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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侯某人     书生万户侯txt下载     书生万户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章:平沙起风雷(下)

    亭安王上次出现在城南的十八道莺街时,并没一睹侯霖真容,更无法把那个悬在马背上跟条死狗一样的文弱书生和现在庭下虽衣着朴素可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气质的年轻将军关联在一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出身帝胄,从小衣食无忧,在长安时就以高瞻远瞩的政见扬名朝堂。在泰天皇帝登基元年之时,按皇亲宗律所有居长安的王爷都得出城外领封底,而广文年间自王至侯,皆削爵一等,再加上之后诸多禁锢外放王爷的诏令才使得江南那边数十位宗亲王侯在临安王府内歃血为盟,举旗造反。

    而泰天元年唯有两个没有被圣诏责令赶赴封地的,一是圣眷无双和天子情同手足一骑玩到大的怡亲王刘勤,二便是曾经闹得沸沸扬扬要成为大汉历史上第一个皇亲三公的亭安王。

    最终在他那些以叔舅相称的远亲近戚推波助澜下,离开长安,来到被中原向来不齿不屑一提的苦凉之地。

    朝廷党派之争曾有位精于此道的老前辈说过,臣子不怕罢黜,只怕流放南蛮西夷之地,意思就是被废为庶民不用忧虑,只要朝堂上的根基仍在就不愁没有重新任用的那天,唯独被放逐到千里之外的州郡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官吏,这辈子的官运也就算完了。没能坐上那张椅子的皇姓之人也是如此。

    可九州天下没有野心,整天提鸟溜犬赏花赏月,做无忧无虑的闲散王爷的屈指可数。俗话所说温饱思*,打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黄胄贵人又岂是美女就能打发的了?

    本质上,亭安王和江南那帮逆王并没区别。

    所以他不甘。

    看到相貌清秀的侯霖面无表情的报上名字,他非但没有因侯霖见王而不跪的勃然大怒,反倒心生招贤纳士之心。更何况这个看似平平淡淡的年轻书生手里可是足足握着能将凉州格局翻天覆地的八万战甲!

    “侯将军英雄出少年啊!”

    亭安王起身,梅忍怀瞥了他一眼,对这个素来胸怀宽大的王爷他都是敬而远之,当初为了爬到一州刺史的位置才迫不得已攀趋,如今羽翼已满,哪还用看他眼色?

    侯霖仍是不顾礼数,双手负后,在旁人眼中就是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行径了。

    “王爷过誉了,侯霖只是一介白身。”

    在侯霖入城后就遣人去打探他根底的亭安王故作惊讶,一脸诧异道:“侯将军并非西陲将门出身?”

    “不是。”

    梅忍怀这才开口质问道:“那如何可领西陲八万戍卒违令越郡,更无视国法率八万行军入城?莫非西陲的军令比起朝廷的法规还要重么!”

    亭安王似笑非笑,摊手对侯霖眨眼,俊逸脱俗,又坐下身。

    庭堂两侧的席位上传出数声不加掩饰的嗤笑和冷哼,一个个坐如青松,等着看这出好戏。

    领兵八万又如何?在这凉州地界上,梅忍怀向来都是说一不二,一个来路不清的文弱书生还敢和一州刺史叫板不成?

    更何况还有一个虽无实权,身份却是天底下一等一富贵的皇胄亲王在旁,别提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将军,就算是三公九卿,亦或武职中最高的前后左右、车骑,骠骑一样得低头哈腰。

    皇室国姓,单单一个刘字就能压的天下豪杰直不起腰来。

    侯霖笑道:“刺史大人可真是字字诛心了,不过西陲防线延绵百里,侯霖又怎敢将西境兵马尽出,叛军不过纤芥之疾,黑羌方是大汉的心头之病,因小失大,侯霖还没这么蠢。”

    梅忍怀僵硬的脸顿时拉的老长,下巴微抖,连同嘴下一小簇胡须都跟着动了起来。这话还不是暗讽他这个凉州刺史连一点癣芥都刮不干净么?

    看到这个年轻将军谈笑自若,丝毫不担心下一刻就惹得两位凉州权贵挥刀取他人头,不少久浸庙堂的凉州官臣纷纷好奇,他何来的仪仗敢如此忤逆行事,八万兵马是他带来的,可说到底是大汉的兵马,听虎符调令,更得听梅忍怀身边那个笑容不减的王爷,至于谁的话语更管用,不用细想就是一边倒了。

    不知不觉,所有人的呼吸都跟着侯霖在庭堂中央来回踏踱的脚步声相连,随他落脚而吐气,随他抬步而呼吸。

    连侯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莫大的自信能在一方刺史一方亲王面前这般行径,但他此时不敢去分心多想,看到梅忍怀眼神逐渐清亮,即将发难,他先发制人开口巡望满院华锦道:“梅刺史且放心,五庭柱之首的吴老将军只要身在西陲,就是根定海神针,不过我在见到那五位西陲重将后,却发现其中两名将军有了另起灶台的心思……”

    他看向左席第三人,衣着与金家三公子金泰衍相似,却不是他相识的金家家主和执掌族法的金煜,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面庞。当然这个年轻是相对这庭堂两侧端坐的权贵比较。

    浅蓝锦衣上描绘山水蓝图,是性格稳重士子颇爱的泾川花纹,两个袖边缝补金线,被食案挡住的腰胯还坠着一根红绳,喜怒不表于色,一看就知是个城府深沉的主儿。

    世家的繁文缛节大多如此,侯霖之所以对他稍加留意,是因为这人跟当初差点杀了他的金泰衍眉宇间有几分神似,只不过五官并没有金泰衍那般出众,反倒有种世家古风。

    侯霖这话已经算是显山漏水,可这金家公子仍旧无动于衷,好似打定主意今天就枯坐在那。

    侯霖侧过身,亭安王的笑容不知何时消退,两眸间更是散发着一股阴郁杀机。

    梅忍怀这时反倒定下心来,可凉州官场上下同根生枝,他不得不道:“侯霖,你这般阴阳怪气,不如有话直说,本刺史在挑明些,你做的事情,够砍十个脑袋了。”

    侯霖打心里觉得好笑,一时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落到众人眼中又是怪诞的荒唐作态,更有几人皱眉纠眼,似乎是嫌这笑声刺耳。

    “梅刺史,如果我在告诉你平叛大军并未全军覆没,还有三万被我所掌控,你觉得又得加上几个脑袋来砍?”

    “放肆!”

    一向以性情温和,恭俭谦虚在凉州七郡内享有盛名的亭安王动了肝火。绣着龙身长须的宽大袍袖一挥,伸出一指道:“本王念你还尚存报效朝廷之心,这些日子以来不召见你就是斟酌如何用你,胆敢如此冒犯本王和刺史大人,你还知大汉王法么!”

    众人就差大呼痛快,有了亭安王做表率,立马就有数名凉州清流人物站起身来声讨侯霖,引经据典骂声不绝,最让侯霖啧啧称道的是一个市井间常用的脏字都没有,若不是在学士府时读了不少书籍,侯霖恐怕都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王爷别激动嘛,我话可还没说完。”

    亭安王怒极反笑,手指凭空连点侯霖道:“跋扈之极,目无王法,在座的诸位大人名士难道还要继续听这狂妄小子的一派胡言么!”

    被侯霖当初入城仗势吓到六神无主的几位郡官也坐不住了,一身大红官袍挺立,声声发自肺腑,冠冕上的的长织绶带都随着一次次吐出唾沫飘扬如旗帜,威风凛凛。

    头次见到这种架势的侯霖这下明白身为过街老鼠是什么滋味了。

    梅忍怀知晓亭安王背后做的那些勾当,见他失态心中惊异,从没见过听过这位王爷生过这么大气,动过这么大怒。当初初*沙城能在云家府邸面前自称跪圣,那可足足跪了三个时辰,连个云家扫地的奴仆都没见到,可亭安王还是一脸抱憾的三步回头不舍离去,即便被这个叫侯霖的说中了,梅忍怀还是不相信胸有韬略沟壑的亭安王会这般出丑。

    他越想越觉得耐人寻味,眯着眼睛刚刚嚼出个味道来,却见亭安王已经站在食案上对侯霖怒吼道:“来人!拿下此人!”

    梅忍怀一惊,这才明白亭安王意图所在,不等他下令,早就埋伏好的王府甲士蜂拥从庭院门口冲了进来,惊得满院权贵都变了脸色。

    侯霖看到甲士齐出,将他团团围住,余光掠过亭安王时,正好看见他嘴角处勾勒起的一抹笑,还有一双转动瞳孔假作无意的瞥了一眼梅忍怀。

    得,又被当落井下石的那块石头了。

    不容侯霖分辩,两名王府侍从就提剑上前要擒住他。

    侯霖略微一叹气道:“王爷啊,你觉得侯霖死在这郡府中你能嫁祸于梅刺史,到时再以煊赫身份名正言顺的夺走将权,我和梅刺史两败俱伤后你又能顺势踩着金家这副牢靠梯子一举兼政,连同凉州监军余下的几万郡兵也一并收入囊中?真是海纳百川的什么?”

    两名甲士已经伸出手,要摁住侯霖肩膀。

    “帝王之相?”

    侯霖一字一顿,吐出后,向前小跃几步,重锋出鞘回头一划,在两个甲士的胸铠处画出一道剑痕。

    侯霖扭头看向那个金家公子,一改前态怒叱道:“武威金家野心也太大了吧!”

    侯霖一臂横剑,纹丝未动,另一只手迅速摸到胸前襟口里掏出一根西陲报信的狼烟。

    亭安王脸色一变在变,看着侯霖举起竹筒后分明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哪还有平日展现在外人面前那副君子如玉的大气端重。

    “侯霖,你当真不要命了!”

    侯霖面无表情的拉开狼烟冷声道:“王爷可猜过侯霖敢做弑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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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章:弑王(上)

    弑王!

    这两个字如晴天霹雳直击在场所有人心头,既熟悉又陌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放在广文年间,这两个字不会被人组在一起,更无人敢当着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可如今?

    凉州权贵轻视西陲武夫就如长安人看不起天下人,中原人又看不起苦凉南夷,总是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然睥睨,也就比看待西番诸戎要好上那么一分。毕竟大汉昌盛,已到人间烟火极致,唯一能和大汉掰一掰手腕的北原匈奴四分五裂。国仇没了,家恨却难平,就如一州看一州不爽,同州一郡又看一郡不顺眼,依此类推。

    苦凉在繁花似锦富庶团簇的中原江南人眼中是不毛之地,而生在不输中原大城的平沙城权贵们也就情理之中的视东羌西陲为人不踱步鸟不停留的荒凉戈壁,又谈何能对东羌西陲的人瞧上眼,再加上凉州大体民风扬武贬文,没少被中原江南嗤笑,这都拜西陲边境那十万斗大字不识几个的莽夫所赐,连累同为凉州的平沙清流士子权贵们一样在中原门阀面前抬不起头,惹不起世代煊赫的世家高阙,难道还不能在嘴上讥讽几句常年不离西陲戍堡半步的匹夫?

    即便凉州形势江河日下,以无兵可用,上至官府下至士族都没想过要动用西陲戍卒,就是怕有求于人更得低头哈腰。

    低中原豪阀一头心里纵然百般不愿意,可他们也认。但还要给一帮只懂得舞刀弄枪的武夫摆笑脸,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就是平沙城权贵们大多的心声。

    所以即便听闻西陲擅作主张遣兵八万入天水郡,他们不会感恩零涕,自心到口都是埋怨,出城迎接的也并非就身在平沙城中的刺史大人,而是一郡之长的鲜郡守。何尝没有警告西陲武夫的意思!

    中原世家少有踏足幽州边境三府的游学负笈子弟,为博览大漠草原风光,通常就在冀州以北的河套荒原留下足迹,对匈奴的印象只有青史中那场国难和茶楼酒馆里说书先生一拍接着一拍的醒木声。

    凉州世族同样如此,没有见过黑羌游骑,却也能从零零碎碎的消息中知晓一些关于西陲的战事,只不过比起身临其境听到那马蹄声咚咚和西陲将士的声声怒吼,要刻板生硬太多。无疑不是几千黑羌游骑又试图劫掠东羌郡,被西陲戍堡上百步透墙的大弩击退,或者在野外遭遇两拨兵马一通厮杀,各有死伤留下一地尸体退去。

    所以中原有许多提笔便言扬鞭大漠直捣王庭的书生,凉州金是世族权贵不齿与西陲将尉同州为官。

    尸横遍野满地疮痍的战场,对他们来说太远太远了。

    直到侯霖拔出竹筒狼烟,从没见过却听到耳朵起茧的在场权贵这才如梦初醒,想起偶然或无疑时听到的琐碎只言片语。

    狼烟起,铁蹄现。

    号角声,大弩弦。

    一缕黑色烟火笼罩整个郡府上空,距离城北不远的平沙城中轴大道上,无数抬头间望见的百姓纷纷拍膀相告,都想起去年好像城南那销金窟胭脂乡同样升起过这么一片黑色烟云,比起家户生活的炉烟可要浓黑太多。

    一直胸有成竹的亭安王直到这时才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即便在长安那鱼龙混杂之地,新皇上位间流言蜚语,他也能谈笑自若,侯霖拔出狼烟后,他才知道面前这个冰霜面孔的年轻人是个不讲规矩的。

    什么大汉国法,什么朝廷令律,世家、王爷根本压不住他。

    侯霖又开口道:“王爷且安心,侯霖即使行为犯上,也不敢谋乱,你城外的那些布局就不用想了,我会一根根的拔除,皇家贵胄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处置,在押赴王爷去长安领罪前,侯霖保你高枕无忧。”

    梅忍怀遍体冰凉,强作官威道:“侯霖,你可想清楚了。这里是郡守府!”

    亭安王斜了一眼梅忍怀,轻轻道:“杀了他。”

    甲士上前包围住侯霖,抽刀便砍。

    侯霖举剑相迎,他身体底子虽不差,可比起朝九晚五勤练体魄的秦舞阳一帮精壮汉子还是太过单薄,好在后天补绌,这些日子不论多么劳累总会依着秦舞阳说过的挥剑劈剑立剑,日复一日的三百在三百。不敢说轻松摆平这些王府甲士,起码支撑到云向鸢领兵赶来不成问题。

    他仗剑而退,脸色平静,兴许是在几场战争中磨练出来视生死如无物的心性,连那几把沾在他身上注定要掉下不少肉的宽面大刀都没觉得多渗人,远不如第一次随一千押送粮草的御林军受伏,看着一个前一刻还腼腆冲他笑着的年轻御林将士,下一秒被乱箭钉成刺猬来的更直击心魄。

    侯霖沉稳应对,嘴上还不急不缓戏谑道:“王爷这手笔太过小家子气了吧,就这么几个臭鱼烂虾也想把我留在这?亦或王爷压根没想着杀我,毕竟我握着的八万兵权实在太炙手可热……”

    亭安王身配名剑‘悬月’数年却除去保养擦拭外从没出过鞘,更不要提染过血,让这把宝剑拔出后徒有名剑铮鸣的悦耳声,却无像侯霖手中寒刃那种即便宴席中连鸡都没杀过的权贵一眼便能瞧出的杀伐戾气。

    几个平日来没少在王府内和亭安王推杯换盏的清流名士怔怔张嘴,见到亭安王把悬月拔了出来,姿势娴熟不输百战老卒。

    亭安王平静道:“这么多年天下人都以为本王是个太平王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除了趴在女人肚子上卖力外就从未出过力气,本王嘴上不说,心里可是憋着火呢。”

    侯霖剑锋夹住一把刀刃,顺势一推一搡,将持刀甲士踩在脚下,轻轻抛剑在空中倒握住,狠狠从他后背心口刺下,拔出后直喷出一道血泉,让近在咫尺两个身材臃肿的凉州富绅当时就脸色惨白瘫倒在了食案之下。

    侯霖旁若无人弹去顺着直锋往下滴血的剑身,留给亭安王一个背影道:“不知王爷听过一句话没有,一把剑出炉需开刃两次,一次用石头,一次用骨头。”

    亭安王置之一笑,将头上白玉冠摘下,改换一根青黄木玉簪扎进发髻。

    没让侯霖久等,云向鸢脖子后横置龙刀枪,两只手抱着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道:“侯小子总算牛气了一把,没有前面这么窝囊,是全杀干净了还是男杀女留?先说好了得给我留几个嫩点的,老子可是有些日子没开过荤了。”

    已经紧靠在花瓦红墙上的一排舞女见到杀人场面本就吓的不轻,听到云向鸢的话后几个胆子小的当即崩溃,哭出声来,又怕圣印太大引起注意,欲哭不哭的模样惹人生怜。

    身旁千胥身着两翎什长铠,一只手握剑,一只手则提着领侯霖入府的那个管家尸体,大大咧咧的甩到身旁食案,将一个苍髯老士惊得如脱兔蹦起身来,连滚带爬的往后移去。

    唯独金家子弟还端坐在席,捧起白玉小瓷,不忘名士风流品茗前还轻嘘一气。

    侯霖没有去管背后可能随时跳下来捅他一剑的亭安王,不管这个王爷是不是个花架子,侯霖自认不会阴沟里翻船,他剑尖一指金家子弟道:“这个时候公子还这么沉得住气,侯霖刮目相看,只不过别是故作镇定,要不等等可能会比较狼狈。”

    其貌不扬,比起金泰衍逊色太多的金家大公子放下瓷杯,指头敲击茶盏道:“侯将军是学士府出身,就算没有博览古今也应该通达事故,若说手里握着点兵就能目中无人当街横行,更能视朝廷大臣天下世家如草芥,那燕阳府的马昊明岂不都能当皇帝了?”

