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揭棺
大墓的迷宫彻底坍塌,锁住长生的巨大阵法,在嗡鸣之中支离破碎,整个墓底世界,除了天门之外,犹如一面又一面精湛的瓷器,或是镜器,整齐地碎裂开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易潇被猛烈狂风吹得向后踉跄跌去,顾胜城与自己之间的那道距离,在此刻变成了生死永隔的天堑。
风声呼啸,有人声音传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上八尺山......”
“但我,没有杀死萧重鼎。”
听到顾胜城的那道声音之后,易潇面色猛然一变,足底踏蹬,整个身子扑上前去,想要抓住那道巨大黑色重袍,轰然一声巨响,墓顶的巨石猛地自两人之间坠砸而下,坠落在地,砸得石屑飞溅崩裂。
易潇跌倒在地。
他怔怔看着自己手心攥着的残缺黑袍一角,斑斑的血迹还在玄武重袍上有些湿漉。
此刻掌心紧攥的衣袍边角,边缘残缺不全,如黑暗中的火焰,在天门的四月大草原上,飞舞如絮。
顾胜城临死前的两句话,在易潇脑海里反复回响。
“我知道你为什么上八尺山......”
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还在微笑。
这样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在自嘲,更像是一种讽刺。
顾胜城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上八尺山......
为了你的大兄报仇。
“但我,没有杀死萧重鼎。”
这样的两句话,像是一柄重锤,砸在易潇的心湖里。
易潇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冲向了顾胜城,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若是他早些说出这两句话,那么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死在眼前。
易潇脑海中忽然生出很多的问题。
那些本来已解的,全都在此刻拧成了死结。
一幕又一幕画面流转,八尺山的大雪开始倒流,倒流到龙脊大雪山的紫匣,再倒退到兰陵城内天阙的牢狱......
拖雷的记忆。
呼啸的火海。
易潇痛苦捂住额头。
这些本来清晰的,明了的,在那场大火轰然引燃之时,便倏忽凝滞了,记忆当中由昏暗到骤亮的鹿珈镇里,被火焰吞噬的林林总总的身影,横陈城主府道场的妖族尸体,倒在石狮子铁座下呻吟的弓弩营射手,被沉重马匹压在身下的铁骑......这些身影,在火海骤然扩散的那一刹,嘴唇里迸发出痛苦的尖啸和嘶吼,最后如蝼蚁引火,如鸿毛骤然,大火过后,化为焦黑枯柴。
连同着真相,就这么被焚尽——
所以顾胜城为什么如此愤怒的屠杀了这么多城池?
他没有杀萧重鼎,还是他没有杀死萧重鼎?
易潇捂住额头两侧,双手的指节,因为用力过猛,寸寸青筋绽放,魂海里过度损耗的魂力,在此刻变得令他更加痛苦。
他终于想明白了。
那具被送来的尸体,为何会被送来......
顾胜城为何要把拖雷送到兰陵城......
他猜到了自己的心思,猜到了自己会动用株莲相的搜魂,所以他把拖雷送来了......
因为拖雷看到了火海迸发的那一幕。
拖雷也只看到了火海迸发的那一幕,他看到了萧重鼎的“死”,并且坚信不疑。
至于再之后所发生的,便只有顾胜城知道了。
想到这里,易潇的面色变得苍白起来。
“尸体”的真假......已不重要。
顾胜城从来只是想要大殿下的死亡消息坐实——
然后引起齐梁的轰动,让兰陵城里,有人真正因为愤怒,而登上八尺山来复仇!
接下来便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复仇故事。
等待前来复仇者登门的顾胜城,会平静而没有悬念的杀死所有的“不请之客”。
无论复仇者是继承了半壁儒术的二殿下萧布衣,还是易潇,都无所谓。
只是没有人想到,紫匣里装的......
是那样的一柄钥匙。
顾胜城本来已经赢了,如果他不打开紫匣,如果他不坐在血池旁边,如果......
