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乞丐王国(2)
看来那个游手好闲的胡迪尼,在这伙乞丐中间威望不低嘛,倒是像个一呼百应的国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瞄了眼专心致志抠脚皮的乞丐国王,不自主打个冷战,赶忙往火堆边挪了挪,紧挨着兔子腿躺下,夜深了。
迷迷糊糊睡了好久,脑海中似梦非梦的闪过很多片段,饥饿和噩梦这两个恶魔,折磨的我翻来覆去,终于疲惫的睁开眼皮,呆滞的盯着满天繁星,随着清新空气的呼吸吐纳,意识渐渐明晰起来。
弯月西沉,万籁俱寂,守夜的乞丐早就睡着了,没添柴的火堆半死不活的明灭着,怪不得冻的我后背难受。
远处的村庄也笼罩在一团望不透的漆黑里,像座荒无人烟的鬼城,散发着乖谲的神秘气息,破房子这边横七竖八挤了十几个乞丐,有的鼾声如雷,有的梦话喃喃,有的哼唧哭泣,还有的跟死人一样趴在地上无声无息,各个窘态百出,光是他们的睡相便足够吓跑最凶猛的野兽,还要什么守夜人!
我轻轻呼口气,竟能看见淡淡的白雾随风飘散:
“天气果然一天天冷下来了。”
我这样想着,突然感觉有人在踢自己的脚跟。
是谁!
我差点喊出来,不过那个人停在原地,敛气吞声的观察我的反应,耳朵一度凑得很近,理智提醒我此刻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后者等了一会,确定没有惊醒熟睡的我之后,再次蹑手蹑脚的行动,这回愈发小心谨慎,除了踩在茅草上发出的轻微沙沙声,让人捕捉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是危险的信号,一无所有的乞丐当中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紧张的假寐,脑子转得飞快,开始盘算各种可能:
是强盗的内应?不对啊,哪个瞎了眼的强盗白痴的要来抢乞丐?是某位领主老爷的卧底?有可能,领地里有帮自命不凡的神经病谁都得想方设法除掉,可是消灭些乞丐分分钟的事,用得着安插卧底?我冒出一个个奇葩的猜测,接着又一个个否掉,纠结的相当要命。
干脆跟过去看看!我被自己冷不丁涌出的念头吓坏了,真的从灵魂深处感觉寒彻骨髓的恐惧,那个人要是发现会把我杀了吧?像捏死只蚂蚁似的毫不费力,然后我的尸骨便被丢在荒郊野外慢慢腐烂……
我不敢往下想,冷汗已浸透衣被,耳边悉悉索索的声音去的远了,让黑夜无情吞噬。
算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又不是乞丐,用得着那么上心吗?睡觉!我翻个身,往残星点点的火堆边凑了凑。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的站起来,动作比刚才那人还要轻,却又没那么拖泥带水,他轻松地迈过人群间的缝隙,三步两步就跨到我面前蹲下。
该死!怎么总和我过不去!
黑影轻柔的鼻息款款飘在我脸上,激得寒毛根根竖起示警,我紧闭眼睛,尽量装出正常睡熟的模样,希望能骗过对方。
可他动手了!
“喂喂,别装睡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虽然你笨手笨脚的,不过多个把风的也好。”
胡迪尼不耐烦的晃了晃我的肩膀:“难道不感兴趣?我猜这件事一定与你有关……”
这下我可忍不住了,痛快地坐起来,胡迪尼投来一个早知如此的眼神,当先循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找过去。
子夜的空气寒冷而稀薄,而且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完全瞅不清周围的风景,胡迪尼倒是轻捷如鹿的跳来跳去,好像涨了双自带夜视功能的眼睛,我亦步亦趋的紧紧跟上,生怕落在后面。
乞丐国王猛的停住,我马上心领神会的噤声,不知不觉间,我们穿过没几户人家的村子,来到靠近大路的另一头,牛角路蜿蜒着折向西北,将一小片橄榄林切割成不规则的两部分。
我聚精会神的观察半晌却一无所获,不得不扯扯胡迪尼的衣角,意思很明显,就是在问现在的情况,他瞪我一眼,满含鄙夷的努努下巴。
那个人跪在一棵橄榄树前,背对着我们藏身的地方,很协调的同黑黢黢的树林融为一体,不仔细瞅还真发现不了。
“在等人?”我忍不住低声问道。
胡迪尼撇撇嘴没搭理,弓着的背像一匹潜伏的豹子,手里不停地在搓着什么,神叨叨怪吓人的。
目标动了,他站直身子,似乎在确认自己有没有被跟踪,稍待片刻便往我们这边很小心走来。
这段距离不过百步,再往前走肯定会发现我俩!
我望向胡迪尼,他还在不紧不慢的搓东西,压根不担心暴露自己。
相当近了!我神经绷到窒息,四肢快不受控制的痉挛!电光石火间,旁边的胡迪尼就那么一跃而起,飞踹、翻身、压制,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眨眼的功夫,对方已经抽搐着没了呼吸。
“你杀了他!”
我走上前,看清死人脖子勒得麻绳:“怎么不留活口!”
胡迪尼喘着粗气,手上仍不放松:“不是我,他咬舌自尽了。”
我注意到死者嘴角流出的鲜血:“问也问不出什么,有这种自杀的勇气,说明他早有觉悟。”
“你认识?”
“是狗鼻子。”胡迪尼不易察觉的叹口气。
我翻过死者侧着的脸,终于看清他纵横的苍老皱纹。
是狗鼻子,那个带着兔子腿,刚从北面乞讨回来的老人,自夸自耀偷了犹太贩子一只鸡的老人,他竟然是潜藏的探子!
我难以置信的望着胡迪尼,按理说身为局外人不应该有这样的表情,乞丐国王也懒洋洋的问我:
“有什么好惊讶的?这乱世的规则本就是你玩我我阴你,身边出个把叛徒很正常,你从没被出卖过吗?”
没被出卖过?我冷笑着不回答,这问题实在让人开不了口,要论出卖,还有人比我受的教训更深吗?
“我不惊讶,好奇的只是你淡定的态度。”
胡迪尼在我的注视下仔细的翻检狗鼻子全身,搜寻有价值的物件,看来他肯定不止一次干过搜刮死人和盗墓的勾当,上上下下的手法极其熟练。
“是这个了。”
胡迪尼一边往裤裆里掏一边兴奋地嚷嚷,我以为他找到什么东西,赶忙凑上去围观,结果映入眼帘的是几枚磨得看不清花纹的钱币。
“哈哈,想不到还有意外收获,狗娘养的竟敢藏私货!”
我失望的翻个白眼,这瞬间正好让胡迪尼看到,酸溜溜的来了句:“你那是什么表情?”
找茬?我不希望闹得不愉快,毕竟两人还得继续相伴去往热那亚,关系太僵总有些别扭。
“没什么,做完这点小事,我们是不是得找找他半夜出来的原因?”我耸耸肩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胡迪尼把钱币弄得哗哗作响,头不抬眼不睁的回答:“要我看,就算找也发现不了什么证据,他大半夜的来这么个鬼地方,十有**是和人接头,呶,那个人早跑没影了,到哪里找去?”
“那片树林……”
胡迪尼压根拿我的话当耳旁风,自顾自摸索尸体身上其他隐秘的角落,可乞丐的破衣服一目了然,二寸布盖不住三分肉的,再倒腾还能翻到啥?
我顿了顿,决定换一种交流的方式:“难道你一点不好奇他鬼鬼祟祟干的事情?你不是自称乞丐国王么?现在王国里出现卖主求荣的叛徒,你的王位也变得岌岌可危,没准他是别人安插的探子,专等机会下手将你们一锅端呢!”
“一锅端?对十几个身无长物的乞丐?别开玩笑了!”
胡迪尼好像听到什么滑稽的事,捂着肚子笑弯了腰:“要我猜他是冲你来的,朋友,不是吗?你还有隐情瞒我,领主城堡的小侍从?越看越不像了。”
就此分道扬镳吗?想想前路漫漫凶险,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没说过自己是领主城堡的小侍从,一直是你在臆测。”
胡迪尼表情不自然的站起身,叉腰虎视眈眈,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记着你我之间的约定,你平安护送到热那亚,我给你钱,从此两清,互不相欠。”
“我不喜欢不诚实的交易,况且乞丐的话向来无信。”
他把玩着边缘磨损的很厉害的钱币,声调里掩藏令人闻之生畏危险:“如果我丢下你不管,朋友,去热那亚的路途于你来说便是通向地狱的捷径,一个人、没吃没喝、不熟悉环境、还操着蹩脚的外地口音……你能走多远?五十里?一百里?”
无法愉快的合作了呀!但一个乞丐又让我如何信任呢?
“平等的交易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你求财我求生,本就各取所需,何必刨根问底?”
我毫不畏惧的迎上胡迪尼注视自己的目光,眼神交汇间,看不见的火花飞溅:“我不会陷你于险地,朋友,同样的,你也没必要了解我的过去。”
“可现在已经半只脚踏进地狱了!”
胡迪尼突然暴喝,狠狠地把钱币摔在我身上:“还有,我们不是朋友!”
我眯起眼睛,心思杂乱如麻,离开罗马后的种种经历凡落千丈,如同好不容易攀上金字塔的顶端,却陡然一跌到底,这是魁者所必承受的打击吗?众叛亲衅、妻离子散,为了触摸那冰冷的王座,首先得变成孤家寡人吗?
“我……”
“你是个法兰克人,对吗?”
胡迪尼一步跨到我面前,鼻尖与鼻尖差之纤毫:“放心,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不过有人追杀,而且明显是冲着你来的,此行定将凶险异常,我要加价……”
贪婪的穷鬼!我挑起眉毛,惊讶之情溢于言表,没错,这个人是安全的,他有所求,我便可满足哪怕永无止境的**,世上不存在无底洞,总有填平的时候。
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怕吗?不是欲壑难填的小人,而是没有**的君子,没有**,就没有弱点,所谓无欲则刚,他们近乎无敌。
“我姐夫没有多少钱……”
“不多!”
胡迪尼大手一挥打断我的话:“两枚金币,堂堂领主厨房的师傅,不可能连两枚金币都掏不起,怎样?”
“好吧!”
我故作苦恼的摇摇头,心里却一阵窃喜,幸好这欲擒故纵玩得熟练,没夸口自报价码,否则非但引起对方的怀疑,还会暴露身份,愈发弄得险象环生,这几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做人得留心眼!
天地笼罩在日出前最深的黑暗中,我们来到狗鼻子徘徊的树林,完全凭感觉在躲避突兀出现的树干,胡迪尼走在前面,他一边揉着撞痛的脑门一边嘟嘟囔囔的抱怨,这林子黑得连常作夜行的乞丐国王都看不清脚下的路。
“该死,我不走了,要去你自己去!”
当再一次迎头结实的撞上大树后,他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了:“啥都看不见,让人怎么找?”
我拿手掩着嘴角偷笑,不阴不阳的答应:“来都来了,出去还要撞得鼻青脸肿……”
空气中散开不友好的气息,我赶忙话锋一转:“差不多就是这里吧?咱俩蹲下找找,万一有所发现呢?”
“看在金币的份上!”胡迪尼没好气哼着。
我们蹲下来仔细搜索,不放过每寸草皮和树洞,倘若狗鼻子真在这藏了什么东西,不可能找不到一点痕迹。
等等!我两只手一齐摸过去,重新体会由指尖带来的触感。
“我想我找到了。”
这是根中空的柱状物体,很像夹放私件的信筒。
胡迪尼只稍一触摸,马上桀桀的笑起来:“哈哈,我的朋友,这回你可错了,拿死人骨头当宝贝!”
“死人骨头?”
我皱着眉头细细摩挲,很不情愿的嘴硬道:“怎么会?”
胡迪尼索性盘腿坐在地上:“这村子我比你熟,橄榄林附近是片乱葬岗,客死和不受祝福的死者,都会在这草草掩埋,野狗和灰狼时常光顾,刨出埋得不深的尸体充饥,捡到骨头碴子很正常。”
我不喜欢他同自己说话的口气:“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朋友,你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啊?”
乞丐国王痞里痞气的抠着鼻子:“是你坚称这里藏着什么东西,我劝也没用。”
欺人太甚!
我尽量保持平静没继续反驳,拘身屋檐下,该低头时得学着低头。
“估计就这样了,回去吧。”
“哼,早知如此,哎呀!”
胡迪尼阴阳怪气的哼唧,突然尖叫起来,听声音似乎踩塌了哪里陷足其中:“晦气晦气!”
他挣扎着往外拔脚,冲我伸过胳膊,嘴里唠叨个没完:“看什么看,还不快帮忙!”
第四百四十一章:儒商
“这……”
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之好,按照一般的处事逻辑,有钱人向来不屑与穿成我这样的下等人交往,更别提同乘一车面对面的说话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想到这,我不由得提高警惕,生怕不知不觉的掉进陷阱,他不会是人贩子吧?听说萨拉森人最喜欢身材高大的法兰克奴隶,不少人因此被敲了闷棍,醒来时已经深锁甲板,颠簸着驶往异教徒的国度了。
巴鲁赫仿佛看穿了我的小心思,无奈的摇摇头:“您放心,我不是坏人,只是想尽力帮助落魄的朋友。”
他轻轻拍拍我的手背:“我看您谈吐得体,一举一动又显出良好的教养,并非唐突之人,流落至此定有难言之隐,尤其您的皮肤。看看,虽然沾上不少污垢,却依旧光滑白皙,普通农夫怎会生得?”
“您想多了,我从未怀疑过您的诚意。”
我干干的笑着,要把这尴尬的时刻掩饰过去:“那就谢谢您的好意了。”
将身子整个埋进热水中,每个毛孔都舒服的打开,任凭这熨帖的感觉包裹身心,酥爽到骨子里,我睁开眼睛,透过层层水汽盯着屋顶残破的窟窿,思绪放空到无限大,两只眼皮不自主的开始打架。
多久没洗过热水澡了?
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问题,不过自己已记不清,但这段时间没少泡水,海里、河里、臭水沟里,简直体会了地表水的所有形态。
“在罗马的时候,恐怕想不到会落拓如此吧?”
我自嘲的笑着,无聊的拨弄起水花,让热水浸湿被泥巴和尘土凝结的头发,再不洗肯定会生虱子。
接下来的路该咋走?去热那亚旅途漫漫,照这么冒失的走下去猴年马月才到,我憋着气沉进水里,想洗洗干净堆积了太多沉珂的脑子,罗洛他们等得相当着急吧?又或者得知战舰遇袭的消息,正满世界的找我呢?算算时间,一切顺利的话我早该横刀立马急火火的往奈梅亨赶了,可惜造化弄人。
“先生,您洗好了吗?”
随着轻轻地敲门声,巴鲁赫的仆人在门外问道:“老爷命我拿来些干净衣服,请问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
我抹了把脸,扭头去看蹑手蹑脚迈进屋来的仆人,他虽然穿着我们的衣服,却长了一张异教徒的脸。
“这是老爷的长袍,还有新做的内衣,老爷说要是您不嫌弃,那将是他的荣幸。”
仆人的法兰克语说得很流利,语气拿捏也恰到好处,单从口音判断根本听不出,他竟是个土生土长的萨拉森人。
我点点头:“请替我转达对老爷的谢意,还有你一直跑前跑后的忙活,冒昧的问下,你的名字是?”
“木沙尔,先生,这是我的名字。”仆人一直低着头,安静的注视地面,好像那里有什么值钱的宝贝。
“木沙尔,有个问题我想请你解答。”
我想尽快拉近彼此的距离,所以很亲切的叫他名字:“你们老爷,我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你知道我不想失礼,按照你们的习惯,该叫柯昂老爷,还是艾恩老爷?”
“艾恩老爷,事实上,那个词的发音更接近阿恩。”
木沙尔认真的教我:“只要不直呼名字,其他称呼都比较得体。”
“谢谢!”
我用眼神示意他自己准备更衣了,他非常有眼力价的拿来擦身的毛巾,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出房间。
梳洗完毕精神大好,我想好好对巴鲁赫表示感谢,刚一出门便被面前出现的景象吓到,暂作休息的商队在屋外的空地上支起巨大的白色帐篷,是那种华丽且考究的萨拉森款式,支撑帐篷重量的柱脚造型别致还垂着绒线的流苏,简直就是一座流动的宫殿,足有三四个我平日的行军帐那么大!
“乖乖,富可敌国啊……”
我啧啧赞叹着,努力控制嘴巴别咧得太夸张,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省得让异教徒看了笑话。
我身边最有钱的莫过于莱昂纳多,可老头子也没这样**裸的炫过富,俗话说外出不露财、只在家中埋,巴鲁赫敢明目张胆的显摆,说明他压根不把可能的凶险放在眼里,如此看来,这个犹太人要么钱多到没朋友,要么就是实力强到只手遮天。
两个面相凶狠的萨拉森侍卫居高临下的瞥着我,那种浓郁的敌意和戒备相当明显,仿佛要用眼神把我撕碎,木沙尔走在前面,冲他们稍稍摆手,跨刀而立的两人马上拉开薄薄的纱帘大门。
“哦,我亲爱的朋友,您来了。”
巴鲁赫倚在柔软的靠垫上,优雅地指着自己身边的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刚命人准备了沿途采买的新鲜葡萄和无花果,离晚餐时间还早,不如拣些安抚下暴躁的肚肠。”
事实上,他说的我一个字都没听清,因为注意力全集中到跪坐在奢华地毯周围的几个侍女身上,她们或清秀或妖冶的脸庞蒙着薄纱,却依然遮不住那千里挑一的绝伦美貌,太美了!我痴痴地盯着这副人间春色图,眼睛舍不得移开半点,事后想想,当时的样子一定极其失礼和猥琐。
“先生,先生!”有人在扯袖管,终于让我回过神来。
“嗯?”
我半痴半傻的应了声,口干舌燥的声音沙哑:“怎么?”
“老爷请您坐过去呢!”
是木沙尔在说话,自打进帐他的腰就弯的很低,现在几乎成了九十度。
经他一提醒我才发现自己的窘状:“对不起,艾恩老爷,我太失礼了。”
几位美女嫣然而笑,我又差点沉沦:“我想表达发自肺腑的谢意,可身无长物没法报答,唯有祈愿天上所有的主神赐福于您。”
“您的祝福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巴鲁赫笑岑岑的递来满杯香气馥郁的猩红葡萄酒,里面漂浮着一块快融化的冰:“虽已入秋,但正午的暑气依旧灼热,请用些冰镇的酒水聊以解渴吧。”
大气!
我暗暗惊奇,这桥段完全复刻了《天国王朝》里的萨拉丁,这些萨拉森贵族果然比粗糙的法兰克骑士更精于享受生活。
“您的财富令人叹为观止,来自科尔多瓦的艾恩老爷,恕我冒昧,您难道不担心自己被心怀叵测的匪徒盯上吗?”我放下酒杯,贼心不死的若有若无瞟着围在他两侧伺候的侍女。
“您的好意提醒我心领了,但请不用费心。”
巴鲁赫吩咐两个身姿曼妙的美女过来服侍我:“尊贵的哈里发陛下派来国内最优秀的武士随行,我们常年往来各地做生意,同领主们也很熟悉,大家都为求财,何必伤了和气?”
他再次展现出不同凡响的气度:“哈里发陛下富甲天下,我不过为其管理财富的冰山一角,这点小财乃身外之物,没必要太过上心,一切随遇而安。”
奇人!
这番话无疑令巴鲁赫在我心中的地位再上一个台阶,儒雅、亲和、多金、谦逊,世界上还会有比他更优秀的绅士吗?
“站在您面前,我简直如同皓月边的弱星。”我不吝赞美着。
“您谬赞了。”
犹太商人摆摆手却之不受:“话说到这,我亲爱的朋友,不知您下一步要去哪里?我还能否尽到绵薄之力?”
眼泪夺眶而出,这样的好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任何语言也表达不了我对您的感激之情。”
我激动地声音颤抖,心下已经完全信任了对面这个风度翩翩的异国商人:“不知贵商队即将启程何往?”
“我们的货品采办齐全,正要赶去热那亚,那里有回科尔多瓦的船队,您知道从去年开始,诺曼人统治了这一带海域,雄心勃勃想征服西西里的埃米尔国,采取严格的海禁政策,穆斯林的商船已大不如以往来去自如,只剩热那亚这一个能够自由往来的港口,当然,前提是交足公爵大人定下的高额税金。”
“热那亚吗?那正好顺路……”
头一次不是在马背上而是乘坐马车旅行,我终于享受到那份久违的舒适,美人、美酒、美景、不一而足,犹太商人巴鲁赫相当有风度的邀请我同车而行,借着轻摇慢颠,我迷醉在侍女婀娜的身段和飘香的酒浆里难以自拔。
“这真是一片富庶的土地啊,您说呢?”巴鲁赫半醉半醒的倚在窗边,盯着外面缓缓后退的风景喃喃自语。
“什么?您说这里吗?”
我揉了揉惺忪迷离的梦眼,撩开车窗悬挂的纱帘大概扫了扫,商队正经过一条山岩嶙峋的低矮峡谷,远处高地模糊着几个人影,好像在忙着抢收庄稼,村庄凋敝、满目疮痍,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所谓的富庶。
“您眼花了吧?这还叫富庶?征服者的铁蹄一遍遍铮铮而来,饶是流蜜淌奶的迦南也会踏得粉碎,您去过那么多地方,怎会看上这里?”
“我是去过很多地方,英格兰、诺曼底、勃艮第、阿勒曼尼亚,甚至远达君士坦丁堡和埃及,比这里土地肥沃的倒见识了不少,大川大河、万里平原,可哪都赶不上意大利的得天独厚,上帝果然眷顾这片神选之子的乐园。”
他的瞳孔放出商人特有的闪闪发亮的精光,像极了瞄准猎物准备行动的猛兽。
“在地中海的文明世界里,意大利便是独一无二的中心,王冠顶端璀璨的明珠,仿佛上帝的金漏斗,可以汇集四面八方的财富,谁拥有它,就等于拥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您说,这还不算富庶之地吗?”
巴鲁赫的声音低沉又富有磁性,将一个中年男人深不见底的魅力展露无遗,循循善诱的把你拉进不切实际的憧憬之中,刹那间便幻想着从天而降的金银珠宝将自己埋没。
我咧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口水流到手背上才恍然惊觉。
“对不起,实在太失礼了。”
我忙不迭擦着嘴角,不好意思的连连道歉:“我被您所描绘的场景所吸引,上帝的金漏斗,呵呵,绝妙的比喻。”
“世人没有不贪恋财富的,上至高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皆不能免俗,您用不着害羞。”
巴鲁赫一副很了解的样子,说也奇怪,这些话从他嘴里讲出来让我感觉分外舒服,紧张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和太多人渣打过交道,麻木于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的处事待人,我发现自己有点喜欢这位正直谦逊的绅士了,即使他是个为异教徒效力的犹太人。
“科尔多瓦……那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我突然很想了解他口中惹人心驰神往的神秘国度:“恕我粗鄙无知,不知道它所在何方。”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它在山的那边和海的那边,你们这些北方人很少注目的角落。”
他轻轻放下酒杯,似乎忆起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嘴角不自觉的向上勾起,相信每个提起家乡的人都会情不自禁的带上这副表情吧:
“科尔多瓦位于流淌着似火热情的伊比利亚,阳光和煦、温暖如春,统治者哈里发陛下英明神武,胸襟开阔,在他的治下,各民族平等相处,各宗教自由传播,无论你是萨拉森人、法兰克人、拉丁人或者犹太人,也无论你的主神是上帝、耶和华、真主或者其他任何灵物。”
“科尔多瓦就像一位温暖慈祥的母亲,怀抱感化这世界所有的不公正和黑暗,它是爱好和平之人的乐土与天堂,看看我这个卑微的商人,能得到如此的财富地位不正是活生生的写照吗?”