    他冷不丁的望向云向鸢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侯将军若想打破这人人遵守的规矩,那就休怪他人也用规矩之外的道理和你理论。”

    云向鸢大步上前,龙刀枪枪身一甩抽到这金家公子脸上,当即将他抽飞出去。被当着众人面折辱的金家大公子不仅不怒,反倒爬起身来就坐在原地抹去嘴角血迹,忍着痛劲还是不温不火道:“我金泰阐可不相信八万吃粮拿饷的兵卒对你有多忠心,难道天底下还有银子摆平不了的事情?我金家虽为凉州士卒的桂冠,财力一样傲视群商,十万白花花的银两砸不动将尉,总能让一年都没十两银子的普通兵卒给我金家当看门犬吧?十万两不够就二十万两,总归能让人低下头。”

    金泰阐站起身,双目泛着冷光不堪用枪边抽他的云向鸢,而是望着提剑一脸木然的侯霖:“天底下没有不能用真金白银做秤的东西,只不过价码给的不够高,没有投其所好而已。”

    他偏过头,一拉扯嘴角又咧了咧毫不嫉恨云向鸢,露出个憨实笑脸道:“云公子难道就没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云向鸢张嘴点头,嘿嘿一笑道:“有啊,不过我自认拿得到。”

    金泰阐将嘴角最后一抹血迹擦去,咬着牙关道:“真当清誉天下有前朝顾命老臣的云家我金家动不了?”

    云向鸢微微一惊,反问道:“你知道我在耍你?”

    金泰阐冷笑骂道:“王八犊子,谁能提着谁的人头还说不准呢!”

    云向鸢伸出个大拇指,自上而下翻转道:“聪明聪明,佩服佩服。”

    两旁的人目光呆滞,不知两个同为凉州世家领袖的嫡系公子在打着什么哑谜。

八章:弑王(上)

    弑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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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州权贵轻视西陲武夫就如长安人看不起天下人,中原人又看不起苦凉南夷,总是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然睥睨,也就比看待西番诸戎要好上那么一分。毕竟大汉昌盛,已到人间烟火极致,唯一能和大汉掰一掰手腕的北原匈奴四分五裂。国仇没了,家恨却难平,就如一州看一州不爽,同州一郡又看一郡不顺眼,依此类推。

    苦凉在繁花似锦富庶团簇的中原江南人眼中是不毛之地,而生在不输中原大城的平沙城权贵们也就情理之中的视东羌西陲为人不踱步鸟不停留的荒凉戈壁,又谈何能对东羌西陲的人瞧上眼,再加上凉州大体民风扬武贬文,没少被中原江南嗤笑,这都拜西陲边境那十万斗大字不识几个的莽夫所赐,连累同为凉州的平沙清流士子权贵们一样在中原门阀面前抬不起头,惹不起世代煊赫的世家高阙,难道还不能在嘴上讥讽几句常年不离西陲戍堡半步的匹夫?

    即便凉州形势江河日下,以无兵可用,上至官府下至士族都没想过要动用西陲戍卒,就是怕有求于人更得低头哈腰。

    低中原豪阀一头心里纵然百般不愿意,可他们也认。但还要给一帮只懂得舞刀弄枪的武夫摆笑脸,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就是平沙城权贵们大多的心声。

    所以即便听闻西陲擅作主张遣兵八万入天水郡,他们不会感恩零涕,自心到口都是埋怨,出城迎接的也并非就身在平沙城中的刺史大人,而是一郡之长的鲜郡守。何尝没有警告西陲武夫的意思!

    中原世家少有踏足幽州边境三府的游学负笈子弟,为博览大漠草原风光,通常就在冀州以北的河套荒原留下足迹,对匈奴的印象只有青史中那场国难和茶楼酒馆里说书先生一拍接着一拍的醒木声。

    凉州世族同样如此,没有见过黑羌游骑,却也能从零零碎碎的消息中知晓一些关于西陲的战事,只不过比起身临其境听到那马蹄声咚咚和西陲将士的声声怒吼,要刻板生硬太多。无疑不是几千黑羌游骑又试图劫掠东羌郡,被西陲戍堡上百步透墙的大弩击退,或者在野外遭遇两拨兵马一通厮杀,各有死伤留下一地尸体退去。

    所以中原有许多提笔便言扬鞭大漠直捣王庭的书生,凉州金是世族权贵不齿与西陲将尉同州为官。

    尸横遍野满地疮痍的战场,对他们来说太远太远了。

    直到侯霖拔出竹筒狼烟,从没见过却听到耳朵起茧的在场权贵这才如梦初醒,想起偶然或无疑时听到的琐碎只言片语。

    狼烟起,铁蹄现。

    号角声,大弩弦。

    一缕黑色烟火笼罩整个郡府上空,距离城北不远的平沙城中轴大道上,无数抬头间望见的百姓纷纷拍膀相告,都想起去年好像城南那销金窟胭脂乡同样升起过这么一片黑色烟云,比起家户生活的炉烟可要浓黑太多。

    一直胸有成竹的亭安王直到这时才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即便在长安那鱼龙混杂之地,新皇上位间流言蜚语,他也能谈笑自若,侯霖拔出狼烟后,他才知道面前这个冰霜面孔的年轻人是个不讲规矩的。

    什么大汉国法,什么朝廷令律,世家、王爷根本压不住他。

    侯霖又开口道:“王爷且安心,侯霖即使行为犯上,也不敢谋乱,你城外的那些布局就不用想了,我会一根根的拔除,皇家贵胄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处置,在押赴王爷去长安领罪前,侯霖保你高枕无忧。”

    梅忍怀遍体冰凉,强作官威道:“侯霖,你可想清楚了。这里是郡守府!”

    亭安王斜了一眼梅忍怀,轻轻道:“杀了他。”

    甲士上前包围住侯霖,抽刀便砍。

    侯霖举剑相迎,他身体底子虽不差,可比起朝九晚五勤练体魄的秦舞阳一帮精壮汉子还是太过单薄,好在后天补绌,这些日子不论多么劳累总会依着秦舞阳说过的挥剑劈剑立剑,日复一日的三百在三百。不敢说轻松摆平这些王府甲士,起码支撑到云向鸢领兵赶来不成问题。

    他仗剑而退,脸色平静,兴许是在几场战争中磨练出来视生死如无物的心性,连那几把沾在他身上注定要掉下不少肉的宽面大刀都没觉得多渗人,远不如第一次随一千押送粮草的御林军受伏,看着一个前一刻还腼腆冲他笑着的年轻御林将士,下一秒被乱箭钉成刺猬来的更直击心魄。

    侯霖沉稳应对,嘴上还不急不缓戏谑道:“王爷这手笔太过小家子气了吧,就这么几个臭鱼烂虾也想把我留在这?亦或王爷压根没想着杀我,毕竟我握着的八万兵权实在太炙手可热……”

    亭安王身配名剑‘悬月’数年却除去保养擦拭外从没出过鞘,更不要提染过血,让这把宝剑拔出后徒有名剑铮鸣的悦耳声,却无像侯霖手中寒刃那种即便宴席中连鸡都没杀过的权贵一眼便能瞧出的杀伐戾气。

    几个平日来没少在王府内和亭安王推杯换盏的清流名士怔怔张嘴,见到亭安王把悬月拔了出来,姿势娴熟不输百战老卒。

    亭安王平静道:“这么多年天下人都以为本王是个太平王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除了趴在女人肚子上卖力外就从未出过力气,本王嘴上不说,心里可是憋着火呢。”

    侯霖剑锋夹住一把刀刃,顺势一推一搡,将持刀甲士踩在脚下,轻轻抛剑在空中倒握住,狠狠从他后背心口刺下,拔出后直喷出一道血泉,让近在咫尺两个身材臃肿的凉州富绅当时就脸色惨白瘫倒在了食案之下。

    侯霖旁若无人弹去顺着直锋往下滴血的剑身,留给亭安王一个背影道:“不知王爷听过一句话没有,一把剑出炉需开刃两次,一次用石头,一次用骨头。”

    亭安王置之一笑,将头上白玉冠摘下,改换一根青黄木玉簪扎进发髻。

    没让侯霖久等,云向鸢脖子后横置龙刀枪,两只手抱着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道:“侯小子总算牛气了一把,没有前面这么窝囊,是全杀干净了还是男杀女留?先说好了得给我留几个嫩点的,老子可是有些日子没开过荤了。”

    已经紧靠在花瓦红墙上的一排舞女见到杀人场面本就吓的不轻,听到云向鸢的话后几个胆子小的当即崩溃,哭出声来,又怕圣印太大引起注意,欲哭不哭的模样惹人生怜。

    身旁千胥身着两翎什长铠,一只手握剑,一只手则提着领侯霖入府的那个管家尸体,大大咧咧的甩到身旁食案,将一个苍髯老士惊得如脱兔蹦起身来,连滚带爬的往后移去。

    唯独金家子弟还端坐在席,捧起白玉小瓷,不忘名士风流品茗前还轻嘘一气。

    侯霖没有去管背后可能随时跳下来捅他一剑的亭安王,不管这个王爷是不是个花架子,侯霖自认不会阴沟里翻船,他剑尖一指金家子弟道:“这个时候公子还这么沉得住气,侯霖刮目相看,只不过别是故作镇定,要不等等可能会比较狼狈。”

    其貌不扬,比起金泰衍逊色太多的金家大公子放下瓷杯,指头敲击茶盏道:“侯将军是学士府出身,就算没有博览古今也应该通达事故,若说手里握着点兵就能目中无人当街横行,更能视朝廷大臣天下世家如草芥,那燕阳府的马昊明岂不都能当皇帝了?”

    他冷不丁的望向云向鸢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侯将军若想打破这人人遵守的规矩,那就休怪他人也用规矩之外的道理和你理论。”

    云向鸢大步上前,龙刀枪枪身一甩抽到这金家公子脸上,当即将他抽飞出去。被当着众人面折辱的金家大公子不仅不怒,反倒爬起身来就坐在原地抹去嘴角血迹,忍着痛劲还是不温不火道:“我金泰阐可不相信八万吃粮拿饷的兵卒对你有多忠心,难道天底下还有银子摆平不了的事情?我金家虽为凉州士卒的桂冠,财力一样傲视群商,十万白花花的银两砸不动将尉,总能让一年都没十两银子的普通兵卒给我金家当看门犬吧?十万两不够就二十万两,总归能让人低下头。”

    金泰阐站起身,双目泛着冷光不堪用枪边抽他的云向鸢,而是望着提剑一脸木然的侯霖:“天底下没有不能用真金白银做秤的东西,只不过价码给的不够高,没有投其所好而已。”

    他偏过头,一拉扯嘴角又咧了咧毫不嫉恨云向鸢,露出个憨实笑脸道:“云公子难道就没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云向鸢张嘴点头,嘿嘿一笑道:“有啊,不过我自认拿得到。”

    金泰阐将嘴角最后一抹血迹擦去,咬着牙关道:“真当清誉天下有前朝顾命老臣的云家我金家动不了?”

    云向鸢微微一惊,反问道:“你知道我在耍你?”

    金泰阐冷笑骂道:“王八犊子,谁能提着谁的人头还说不准呢!”

    云向鸢伸出个大拇指,自上而下翻转道:“聪明聪明,佩服佩服。”

    两旁的人目光呆滞,不知两个同为凉州世家领袖的嫡系公子在打着什么哑谜。

九章:弑王(下)

    冷静的金泰阐爆了粗口,反而让侯霖安定下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兔急咬人,狗急方跳墙。

    亭安王踱步下了台阶,猛然起势,一剑挑起,直刺侯霖后背。早有警觉的侯霖跳前一步,手中长剑背负而架,微微躬下身后翻起便是一脚,亭安王没有偷袭不成的恼怒,反倒哈哈大笑,收回剑锋,举剑的手砸向侯霖脚腕,两人均是借势迅速拉开一个举臂抬剑达不到的距离。

    “王爷若是想做擒贼先擒王的壮举那可就想多了,八万朝廷兵马可不是贼,我也不是如王爷这般的贼王。”

    侯霖扭动脚踝,轻笑说道,心里却颇为惊讶。亭安王哪是什么游山玩水吟诗作赋的闲散王爷,剑招凌厉果断,分明是军伍战剑,可不是一般佩剑只为显著身份而高屋建瓴的花架子。

    “侯霖,你若敢杀这宴中一人,本王就有了杀你的理由,不要说你城中尚有八万兵马,要知道平沙城大大小小十几处城门筑墙上可都悬的是我大汉旗帜!可与本王姓氏同根相连!”

    言罢亭安王收剑入鞘,抬手一摆耳畔两鬓杂乱散发,坐了下来自顾自倒酒也不知笑些什么道:“晾你也不敢。”

    云向鸢习惯性的伸出舌头舔舐嘴唇,逾越国法军规如他,也不敢在亲王面前造次。不论天水云家如何开枝散叶,终归是在大汉的高屋之下,抽个金家嫡系子弟能如何?可要在一名皇室亲王面前……

    他狠淬出一口痰,吐在身下金泰衍的衣摆上,心闷烦躁,要不是顾忌自己的姓氏,恨不得龙刀枪一个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个干干净净的就真清静了。

    比起其他人算是在大风大浪里漂泊半生的鲜郡守见形势缓和,这才敢出口轻声劝道:“侯将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先坐下慢慢谈。”

    侯霖瞅了一眼在城门口迎风洗尘时在如何做作也不敛去趾高气昂的鲜郡守这时才如一个没了棱角的圆石,嗤笑道:“要是鲜郡守知道城中刚刚运送出去的百车粮草被我派人去拦下,可还乐意与我共酌一杯?”

    鲜郡守啊了一声,脑子没有转过来。

    啪!

    “侯霖你真是胆大包天!运往前线的军粮也敢派兵私扣,莫非真当天水郡中无人能治你罪?”

    才冷静下来的梅忍怀巴掌拍的通红,震的食案上的一尊漂浮绿叶的清水鱼塘洒落一地,他手里随便抓起酒樽,甩向侯霖。

    侯霖头一撇,从没离开手心的长剑将酒樽挑开,强压住怒火道:“梅刺史难道就不知我来此是为何?侯霖麾下的八万将士难道就不是凉州兵马,为何这么多日从没郡粮供应?还是说刺史大人觉得西陲兵卒吃土就能饱腹?”

    梅忍怀指向已经将庭院里里外外围了三层的甲士道:“天大笑话!他们可当自己是大汉兵卒,凉州将士?难道府邸外的牌匾上那几个大字看不见么?”

    面对剑戟森严,身上的凛冽杀伐气息远比天水郡兵要浓厚太多的西陲兵马,梅忍怀毫不畏惧。看到本该作为今日最大弃子的梅忍怀此时出来插上一杠,自知今日恐怕要草草收场的亭安王招呼身后颤颤栗栗的婢女上前添酒,手里把玩饕鬄兽口吞天状的红漆酒樽笑颜灿烂。

    “天水郡兵战力如何,梅刺史心中难道还称不清几斤几两?过了几天安闲日子真当二十万叛军都是插在田间惊鸟走兽的草人了?不出十日,武威郡必有动作,已经得到陇右郡粮草军械的叛军如虎添翼,是能被打残到不满五万的天水郡兵能拦下来的?”

    梅忍怀颓然坐下,身为一方刺史却无力如向天长嘶的蝼蚁,何其苦哉。

    侯霖仍是不收剑,语气同样冷峻又道:“知道各位心高气傲,到了这时也不愿放下架子和我好好谈,所以侯霖才派兵去拦截粮车,不过粮食我不白收,五万郡兵梅刺史大可就韬光养晦留在天水境上好保诸位衣食无忧,侯霖不日起程征讨叛军!”

    亭安王抬眼大喜,梅忍怀抬头冷视。

    同时异口同声问道:“当真?”

    “君子无戏言!”

    本该今日土崩瓦解反目成仇的一王一刺史心有灵犀的相视一眼,同时点头。

    侯霖这才收剑回鞘,看了一眼目如毒蛇吐信凝视自己的金泰阐,还有人心惶惶的陪席权贵。洒然一笑道:“这饭嘛,恐怕各位没心思吃了,更巴不得我早点滚蛋,侯霖告辞!”

    云向鸢欲言又止,被千胥伸手一拉衣角,摇了摇头。

    侯霖与他侧身而过,轻声道:“回去再说。”

    甲士散去。

    城北的几道路口早被闻风前来看热闹的城民围了个水泄不通,看见一排骑兵踏着步伐从朱墙侧道上驶来,皆做鸟兽散。在他们眼里西陲的兵和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并没区别,都是生食人肉渴饮人血的主儿,惹不起,更怕躲闪不及。

    等到五千兵甲散去,侯霖才牵马慢慢走出靑檐绿瓦红墙的城北群府。

    云向鸢早就忍耐不住,见到四下无人毫不客气的一巴掌拍在侯霖后脑勺上,骂道:“你小子是不是脑子让驴踢了!既然有亭安王谋逆的证据,又有金家书信,为何不一鼓作势拿下?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下次别说有这么好的机会,怕是连面都不会在见!”

    侯霖也不恼,边揉边解释道:“金家是凉州士卒领袖,我向快刀斩乱麻只会让局势更加混淆难断。亭安王?哥哥、这是皇室贵胄,我当初杀了一个凉州别驾王阐就差点没被整死,要是真当场格杀了这个王爷,后果……”

    侯霖苦笑一声,耸了耸肩。

    云向鸢还是怒其不争,埋怨道:“这就算了?”

    “亭安王和金家是跳到明面上的,有了把柄就如抓住蛇的七寸。更何况他们活着比死了可有用得多,若我今日真杀了亭安王和去金家满门抄斩,剩下的凉州权贵就算对我没有敌意也会硬生生被逼到对立面去,他们活着才能制衡。至于金家和亭安王究竟这些年藏了多少兵马,在多也多不出八万吧?收拾完了叛军,腾出手在清理掉他们还不是易如反掌?”

    云向鸢小声嘀咕道:“你都任其逃走,还抓你娘的七寸,算了算了!知道你小子心眼多,自己琢磨去吧,老子不管!”

    侯霖赔笑一声,算是给云向鸢折下个面子。转而一敛笑容对身后默声跟随的千胥道:“谢狄春和李义回来后知会我一声,去城南的莺街找我。”

    千胥自然不敢如云向鸢这样和侯霖说话,抱拳称喏。

    云向鸢露出个**笑容,搂着侯霖脖子道:“怎么?还对那清香楼的头牌念念不忘?”