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
易潇面色苍白,坐在地上,缓缓松开了掌心,让那角破碎的玄武黑袍划过掌纹,被天门的微风吹扬而起,在并不宽阔的草原地上轻轻回掠,风停之后,落在地上,被坚挺而狭长的草叶撑起轮廓,边角仍然在轻轻摇晃。
易潇想着顾胜城最后说那句话时候的神情。
那个男人,在临死的时候,抛弃了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痛苦,面色一片平静,看着自己,像是看着自己在这个世上最真挚的朋友。
眼神里一片宁静,像是坚定的传递着某种情绪。
顾胜城没有朋友。
他只有敌人。
洛阳城里连败十八位大棋师,他顶着棋道逆子的名号,从北魏立名的时候,便是如此。
他素来如此,没有朋友,只有敌人。
可真正被他看在眼里的敌人呢?
到了生命的尽头,临死的时候,反而像是看着唯一的朋友。
顾胜城笑了。
他恍惚想着,在鹿珈镇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屋子的灯火摇曳,他对着床榻上还未入睡的女子说。
他说和平可期。
他说不想争了。
他还说,如果有可能,他愿意跟易潇面对面的下一盘棋,以此了结当年的遗憾。
那个眼神里,便有着他最后想说的话,却来不及了。
易潇眼睁睁看着巨石坠落,砸下——
“轰”的一声。
一切归零。
整个世界清静下来。
所有的所有,都得到了终结。
易潇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先是微惘地环顾了一圈。
眼前的墓地早已经崩塌,四面八方的巨石,堵死了天门所有的出路,这一里之地,看起来更像是一块死地。
古袍少年一直保持着沉寂,生死墨盘崩溃,他的魂力载体便与此同时崩溃,到了此时,这缕残魂便不再长久。
所谓的“长生”,都是有着权衡和条件。
长生之后,便是长眠。
即便如此,古袍少年亦是保持着安静和沉默,坐在轮椅上,带着一丝悲悯的眼神,看着举目四顾惘然无措的小殿下。
易潇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被插在地上的剑鞘绊了一下,整个人跌倒在地。
他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了。
不断的透支,不断的消耗。
“你需要休养,至少把你的魂力恢复过来。”
古袍少年终于开口了,他轻轻说道:“魂力在这里,很重要。”
易潇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望向古袍少年,看到的,却只是一个在穹顶天光流转下,逐渐变得虚幻的影子。
易潇艰难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他试着说了第一个字,发现喉咙里都是血丝。
那个声音被血丝堵在了嗓子眼。
眼前有些昏黑,恍惚。
小殿下有些惘然地想,自己的魂力何以至此?
莲池内,那朵绽放了两次的黑色莲花,花苞如红唇,模样不再圣洁,反而显得妖异而诱人。
这是上苍的赠礼,也是恶魔的罂粟。
若是浅尝辄止,便只是缓慢入毒,这缕毒素不会致命,只会缓慢流淌在血液当中,让你变得敏锐,同时变得强大。
而当你尝到了力量的滋味,变得不再能够割舍,便会越来越沉溺其中,越是渴望,越是需要,越是索求。
越是无法自拔。
是......天相第六层的缘故?
易潇口干舌燥,想到了苏大丹圣对自己的忠告。
不要过分迷恋这份力量。
这是一条不归路。
只是,路已至此,自己已经没法回头,这条路若是到了尽头,又是什么?
有着读心相的古袍少年,低眉读了易潇的信念,他的声音依旧清扬,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想要出去?”