他张开双臂,自豪的展示给我看:“可惜基督世界不喜欢卧榻之侧酣睡着奇怪的民族,即使它温柔的像一只小猫般无害,对不起,我并非针对您和您的信仰,只是对某些打着道貌岸然旗号烧杀掳掠的混蛋恨之入骨,北方的几个基督教国家接二连三对我们发动侵略,破坏百姓来之不易的安详和平,他们仿佛一群穿着上帝战甲的恶魔,贪婪的肆意妄为,玷污自己的信仰和忠诚,逼得丈夫失去妻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母、父母失去孩子,人人流离失所,家园沦为地狱。”
“当老实的农民因为愤怒握紧钢刀,装备再精良的骑士也如风中柳絮般飘摇,英勇的保卫者一次次击败莱昂、卡斯提尔、纳瓦拉、阿拉贡、巴塞罗那及其走狗的联军,虽然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我们彻底赶走了侵略者,并让这些强盗仓皇北顾,再不敢随便欺负真理的国度,想想可笑,有些时候,和平竟需要战争来捍卫。”
第四百四十二章:灵与肉
听完他的故事,我良久沉默不语,是啊,该说些什么好呢?千百年来的民族宗教矛盾怎是三俩句话能掰得清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妄论孰对孰错呢?文明就一定要战胜野蛮吗?在基督徒和异教徒之间,究竟谁是野蛮谁是文明呢?
我打了个冷战,不敢继续琢磨下去,历史上多少先贤智者均未思考出答案的问题,何必苦苦纠结?
我斟酌着说道:“所有捍卫自由权力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上帝的子民或是异教神明的信徒,擅动嗜杀者万劫不复,仁慈平和者颐享天年,这是规律,对错只此一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错只此一念?”
巴鲁赫瞪大眼睛,重复着我刚才的话:“我终于能够确定,您是位高贵且明事理的绅士,基督世界为数不多的精英,请容许我借这杯薄酒向您表示由衷的钦佩与感敬!”
他双手托着花纹繁复的鎏金酒杯,稍稍放低同我碰杯:“我可以对您使用平语吗,朋友?”
“那是我的荣幸,朋友。”
我仰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同这些性格豪爽的异教徒交往,彼此做了朋友几乎标志着你获得对方的认可和他所有的人脉资源,今后将行事方便畅通无阻,我能不心里偷着乐吗?
“放心,你将平安抵达热那亚,我的朋友。”
犹太商人的笑容愈发温暖,这里面满含信任和赞赏,我甚至痴痴地寻思,与一位腰缠万贯的绅士平辈相交,那自己岂不也成了高贵儒雅之人?
酒逢知己,千杯不倒。
话不投机,半句嫌多。
接下来的旅程,我和巴鲁赫天南海北的畅所欲言,虽然学问上远不如他,好在我多了千年的知识累积,谈吐见地往往系出旁门却鞭辟入里,很是令对方啧啧称奇、刮目相看,几番你来我往,情谊愈深,渐渐心神相通,成了忘年之交。
车轮骨碌碌的滚滚向前,窗外月朗星稀,皎洁的银芒款款而落,装点着雅致安静的异国三更。
借着马车的颠簸摇摆和酒至微醺的恰到好处,巴鲁赫早已沉入梦乡,和衣卧在窈窕侍女的大腿上,发出轻不可闻的鼾声,临睡前我礼貌的拒绝了侍寝的美女,独自一人裹着昂贵的棉纱薄被蜷成一团,辗转反侧的难以入眠。
每到夜深人静,我无数次挣扎着从瑟琳娜烧焦的尸体和小马丁绝望的啼哭中惊醒,冰凉的泪水沾湿衣襟,心痛到无以复加,对啊,无家可归,前路何方?
其实我心底始终存有一丝怀疑,没错,怀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和巴鲁赫聊得越深,这种感觉就越强烈,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中年大叔,他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不仅仅是个追逐利益的商人那么简单!
“嘶……”
马匹的惊叫如锋利的匕首般穿透长夜的寂静,随即传来羽箭纷纷的轰鸣,商队的护卫吆喝着组织反击,巴鲁赫在侍女的尖叫中醒过来,与此同时马车大门被人从外推开,木沙尔背面盾牌罩住身子,气喘吁吁地冲自己主子汇报情况:
“老爷,我们遭到伏击,敌人数量不明!”
“莫慌!”
犹太商人镇定坐起,还好整以暇的整理下衣冠。
“科尔多瓦的武士对付一帮盗匪绝对绰绰有余,咱们千万别自乱阵脚。”
他一把扯掉碍事的长袍,露出里面穿着的细密精甲。
“木沙尔,取我的弓来!”
说完,他的目光落在抱头撅腚恨不得躲进板缝的我身上,突然扑哧一声笑开:“法兰克朋友,你何故如此慌张?怎么,对我的武士没有信心吗?”
“珍惜生命的人都敬畏死亡,阴阳异轸,岂有不怕之理?”我尽量让声音保持镇定,随口搪塞两句胡编乱造的瞎话。
“哈哈,敢说敢做真丈夫,远非那些沽名钓誉色厉内荏的宵小可比。”
巴鲁赫边笑边满意的点头,这时正好木沙尔的弓箭送到,他一把抓过,潇洒的蹬着车窗,箭矢转瞬瞄准上弦。
“来来,试看我射术如何!”
“啊!”
黑暗中的盗匪应声倒地,杀戮的快感更刺激生死裁决者兴奋异常,手上加快了速度。
“嗖、嗖嗖!”
巴鲁赫弦响箭至、弹无虚发,一壶箭眨眼见底,他得意的昂着头,嘴角一扯,像在挑衅的质问:“怎样?”
这场战斗比预想要结束的快,巴鲁赫射完最后一支箭的同时,车外的喊杀声也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混上被染湿的泥土和入夜丛林所散发出的戾气,有种说不清楚的诡异。
巴鲁赫搂着吓得花容失色的侍女轻轻安慰,贴近对方的耳朵窃窃私语的哄着,帮她擦掉脸上犹湿的泪痕,和刚才杀气腾腾的英姿飒爽判若两人,温暖、多金、柔情似水,还有那要命的男子气概和迷离的异国情调,天底下任何女人面对这样全型全款的男子,都会丧失抵抗力。
“老爷!”
木沙尔出现在门口束手而立,显然已经摸清楚袭击者的情况。
“讲!”
犹太商人把侍女揽入怀中,动作轻柔的像是在呵护某件价值连城的易碎品,但盯着仆人的双眼却炯炯有神。
“五十名袭击者全部死亡,重伤者也嚼碎早就藏在嘴里的剧毒自杀,无一活口,所以我们没有取得口供,属下无能!”
木沙尔自责的跪地谢罪,眉头紧紧锁着:“不过我让人仔细检查了尸体,找到些蛛丝马迹。”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抬头小心的观察自己主人的眼色,不知该不该继续。
“把你找到的线索都讲出来。”
“是,老爷。”
木沙尔紧张的咽口吐沫,飞快的瞄了我一眼才开口道:“敌人装备精良,人人着有锁甲,他们在路两边埋伏了不少弓箭手,先利用断木逼停车队,然后集中火力射击我们拉车的马匹造成混乱,再投入兵力贴身近战,整个过程有计划有组织,很是打了我们的措手不及。”
他跪了许久,身子仍笔直的纹丝未动:“天黑路险也看不清敌人,侍卫们刚开始确实吃了点亏,好在对方的射击没持续太长时间,近战中咱们的武士未落下风,慢慢扳回颓势,最终击杀了全部敌人。”
“疑点呢?”巴鲁赫没等他说完便打断问道。
“负责火力压制的弓箭手在情况明显不利时没有趁机溜走,反而加入战团,这也是我们全歼敌人的原因之一,他们似乎抱着必死信念发起的攻击,如此看来,对方是为了除掉某人而不惜代价。”
他的眼神若有若无的在我身上停留片刻:“这种义无反顾的死士冲锋,倒不像惜命的异族人能做出来的。”
犹太商人何等精明,木沙尔几句意有所指的拐弯话说的谁他当然心知肚明。
“死士冲锋?呵呵,这让我想起了当年在巴格达的时候。”
巴鲁赫说话的声音很轻,生怕吵醒了怀中乖猫咪般熟睡的侍女,悍勇武士、精明商人、翩翩君子、哪个身份才是真正的他。
“等等,你说敌人射光了我们的马?”
“恐怕是这样的,老爷。”
木沙尔自觉失职的低下头,支支吾吾回答:“大部分重伤,几乎不能再站起来拉车了。”
“命运总喜欢开令人懊恼而绝望的玩笑。”
巴鲁赫在侍女额头蜻蜓点水的一吻,后者迷糊着娇嗔两声,往他怀里钻的更紧了:“那你说说看,接下来怎么办?要让我两条腿走着去热那亚吗?”
“两座山头外有座城堡,那里的领主一定养马,我派了几个拉丁语说得不错的侍从带着钱过去,看看能不能买回两匹,若是对方不同意……”
木沙尔舔了舔因恐惧而干燥的嘴唇,这种对主人的敬畏根植于内心,让他完全成了唯命是从的傀儡。
“实在不行,我特意吩咐他们收几头驽牛,毕竟也可以拉车……”
巴鲁赫没有吭声,歪头确认怀中的爱妾已经睡熟,这才小心翼翼的把她放到身边的软榻上。
“乘牛车吗?我们有客人在,牛车有点太不成体统了吧。”
车外响起马匹濒死的哀鸣,想必赶车人在用特别的手段结束这些生灵的痛苦。
“把战死的武士和马匹集中起来烧掉,我们得带骨灰回家,不能将他们扔在举目无亲的异教国度,记着,举火前念段经文,我会向哈里发陛下解释一切。”
他踩着车梁负手而立,突然冲我蹦出一句:“我的手下得收拾会,咱俩去外面走走?”
从人类诞生之日起,为什么一直对黑夜存有刻进骨子里的恐惧?因为它赶走太阳、夺去光明,带来深不见底的黑暗和危险,一个所谓勇敢的人,可能不怕尸山血海的搏斗,却忌惮黑黢黢的未知。
“很美的夜,星火烂漫,晴空朗朗,您说呢?”
巴鲁赫将自己裹在一件曳地长袍里,极富诗情画意的赞叹道:“去过那么多地方,我还是觉得意大利的星空最美,即使在我的家乡,也欣赏不到如此令人目瞪口呆的绝美风景。”
“夜的美,不仅仅在于星空,而是包蕴神秘和未知的胸怀,人类害怕危险,却喜欢刺激,一辈子拼死和命运过不去,竟把作践自己当做挑战命运的胜利,想来真可笑。”我望着远方,没头没脑的说了这样一段话。
巴鲁赫意味深长的注视我,弄得我浑身不自在。
“朋友,你是个奇怪的人,我自诩阅人无数,但仍旧无法洞悉你铜墙铁壁般的内心。”
他站得近了些,这距离让我愈发难受:“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狡猾法兰克人啊,到底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飞到高,飞到低,成长又成长,多少小秘密……”
这首城堡厨娘经常歌唱童谣,不正是我这纠结人生的写照吗?
是啊!我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一个苦逼的穿越者?一个胸无大志的小白?一个家破人亡的浪子?一个声名显赫的公爵?
哪个真实,哪个又虚假?没人知道,包括我自己,也不会知道。
“活在这地棘天荆的世界,谎言是少不得的护身法宝,您说呢?”
两个人似笑非笑的对视着,眼神如炬的交锋,其实我心里虚得很,精神防线早已一溃千里,多亏有股胡搅蛮缠的劲头顶着,才勉强稳住阵脚。
靠着扮萌装乖演傻子的伎俩故弄玄虚,我骗过相当多公认的聪明人,奥托陛下、格里高利教皇、米耶什科大公、士瓦本老公爵、丘扎拉祖主教等等,希望这次也可以奏效。
“两只失去尖刺的刺猬能够彼此靠近,但同样给了老鹰捕猎它们的机会。”
犹太商人背身面对莽莽荒野,悠然吐出这句不知所谓的谚语:“现在有点凉了,咱们回去吧,请放心,今晚的事故不会耽误行程,我的手下定会妥善解决所有问题,况且船不等人,我可不想在热那亚的港口多吹几个月海风,城里的诺曼人相当不友好。”
回到车队的时候,仆人们已经支好了那顶奢华无比的帐篷,地面上再找不到打斗的痕迹,帐篷里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馥郁的熏香气味驱走淡淡的血腥,配合着大帐正中生起的篝火营造出恍若靡靡的氛围,身段婀娜的侍女风情万种的跪伏在地摊上恭顺行礼,眼前的一切瞬间冲走所有不快。
“看来今晚是得在这里过夜了啊。”
巴鲁赫张开双臂,让两个侍女帮自己宽衣解带,另外几个则贴心的倒好美酒:“别傻站着了,赶紧去烤烤火,明天的黎明还早得很呢,美酒美人,聊以解闷。”
两个侍女立刻千娇百媚的服侍我更衣,她们性感漂亮的身子隐在薄纱底下若隐若现,但凡是个取向正常的男人,估计都会把持不住。
我偷偷咽口吐沫,装作口渴的样子猛灌葡萄酒,希望藉此灭灭熊熊燃起的yu火。
精明的犹太商人将我的表现收入眼底,嘴角微撇说不清是嘲弄还是诧异的微笑:“爱财如命的浪子我见过不少,像你这样坐怀不乱的圣人,真的只在先贤的经书里听闻,朋友,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啊。”
及时行乐?连狗儿都知道午后找块太阳地小憩,更何况我个七情六欲的大活人?
我盯着美女光滑的皮肤,盯着她享受的模样,眼神逐渐迷离起来……
灵与肉、男人和女人、
需求纵横交杂,仿佛泛着有毒气泡的沼泽,可以吞噬任何不小心陷入的东西,不小心?呵呵,当***大于危险,那便是处心积虑的欲拒还迎。
深渊!探不到底的深渊!
乌黑亮泽的秀发、吹弹可破的脸蛋、异域风情的眉尖、丰满欲滴的嘴唇,向下、向下,凝若脂玉的肩膀、理智孤零零站在十字路口,眼看我越走越远、愈陷愈深,我甚至得意的大笑,通过指尖获得淋漓的酣畅。
瑟琳娜烧焦的脸,晶莹透明的眼泪搅着灰烬和皮肉涌出,无声的哭泣、直达信马由缰的灵魂末梢。
“啊!”
我愣愣的望着被推开的衣带半解的美女,以及好奇往这边观望的巴鲁赫,他点点头,举杯言道:“敬圣人!”
第四百四十四章:热那亚(下)
突然,跪在地上的女招待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敏捷向我扑来,手中握着的利刃在透进房间的月光照射下闪耀寒光,被突如其来险情惊呆的我来不及细想,下意识的侧身躲避,同时寻找能防身的物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呼!”
刀锋划破空气,声音凄厉而果决,逼得我忙不迭再次后退,眼睁睁看着刀尖掠过发梢,黑丝迎刃而落。
我摸摸冷汗连连的额头,手上湿涔涔一片:“该死,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骗我来此。”
玛丽莲,或者说代号玛丽莲的女刺客不答话,曾经写满诱惑的眼神变成骇人的精芒,仿佛分分钟便能把我撕碎吃掉,她护刀在胸,稳稳扎着马步,与我保持两步的距离,全神贯注寻找攻击时机。
“我再问你一遍,谁是你的幕后指使,为什么要与我为敌?”明知对方不会回答,我仍然高声喝问,希望以此获得短暂喘息。
“废话真多!”
女刺客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身形一闪,瞬间靠到我近旁,匕首直直推向致命的要害。
难道我要殒命于此吗?电光石火之间,我脑海中只飘过这一行无厘头的反问,身子却像泥塑的一般毫无反应,对方训练有素动若脱兔,让我这种习惯了披挂铠甲面对面互砍的糙汉子招架不及。
“啊!”
惨叫声撕心裂肺,可以想见承受者遭到怎样猛烈地打击,我摸着惊魂未定的心脏,发现它还在倔强的跳动着,而刚才气势汹汹的女刺客,已经倒在几步开外,嘴角流出醒目的鲜血。
没错,惨叫的不是我,受伤的也不是我,有人抢在刺客动作前出手,抢回我一条命来。
乞丐国王胡迪尼跟他平时一样没正形的歪站,轻佻吹着口哨,眼皮懒洋洋的耷拉下来。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好事?”
“朋友,来得正及时!”
胡迪尼的出现无异于行将溺亡之人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我连忙躲到他身后,感激说道:“要不是你,我肯定死在这女巫婆的剑下,感谢上帝,你真是从天而降的天使!”
“切!少废话!”
乞丐国王一边警惕的盯住女刺客,一边不屑地哼道:
“你个色鬼折在女人手里也算死得其所,更何况这种样貌身材俱佳的极品,啧啧,话说回来,许好的金币还作数吗?”
“作数作数!”
我一通猛点头,这时候别说金币了,要金山都得给他。
“你自己小心点,别弄死了,抓活的!”
女刺客在我俩对话的当口矫健的翻身而起,她的匕首掉在胡迪尼脚边,手中没有了自卫的武器。
“喂,混哪边的,报个名号出来!”
乞丐国王不耐烦地喊道:“在我的地盘干私活,也不知道提前打个招呼,太不懂规矩了。”
女刺客目光凶狠的瞪着我俩,本就单薄的嘴唇抿得愈发不见血色,绷紧的身子高度戒备,仿佛随时准备拼命的护巢母兽,她背靠夯土的墙壁,被我和胡迪尼一左一右困住,已然没有脱身之路。
“以为不说话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胡迪尼皮笑肉不笑的咧着嘴角:“我可不是什么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惹急了女人一样往死里整,小妞,别挑战我的耐心,也不要耍花招,否则你只能死得很惨,明白吗?”
他一只手插在衣襟里,看上去像在抓痒痒,其实握着某种犀利的杀器,方才连肉眼都没看清的闪电出手将我救下,正是用的此项绝技,女刺客明白这点,所以深为忌惮的不敢动弹。
“束手就擒,保证你没事。”
我试探着向前,企图说服对方放弃抵抗:“回答几个问题,我便放你走,怎样?”
代号玛丽莲的女刺客表情渐渐放松,褪去暴戾的杀气,又恢复酒馆女招待的风情万种,歪着脑袋似乎在考虑我的建议。
想想也是,一个弱女子,哪有鱼死网破的决绝?
我自以为成足在胸,等待着她做出选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慢慢失去耐心,刚要开口便胡迪尼早起一步扶住软绵绵倒下的女刺客。
“做梦……”
她弥留之际微弱的说着,连奔赴死亡都不忘藐视对手,胡迪尼用力掰开她紧咬的牙齿,只见里面污黑一片,显然是服毒所致。
“这娘们挺有种!”
乞丐国王轻轻放下生命迹象消退的尸体,半惋惜半玩笑的咂么着嘴角:
“可惜个尤物啊……”
我感到心底涌来的恶寒,失足瘫坐在地:“完了,线索又断了,海盗、乞丐、刺客、杀手,一环扣一环,每个人都想要我的命,为什么?”胡迪尼被我问的一愣,耸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树大招风,我的朋友,况且我并不了解你这颗树到底多大。”他亲手合上女刺客死不瞑目的双眼,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发生这么多事,叫我如何信任你?”
胡迪尼玩世不恭的笑容僵住了,看不见的寒霜迅速冻结每寸皮肤,他生气了,或者,败露后的不知所措。
“你总是恰到好处的出现在我最需要的时候,身手那么敏捷的女刺客都不是你的一合之敌,难道这些不是疑点吗?”既然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大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这样想着,更加变本加厉的说道。
“你说对了,我是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胡迪尼摊开双手,轻松地像在做伸展运动:“还是按照咱俩的约定,你给钱我走人。”
一个个字母从他嘴里蹦出来,不带丝毫温度和情感,跟公式化的打印机似的咔咔作响。
“啊,我又救了你一命,这份钱得另算,你那个有钱的厨子亲戚应该付得起吧?”
厨子亲戚两个单词拖得很长,我心虚的咽口吐沫,想瞒的事情再无从掩饰。
“不用担心,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很公平。”我皱着眉头,心平气和的说出这番话。
收拾好女刺客的尸体,我俩一前一后走出房间,悠长的巷道四下无人,冷清清的风悚然而过,只有觅食的乌鸦好奇地盯着我们,发出难听的嘎嘎叫声,黑眼睛滴溜溜的转动,仿佛它是目击一切的证人,吵嚷着不放凶手离开现场。
“去找等在酒馆门口的那个仆人吗?”
胡迪尼吊儿郎当的挠了挠沾污的头发:“对了,他是个异教徒?”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我敏感的皱起眉头,片刻后恍然大悟:“你一直跟踪我是不是?”
“跟踪你?拜托,我在跟着属于我的金币,请搞搞清楚。”他无赖似的摆摆手,当先一步拐出巷子口。
一个疑点太多的人,我心事重重的望着他佝偻却宽阔的背影,看不清这个人层层迷雾盘绕下的真面目。
木沙尔依然忠诚的牵马守在酒馆门口,在其他仆人纷纷偷懒聚堆扯天说地的时候,保持着刻板的纪律。
当然这也不排除他异教徒的长相和奇怪的口音实在不合群,虽然热那亚是座开放的城市,但谁也不想去触那个霉头,毕竟现在的统治者诺曼底公爵正和西西里的萨拉森人处于敌对状态。
他先看到的我,目光越过胡迪尼直接打招呼:“大人,您回来了,请上马。”
胡迪尼从旁蹒跚走过,像个真正的乞丐一样不起眼,他可不就是个乞丐?
“你可以回去了,我已经打听清楚。这就去找相熟的伙伴。”
我拉紧缰绳,马匹在胯下烦躁的打个响鼻:“回去给你家老爷带句话,就说我很感激他做的一切,如果有缘,我希望能报答他的恩惠。”
木沙尔嚅嗫着想说点什么,可是作为仆人的自知之明让他没有开口,只是闪出位置,恭顺的弯腰行礼:“我会将您的问候带到,尊敬的大人。愿你的神明和我的神明都赐福于您,走好。”
“再见!”
我踢着马肚,坐骑迈开步子,款款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正盘腿坐在路边抠脚的胡迪尼斜眼打量一下木沙尔,也摇摇晃晃的扛着自己要饭的家伙事,开始疯疯癫癫的向行人乞讨。
毫无疑问,位于城北的城镇中心肯定是诺曼底公爵的驻跸所在,虽然我不知道理查此刻在不在热那亚,不过总得去碰碰运气。
在罗马时代总督官邸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城镇中心,是统治这里寡头贵族们商议政事的地方,也是普通群众有限度民主发生的场所,至今仍保留着气势恢宏的罗马式廊柱和精美的浮雕,只有建筑顶端原本竖立的罗马皇帝雕像换成了代表基督的十字,让一进城门的外乡人马上便可以感受到这座城市,对信仰的虔诚以及贸易都市的自豪感。
在屈从于诺曼人的淫威后,自治的城镇中心成了这群北方佬的大本营,经由一年多的不断修葺和经营,这里终于成为高墙箭楼林立、池宽水深的军事堡垒,一面鲜艳的红底双狮战旗迎风招展。掌控着脚下的海滨城市。
从堡垒前广场上杂草丛生的花坛和堵塞的喷泉,还有人去屋空的破房以及朽败的轱辘来看,这里曾经应是热那亚最繁荣的地段,商铺酒肆鳞次栉比、各地客商摩肩接踵、喷泉清澈鸟语花香,妇人们借着汲水和洗衣的机会聚在水池边唠些家长里短,年轻的少男少女躲在花丛间互诉衷肠,闭眼倾听,仿佛仍能感受到当时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可惜现在已成枕上黄粱、昨日黄花。
护城河的栈桥边立着两个扛枪的士兵,诺曼人特有的强壮身材,显得长枪在他们手中像根细细的火柴棍,比起这种不趁手的兵器,车轮般的巨斧和厚实的盾牌更得北方战士的喜爱,而且跟看门狗似得站岗放哨也让他们微微不满,一张糙脸凶狠的皱着,要是在边上放朵菊花,两者绝对像的不能再像了。
广场上除了裹着头巾匆匆而过的妇女,几乎没什么行人,胡迪尼沿途冲好心人讨了点吃食,就随意找个角落歪着,百无聊赖的吞咽起来。
我低头再次确认下自己从头到脚的装束,觉得应该没啥纰漏了,便驱着马走向栈桥。
“日安,先生们!”