    侯霖回想起那翩若惊鸿的妙曼身段,和再回平沙城时的巧笑嫣然,推开云向鸢的手道:“她长袖花舞挺好看的,不是么?”

    云向鸢笑的更贱,将染血龙刀枪挂在马鞍后说:“不穿衣服跳岂不是更好看?”

    侯霖懒得和他抬杠,看到身后侍从都被千胥带走,从衣襟中掏出一袋零碎银块道:“走一个?”

    云向鸢翻身上马,一挥鞭绳快哉如风:“走一个!”

    ……

    司州长安皇家猎场。

    长安七十二道城门上都更换了旗帜,飘扬了几百年的赤色汉字旗尽皆换成无字无画的青墨色大幡。偶有百姓驻足其下,抬头惶惶然。

    猎场内,一切如常。

    不见满地断骸残尸,不见行猎营帐,林丛间时不时的传出几声野兽嗥鸣。

    猎场的破败土地庙前,古树矮山。离近了才能瞧见透过林荫的淡紫色壁瓦,泛着幽暗光泽,如山石无二。

    这座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古殿中,无人踏足,知道这惊天秘密的历代刘家天子最多也就在殿外跪下自己那万金身躯的膝盖。

    自然也就不得知殿中是如何光景了。

    无烛殿中,一方池塘里闪着熠熠光彩,无光自亮,称之为仙迹也不为过。

    与大汉国境如出一辙的池塘中百花齐艳,肉眼清晰可见的神华柔光随着无风自动的花卉而弥漫整座大殿,借着这微弱光亮,能辨别出四道如磐石屹立的人影。

    池塘西方,和凉州七郡疆土相同的一角无水,只有抓起一把能顺着指缝流划的细粒黄沙里,绽放出几十朵花瓣粉嫩的红须铁梅,摇曳当中。

    铁梅之下,西蜀益州之地,翠竹幽绿,直而挺立,竹叶摇摆间挥散出的绿色光芒忽明忽暗,邪魅极致。

    益州以东,被光滑摩挲的鹅卵石筑做一道边墙的帝都司州,九朵牡丹却显萎靡不振,花瓣尽落,黯淡无光,远不如广文年间那花开富贵,雍容独放的气质。

    “汉室江山气数已衰,重返九天之期指日可数!”

    一声如雷霆惊炸的人声回荡殿内,久而不散。

    四道身影中最为魁梧的一具,走到池塘前,借着这些并非人间凡品的花卉神华,露出一张惨白如鬼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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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章:九州作塘

    被微光映照惨白的面孔双目无瞳,尽是眼白,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毛发直竖,不寒而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如山中魑魅的人脸嘴唇比起面孔还要白上许多,不见半点血色,如雪履冰。没有眼瞳,也就不知他在看些什么,只能照着他头颅摇摆偏移转动知晓他在顺着这一方豢养九州飘渺国运的池塘自西而东张望。

    殿中另一出声如浓痰卡喉的朽败老迈嗓音毫无感情波动回道:“千年等待,终至此时,汉室国祚颓若百丈高楼一倾再倾,刘勤虽携寄托一国气数的玉玺逃亡西蜀,岂知益州九郡乃天险自绝之地,自古人间丰庶拔头魁,帝王气运却全无,偏安一方尚可,若想夺尘间富贵……”

    他干笑两声,如老鸦嗤鸣。

    站在池塘旁的人影不动声色,无瞳眼眸随头而摆。

    司州之东,中原青州八郡,士族门阀如雨后青笋,出而不竭,天上有灿烂百丈银河倒挂,中原有百卷文墨妙笔生花。占地不大的青州一方,清水潺潺,漂浮白康水仙无数,高雅清逸一如天下士子心中所求。

    青州以北,黄泥浑浊汇聚成溪,不过巴掌宽的水流竟有汹涌波涛万丈之势,泥珠激荡无声。冀州十郡,山阴向北,一片淡蓝色蝶兰如群星点缀其中,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青州以东,齐鲁徐州九郡,更是千年前大殷部落族地,比起其余聚少成多光彩夺目的州池却显孤零,仅有一朵黯淡铁君子伫立不动,根茎到花叶都是秋风肃杀后的枯黄之色。

    徐州以南,扬州六郡,碧波深潭一池。叶比花盛,和其余州池单一花种不同,百花盛放,争姿夺艳。其中最耀眼的一朵栖水芙蓉光如明珠,将这一池碧水映的幽深不见底。

    扬州以西,大塘九池中占地最大的荆州十三郡。红杏绿杨。有花蕊吐香,也有残枝败叶。

    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人脸的面庞一扭在扭,最后看向池塘北面绿草依依的幽州。

    他淡无血色的嘴唇一咧,更彰显得诡异。

    世有将卒冲锋陷阵,慷慨赴死。有文豪挥墨丹青,一抒胸臆。有绝色一笑倾国,沉鱼落雁。

    这就是红尘九千丈中的人间星火了,故世人所求,无非心安理得,无非据道争理。

    说完道尽,不过忠、义,情而已。

    天道有容,纳寰宇万千走兽飞禽,天道怜悯,也能让世间丑恶歹毒不受天谴。

    而号为五岳上仙的他们,千年所求不过是因为当初的失足罢了。凡人生老病死,他们视为蝼蚁荣辱,又哪会置理?

    可他们眼中的蝼蚁一旦能为世间忠义情将那丁点萤火放至与日月争辉后?

    天地动容!

    他嘴角越咧越大,虽然没有眼瞳,可有人望见他这般凝视,也知晓是在看着幽州六郡那无水池塘了。

    青青绿草上,十朵鲜艳不输大红牡丹的赤色蔷薇通体发出如火焰燃烧的光芒,陪枝上的嫩绿花苞一一绽放,吐纳灵霾。

    无瞳仙人声如雷动道:“十万铁骑以死报国,这份忠、够不够?”

    光芒还要盖过东南一枝独秀芙蓉的十朵蔷薇,花瓣凋零,无风自落。

    飘在绿草上的朱色花瓣,赤血长殷。

    ……

    北原。

    近乎一万的席尔瓦战驹一战覆灭,顿时就让叫嚣出战嗓门震荡整片莫尔格勒草原的百里连帐噤声。

    当一具除了四肢还算完好的魁梧尸体送到王帐前时,不光西域三十六国的国王腿脚发软,自诩为了长生天能直迎死亡的数十位草原部落单于都是脑门冒汗。

    扎着数条小辫的草原之主面无表情,但离他最近的两位单于都能清晰看见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攥拳,捏的青筋爆起。

    “抬下去。”

    神之子抬起头,轻佻挂笑看着身边不敢抬头的单于国王戏谑道:“席尔瓦部落的一万男儿在草原上不算差吧?”

    这时只有最为年迈,有着草原智者之称的托尔西单于才敢搭茬。

    他刚才为了表示对勇士的尊敬,将毡帽脱下,等到石丹尸首抬走后,又戴到头上,不亢不卑道:“席尔瓦的年轻儿郎是草原上的雄鹰。”

    神之子学做汉人买卖时以手指作数露出一个‘六’,轻笑道:“六千、不过六千燕阳军三个时辰就将近万草原上的雄鹰杀了个干净?”

    托尔西单于点头,一双褶皱似树皮斑驳的手捧起刃口翻卷的血刃弯刀道:“燕阳军并不逊色草原上最勇猛的儿郎,这点毋庸置疑。”

    神之子强忍着心中要下令把石丹尸体拖出去喂狗的冲动,接过这柄斩杀数十名燕阳铁骑的王庭御赐宝刀,带着不容冒犯的无上威严开始部署道:“托尔西单于,尊敬的草原智者,你和三位西域国王领本部兵马绕过燕阳军营地,直扑九边城塞,记得走慢些。”

    一点就通的托尔西单于轻轻点颌。

    “伊达罕单于,你领部落八万儿郎今晚前往燕阳军营地西面,盯紧住。”

    “廓尔托单于……”

    在神之子的一声声下令后,莫尔格勒草原上马俱为兵的七十万草原儿郎分散而出,就像一张天罗地网将比起整整笼罩了百里草原要小上太多的燕阳军驻地包裹其中。

    等到最后一声令下,神之子身边除去王帐侍卫外,再无一人。他握着血刃弯刀,想起那个汉人老头最后寄给他的一封信。

    “燕阳铁骑,十万洪流,分而治之,入汉可期。”

    神之子咬牙狰狞道:“马昊明、你燕阳军了不得,六千人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吃下我近万草原儿郎,那五百、一千,三千呢?就算拿尸体砸,也要把你十万连人带马全部砸死在草原上!”

    ……

    凉州平沙城。

    暮色将至,城南花花绿绿的人间忘忧处尽是凡夫俗子。

    两个勾肩搭背,一瞧就是俗不可耐的两个年轻男子卖相上佳,只是交头接耳时不知说些什么,笑声放浪,让身旁路过,在三月沐风时拿着折扇的士子蹙眉擦肩,就连看一眼都觉得是污了眼睛。

    云向鸢绷着笑脸,一板一眼拍着手道:“吃喝嫖总是赔,唯有赌博有来回。看你小子这样就是没怎么领略过全副身家付予棋骰的刺激吧,要不今天哥哥带你见识一下?”

    侯霖一巴掌抽在云向鸢束着简单发髻的后脑勺上,笑骂道:“去你娘的,云国老要是知道你小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得抽死你个小浑球。”

    云向鸢摇头晃脑,颇以为傲道:“那是你不知道我家老爷子年轻时做的事情,我道行可比他浅多了,他那才是年少轻狂!曾经狎妓看中一个相好,把他爷爷就是我太上爷爷的一副镇宅墨宝都给当了出去,就为了和一个世家公子哥争宠。挨了一顿板子打到吐血后方晓得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这算什么?”

    云向鸢还不死心,恰好路过一家赌坊,门前站着两个露出半臂的凶煞汉子。也不知他从哪听来的顺口溜,张嘴便道:“不嫖不知身体好,不赌不知时运高。你小子现在红的发紫,绿的通蓝,西陲那吴老头,油盐不进的死倔性子都能让你劝动,真不试试赌运?”

    侯霖看了一眼,听到里面传来的咋咋呼呼声音就觉得头痛,拧着眉头道:“真没兴趣,还是去清香楼听个小曲吧,闻了我都忘记多少天的马粪味,该换下姑娘家的脂粉味了。”

    云向鸢凑过脑袋,略诧异道:“你不会真看上那个清香楼的头牌了吧!这兄弟我作为过来人得劝道劝道,青楼女子色相皮囊再好,可都是蛇蝎心肠,走小头别走大头,走下面别走这里,上次你差点就死在清香楼里,好了伤疤忘了疼?”

    云向鸢手指点向侯霖心口,‘苦口婆心’劝解。

    侯霖实在受不了他聒噪,脚步快上些,往清香楼走去。

    青楼牌坊这地,来客都是为了图个新鲜,所以但凡在没名气的勾栏开张,挂起大红绣球,一样是车水马龙。像清香楼这种能在十里莺红柳绿站稳脚跟的大牌坊,更是熟捻此道,别提妓倌,连老鸨都换了。

    侯霖走进楼内,里面装饰小有变化,被荣孟起一狼烟打破的花纹天窗口上悬了许多吊兰,醉生梦死之际谁还去在乎楼里死过人,和温香软玉滚大床才是要紧事。

    侯霖将钱囊抛给淡妆素容的侍婢,目光朝向摆放十二展花鼓的高台道:“我是来见青黛姑娘的。”

    被调教到早就忘记真名实姓的年轻侍婢在手心轻轻掂量一下钱囊就大约有个数,装作无意瞅过侯霖腰间的佩剑,笑不露齿道:“公子,青黛姑娘不见客许久了,要不换一个?”

    云向鸢手里把玩两块金锭,轻轻甩起抛给侍婢,脸上那纨绔表情一瞧就是大户门家出来的败家子,拍着侯霖肩头轻浮口吻道:“我这兄弟干什么都爱争个第一,找个暖床红颜嘛,也不能差。”

    侍婢捂嘴娇嗔,施了个万福前去通禀。

    云向鸢无奈道:“这敲门砖你都这么抠,还想见花魁?能有个陪酒的就偷着乐吧!”

    侯霖狡黠一笑,回头道:“要不我叫你来干嘛?”

十章:九州作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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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另一出声如浓痰卡喉的朽败老迈嗓音毫无感情波动回道:“千年等待,终至此时,汉室国祚颓若百丈高楼一倾再倾,刘勤虽携寄托一国气数的玉玺逃亡西蜀,岂知益州九郡乃天险自绝之地,自古人间丰庶拔头魁,帝王气运却全无,偏安一方尚可,若想夺尘间富贵……”

    他干笑两声,如老鸦嗤鸣。

    站在池塘旁的人影不动声色,无瞳眼眸随头而摆。

    司州之东,中原青州八郡,士族门阀如雨后青笋,出而不竭,天上有灿烂百丈银河倒挂,中原有百卷文墨妙笔生花。占地不大的青州一方,清水潺潺,漂浮白康水仙无数,高雅清逸一如天下士子心中所求。

    青州以北,黄泥浑浊汇聚成溪,不过巴掌宽的水流竟有汹涌波涛万丈之势,泥珠激荡无声。冀州十郡,山阴向北,一片淡蓝色蝶兰如群星点缀其中,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青州以东,齐鲁徐州九郡,更是千年前大殷部落族地,比起其余聚少成多光彩夺目的州池却显孤零,仅有一朵黯淡铁君子伫立不动,根茎到花叶都是秋风肃杀后的枯黄之色。

    徐州以南,扬州六郡,碧波深潭一池。叶比花盛,和其余州池单一花种不同,百花盛放,争姿夺艳。其中最耀眼的一朵栖水芙蓉光如明珠,将这一池碧水映的幽深不见底。

    扬州以西,大塘九池中占地最大的荆州十三郡。红杏绿杨。有花蕊吐香,也有残枝败叶。

    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人脸的面庞一扭在扭,最后看向池塘北面绿草依依的幽州。

    他淡无血色的嘴唇一咧,更彰显得诡异。

    世有将卒冲锋陷阵,慷慨赴死。有文豪挥墨丹青,一抒胸臆。有绝色一笑倾国,沉鱼落雁。

    这就是红尘九千丈中的人间星火了,故世人所求,无非心安理得,无非据道争理。

    说完道尽,不过忠、义,情而已。

    天道有容,纳寰宇万千走兽飞禽,天道怜悯,也能让世间丑恶歹毒不受天谴。

    而号为五岳上仙的他们,千年所求不过是因为当初的失足罢了。凡人生老病死,他们视为蝼蚁荣辱,又哪会置理?

    可他们眼中的蝼蚁一旦能为世间忠义情将那丁点萤火放至与日月争辉后?

    天地动容!

    他嘴角越咧越大,虽然没有眼瞳,可有人望见他这般凝视,也知晓是在看着幽州六郡那无水池塘了。

    青青绿草上,十朵鲜艳不输大红牡丹的赤色蔷薇通体发出如火焰燃烧的光芒,陪枝上的嫩绿花苞一一绽放,吐纳灵霾。

    无瞳仙人声如雷动道:“十万铁骑以死报国,这份忠、够不够?”

    光芒还要盖过东南一枝独秀芙蓉的十朵蔷薇,花瓣凋零,无风自落。

    飘在绿草上的朱色花瓣,赤血长殷。

    ……

    北原。

    近乎一万的席尔瓦战驹一战覆灭,顿时就让叫嚣出战嗓门震荡整片莫尔格勒草原的百里连帐噤声。

    当一具除了四肢还算完好的魁梧尸体送到王帐前时,不光西域三十六国的国王腿脚发软,自诩为了长生天能直迎死亡的数十位草原部落单于都是脑门冒汗。

    扎着数条小辫的草原之主面无表情,但离他最近的两位单于都能清晰看见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攥拳,捏的青筋爆起。

    “抬下去。”

    神之子抬起头,轻佻挂笑看着身边不敢抬头的单于国王戏谑道:“席尔瓦部落的一万男儿在草原上不算差吧?”

    这时只有最为年迈,有着草原智者之称的托尔西单于才敢搭茬。

    他刚才为了表示对勇士的尊敬,将毡帽脱下,等到石丹尸首抬走后,又戴到头上,不亢不卑道:“席尔瓦的年轻儿郎是草原上的雄鹰。”

    神之子学做汉人买卖时以手指作数露出一个‘六’,轻笑道:“六千、不过六千燕阳军三个时辰就将近万草原上的雄鹰杀了个干净?”

    托尔西单于点头,一双褶皱似树皮斑驳的手捧起刃口翻卷的血刃弯刀道:“燕阳军并不逊色草原上最勇猛的儿郎,这点毋庸置疑。”

    神之子强忍着心中要下令把石丹尸体拖出去喂狗的冲动,接过这柄斩杀数十名燕阳铁骑的王庭御赐宝刀,带着不容冒犯的无上威严开始部署道:“托尔西单于,尊敬的草原智者,你和三位西域国王领本部兵马绕过燕阳军营地,直扑九边城塞,记得走慢些。”

    一点就通的托尔西单于轻轻点颌。

    “伊达罕单于,你领部落八万儿郎今晚前往燕阳军营地西面,盯紧住。”

    “廓尔托单于……”

    在神之子的一声声下令后,莫尔格勒草原上马俱为兵的七十万草原儿郎分散而出,就像一张天罗地网将比起整整笼罩了百里草原要小上太多的燕阳军驻地包裹其中。

    等到最后一声令下,神之子身边除去王帐侍卫外,再无一人。他握着血刃弯刀,想起那个汉人老头最后寄给他的一封信。

    “燕阳铁骑,十万洪流,分而治之,入汉可期。”

    神之子咬牙狰狞道:“马昊明、你燕阳军了不得,六千人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吃下我近万草原儿郎,那五百、一千,三千呢?就算拿尸体砸,也要把你十万连人带马全部砸死在草原上!”