易潇盯紧这道身影,看着他逐渐模糊。
古袍少年的衣袂开始羽化,他的魂力开始零零散散飞掠,连轮廓都不再清晰。
他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门最中心的方向:“你要......去那。”
易潇艰难转过头,他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掌控,像是喝醉了酒,天旋地转,视线一片昏暗,不仅仅是坐在轮椅上的古袍少年,连同着天门的每一根草屑,近在眼前的,或是远在尽头的,都变成了无数道模糊的影子。
原来魂力枯竭,竟是如此痛苦。
易潇知道三千胜指的是什么。
天门的中心,是一口棺材。
他听到了风过草野的声音,古袍少年发出了一声遗憾而厄长的叹息,带着释然,化为一片光雨。
古袍少年离去之后,整个天门都变得安静起来。
易潇的魂海里,那朵黑莲仍然在肆无忌惮的绽放,不断榨取着每一分每一秒新鲜诞生的魂力。
易潇向着那口棺材跌跌撞撞闯去。
跌倒。
爬起。
再跌倒。
爬不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
易潇一点一点,挪着靠着,最后手指搭在棺材板上,背部靠在棺木之上。
深吸一口气——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易潇艰难转过半个身子,以掌心抵在棺盖一侧。
“噗”的一声,轻微的烟尘从棺盖上震起。
看似沉重的棺材板,其实无比的轻薄,掌心轻轻发力,便将一整块棺盖都推得横飞而出。
“嗡”的一声——
世界都变得死寂。
小殿下的神魂刹那寂静。
连那朵黑莲都停住了呼吸。
天门风起——
易潇怔怔看着棺木里,睡着的那个女子,大红色的衣袂被天风掀起,仪态安详,双手自然搂抱叠在胸前,抱着一柄狭长的古剑,红穗白玉,剑坠上吊着一尾池鱼。
揭棺之时,她似是睡着了,唇角扬起,带着微笑。
天门之内,草叶飞舞,剑鞘嗡鸣。
天门之外,黄沙轰鸣,剑匣长颤。
八百里外,黑龙白凤剑匣破开黄沙,拔地而起,化为流光,跨越无数距离,像是跨越了生与死——
直直坠砸沉入西域大雪山底!
第一百二十三章 红粉骷髅,一抔黄土
天门如游鱼一般投射而下的天光,似乎在揭棺的那一刻,停滞了游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墓底世界的中央之处,就像是一处海底世界,静谧而无人,草叶仿若失去了重力,轻盈漂浮而起,无尽高的穹顶之处,有细微的雪沫,簌簌下落,来不及落下便被剑气轻轻震碎,夹杂在散射而下的天光里,如鱼鳞闪烁。
棺内有风升起,吹动大红衣袂。
但那件红衣实在是太薄了,更像是古老的流光,被截碎了一截,永恒的留在了棺材里,这件覆盖在体表的轻柔的薄纱,早在无数的岁月里,被时间腐蚀,虽然还保留着外貌上的完好,但风吹而起,掀动衣袂,便如破碎的瓷器,清脆而果断的裂开。
刺啦一声——
先是一角红衣,碎成轻微而细碎的光子,接着便是纷纷扬扬的红色光雨,不可遏制的从棺内飞出。
易潇怔怔不知如何言语。
棺材里,那位沉睡了无数年的绝美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
天门里的流光骤然轰动,游鱼坠沉。
她伸出一只手,扶在棺材一侧,缓缓坐起身子,哗啦啦啦身上的红衣清脆碎开,女子视若无睹的仰起头来,有些微惘而无措,毫不遮掩那张惊艳的面孔。
穹顶之上传来沉闷的轰击声音。
像是有锐利的器物,势如开天辟地一般凿下,大雪飞扬,陆地坠沉,有一道狭长剑匣,伴随着高亢的龙鸣凤吟,带着蓬松的大雪雪气,从穹顶砸破一个窟窿,下坠之势本是极速无比,跨越了北魏西关到西域八尺山的浩袤距离,难以想象这道剑匣里,究竟饱藏了多少的**和剑气。
破开穹顶之上,雪气天光骤然凝滞,这道剑匣的速度变得“缓慢”起来,在女子坐起坐直身子的那一刹那,正好稳稳当当停在了她的手侧,剑匣表面自行震颤一下,抖落残余的些许雪气。