有了被狗眼看人低的卫兵按在臭水沟里羞辱的惨痛教训,我学会了阎王好见小鬼难搪的道理。
两个诺曼战士懒洋洋眼都不抬的说道:“滚蛋!”
滚蛋?
我的怒火噌的一下直冲头顶,却又不能不继续厚脸皮的搭话:“请帮我通报一下……”
一个诺曼战士往地上吐口黏痰,不耐烦地瞥着我:“叫你滚蛋还是客气的,别蹬鼻子上脸,公爵大人没时间见你。”
“你的意思是公爵现在在里面?”
我欣喜的指了指战旗飘扬的城堡:“还请烦劳通报,我是……”
“听不懂人话吗,白痴?”
和我说话的诺曼战士没了好气,胡须因为愤怒而根根竖起:“像你这样没啥本事还想混饭吃的游侠,一天来八百个,个顶个娘娘腔的小白脸,连头发情的公狗都打不过,切!”
我哭笑不得的咧了咧嘴,看来对方真把我当成那些绣花枕头似的娘炮了。
“先生,我可不是什么游侠,我是一名贵族。”
“贵族?我去妓院操的娘们,十个有九个半都说自己有贵族血统,少废话,再嗦我可要发飙了!”
诺曼战士骂骂咧咧的攥着拳头,骨节咔咔作响,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明智的选择闭嘴。
“既然不方便,那我也就不打扰了,最后问一句,请问你们知道奈梅亨人驻在什么地方吗?我去那碰碰运气。”
“你想去投奈梅亨人?”
另一个诺曼战士警惕的站起来瞪着我:“罗马离这远着呢,都灵那边也有不少低地的怂货,我警告你陌生人,奈梅亨人是我们的敌人,去投靠他们就是与诺曼底为敌,早晚有一天要被我揪下脑袋喂狗的,明白吗?”
他恶狠狠地说着,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像我俩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敌人?
奈梅亨和诺曼底成了敌人?
突如其来的大信息量,阻塞了脑袋里的神经回路,我愣了半天,正给了诺曼战士嘲笑的口实:
“哈哈,吓傻了?这点胆量竟想加入勇敢者的阵营?快回家喝奶去吧!”
第四百四十五章:诺曼逃兵
我放弃了自报家门纠缠下去的念头,在诺曼战士粗俗的笑骂声中走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情况错综复杂,还是明哲保身为要,刚刚他说在都灵有奈梅亨的军队,估计十有**是科勒他们,得先去找自己人。
正在我低头想着事情无暇旁顾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突然从斜刺里伸过来,猛地将我拽下马背。
大手的主人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没头没脑的瞎小子,敢挡着男爵大人的路!”
猝然摔蒙的我又遭到一通狂踢,虎落平阳被犬欺!
我咬紧牙关,挣扎着想站起来还手,却再次被随后过来的几个人围上群殴。
“得了,得了。”
这声音无疑是天籁:“费那么大力气干嘛,扔到一边去。”
听起来像是那人口中所称的男爵大人,满口北方味浓重的法兰克语,绝对是个正经八百的诺曼贵族。
打手们听命停手,两人一左一右架起我,揪着头发正要往破败的花坛里扔,刚才说话的男爵突然喊道:“慢着,带他回来!”
虽然鼻青脸肿疼得够呛,但我的神智相当清醒,眼角撕裂的伤口涌出鲜血,染红了右边的瞳孔,映入眼帘的是一副诡异的红色画面。
男爵披着毛皮大氅,骑在高大的诺曼战马背上,身后跟着四个擎旗的骑士,剩下的便全是步行的士兵,从这配置看,他的地位应该不高,供养不起太多的骑士。
“你……”我口里混着淤血含糊不清。
“是你!”对方显然比我惊讶。
难道是故人?我忍着疼痛竭力睁开眼睛想看清他的模样,可惜无济于事,眼里只有一团模糊的人影。
“这人是通缉的重犯,赶紧捆结实了,我要亲自审问。”不知名的男爵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吩咐手下。
然后我又让人脸冲下按在地上,啃着污秽粘稠的泥巴,双手反剪捆个牢靠:“原来是个挂名的逃兵,啧啧。”
捆我的士兵不屑地哼道:“落在我们大人手里算你倒霉,他最恨裤裆没吊的软蛋了。”
逃兵?上帝这回玩笑开得大了!
我清楚诺曼人的军纪,临阵脱逃者会被挖心掏肝倒吊着活活折磨死。
“听我说……我不是什么逃兵,真的,我是个贵族!”
还能再落魄点吗?我像头准备上屠场的肥猪,悲哀又绝望的嚎叫着:“让我见你们的男爵……”
下半句话没说完便生生咽了回去,因为旁边的士兵懒得听我求饶,直接一拳了满嘴,还记得当年从马上摔下断的那两颗门牙吗?现在又多了一颗。
“唔……唔唔……唔唔唔……”
嘴里和着断齿的血和泛酸涌出的口水,我竭力想澄清自己的身份,可两边的诺曼战士不为所动,他们将我的胳膊反剪成扭曲的角度,像在拎着一只刚抓来的母鸡。
城堡的铁栅门在身后缓缓落下,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看起来颇为恐怖的画面,曲径通幽的走廊到处乱搭着打磨上油后晾晒的锁甲和鞍具,草长莺飞的花园成了战马的采食场,年轻人谈情说爱的清净水池里挤满了忙着刷洗马匹的侍从,而议事的大厅更加惨不忍睹,大理石雕像被敲掉用来支起锅灶,烤架叉着仍旧滴血的鲜肉,染脏了编制精美的地毯。
我痛惜的摇着头,觉得焚琴煮鹤这句成语形容的再贴切不过了,当野蛮人冲进文明的国度,拿价值连城的古画抄本擦屁股的事还少吗?
我几乎是让人架在半空飘进大厅地下阴冷潮湿牢房的,骑马的诺曼贵族不知何时换了身衣服,但还披着土豪的裘皮大氅,那玩意令他本就宽阔的肩膀愈发壮硕,活像刚嚼了整罐菠菜的大力水手。
“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单独审问他。”
诺曼贵族冲房间里挤挤巴巴站着的士兵摆摆手,仿佛需要新鲜空气的垂死病人。
“可是……”领头的士兵还想争辩什么。
贵族凛然瞪着三角眼:“难道你们觉得我打不过这家伙?他双手都被绑起来了!我是个废物吗!”
“对不起,大人。”士兵们七嘴八舌的道歉,然后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房间明显空旷不少。
我略带恐惧的望着端坐在桌子后面的诺曼人,暂时放弃为自己申辩的打算,只想尽可能离他远点,省得惹祸上身。
对方站起身,挡住墙上火炬的光焰,屋里瞬间暗下来,笼罩在幽深的黑影中,他往我这边走着,慢慢伸出粗糙的手掌。
该不会是要掐死我吧!上帝啊,还有比我混得更惨的公爵吗?
穿越是个光怪陆离的幻梦,是该醒了吗?
我下意识缩着身子瑟瑟发抖,仿佛面对淫笑着扑来色狼的小萝莉。捆绑、虐待、同人、所有条件全齐了!
“公爵大人?”
公爵大人?我偷偷睁开紧闭的眼睛,好像不相信情况反转似的观察对方的神色,满面的疼惜惶恐,等等,眼角是不是还噙着泪水?难道他真是个口味甚重的变态!想到这,我赶忙重新闭上眼睛。
“公爵大人,得罪了。”
诺曼贵族一边解着绳子,一边压低声音诚惶诚恐的问道:“您不记得我了吗?”
我该记得你吗?不过经历今天的事情,我应该会牢牢记住你的音容笑貌!
“你是……”
想归想,但听他语气似有转机,哪管是不是认错人,先答应着再说:“啊!啊!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
诺曼贵族期待的盯着我,然后在一片拖沓的支吾声中归于黯淡,他肯定明白我不过是想混水摸鱼:“看来您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我了。”
随着他垂下的眼角,我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万一对方恼羞成怒,后果不堪设想。
“我和理查公爵很熟的,一定在某次宴会上见过你,是吗?”我竭力挽回不利于己的局面,信口开河的胡扯。
“去年,布拉班特。”
他跟在玩猜谜游戏一样缓缓吐出两个陌生又熟悉的单词:“我们打过一次交道。”
布拉班特?印象中去年那里并没有什么宴会啊,对方是个男爵,座次必然靠边,也许我压根没注意过。
可能是我不停打转的眼珠暴露内心的慌张,诺曼贵族不得不开口解释:“您和盖尤利乌斯大主教去罗马,途径布拉班特境内的时候……”
他心虚的舔着嘴唇:“或许,您记起来什么了吗?”
去年的布拉班特,我和回罗马述职的盖尤利乌斯大主教的经历怎么忘记!
没错,他就是参与伏击的诺曼人中的一员,果然冤家路窄!
看我默不作声,对方有点不知所措:“您记起来了对吗?虽然很抱歉,可服从领主命令是封臣的职责,对于那次伏击我无怨无悔。”
他相当镇定的清清嗓子,好像准备了什么重要发言:“我要感谢您,公爵大人,您的仁慈和大度让人如沐春风般温暖,是的,我当时被俘还受了伤,您特意安排侍从照顾伤员,给予我们符合身份的待遇,甚至在……”
他顿了顿,小心的盯着关上的房间大门,似乎害怕隔墙有耳:“在理查公爵拒绝支付赎金之后,无条件的释放了我们,上帝啊,您简直是天使的化身!”
他激动地感激涕零:“愿上帝保佑您,大人,保佑您!”
怎么描述此刻我内心的感觉呢?无心插柳!当初掺沙子的计划终于见了成效,老人常常教育我们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后辈多不以为然,想来祖先智慧诚不我欺!搞清楚来龙去脉的我顿时轻松不少,背后冷汗连连,紧绷的大腿登时抽筋,痛得呲牙咧嘴。
“真是……奇妙的缘分啊!”
“我的名字是哈罗德森.雷耶克,您也可以叫我奔熊。”
奔跑的巨熊,这幅画面的确和他的形象很搭调:“我只是个小男爵,在科唐坦有块巴掌大的封地。”
雷耶克伸手比量着:“那片到处是岩石和海水的荒土几乎寸草不生,否则我不会千里迢迢追随理查公爵来这。”他自嘲的撇撇嘴。
生存问题永远是驱动社会向前发展的根本动力,后世的大航海时代和闯关东莫不如此。
“但是……为什么要把我抓来?”
我疑惑的把手腕上绳索捆绑所致的伤痕展示给他看:“一个你的战士警告我小心,说诺曼底和奈梅亨是敌人,下次再见会揪掉我的脑袋,到底发生了什么?”
“多嘴的诺德,上帝怎么不收走他爱闯祸的舌头!”
雷耶克低低的咒骂着,然后在我的注视下尴尬的说道:“唉……大人,他说的没错,诺曼底确实已经和奈梅亨进入公开的敌对状态。”
他看到我的脸色渐渐阴沉,马上改口解释:“请您相信,这绝非我的本意,也不是理查公爵的本意,我们是团结友好的盟邦和兄弟,不过诺曼底毕竟是国王名义上的封臣,那个小狐狸的眼线遍布城内,巴黎来的使者正在公爵大人的宫殿里。”
“原因呢?”
“原因就是您,大人。”雷耶克指着我回答。
“我?”
我不明就里的重复道,随即恍然大悟:“我的消息有多少人知道?”
“差不多所有人都隐约猜到了,您在军营久未露面,驻扎在都灵的奈梅亨军队表面上风平浪静,私底下疯了一样往罗马方向派出不少斥候,刚开始还能掩人耳目,时间长了瞎子都能觉察出其中古怪,巴黎特使便是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大做文章,逼迫公爵大人接受国王的征召令,同奈梅亨公开敌对。”
他无奈的摊开手:“主子杳无音讯、少主又生死未卜、家园灰飞烟灭……理查公爵别无选择。”
“这么说,你当众抓我是为了保护我……和理查公爵?”
“是为了保护我们所有人。”雷耶克严肃的说道。
我站起来,没工夫去管流血的断齿和手腕的伤痕,雷耶克缩在房间的角落,像个做了错事害怕挨训的孩子。
“能安排我和理查公爵见一面吗?”
跳动的火焰将石墙熏得乌黑,遮盖了它原有的纹理,正如当下扑朔迷离的时局,让人看不到光明。
“只要我俩见面,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雷耶克漠然,想必事情操作上有相当难度:“我试试看,不过还得委屈您继续呆在这里,而且……”
他捡起地上的绳索在我眼前晃了晃:“放心,这是最底层的地牢,一般人不会来这瞎逛。”
你以为我想听这样的保证?在这又潮又脏的地牢等到头发掉光?我偷偷翻个白眼:“那就拜托了。”
“我尽快。”
按照以往的经验,当一个人对你做尽快、也许、看看吧、等等保证时,潜台词基本都是:
“呵呵,你还真把我说的话当真了?”
这暗无天日的牢房完全与世隔绝,从雷耶克离开到现在,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几天,希望慢慢熬成失望,接着颓败为绝望,我甚至无聊的开始用他留下的肉干喂老鼠,也学会了吱吱的和新朋友交流坐牢心得。
“咣当!”
虚空中任何一丝响动都能传出很远,老鼠朋友警觉地钻进墙缝不见了,我把它吃剩的肉干吹吹干净塞进嘴里,扭头瞅着黑暗中大门的方向。
先有光,像一条很微弱的细线,随着光源的接近逐渐扩大,脚步声凌乱却可以清晰的分辨出来者有三人。
“吱嘎!”
积满灰尘的木门轰然敞开,高举火把的三人投下狭长的影子。
“呵呵,老朋友,好久不见啊!”
我眯着眼睛适应猝然出现的火光,对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来说,光明是多么可怕的敌人啊。
“大人,真的是您吗?”
又一个声音,比上个更急切和激动,经由墙壁放大的分贝汹涌钻进耳廓,肆意冲击薄弱的鼓膜,与世隔绝太久,除了练就听觉的敏锐,也使它变得脆弱和娇嫩。
“嘶……”
我揉着刺痛的耳朵,循着声音的方向张望,三个人,确切的说是三团模糊的黑影,居高临下的填满了这狭小的牢房,他们都是和我亲近的人吗?可我为什么想不起来这些声音主人的样子了?
第四百四十六章:天下动荡(1)
“大人,大人!”
这个一直不停叫我大人的黑影突然扑到近前,抓住胳膊拼命摇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您倒是睁眼看看我啊,大人,难道……”
他哽咽着似乎不敢相信,伸手在我眼前来回摇着:“难道您瞎了吗?或者耳朵聋了?”
我分明听到三个人倒抽冷气,尖利的像是飞机超音速划破天空:“你才瞎了呢,科勒。”
“大人!您没事真的太好了!”
科勒一把抱住我,结实的胸膛猛烈撞击:“您知道吗,我们找您找的好苦啊!”
苦!再苦能有我苦吗?
看看这段时间的经历,我甚至怀疑上帝是不是在玩真人版的荒野求生。
哭泣的科勒止住眼泪,扭头恶狠狠地质问另外两个人:“你们对公爵大人做了什么?怎能把尊贵的大人就这样丢进地牢?亵渎!这是对骑士准则的亵渎!我警告你们,要是大人少了一根头发,谁都别想活着出去!”
“哼,口气不小,果然是心比天高的奈梅亨人。”
一个既让我熟悉又觉得讨厌的声音冷冷的回答:“也不想想自己身在何处,我悄无声息的杀个把人岂不易如反掌?风大会闪了舌头的,奈梅亨人!”
“都住口吧!”
我颤巍巍地站起来,虚弱的摆摆手,简单的起身动作已经耗光了身上仅有的力气:“您终于肯来见我了,理查公爵。”
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鬼地方实在糟透了!”
“太阳下的日子同样不好过,我的朋友。”
诺曼底公爵意味深长的回答:“总之先离开这吧,我在上面准备了一间屋子。”
他嫌恶的四下打量:“真是个藏人的好地方,不过得看那人够不够命硬。”
冗长的台阶仿佛永无尽头,远没有飘进来时那么轻松,错综复杂的走廊通向其他隐秘罪恶的角落,远处火影幢幢,偶尔传来被虚空拉长的惨叫和皮鞭撕裂肌肤的闷响,一帧帧慢放,无不令人脊背生寒瑟瑟发抖。
走出戒备森严的地牢大门,清新的空气瞬间充满胸膛,我舒服的深吸口气,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外面是晚上了啊……”
我自言自语的说着,手指划过庭院里芜杂的荒草,抬头仰望西沉的月亮和缓缓升空的启明星。
理查公爵在举着火炬的雷耶克引领下走在最前,听到我的感叹后不阴不阳的来了一句:“不经长夜,哪来黎明?”
穿过雄伟的罗马式廊柱构成的前厅,站岗的士兵正围在火堆旁猛灌烈酒,几个不胜酒力的已经仰面朝天呼呼大睡,理查公爵的出现明显吓了他们一跳。
“大……大人……”士兵惊慌失措的打翻酒瓶。
“让这几个人好好清醒清醒。”
雷耶克代替没空搭理他们的公爵命令道:“听说马尿的味道不错……”
前厅后面有一条幽深的走廊,墙上的石龛里摆放着热那亚贵族的半身像,不过现在却成了诺曼人晾晒内衣裤的地方,腥臊味熏得人反胃,没添油的火炬光芒黯淡,贴着墙缘微弱的涌动。
理查在一间不起眼的房门前停下,对雷耶克吩咐:“你在门口守着,顺便要点热乎的饭食来,地牢走了一遭,搞得有点饿了。”
科勒扶着我刚准备进去,他严肃的侧过脸提醒:“只有你和我。”
科勒还想争辩,我拍拍这忠心耿耿亲信的肩膀:“好了,难不成你害怕理查公爵活吞了我?放心,他没那么好牙口。”
“上了蒸锅嘴都不烂,嗬!”摆了一路臭脸的诺曼底公爵推门而入。
正对着门的壁炉烧着木柴,温热的空气逼走每个毛孔里潜藏的寒冷,我不由自主的颤抖着,从头到脚像过了电般麻酥酥的。
“活活过来了?喝点酒暖暖身子。”
理查公爵把杯子往我这边推了推:“烧麦酒,性子烈得很,倒不似热那亚人软蛋的性格。”
捧杯在手,烧酒味浓重冲鼻,酒浆却泛着浑浊的青色,不少肉眼可见的杂质上下翻飞:“老实说,闻起来还不错,可是颜色……你确定没拿错巫师勾兑的毒药?”恢复生气的我竟开起玩笑。
理查无所谓的耸耸肩:“毒药又如何?反正人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这副躯壳都带不走,何不痛快痛快!”
我眉毛一耸:“这么悲观?不像你啊。”
“把你弄丢了,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他苦涩的笑笑,脸上写满疲惫,要不是结合前后情境,我差点按照剧情发展直接扑入理查的怀抱,演出一幕劳燕飞分终得团圆的温馨戏码,话说的如此温柔露骨,倒真容易误会。
“听说北面打得热闹?”我犹豫许久还是放下杯子,比起借酒消愁,此刻更希望有食物果腹。
“嗯!”
理查轻描淡写的应了声,继续自斟自酌,似乎置身事外,一切与己无关:“想必奈梅亨遭到袭击的消息你早知道,否则不会火急火燎的赶过来,北边乱了套,人人都像抢红眼的疯狗,亨利国王和罗贝尔打、波兰人和汉诺威打、弗兰德和奈梅亨打、勃艮第公爵还要跟我打,这世界从未如此乱过,有人祈祷、有人狂喜、有人挣扎、有人幸灾乐祸,战争仿佛永无尽头。”
“你呢,站在哪边?”
“罗贝尔的使者在热那亚盘桓一个多月了,而且是源源不断的好几拨特使,人人拿着巴黎国王可笑的文书,态度日甚恶劣的重复着小狐狸的调调,国王征召、封臣义务、捍卫自由,说真话有那么难吗?”
他皱着眉头做个鬼脸,修剪整齐的金色胡须搞怪的耸动着,学着罗贝尔的样子:“小的们,快跟我去抢人抢钱抢地盘!”
我难得被他逗乐,轻轻扯起嘴角笑着。
“你这艘大船沉了,乘客当然得自寻活路,士瓦本公爵死了,至于是不是正常死亡不得而知,他的封臣彼此不服,如火如荼的内战席卷领国,小贵族纷纷各找保护伞,你的外甥,没错,巴伐利亚的小公爵,估计没死也绝不好过,一部分封臣叛乱投靠了亨利,剩下几个支持他的领主拥戴着东躲西藏,卡林西亚倒是消停点,不过马扎尔人频繁越过德拉瓦河出现在南部平原,待到斯蒂芬大公和亨利国王谈妥条件,数十万马扎尔大军将如风卷残云般直抵亚德里亚。”
他简单讲了下周边形势:“法兰西和德意志的军营隔着莱茵河排到天边,可两位法兰克人的国王丝毫没有开打的念头,约定好了一样按兵不动,整日打猎宴飨、花天酒地。”
“他们的属下更按捺不住,沿边摩擦不断,爆发了几次成规模的会战,各自丢下百十条性命便偃旗息鼓,把打仗当成过家家,除了耗费粮食和制造寡妇,没任何实际意义,像是两个针锋相对的摔跤手,谁也干不过谁,却都憋着不肯认输。”
理查抿干净杯里残余的酒液,想起什么似的拍着脑门:“拉文纳那边来了许多罗马人,和我的战士险些动手,他们是你招的吗?还是不请自来的豺狼?”
这时雷耶克端着食物敲门进来,重新热过的烤鸡和牛奶羊肉浓汤、软的白面包、整盘无花果以及几颗油橄榄,热气腾腾的香味立刻抓住饿傻的注意力,我也顾不上谦让,没等放好就抓起食物往嘴里猛塞。
“巴黎的那个小狐狸的吃相跟你差不多难看,所以我犹豫着拖到现在。”
理查掰开干瘪的无花果,果肉里的糖分闪闪发光,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要是你轻易死掉了,我前面押的赌注岂不赔得倾家荡产?”
我嚼着面包没空回答他,说到底理查不想放弃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就像个赔上身家性命跟庄的赌徒,全指最后一局翻盘,不咬牙死扛还能怎样?
“你的赌本还在,何必固执如此?换个庄家照样稳赚不赔。”我舔了舔嘴角的残渣,摸着圆滚滚的肚皮,终于满足的打着饱嗝。
理查目不转睛的盯着我,脸上的表情可做无数种解释:“见过荒野里觅食的狼群吗?做头狼的往往是只瞎眼或者跛足的老家伙,秃毛谢顶跑得还慢,未必打得过身边强壮的同伴,但为什么狼群仍旧听它指挥?”
我:“…………”
“它总能找到合适的猎物,让狼群不至于因冒失攻击难以战胜的敌人而挨饿。”
一锅牛奶羊肉浓汤很快见底,牛奶的醇香盖过羊肉的腥膻,恰到好处的烘托出两种食材的绝妙滋味,这种地中海沿岸常见的菜肴从古罗马时代流传至今,填饱了无数饕餮贪婪的肚囊,正如同脚下哺育它们的富饶土地,千百年来温顺的供养着南来北往的侵略者,任劳认干无怨无悔。
我和理查公爵对坐无言,默默品着各自杯中青绿色的烧酒,这玩意味道寡淡,像是掺了水的米酒,还赶不上农家自酿的烧刀子,不过在喝惯了低度蜂蜜酒和大麦啤酒的贵族们看来,确实算是极品。
“热那亚烧麦酒,有点意思。”我举起杯子冲理查晃了晃。
“你别跟我抢!”