    ……

    凉州平沙城。

    暮色将至,城南花花绿绿的人间忘忧处尽是凡夫俗子。

    两个勾肩搭背,一瞧就是俗不可耐的两个年轻男子卖相上佳,只是交头接耳时不知说些什么,笑声放浪,让身旁路过,在三月沐风时拿着折扇的士子蹙眉擦肩,就连看一眼都觉得是污了眼睛。

    云向鸢绷着笑脸,一板一眼拍着手道:“吃喝嫖总是赔,唯有赌博有来回。看你小子这样就是没怎么领略过全副身家付予棋骰的刺激吧,要不今天哥哥带你见识一下?”

    侯霖一巴掌抽在云向鸢束着简单发髻的后脑勺上,笑骂道:“去你娘的,云国老要是知道你小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得抽死你个小浑球。”

    云向鸢摇头晃脑,颇以为傲道:“那是你不知道我家老爷子年轻时做的事情,我道行可比他浅多了,他那才是年少轻狂!曾经狎妓看中一个相好,把他爷爷就是我太上爷爷的一副镇宅墨宝都给当了出去,就为了和一个世家公子哥争宠。挨了一顿板子打到吐血后方晓得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这算什么?”

    云向鸢还不死心,恰好路过一家赌坊,门前站着两个露出半臂的凶煞汉子。也不知他从哪听来的顺口溜,张嘴便道:“不嫖不知身体好,不赌不知时运高。你小子现在红的发紫,绿的通蓝,西陲那吴老头,油盐不进的死倔性子都能让你劝动,真不试试赌运?”

    侯霖看了一眼,听到里面传来的咋咋呼呼声音就觉得头痛,拧着眉头道:“真没兴趣,还是去清香楼听个小曲吧,闻了我都忘记多少天的马粪味,该换下姑娘家的脂粉味了。”

    云向鸢凑过脑袋,略诧异道:“你不会真看上那个清香楼的头牌了吧!这兄弟我作为过来人得劝道劝道,青楼女子色相皮囊再好,可都是蛇蝎心肠,走小头别走大头,走下面别走这里,上次你差点就死在清香楼里,好了伤疤忘了疼?”

    云向鸢手指点向侯霖心口,‘苦口婆心’劝解。

    侯霖实在受不了他聒噪,脚步快上些,往清香楼走去。

    青楼牌坊这地,来客都是为了图个新鲜,所以但凡在没名气的勾栏开张,挂起大红绣球,一样是车水马龙。像清香楼这种能在十里莺红柳绿站稳脚跟的大牌坊,更是熟捻此道,别提妓倌,连老鸨都换了。

    侯霖走进楼内,里面装饰小有变化,被荣孟起一狼烟打破的花纹天窗口上悬了许多吊兰,醉生梦死之际谁还去在乎楼里死过人,和温香软玉滚大床才是要紧事。

    侯霖将钱囊抛给淡妆素容的侍婢,目光朝向摆放十二展花鼓的高台道:“我是来见青黛姑娘的。”

    被调教到早就忘记真名实姓的年轻侍婢在手心轻轻掂量一下钱囊就大约有个数,装作无意瞅过侯霖腰间的佩剑,笑不露齿道:“公子,青黛姑娘不见客许久了,要不换一个?”

    云向鸢手里把玩两块金锭,轻轻甩起抛给侍婢,脸上那纨绔表情一瞧就是大户门家出来的败家子,拍着侯霖肩头轻浮口吻道:“我这兄弟干什么都爱争个第一,找个暖床红颜嘛,也不能差。”

    侍婢捂嘴娇嗔,施了个万福前去通禀。

    云向鸢无奈道:“这敲门砖你都这么抠,还想见花魁?能有个陪酒的就偷着乐吧!”

    侯霖狡黠一笑,回头道:“要不我叫你来干嘛?”

十一章:长生天的子嗣(上)

    不知不觉成了冤大头的云向鸢翻了他一眼,略迟疑道:“过夜?”

    侯霖一怔,两人同时以玩味眼光看向对方,又几乎同时道:“我听你的!”

    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兄弟嘛,可不知为何两人心照不宣的都回避起这个话题,难不成真坦诚相见做同在温软大床上征伐的连襟兄弟?

    云向鸢的脸皮比起西陲的戍堡也就薄上那么一寸,两眼茫然的盯着侯霖,最终还是侯霖败下阵来,小声道:“听听小曲就行了……”

    不一会,将两块金锭如实上交只留下一袋碎银的年轻侍婢去而复返,俏丽面容微垂,娇柔柔道:“青黛姑娘在侍茶等候。”

    云向鸢抬起脚踹到侯霖屁股道:“去吧去吧,温柔乡英雄冢,自己悠着点。”

    侯霖尴尬一笑,双颊生红,跟在侍婢身后上了清香楼顶层。

    云向鸢又掏出一块马蹄银道:“给我找两个擅琴的清倌,再来上些好酒。”

    侍婢躬身接过,云向鸢自言自语道:“老子想抽金家那帮王八蛋很久了,今天如愿以偿又揍了一个,喝些酒不过份吧……”

    侯霖跟着侍婢踩踏柔软毛毯一路上楼,等到了顶楼先入眼帘的便是十二扇折屏,浓郁的江南婉约气息,折屏上曲折描画秦淮河十里彩灯的繁荣景象,若说这城南莺街是平沙城的忘忧地,那秦淮河就可称得上天下风流男儿的销骨窟了。

    楼梯口正对的便是青黛闺房,比起一般房子要大了不少,不然也不符合清香楼头牌的身份。清香楼有自己的规矩,既然把客人领到了,侍婢便止步屏风前,对侯霖施礼后退下。

    顶层无人,侯霖挎剑绕过屏风,走进房屋,正对着一张红木花纹桌,容颜不输平沙城三大凰女的青黛倚靠桌旁,素手提壶,抬头美眸流转,声音不作而媚道:“将军还记得我?”

    侯霖轻咳一声,有点不自然,一时竟是跟云向鸢黄楚邙闲暇时打趣嘲笑的雏头一样,不敢与之对视,打量起屋内装饰。

    最后注目在那张被青罗绫缎遮掩半朦胧的大床上,这下连耳根都通红了。

    青黛心里觉得好笑,一个提剑领兵的将军还会羞于女子闺房?她自然不会点破,给侯霖倒上一杯碧螺春,沏茶手法别具一格,一点二摇三落,秀气铜壶的壶嘴便长注一股清洌水流。

    “将军请坐,贱身茗茶功夫比不得楼中别的姐妹,还望见谅。”

    侯霖暗想这半年逛遍了大半个凉州,风里来雨里去,有口热饭吃都是老天开眼,能这么悠哉的喝口茶就是天大福气了,连忙致笑道:“姑娘说笑了,侯霖贫寒出身,对茶道此类浸淫不深,何况姑娘这沏茶手法行云流水,我这个外行都瞧得出是行家。”

    青黛轻泯红唇,媚意天成,心里默念一遍‘侯霖’。

    恰好看见的侯霖一怔,连忙端起玲珑瓷杯来掩饰尴尬,心中还不忘埋怨自己几句真是怂到家了。

    青黛朱唇轻张,怕触其侯霖逆鳞,小心翼翼问道:“将军不怪我吧?”

    侯霖把一杯烫喉浓茶一饮而尽,看着长衫拖地陪坐身前的美人摇头笑道:“有什么怪的?要杀我的是金泰衍,又不是你。”

    侯霖顺着话头往下说,可那些恭维赞美的话到了嘴边不论如何是出不了口,想必这位艳冠平沙的女子也听腻了这些老套说辞,鬼使神差下竖起个大拇指结结巴巴道:“姑娘舞、跳的真好。”

    青黛起身,一直不敢与之对视的侯霖这才发现他额头正中那菱形点缀的朱砂红印。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这般出众的女子沦落红尘气最重的勾栏牌坊里,又怎不是红颜薄命,命运坎坷?

    “此舞只为当日之事给将军赔罪。”

    青黛踮起脚尖,在花纹铺盖的松软毛毯上一敛云水锦袖,侯霖如痴如醉,深陷难以自拔。

    无声胜有声,一袖遮山河。

    ……

    北原。

    莫尔格勒草原一夜间少了大半毡帐,一封封从燕云府和重岭府递来的紧急军报送进马昊明的营帐。

    亲自格杀了席尔瓦部落单于的雪海山端坐帐中,旁边的何如午脸上又添了一道鲜红刀疤,给他俊秀面庞凭空增添了一股煞气。

    燕阳军所有掌兵校尉齐聚帐中,马朔北马瑾两兄弟侍立在马昊明身后,手摁剑柄,肃穆凝神。

    “匈奴这是要想分兵而治。”

    马昊明放下几份信函,雪海山皱眉问道:“那依大将军之见?”

    马昊明这才露出几日来第一个笑脸,可还掩饰不住他的疲惫神情道:“从来都是咱燕阳将士把匈奴游骑拴在后面当狗溜,再者说匈奴兵力占有绝对优势,整整七十万上马便战的男子,七倍于我燕阳,要是只在莫尔格勒草原上展开阵型对垒,要拦住不难,但分兵……”

    何如午沉声道:“匈奴是绝对干的出后面有我燕阳军追赶也要攀攻九塞城墙的事情!”

    马昊明揉了揉双鬓间的太阳穴道:“是啊,这帮狼崽子是知道必死也要咬下你一口肉来的畜生,可匈奴分兵共进,七十万还是七十万,我燕阳府一旦分兵,就越分越少了。”

    这些日子一直督促军粮如期运往大营的甘茂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站出身抱拳道:“后哨营请战!”

    “左前营请战!”

    “直隶营请战!”

    营帐中半数将尉皆抱拳单膝跪在马昊明身前,令身后的马瑾动容。

    马昊明站起身深思熟虑一番后道:“此次与前十三年不同,一战不是我燕阳府全军覆没,便是又如当年那一场直捣王庭的大胜,匈奴虽有七十万之众,可我十万铁骑一样破之!”

    “马瑾,你速回燕阳郡,传我将军令,命燕阳军十三城二十二镇所有百姓速度南下,在去幽州郡府一趟,把这边战事给刺史交代一下,让幽州官吏收容一下燕阳郡百姓。我会在差人前往燕云府和重岭府,等到消息都传到后,你在率九边城塞下一万八千新兵与我汇合。”

    马昊明抛给马瑾半面虎符,露出生为人父的严厉神情道:“切不可误事!”

    马瑾跪下,抱拳道:“诺!”

    马昊明看着营帐中燕阳所有将尉,厉声喝道:“既然匈奴觉得百里莫尔格勒草原太小,不能尽力厮杀一番,我燕阳岂有待客不周之礼?从这一直到九边城塞的墙根底下,足足有一百八十里,我在加上一个纵深九十里的燕阳郡,让小半个北原都成战场!”

    营帐中所有人都觉得热血沸腾起来,齐声怒喝:“燕阳虎枪,宁折不弯。燕阳铁骑、宁碎不退!”

    “所有将尉,依我将令,各领本部拦截匈奴南下兵马,不用死缠烂打,只要让他们怕背后有刀子伸出来就行,我会领八千忠义营坐镇此阵,和匈奴王庭兵马对峙,尽可能拉扯住莫尔格勒上匈奴的马蹄,给你们减缓压力。”

    马昊明抚剑而立,声声如黄钟大吕道:“把整个燕阳郡都可以让出去,本就是一马平川之地,不埋些匈奴尸骨说不过去,可如果哪营负责截拦的匈奴部落踏到了燕阳郡南边上,甚至越过燕阳郡一举到达河套平原,最好就战死在沙场上,本将军仍旧依功行赏!”

    甘茂心满意足的抬起头,露齿笑道:“大将军多虑了,只怕匈奴还没到九边城根下,就已经剩不下几骑了。”

    马昊明畅然大笑,仍是百般叮嘱道:“那些娘们才说的珍重话语,我说出来怕你们嫌恶心,就略过了,咱燕阳府从来不拣好听的说,不论胜负,今日在场的大多数将军都尉怕是互相见到最后一面了,本将破个我亲手制定的军规,今天晚上所有人不醉不归!”

    何如午道:“必须喝醉?”

    马昊明郑重点头。

    一向不苟言笑的何如午破天荒露出个能让无数待字闺中的佳人怦然心动的笑容回道:“恐怕将军那点家底,还灌不醉我一个人。”

    马昊明将案台上所有书信一把扫下,挑衅看着何如午冲着帐外喊道:“上酒!”

    ……

    三日后。

    莫尔格勒草原上,草原之主跨上骏马,身后除去王庭亲卫外再无一个部落单于。

    他挽出手臂,金黄羽翅的鹰隼落在钩住他衣袖。

    “十三年前的耻辱,就让我来洗刷吧。”

    他高举手中亮月弯刀,整片莫尔格勒上成以万千计的草原儿郎都振臂高呼,仰天长啸。

    他低声冷笑道:“马昊明、让我看看你是否就像草原上盛传的那般骁勇,一骑破百甲?挑翻十七名王庭狼骑?”

    莫尔格勒草原边境的旷野之上,一杆蓝底红字赤旄的义字大旗立于矮丘之上,旗下头盔上竖着五翎的将军屹立不动。

    持旗的魁梧汉子不屑的吐了一发口水,旗后的短须汉子则轻轻摩挲手中七尺熟铜棍。

    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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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霖尴尬一笑,双颊生红,跟在侍婢身后上了清香楼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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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霖轻咳一声,有点不自然,一时竟是跟云向鸢黄楚邙闲暇时打趣嘲笑的雏头一样,不敢与之对视,打量起屋内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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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黛轻泯红唇,媚意天成,心里默念一遍‘侯霖’。

    恰好看见的侯霖一怔,连忙端起玲珑瓷杯来掩饰尴尬,心中还不忘埋怨自己几句真是怂到家了。

    青黛朱唇轻张,怕触其侯霖逆鳞,小心翼翼问道:“将军不怪我吧?”

    侯霖把一杯烫喉浓茶一饮而尽,看着长衫拖地陪坐身前的美人摇头笑道:“有什么怪的?要杀我的是金泰衍,又不是你。”

    侯霖顺着话头往下说,可那些恭维赞美的话到了嘴边不论如何是出不了口,想必这位艳冠平沙的女子也听腻了这些老套说辞,鬼使神差下竖起个大拇指结结巴巴道:“姑娘舞、跳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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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舞只为当日之事给将军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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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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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昊明揉了揉双鬓间的太阳穴道:“是啊,这帮狼崽子是知道必死也要咬下你一口肉来的畜生,可匈奴分兵共进,七十万还是七十万,我燕阳府一旦分兵,就越分越少了。”

    这些日子一直督促军粮如期运往大营的甘茂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站出身抱拳道:“后哨营请战!”

    “左前营请战!”

    “直隶营请战!”

    营帐中半数将尉皆抱拳单膝跪在马昊明身前,令身后的马瑾动容。

    马昊明站起身深思熟虑一番后道:“此次与前十三年不同,一战不是我燕阳府全军覆没,便是又如当年那一场直捣王庭的大胜,匈奴虽有七十万之众,可我十万铁骑一样破之!”

    “马瑾,你速回燕阳郡,传我将军令,命燕阳军十三城二十二镇所有百姓速度南下,在去幽州郡府一趟,把这边战事给刺史交代一下,让幽州官吏收容一下燕阳郡百姓。我会在差人前往燕云府和重岭府,等到消息都传到后,你在率九边城塞下一万八千新兵与我汇合。”

    马昊明抛给马瑾半面虎符,露出生为人父的严厉神情道:“切不可误事!”

    马瑾跪下,抱拳道:“诺!”

    马昊明看着营帐中燕阳所有将尉,厉声喝道:“既然匈奴觉得百里莫尔格勒草原太小,不能尽力厮杀一番,我燕阳岂有待客不周之礼?从这一直到九边城塞的墙根底下,足足有一百八十里,我在加上一个纵深九十里的燕阳郡,让小半个北原都成战场!”

    营帐中所有人都觉得热血沸腾起来,齐声怒喝:“燕阳虎枪,宁折不弯。燕阳铁骑、宁碎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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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茂心满意足的抬起头,露齿笑道:“大将军多虑了,只怕匈奴还没到九边城根下,就已经剩不下几骑了。”

    马昊明畅然大笑,仍是百般叮嘱道:“那些娘们才说的珍重话语,我说出来怕你们嫌恶心,就略过了,咱燕阳府从来不拣好听的说,不论胜负,今日在场的大多数将军都尉怕是互相见到最后一面了,本将破个我亲手制定的军规,今天晚上所有人不醉不归!”

    何如午道:“必须喝醉?”

    马昊明郑重点头。

    一向不苟言笑的何如午破天荒露出个能让无数待字闺中的佳人怦然心动的笑容回道:“恐怕将军那点家底,还灌不醉我一个人。”

    马昊明将案台上所有书信一把扫下,挑衅看着何如午冲着帐外喊道:“上酒!”

    ……

    三日后。

    莫尔格勒草原上,草原之主跨上骏马,身后除去王庭亲卫外再无一个部落单于。

    他挽出手臂,金黄羽翅的鹰隼落在钩住他衣袖。

    “十三年前的耻辱,就让我来洗刷吧。”

    他高举手中亮月弯刀,整片莫尔格勒上成以万千计的草原儿郎都振臂高呼,仰天长啸。

    他低声冷笑道:“马昊明、让我看看你是否就像草原上盛传的那般骁勇,一骑破百甲?挑翻十七名王庭狼骑?”