红衣的手指,握住了红棺的那一侧。
准确的说,覆住了易潇握棺的那只手。
她的目光先是抬起,随着剑匣破顶的极速坠落而一同下坠,而后等到那柄剑匣落下悬空在自己面前之时,她的目光才缓缓停住。
她的眼神里本是空无一物。
像是在思考自己从何而来,要择哪而去。
在看到了那道剑匣的时候,依旧是无尽的迷惘。
在思考了短暂的时间之后,她似乎记起来了。
穆红衣一只手覆在易潇手上,微微发力,借此伸出了一整只清凉如莲花的手臂。
那只手臂蔓延如枝,缓缓生节,最终缓慢弹出的指尖,轻柔按在了那道剑匣之上,刹那之间,剑匣切割的虚空,生出无数水波荡漾,一片镜面模糊,无数水纹在红衣指尖绽放,游荡在天门之处的“游鱼”,在一刹那乱了影子,争先恐后围上了这根青葱玉指。
天门之处,以她为圆心,清扫出阵阵龙卷气息,草屑舞动,龙蛇嘶哑,剑匣微微开了一条细缝,剑气泄露如水银铺地。
盛大气象,蔚为壮观。
易潇看着这一幕,那件红衣早已经在风起之时,被吹得支离破碎,如沙一般灰飞烟灭,浑身**的女子挺直脊梁,全身像是西域龙脊的大雪般白的不染尘埃,这样的一副旖旎景象,仅仅看去一眼,便心神荡漾。
无数天光围着她旋转。
整个世界都以她为中心。
穆红衣扶着棺材一侧,缓慢由坐姿变为站起,她毫不顾忌身旁男人的目光,指尖果断而快速的掠过剑匣。
轻微的“啪嗒”一声,剑匣像是被人拂开了一条狭长的细线。
天地一线开。
漫天的剑气凝固,穆红衣微微怔了怔,她看到黑龙白凤低眉恭迎,自行开匣之后,剑气托着浮出的,并不是那柄藏匣之剑。
而是一角大红衣袍。
在天光游荡的“古老海底”,这角残缺的大红衣袍,就像是折叠而起的海草,此刻舒展身子,向着重新光芒绽放,盛大明媚的世界,徐徐伸了一个懒腰。
紧接着无数的大红海草从剑匣内浮出,一角又一角,浮沉飘摇,与剑气浪花舞蹈。
游鱼微微摇曳,用力衔咬着红衣衣角,拉扯着衣袍,靠在女子周身三尺之处来回穿梭,最终将残缺的衣料,拼凑成一整件完整的大红衣。
剑匣内倒开的无数剑气,细心而温柔地围绕着破损之处熨烫,将这件残缺的衣袍,连带着沾染的风霜雪意,全都烫平祛除。
穆红衣轻笑一声,握着易潇的手,从棺材内迈出一步,那件红衣已经无比契合的贴在了她的身上,玲珑起伏。
易潇怔怔看着她。
她同样看着易潇。
呼啸一声。
天门风破——
她温柔吐出了两个字。
“易,潇。”
赤着脚踩在了草地上的穆红衣,拉着易潇,轻轻将他拉起身子。
小殿下的魂海枯竭的厉害,浑身气穴都已经穷尽力气,心底无限疲倦,却偏偏随着这股涌起的暖意,重新复苏了起来。
像是有了无限的力量。
那袭红衣松开了易潇的手,她的影子投射到了天门的草原之上,天光流转,影子被切割分开,摇曳如波光。
穆红衣站在棺前,张开了双臂。
她温柔说道:“我等你好久了啊。”
易潇怔怔地想。
自己等这一句话,又等了多久?
从淇江的那一声弦断开始,无数的画面,在天门的流光当中荡漾,无数的游鱼围绕他转动,模糊的镜像在魂海里荡开,天狼城里的月光洒落出来,塞北的黄沙也抖离飞出,洪流城楼顶缥缈的歌声,洛阳城天酥楼瓦片的碎裂声音,风霜蔓延剑光出鞘的凄凉哭喊。
一幕又一幕,易潇的魂力在悄无声息的攀升。
紫府的神魂世界,伴随着镜片破碎的声音,支离蔓延的蛛网,徐徐如瓷片剥落,这些记忆被人猛烈又反复的击碎,砸出一道又一道不存在的裂纹。
世界是完好的。
像是自己奋去不顾全身的扑了上去,一肘子打在不存在的空气上,却像是撞上了最坚韧的墙壁,疼出心肝眼泪,却砸得不存在的墙壁横生波纹。
最终砸碎了破境的那一面墙壁。
小殿下的魂力,破开了那道第九境的门槛,迈入了史无前例的魂力第十境大圆满。
到了此时,那朵枯竭的莲花,不再无穷无尽的汲取着易潇的魂力。
“种子”已经成熟。
瓜熟蒂落。
易潇觉得自己没有选择,他缓缓走了过去,拥抱那袭红衣,手指却悬搭在穆红衣的肩头,微微颤抖,没有落下。
他轻轻问道:“是真的吗?”