他稍稍醉了,急得大幅度挥手,好几次差点碰翻胳膊旁边的汤锅:“费多大劲才发现的商机,再叫你抢走还让不让人活了?奈梅亨商会自有大买卖,就别盯着这点苍蝇腿了。”
“大买卖,呵呵!”
不知道哪来的悲伤涌上心头,我狠狠地揩着鼻子,借着酒劲大哭大嚷:“我连家都没了,还跟我提什么大买卖?家没了,懂吗!老婆孩子全没了!你说我凭什么跟你抢!”
理查的脸色黯淡下来,男人的哭泣往往更有感染力,他也情不自禁的跟着我红了眼眶:“我不懂?你说我不懂?”
他歇斯底里的吼叫着,嘴唇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我有女儿的,我的掌上明珠,那么漂亮那么璀璨!当初我究竟被什么迷了心窍,竟把她嫁到奈梅亨去!现在呢?现在呢!她也失踪了!找不到了!陪着你的老婆孩子一起!上帝一定在惩罚我,你还说我不懂。”
我吸了吸鼻子,轻轻抹掉眼角的泪花,望着蜷成一团的理查公爵,这个外界眼中强悍蛮横的北方佬,曾让无数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大恶棍,他哭得那么伤心,就像找不到家的孩子,泪水划过多年征战磨砺的粗糙皮肤,击碎了硬汉貌似坚固的外壳,剐出鲜红跳动的心脏给我看。
“来!”
我把添满酒的杯子推给他,“想报仇吗?”
理查停止哭泣,泪水混着鼻涕被胡乱抹得满脸都是,弄脏了他好看的金色胡须,当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哭过之后,将变成可怕的怪物,没心没肺、决绝顽固、可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消灭一切敌人。
“准备怎么干?”
他拿起杯子,坚定的同我碰到一起,我知道,天下再没有能够阻挡两头愤怒雄兽的力量。
墙顶窄小的窗户闪烁着两只绿色的眼睛,那是被香味引来的老猫,它忍耐不及的趴在窗口,不时发出沉闷的呼噜。
壶里的酒早就见了底,理查抱着桌腿四仰八叉的睡着了,而我也游走在欲醉未醉的边缘,对于一个常年陪酒把五粮液当水喝的人来说,几杯低纯度的烧酒不在话下,最多达到微醺的状态,说话大舌头、走路打晃晃、看人稍迷离而已。
竭力让自己走着直线,可我仍拿叠影重重的门把手毫无办法,瞄了半天才抓稳目标,咣的一下拽开大门。
“大人,您……”科勒和雷耶克一左一右守在门口,见我踉踉跄跄的样子赶忙关心的问道。
“没事,没事,小酌怡情。”
我用手比量着酒杯的形状,自以为帅气的放到嘴边:“去看看你们的公爵大人,他醉得跟滩烂泥没啥区别……”
朦朦胧胧的望向雷耶克,我想拍拍对方的肩膀,却一把拍个空。
诺曼人马上进屋,手忙脚乱的折腾好一会,终于背起无意识的理查,经过我身边时低声说:“您就在这间房休息,公爵大人做了安排,没人会来这边打扰,等明天大人酒醒了,您们再接着商量。”
“好走不送!”
我搂着科勒的肩膀,夸张的挥舞手臂,雷耶克无奈的摇摇头,背着理查走远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天下动荡(2)
科勒扶我在意大利常见的凉床上躺好,昂贵的羊毛被褥干净柔软,仔细嗅嗅还隐约透着薰衣草的清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薰衣草的味道啊,我心里感慨一句,酒催情怡,整个人瞬间笼罩在悲伤的情绪中。
“大人!”
科勒递来一杯热水,他看出我的难过,没继续说下去,只静静的站着,此刻他的心里,一定同样锥心痛楚。
温热的水流顺着咽喉注入食管,逐渐温暖胸膛里所有的器官,驱走弥留的酒意,我感觉好些了:“你的事,我知道,理查公爵告诉的。”
“嗯!”
科勒简单的回应,一如他的性格,从来隐忍沉稳,做得多说得少,再亲密的人也无法窥测那深不见底的内心。
“该是血债血偿的时候了。”我盘腿坐起来,猛然把杯子摔到地上,崩裂碎碴飞得到处都是。
他不易察觉的咬了咬嘴唇,表情发生转瞬即逝的细微变化:“战士们枕戈待旦,一切听您吩咐,大人。”
这是我想听到的答案:“给我讲讲北面的消息吧,去了罗马以后,情报网全断了,只能靠斥候传递大概的讯息。”
如果科勒也对此一无所知,那便说明隐在暗处的敌人已将奈梅亨的情报系统连根拔起。
“您要是想问莱昂纳多大人……”
科勒闭口默然的样子说明一切:“我知道的未必比您多。”
是个难缠的对手!
“这么说,连莱昂纳多那边也杳无音讯?”
“在长时间失去情报来源之后,我觉察出事情出了蹊跷,便试图通过暗线和潜藏的卧底联系,仍旧一无所获,秘密联系点遭到破坏,连个示警的讯号都没留下,所以我怀疑……”
科勒又下意识摸着腰带,那里是他挂箭盒的地方。
“你怀疑内部有鬼?”
我替他把话说完,两个人对视无言,其实从失联开始,就不排除会有这种危险的可能。
“不仅仅是有内鬼那么简单,敌人竟洞悉我们的每一条情报链,熟知所有的接头地点和联系方式,它肯定阴魂不散的潜藏了很久,甚至不止一个人或者一代人,他们有组织有目的的慢慢渗透,居心绝不会只是搞垮奈梅亨。”
科勒点到为止,不再往深了说,他清楚自己的分量,知道红线划在哪,我和莱昂纳多的秘密不便他知道,也不会让他知道。
但我明白他想说些什么,问题没出在这场战争、奈梅亨的崛起以及遭人嫉恨落井下石,敌人根本就是冲着埃尼德斯而来,有人在觊觎古老传说背后的宝藏,我不知道经过千百年的口口相传,埃涅阿斯留在藏宝图碎片中的秘密,被以讹传讹成什么无价之宝或是惊天神器,总而言之它是让人眼馋并想据为己有的存在。
如此想来便全讲得通了,西尔维斯特二世教皇霓下,在意大利掀起针对帝国的叛乱之所以势如破竹,是那些人希望藉此调虎离山,他们认为奈梅亨已经找到了藏宝图的残片,而调走奈梅亨的军队只是多米诺顺势而倒的一张骨牌。
罗贝尔的野心、弗兰德的入侵、漫长的拉锯战、针对我的沿途刺杀……
一个接一个的连锁反应,帮助敌人达到不可告人的野心,搞垮奈梅亨、夺走藏宝图残片、彻底消灭埃尼德斯,他们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高明之处则在于欺骗得棋子以为自己是弈局的人,心甘情愿的承局发展,接着布置环环相扣的局中之局!
越想越痛苦的我使劲抓着头皮,好像这样能让快爆炸的大脑镇定下来,我的发迹、顺风顺水荣登公爵之位、意气风发的抱得美人归、纵横睥睨天下无敌,到底哪个才是冥冥之中操纵者推倒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乱了,脑子里的经络纠缠绞结,不停重放着光怪陆离的画面。
这是被摆布的人生吗?我应该怎么做?
“大人。”
科勒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仿佛一颗清心丸,药效强劲管用,将我拽离纷续的状态。
“我想报仇。”
报仇?是该报仇,可敌人是谁?他们在哪?有多少人?势力多大?
就连我们现在是否在他们的掌控中都很难说,想报仇谈何容易……
再者,我定定的瞅着科勒,观察他缩放的瞳孔和微颤的睫毛,似乎希冀如此能穿透对着自己的面皮,这个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的肱骨之臣,科勒,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科勒吗?
怀疑是人类最可怕的情愫,它悄无声息的产生,汲取人性中阴暗肮脏的沉淀,然后疯狂的发育、成长、复制、膨胀,吞噬健康的肌体和正常的思维,无限制败坏宿主的活力,最后寄生在可怜人的脑核里,误导他做出各种各样不合常理的判断和举动,亲手毁掉自己建立起的一切,最后仍如释重负的得意微笑。
“您怀疑我,对吗?”
科勒平静的说,表情一如寻常,我慌忙躲闪他的眼神,生怕心思被看穿,这可比光天化日之下裸奔还难受。
怀疑?能不怀疑吗?身边还有谁值得信任?但这些话我仅仅可以在心中无声呐喊,哪怕声嘶力竭也无所谓,却万万不可真正说出口,一旦唇齿碰撞,蹦出的便不再是言语,而是伤人至深的钢刀和毒药,信任这种东西,建立起来历尽千辛万苦,而摧毁它则相当容易,绝无回头之路。
气氛诡异尴尬,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个平静可怕,一个心乱如麻,看不见的冰霜结成厚实的墙壁,将我们分隔在不同的天地,千言万语、遥遥相望,你在那头、我在这头,怎个凄凉了得。
“记得它吗?”
科勒摸向腰间,缓缓拔出一柄短匕首:“当初您送我的,我们一起打败了弗里斯兰的军队。”
能忘吗,那些峥嵘的铁血岁月?
“记得,那时候真是凶险,赫鲁斯贝克城堡都让敌人端了。”
我苦笑着:“跟现在一样……”
“是啊,同样被敌人算计的调虎离山,无家可归只能躲在山里等待机会,哪有现在待得舒服。”
匕首在他手里飞快的旋转,划出一个个绚丽的刀花:“即使难的快要放弃,您也没有怀疑自己的兄弟和朋友,大人,难道家业大了、地位高了,我们就非得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戴起面具,冷峻的拒人千里吗?”
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一者叛出内鬼让对手掺了沙子,再者堡垒的主人亲手拆掉承重的那根柱石,导致整座建筑不可逆转的崩毁,而科勒正是构建奈梅亨的顶梁柱之一,他倒了,奈梅亨便塌了半边。
“噗!”
猝不及防的,匕首在科勒手中突然翻转,深深没入左胸,他眉眼平静的盯着我,一字一顿的说:
“现在,可以相信了吧?”
呆了半晌,吓傻的我才完成看见、思考、判断、反应的一整套程序。
“你疯了吗!”
我抱住因脱力而瘫倒的科勒,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消失:“你别死啊,别死啊……”
这个疯子,从来没有听过我的话,以自由不羁的灵魂驱使着自由不羁的躯体,总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举动,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疯了吗?”
他垂下眼帘。瞳孔黯淡无光:“家都没了,空留这条命有用吗?大人,该振作的不是我,应该是您!”
话说得太多,科勒剧烈咳嗽起来,喘气声越来越粗重,肩膀抖得厉害。
“你不能死,给我活过来!”
我急得快哭了,死命用手按住他不断冒血的伤口,却不敢拔出扎在要害的匕首,那玩意仿佛是科勒生命的总开关,稍有不慎便会致人死地,而我不想让他死。
“答应我,振作起来,化身令人绝望的复仇天使,用仇恨和毁灭的火焰吞噬敌人,快答应我!”
他抓着我的手,似乎将全身最后的力量都集中在五根指头上,攥得骨节嘎吱作响。
“我答应你,科勒,咱们一起去复仇,不要死!”
“真的吗?”
科勒瞬间变了语气,但仍旧充满疲惫:“放心吧,我扎得不是要害,离心脏还有段距离,不过……嘶,确实疼得要命,而且再这么下去我肯定会把血淌干的,快去叫人……”
他努力把话说完,终于陷入昏迷。
我背着手在病床前来回徘徊,绕得自己都晕头转向,科勒脸色苍白的躺在一堆柔软的被褥中间,任凭两个邋里邋遢的医生摆弄,后者长长的指甲里抠满黑泥,让人不得不怀疑伤口处理的效果,我刚想开口,正看到抬着火盆和烙铁进来的侍从,马上打消了多嘴的念头,叫他骗我,吃点苦头也好
“能别绕来绕去的吗?”
理查公爵一边哭丧着脸求饶,一边痛苦的揉着脑袋:“我的眼珠都要缠在一起了!”
是我让你看的吗?把这话憋在肚子里,我多走几步靠在壁炉边,木柴燃烧释放出森林沁润心脾的清香,倒烤得人很舒服。
那两个咋瞅咋像兽医的大夫递给科勒一根绳子,示意他咬在嘴里,以防待会上烙铁时疼得忍不住咬掉舌头,科勒面无表情的照办,手指死死抠住床沿,决绝的像个刑场上高喊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的死刑犯。
一个大夫捅捅盆里的炭火,取出烧红的烙铁贴近脸庞试了试温度,冲另一个忙着拆绷带的同行使个眼色,配合默契的两人动作迅速,未及我们看清烙铁已经烫在伤口上,伴随着科勒的闷声惨叫和若无若无的烤肉飘香,中世纪常见的外科手术便宣告完成,只要再往烙红结痂的伤口,抹点鬼知道是什么的黑乎乎药草泥,是死是活,剩下的事情就得听天由命了。
“上帝何等眷顾你啊,兰迪,竟有如此忠心死谏的手下。”理查公爵捂着鼻子,阴阳怪气的对我说。
可让你找到挖苦我的由头了,诺曼底的狮子。
我没搭理他,围着手忙脚乱包扎的大夫转了好几圈,直到确认他们真有一定的医疗经验,能料理好科勒的伤口,这才放心的长舒口气,老老实实坐回椅子。
别看大夫穿得窝囊,手脚倒称得上麻利,除了最后系紧的那下没掌握好轻重,痛得科勒差点吐血,整个过程干净利索。
“他们平时常给中箭的战马治伤,放心吧。”
理查不知道是有心宽慰还是无心找茬:“瞧瞧外面那些马,现在不都活蹦乱跳的了?”
果然这时代的大夫主业是兽医,救死扶伤不过顺带手而已。
干完活的俩大夫收拾起一堆堪比刑具的家伙事,叮叮当当的退出房间,只留下虚弱的科勒、焦急的我和看热闹的理查,壁炉里的火哔哔啵啵的燃烧着,没了外人在场,我们仨反倒无话可说。
“哑巴了?”
心直口快的诺曼底公爵受不了这窘迫的场面,率先开口打破僵局:“你们奈梅亨人说悄悄话,要不我也出去?”
他作势欲走,我故意没拦着,倒想看看这家伙怎么下台。
理查装模作样的迈了两步,发现我没有挽留的架势,立在那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抓耳挠腮的相当搞笑。
“雷耶克呢?”笑笑便罢了,我没心情继续玩,话锋一转切入正题。
“我吩咐他在外守着,保证你们的秘密安全。”
理查心不在焉的回答:“你找他?我叫进来。”
“重点不是他。”
我摆摆手:“绝不是危言耸听,朋友,我的行踪必须完全保密,除了已知情的几个人,万不可再叫旁人知晓。”
理查耸耸肩膀表示自己不明就里,我只得简单给他描述了从离开罗马以来的经历,却隐去关于乞丐国王胡迪尼的事情,人心不古,总要留张底牌。
“如果你的怀疑成立,我们的对手便不是明面上的那些宵小。”
诺曼人性子虽然急了点,但脑子绝不糊涂:“这个敌人心思缜密、手段毒辣,最可怕的是还有坚忍的耐心……”
他叹口气:“我有点后悔昨天武断的决定了。”
我笑笑没当回事:“敌暗我明,不得不极其小心。”
理查赞同的点头:“失手多次,他们必欲除掉我而后快,相信用不了多久,我的位置就将暴露,每个人都可能是潜藏的杀手,防不胜防。”
“难道去都灵安全吗?你的军队构成复杂,势必更加凶险。”
理查真心实意的盯着我:“留下来,一起走。”
这时一直躺在床上半昏迷的科勒说话了:“大人失踪和国中巨变的消息传开,再加之厌战和思乡情绪的影响,士兵逃亡相当严重,到后来连贵族和骑士也不告而别,士瓦本、巴伐利亚、卡林西亚的军队几乎跑光,都灵城外只剩一片掩人耳目的空帐篷,实力大打折扣。”
他停下歇口气,左胸新扎的白绷带晕开淡淡的血迹:“现在那全是奈梅亨人,新卫军出身的老兵占了大多数,他们的忠诚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担保!大人,战士们都在等您回去,他们从未丧失打回家园的希望!”
“再忠诚能有什么用!你们剩下多少士兵?一千?五千?”
理查急了,声音陡然提高八度:“需要我提醒前面有多少敌人吗?看不见的先不说,光数得过来的,弗兰德、勃艮第、卢森堡、罗贝尔国王的联军、还有态度的亨利陛下,算过吗,有多少?是你们的十倍、百倍、千倍!”
他哑然失声,态度软了下来:“别冒险,保持清醒,办法会有的,但绝不是去送死。”
理查的话生猛的钻进左耳朵,摧枯拉朽的扫荡大脑皮层后又从右耳朵汹涌冒出,我的注意力全然不在于此,一个身影在被他肆虐过的脑海中冉冉升起,越来越清晰。
那个时代的巨人也曾失败潦倒、众叛亲离,困在地中海的弹丸小岛上,当所有敌人以为他再无翻身之日而弹冠相庆时,折断羽翼的雄鹰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他仅靠十几名亲信的帮助便摆脱囚禁,貌似强大的敌人个个土崩瓦解,目送着雄鹰未费一枪一弹的重登王座,谱写一段令后人瞠目结舌的奇迹。
我能复制他的传奇吗?
第四百四十八章:天下动荡(3)
瑟琳娜坐在我最喜欢的城堡大厅落地窗前,阳光透过粗糙的毛玻璃折射出朦胧的梦幻感,她戴着一顶当下流行的尖角丝绸帽子,鬓间散落几缕柔顺的长发,颤动的睫毛将整个面部轮廓装点得愈发灵动,她侧脸的剪影和背后温暖的光芒融为一体,美得不可方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到这来!”轻启朱唇,她张开双臂温柔的笑着。
总爱打嗑睡的胖奶妈,把一个圆滚滚的小男孩放在铺有厚绒毯的地上,小宝贝正学着走路,还没办法靠自己站起来,蹒跚走了两步便摇晃跌倒,痛得抽了抽鼻子,然后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撒娇,祈求奶妈的帮助,可坐在椅子上的母亲拍拍手,再次鼓励他:
“乖宝贝,别怕,到妈妈这来。”
小男孩认得妈妈的声音,虽然出生后的大部分时间都舒服的窝在奶妈怀里,但是他同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拥有天生的亲近感,血缘的亲情像条看不见的线,拴住世间陌生疏离的人们。
小男孩手脚并用的往妈妈的方向爬着,口中哼唧谁也听不懂的牙牙之语,他攥紧肥嘟嘟的小粉拳,边爬边卖力的敲打地面,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充满力量似的,
“哦,我的小马丁,上帝啊,快看看他有多可爱!”
瑟琳娜慈爱的抱起儿子,爱不释手的在他脸上落下唇印:“我的小马丁长大后一定是个像父亲一样勇敢的骑士。”
母亲对孩子拥有无限的疼惜和憧憬,因为那是她身上掉落的心头肉,此时的我像个局外人,只是安静的凝视母子间的真情互动,作为一个男人,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吗?
突然!
一团黑影从房间角落的地面迅速升起,面目模糊却散发着狰狞和恐怖的气息,危险!
我惊叫一声,可沉浸在幸福中的瑟琳娜根本听不见!
黑影扼住她光滑的脖颈慢慢收紧,瑟琳娜被勒得青筋暴突、眼珠充血,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黑影的控制。
“呃……啊……”
她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用尽浑身力气挥着手,希望胖奶妈赶紧把儿子抱走,但意想不到的是,奶妈狞笑着拎起小马丁的一只脚,在瑟琳娜惊恐的注视下残忍的拉扯,孩子疼得哇哇大哭,她却撕得更加卖力。
“去死吧。去死吧!”
奶妈疯了一样狂吼,逐渐化成青面獠牙的恶鬼,背后生出黑色溃烂的翅膀!
“不!”
我扑过去,直接栽倒在地,头皮传来清晰的痛感,眼前的事物交错变换,慢慢具象为现实。
“大人,您又做噩梦了?”
罗洛关切的看着我:“起来清醒清醒吧,这一晚折腾好几次了。”
我苦笑着揉了揉脑门,手上黏糊糊的,估计磕破流血了。
“是啊,眼袋沉的直往下坠。”
当思念连绵不绝,便无异于噩梦般的存在,有时候执念太深,往往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你好些了吗?”他脸色看起来比昨天红润不少。
“小伤小病,无碍。”
科勒故作轻松的笑着,生怕我不信还用力抻抻胳膊:“您看,早没事了,不影响拉弓。”
他调皮的摆出搭弓射箭的姿势:“要是以后射不准,公牛保准会拿这个嘲笑我,绝不能给他机会!”
我知道科勒是想逗我开心:“那件事……我担心你的身体吃不吃得消,毕竟得颠簸很久。”
他的伤口好得慢,需要静养。
“哪有那么多说道,我以前可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现在不照样活蹦乱跳?”
他无所谓的摊开手:“您去办自己的事情,余下的我来帮着搞定,等事成之后,再按照约定会合。”
科勒说着,得意忘形的拍拍胸脯,正好打在伤口上,疼得他呲牙咧嘴,五官纠结的差点拧成一团。
外面亮天了,不过太阳尚未完全展示出威力,躲在地平线下含羞的梳妆打扮,天地间充斥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霾,人喧马嘶的吵闹声渐次响起,城堡又恢复了生机,伴随着这座城市一起醒来。
“怎么这么吵?”
科勒皱着眉头问道,当然,他干橘子皮似的表情,多半是由隐隐作痛的胸口引起的。
我撇撇嘴表示和他同样的困惑,这房间因为在走廊的最里面,所以并没有开窗子,点着壁炉虽然热乎,却闷得要命。
“咚,咚咚。”
一短两长的敲门声急促有力,这是自己人发的信号,我走过去拔掉门闩,雷耶克轻盈的闪入,把托盘里的食物放在桌上:
“厨房刚早起没做什么,我怕你们饿了,先随便拿点东西来。”
他一一摆开干面包、昨晚剩下的布丁、冷掉的烤鸡和几颗微微发瘪的油橄榄。
“我只找到这么点……厨房的那头肥猪倒藏得仔细,碗柜里除了点残羹冷炙之外啥都没有,该死!”
“外面怎么了?大早上就这么热闹。”
我扒开干果的外皮,犹豫半天没能下口,索性丢在旁边。
“在准备刑场,待会要剐人。”
他满不在乎的回答:“昨天商量好的那个。”
我掰开干面包泡在酒里,看着红色的酒液极富视觉冲击的慢慢浸透白色的纤维,不冷不热的说道:“替死鬼倒找的容易。”
雷耶克似乎没听见我的话,他想必饿坏了,明明是给我们拿来的食物,自己却吃得相当开心,嘴里塞得满满登登。
“知道今天要砍人,广场上早早聚集了赶来看热闹的百姓,每天过着死气沉沉的枯燥生活,砍人的血腥场面可比杀牛宰羊什么的刺激多了。”
他咬碎烤鸡的骨棒,拼命嘬着流质的骨髓,能边谈笑风生的讲着杀人细节,边大快朵颐的也就只有粗犷野蛮的北方汉子了。
“现在你们听到的吵闹声,是犯人正被战士轮踢,这是从维京时代流传至今的私刑,逃兵在处死前,必须蒙住头部让所有战友踢上一脚,表示他不再是一名受人尊敬的维京武士,这种做法一者保全了逃兵家人的面子,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背上这口黑锅恐怕一辈子都难以抬头做人,二者大家不知道自己的战友是光荣战死还是做了可耻的逃兵,心中留有一份兄弟之间的感情总是好的。”
“你们诺曼人……搞事情挺有一套的。”
这倒有些人文关怀情节的,我赞许的点点头:“趁着外面人多且杂,我出去办件事。”
“不行,太危险了!”