    莫尔格勒草原边境的旷野之上,一杆蓝底红字赤旄的义字大旗立于矮丘之上,旗下头盔上竖着五翎的将军屹立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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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长生天的子嗣(中)

    漫山遍野的匈奴游骑攒动,从莫尔格勒草原向阳的倾斜坡道犹如汹涌波涛,流之不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八千燕阳最为精锐的忠义营骑卒比起数不清的马首人头,就像一叶扁舟面对浩荡海浪。

    大地颤动,刚刚抽出新芽的嫩绿青草根本不用马蹄踏践,就被万马奔腾来带的狂道劲里吹打的向着一边摇摆。

    八千燕阳义骑占据一方,不动如山,摆出八个如大雁北归的军阵抬起虎枪。

    马昊明神情恍惚,剑身半面出鞘,似乎又想起十三年前和当下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世人皆传当年那场旷古绝今的大战是如何振奋人心,如何荡气回肠,只知道八千大汉赤甲枪驹骑以摧枯拉朽之势连续冲破匈奴十三阵,好像匈奴人都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形成不了丝毫战力。

    可作为那场战争主角的马昊明知道,三十万远征军是站在近乎百万辅兵肩膀上才能深入北原近千里,而八千枪驹骑更是站在三十万由广文皇帝御驾亲征的远征军脑袋上才玩这前无古人的壮举。

    如今被挂在大汉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直捣王庭,生擒王庭单于,杀的匈奴丢盔弃甲。可又有谁知道那百里奔袭在匈奴一波接着一波阻拦下,无数为了让袍泽能够驭马靠近王庭的将士几乎是一个一个飞蛾扑火般拔马以必死之心拦在眼眶都在迸血的匈奴游骑身前。

    最后十里,犹为惨烈。

    当时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八千枪驹骑一半都被留在了路途中,而他们面前是以逸待劳多时的两千王庭狼骑,草原上所有部落的骑士翘楚。

    人人带伤,连马都已经咳出血的枪驹骑停在虎视眈眈的王庭狼骑百丈外,在短暂的勒住缰绳沉默后,义无反顾的如一颗钉子扎了进去。

    这才有了直捣王庭,立不世之功、创千秋伟业的大汉广文帝。并且在厚厚一本大汉国史上留下了渲染色彩极重的一页功业。

    非皇室贵胄,非世家清流的马昊明也将自己名字刻在其中。

    今日之象,又与当时有几分差异?

    草原之主看着旗甲俱是赤红色的八千燕阳义骑,眉宇间似乎有化不开的阴霾,当初便是这么一般和草原上空晚霞间火烧云翻滚的汉人骑兵,将草原上无敌的匈奴一击打的粉碎,就像一片赤色火焰燃烧殆尽了草原王庭。

    对于他本人而言,家仇更在国恨之上。

    况且这十几年间无数次草原部落和燕阳铁骑在北原南境上厮杀博弈,早就是一抔血一捧骨的不死不休局面。作为草原之主直辖统领的匈奴男儿,即便从来没有见过汉人,没有见过被耻笑的两脚羊,没见过当年已经吓破无数匈奴老人胆气的赤甲洪流,可仍旧都是无意间将暴戾之气汇聚至手上横握竖攥的草原弯刀上,对于燕阳铁骑、对于南边拥有九州亿万山河土地的大汉,仇刻骨,恨铭心,与生俱来。

    草原之主刀面一拍战马,从数万灰色游骑中单骑冲向燕阳骑阵,直到他能望见那个从来没见过,可入梦之时总能刻画出来的面容,能清晰的映入他眼帘后,才缓缓停住马蹄。

    “马昊明!可敢与我当着数万儿郎面正大光明的搏杀一番!”

    数万草原儿郎不少都站在马背上,高高跃起,挥舞着手中弯刀高声怒吼,给神之子助阵。

    马昊明淡然一笑,朝着扛旗的中军典校甄琅点头,甄琅将自己手中虎枪抛去。

    与父亲一同坚守大营的马朔北从骑阵中拔马冲出,临行前对着马昊明招手一笑道:“这颗人头,我来收下!”

    草原之主神色阴沉,却也没有在出言讥讽,手中弯刀划出一条半月银线,策马静等。

    长兄如父,对于马瑾而言这个相差数岁的哥哥在他印象中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脾气,自打他记事起,马朔北给他最多的印象便是一身戎装笑脸恬然。甚至连燕阳军中都鲜为人知,十三年前年纪不过十四岁的马朔北也是八千枪驹骑中的一员!

    距离王庭二十里处,胯下战马已经喋血而亡的马朔北一杆铁枪斩杀王庭狼骑十二。

    马朔北看着望不到边的匈奴游骑,豪迈大笑,身后大氅被突如其来的狂风抛起,他将头盔系绳解开,挥臂竖虎枪,朝着万里草原身份最为尊贵的神之子冲去。

    什么长生天的子嗣,在燕阳虎枪下亦作亡魂!

    距离二十丈,神之子轻轻一夹马腹,通体乌黑的草原骏马长嘶一声,啸风反撞向马朔北。眨眼功夫两骑便只有一丈距离,马朔北手中虎枪提起几寸,两臂同时发力,他咬紧牙关一枪直出,甚至没有因为力道过猛而导致枪身抖动。

    马朔北二十岁那年便能和刚入燕阳军的雪海山过招八十回合不分胜负,这些年枪法从未懈怠,燕阳铁骑是大汉最锐利的枪头,而燕阳虎枪借着战马冲刺力度直刺出去的第一枪则无坚不摧。

    万骑千骑如此,一骑亦然。

    神之子手中花白如血的刀身错过朝他胸膛而来的枪锋,将虎枪上的红缨削去。马朔北身姿前倾,几乎将自身重量都加在枪尖之上,神之子根本看不清枪锋到哪,只见银白枪尖如长虹贯日一瞬就到了他胸膛前。

    仓促间原想比马朔北更快将刀刃砍在其身上的神之子脑海一片空明,神来之笔般在马背上跨腿侧身堪堪躲过这若中必死的一枪。

    枪杆转动,纯铁打造的虎枪在马朔北倾尽气力灌输下嗡嗡铮鸣,从神之子左肋腋下而过,飘出在空中回旋出如洒酒轨迹的血花。

    神之子闷哼一声,左臂夹住枪杆,收回的亮月弯刀向已经越过他半个马身的马朔北横劈而去。

    马朔北两只脚脱离马蹬,两只手握着被神之子夹住的枪杆尾端,借力飞起,忽然吃力的神之子被他带的仰躺下去,整张脸都埋没在马尾鬃毛间,手忙脚乱下左臂抬起,枪杆瞬间回缩,又在他左臂上留下一道不长却深的伤口。

    没了支撑的马朔北在空中旋转一圈,手中虎枪支地,他仰面朝下,两只手顶住枪端,犹如蜻蜓点水般飘然落地,仿佛身上几十斤的链甲如柳絮轻盈。

    没有回头去看,他负枪向着已经奔走数丈的战马跑去,左手放在下巴上吹了一声口哨。披着沉重铁甲的战马绕出一个弧弯跑向主人身旁。

    燕阳八个骑阵同时发出山呼海啸的呐喊,响亮吼声丝毫不输人数远超于他们的匈奴。

    神之子看着马朔北做出这一连贯的动作,呲牙吐气,左眼微闭,并没有去阻止。

    他右手两指夹着刀柄悬在左腋下肋出,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此时在回想起这一枪,纵然是他也是一阵头皮发麻。

    枪锋仅仅是蹭过去就将他薄甲划破,要是中了的话……

    神之子右手五指已经被血沾染的猩红,他递到嘴边含住指尖,腥甜入喉,舌头卷着指头张嘴狞笑,似乎意犹未尽。

    马朔北漠然冷视,手中虎枪一摆,背对着数万匈奴又冲了上去!

    矮丘之上,甄琅和李猊看的赏心悦目,没有半点担心。马朔北的枪法得马昊明真传,如今燕阳府的十万铁骑名声远扬海内,都称赞马昊明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将才,以十万军拒千万匈奴。反倒对马昊明自身的武艺少有人评头论足。一人武艺不过匹夫之勇,能统率千军万马才算的上本事,这与士林中可赞誉不可诋毁截然不同,妙笔丹青吟诗作赋是才,治国安邦也是才。不过马昊明从来不在乎这些远离燕阳郡的口舌。

    但燕阳军老一辈的将尉士卒心中都明白马昊明的武艺如何!否则当初也不可能一骑冒着箭雨刀山冲进王庭,还能脱身而出。

    就连功夫被众人认作十万燕阳军中第一人的雪海山都曾笑言道大将军要是在年轻个十岁,他就没这脸皮挂着日月义威旗了。

    打小就在马昊明身边耳濡目染,十三岁就上战场杀敌的马朔北枪术如何,可见一斑。

    “大公子要不是为了想一摧匈奴士气只用枪不开弓,恐怕这匈蛮还没照面就死了吧。”

    手中横握熟铜棍的李猊笑道。十三年前在王庭十里外和马昊明并肩冲进王庭狼骑的便是他,更一棍将领率王庭精锐战力的匈奴勇士玛尔提砸的脑浆迸出。

    被他骂做不会笑不会哭,从来都是一张死人脸的掌旗猛士甄琅木然点头道:“大公子在马上可百步穿杨,骑射功夫俱为一流,还有……”

    他眼前一亮,战场中心近身枪来刀去纠缠数十回合的两人同时撤出几尺距离,杀至酣畅淋漓的草原之主握刀手臂轻晃,虎口通红,似乎若是再碰撞一下就要炸裂。

    他一只手按着马背喘息,不知道为何占尽优势的马朔北不乘胜追击反倒退后。

    拔马回头的马朔北双目如炬,提起残留胸口的最后一丝气力在马上飞起翻身,手中虎枪被他从裆下掷出,直直朝着眼眸里刻印虎枪枪身的神之子飞去。

    “中!”

    虎枪不偏不倚正中神之子心口,银亮枪尖从他后背刺出寸余长度,血珠洒落。

    马昊明抚须顺着李猊话接道:“还有这马上掷枪的准头。”

    神之子从马背上飞了起来,缓缓低下头看到往外渗血的心口处,碗口粗大的枪尖尽入他身,他睁大眼睛,嘴角也流出一行血液。

    插着枪杆抖鸣的身姿摔落在地上,数万匈奴游骑一片寂静。

    在短暂的万籁无声后,燕阳骑阵发出轰天作响气冲斗牛的沸腾嘶吼。

    匈奴游骑中有些发须半白的老人惶惶戚然,似乎又回想起十三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黄昏。

    燕勒山下也是这般能冲散天上云海的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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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章:长生天的子嗣(下)

    神之子双臂撑在地上,身体轻抖,耻辱远大于**带来的疼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咳血不止,嘴角两边两缕触目惊心的血迹长流胸襟,身上皮裘镶嵌的薄甲根本无法阻挡这飞来一枪的威力。

    马朔北抽出佩剑,纵马面对数万匈奴游骑奔驰,耀武扬威的跋扈身影嚣张到了极致,可匈奴万骑只有沉默,看着欲以扬鞭踏中原的神之子躺在地上,年少的匈奴儿郎已是眼眶通红,泪眼娑婆。

    马朔北高举剑身,立于万余匈奴游骑面前,纵马奔驰,厉声高呼道:“匈蛮可见我燕阳雄武!”

    一声怒吼如乱石拍激浪,不少性情酷烈的年轻匈奴儿郎跃跃欲试,似乎想要群拥而上将马朔北乱刀砍死,位列游骑群首的当户喝道拦住已经拔马准备上前的几骑:“草原儿郎虽死犹荣!长生天的子嗣也如此!难道你们想让王庭蒙羞么!”

    马朔北笑声越发放肆,他拔马走到喘着粗气,身下青草被血珠压的直不起身的神之子跟前,看向马昊明。

    爹,当年你生擒匈奴亲王,孩儿心神向往久矣,今日终得如愿以偿!

    不少匈奴游骑已经闭上眼眸,不忍看神之子被汉人割下首级的一幕,士气瞬间跌宕至谷底,连同几个为首的大当户,都已经下马跪倒,嘴里嘀咕不断。

    马朔北举剑,架在神之子脖颈处,挑眉道:“可还敢觊觎我大汉江山?”

    神之子咳血笑道:“只要匈奴一日未曾亡族,吞并九州之心便不死。”

    马朔北勃然大怒,剑刃已经在神之子脖颈上划出一道渗血剑痕,他双手握着剑柄,舞起剑刃。

    在矮丘上张望的马昊明之前抚剑的手已经紧紧攥着,所有人都目不转睛,任凭草原狂风呼啸也尽力睁着眼,要亲眼目睹草原之主的人头落地。

    唯独雪海山皱起眉头,觉得不对,五脏六腑受损折伤没有当场毙命还说得过去,可这神之子分明心口已经让虎枪戳穿,怎么还没咽气?

    马朔北高举剑柄,怒喝落剑。

    本名延卓的草原之主一只手抓着捅穿他左胸膛的虎枪枪杆,一只手已经悄然摸到身旁的亮月弯刀把柄上,看到马朔北举起长剑,门户大开,他发出嘶声竭力的怒吼,猛然坐起身,受到压迫的左胸口枪杆缝隙飞溅血花,忍着剧烈疼痛的他松开把握枪杆的左手,抱住马朔北的腰间,将整张脸贴在燕阳链甲上,右手刀尖直贯马朔北虽有坚甲保护,可破甲后柔软的肚腹。

    这一突兀变故让已经举起虎枪准备发出威武声响的燕阳骑阵像被寒冰凝冻一样,连已经觉得大事可定的马昊明脸上笑容也凝固。

    马朔北吐出一口腥甜,缓缓低下头,神之子手握着刀柄也抬起头。

    笑意如春风。

    长剑落地,刀尖贯出。

    马朔北跪倒在地,两个人相互抱靠在一起,看似含情脉脉的一幕却异常的血腥。

    一人左胸膛枪口透骨,一人腰背刀尖滴血。

    神之子张嘴咧开血口长啸,扭动刀身,马朔北两眼渐渐无光如琥珀色泽,仰躺在地上。

    雪亮的弯刀抽出,连同刀柄和握刀的右手,都是鲜红斑驳,触目惊心。

    对阵两方在短暂的惊愕和讶异之后,匈奴游骑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用匈奴语大喊长生天护佑。

    在万人注视下,没有人在会怀疑他的身份,世间有何人心口被贯穿碾碎后还能存活?

    马昊明微微张着嘴,不敢相信。骑阵前的雪海山眯着双眼自言自语喃喃道:“心右之人……”

    他拍马上前,准备要了结掉神之子的性命。几个匈奴当户喜不胜收,在马朔北举剑的同时,他们已经在心中暗想草原再一度群龙无首四分五裂该何去何从,这一转辄变故将让他们脑袋空白,看到燕阳骑阵中有人冲出才反应过来,嘶喊道:“冲锋!”

    大地震鸣。

    马昊明亲眼看着长子马朔北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明知道不可能出现奇迹的他心中还存着希冀。

    凭什么这匈奴胸口中枪还能活着,我儿却要死!

    他不相信什么神嗣的狗屁言论,擒住他之后在他身体上驱使铁蹄踏践,难不成一摊肉泥还能苟活喘气?

    眼眶微微湿润的马昊明剑指前方尘土飞扬的游骑群,带着悲怆咬牙切齿道:“燕阳义、起枪!”

    八千燕阳铁骑开始奔腾,虎枪如林,红缨似血。

    打头一骑突出的雪海山右手握枪,左手捏枪,几息之下便逼近到一样躺倒在地上可还张着嘴贪婪呼吸空气的神之子身前。

    不比他慢的两名匈奴当户自然不会让他得手,一人拦在神之子身前,一人挥刀便劈下。

    雪海山左手横枪上抬一举,刀刃砍在枪杆之上,顺力倾斜而落,不等劈刀的匈奴当户收刀,右手子枪便刺向他因为闭气而鼓起的胸膛。以力搏力将这匈奴当户挑下马背。

    另一匈奴当户俯身伸手喊道:“吾主抓住!”

    神之子因为失血过多而视线朦胧,凭着感觉伸手抓住当户臂膀,当户狠力一拉将他扯上马背,斜过头恰好看见雪海山一枪挑落那骑,重重哼了一声却毫不恋战,一夹马腹便走。

    如海浪袭涌而来的匈奴游骑近在咫尺,雪海山长舒一口气,钻到马腹下做一捞月状,将马朔北的尸身牢牢抱紧转回马背,在燕阳铁骑和匈奴游骑碰撞前离开了即将陈尸千百的这片是非之地。

    蔚蓝苍穹,白云飘忽。

    而草地上惨叫杀喊声一波高过一波。

    ……

    九边城塞七十里外。

    一伙不到二十人的骑兵赤甲殷红,一匹主人已经躺在脚下的匈奴战马发出一声长嘶,落蹄久久不愿离去。

    而一枪扎死这匈奴游骑的精壮汉子浑身覆罩铁甲之内,只露出鼻孔和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眸闪烁着精光。

    “驴草的匈蛮,真是不知死活!”

    同样装束的一骑牵着缰绳走到他身旁,另一只手倒抓着一把九边制式可用以马战的长剑,刮下自己左臂透甲并不深的一根箭矢。鲜血从伤口出流出,这骑面不改色,将头盔摘下,一张典型的北地男儿粗犷面容嬉笑道:“将军,这虽说离着九边城塞还有几十里路,可放在往年连只野兔都望不着,怎么就多出这么多匈蛮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试探问道:“不会是燕阳军败了吧,要不匈奴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地。”

    从燕云府脱身而出的陆麈斜了他一眼,默不作声。不肯死心的粗犷汉子见状又道:“咱虽说是燕云府的人,可对燕阳十万铁骑这些年在北原上杀出来的名声可没半点怀疑,败了就败了吧,十万打百万,输的也光明磊落,咱们这一路杀了也不下四五号匈蛮,早狗日的够本了,要不去撞撞运气作一回大的?”

    陆麈跳下马,将长枪横在马搁架上,走到一具匈奴尸体上将箭矢拔出,在铁甲布片上擦去血迹,投进战马屁股旁悬着的箭囊中。

    做完后才淡淡道:“你小子能不能别胡思乱想,匈奴人虽多,可十万燕阳铁骑何尝是吃素的?这些年你听说过燕阳军打过败仗么?估计是匈奴小部落不想去啃燕阳军这一块硬骨头,想绕过南下来寻些肉吃。”

    用手摁在臂膀止血的汉子不顾伤势,一拍大腿上的铁鳞片儿骂道:“这帮匈蛮畜生还真是懂见风使舵啊?当咱们燕云府就是软柿子了?想捏就捏?”

    陆麈扶着额头一脚将身下的匈奴尸首踢翻转身,无奈道:“别在咱燕云府的了,说出去不嫌丢人?”