穆红衣没有回答,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是动作轻柔的抱住了小殿下。
易潇低叹一声,认命一般的闭上眼睛,眼角有泪两行滑落。
在这一刻,他知道天门的长生是假的,这世上的长生都是假的,即便如此,他还是认了。
因为这份体温和余热是真的。
穆红衣温柔拍了拍他的后背,以额抵额,长发飞舞。
她轻声呢喃了一句。
“对不起。”
易潇有些微惘的蹙起眉头,却没有睁开双眼。
他感觉抱住自己的那个身子,微微向后倾斜。
于是整个世界跟着天摇地晃,一同倾斜。
天地为正,长发为负,红衣倒跌。
那口棺材的一面棺板,便成为了向后跌去的唯一遮挡物,但本该出现的轻微磕碰声音并没有出现,温柔的双手搂着自己的腰部,带着自己在短暂的时间内缓慢翻身,坠入棺中。
像是坠落悬崖一般漫长。
女人像是一朵攀着枝蔓生长的野花,搂住自己的身子,由温柔变得狂野。
忽然的转变让易潇有些不太适应,他沉痛的呼喊一声,紧接着嘴唇被堵住了,温柔的雪花覆了上来,短暂的冰凉之后,对方用尽了全部力气,似是像要把自己的魂魄都吸出来。
易潇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像是落在了云间。
他任由自己下坠,也任由女子愈发肆无忌惮的索取。
在云海缥缈之间。
他下坠了不知多久。
那道孕育了许久,终于成熟的神魂,也被一丝一丝吸了出来。
魂火摇曳,不再明亮。
易潇忽然听到了轻微的一道咔嚓声音。
云海被人一剑斩开。
那一剑将自己斩下了云端。
天门所有的游鱼,轰然沸腾,被沛然无尽的剑气撕裂成虚无。
天门的草屑刹那卷开,虚伪包裹着的元气与剑气,在一剑之下,露出了无比荒芜的真实面目。
小殿下吃力的睁开双眼,等待着世界的重影缓缓合一。
他看到了一只脚踩在棺材上的白衣男子,单手悬提着虚无之剑“因果”,神情平静而自如。
剑尖距离自己的胸膛只有些微距离。
却很是准确的穿透了“穆红衣”的后心。
无数天光笼罩而组成的女子,此刻的面容仍然是那一副温柔,谁也不知道她是否有着剑匣内红衣儿的记忆,只是伴随着那一剑的剑气迸发,所有的伪装都被撕开。
她的肌肤不再白皙,发丝不再晶莹,眼眸不再明媚。
女人依旧笑意盈盈,只是这抹笑意,在她原本枯萎干尸的面容显露之后,便不再动人。
大光明山主淡淡说道:“也不劳他动手了,我送你去彼岸。”
剑气回转,棺木震荡。
无数的因果轮转,轰然迸开——
荒芜的天门,黄沙骤然飞扬,黑龙白凤剑匣被庞大的剑气拍打而出,坠跌插入地面,迸发出凄凉的尖啸声音。
剑宗明冷冷看了一眼,说道:“死物一件,好不容易孕育出了些许灵智,却无比愚蠢,主人早就死了,听了一声号令,就千里迢迢耗费剑气赶来,难不成还以为世上真有长生?”