科勒和雷耶克几乎同时否决,两人尴尬对视,科勒歪歪脑袋示意对方先说。
“您也说人多且杂,没准里面就潜伏着心有不轨的敌人。”
雷耶克十分笃定的挥着拳头:“您可是他们的重点关照目标,万一出了什么差池……”
他停顿下,眼神在我和科勒之间来回移动,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谁能担待得起?”
原来是怕自己担责任,我哭笑不得的挑挑眉毛。
“给我找件带兜帽的长袍,你看,混在人群中没谁会注意。”
我比划着用兜帽盖住头的样子:“我要出去找个人,他是计划重要的一环。”
“………………”
雷耶克嚅嗫着终于没再说话,科勒舒展开眉头算是默认。
穿好长袍将整张脸埋进兜帽阴影的时候,雷耶克已经获得理查公爵的许可,等在走廊的入口,他远远看到我,马上找理由支开守在门口的士兵,同时隐蔽的指了指另一条走廊,那里通向仆人居住的楼层,过道尽头有一扇无人把守的小门,方便在城堡服务的仆役搬运食材和倾倒垃圾。
城堡的小广场人声鼎沸,两名背着盾牌的公爵亲兵,押送头蒙口袋的死刑犯穿过拥挤的人群,旁边的诺曼战士发出如潮的嘘声和咒骂,为在自己中间出现可耻的逃兵而感到愤怒。
蒙着头的犯人拼命挣扎,可负责押送的公爵亲兵像两把铁锁,死死剪住他的双手,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仍能体会到这个替死鬼深深的绝望与恐惧,被拔掉舌头的他无法辩护,又不可以立即结束痛苦,必须一步步接受死神降临的现实,我手划十字为他祈祷,做人就是这样,无非从一种绝望陷入另一种绝望。
城堡里的人簇拥着涌入外面的城镇广场,这里聚集着更多的人,房顶上、树上、阳台上、人叠人的肩膀上……
到处都挤着前来看热闹的热那亚市民,喧闹的场面让我想起了电影里菜市口杀头的盛况,也是万人空巷一睹为快,为了抢个临街观赏的好位置,有钱人甚至一掷千金,人类是上帝创造的最复杂的生物,躯壳里具有两个极端的存在,仁慈的悲悯者同残忍的嗜杀者,分裂又集中,变态的统治这个星球。
死刑犯的出现让激动情绪积压已久的人们陷入疯狂,他们欢呼着、跳跃着、喝彩着,庆幸有机会欣赏难得一见的盛况,但没一个人去同情无助的犯人,关注他的反应、他的来历、他的家人,大家脑海里都盘旋着血淋淋的单词!
“杀!杀!杀!”
我拉低兜帽,匆匆挤进摩肩接踵的人群,费劲的往反方向走去,不小心踩着某人的脚,后者生气的叫骂,但看我没还嘴便不再说什么,断头台上的新鲜事更吸引他。
后面的人不断往前拥着,想凑近些瞧得真切,被扑倒的前排身上挨了无数黑脚,哭爹喊娘的爬不起来,眼瞅要出踩踏事故,幸好一对整装的诺曼战士,在人堆中开了条通向断头台的小路,才给了倒地者重新站起的机会。
死刑犯已经吓得知觉全无,腿软的像根煮过火的面条,浑身力量都压在架着他的两名公爵亲兵身上,激动的众人到达第一个情绪高点,兴奋地尖叫声此起彼伏。
负责行刑的刽子手是个肩扛巨斧的魁梧战士,浓密的络腮胡子几乎长了满脸,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他指挥几个打下手的战士用绳套捆住犯人的两只脚,自己则摩挲着匕首的锋刃,在做行刑前最后的准备。
让过几个疯疯癫癫的路人,我好不容易捱到队尾,空气瞬间清新敞扩,这里多是来凑热闹的上年纪老人和带孩子的妇女,没力气推搡更没肾上腺素激荡的狂躁。
我首先确定那天来时见过的一家门庭萧敝杂货铺的位置,然后凭记忆寻找乞丐国王胡迪尼,曾经歪着晒太阳的角落。
自从诺曼人占领热那亚以后,繁华的城镇广场就成为记忆中的景象,店铺倒闭、住户迁走、花园凋零,没了恩主。
乞丐们便很少出现在这一带,倒是那些无主的房子成了小偷和无家可归者的天下。
人群又爆发出欢呼,我回头望去,只见两个壮汉正拉着绳子把死刑犯倒吊起来,刽子手扯破他的衣服,亮出白花花的胸脯,仿佛一条等待剖膛破肚的风干咸鱼。
说也奇怪,我这见识过相当多狰狞尸体的人犹瞅不得活剥牲口和刑场砍头,总觉得不给他们拼死一搏的机会,任意摆布生命是**裸的犯罪。
“您是在找我吗,朋友?”
一个声音冷不防贴着耳朵响起,刺激着后脖颈的汗毛麻酥酥炸裂,我条件反射似的摸到怀里寻短刀,胳膊却被声音的主人摁住。
“都是朋友,何必动粗呢?”
是胡迪尼!我放松下来长舒口气,没好气的拿眼斜瞪着他:“你难道不会好好的同人打招呼吗?”
他摊开双臂,脏兮兮的脸上表情无奈:“我没有好好打招呼吗?应该是您心里有鬼吧?”
胡迪尼最后一句话似有所指,二人陷入沉默。
人群的再次尖叫适时化解了尴尬,刽子手熟练的将匕首没入死刑犯的喉咙,然后顺着肌骨的纹路直划到肚脐,动作既迅速又轻柔,皮肉翻开却不见血,而且犯人还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吊着口气,手段利索的堪比经验丰富的老屠夫。
其实英武的战士和五大三粗的屠夫没啥不同,刀下亡魂多了,便庖丁解牛般洞悉落刀的方位和力度,知道怎样做才符合自己屠戮的意图。
第四百四十九章:天下动荡(4)
“人命还不如条牲口值钱,这遍地刍狗的世道,还说什么上帝建立在人间的天国,骗鬼呢!”
胡迪尼一边抓虱子一边半讽半骂的说着:“哦,差点忘了,找到你那富有的厨子亲戚了吗?”
我把袖口里藏着的钱袋丢过去:“按照说好的数目,一个子都不少,你查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拿在手里颠了颠,耸耸眉表示满意。
“咱俩的合作到此为止,虽然过程曲折但好在达到目的。”
乞丐国王变戏法似的将钱袋塞进自己油腻腻的乱发里,他那身到处窟窿的烂衣服,确实存不住啥东西。
“废话不说了,就此别过吧!”
他仰脖张望了一下断头台,口中喃喃自语:“我得赶紧凑到前面去,要不抢不到好肉了……”
吃人肉这种事很寻常,老百姓让领主贵族们压榨的颗粒无收、食不果腹,晚上偶尔出去敲个落单旅人的闷棍,改善改善伙食的事情屡见不鲜,胆大的村民甚至敢集体伏击武装护卫没那么强的小商队,所以长途旅行在这时代往往意味着生离死别,一年半载回不来大家心里都有数,要么半路给野兽吃了、要么给比野兽更饥饿的饥民吃了。
“等一下!”
我没兴趣同他探讨吃人肉的问题,而是另有事相求:“还有个挣钱的机会,想不想听听?”
胡迪尼眯着眼睛,像极了跳蚤市场瞒价欺客的奸商:“可惜我厌倦了掺和你们这些贵族老爷的烂事,哎呀,我猜到了您的身份,对不起大人,您不会找人杀我灭口吧?千万饶命,我嘴很紧的!”
他赶忙捂住嘴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揶揄味道明显,我明白,我俩之间已经隔着深深的鸿沟。
对付他这种伶牙俐齿的人,针锋相对的斗嘴是没用的:“不想掺合了吗?你身在其中了,不是吗?”
乞丐国王抓虱子的手稍稍停顿,不过马上恢复正常:“我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乞丐,给你的答案如此,给其他人的答案也一样。”
他用指甲掐着吸饱血的虱子放在眼前端详,脸上逐渐堆起与平日插科打诨截然不同的神色,随着手指的慢慢收紧,虱子的肚子越长越大,最终噗的一声炸开。
静静的看他表演,我没有打断的意思。
“这是定金,足够你在热那亚买座临海的别墅了。”
我踱步靠过去,借着长袍的掩护把钱袋摔在胡迪尼怀里:“明天日出之前,广场废弃的喷泉边,等你,事成之后再支付尾款,放心,那将是笔更大的,只多不少。”
现在该换我拿腔作调了,在他肩膀轻拍几下,我拽紧兜帽的边沿,转身汇入如痴如狂的人群,潇洒的玩起消失。
断头台上,刽子手拎起犯人剐得可见白骨的胳膊给众人展示,观众们有的惊声尖叫、有的掩面哭泣、还有的吓得昏死过去,一群生物为看到同类被肢解而雀跃麻木,他们和圈养的羔羊毫无区别。
“真是,渺小又可悲的生命啊……”
我学着先贤悲天悯人的唏嘘嗟叹,插在腰间的手掌碰到刀柄,瞬间无话可说。
原路返回,走廊里依旧人迹寥寥,我敲开房间的门,丝毫不惊讶理查公爵的出现。
“看热闹去了?”他眼皮不抬的问道。
我冲躺在床上的罗洛点头示意,后者报以我还好的微笑:“把个庄严神圣的习俗变成人尽可观的马戏,你算够有一手的。”
见桌上摆着余温尚存的肉汤,我才觉得肚子叫唤得厉害。
“不弄得动静大点,能引得他们注意吗?”
理查捋了捋下巴上有段时间没修理的胡须,整齐的金须脏成颜色暗淡的毛刷:“支走我那么多金币,怎么样,找到你说的重要的人了?”
我咂么嘴品着厨师精心烹制的肉汤,敏感尝出鹿肉的厚重膻味,似乎还加了点价值连城的胡椒:“和热那亚的财富比,这点小钱你会心疼?瞧瞧,肉汤里放了不少东方香料呢,啧啧……”
来中世纪这么久,我依然对糟糕的各种食物吐槽无力,调味品无非糖、盐、蜂蜜、大蒜、牛奶、香叶几样,没酱油、没陈醋,香辛料又价值连城,吃的东西怎么做都大同小异一个味。
“放心,他是个重要的线索人物,明天出发时,对方会在城镇广场的温泉那等着,另外,他是个不是乞丐的乞丐。”
“不是乞丐的乞丐,那是什么?”理查很反感我讳莫如深的打暗语,紧追不舍的穷究到底。
“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总之明天你就明白了,他带你们抄小路去米兰。”
我握着木勺在肉汤里搅了搅,好让沉底的碎肉飘上来:“在海上出事以后,很长一段路都是我俩一起,如果敌人想找我,十有**可能从他身上下手。”
“既是捕兽的诱饵,便悉听调遣吧。”
理查满不在乎的说着,战争于他来说,是刻进骨子里的基因,敌人的数量多少无关紧要:“明天是例行巡防的日子,我安排雷耶克领队,他手下会有名士兵生病去不了,你将作为新人补位。”
他蹙着眉从头到脚的打量我:“记住,要少说话,因为你的口音相当可疑,还有,跟紧雷耶克,这一路他熟得很,找到机会就顺理成章的让你消失。”
“你们多加小心。”
理查刚要露出不屑的神情,我的视线转向受伤在床的罗洛:“这么丢下你……”
“调开敌人的注意力才是关键,大人,请不必自责。”
罗洛爽朗微笑:“您说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金色的蝉蜕掉硬壳骗走捕食的飞鸟,呀,想想这画面就激动,太贴切了也!”
事实上,我解释金蝉脱壳的故事时差不多嘴里的吐沫都说干了……
凌晨的空气清凉冷冽,令人早起的萎靡一扫而空。
远方的地平线隐隐泛出微亮的鱼肚白,朝阳正酝酿着准备起床,月亮不见了夜晚的皎洁,变成悬在天边的纯白背景,不甘消失的黑暗抓紧最后的时间统治大地,于是,这黎明前充斥着阴冷、黯淡、寂静和落寞,让人舍不得离开温暖的被窝。
我裹着厚实的皮氅临窗而立,出于安全起见,昨晚他们把我换到塔楼的房间过夜,城墙和院子里都生着火,早班换岗的士兵和战友完成简单的交接,互相说点荤段子寻开心,轮流猛灌烈酒来御寒。
城墙拐角处的马厩灯火通明,仆人们忙碌着给马匹备好鞍鞯和笼头,在侍从吆五喝六的驱赶下,套上一架四轮的大马车,士兵们好奇的盯着干得热火朝天的众人,交头接耳的猜测究竟要发生什么事。
城堡里开始走出一些人,从后背的大盾牌看应该全是理查的亲兵,他们跑过去里三层外三层的将马车严密保护起来。
又过了很久,理查和几位陪同的贵族骑士出现,战士们纷纷弯腰行礼,他简单的点头致意,潇洒翻上自己的坐骑,目光如炬的环视四周,这才摆摆手吩咐什么。
两名公爵亲兵护送一个全身罩着黑袍的神秘人迅速进入马车,站岗士兵卖力推着铁栅门的绞盘,队伍随即扬鞭开拔。
我将目光投向城镇广场中央的废弃喷泉,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也不知道胡迪尼有没有按照约定等在那里,但我明白视线之外的阴暗角落,无数双有心无心的眼睛正盯着缓缓离开的车队。
“大人,收拾一下,我们该走了。”
雷耶克一直陪我,靠着门整宿没合眼,他揉了揉深深的黑眼袋,拿过一身公爵亲兵的制式衣甲放在床上:“我去厨房找点吃的,您抓紧换衣服,晨钟敲响时咱们就得出发。”
我摆弄着边角有些残破的罩衫:“知道了,你快去快回。”
早餐是简单的麦粥和面包,当然少不了诺曼人最爱的烈酒,辛辣的感觉从喉咙直蹿到胃里,暖得五脏六腑热乎乎的,我们两人安静的吃着东西没讲话,房间里只能听见吸溜吸溜喝粥的啜声。
雷耶克蹭蹭沾了面包渣的胡子。
“带上这把剑,先去马厩等我。”
他站起来整理着锁甲:“把头盔压低,少和人说话,跟紧我……”
同理查的嘱咐一样没任何新意:“您是公爵大人的亲兵,临时代替生病战士补位的,放心,没谁会主动搭理您,公爵的亲兵向来自视甚高不苟言笑,与普通士兵关系很差。”
背上特制的盾牌,整个人马上被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笼罩,走起路来腰杆不由自主挺得倍儿直:“维京汉子披山踏海,绝不向困难低头!”
理查某次宴会时醉醺醺的唱起粗犷的北欧民谣:“长船、战斧、盾牌,维京人便能征服阳光之下的每一寸土地……”
想到这,我顿时觉得周身充满力量,仿佛自己就是个拼搏于惊涛骇浪之间的维京武士,血液中男性荷尔蒙泛滥。
乘着阳光,城堡已经从沉睡中苏醒,担水劈柴的仆人来来往往,肥头大耳的厨师叉着腰追在后面数落他们笨手笨脚,睡眼惺忪的诺曼战士**上身,丝毫不忌讳打扫庭院的女佣在侧,直接走到柱子旁掀起裤子就尿,羞得年轻女孩捂脸逃走、成年妇女破口大骂,嘻嘻哈哈拉开新一天的帷幕。
跟随雷耶克巡防的士兵陆陆续续牵马集合,大概四五十人的样子,马厩差不多都牵空了,我斜靠着栅栏,冷眼注视进进出出的众人,他们也用同样陌生的眼神打量我,果然,没谁主动上前打招呼。
“理查的亲兵,混得还真臭啊!”啧啧的撇着嘴,我偷翻个白眼,舒服的抻展懒腰,享受难得的温暖阳光。
换了衣服的雷耶克姗姗来迟,他冲正在点名的兵长摆摆手,后者跑来弯腰听命。
“都到齐了吗?”
“老渔夫拉稀拉到腿软,恐怕昨晚吃了啥不干净的东西,现在别说骑马,爬都爬不起来。”
兵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还没雷耶克的战马高,别看他长得小,身上透出的那股凛冽的杀伐之气相当骇人,应该是个尸山血海走出的百战精锐,能做几十人的兵长,威望估计也很高。
“又是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家伙,下次让他儿子来应征,好端端的送去什么教堂学写字,能写个鸟蛋出来,败坏了咱们诺曼人的传统!”
雷耶克往地上啐口吐沫,兵长束手听着没接话:“随便找个谁过来补位……”
他故意往马厩这边张望,自然盯上了我:“那边那个,对,叫你呢,过来!”
丫的脾气不小!
我一面腹诽着一面小跑过去,捏着嗓子竭力装出北方口音:“叫我吗,大人?”
“少废话,去牵匹马来跟我走。”
雷耶克高高在上的拿眼瞥着我:“算你走运,小子,一般人可没这么好的运气,跟我们去巡防,见识见识真正男人该干的事情,总比守着堆破石头房子刺激!”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战士们哄堂大笑,不停的吹口哨喝倒彩,能让讨厌的公爵亲兵吃瘪,实在大快人心。
“变态……”
我小声嘀咕着,不情不愿骑上马,队伍排为两列纵队,随着打头的雷耶克鱼贯出城。
“小子,别以为自己是公爵大人的亲兵就摆谱,进了我的队伍全都一视同仁,得拿点真本事出来,另外,遇到危险打不过赶紧跑,指望我们救你纯粹做梦。”
矮个兵长经过我身边时嫌恶的咆哮道:“你们这些娘们似的花花公子,除了靠老爹的爵位作威作福,还会干啥正事?切!”
很深的怨念啊,我目送他策马远去,感慨的吐了吐舌头,却冷不防吃了一嘴飞灰扬沙,搞鬼的诺曼战士得意的哈哈大笑。
“收回之前的话,这是一群变态。”我擦干净嘴角,心中怒气爆棚。
热那亚附近的道路体系修筑的相当完善,这跟当地繁荣的对外贸易有关,沿途商队遥遥望见气势汹汹的诺曼骑兵,登时魂飞魄散的退到两旁躲避,我们一路张扬跋扈的疾驰,留下背后鸡飞狗跳。
出了热那亚的范围,第一站是小镇布萨拉,作为贸易之城的北方门户,这座丘陵间的城镇筑有坚固的城墙和望的塔楼,可以第一时间发现敌人并放出狼烟,提醒附近城市立即备战,诺曼人在此驻扎着五十名士兵。
第四百五十章:天下动荡(5)
“嘿!小子!瞧见那尖顶的塔楼没?传说罗马时代有对偷情的狗男女被家里堵个正着,没办法从上面跳下来摔的稀巴烂,有意思的是,本有旧怨的两家竟因此冰释前嫌,你说死得多不值!”
金发、瘦脸、山羊胡,同我并辔而行的诺曼人像个算命忽悠人的半仙,更可笑的是他奇怪的嗓音,说着说着似乎快唱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是个哑巴吗,小子?啧啧,看门狗真的不会说人话……”
“你要是再这么无礼,我很难保证控制得了自己的愤怒。”
我冷冰冰的回答:“我有名字,你可以叫我波洛克,但不要叫小子,清楚了?”
“波洛克?啧啧,贵族啊贵族!”
他夸张的做着鬼脸,嘴里总发出啧啧的口头禅:
“唔,让我想想……石头人,叫你这个怎么样?男子汉得有个响亮的绰号,法兰克软蛋才指名道姓呢。”
遗憾啊,我就是你说的法兰克软蛋,在心底默默讽刺着,我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
“巡防需要去几个地方?”
啧啧鬼惊讶的瞪大眼睛,仿佛听见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天啊,你真的是第一天参军吗?还是胖厨娘的内裤迷得你神魂颠倒?巡防巡防,当然要去所有地方。”
他眉飞色舞的张开双臂,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冰天雪地到酷热沙漠,哈哈!”
诺曼人自以为得计的笑了:“你信了!你信了!单纯的孩子呦,啧啧……”
算了,在他嘴里套不出啥有用的东西,我把头扭到另一边,秋收过后的田野光秃秃的,几只乌鸦扑棱着翅膀飞来飞去,不死心的希望找点漏掉的麦粒果腹,可惜比它们还饿的农民早已颗粒归仓,连个麦麸都没剩下。
“停止前进!”
兵长嗓音洪亮的喝止住马队,众人收住战马,热得大汗淋漓,对面的市镇打开城门,欢迎巡防者们的到来。
“布萨拉布萨拉,热情似火的布萨拉。”
啧啧鬼依旧不依不饶的喋喋不休,绝对话痨转世:
“石头人,布萨拉的蜂蜜酒会让你舌头打结的,那味道,啧啧!”
我两眼一翻,又来了……
布萨拉守军的驻防大营是某个乡间土豪的房子,说是土豪,其实不过比穷人家多了一圈围墙而已,均为地中海地区常见的平顶石灰白建筑,诺曼人来了后,房子的主人神秘失踪,他的家也顺理成章的当做军营。
按照惯例,从热那亚出发的巡防队,一般会在晌午前到达此地,简单用餐后稍事休息再赶往下个地点,所以驻防军早备下了丰盛的饭食,等待每十天来这打次秋风的热那亚大爷们,豆饭、柠檬烤山羊、无花果、油橄榄和当地特产的蜂蜜酒,啧啧鬼来的一路上嘴没闲着,对难得改善伙食的机会期待不已。
走形式的大概清点下驻军人数以及施放狼烟用的干粪储备情况,雷耶克点头表示满意,实际自伪王阿杜因与维罗纳的叛军被奈梅亨消灭以后,布萨拉的防守压力大为减轻,哪怕现在勃艮第公爵同诺曼底的态度极不友好,但好在隔着相当远。
“我有个在奥斯塔站岗的哥们,天天紧张地都拉不出屎来,跑草稞子里蹲坑没准就让狐狸一样狡猾的勃艮第人捅了**,啧啧!”
刚坐上饭桌,啧啧鬼非常不应景的开着玩笑,我盯住面前干黄干黄的豆饭犹豫半天,依旧无法下口。
驻军长官陪着雷耶克坐于上首,两人有说有笑的碰杯聊天,看起来应该熟识关系不错。
“诺曼兄弟们,大家共同干一杯!”
驻军长官的提议得到所有人的热烈响应,就连不苟言笑的矮个兵长,也笑嘻嘻的搂着他的脖子把酒杯撞上去。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便宴的气氛达到高chao。
“啧啧,我说兄弟,怎么不见了每次都有的蜂蜜熏鸡?”几杯猫尿下肚,本就活跃的啧啧鬼再控制不住,马上抢着接话。
“又是你这个老不死的马舌头,上帝啊,下次让他用舌头勒死自己吧!”驻军长官比划着上吊的样子,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马舌头不甘示弱的回应道:“我的舌头是够长,长到可以方便两个人上吊,咋样,有兴趣一起来吗,湿裤裆?”
他故意拖长湿裤裆几个词,又让大家哄笑不止。
被揭了短的驻军长官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转换话题:“那个……我倒是想上蜂蜜熏鸡,可惜镇子里的鸡抓光了,现在别说鸡,连鸡毛都不剩几根……柠檬烤山羊也挺好的,吃起来更香!”
“没有了?怎么会!”
马舌头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啧啧,该不是你怕出血,全藏着自己吃了吧!”他一边说一边带领左右人起哄,诺曼战士们借着酒劲狂拍桌子,震得杯盘东倒西歪。
“真的真的!”