    那骑讪讪一笑,没在说话。

    “听姓姬那老头儿的口吻,是要将匈奴放进九边城塞里作乱,真他娘不是个东西。燕云府的马行驹之前看着挺正派的一个人,鬼迷心窍跟着一块做这谋逆的事情,至于底下那帮有卵没蛋的东西更别提了。”

    陆麈叹息一口,又从几个匈奴尸体上拔出几根箭身并未弯折的箭矢,沉重道:“凉州、江南,再加上这北境,好端端的盛世江山说乱就乱了……”

    另一骑刚好路过,听到陆麈话后掀开面甲笑道:“将军你什么时候跟那帮喝酒都得用樽的书生一样多愁善感了,乱不乱管咱们什么事,反正临死前多杀几个匈蛮也算对得起大汉了,忧国忧民那是上面大人琢磨的,咱们啊,有心无力!”

    陆麈哼笑一声,不在多想。

    一阵尘烟翻过,打小便在北原上长大的陆麈听到远远不真切的马蹄声,俯在地上闭眼倾听。爬起身后一皱眉,心里念道有些奇怪。匈奴马蹄向来是嘈杂无律,噼里啪啦跟炒黄豆一样,可这离他们不远的骑军马蹄声却一蹄过一蹄,要不是他耳力极佳,听出了看似步履一致的马蹄踏地声响拉的极长,还真以为又撞上了一伙匈奴。

    他将手中拾起的箭矢一股脑塞进箭囊里,平静给其余几人传话道:“是燕阳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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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章:铁骑红缨 铮铮傲骨(上)

    甘茂手里紧紧握着神凰弓,不断咳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千后哨营死死咬着人数数倍于他的一支匈奴精锐游骑,足足两天一夜三千铁甲未合过眼,原本三千骑六千马在这两天一夜中已经伤亡小半,连甘茂自己搭载着干粮的辅马在昨晚偷袭匈奴后也没了踪影,丢失在了乱军之中。

    他伸出血灰参半看不出原本肉色的手,随意抹去嘴角鲜红,身躯微微伛偻。北原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依靠依稀寥寥的星光来辨别方向,贸然点起火把即便隔着一里地,一马平川下也能张望得到,就像给匈奴招手告诉他们箭矢该往哪射。

    一场不大不小的遭遇战中,甘茂被一把弯刀刀背狠狠的砸在腰间,淤青一片,受了内伤。而匆忙迎战的匈奴更为凄惨,虽说撒下数百在后遥遥盯梢,还是让后哨营钻了空子,冲杀了一阵后留下满地尸体钻出了匈奴刚刚形成的合围。

    这支一万多人的匈奴游骑首领恼羞成怒,在清晨时甘茂又靠近匈奴扎营场所,只看到战死在昨晚的近百燕阳将士人头被木竿穿插,挂在已经无人的营地中。

    蚊虫惹人心烦厌恶不过是不痛不痒吸一口血,而这燕阳后哨营却是狠狠的剐下他们一块肉。

    甘茂血丝密布的眼睛打量着正在收拾战场的陆麈等人,不用刻意去辨认,粗略扫过他就知被陆麈十八骑杀尽的二十多号匈奴游骑正是他负责围追堵截的哈里曼部落游哨。

    陆麈轻笑道:“燕阳军?”

    甘茂缓缓点头,心生疑惑。能出现在这里的应该除了燕阳军外再无他人,重岭府无骑,举府四万卒战马配置不过两千。而燕云府只能说稍微好些,可熟知匈奴战力的他心里明白燕云府的骑军撞见了人数相当的匈奴游骑,怕是撑不住半个时辰。

    心力憔悴之下对陆麈一行骑军的身份也就没了兴致。

    甘茂抬起头,疲惫神情显著,他张望了下四周环境,离九边城塞已经不足五十里。燕阳府十万铁骑齐出,守备空虚,整条燕阳郡的九边城防都让给了燕云府接管。倒不是他甘茂小瞧了燕云军,可心里对燕云军能守住城塞确实不报有希望。

    匈奴不擅攻城,也没有云梯攀绳的攻城器械,偌大的北原之上也没有高过一丈的城墙。夏时栖河,秋时倚牧,冬时避雪。一年四季居无定所的匈奴也不需要城池。

    甘茂和几个将尉私下喝酒时还曾戏言说如果真有一日匈奴越过九边城塞,踏过北河,会不会把中原众城瓦墙尽拆。

    甘茂思绪有些飘忽,四袋箭囊里所剩箭矢已经不多,匈奴游骑之快是中原兵卒无法想像的,他也没有空隙时间去拾捡箭矢。可看到陆麈身旁的战马箭囊里直插着不到十根箭矢,还是洒脱甩去一壶箭囊道:“多杀几个匈蛮。”

    陆麈接过,也并没客套,萍水相逢下对这燕阳将尉倒有了惺惺相惜之情。

    见到甘茂示好,陆麈迟疑道:“敢问将军燕阳败了?”

    甘茂摇头。

    陆麈笑容越发灿烂,抱拳道:“那就请将军给我指条能到匈奴主力的方向,我和这帮兄弟还想多杀些匈蛮,这点游哨实在不够过手瘾的。”

    甘茂一愣,咧开因为通宵被北风吹拂有些僵硬的嘴角笑道:“匈奴分兵而下,到处都是、你是何人?不怕死么?”

    陆麈朗声豪气道:“辽东陆麈,就为寻死而来!”

    甘茂指向莫尔格勒草原道:“匈奴在莫尔格勒草原上还驻扎着数万王庭精锐,我燕阳大将军仍在拒敌,真去?”

    陆麈翻身上马,吹了声口哨,十七骑牵着这伙已经横尸遍野的匈奴游哨战马走了过来。

    “将军既然赠我一壶箭囊,陆麈受之有愧,就用十七匹战马还礼,将军愿意收下?”

    甘茂看着脸上血迹还未擦去的年轻面孔,抱拳还礼,对着身后后哨营将士厉声道:“战马负伤者出列十七人换马!辅马受伤者换战马,歇息一刻。”

    身后几乎人人带血的后哨营有条不紊的换置马匹,陆麈指着南边道:“这帮匈蛮行辕往南,看样子是直往九边城塞而去。”

    甘茂跳下马身,一手攥着神凰弓弓身,一口鲸吸水囊中最后的底子,倚靠在马背上闭眼歇息。

    陆麈并未在出言叨扰,心中倒起了和甘茂一同追赶这伙匈奴的念头。不过想到还没亲眼目睹大名鼎鼎的燕阳将军马昊明,只好作罢。

    一刻之后,后哨营继续行军。

    匈奴哨骑尸体上除去皮裘外再无他物,皆被陆麈十八骑翻了个遍。

    将自己剑身弯折的制式长剑连同剑鞘随手抛去,重新往腰间侉上一柄草原弯刀的陆麈看着后哨营沉默离去扬起的大片尘土,感慨道:“越来越后悔当初没去燕阳郡投军了。”

    十八骑骑并成一线,陆麈上马喊道:“走咯!”

    ……

    燕阳郡辖管九边城塞上,再无燕阳大旗,更无燕阳将士。

    发丝被狂风吹起乱舞的老者两只手抓着冰凉墙沿,眺望目极至远处天地一线的壮哉景象。

    一袭大氅飘起的燕云将军马行驹无声走到他身后,顺着他目光看去。

    城楼上无卒无兵,本该如约而至的燕云将士不见一人,城楼上堆积多年却不曾有过半点积尘的垒木滚石都已不见。

    姬城鸣听到大氅如旗帜猎猎作响的声音淡淡问道:“怎么样?”

    马行驹恭敬道:“按先生的吩咐,燕阳军的粮道已经截断了。”

    姬城鸣不见大事可期的激动和喜悦,反而叹口气道:“你猜十万燕阳铁骑能拼掉多少匈奴?”

    马行驹一板一眼正色道:“兵力寡殊太多,一败。无城墙倚靠孤军野战,二败。无援军无策应,三败。粮道截断,按兵法水不可缺三日,粮不可断十日,四败。骑军之优势在于机动周转,燕阳军尽皆重骑,对上轻装上阵的匈奴并无优势,又忌惮匈奴靠近九边城塞,无回旋余地,五败。”

    马行驹摊开一掌,言语冰冷道:“纵使燕阳铁骑在骁勇善战,可百万匈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必死之局,能拼掉五六万就是极数了。”

    姬城鸣脸上褶皱叠起,笑眼成缝道:“那不如我们打个赌吧,你赌燕阳军能拼掉五六万匈奴,我赌起码能吃下十万!”

    马行驹愕然,转而无奈笑道:“先生当真?”

    出自长安学士府蝉联三年兵家阐论,被称做大汉将星的马行驹不由生出傲气道:“那先生可有赌注?”

    姬城鸣回过头,点头道:“你若赢了我亲自给方庭之写信,将幽州所有兵马全交付你手如何?”

    马行驹不知面前老者何来的自信敢如此断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没有犹豫点头道:“那我输了呢?”

    姬城鸣沉吟半响,低声蹉跎道:“等到匈奴被驱逐回北原后,十万燕阳男儿忠骨埋黄沙的事迹,就拜托你来告知天下人了。”

    马行驹郑重道:“末将必将依喏。”

    姬城鸣交代出心声后,积闷抑郁的心情好转不少,以悠悠千古道不尽的口吻轻叹道:“江南朦胧雨,霢霂青苔阶,才子佳人花伞依偎,人间柔骨绵肠。中原朱门贵,金檐靡靡声,文豪骚客曲尽其妙,UU小说生辉;人间富丽堂皇。”

    他顿了顿,声调高出许多朝着北原大声道:“唯独塞北孤天寂地,无人问津,只有十万燕阳男儿以血做墨,描绘出天下绝伦的热血豪气!冬来大雪满朝夕,夏时青草复依依;烽火长驱,金戈不绝。人间万千气象莫过于此。”

    胸臆中那仅存的书生意气道完之后,姬城鸣趴伏在城墙上,垂下头颅低低抽啼。

    “只是这大汉、这天下,再也听不到那声让匈奴闻风丧胆的起枪之音了……”

    马行驹默然无声。

    无烟有尘,无人有兽的九边城墙以北,风诉悲怆。

    ……

    莫尔格勒草原以西,数百没有打着旗号的燕阳骑军绝尘奔驰,身后不足二十丈便有匈奴游骑奋力追赶。

    如果有高处俯视,就能望见这数百燕阳骑军身后足足吊着数万匈奴游骑!

    不足六百人的燕阳斥候营人人皆褪下甲胄,仅仅单衣而行,除去虎枪弓矢牙牌外,连干粮水壶都全然抛下。

    即便如此,将负重减至最轻的斥候营仍是没能甩掉身后穷追不舍的匈奴。在莫尔格勒草原扎营时便被燕阳斥候营日夜不停袭扰的匈奴对其何止恨之入骨?更有牛羊万计的大部落单于放言说生擒一名燕阳斥候营活卒,赏羊群五十!

    所以即便胯下战马嘶声沙哑,这数万匈奴也毫无伫足的意思。

    李海策马飞驰,在噪杂和地颤声响下大声道:“这帮匈蛮跟了咱们多久?”

    与之马头并齐的李云汗如雨落,左眼被白布缠绕。他在马脖上蹭去鼻尖汗珠道:“哪还有闲工夫看时间!估摸着有四个时辰了!”

    李海放肆笑骂:“真他娘是属狗的,撵老子一路还嫌吃灰吃的不多?”

    他身后一名年少斥候转头一望,看见紧跟在后面的匈奴游骑不知为何放慢的马蹄,惊喜之余大声叫唤道:“将军!匈奴停了!”

    李海李云并没回头看,反而互视一眼,自打娘胎生下来后就有的兄弟默契告诉两人,这绝非是好事。

    斥候营疾驰前方,起伏连绵的坡原上,狼幡竖起,先是沿着高坡走线露出马头,随后就是一把把在日光下灼人眼目的草原弯刀。

    仅是第一排就不下千骑的匈奴在高坡上居高临下,冷眼俯视已经走投无路的燕阳斥候营。

    多出其余游骑半个马头的匈奴大当户露齿森森一笑,用匈奴语道:“终于逮到了。”

    李海举起一只手,六百骑缓缓停在高坡之下,而身后追赶数个时辰的匈奴游骑从两侧包抄而上,就如一张口袋把燕阳斥候营要硬塞进去。

    无穷无尽的匈奴游骑人头马首攒动,手里横摆弯刀,开始渐渐缩小包围。

    六百燕阳斥候顺着大圈环形而绕。

    脸上不见任何惧色的李海如同闲庭漫步,按着马头张望着一层又一层,连半点间隙都不曾空缺出来的匈奴游骑。

    他举起虎枪,吐出一口浊气,一如往常笑着看向同胞兄弟被流矢扎中伤了的左眼问道:“眼睛伤了一只不打紧吧?”

    李云策马持枪,右眼迸发出战意冷声道:“只觉得匈蛮少了一半!”

十五章:铁骑红缨 铮铮傲骨(中)

    已经无路可退的五百余斥候营将士缓缓停下,李云李海两兄弟并肩而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知今日必死的两兄弟毫无惧色,李海更是大声笑道:“兄弟们可怕死?”

    先前以为匈奴停止追逐的年少斥候在看到前方匈奴后如同泼了一脸凉水,一听到李海轻松笑声,两只手握着虎枪枪杆咧嘴道:“老子打去年年底到今天杀了不下十个匈蛮,早他娘的够本了!等等在拼掉两三个,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李海呸了一声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跟谁唤老子呢!”

    年轻斥候呵呵一笑,闭嘴蓄力。

    李海看着一步一步缓缓逼近的匈奴,长吁一口气:“毛都没长齐,连女子滋味都没尝过,死在这北原上,可惜了。”

    他战马马尾两旁拴着两壶箭囊,早已空无一矢,一路上为了将匈奴引开,铁胎弓一刻未停,五百多斥候营射杀匈奴无数,否则也不会让匈奴怒而重兵围堵。

    李海压低声音又问道:“谁还有箭矢,给我扔过来,坡上的那匈奴少说是个当户级别,倒也配的上我身份,死了一块拉到黄泉路上一路你一刀我一剑的多有意思。”

    几个斥候同时转过头叫苦道:“早都伺候匈蛮用完了,要不兄弟几个帮你开条路?送你杀上高坡?”

    李海沉声道:“好!”

    李云眯起右眼,看着匈奴游骑将弓箭取下道:“尽量拖时间,我们这能多坚持一会,大将军那里侧翼压力就轻上一分。”

    李海点头厉声喊道:“燕阳义、起枪!”

    五百燕阳斥候营将士齐齐将马头拉向高坡,虽无甲胄,气势仍雄。

    高坡上的匈奴大当户挽弓拉箭,北原贫瘠,地广人稀,能够打造出几十万柄薄尖的弯刀都是殊为不易,哪还有闲散余铁来铸造甲胄箭矢?就连匈奴王庭狼骑的箭矢也不过是铁头木簇狼羽尾,比起燕阳铁骑箭矢弓张都是纯铁打造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所谓的匈奴善骑射,也只单指匈奴在马上狂奔时能拉弦开弓射箭的功夫,而非弓矢造诣,更不要提如燕阳军所用的箭矢均为一根根精心打造,连尾羽都大有讲究的细节。

    十几年北原互战,往往是隔着百步之遥燕阳铁骑拉弓放箭两矢后,匈奴才挽弓还击,否则箭身比起燕阳红羽箭要短上不少的箭矢只能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燕阳军所用的红羽箭箭铤极长,矢锋四簇悬有倒钩,射中人后不死也能放出好大一滩血来,不少匈奴部落畏之如虎,燕阳铁骑的名声也是一战一战这样打出来的。

    匈奴大当户早就瞅到了这伙燕阳军弓矢已尽,正中射出一支声如鹰唳的鸣镝后,将五百燕阳斥候营围了个水泄不通的游骑纷纷开始挽弓搭箭。

    李云将自己身上的铁胎弓弓弦割断,弓渊上的两角固定弦身的铁钉一并用枪锋砸折。

    五百斥候营将士与他如出一辙,李海咬牙将自己铁胎弓的绷弦割断后骂骂咧咧道:“全都给绷断掉!一把也别留给匈蛮!”

    大当户大怒,本想着以狮子搏兔姿态再多与这一伙注定葬身于此的燕阳骑军玩耍一阵,见他们毁坏弓身之后当即拉开第二弓,鸣镝朝天直射而上。

    “杀!”

    李海撂下已经成了废铁的铁胎弓,手中虎枪一摆,率先冲向前方。四面八方围绕的匈奴挥矢不断,怕误伤自军仅有前排游骑议论攒劲平射。身上只有单薄赤衫的斥候营将士瞬间倒下一片。

    李海虎枪拨开箭矢,胯下稍作歇息后竭力冲刺的战马被两根流矢射中侧腹,四蹄骤然而停,再也驮负不住他,在坡下跌倒滑出数尺后瘫软如烂泥伏在地上,马鼻仍是冒着浊白气息。

    猝不及防被甩下的李海听着耳畔渐近的飞矢声音,凭着感觉在草地上竖抱虎枪滚爬,见到身后紧跟上来的两名斥候营将士被乱箭射杀在马背上,他咬住磕破的嘴唇掩在一具尸体后面。

    趁着这个空闲时间,他粗略一扫身后,目光所至之处只有十几骑余活下来,可或多或少战马或身上都插着几根飞矢。

    方才扬言要帮他开出一条能到坡上匈奴大当户面前的几个斥候大多没能在四面八方而来的箭雨下存活,唯一活下来的一人左小腿被一根矢锋贯穿,鲜血汩汩而出。

    匈奴一轮平射之后出现一丝间隙,这斥候中间的左腿跪在地上,单膝撑着身子在匈奴人的欢呼之下憋红了脸吼道:“将军!来!”