黑龙白凤怨念极深,痛苦呜咽,碍于白衣男人的剑气浩荡,却不敢再发一言。
被剑宗明因果一剑插入后心的女子,此刻早已经将头颅死死抵在棺底,低下头颅,只是因为她不愿将自己那张面容露出。
因果如是,无法避免。
她的四肢依旧搂着易潇,余温依旧。
小殿下的鼻腔里,依旧是熟悉的气味,因果剑气震荡,带上了淡淡的血腥气息,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早就知道了的。
他知道......穆红衣死了,不会活过来的。
他也知道,穆红衣如果真的有回来的那一天,也不会对自己摊开双臂,温柔无比的笑着说,我等你等了好久啊。
所以他从头到尾就知道,这只是一场幻境。
可即便是在后卿的仙碑当中,易潇也没有经历过如此逼真的幻境。
小殿下的面颊上,早已经布满了泪痕。
他情愿相信这是真的。
到他最后闭上双眼之前,他问了一句,是真的吗。
不需要回答。
至少这短暂的时间里,他感受到了真实的存在。
抱着自己的女子,身体早已经枯萎,易潇知道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时间,在长生大阵破开的时候,锁死的时间会千倍百倍的偿还回来,这片永恒的长青之地,其实就只是一片荒芜不毛的墓地罢了。
天门的棺木里更是如此。
棺木里躺着永葆青春的女人,在漫长的岁月里长眠不醒,需要一个吻才能醒来。
听起来像是一个荒唐的故事。
易潇从不觉得满心欢喜,可到此刻却觉得无比悲伤,像是血液里有什么缓慢觉醒了,那股子满腔的悲哀却不属于自己,巨大的疏离感排斥着自己。
抱着自己的干枯女人,声音像是飘离在天地间的风絮,溢出棺木就散了。
“我真的很想念‘他’。”
女人轻轻说道:“如果你真的是‘他’,多好呀。”
易潇缓缓抬起一只手,缓慢而温柔的抚摸在她的后脑处,搭在了女人干涩如枯草的发丝上,细声安慰道:“会有轮回的,下一世你们可以在一起。”
“不......不会的。”
“世人会嘲笑的。”
女人轻声笑了笑,道:“这是一个很荒唐的故事。”
她的声音艰涩无比,说道:“你闭上眼。”
易潇叹息一声,缓缓闭上眼。
女人哀求一般抬起头,想争取最后一丁点不多的时间。
踩在棺材上的剑宗明看到了女人的眼神,他见到了女人死前的模样,心有不忍,缓缓点了点头。
她低低笑了笑,将头颅缓慢挪起,靠在易潇的胸膛,聆听着胸膛里如火一般的心跳。
她轻轻说道:“我有一个名字,叫阿虞。许久没听人喊过了,你能......唤我一声吗?”
短暂的沉默。
或许是知道棺木里那个枯萎腐朽的女人,就如那朵莲花一般,不再久存于世,或许是目睹了女人的绝世容貌,心有不忍。
易潇的心口剧痛难耐。
他的呼吸变得艰难,苦涩说道:“阿虞。”
女人又笑了笑,满心欢喜,神采飞扬应道:“欸——”
易潇感受到了伏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在奋力应了自己一句之后,力气更加枯竭,更像是一只嗜睡的猫儿,在即将入睡之前,缓慢而梦呓地说着一些零零散散的话。
“你一定受了许多委屈吧......”
“其实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只是每天睁开眼看不到你,很是难熬,如果能陪在你身旁,活的短一些也没什么......”
易潇抿起嘴唇。
他能想象到棺木里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一种煎熬。
在墓地规则的压制之下,如果没有人能够揭开棺材,她每天睁开双眼,看到的就只有一片漆黑。
外面天光摇曳,棺内永恒长夜。
无人做伴,不如死了。
漫长而无期限的等待,再加上无限的寿命,这便是世上最难熬的酷刑。
这个叫“阿虞”的女人,一直等到了现在,春秋十六年到现在,墓里已经过了四百年,她从始符开始等,又该等了多少年?
女人的声音缓缓带上了哭腔。
“我后悔了......”
“我想收回那句话......”
“若有长生,我不愿分那一份,我不要与你生生世世了,太难熬了......”