好不容易让大家忘了湿裤裆的糗事,驻军长官巴不得他们闹得欢腾。
“在你们之前,公爵大人的车队来过,百十号人马的吃喝张罗下来,我们的库存全空了。”
他加重语气摊开双手:“全没了!”
一提到理查公爵,无法无天的众人立刻消停不少,诺曼人虽然豪放粗陋,但基本的长幼尊卑关系还是明白的。
“好了,抓紧吃饭,去下一站要赶好长的路呢。”
雷耶克适时发话,终止了餐桌刚才的混乱。
我动手撕下烤山羊胸脯的一块好肉,正琢磨着如何落口,马舌头在旁边小声嘀咕:“公爵大人的车队搞得神神秘秘,太阳没出来就急匆匆动身,还吃光了我的蜂蜜烤鸡,啧啧,该不会真的要和勃艮第人打仗了吧?”
他对面一个当地驻军的士兵,将嘴里嚼不烂的脆骨吐出来,压着嗓子说:“车队里有架马车,车上好像有人,不过从没见他下来,餐品都是派专人送进去,隔一会里面再把空餐盘放在门口撤走,满盆子的鸡骨头,肯定不止一个人吃。”
“没错,后半夜我起床撒尿,马厩那边不少公爵亲兵……”
另一个人加入讨论,他是我们一起来的战士,说道公爵亲兵时尴尬的瞅了我两眼,马舌头悠哉吸着骨髓:“放心,自己人啦。”
后者冲我点点头接着说:“那些人鬼鬼祟祟的备马套车,似乎不想弄出太大动静,要说公爵大人出行不该这么小心翼翼啊……”
战士没说完,话头让负责掌旗的壮汉抢去,我记得大家喊他大象腿。
“上车的那个人看到了没?”
听众懵懂的摇头和翘首以待的期盼令大象腿十分得意,他晃了晃油汪汪的手指,故弄玄虚的像个搬弄是非的小报狗仔。
“全身罩在黑袍里,是男是女也看不清,啧啧!”
马舌头随着旁人傻乎乎的发呆,丝毫不在意大象腿抢了自己的台词。
只有我不动声色的将整块羊肉啃得干干净净。
马舌头回味半晌,突然想起我的身份,抽风似的凑近问道:“石头人……哦不,波洛克兄弟,嘿嘿,你是公爵大人的亲兵,消息自然比我们灵通,马车上的人有内报不?”
原来八卦不止是现代人的专利,中世纪古人同样喜欢打听贵族的秘闻和野史,没办法,消息越闭塞的人越喜欢用这些小道情报来粉饰门面,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八卦狗仔于是才大行其道。
不是排挤取笑的时候了?
“要说亲眼所见……”
我装作努力回忆的皱着眉头,几个人的注意力迅速集中过来,马舌头挤得最近,满脸问题宝宝的求知欲,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小星星。
“真没见到……”
好奇的听众大失所望:“不过,肯定是个男人,而且相当受礼遇,公爵大人连卧室都让了。”
抛出猛料,他们又变成经不起香饵勾引的笨鱼,傻乎乎游着围过来。
“对对,是个男的,我记起来了!”
大象腿抓住佐证言之凿凿的说道:“左胳膊吊着,大概受伤了。”
马舌头捏下巴做沉思状:“男的、是个贵族、受了伤、还偷偷地不想让所有人知道,啊!”
他冷不防的大叫吓人一跳,几个脾气爆的骂骂咧咧就要动手:“你们说,会不会是那个人?”
“谁啊?”
“哪个人?”
“啥?”
脑瓜秀逗的还真多。
“啧啧,一群白痴,这段时间杳无音讯的那个!”
马舌头不耐烦的撇撇嘴,秀着自己高人一等的智商。
“你说的是占了罗马的那个?”
还是大象腿脑筋转得快,看来选他掌旗除了身材强壮外,智力达标也是重要原因,马舌头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神情,啧啧声更瑟了。
我尽量平静的吃东西,耳朵却竖得老长等待众人的反应,果然,吃惊的反问此起彼伏:“奈梅亨公爵?真的吗?”
“半真半假。”
马舌头讳莫如深的摇头晃脑,取代大象腿成了第一神棍。
“奈梅亨公爵我见过,我俩还在一个桌上吃过饭,当时就离得……”
他稍稍推开椅子,比量着和我的距离:“喏,看到了吗?这么近!”
我心里哭笑不得,喜欢炫耀和大人物的关系,是自卑的小人物进化过程中始终未变的坏习惯,好像这样便可以显得超凡脱俗似的。
“奈梅亨公爵是个满脸麻斑的大胖子,裤腰足有井口那么粗,啧啧,我亲眼看到他一口吞掉整只鹌鹑!”
反正平民眼中的贵族都差不多,在场的人没谁知道奈梅亨公爵长啥样,倒让马舌头吹得天花乱坠。
“然后呢?”几个战士如饥似渴的追问。
“然后?所以我了解他,别看那个胖子肥头大耳的像头蠢猪,心眼活泛着呢,卑劣者的名号绝非空穴来风,野地里的兔子知道不?你追它到洞口,心想蹲那死等,就不信不出来,可人家兔子早顺着另外的出口跑掉了,奈梅亨公爵是只狡猾的老兔子,当然还是只肥兔子,哈哈!”
他蹩脚的玩笑逗得大象腿喷了对面人一脸:“要我说车上的不一定是真人,但真人绝对在附近!”
马舌头环视诸人,给出一个相当肯定的答案。
刮目相看,我不由得多瞅了他两眼,结果恶心够呛。
“在附近?你说奈梅亨公爵没失踪?”
甭管马舌头推测的真真假假,得先把水搅浑,我挤出个自认为合适的白痴表情,崇拜的提问道。
有人捧着这家伙登时飘飘然起来,头顶没房盖保不准尾巴翘到天上去,兴奋的全然不顾柠檬烤山羊,已经只剩皮薄骨硬的羊头:
“必须的啊!公爵大人亲自护送讲得通,忘了吗?奈梅亨军队就驻扎在都灵,或者他压根没离开罗马,等着那些隐藏很深的对手自动跳进陷阱,又或者……”
马舌头顿了顿,吊足所有人的胃口:
“他早翻过皑皑雪山回到北方,留下我们这些傻瓜猜来猜去的!”
宴会在一派你好我好的欢乐气氛中结束,大家吃喝得都很尽兴,尤其成功成为众人瞩目焦点的马舌头,他胡诌的荤段子博得满堂彩,众人捧腹大笑。
“瞧瞧,这些人离不开我啊,啧啧。”他醉醺醺的搂着我,模样憨态可掬,活像个得到关注的街头艺人,更加卖力的耍宝搞怪。
“宁愿遇上一个愤怒的诺曼人,也不愿面对一个喝醉的诺曼人。”
坊间传闻均非空穴来风,当我以为烂醉如泥的士兵连马背都爬不上去的时候,他们直接用行动证明常人眼光的可笑,酒气熏天的诺曼人不仅没耽误工夫,而且利索的完成集结。
“走,去沃盖伊!”
雷耶克也喝了不少,脸蛋红扑扑的,一群人吼叫着策马奔驰,扰得沿途鸡犬不宁,他们倒是没醉,却变成兴奋异常的多动症儿童,路上但凡见到活物,总有几个人欢天喜地的冲出去,于是乎,在我们身后,只留下满地狼藉。
走马观花的经过沃盖伊,阳光曝晒再加奔驰颠簸让大半人酒醒,狂饮暴食的后遗症开始显露出来。
马舌头不停地打着哈欠,眼皮沉得快粘到一起,这同时是几乎所有人的状态,顶着日头从沃盖伊离开,下一站距离较远,正好路过一片半山腰郁郁葱葱的橄榄林,雷耶克赶忙吩咐休整避暑。
第四百五十一章:天下动荡(6)
“这该死的日头!”
马舌头的后背都让汗水溻湿,发酵的酒精混着口臭全方位向我扑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南面的天气真是受不了,该春不春、该秋不秋、冷不防的忽冷忽热。”
他后面的抱怨在我发呆的世界中逐渐消声,想想第一次来意大利的那年冬天,寒潮来袭普降暴雪,冻得人伸不出手,那我找谁说理去?
“啧啧,能睡快睡,要不兵长要抓你去站岗了,精神头足又是新兵,别怪我没提醒。”
马舌头随便枕着鞍具,前一秒还在喋喋不休的叨叨着,下一秒便鼾声四起,我哭笑不得的叹口气,这大分贝扩音器可让人怎么睡。
算了,闭目养神乘乘凉也好,我刚要合衣躺下,矮个兵长的地狱魔音飘忽而至:
“那个……那个谁,波什么洛克来着,对对,就是你,公爵大人的亲兵,没错,你站第一班岗,这是我们的规矩。”
他理所当然的指使着,老兵油子欺负菜鸟,自古相承的坏作风,我期待的望着兵长旁边准备睡觉的雷耶克,希望后者能说句话,结果丫的把脸一蒙,瞬间呼噜雷动,奶奶的,全都欺人太甚。
在兵长杀伤力超过一万伏特的眼神注视下,我磨磨蹭蹭的爬起来。
“去那边,视野好,太阳西斜一刻之后叫醒大家。”
呦呵,还变本加厉上了,真当我是个逆来顺受的菜鸟:“对了,看好马,它们在林子后面吃草。”
他指定的站岗地点明显在刁难我,那是块突出山崖的岩石,正对着行人常走的大路,南来北往均逃不出视野,确实是个望的好位置,不过没遮蔽物太阳直射就不吐槽什么了,离他们睡觉的林子这么远,有啥情况要让我喊破嗓子不成,伴随着士兵们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我毅然决然的走向山岩。
“给我等着,一定会杀了你!”
我咬牙切齿的捏碎手中干燥的页岩,这种千层百褶的石头很适合发泄怒火,林中的嘈杂慢慢归于平静,不堪困倦的众人终于沉入梦乡,午后的鸟鸣虫声也随之收殓,天地笼罩在使人昏昏欲睡的氛围里,安详的不像话,我打着哈欠,眼神悠然飘忽,世界变成窄窄的一道缝,然后……
“醒醒,混蛋,你就是这么站岗的吗!”
兵长的吼叫如划破夜空的一道闪电,我猛地惊醒,眼前是整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大脸。
“瞅瞅你干的好事,亲兵大人!”
他飞溅的吐沫迅速占据视线的其他角落,我迷迷糊糊往两边看看,登时从发梢醒到骨子里,原本睡了满地的战士们正撒丫子追着战马到处跑,雷耶克脸色铁青的观望山下,一对骑兵扬长而来,红色的角旗烈烈飘舞。
怎么,困了不能睡觉么?我在心底抱怨着,嘴上却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敛气吞声装木头人,挨骂这种事,生气的人最讨厌被叫嚣反驳。
“混蛋,要是战马丢了一匹,看我怎么收拾你!”兵长恨恨的跺脚,领人迎上奔来的骑兵。
来者是诺曼人自己的传令兵,他们带来热那亚的消息,雷耶克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的站着,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周围气场的低压。
“十有**是个坏消息,难道勃艮第人打过来了?”马舌头扯扯我的袖子,凑近说道。
没工夫操心别人的事,清点战马数量的兵长才是真正让我担心的,我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
“要是战马真丢了,雷耶克会拦着他不把我大卸八块吗?”答案是否定的,所以我只能自求多福。
传令兵和雷耶克交头接耳说了半天,急匆匆上马走了,诺曼人的男爵转过身,战士们立刻关心的围上去。
“兄弟们,有事情。”
他的语气沉稳坚定一如平常,但足以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
“公爵大人的车队在半路遭到不明身份武装人员的袭击,敌人数量众多且极其残忍,大人他生死未卜!”
“什么!”
“该死!”
“让我去杀了那群混蛋!”
这消息好比重磅炸弹,投入一池春水,瞬间炸得稀烂。
“留守的大人们从热那亚传来命令,要我们展开搜索,寻找公爵大人的下落。”
雷耶克叉着腰,高大的身形投下长长的阴影。
“现在开始两人一组,分别前往如下地点。”
他一一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干练的安排任务地点,眼睛都没眨一下,不说别的,光凭这记忆力和对自己战士的熟悉,就足够令人佩服。
“波洛克、老瓦茨!”
雷耶克喊到我的名字,等等,另一个是谁?
我疑惑的左右看看,马舌头懒洋洋的举手答道。
瓦茨?
没想到这家伙还有名字,而且寓意不错!
“你俩去普勒姆,那里的军队负责监视都灵附近奈梅亨人的情况,联系他们的长官。”
雷耶克取出一卷很窄的羊皮纸,封口盖着印有公爵徽记的漆封:“将这份命令交给他,愈快愈好,明白吗?”
老瓦茨抢在我前面拿过羊皮纸卷,团吧团吧就塞进衣襟,信心满满的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大人,不过,把这个给了驻军长官之后,我们两个,您知道这家伙总碍手碍脚的。”
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的指着我:“我们两个该去哪?留在普勒姆,还是回热那亚,或者,接着找公爵大人?”
“随你们便,活着回来便好。”
雷耶克回答的时候已经骑上战马,他盯着我,眼神中藏有彼此心知肚明的太多信号。
马舌头一通挤眉弄眼:“得嘞!”
对于老瓦茨自任队长的荒唐行为我没啥好吐槽的,可他隔三差五的支使干这干那我就忍不了了。
“嘿,石头人,波洛克!”
他提高嗓门,摆出长官的模样:“去前面侦查侦查,我在这等你。”
侦查?一条光秃秃的黄沙大道,但凡视力达标的人都能从头望到尾,而且咱们只有俩人,有侦查的必要吗?我没好气的把刚灌满的水壶扔给他,冷冰冰的表达了不满:
“雷耶克大人要咱俩越快越好,照你这速度,明年开春这条路长满青草也到不了普勒姆,水壶帮你灌满了,别再命令我,清楚吗?”
“啧啧,菜鸟不听话会死的很快。”
他煞有介事的做着鬼脸,当我是三岁小孩般糊弄:“我会砍人的时候,你还没法站着撒尿呢!”
无聊!我嫌恶的笑笑,驱马跟上老瓦茨,毕竟他熟稔去都灵的小路,在到达目的地前,必须学会适当的忍耐。
越靠近都灵,路两旁的林木越繁茂:
“前面拐个弯就能看见普勒姆的老水车。”
马舌头延续了一路的絮絮叨叨:“那玩意又破又糟,差不多用了几百年,啧啧。”
他挑着手指比划水车的形状:“又是罗马人留下的玩意,啧啧,要是他们还在就好了,那得抢到多少宝贝啊。”
他憧憬的攥着拳头,强盗气质展露无遗。
“嗯!”我胡乱应付着,战马突然警觉地止步不前。
“怎么了?怎么了!”老瓦茨惊慌失措的问道。
“恐怕麻烦了……”一名将自己与道旁风景融成一色的战士站在路中央,在他两侧,越来越多的士兵将我俩团团围住。
马马舌头彻底吓傻了,我勒住马,尽量稳住不安的情绪。
“你们是谁?”为首的士兵厉声喝道。
我们是谁?这问题很棘手,我和老瓦茨面面相觑,谁都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您是……公爵大人?”
为首的战士抻脖仔细端详,似乎认出了我,犹豫着问道:“是您吗?”
“公爵大人?”
老瓦茨挡在我面前,连珠炮一样慌乱解释:“不不,我们才不是什么公爵大人,你认错了。”
他警惕的盯着对方,以为我被错认为诺曼底公爵,生怕因此遭难,毕竟奈梅亨与诺曼底之间还维持着战争状态。
按照马舌头的说法,普勒姆是都灵城外的一座小村庄,直线距离不过十里,正好扼住通向城市的大路,可以方便监视驻扎于此奈梅亨军队的动向,所以能在这里遇上任一方的斥候都十分正常。
“您不认识我了?”
为首的战士拆掉头顶和肩膀的伪装,露出一张久经沙场老兵常见的沧桑脸孔,粗糙的皮肤、杂乱的胡茬、油结的短发以及愤世嫉俗的嘴唇,我摇摇头,这张大众脸极其寻常,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
“两年前,您救过我们一家。”
说到这,他明显情绪激动起来:“那时我只是个卑贱的农奴,领主是罗贝尔骑士,他因为自己的战马别折了腿而要杀我的儿子,幸亏您在上帝的旨意下及时出现救了他,救了我们全家,后来我响应征召参了军,随您南征北战,一次次从胜利走向胜利。”
他愈发激动,双眼噙满泪水,跪在地上谦卑亲吻我的靴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是你?”
我记起了当年那个战战兢兢的农奴,形神枯稿、身材瘦弱,沉重的生活负担压垮了一个男子汉本应挺直的脊梁,那次的事件也令人印象深刻,连同之后血淋淋的领主战争,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封建权力与义务的教学课,明白什么是一个封君该做的,而什么又是决不能插手的禁区。
“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本特,公爵大人,我的名字叫本特,当兵后起的大名,以前村里人都叫我花鼠子,”
战士抬头望着我,眼泪在他的脏脸上划下一道道清晰的泥印:“谢天谢地,终于找到您了,城中的大人们这几天急得团团转,科勒大人等不及去了热那亚的诺曼人那里,逃兵越来越多。”
他见我脸色微变赶忙解释:“全是士瓦本和巴伐利亚的骑士,咱们奈梅亨自己人没一个孬种!”
本特说话的时候,马舌头始终保持震惊的神情,咧着大嘴目瞪口呆,因为他实在搞不懂,昨天还被自己随便欺负、任性数落的菜鸟,突然就摇身一变成了堂堂公爵,地位的天地悬殊和后怕让他张口结舌。
“公……公爵大人,我……我……”老瓦茨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我扶住他的肩膀,开玩笑的拍拍腰间的水壶:“这壶水认真喝,以后你可再喝不到公爵亲自打得水了。”
都灵最早是作为山南高卢人的堡垒出现在地图上的,背依高山腰缠绿水得天独厚的地形优势,让这里成功阻止了敌人无数次进攻,像一根卡在喉咙的鱼刺,噎得罗马人难以下咽。
“征服都灵将成为我征服权力的第一步。”
当年踌躇满志的凯撒,在倾尽全力终于占领了堡垒后,曾发出如此感慨,也使得都灵的重要地位愈发彰显,可以说,假如把意大利比作一只长筒靴,那么这里便是它的拉链。
一行人踏入城堡外的镇子,长时间的战乱和戒严让城市繁荣的经济渐趋没落,大街上见不到几个人,两边空荡荡的屋子仿佛在无声的诉说纸醉金迷的昨天,担水的妇女领着孩子匆匆而过,对我们唯恐避之不及。
“城里的人……好像不怎么喜欢你们的样子?”我疑惑的问本特,后者小跑着跟在马屁股后面。
“唉,都是打仗闹得,今天来一群明天换一伙的比着折腾,买卖人和青壮年全跑光了,剩下些故土难离的老居民,大部分还是老弱病残。”
他扛着长矛,边跑边回答:“长再好的麦子,一茬茬割得太勤,总要罢园的。”
驻军所在的城堡正是高卢人堡垒的扩建和延伸,基础结实得很,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发起攻击都必须直面层层夯土结构的城墙,几乎找不到弱点,城外的小广场清理出平整的一方空地,虽然无人活动,但我依旧看清了边缘用以标示的码数线,奈梅亨战士已经把他们喜欢的球类运动推广到国门之外。
哨兵发现归来的斥候,吹响例行通报的号角,片刻后城堡的铁栅门缓缓升起,一队战士搬开门外纵横摆放的木蒺藜和拒角清出通路。
“欢迎回家,公爵大人,大家肯定会高兴疯了的!”
本特兴奋地帮我牵住马,走进城堡的门洞,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群、甚至连空气中也弥漫着熟悉亲切的味道,我情不自禁勾起嘴角,笑得分外开心。
马舌头莫名其妙的望着我,眼中透出深深的忧虑。
第四百五十二章:天下动荡(7)
得到消息的众人从四面八方慢慢聚拢过来,他们脸上都带着难以言说的情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领袖的爱戴、对未来的希望、对自己的信心、
不知谁第一个喊出:“上帝保佑奈梅亨!”
很快便汇集成众志成城的呐喊:
“上帝保佑奈梅亨!上帝保佑公爵大人!”
我竭力控制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要落下,频频向大家挥手致意,欢呼声更热烈,我被无数双手抬下马,簇拥传到城堡大门的台阶上,这种感觉着实令人永生难忘,他们衷心的拥戴信任,也让我坚定胸中的信念。
“大人?公爵大人!”
一些骑士装束的贵族欣喜的踉跄跑过来,他们中间的大部分我都认识。
“哈哈,上帝保佑,我们又见面了!”
我伸出双手,接受骑士们亲吻戒指的隆重大礼,虽然手指上并未佩戴戒指,但他们的口水依旧密密麻麻的印了一层又一层,以至于手背变得潮乎乎的。
“大人,您可回来了……”
一名长着漂亮金发的年轻骑士哭得像个包子,他是隶属于公爵家族的骑士,向我的家族和瑟琳娜本人宣誓效忠,曾发誓终身不娶,用生命守护自己的主母以及她的后代。
我抚摸着对方的肩膀,制止了他要继续说的话:“我明白,我全明白,现在不是回来了吗?上帝给予我新生的机会,正是需要彰显正义的时候,而你……”
我提高音量,俯瞰所有翘足聆听的战士:“还有你们!将变成我复仇的长剑,斩断敌人的手脚,撕开他们的胸膛!请告诉我,你们怕死吗?”
“不怕!不怕!”答案响亮而坚决。
“那你们愿意跟着我化身复仇天使,去制造杀戮和灭绝吗?”
“誓死相从!”
战士们的呼喊气贯长虹,连大地也跟着震颤不止,宵小们该害怕了,因为在死亡面前,他们必将无所遁形。
大厅里的陈设一如奈梅亨的风格,简洁、干净、硬朗,从不追求奢华与铺张,正中的长桌摆着一副巨大的地图,许多木刻的士兵模型犬牙差互的排列,标示出如今敌我此消彼长的局势。
方刚坐定,我便迫不及待的询问:“怎么样,咱们还有多少可战之兵?”
金发骑士瞟了瞟一直木然跟在我后面的老瓦茨,犹豫着不肯开口:“啊,差点把这位帮了很大忙的朋友忘了,给他安排个房间,再弄点吃的,替我好好招待。”
两个侍从上前,利落的解除了诺曼人的武装,一左一右牢牢架住他,像对待犯人似的拖了出去,而在这过程中,老瓦茨始终呈现呆若木鸡状,估计吓得够呛。
“大概五百多人,听着数量少些,不过却全是奈梅亨的嫡系,忠诚度和战斗力均可以放心。”
另一位骑士接过话去,他的脸很熟,但想不起名字叫什么了。
“精锐骑兵跟随大人您去了罗马,我们这边是以步兵为主,投枪、长矛配大盾,攻城拔寨韧性惊人。”他握住一枚木刻的步兵模型,信心满满的回答。
我满意的点点头,五百人已经超出之前的预想,况且奈梅亨士兵向来不以人数衡量战斗力:
“其他人呢?”我知道无论背叛或者离开,都必须了解实情,盟友的军队去了哪?会不会变成未来的敌人?