    李海推开后背如猬刺的袍泽尸首,看见他跪在坡下两只手端举虎枪,瞬间懂了他的意思。

    李海大步跨出,上前凌空一脚踩在这以身作梯的斥候头顶虎枪上,身影高高跃起。匈奴大当户皱眉,一双棕色瞳孔中映出李海身影,他两指勾出第三支箭,瞬发而出。

    躬身在一片斥候将士尸首中的李云身上挂着三四根簇羽,一把抹去遮挡视线的眼帘血珠,手中倒握虎枪三步掷出,在千钧一发间枪身撞歪了离李海身姿咫尺距离的箭矢。又是几声弦响,李云看着胸膛透出的矢锋,含笑倒地,仰躺在燕阳将士的血泊之中。

    他张开冒血不止的嘴唇,断断续续看着一缕狼烟消散在蔚蓝半空道:“北原的天、真蓝啊……”

    箭孔冒血,人已合眼。

    眨眼工夫,有袍泽相衬的李海已经冲到了大当户面前,手中虎枪在他撕心裂肺的吼声中仰杆而上。

    大当户按着惊恐马首,身侧两名侍卫早已冲出,一人躬身挥刀拨开枪锋,一人勒马在李海脸颊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李海身躯一晃,闭目轻念道可惜了。

    战场中五百余燕阳斥候将士尽被匈奴射杀。

    李海强压着胸口最后一口气,手里抓着扎根土地颇深的草叶爬向匈奴大当户。他整张脸都因为那一道不断涌血的刀痕而显得狰狞可怖,只有一双眼眸闪烁着仿佛飞蛾扑火时耀眼一瞬的光芒。

    两名侍卫用匈奴语骂咧出口,李海置若罔闻,他不敢张嘴,更不敢将这口气换出。无数次在刀尖箭雨徘徊的他心里通明,一旦吐出这口气,他就真要含恨而死了。

    最起码,临死前要让这群匈蛮知道,燕阳十万铁骑的脊梁骨是直的。

    他一步一步趴去,匈奴大当户森然一笑,拦住两个正要举刀彻底了却李海性命的侍卫。他很想知道这个比起死人只多出一口气的两脚羊想做什么。

    听到身前马蹄摩挲地面的声音后,李海猛然抬起头,脸颊处甩出一连串的血花,将胸口最后残余的气息一并化为嘶吼。手指紧紧贴着的虎枪斜插在匈奴大当户面前,惊得驭马技巧早已炉火纯青的大当户一个趔趄险些从马背上摔下。

    李海闭上眼睛,将脑袋深埋在湿润的草丛中。

    活够了。

    匈奴大当户不知李海此举为何,但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颜面的他跳下马背,手中弯刀起落数十下,将身死却还淌血的李海剁成一滩血泥肉酱。

    白骨露出,又被随刀刃上下砍挥的弯刀血珠染红。直到李海尸身完全看不出人形,分不清首脚,单是看上一眼就令人作呕的支离泥骨,他才喘着粗气心满意足的停下。

    三三两两的游骑走进箭矢凌乱插散的斥候营尸野中,上面的单于大人可是金口玉言,只要能抓住一个燕阳军斥候营的活口,那便是羊群五十!这在北原上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一名和父亲一同随从神之子南下的年轻草原儿郎,五官轮廓分明,身材奇伟,稚嫩的面容还无须,他抬起脚迈过一具又一具的身体,突然感觉脚腕被勾住,他低下头,看见一个前胸上插着两根箭矢的汉人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他想起部落单于许下的重诺,喜不胜收。小心翼翼的蹲下身,在他看来既然这汉人没有装死,那便是还想活命。

    他撕开这人已经被血凝结在肌肤上的布衫,看见箭矢并没有入体太深,绽出笑容,将自己身上的皮裘脱下包裹在伤口处帮他止血。

    他喃喃低语:“千万别死啊!你可是五十匹羊。”

    听不懂匈奴话的燕阳斥候握着这年少匈奴的臂膀,一字一断道:“杀、了、我……”

    同样听不懂汉话的年少匈奴一边按住伤口一边挥手喊道:“活着一个!”

    周围匈奴瞬间围了上来,他父亲亦在当中,笑道:“长生天保佑。”

    斥候看着一张张匈奴面孔遮挡在他视线前,用看牛羊的眼神不断打量自己,一口淤血吐在年少匈奴脸上,不断挣扎。

    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出,几个匈奴急忙摁住他四肢,不让他动弹。

    少年匈奴的父亲用弯刀轻拍斥候侧脸,不屑道:“想死?”

    年纪其实和发现他的年少匈奴相仿的燕阳斥候嘴角勾勒出一抹轻蔑,伸出猩红舌头,随即露出洁白齿尖。

    “滚你娘的匈蛮。”

    牙尖碰撞在一起,狠狠咬下舌头。

    几个匈奴都没料到这汉人会以如此决然的方式自尽,愕然间面面相觑。

    ……

    泰天五年春时,九边三府燕阳军斥候营引诱重敌遭万余匈奴游骑伏击堵截,五百将士矢尽折弓,俱以慷慨之姿赴死,斥候营牙门将军李海及副将李云率残部力战覆灭。

    战终,燕阳斥候营所部五百二十八人,无一人临阵而逃,无一人受降偷生,皆葬身于北原之上。

十七章:青草依依 埋骨忠魂(上)

    瞅见几十骑匈奴被粗暴的燕阳铁骑挑至空中洒血落地,三名西域国王脸色都惊惧的惨白,这哪里是那些匈奴单于当户口中的两脚羊,分明是横行北原的狼群!

    要他们下令让本国的将士和这样的虎狼之师作战?不约而同三人心里都打起了退堂鼓,可想起那位长生天的子嗣手段,仍是硬着头皮下令西域将士跟在匈奴游骑身后冲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千铁骑一字浪潮汹涌奔驰,在离游骑群数十丈的距离后三骑中两骑放缓速度,开始以小型锥子阵凿进游骑群。单是这份结阵默契和毫无拖泥带水的驭马技巧,就足以让天下兵家叹为观止。

    何如午并没放缓速度,而他身侧两骑在他身后数尺距离左右并冲。托尔西单于怒吼道:“不要让汉人杀穿了阵型!”

    数千匈奴游骑并没有因为同伴死伤而消磨战意,反而血性犹胜之前,更有不少匈奴在马背上轻舔刀口,眼神中杀意盈然。

    何如午在看清面前一名匈奴游骑狰狞面孔时两腿夹腹的力度稍加重些,早已与他心意相通的战马低下头颅四蹄如腾飞,马鼻处呼出的白-浊气息愈发浓厚,何如午大氅如旗,与他身子垂直,拦在他面前的匈奴游骑都没想到已经算得上重骑冲锋最快速度的燕阳铁骑竟然还能更进一尺,手中弯刀刚刚抬起,便被何如午一枪贯穿胸膛。

    碗口粗大的虎枪枪口在这游骑胸口处开出血洞,松落下弯刀的匈奴双手握着枪杆硬撑着不让最后一口气息吐出,似乎想要借着己身放慢这汉人铁骑的冲锋速度。

    何如午双手持枪架着这匈奴又冲出数丈距离,身后两名燕阳将士虎枪亦是如此,枪头处挂着两名匈奴埋没在后续无数游骑填补进来的游骑阵中。

    何如午转动枪杆,想要将这匈奴从枪头处甩下,不等他动作身侧两旁的游骑已经相夹而来,炫人眼目的弯刀刀刃数次在他链甲试探,划出数条留迹刀痕,似乎想要找出这甲胄薄弱之处,一击毙命。

    匈奴之所以能在二十年前被大汉视为大患,就是在于部落男儿上马即兵。从小便可生食腥肉,干饮畜奶的强健体魄。将骑兵机动性发挥到极致的匈奴能不单善于骑射,还有短兵相接时能以最小消耗体力代价取人性命的天赋。似乎每一个草原儿郎都知道弯刀从哪下落挥割能最节省体力,又能让敌人毙命。

    直到连草原上弦张最大的弓矢都无法射杀的燕阳铁骑出现,厚重的铁甲、丝毫不输于他们的控马技巧,以及汉人独有的三令五申。

    正是这些打造出让匈奴十三年间不敢靠近九边城塞一步,望之胆怯的燕阳铁骑。

    北原少铁,自然无法大规模如汉人兵坊那般来回淬火锻造出精铁兵刃。草原弯刀刀身奇特,刃尖内敛刃口外拱。配合匈奴男儿的精湛骑术能在马上以层出不穷的位置伸出刀刃。

    草原弯刀造工自然入不了九州能工巧匠的眼,刃口极薄的弯刀虽说能轻易在肌肤上划出伤口,可却受不住兵器之间的碰撞,与质地相当的朴刀刃对刃劈砍招架几次后,刀刃便卷起,刀身歪斜。

    这样的兵器无法破开燕阳铁骑身上厚重的链甲,即便匈奴倚仗人数优势想要慢刀磨死这些三骑一伍呈锥形阵的燕阳铁骑,可也难以阻挡住以虎枪开路的铁骑步伐。

    何如午即便身披几十斤的重甲,在马上闪转腾挪的身子也不见笨绌。他平躺下躲过两把一快一慢的弯刀,双臂鼓起咬牙将虎枪飞抡,瞬间在乱骑之中清出一片空场。

    挂在虎枪上的匈奴尸首被甩出,殃及池鱼把一名游骑从马上砸落。数不清的游骑一齐围涌上来,才吐出一口气的何如午来不及调息,急忙俯下身,堪堪躲过一把从他身侧脖颈挥来想要割去他脑袋的弯刀。

    “将军!”

    何如午身后两名铁骑铁甲之上火星四溅,在仗着坚甲优势强挨上几刀后上前为何如午解围。

    近乎一丈长的虎枪在这人马相临,连转个身都难的乱阵之中无法施展出骑枪突刺的优势。何如午双手横握枪杆,铁杆做棍,如风车回旋重重的扫在驱马赶来舞刀的匈奴身上,中棍的匈奴在马背上翻滚一圈,坠落于地,不等他爬起,一记马蹄便踩踏在他胸膛,中棍后嘴角渗血的他呕血如喷泉,弓起身后惨叫一身便瘫软在地上在也动弹不得。

    这便是骑兵交战的惨烈之处,下马即死。

    双颊沾血的何如午吼道:“御卫营呢!”

    手上枪杆顶在身前和一名匈奴角力的亲兵咬牙喊道:“已经杀出来了!”

    何如午调转马头,头颅微微一偏,闪过一把银亮刀锋,在乱骑中的空隙处依稀看见赤甲铁骑从绿洲另一端冲杀而出。

    身后仍有无数游骑蓄势以待的托尔西单于并不惊讶燕阳军这一后手,既然能算到他必然要在绿洲扎营,那解围的骑军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他对着旁边亲兵厉声下令道:“告诉那三位西域国王,拦住这支燕阳骑军,不论斩敌多少,俱按全歼燕阳一营来算!若是放上一骑冲进我骑群,就功过相抵。”

    亲兵领命而去。

    托尔西单于看着乱阵之中不时闪过的赤色身影,自言自语道:“就凭这不到万骑的人马,也妄想吃下我?”

    本来打算混在匈奴游骑身后出工不出力的三位西域国王面色惨白,看着传令完后扬长而去的身影。年迈的且末国王率先反应过来,用极度诚恳语气说道:“既然草原上的智者下令了,希望两位国王能够在大敌面前同仇敌忾,不要在在乎己国儿郎的损失而踌躇不定了。”

    他顿了顿说了句西域谚语:“榆树枝条容易折断,可树干不会。”

    其余两位国王相视一眼后沉重点头。

    托尔西单于并没有去看西域军马迎战燕阳的后手骑军,他只在乎能不能吃下这不过数千人的燕阳铁骑。一张燕阳骑士佩戴的牙牌便能换取牛羊五十,若是几千张……

    他早就看好的几处北原丰美牧场还不是手到擒来!

    乱骑之中,厮杀愈发激烈。逐渐三千陷阵营也开始了伤亡。

    看着一名名同族兄弟被两脚羊的枪尖挑下马,不少匈奴游骑的嗜血狼性被激发到了极点。甚至还有匈奴飞身扑下燕阳铁骑,在马蹄间翻滚扑打,然后被乱蹄踩踏成血泥。

    身上披着几十斤重甲的何如午也渐觉气力不佳,身上甲胄稍薄处被无数一沾便去的弯刀割开,细微伤口无数。

    与他同成锥形阵的其中一骑被一把从后袭来的弯刀砍下半个头颅,从下至上斜切挑起的弯刀从他后颈处破开软甲。脑袋上只有一张嘴巴的身躯被匈奴一刀顶在前胸,翻下马去。

    何如午虎枪顶开两名匈奴游骑,向着绿洲方向望去。三千陷阵营唯一一名没有上阵的旗兵此时举起一杆深蓝旗幡,在半黄半绿的戈壁绿洲交界处指向东南方。

    整张脸都像在血池里浸泡而出的何如午不知身旁还有多少袍泽,扯开沙哑嗓子喊道:“东南突围!”

    先前跟何如午许诺要砍下十颗匈奴脑袋的年少燕阳将士抛出虎枪,将一游骑从马上贯身刺下,抽出长剑一抹脸上遮掩视线的血帘,吼道:“我来开路!”

    方圆几丈拼力厮杀的燕阳铁骑汇聚到一起,一同杀向旗幡所指的东南处。

    数支虎枪前指,拨开拦路游骑,何如午开始时心里还默数斩杀了多少匈奴,到后来甚至连这一念而计的功夫都没有。

    他侧头望去,一名头盔早就不知丢在哪里的燕阳将士半个身子置于马外,悬于一侧。双手紧紧攥着的虎枪枪杆上三把刀刃压下。已经冲散眼前匈奴的何如午在认出那张年轻还带着稚气的面孔时不由的放慢了速度。

    去年从哧沙镇运粮出军时,这个叫连生的年轻男儿被一个姑娘家堵在路上,这几个月来没少被袍泽笑话。

    他想起那个身影消瘦的姑娘像是用尽凭生勇气喊出羞于启齿的话语,咬牙拔马道:“救人!”

    一枪挑开正在狞笑的匈奴,马背上连生摔落在地上,何如午喊道:“抓住枪杆!”

    两旁拦截的匈奴被几骑燕阳将士架住,脑袋仰后的连生胸铠中涌出无数鲜血,两只手握住枪杆,何如午已经无力抬起还有一人重量的枪身,只能拖着连生在乱骑之中折回。

    他心里念叨千万别死,一路上又与无数游骑相接,冲出阵后,身旁燕阳铁骑只余下了两人。

    何如午这才回头去看拖在地上的枪身,却之看见一只小臂伶仃,五指抓着枪杆,而那年轻的连生,已经不见了。

    何如午漠然回首,收枪将攥紧枪身的五指一个个扳开,轻轻放在地上。

    骑阵中不时有旗幡指引冲出的燕阳铁骑与他汇集一处,勒马喘息。

    匈奴游骑并未掩杀,被穿插凿透的游骑阵中无数并未参战的生力游骑又混入其中。

    “顾大壮!”

    “魏同!”

    何如午连喊三名陷阵营偏尉姓名,才有一声回应。

    他将胸口已经被血浸染通红的牙牌取出,随手撂在地上,竖起虎枪,遥遥相望匈奴游骑。

    战场另一侧,御卫营和西域军马仍在厮杀。

    不足冲阵前一半人数的陷阵营将士皆将牙牌取下,撂在戈壁沙石中。

    何如午面无表情,嘶哑道:“燕阳义、起枪!”

    乱骑混搅,直至黄昏。

    ……

    汉泰天五年,燕阳陷阵营御卫营同五万匈奴西域联军交战于九边城塞以北六十里无名绿洲处,陷阵营牙门将军何如午,御卫营统领胡勇奋力杀敌,战殁军中,斩敌过万。牙门将军何如午力战而虎枪枪头折断,拔剑再起,砍杀匈奴不计,力竭倒于阵中,尸首无迹可寻。

十六章:铁骑红缨 铮铮傲骨(下)

    莫尔格勒草原以南四十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北原被称做不毛之地是因为除去对比万里辽阔的丰美牧场外,还有更大更为宽阔的戈壁黄沙。

    万余匈奴游骑呈列缓缓前行,在对列两旁更有数百娴熟马术的游哨铺展成扇形侦查敌情。

    一名在烈日炎炎下还穿着厚实皮裘的杂乱白须老人如其余青壮一样,腰间挂着一把草原弯刀,身上挽着一张劲弓,马囊中水袋干粮于任何一人无异,唯一不同的是他弯刀刀柄处刻着匈奴字‘亘远’。寓意持刀者延年益寿,这草原上仅此一把的弯刀佩带着正是连神之子也不得不正视以礼相待的草原智者托尔西。

    他竖起一双深邃悠远的眼眸,悠悠看向有意与他部落游骑拉开一段距离的三位西域诸国国王的行伍,面无表情的转过头,望向南方。

    在行二十里,就能看见这片荒凉戈壁上的一处常年绿洲了。

    匈奴游骑长队后两里地,三名头戴金冠披着奢华锦衣的西域国王神情各异,从上至上金光熠熠的华贵衣裳在戈壁中耀眼无比。

    三名身份在西域殊贵的国王自然不会亲自骑乘战马,而是各由八名**上身的壮汉抬辇,跟在匈奴游骑身后。

    国处祁连山脉南侧的且末国王岁数已高,坐在辇车上昏昏欲睡,旁边还侧立两位持扇的妙龄女子蒙着青巾为其扇风。旁边五色车辇上坐着的乌孙国王冷哼一声,提高嗓音道:“阿苏尔国王,咱们身后还跟着数千汉人的骑军,真能睡得下?”

    看其精神气都是残烛朽木的且末国王睁开眼,乏力一笑回道:“怕什么?前面不还有草原智者托尔西单于的数万游骑么?”

    早就不满神之子半是恐吓半是许诺将他们留在北原数月的乌孙国王从车辇上跳下,换乘一匹骏马跑向匈奴游骑队列。

    “尊敬的草原智者,大军行进速度缓慢,又留有车辕轨迹,若是燕阳军顺车辕杀来如何?”

    托尔西单于掏出用羊肠制成的水囊,灌了一口已经温热的河泉,面无表情道:“就是要让他们跟上,我还怕燕阳军跟丢了。”

    乌孙国王浑身微微颤栗,强忍着怒火又道:“这是何意?”