她忽然攥紧十指,易潇蹙起眉头,感应到胸膛被女人攥出十道深浅不一的抓痕。
女人哭着说道:“你骗我的,我以为你会亲自来的。”
易潇睁开双眼,双手扶在棺底,有些吃力的想要起身,却被女人巨大的力量牢牢压制在棺底。
站在棺外的剑宗明视若无睹。
女人没有回头,幽幽对剑宗明说道:“如果没有那一剑,我就能见到‘他’了。”
剑宗明说了一句时间到了,便轻轻弹指,因果剑缓慢而坚决的拔出,女子痛苦的声音嘶哑响起,重新俯下了身子。
易潇感应到自己的魂力,正在一点一点从女子的体内散出,自行飘掠回到自己的紫府当中。
“我不想死。”
“也不想老。”
女人俯在自己胸膛,面色幽怨地捧起了自己的双颊,湿漉漉的血肉就这么掉了下来,化为黄沙。
她记不清自己在棺材里睡了多久,一年又一年的岁月,在天门不成比例的时间里叠加落下,连这片墓地都已经荒芜,更不用说她的肌肤和身子。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忽然笑了笑,凄凉说道:“还是死了好,这般丑了,见了‘他’,‘他’会笑我的。”
易潇脑海里一根弦啪嗒一声搭了起来,他意识空白的想伸出手,努力去搂住女人的后脑。
棺木里黄沙簌簌。
易潇搂着女子的后脑,搂了个空。
他一只手拍在了自己的胸膛,那里的心跳不再极速,而是变得缓慢而痛苦。
棺里空空如也。
一件红衣落下,叠在小殿下身上。
满身黄沙,一派狼藉。
剑宗明沉默看着棺材里的莲衣年轻男子,他知道这就是打开第二扇门的钥匙。
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钥匙”也会有感同身受的情绪,明明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棺内的男人闭上眼后,泪水决然的夺眶而出,滚落在棺底的沙土之中。
这世上有些离别,没有重逢。
......
......
故事里的美好结局总是这样的:世上最强大的男人,击败了所有的敌人,娶到了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可故事里没有说。
只要是人,都会死,男人会死,女人也会。
所以,这世上所有的故事,结局都是八个字。
“不过是......”
“红粉骷髅,一抔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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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钥匙与第二扇门
棺材里保持着亘久的沉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直保持着闭眸姿态的小殿下,神识一片清明。
他的魂海开辟出了史无前例的那一步,枯萎的大地被莲花的根茎挤破,龟裂的莲池,随着莲花缓慢旋转,原本空空荡荡的灵气重新复苏起来,一缕又一缕的混沌仙气,便从池底深处孕育而生,如地泉翻涌,天降甘霖。
株莲相向死而生。
棺木似乎藏着极大的造化,易潇面色悲悯,躺在棺中,一只手捂住胸膛,听着那里逐渐变得沉重而快速的心跳声音,如雷又如鼓,在天门沙尘之中震响。
魂海突破。
灵识四散。
剑宗明环抱双臂,站在距离棺材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三尺距离,一剑之隔。
那柄“因果”悬停而立,随着铮鸣声音,不断围着他欢快缭绕。
骤然沙起,白衣男人巍然不动,衣袂往复飞掠。
“世间三扇门。”
“龙门藏蛰人间气运,忘归山三千里的老龙王气运龙眼钉在北魏大漠黄沙,若是能藏下一柄剑,便可以汲取老龙气运,得人间造化。”