在场的几个人相互交换着眼色:“进入维罗纳以后,来自奈梅亨的邸报便越来越少,科勒大人担心家中出了状况,有意识派遣小部队占据交通要道,一方面加强驻守保证退路,另一方面也能及时恢复中断的情报。”
科勒的做法没错,是个为将者应该考虑到的事情:“后来,奈梅亨遭变故的消息辗转传到这里,即使一度封锁了来源,可惜纸包不住火,还是走漏了风声,战士们便炸了锅,纷纷要求打回老家,幸亏科勒大人镇住场面,安抚下浮动的军心士气。”
真是为难他了:“奈梅亨士兵没问题,但其他人就不行了,卡林西亚人是最先动摇的,他们觉察到风向将变,跑得比谁都快,逃兵日甚一日,再后来,您在罗马失踪的消息又给了巴伐利亚人散伙的借口,他们陆陆续续的走光了,士瓦本人坚持到您归来的前一秒,莱希菲尔德伯爵得到赫尔曼公爵离世公国四分五裂的噩耗,不得不脱离联盟,急匆匆赶回家平乱去了。”
骑士身边的战友把一柄权杖交到他手上:“这是伯爵大人离开前留下的。”
我接过来,摸索着上面光滑的纹路,欣慰又感动的笑了:“士瓦本的调兵权杖,当时出发的时候,赫尔曼公爵交给莱希菲尔德的,放心,我们的朋友今天走了,心却还留在这,他们会回来的。”
“科勒大人去热那亚同诺曼人交涉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会不会被那帮混蛋扣下了?”
“绝不可能。”
我的笃定让众人惊讶,纷纷疑惑的注视这边:“大家记住,诺曼人现在是我们的盟友,我就是在理查公爵的帮助下才得以逃脱刺客追踪,安全抵达都灵的,科勒他另负任务,完成后自然有人接应。”
“我们……又是……朋友了?”
这句又是突兀的让屋内的气氛急转直下,所有人面面相觑,是啊,奈梅亨和诺曼底分分合合记不清多少次了,有过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也有过好得如胶似漆的时候,仿佛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爱之深责之切,伤得彻彻底底、爱得轰轰烈烈。
我沉默良久,思绪神游天外又倏忽回归躯壳:“没错,我们又是朋友了,想想看,爱憎分明的关系总比无缘无故的帮助更值得信任,能同诺曼人讲利益瓜葛是件省心的好事,当简单的利益收买都不奏效时,那我们可真的孤立了。”
我转向桌子上铺展的地图,蜿蜒涂黑的阿尔卑斯山脉横亘在中央,将多山的士瓦本和富饶的伦巴第分隔开,好像一条粗壮的巨蟒,形成两地的天然界线。
“还是先考虑考虑回家的问题吧。”
手指划过地图,经过鞣制的熟羊皮带来舒服的触感,我喜欢抚摸地图的这种感觉,无数山川、河流、城堡、市镇随着指尖的流动而鲜活的跃然纸上,然后具象成一个个真实的模样,只要稍稍用力,它们便全在我的掌握之中。
“谁来讲讲前面的情况?”
众人公推出一名骑士,后者长发披肩,显得尤为不羁和洒脱,我认得这个人,他是瑟琳娜的守护骑士,至少曾经是。
“我的名字叫欧文,公爵大人,我是瑟琳娜夫人的太阳花骑士。”
欧文拨开人群站到前排,略微欠身行礼。
太阳花是瑟琳娜给自己守护骑士起的名字,因为慕名投效的人越来越多,得对他们进行必要的整合,所以最先归附的十名骑士便被册封为太阳花,能够在罩衫和盾牌装饰太阳花的标志,也成为一种身份以及地位的象征。
他们这十个人可是不经通报就能进入主母闺房的,在社会风气尚未完全开放的时代,得到的恩宠可想而知。
“我记得你,欧文骑士,冠军赛上出尽了风头,一次漂亮的摆脱触地得分锁定胜局。”
提到球赛,大家的情绪兴奋起来,使得房间内压抑的气氛缓和不少。
“那么就请你给我们说说吧。”
“乐意效劳,大人。”
欧文走到桌边,用双手撑着身子俯瞰整幅地图,仿佛指点江山的统帅,正威风凛凛的运筹千里,他深吸口气,拿起一枚木刻的士兵模型,摆在靠近山脉的地方。
“这里是都灵,咱们现在的位置。”
又把另一个士兵模型放到海岸线边、
“这是热那亚,诺曼底公爵的驻跸所在,两者的直线距离大概有快马两天的脚程之内。”
欧文再次捏起兵模,并排摆了好几个:“从都灵折向西北,通过彭尼类山的小道是回去的最短路线,穿过诺曼人布置在奥斯塔和库尔玛耶的几道防线,过去便是勃艮第公爵的领地了。”
他的手指停在地图上的一点,我眯起眼睛盯着,读出马蒂尼的名字。
“马蒂尼?”
“没错,马蒂尼,莱芒男爵的采邑,坐落于贫瘠的山间谷地,整个市镇依托一条不知名的小河狭长分布,虽然不是南来北往的主要商路,却有不少偷渡客经此周转,久而久之,倒也比周围的穷村子富庶许多。”
欧文如数家珍的娓娓道来,我想起他的履历,投奔奈梅亨前曾单枪匹马赴圣地朝圣,在大部分人老死不出家乡方圆五十里的中世纪,这次远游的经历足够增长他的见识和一生吹嘘了。
我摆弄着胡须,目光定格在用简单线条勾勒出的十字教堂上……
这代表一座市镇,只有上规模的镇子才会有驻堂的神父,负责巡牧附近的村庄。
“照你的话说,马蒂尼是唯一的通路,是吗?”
“绕行科利科的圣加耳山口也行,如果您愿意在行程上多加五天的话,平心而论,那条路线更安全,没有敌对势力环伺,补给也方便。”
欧文点了点蓝色涂料点缀的科莫湖和它背后阿尔卑斯山间的隘口标志。
“打仗打得已经没有商队愿意铤而走险从圣加耳通过了,那里现在是片通途,过去就是士瓦本。”
我的注意力瞬间被一个细节抓住:“等等,你说什么?”
“嗯?”他被问懵了。
“圣加耳山口的商路没人走了?”
“商队几乎绝迹,到处都在打仗,领主们没工夫照看商路,于是盗匪横行肆虐,安全度很低,只剩些财大气粗雇得起庞大保镖队伍的才敢走那边。”
欧文骑士眉头紧锁,看来也对芜杂的乱象相当揪心。
“如此说来,马蒂尼小道成了商旅的最佳选择,对吗?”
他摇摇头:“不全是,事实上战端一启跑行商的基本陷于停滞的状态,大商会忙着囤积物资,小行脚商差不多破产,马蒂尼小道的客流量比之圣加耳山口的淡季仍然逊色不少,但的确算是现今的主要商路了。”
我坐回椅子沉吟许久,终于下了决心:“咱们就从马蒂尼走!”
“大人,可是……”
欧文犹豫着要说什么,旁边的人拉拉他的衣角,又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
他们的小动作被我尽收眼底:“没事,你说。”
他咬着嘴唇,仿佛正在组织语言:“大人,您应该知道,勃艮第同奈梅亨的关系,他们根本不可能放行。”
我点头示意,表示自己了解,欧文继续说:“换言之,将会有场硬仗,而且需要速战速决,咱们的人数和战斗力不落下风,可是对方据守坚城、背依崇山,兵力根本铺展不开,若要逐步投入,战损恐怕难以控制,这些战士是我们回家翻盘的唯一希望。”
“所以需要使用非常手段。”
我胸有成足的抱着肩膀,欧文的表情微微发生变化:“我们扮成商队混进城,然后便宜行事。”
“如果马蒂尼人不配合呢?”他担心的追问。
“不配合?”
我抹了下脖子做出杀无赦的手势:“那就这么办!”
骑士们纷纷交头接耳的讨论着,能回家固然是好的,而且众人也做了必要牺牲的准备,但通过这种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解决问题,他们心里都有些不太认同。
我观察着每个人的神色和细微动作,猜测可能面对的阻力,奈梅亨的作战方式一向非主流,或者说属于逆时代的旁门左道,常年随军打仗的士兵早习惯我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兵者诡道,不过瑟琳娜的守护骑士却是第一次直接接受我的指挥,相对于农家子弟的科勒、公牛等人,出身贵族经历过正统骑士训练的他们,更喜欢锣对锣鼓对鼓的正面交锋,因为约定俗成骑士守则的第一条便是公平公正、无愧上帝。
“五百个人……要全化装成商队吗?那目标也未免太大了些,肯定会引起怀疑的。”
在现实和道义之间,执拗的骑士不得不选择生存,真正的战场上,死得都是他们这种顽固的小喽,而不择手段活下来的,竟是那些口口声声宣扬信仰的神职人员和大贵族,人生的确非常奇妙。
“不,挑选出十几个机灵先混进城,其他人埋伏在外面,等待机会里应外合。”
我团着拳头做个一鼓作气的手势:“谅它一个小小的男爵领还能翻了天去?拿下镇子马上就地补给搜罗马匹,数不够就找驴子凑数,要翻越雪线以上的山峰,没驮运物资的驭兽仅靠人力根本寸步难行。”
明确作战计划,大家虽然思想上的弯尚未转过来,但已经开始七嘴八舌的丰富起过程中的细节,你一言我一语,不大会功夫便敲定具体行动人员和步骤,见多识广熟悉地理的欧文自然在列。
“莱芒男爵是名优秀的骑士,可惜长着贪得无厌的脑瓜和残忍暴虐的性格,拥有这样的领主简直是领民的灾难。”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在我看来却像给自己找借口,寻个良心的安慰,骑士嘛,行事必有道。
“肚子饿了,吩咐厨房准备饭菜吧。”
说完正事,我这才感觉到饿得前胸贴后背,望望门外,院子里仿佛暗了不少,太阳应该快要落山了,众人三三俩俩找地方坐下,彼此交谈着等待开饭。
“记得派斥候探探路,五百多人的大动作怎么可能不被敌人发现呢?”我把酒壶推给欧文,低声说道。
第四百五十三章:绝地反击(1)
“欢迎来到山丘之城《马蒂尼》!”
欧文如释重负的呼出口气,弯腰行礼做着邀请的姿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解开缠在头上的面纱,顾不得那股浓重的馊味,手忙脚乱的擦了擦额头与鼻翼的汗珠。
“终于到了吗?”
回想起一路上赶着驮运货物的驴子,翻越重重山岭的艰辛,总让人感慨唏嘘,这世上什么职业都不好做,尤其跑商的行脚贩子,不仅要忍受长途跋涉的辛苦和沿途领主的盘剥,更得冒着随时被多如牛毛的盗匪抢劫甚至丢命的危险,想想如莱昂纳多这样的富商巨贾,该经历过怎样的颠沛起步。
得知目的地不远的众人发出不可抑制的欢呼,几天来爬冰卧雪的日子简直不堪回首,饶是精挑细选的他们也吃不消。
赶在大部队出发前头一天动身,我们满载着搜罗来的腌肉和葡萄酒等杂货,由十几个人组成常见的搭伙赶路的行脚商队。
“这一身破烂的家什令人作呕!”欧文打扮成商人后嫌恶的说。
“没错,太恶心了!”他的话引起广泛共鸣,贵族、骑士、甚至普通士兵都纷纷露出赞同的表情。
“从这里一直到湖边是莱芒男爵的采邑,山岭纵横交错,几乎长不出什么庄稼,农民穷得很,谁料男爵又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武夫,打造铠甲、蓄养战马、打败了再交点赎金,哪能折腾得起呢?”
“所以领地的收入差不多全仰仗于马蒂尼小道的通行税,平时税金超过其他几个山口数倍。如今更是变本加厉,搞得商人们苦不堪言,可没战争没盗匪的安全商路只剩这一条,不忍着咋办?”
欧文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们跑一趟利润翻天,还能差这点税金?”
我紧了紧驴背的绳索,腌肉的腥臭味透出来,熏得人睁不开眼睛:“莱芒伯爵叫什么名字?”
“奥托(大众姓氏)!身材壮硕、孔武有力、络腮胡子、泡鱼眼睛,总之是个典型的骑士,剑技无可挑剔,我俩曾有一面之缘。”他比划两下,很兴奋的说道。
我望向渐渐清晰的城镇轮廓,仿佛听到教堂响起的阵阵晨钟,在薄薄雾气的笼罩下,大多数建筑只露出模糊的尖顶,从地形上看,马蒂尼绝对称得上鬼斧神工的奇迹,整个城镇依托山势开凿,教堂民居错落有致,最外层是驻军的堡垒和营寨,一泓清澈的山泉水飞流直下,典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关隘。
“你俩既然见过,那他有没有可能认出你?”我略微有些担心,害怕细节上的失误会让计划功亏一篑。
“他?记得我?”
欧文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大人,别开玩笑了,能入这个人眼的除了明晃晃的刀枪铠甲,便是金灿灿的金银珠宝,像我这种云游四方的穷骑士,对他来讲毫无价值。”
我把自己的头巾丢过去,严肃的嘱咐:“进城后给我严严实实的包着,一切小心为妙,明白吗?”
欧文显然嗅到头巾上难闻的馊味,表情不自然的回答:“我知道了。”
沿着之字形的盘山路慢慢下到镇子前的小空地,看来时候尚早,城门还未开启,站岗的士兵扛着长枪睡得正香,远处鸡鸣犬吠此起彼伏,熨帖的阳光暖化沉睡中的大地,马蒂尼的新一天即将到来。
“先在城外歇歇脚,城门估计快开了。”
我找块干净地方坐下,招呼大家休息,话音刚落,山顶驼铃鞭声悠扬而至。
“有后来人?”正忙活着的众人纷纷回头观望,为首的把头第一个出现。
“大人……”欧文低声询问,警惕的摸向绑在腿上的短刀。
“稍安勿躁,既然都是做买卖人,何必撕破脸皮。”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从规模上看,这也是支临时搭伙的行脚商队,衣着各异的小贩赶着各自的驴子,脸庞晒成久经风霜的颜色。
“哎呀呀,总算赶到了!”
把头声调夸张的惊呼,目光落到我们这边,马上嬉皮笑脸的凑过来。
“愿上帝保佑你们,一起做买卖的朋友,相聚便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敢问你们打哪来啊?”
我观察着说话人的衣着打扮,油光凝结的头发、参差不齐的胡子、脏兮兮的夹袄和衬衫,五短身材、罗圈腿,一双透着精明狡黠光芒的老鼠眼睛,往人堆里一扔,刚吃奶的孩子都知道奸商来了。
“愿上帝保佑你,我的朋友,我们从热那亚来,准备往第戎去呢。”我热情的打着招呼,尽量使语气显得圆滑市侩。
“热那亚的朋友?那包袱里肯定少不了货色纯正的葡萄酒吧!”他一面说着,一面敲敲身旁驴子背上的口袋。
“你干什么!”
欧文急了,一把推开对方的胳膊,怒气冲冲的吼道。
“别生气嘛朋友。”
他赶忙赔礼道歉,尴尬的搓着手,瞳孔却精芒一闪。我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这家伙确实是个做买卖的老手,随便拍几下便估摸出我们携带的货物和大概数量,鬼脑子里没准正盘算着怎么低买高卖呢。
“没关系,没关系,是我的这位朋友太紧张了,他第一次跑行商,行里规矩还不太懂。”
我嘻嘻哈哈的打着圆场,搂住对方的肩膀,他整整矮了我两头,往边上一站更像头没断奶的小牛犊。
“做生意嘛,和气生财,你说对吧?”
“没错没错,出门在外的,都是挣命赚钱的营生,何必生气呢,唯有信任和友谊才是生存的根本。”
他摇头晃脑的扯东扯西:“这可是圣尼古拉的箴言,您看!”
他从脖子里拽出一枚脏污的木质十字架,信誓旦旦的说着:“我是虔诚的信徒,这枚圣尼古拉十字架是士麦那大主教祝圣的圣器,保佑我一次次逢凶化吉。”
“我们都不会质疑你的虔诚,朋友。”
我最讨厌自说自话的神棍,连忙陪笑让他消停下来:“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哎呀,该死该死!”
他把十字架胡乱塞回领口:“你们是头回走马蒂尼小道吧?连我也不认识?”
对方煞有介事的扭头看着随自己同来的伙伴,后者爆发出一阵哄笑:“金舌头布吕尼,混这条线的人没有不知道我的,既想少交钱又想顺顺利利通关?来找金舌头吧,我哥哥可是男爵大人最赏识的亲信!”
原来是个二道贩子,或者说钱权交易的皮条客,为虎作伥的狗腿子,我心下了然,脸上依旧堆满笑容。
“还真让您猜对了,这北方不是在打仗吗,东面几个大山口不安全,我就领着伙计们拐到马蒂尼来了,听说这里的男爵大人税金很重,我们正犯愁呢,啧啧,真是上帝安排的缘分啊!”
见到有鱼上钩,布吕尼自然喜上眉梢,嘴角咧得快到耳朵,仿佛我们成了一个个会走路的金疙瘩。
“好说好说,不夸张的说,马蒂尼上上下下没有不认识我的,要不是为人低调,城里的人见我是得叫老爷的!”
为了夸耀自己的能力,他愈发张狂起来,骗子嘴脸毕现:“跟我走,包你们没事!”
正说话间,教堂响起司时的晨钟,在山谷间悠扬回荡,城门吱吱嘎嘎的从里面打开,早起营生的农民扛着农具出来,经过身旁时好奇的盯着我们瞅,新鲜的窃窃私语。
两个士兵:
与其说是士兵,还不如说是两个肥得弯不下腰的胖子,他俩懒洋洋的往门口一站,见怪不怪的瞥了这边一眼便继续昏昏欲睡。
“开了开了,快跟我走!”
布吕尼兴奋地摩拳擦掌,转身跑过去牵起自己的驴子:“跟紧我,别掉队!”
“跟着他,先看看再说。”我拽紧缰绳,对前来请示的欧文说道。
几十头欢叫的驴子再加上几十个吵吵嚷嚷的小贩,城门清晨的静谧瞬间被打破,站岗士兵不耐烦的维持拥挤人群的秩序,招呼更多的同伴出来帮忙,不着急出城的农民则兴致勃勃的在旁看热闹,市井的琐碎和嘈杂活灵活现的上演。
我们一行人排在布吕尼领来的商队后面,学着前者的样子推搡咒骂,给这幕城门活剧增添愈发喧闹的和声。
金舌头个子太矮,挤在几十号人中间连脑门都找不到,只听见他扯着嗓子尖声嘶吼:“别挤!别挤!让布吕尼老爷说话!”
欧文望着我,眼神似乎在说:“这家伙靠谱吗?”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嘿,老伙计,是我啊!”
布吕尼熟络的上前打招呼,使劲翘脚才拍到站岗士兵的肩膀:
“金舌头布吕尼,忘了吗?”
“啧啧,上帝啊,难道真的只有到世界末日那天,才可以不再见你这张老骗子的嘴脸吗?”
被拍肩膀的士兵一把推开步履你的手,很是嫌恶的说道:“做好你的事,别跟我套近乎,混蛋!”
布吕尼讪讪笑着,回头冲我们投来别担心我能搞定的眼神,欧文撇撇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他们全是我领来的,马上办通关手续吧。”
金舌头气势十足的挥着手,好像张开怀抱的巨人,将身后的商队揽入胸中:“动作利索点的话,说不定赶得上老皮克家的旅店开门。”
士兵不高兴的瞪他一眼,布吕尼仿佛拆了电池的闹钟般瞬间噤声:“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做事,老骗子!”
旁边看热闹的村民爆发出哄笑和倒彩,从他们字里行间夹杂的粗口判断,布吕尼应该不是第一次在守门士兵这里出丑了,老骗子刚刚还夸口说自己是什么什么手眼通天大人物的亲戚,现在看来,牛皮破得挺快。
“呵呵,脾气不小。”
金舌头听不出喜怒的机械笑着,闪身让排队的小贩子先过:“帕维亚来的,做蜂蜜的买卖,五枚银币。”
“只有五枚银币?别想骗我,老混蛋!”士兵操着长枪示意准备通过的小贩后退,怀疑的盯住布吕尼。
后者折了面子,脸上却还要装出恭顺的模样凑近对方耳朵,压低声音说了些悄悄话,士兵这才稍微满意的努努嘴,小贩糊涂的挠挠后脑勺,不知如何是好,布吕尼照他屁股狠狠一脚,嘴里骂骂咧咧,把刚才受的气一股脑发泄到倒霉蛋身上:
“被魔鬼吃了魂还是没带脑子?想再交一枚金币吗?阉骟的蠢猪!”卖蜂蜜的小贩连滚带爬的赶着驴子过去,惹得围观农民又是一阵嘲笑,看来他们每天的乐子全赖于此。
第一个顺利过去了,剩下的布吕尼自然驾轻就熟,到后来干脆也学士兵的样子懒洋洋歪着,熟练地报出过关商贩的信息:
“比萨大商会的人,给莫城伯爵大人送萨拉森没药,咱们得罪不起,一枚金币得了,从拉尔玛过来收皮货的,五十枚银币,卖杂货的卡累阿累人,油水太少,十枚银币……”
他们几个人一唱一和的倒也顺当,交钱走人,颇有点高速公路收费站一车一杆、车损自负的道道。
排在前面的人都通过了,终于轮到我们,大家紧张的望着我,对一群以杀人为职业的武士来说,从来只有他们盘问搜查别人的份,这回要夹起尾巴装温顺,的确很是为难。
“热那亚来的朋友,一枚金币。”布吕尼躲在士兵背后挤眉弄眼,分明在说咋样,跟我混没错吧?
欧文脸上堆着难看的笑容正准备牵驴过去,一名士兵突然拦住他问:“热那亚来的?要到哪去啊?”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欧文脾气上来再给演砸了,因为他的怒气已经明显涌到头顶,左手似有似无的按着腰际,随时可能拔剑发飙。
“大家都是朋友,何必呢,反正钱都收了……”布吕尼看出气氛不对,赶忙嬉笑着打圆场。
“我在问他,你闭嘴!”
问话的士兵年纪不大,嘴上的胡须毛绒绒的,恐怕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可惜常年和老兵油子混在一起,应有的淳朴荡然无存,换成一副作威作福的兵痞嘴脸。
“混蛋!哑巴了?”
他扬起手掌,飞快的给了欧文一耳光:“啪!”脆声响过,所有人全傻眼了。
唯有我暗暗放心的舒口气,以欧文的行伍身手,只要他想,区区一少年兵痞根本近不得身,既然选择不反抗的挨下这巴掌,就说明他打定主意继续装老实,用不着我们提心吊胆。
果然,欧文害怕的捂着脸,磕磕巴巴的回答:“老爷,我就是个小贩子,拿点村里的物产出来做买卖,听说北面生意好做,便跟着大伙碰碰运气,哪有啥想好的目的地,看在上帝的份上,您放过我吧。”
第四百五十四章:绝地反击(2)
欧文示弱的衰样让少年很满意,他习惯了挑挑眉毛旁人就吓得屁滚尿流的威风,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婆婆妈妈的废话,快滚快滚!”少年骂骂咧咧的摆摆手,得意的瞅向下一个猎物。
按照他们的速度,不消一顿饭的功夫,原本拥挤在门外的商队便一一鱼贯而入,通过马蒂尼的关口,士兵面前装钱的口袋也随之越来越鼓,估计今天收入不错,眼睛笑得都快没了。
“哈哈,一会的酒我请,谁都别抢!”布吕尼陪着终于露出笑脸的几个兵痞,不遗余力的套近乎。
穿过简易的栈桥,再往里走便是马蒂尼小镇的核心区域,发源于山顶的泉水汇入石砌的池子,供给全城人生活所需,围绕池子周围开着几家不大的旅舍和酒馆,茅檐低小、门厅破败,相当不上档次,正好说明当地贸易的萧条,要不是赶上北面大战的机会救着,十有**会关门大吉。
我慢悠悠踱步子,看似闲逛却有心观察着小镇的兵力部署,门口四个、门内六个、水池边调戏洗衣服的妇女三个、酒馆外面醉醺醺晒太阳两个、街上游手好闲瞎溜达四个……
七七八八的算起来,最多二十人的配置。
“先找个地方落脚,注意留心他们的换防时间,摸清情况后晚饭前碰个头。”
我冲欧文挑挑眉毛,后者心领神会的带几个人走开,装作要去街上做买卖。
“让开,让开,男爵大人来了,都让开!”