    托尔西单于冷眼相视,有意无意用手指轻弹刀柄落在乌孙国王眼中,答非所问道:“到了绿洲后,扎营歇息,顺便叫西域勇士做好厮杀准备。”

    乌孙国王正要开口反驳,托尔西单于五指并压在刀柄上道:“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敢怒不敢言的乌孙国王一拂衣袖,翩然离去。托尔西单于身旁的几个健壮侍卫毫不克制大笑起来。

    绿洲处。

    一杆燕阳大旗立起,何如午大氅猎猎,手中倒提虎枪。褪下沉重链甲充当临时斥候的几名哨骑陆续返回,将匈奴兵马行进路线一一禀报。

    他看向绿洲另一侧,问道:“胡将军那边如何?”

    已经换乘三匹战马的年轻哨骑口干舌燥,嘴唇上已经干裂出血口,听到何如午开口询问,不敢怠慢沉声回道:“御卫营已经准备妥当,只要咱们陷阵营旗令一下,御卫营那边便跟着一块杀进去!”

    胸有磅礴战意的年轻哨骑顺势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杀字吐口格外沉重。何如午莞尔一笑打趣道:“等不及了?”

    年轻哨骑抬起头,两眼放光抱怨道:“将军!咱们都跟着这伙匈奴多少天了,一直光看着不能吃,别提我了、几个什长偏尉几次差点没忍住就要带着兄弟们冲上去了。”

    何如午板起脸,倒不见有何官威道:“那等等没提上五颗匈奴脑袋来请功,就自己领二十鞭去!”

    年轻哨骑嘿嘿一笑,昂起头道:“十颗!少一颗我拿自己脑袋来凑!”

    何如午唤骂一声滚蛋,闭目开始蓄力养神。

    百万匈奴临九边,何止是来势汹汹?这是誓要踏平九边城塞大举入中原的暴戾执念。

    自上马提枪后沾染匈奴鲜血无数的何如午从来没扣心自问过自己这一生为国为中原镇守九边是对是错,这也是燕阳十万铁骑从来没怀疑过的事情。九州百姓只知燕阳铁骑虎枪所指杀之所至,大汉百万军甲战力首魁,却不知为何燕阳军能做到这点,同是两个肩膀抗一个脑袋,心口挨上一刀一样会死的人,怎么就能做到十三年间与上马便成兵的匈奴大战几十小战数百却寥寥几乎无败。

    刚担任上陷阵营都尉的何如午曾经问过马昊明,但那时马昊明只是对他一笑,却未开口,直到前几日那次酩酊大醉后,马昊明才告诉他答案。

    纯粹。

    很笼统的两个字,却将燕阳十万铁骑概括一通。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为财生怨,燕阳军的存在就是为了杀匈奴,守国门。

    这就够了。

    匈奴分兵而下,十万燕阳铁骑不得不拆军分迎,兵力寡众悬殊越来越大。可即便如此没一个燕阳将士临阵脱逃,俱是虎枪向北,马头策前。

    按马昊明的军令只要骚扰住匈奴各个部落游骑,等他在莫尔格勒草原一战再打碎掉匈奴王庭,便可以定胜负。

    何如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这场注定要在史书上大写特写的战役转折点。他只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就尽可能多杀些匈奴,为袍泽,为大汉,也是为了他自己。

    茫茫戈壁中绿树林荫的绿洲边缘处,黄沙漫天,烟尘滚滚,何如午猛然睁开眼,倒握虎枪的手抬起。

    站在高出的号旗兵竖旗下令,何如午一手执枪,一手抱起水囊将仅剩下一个壶底的水一饮而尽,随手甩了出去。

    “燕阳义、起枪!”

    三千陷阵营同时竖起虎枪,一字排开。

    越来越多的匈奴游骑出现在绿洲旁,还未发现燕阳军。

    根据斥候营的军报,他和御卫营要拦截下的这支匈奴游骑起码有三万,再加上三支西域军马,不下五万人。而陷阵营和御卫营加起来兵马不过六千,十倍于他!

    何如午自负一笑,陷阵营自开营立旗以来,哪次不是啃最硬的骨头,杀最多的匈蛮,要是人数相仿他还瞧不上眼呢!

    何谓陷阵营?

    冲锋陷阵,有死无生。

    何如午拔马开始冲锋,身侧两旁铁骑亦是如此,没有任何犹豫,向着人数远多于他的匈奴游骑冲去。

    托尔西单于听到了马蹄轰鸣大地的声响,他抬起头,看到燕阳军从绿洲两旁杀出。三个西域国王几乎是连滚带爬从车辇上急匆匆的跳了下来,躲在了盾墙之后。有着草原智者之称的托尔西单于微微蹙眉,难道燕阳军早就知道自己会到这片绿洲处?

    三千铁骑呈一字长蛇排开,在离匈奴游骑前列还有几十丈的距离下挽起铁胎弓开始仰射。

    托尔西单于挥手,数百游骑在牛角号声下冲出阵型。他们的任务很简单,用血肉之躯来放缓燕阳铁骑驰骋奔腾的速度。曾经和燕阳铁骑有过交手的托尔西单于知晓若让重骑毫无阻力的冲进身上披甲者十中无一的己方游骑阵中,会带来如何杀伤,与其以绵羊恻隐之心徘徊不定让不让这数百儿郎送死,还不如铁石心肠做出这割肉的决定。

    见惯生死的托尔西单于目送数百匈奴儿郎挥舞着弯刀冲向掀起丈高灰尘的燕阳铁骑,面无愧色,只是瞥了一眼后便扭身指挥其余游骑分散从两翼开始进行包抄。

    三千铁胎弓齐齐开弦,箭矢如雨落下,冲出阵型的数百匈奴游骑瞬间倒下一片,等到了草原弓矢杀伤范围内后,仅剩几十骑还在冲刺。

    匈奴开始还击,何如午大拇指摩挲虎枪枪杆,毫不在意不时从他耳畔身旁飞过去的箭矢。

    十丈开外,重甲不破。

    他曾率陷阵营和近万匈奴展开过血腥异常的反冲对射,匈奴箭矢钉在燕阳链甲上最多嵌进一个箭头,更多的是嚓溜出星点火花后坠落在地上。而与之交锋的匈奴则在铁胎弓下落马无数。

    一根平射散矢撞击在何如午的肩头兽口处,箭锋叮咣一声后箭杆折断,在空中打转后掉在地上。而已经收弓握枪的何如午连身姿都没因为这箭矢动摇丝毫。

    十丈,匈奴抛弓拔刀。

    何如午看见面前大腿上横插一根红羽箭的匈奴呲牙歪嘴高举弯刀,他默念一声起,手中虎枪便如青龙卷水上扬而出,碗口粗大的虎枪枪头贯穿这匈奴肚腹,被冲锋力度瞬间从马上带到飞起的匈奴像断线纸鸢狠狠的被何如午从头顶抛到身后,随即重重摔下。

    手中仍是攥着弯刀的匈奴怒目圆睁,尸身歪曲躺在乱石沙砾铺盖的戈壁之上,似乎死不瞑目。

    被铁胎弓射杀所剩不多的几十骑匈奴皆是一个对冲照面便被虎枪挑在空中,三千陷阵营的马蹄自始至终不曾停滞一下。

    托尔西单于看着几百部落儿郎倏忽间被燕阳铁骑踏践而过,他一手捻须一手握刀叹息道:“可惜了。”

    “可惜没能让燕阳军放慢一些。”

十七章:青草依依 埋骨忠魂(上)

    瞅见几十骑匈奴被粗暴的燕阳铁骑挑至空中洒血落地,三名西域国王脸色都惊惧的惨白,这哪里是那些匈奴单于当户口中的两脚羊,分明是横行北原的狼群!

    要他们下令让本国的将士和这样的虎狼之师作战?不约而同三人心里都打起了退堂鼓,可想起那位长生天的子嗣手段,仍是硬着头皮下令西域将士跟在匈奴游骑身后冲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千铁骑一字浪潮汹涌奔驰,在离游骑群数十丈的距离后三骑中两骑放缓速度,开始以小型锥子阵凿进游骑群。单是这份结阵默契和毫无拖泥带水的驭马技巧,就足以让天下兵家叹为观止。

    何如午并没放缓速度,而他身侧两骑在他身后数尺距离左右并冲。托尔西单于怒吼道:“不要让汉人杀穿了阵型!”

    数千匈奴游骑并没有因为同伴死伤而消磨战意,反而血性犹胜之前,更有不少匈奴在马背上轻舔刀口,眼神中杀意盈然。

    何如午在看清面前一名匈奴游骑狰狞面孔时两腿夹腹的力度稍加重些,早已与他心意相通的战马低下头颅四蹄如腾飞,马鼻处呼出的白-浊气息愈发浓厚,何如午大氅如旗,与他身子垂直,拦在他面前的匈奴游骑都没想到已经算得上重骑冲锋最快速度的燕阳铁骑竟然还能更进一尺,手中弯刀刚刚抬起,便被何如午一枪贯穿胸膛。

    碗口粗大的虎枪枪口在这游骑胸口处开出血洞,松落下弯刀的匈奴双手握着枪杆硬撑着不让最后一口气息吐出,似乎想要借着己身放慢这汉人铁骑的冲锋速度。

    何如午双手持枪架着这匈奴又冲出数丈距离,身后两名燕阳将士虎枪亦是如此,枪头处挂着两名匈奴埋没在后续无数游骑填补进来的游骑阵中。

    何如午转动枪杆,想要将这匈奴从枪头处甩下,不等他动作身侧两旁的游骑已经相夹而来,炫人眼目的弯刀刀刃数次在他链甲试探,划出数条留迹刀痕,似乎想要找出这甲胄薄弱之处,一击毙命。

    匈奴之所以能在二十年前被大汉视为大患,就是在于部落男儿上马即兵。从小便可生食腥肉,干饮畜奶的强健体魄。将骑兵机动性发挥到极致的匈奴能不单善于骑射,还有短兵相接时能以最小消耗体力代价取人性命的天赋。似乎每一个草原儿郎都知道弯刀从哪下落挥割能最节省体力,又能让敌人毙命。

    直到连草原上弦张最大的弓矢都无法射杀的燕阳铁骑出现,厚重的铁甲、丝毫不输于他们的控马技巧,以及汉人独有的三令五申。

    正是这些打造出让匈奴十三年间不敢靠近九边城塞一步,望之胆怯的燕阳铁骑。

    北原少铁,自然无法大规模如汉人兵坊那般来回淬火锻造出精铁兵刃。草原弯刀刀身奇特,刃尖内敛刃口外拱。配合匈奴男儿的精湛骑术能在马上以层出不穷的位置伸出刀刃。

    草原弯刀造工自然入不了九州能工巧匠的眼,刃口极薄的弯刀虽说能轻易在肌肤上划出伤口,可却受不住兵器之间的碰撞,与质地相当的朴刀刃对刃劈砍招架几次后,刀刃便卷起,刀身歪斜。

    这样的兵器无法破开燕阳铁骑身上厚重的链甲,即便匈奴倚仗人数优势想要慢刀磨死这些三骑一伍呈锥形阵的燕阳铁骑,可也难以阻挡住以虎枪开路的铁骑步伐。

    何如午即便身披几十斤的重甲,在马上闪转腾挪的身子也不见笨绌。他平躺下躲过两把一快一慢的弯刀,双臂鼓起咬牙将虎枪飞抡,瞬间在乱骑之中清出一片空场。

    挂在虎枪上的匈奴尸首被甩出,殃及池鱼把一名游骑从马上砸落。数不清的游骑一齐围涌上来,才吐出一口气的何如午来不及调息,急忙俯下身,堪堪躲过一把从他身侧脖颈挥来想要割去他脑袋的弯刀。

    “将军!”

    何如午身后两名铁骑铁甲之上火星四溅,在仗着坚甲优势强挨上几刀后上前为何如午解围。

    近乎一丈长的虎枪在这人马相临,连转个身都难的乱阵之中无法施展出骑枪突刺的优势。何如午双手横握枪杆,铁杆做棍,如风车回旋重重的扫在驱马赶来舞刀的匈奴身上,中棍的匈奴在马背上翻滚一圈,坠落于地,不等他爬起,一记马蹄便踩踏在他胸膛,中棍后嘴角渗血的他呕血如喷泉,弓起身后惨叫一身便瘫软在地上在也动弹不得。

    这便是骑兵交战的惨烈之处,下马即死。

    双颊沾血的何如午吼道:“御卫营呢!”

    手上枪杆顶在身前和一名匈奴角力的亲兵咬牙喊道:“已经杀出来了!”

    何如午调转马头,头颅微微一偏,闪过一把银亮刀锋,在乱骑中的空隙处依稀看见赤甲铁骑从绿洲另一端冲杀而出。

    身后仍有无数游骑蓄势以待的托尔西单于并不惊讶燕阳军这一后手,既然能算到他必然要在绿洲扎营,那解围的骑军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他对着旁边亲兵厉声下令道:“告诉那三位西域国王,拦住这支燕阳骑军,不论斩敌多少,俱按全歼燕阳一营来算!若是放上一骑冲进我骑群,就功过相抵。”

    亲兵领命而去。

    托尔西单于看着乱阵之中不时闪过的赤色身影,自言自语道:“就凭这不到万骑的人马,也妄想吃下我?”

    本来打算混在匈奴游骑身后出工不出力的三位西域国王面色惨白,看着传令完后扬长而去的身影。年迈的且末国王率先反应过来,用极度诚恳语气说道:“既然草原上的智者下令了,希望两位国王能够在大敌面前同仇敌忾,不要在在乎己国儿郎的损失而踌躇不定了。”

    他顿了顿说了句西域谚语:“榆树枝条容易折断,可树干不会。”

    其余两位国王相视一眼后沉重点头。

    托尔西单于并没有去看西域军马迎战燕阳的后手骑军,他只在乎能不能吃下这不过数千人的燕阳铁骑。一张燕阳骑士佩戴的牙牌便能换取牛羊五十,若是几千张……

    他早就看好的几处北原丰美牧场还不是手到擒来!

    乱骑之中,厮杀愈发激烈。逐渐三千陷阵营也开始了伤亡。

    看着一名名同族兄弟被两脚羊的枪尖挑下马,不少匈奴游骑的嗜血狼性被激发到了极点。甚至还有匈奴飞身扑下燕阳铁骑,在马蹄间翻滚扑打,然后被乱蹄踩踏成血泥。

    身上披着几十斤重甲的何如午也渐觉气力不佳,身上甲胄稍薄处被无数一沾便去的弯刀割开,细微伤口无数。

    与他同成锥形阵的其中一骑被一把从后袭来的弯刀砍下半个头颅,从下至上斜切挑起的弯刀从他后颈处破开软甲。脑袋上只有一张嘴巴的身躯被匈奴一刀顶在前胸,翻下马去。

    何如午虎枪顶开两名匈奴游骑,向着绿洲方向望去。三千陷阵营唯一一名没有上阵的旗兵此时举起一杆深蓝旗幡,在半黄半绿的戈壁绿洲交界处指向东南方。

    整张脸都像在血池里浸泡而出的何如午不知身旁还有多少袍泽,扯开沙哑嗓子喊道:“东南突围!”

    先前跟何如午许诺要砍下十颗匈奴脑袋的年少燕阳将士抛出虎枪,将一游骑从马上贯身刺下,抽出长剑一抹脸上遮掩视线的血帘,吼道:“我来开路!”

    方圆几丈拼力厮杀的燕阳铁骑汇聚到一起,一同杀向旗幡所指的东南处。

    数支虎枪前指,拨开拦路游骑,何如午开始时心里还默数斩杀了多少匈奴,到后来甚至连这一念而计的功夫都没有。

    他侧头望去,一名头盔早就不知丢在哪里的燕阳将士半个身子置于马外,悬于一侧。双手紧紧攥着的虎枪枪杆上三把刀刃压下。已经冲散眼前匈奴的何如午在认出那张年轻还带着稚气的面孔时不由的放慢了速度。

    去年从哧沙镇运粮出军时,这个叫连生的年轻男儿被一个姑娘家堵在路上,这几个月来没少被袍泽笑话。

    他想起那个身影消瘦的姑娘像是用尽凭生勇气喊出羞于启齿的话语,咬牙拔马道:“救人!”

    一枪挑开正在狞笑的匈奴,马背上连生摔落在地上,何如午喊道:“抓住枪杆!”

    两旁拦截的匈奴被几骑燕阳将士架住,脑袋仰后的连生胸铠中涌出无数鲜血,两只手握住枪杆,何如午已经无力抬起还有一人重量的枪身,只能拖着连生在乱骑之中折回。

    他心里念叨千万别死,一路上又与无数游骑相接,冲出阵后,身旁燕阳铁骑只余下了两人。

    何如午这才回头去看拖在地上的枪身,却之看见一只小臂伶仃,五指抓着枪杆,而那年轻的连生,已经不见了。

    何如午漠然回首,收枪将攥紧枪身的五指一个个扳开,轻轻放在地上。

    骑阵中不时有旗幡指引冲出的燕阳铁骑与他汇集一处,勒马喘息。

    匈奴游骑并未掩杀,被穿插凿透的游骑阵中无数并未参战的生力游骑又混入其中。

    “顾大壮!”

    “魏同!”

    何如午连喊三名陷阵营偏尉姓名,才有一声回应。

    他将胸口已经被血浸染通红的牙牌取出,随手撂在地上,竖起虎枪,遥遥相望匈奴游骑。

    战场另一侧,御卫营和西域军马仍在厮杀。

    不足冲阵前一半人数的陷阵营将士皆将牙牌取下,撂在戈壁沙石中。

    何如午面无表情,嘶哑道:“燕阳义、起枪!”

    乱骑混搅,直至黄昏。

    ……

    汉泰天五年,燕阳陷阵营御卫营同五万匈奴西域联军交战于九边城塞以北六十里无名绿洲处,陷阵营牙门将军何如午,御卫营统领胡勇奋力杀敌,战殁军中,斩敌过万。牙门将军何如午力战而虎枪枪头折断,拔剑再起,砍杀匈奴不计,力竭倒于阵中,尸首无迹可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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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万户侯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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