几个身材强壮的亲兵拳打脚踢的推开人群,护着一位披挂半身锁甲的骑马贵族走来,肌肉怪、络腮胡、旧伤疤,我同欧文对视一眼,基本和他曾介绍过的莱芒男爵奥托对上了号。
马背上的男子睨视左右要么仓惶躲避要么恭顺行礼的众人,志得意满的咧嘴笑了,而他的亲兵则愈发蛮横的开道,腿脚不便的老人被粗鲁推倒、抱婴儿的妇女哄着怀里嚎啕大哭的孩子,总而言之,男爵大人出行的排场和阵仗活像个横行乡里的街头霸王,搞得处处鸡飞狗跳。
“大人,大人!”
布吕尼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摩肩接踵的乱丛中依然只能看到他高举的双手,奥托男爵皱着眉,似乎很不满意有人打断自己的巡视。
“男爵大人!男爵大人!”
叫魂般的吼声不绝于耳,老骗子穿过人群,迎面撞上肌肉结实的亲兵直接弹飞,摔个滑稽的大马趴,不过这也让奥托男爵瞅清了喊话的是谁,眼角立刻扯得老高,两个亲兵各拎布吕尼的一条胳膊,将他拖到主子面前。
“上帝所祝福的世间最伟大的骑士、莱芒至高无上的领主、吟游诗人个个赞颂的英雄,我亲爱的男爵大人,您又俊朗英武了不少!”
金舌头搜肠刮肚的整出一堆肉麻到极致的词汇,腰杆弯得差点扎进泥里。
“您知道我日夜祈祷上帝了多久,只为再睹这独一无二的真正骑士的英姿吗?”
他小心地察言观色,小眼睛转得滴溜滴流:“生命的每时每刻,呼吸的每分每秒都不能停止,哦,上帝啊!”
“得了得了,就你嘴甜。”
奥托男爵被捧得舒服,故作高冷的回话,其实语气中掩不住的骄傲和受用。
“你祈祷了上帝多久我不知道,但你带来多少大鱼我可数的清,要是敢骗我……”
“您把我扔到炉子里烧火!”布吕尼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
站岗的士兵扛着装满新收金币的口袋哼哧哼哧的挤上前,谄媚的献给主子:“尊贵的男爵大人,这是今早的收入,合计九枚金币,分文不差。”他不易察觉的挺了挺腰杆,希望得到领主的表扬。
谁知奥托男爵眉毛高挑,不满的从鼻眼里哼出一句话来:“九枚金币?一个早上才这么点?”
战马感觉到背上主人的愤怒,也狐假虎威的刨着地面”“光我看见的就不止一百个小贩,你拿九枚金币想交差?是不是私吞了我的钱!”
话音刚落,几名亲兵便冲上去按住他一顿拳打脚踢,任他如何告饶都不停手。
刚开始还能听到站岗士兵苦苦求饶的哀嚎,一番雨点般的拳头之后,眼见他没了声息,脑袋囫囵个血糊糊的,八成活不了了。
“拉到门口的木枷锁起来,让那些吃里扒外的混蛋玩意好好瞧瞧,敢偷吃男爵大人的东西,绝对没有好下场!”
全场鸦雀无声,连孩子的哭闹都戛然而止。
被暴打的士兵气息奄奄的跪在木枷上,额头的伤口已经凝结,几只骨瘦如柴的野狗兴奋地围着他边闻边舔,好像在等待着这份难得的人肉大餐,街上看热闹的农民纷纷走散,生怕惹祸上身,刚刚还拥挤的广场瞬间冷清下来。
奥托男爵很满意自己威慑的效果,人命在他眼里都不如几枚冷冰冰的金币有价值,同其他冷血的领主贵族思维一样。
“农民就像野地里的荒草,今年割了一茬,明年反倒长得更加茂盛。”
“所有的商队通通回来重新过关,我要亲自检验商品的成色和价值。”
奥托跳下马,端正的坐在侍从准备好的椅子上,腰杆挺得笔直,一副严谨的骑士做派。
“一个一个仔细的验,别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布吕尼神色沮丧的站在旁边,远远避开几个急得发狂的商队老板,没办法,莱芒男爵亲自坐镇,纵使他有千般手段也无济于事。
欧文紧张地又把手摸向腰肌,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拔刀,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咱们静观其变。”
第一个押上来的是拉尔玛那个收皮货的商人,通过时布吕尼给他报了五十枚银币的关费,本以为完事大吉的他此刻吓得够呛,整张脸上血色全无,牙齿打颤的格格声离得这么远都清晰可辨。
“收皮货的,才五十枚银币?”
奥托男爵瞅了瞅地上散乱的毛皮,两个亲兵正粗暴的翻检着。
“皮货在北方遍地都是,收购价一定压得很低,再贩回意大利鞣制处理,乘船运往萨拉森人的国度,那边这玩意相当走俏,利润定然赚飞了!”
他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大汗漓淋的皮货商人:“想从我这蒙混过关?呵呵,拿我当傻子吗?多亏今天心情好,只收你未来利润千分之一的通行税,十枚金币,怎样?”
“十枚金币!上帝啊!”
皮货商人煞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稍稍恢复血色,能让一个胆小如鼠的小贩突然不怕死的东西,除了能让人铤而走险的利益还有什么呢。
“求您行行好吧,大人,十枚金币根本赚不回来啊,过了马蒂尼这一路上关卡林立,那点微薄的利润能剩下多少?”
“哦,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奥托男爵猛地提高声调,澎湃的杀气立即汹涌而来。
“来人啊,把他给我吊起来!”
皮货商人张嘴想替自己申辩,结果强壮的侍从一拳打在他嘴上,敲得满口碎牙和脏血,围观的人群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可怜的小贩被捆住手脚,倒着吊在刑架上。
“这家伙蔑视领主的权力并且侮辱一位骑士的公正,按照莱芒的法律,我有权判定罚没他所有货物充公,以儆效尤!”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自危,所有人都默默地屏住呼吸,盘算着兜里的存货够不够这位贪婪的领主大人狮子大开口的,仿佛等待呼叫的不是查验货品,而是来自死神的召唤,至于生死与否,全看个人造化。
“卖蜂蜜的?”
奥托男爵把蘸了蜂蜜的手指放进嘴里吮着,认真咂么咂么味道,满意的点点头:“纯度很高,用来酿酒正好,刚才你交了多少通关费来着?五枚银币?这样,钱我退给你,蜂蜜留下。”
说着,他摆摆手示意亲兵照自己的吩咐办,后者数出五枚银币往地上一丢,有两枚骨碌碌滚出很远。
卖蜂蜜的小贩可比皮货商人聪明多了,懂得钱挣的再多没命花也白扯的道理,不等奥托男爵开口,马上拾起地上的银币恭恭敬敬的奉还:
“既然大人喜欢,那便是小人的荣幸,请务必收回银币,就当我孝敬男爵大人了。”小贩偷眼观察奥托男爵洋洋自得的表情,谄媚的回答道。
“你是真心的吗?”
“我愿意对上帝发誓!”
他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口号喊得震天价响:
“下次再有好货色,我肯定第一个拿来孝敬您,世间最公正和勇敢的骑士大人,真正勇者的典范,万人敬仰的莱芒男爵!”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道理古今中外适用,蜂蜜小贩财物两空的顺利过关,但总算留得一条小命。
“下一位!”
奥托又惬意的吮了口蜂蜜,活像野生动物园里的老虎,舒服的等着饲养员投喂新的猎物。
“喂,你们,过去!”
亲兵叉着腰不耐烦的催促,似乎嫌我们的手脚不利索,怠慢了男爵大人的召唤。
欧文拿眼望我,焦虑全写在脸上:“这家伙相当难对付,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宽慰的抚着骑士的后背,轻轻摇了摇头”“沉住气,对方不过求财,没什么好怕的。”
奥托的气场太强,压得几个胆小的抬不起头来,令我瞬间产生一种荆轲咸阳宫面见秦王的感觉,如果不是秦舞阳坏事,未必功亏一篑,我的目光扫过挤在人群中的布吕尼,他抱歉的摊开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听说你们从热那亚来?”男爵发话了。
“是的,大人,您知道的,路上兵荒马乱不太平,我们都是小本经营,赶了整整五天的路才到这里。”
我竭力装出一副小贩子的嘴脸,边点头哈腰的解释边谄媚的赔笑,语气拿捏得极到位。
奥托眼皮微微一蹙,不动声色的问着:“你的口音,倒不像个晒黄了面皮的海兔子,法兰克语讲得相当流利呀。”
危险,我激出一身冷汗,大脑飞快运转:“做生意嘛,走南闯北的,家乡话反倒疏离了不少。”
“也罢,我不关心你如何讲话。”
奥托轻描淡写的将这篇翻过,斜眼瞟了下开箱验货的侍从:“伦巴第庄园的葡萄酒,即使放到巴黎的宫廷也称得起上等货,买卖做得蛮大啊,朋友。”
“上有老下有小,混口饭吃而已,大人要是喜欢,请随便挑,都送给您尝个新鲜。”
听他话锋转了,我暗暗松口气,有所求便好说,钱不是问题:“我愿意为自己的货物支付税金,尊贵的男爵大人。”
“爽快人!比那个倒霉蛋明白事理。”
奥托努嘴指指几步开外吊着呻吟的皮货商人,难得露出笑模样:“这批酒我先扣下尝尝,算买个脸熟,下次再从马蒂尼通关,无论货物多少,我吩咐手下只收你十枚金币的税。”
他伸着手,眼睛终于同我对视,“葡萄酒利润高,希望以后常来常往……”
我犹豫半晌,这才小心翼翼的拿指头碰了碰对方的手掌,心里嘀咕着:
没想到这个见钱眼开的贪婪鬼竟有点胸襟气度,贵族向来不屑与下九流的商人产生任何肢体触碰,更别提击掌了。
“愿上帝保佑您,仁慈的大人!”
“………………”
奥托脸色忽的一边,反手将我握住,旁边亲兵见他这样纷纷抽出武器,把我们几个逼在当中:“你们是热那亚的商人?”
我艰难的咽口吐沫强装镇定,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我们从热那亚来,去老爷们的城堡贩葡萄酒。”
我含糊着把热那亚商人偷换成从热那亚来,希望能够打消对方的怀疑。
“你这双手……”
奥托似笑非笑的翻出我的手掌,摩挲上面粗糙的纹路:“老茧结得很厚啊,是牵驴弄得吗?”
我的心倏忽收紧,完了!
“给我捆起来!”
他厉声下达命令,人数占优的亲兵三下五除二就踹翻欧文几个,分分钟拿麻绳捆个结实。
“这样的老茧,只能是用过剑的手方可留下,而且非经年累月的舞刀弄剑绝不会如此。”
奥托手上像铁钳似的逐渐加了力气,掰得骨节咯吱作响:“朋友,你是名骑士吧,对吗?”
我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其实脑袋里相当乱,基本组织不出有效的反驳语言。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人群再次鸦雀无声:
“让我猜猜你的身份……”
奥托坐回自己的位置,捏着下巴沉吟道:
“热那亚是诺曼人的地盘,几年来我们双方虽然摩擦不断,却保持着惊人的平静和克制,北方佬没理由铤而走险破坏对彼此有利的和平……要我说,你们是奈梅亨人的逃兵吧?”
“奈梅亨人!”
“原来是逃兵啊,啧啧!”众人乱哄哄的议论着。
“最近的谣言都在传奈梅亨公爵失踪了,我一开始还将信将疑,现在看到你们,一切便了然了。”
奥拓胸有成足背着手,得意的继续说道:“想逃回老家去?可惜奈梅亨让两面三刀的弗兰德人毁掉了,你们已经成了丧家之犬,懂吗?没了家园、死了主子,丧家犬也比你们强百倍!”
我垂下眼帘,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绝地反击(3)
从我们几个人身上搜出的武器被胡乱丢了一地,奥托随意拾起一柄把玩,瞄着锋刃淬火后留下的绚蓝钢口爱不释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奈梅亨公爵大人不愧财大气粗,给自己的骑士全配了上好的装备,光是这柄匕首就造价不菲。”
“可我们现在,不还是落到您的手上?”我竭力装出镇定的样子,虽然此刻有十几根长矛对着自己,任谁都很难淡定。
“我喜欢心直口快的人,放心,一名骑士的手上绝不会沾染另一名骑士的鲜血,这是神圣的契约。”
奥托自然的把匕首别到腰带上,堂而皇之据为己有:“哦,你们那个公爵大人可算不上真正的骑士,他是个背约者和懦夫,光是摧残于其手的骑士,让我想想,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吧?”
“你这是在侮辱一名贵族和骑士的名誉,混蛋,我要向你发出挑战!”
身后的欧文吼着:“敢与我决斗吗?”
奥托不屑地笑了:“决斗?从我十三岁第一次拿起长剑,几乎每天都在和人决斗,这么和我说话的那些人要么成了手下败将,要么已经去见了上帝,我是名堂堂正正的骑士,从来不害怕堂堂正正的决斗。”
男爵背着手慢悠悠踱到欧文面前,森森取出匕首,猛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刀!
我们瞪大眼睛盯着欧文,他也难以置信的瞅着手腕上斩断的绳索,一切发生的太突然:
“我说过,我是名堂堂正正的骑士,从来不害怕堂堂正正的决斗,既然是堂堂正正的决斗,就得光明正大。”
说话间奥托已然立起身,丢给欧文自己的那柄长剑:“我父亲曾说,当一个人明明只需要一个理由向前时,却往往给自己寻找一百个理由后退,明明能向前当英雄,却甘愿后退做懦夫,你,是个英雄。所以,让我们来公平的决斗。”
他接过侍从递来的另一柄长剑,缓缓退到几步以外。
欧文蒙蒙糊糊的仗剑在手,没想到对方真的接受了决斗挑战。
“如果我赢了,你必须收回对公爵大人的诽谤和侮辱,并以骑士的荣誉发誓,从今往后绝不再散播关于公爵大人的谣言,能做到吗?”
“我说的是事实,而且你也赢不了。”
奥托在侍从的帮助下脱掉锁甲和牛皮衬里,仅着一件单薄的麻布衬衣:“现在我们公平了,向上帝祈祷吧,请他来做这场神圣决斗的见证,直到一方主动认输或者丧失战斗能力为止,报上你的名字,奈梅亨人,我不希望同无名无姓者作战。”
“哼,上帝是不会眷顾诽谤者的。”
欧文右脚向前站定丁字步,双手持剑举过头顶,摆好了攻击的姿态:“听好了!你的对手是北境最娇艳的花朵、最仁慈的圣女以及奈梅亨的明珠,瑟琳娜-根特蕾娜-霍夫曼公爵夫人座下太阳花骑士,圣地的巡游者,赫克莱特的欧文。”
“顶位起势,北方人常用的招数,正适合放大你们的力量优势。”
奥托轻飘飘的让剑尖指向地面,好像并不在意欧文的进攻,作用张开的马步扎得很稳。
“可惜你们凭恃的只有力量,北方佬。”
看到奥托轻松地露出整个正面不做防守,我狐疑的问着身边的人,因为要给决斗腾出场地,我们几个被士兵圈在一起:“难道对方准备放弃吗?怎么持剑的姿势松松垮垮的,欧文一个劈砍就能让他猝不及防!”
“这是骗位起势,故意示弱于对手,让其感觉似乎非常容易得手的样子,不过一旦骗得对手贸然发起攻击,便可以在这种防卫姿势的基础上做很多动作,比如突然抬起剑尖发动突刺,或者迅速向旁边移动脚步,然后乘其向下砍劈时向上砍进他的胸前等等。”
回答我的骑士忧心忡忡的皱着眉:“看起来这个奥托男爵身手不凡,在剑道上造诣极深,恐怕欧文应付不来啊。”
我恍然大悟的点点头,以前一直以为西方的所谓决斗无非两个肌肉怪拿刀一通对砍,谁力气大谁就赢了,想不到还有这么多讲究。
我尴尬的耸耸鼻子,当初公牛教自己格斗技巧时的话幽幽浮现在脑海:“打架这件事简单得很,更快!更准!更狠!除此之外没啥要领,至于招式什么的,全是虚张声势的花架子,你给对手打得吐血,看他还拿不拿得住劳什子乱七八糟的招式。”
两人面对面站定,仿佛画面定格似的一动不动,众人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电光石火的瞬间,高手过招的神秘感和压迫感澎湃着涌出他俩的身体,构成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影响周围环境的气场。
欧文先动了!他使出一招势大力沉的劈砍,左脚顺势迈开,替换右脚再次稳稳扎成丁字步。
“嗬!”
奥托果然如刚才回答我的骑士所说,闪电般躲开攻击,同时抬剑扫向欧文的腰腹,口中爆出气势十足的呐喊。
欧文也毫不示弱,迅速翻腕拉回下劈的长剑转为横档,两件兵器狠狠地碰撞在一起,发出铛的脆响。
“怒击连着交击,奈梅亨格斗第一名不虚传!”几个奈梅亨骑士欢呼雀跃,好像胜券在握胸有成足。
两人稍稍角力便分开,表情都很轻松,第一回合的交手不过试探虚实,接下来才是真正过招。
“每个动作合招合式,反应也够快,好久没遇上你这样的对手了,痛快!”
奥托勾起嘴角笑着,可我从这副表情里却看不出任何棋逢对手的赞赏。
“呵呵,奈梅亨人,你的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我不会再谦让了!”
“你的牛皮也和诽谤一样蹩脚,男爵大人,胜负未分就说大话可是剑技的大忌。”欧文针锋相对的回击道。
奥托闷声一笑:“这句话还给你,赫克莱特的欧文。”
话音未落,他的身子便已启动,快到原地只留残影!
“铛!”
“铛!”
“铛!”
仅仅三声金属交击的爆响,场上形势就发生转折,欧文从开始的从容应对变为现在的疲于应付,奥托的攻击逐渐起势,锋刃始终不离要害,逼得前者被迫防守,好在方寸尚未混乱。
“上帝啊,好快的牛式交击!”
懂行的骑士惊得张口结舌,额头皱得千沟万壑,估计在为欧文捏把汗。
“你看对方的长剑,无论如何闪转腾挪剑尖一直保持在空中,着剑点的轨迹连起来是道圆滑的弧线,这就是鼎鼎大名的牛式交击,以攻势凌厉迅猛如狂暴的公牛而著称!”
经他这么一点拨,我还真看出点掩盖在奥托敏捷身手之下的门道,所谓的牛式交击其实重点集中在交而非击,通过一连串水银泻地般流畅的劈砍并结合突刺的攻击动作,瓦解对手的防守,打乱他的节奏,迫使其改变稳扎稳打的丁字步,进而寻找可供利用的破绽。
我算看明白了,无论个人剑技还是指挥千军万马,道理均是触类旁通的,首先试探虚实,接着骗得敌人大意,最后集中优势攻其薄弱,一击制胜。
待我瞎寻思的功夫,奥托已经马不停蹄的发起第二轮攻击,双手持剑舞得密不透风,不断威胁欧文的要害,转零星进攻为全面防守,战斗的主动权慢慢被他掌握,或者说欧文失去了自己熟悉的节奏,被迫适应对方的打法。
“呀!”
欧文再次格开奥托刺来的长剑,左右脚踉跄着处在平行的位置:
“不好,危险!”
深通剑术的那名骑士突然大叫,伴随着他声嘶力竭的惊呼,奥托借余力反手自上而下砍向欧文的腰际,后者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往左侧身躲避,对上盘的防守松懈露出破绽,奥托的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诡异笑容,左手腕一抖直照欧文的面门就是一拳,力道之足打得“太阳花骑士”登时空鼻出血吃痛栽倒。
我绝望的闭上眼睛,甚至敏感的嗅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血腥味,紧张围观的人群反应过来,激动地欢呼:“男爵大人威武!男爵大人万岁!”
“赫克莱特的欧文,你输了。”
奥托扔掉长剑,没有像胜利者那样咄咄逼人的拿武器指着手下败将,展现出非常优雅的骑士风度。
“现在你是我的俘虏,直到付出与身份和勇敢相符合的赎金后方可获释,我将接受随后为你挽回荣誉之人的所有挑战,这份神圣的誓言由上帝见证!”
“万岁!万岁!”
周围依旧山呼海啸,同我们几个人的垂头丧气形成鲜明对比,欧文懊恼的捂着脸,迟迟不作应答。
“我有耐心等待你真心认输的时刻,赫克莱特的欧文。”
奥托蹲下身拍拍对手的肩膀,扭头吩咐手下:“这位骑士虽败犹荣,他赢得了我的敬意,所以将会得到礼遇和宽待,至于剩下的人……通通投进地牢!”
这是第几次被关进牢房了呢?
我靠着地牢阴暗潮湿长满黏糊糊莫名植物的墙壁,拿眼盯住栅栏外唯一往里透光的门缝,开始认真思考这个严肃的问题,第二次?第三次?还是第四次?
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经逐渐习惯和适应了封闭空间带给自己的紧张压迫感,战胜心底对未知黑暗的恐惧,甚至角落里湿漉漉的白骨埋在稻草堆中腐烂变质也视若无睹,竟开心的同出来觅食的红眼老鼠打招呼。
也罢!
监狱可以让我静心思考,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有时候窗子敞开,花花绿绿的世界诱惑太大,反而容易令人忘记收拾房间。
我们进来多久了?不知道,因为这里始终处在暗无天光的黑暗中,除了看押房那个充当狱卒的胖子有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之外,这地下深处的牢房连个窗子也没有,而糟糕的是,这唯一的光明制造者,腰上挂着一串破钥匙走起来总叮当乱响的死胖子可能厌倦了逗弄他的猎物,一脚踹上连接处的木门,将蜡烛微弱的光芒拦在其后。
此刻的欧文应该在上面如坐针毡般难受吧?即使呆在温暖的房间,享受美味的食物,没准还有丰满的侍女陪酒,可惜我们还是分开了,或者说初始计划失败了,面对危机,必须做出改变。
仔细想想,我的计划是不是制定的太草率了,只考虑到金蝉脱壳的避开潜在的对手,走一条隐秘的小道回国,却忽视了新选择带来的新问题,至于受挫后的备用计划、通过后的下步打算、怎样分辨盟友、如何依靠五百名奈梅亨战士,解决即将出现数量不明的敌人等等,都没有周密的打算,如此说来等于没有计划。
哪怕我有办法逃出地牢继续执行原计划,万一要是奥托男爵拒不配合呢?杀了他?这无异于向勃艮第公爵公开宣战,鉴于现在的情况,作为巴黎国王的封臣,我们双方实际已经处于名义上的战争状态。
“伤脑筋啊……”
我搓了搓额头,几天未洗的脏污慢慢凝成泥条,自诩卫生习惯远超中世纪人们千年的我竟被同化了,对肮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上次洗澡的时候……还是在罗马温热的水池吧?”
和我一样被关押的几个倒霉蛋各自垂头丧气的蜷在角落,把这座小城仅有的牢房挤得满满登登,囚禁过没钱完税的小贩、作奸犯科的扒手、盗窃领主财物的牧羊人的小房间终于迎到有史以来级别最高的犯人。
他们有的面壁祈祷哭诉悲惨的遭遇、有的神经质的喃喃自语、还有的干脆四仰八叉装死,总而言之,绝望的气氛笼罩着所有人,急剧拉低本就不高的气压使气氛越来越沉重。
“完了,没机会了!”
一个声音突然打破沉寂,他猛地站起来,发疯的吼叫着,推搡开好几个想拽住他的同伴。
“我们怎么在这!怎么在这!为什么!”
“按下那家伙,给两个嘴巴让他清醒清醒。”
我命令身边坐着的两个人。
“肯定是个平时养尊处优的年轻骑士,人生顺顺当当的没经历过此种境遇,冷不丁反差对比导致精神崩溃了。”
我摇摇头,闭上眼不再理会牢房里乱哄哄的众人,反正有特别的方式让他们发泄发泄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