剑宗明拿着漠然的声音,像是说着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鬼门是地藏王菩萨的道场,佛门最后一步的得证之地,若是能在鬼门镇入一柄剑,便可以窃取那位菩萨的道果,得地底造化。”
棺木里的易潇,一直闭着双眼。
他听到了这些话,眼皮下微微颤抖,似乎有什么即将睁开。
却始终没有睁开。
站在棺木前的白衣男人,是圣岛的大光明宫主,也是当世最强的剑修。
无论是大君,还是初代城主,都无法在剑道修为上压过他一头。
这是一位跨越了时代的超凡修行者。
于是在这个时刻,天门内无比寂静,风沙流转,“三门藏剑”的意图,被他一一点了出来。
“至于天门。”
剑宗明腰间有一柄朴素古剑,剑鞘无华,裹着一层又一层的旧布,那柄剑比起“因果”实在差得太多,没有耀眼的光芒,也没有夺人眼球的剑气缭绕。
就像是一柄普通的剑。
却被这位当世第一的剑客,爱不释手的佩戴在腰侧,人之所在,剑之所至。
世间孤独,但我有独孤。
剑宗明一只手微微下压,按住了“独孤”的剑柄,压得独孤剑鞘前段微微上翘,细碎而琐小的沙粒拍打在剑鞘上,迸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响,白衣振振,伴随着按压在独孤剑柄上指尖的微微发力,整片天门有一道无形剑波抵开——
所有的黄沙凝滞起来。
所有黄沙,无论是豆大的,或是极细小的,此刻都凝滞在了天门的一里地内。
棺木原本无声裂开的纹痕,地面因为荒芜而撕裂蔓延的沟壑,飞舞旋转的枯萎草屑......全都凝滞。
就像是“大君时刻”的降临。
每一根草,每一粒沙,之所以凝固,静止,不是因为时间停滞了。
而是因为它们的“因果”被斩断了。
因果断了。
要继续的因没有了,于是便停下了。
要蔓延的因斩碎了,于是无法结果。
但棺木里并不受“因果”影响。
易潇躺在棺内,他安静闭上了双眼,聆听着诸天传来的遥远声音,棺内的流沙缓慢覆盖了自己的口鼻,五官,却像是水波在脑海里荡漾。
他看到了一片蔚蓝。
像是回到了故乡。
无比的温暖。
剑气围绕着他旋转,却无法斩断他的“因果”。
因为他,本就不是因果中人。
......
......
魂海是什么?
魂海是一片魂力的大海。
也是一个人灵魂的所有。
当你的意识,沉浸在魂海当中,不断的下坠,再下坠,你会看到此生所有的记忆。
小殿下缩在棺中,下意识蜷曲着身体,他抱住了自己的双膝,意识便像是一块沉重的铁石,在无垠的大海之中下坠。
易潇没有睁眼。
魂海的海面是温暖的,能够感应到懒散的阳光照破海面,射入魂海,但极速下坠片刻之后,便是一片幽黑,如影子般迅速笼罩住了自己。
能够照破海面的阳光,像是一条又一条的蛇,在黑暗之中扭曲前行,最后湮灭。
魂海的九成九,都是黑暗的。
魂海当中,有一条漆黑的底线,那里是魂海的“底”,唯有修行到了魂力第十境的修行者,才能沉入自己的魂海一探究竟。
易潇的发丝在深海之中肆意蔓延,身子微微一顿,像是失去了重力,开始了轻微的上浮。
有些软弱而无力的试着踩下双足,小殿下伸手向着身下摸去——他终于落到了魂海的“底线”。
师兄的发簪,被易潇缓缓拔下,攥紧在手中,枯草般的发丝,在黑夜之中蔓延浓稠。
易潇睁开双眼。
他什么都看不见。
四周是无尽的黑暗。
易潇面色平静。
他知道这就是魂海的底部了。
他想到了过往的猜臆,还有确切发生的某些不为人知的画面。
在漆黑的长夜即将破碎的时候。
在枯竭的海水即将沸腾的时候。
此时与彼时,真是戏剧性又巧合的一幕。
易潇笑了笑。
与自己猜测的无二,果然是......要等到魂力第十境啊。
他艰难弯腰躬身,眯起双眼,发现株莲相的瞳孔似乎被剥夺了天赋的强权,无法看清这里的任何一样物事。
好在这里本就没有一样物事,除了黑暗,再无其他。
所有的元力被封禁了。
所有的魂力也被封禁了。
就连气血,都在缓慢的枯竭。
弯腰躬身的莲衣男人,站在魂海的海底,像是站在了永夜的大门之处。
易潇确认了现在发生的事实,一切都是真实的,自己来到了魂海的最底层。
于是小殿下缓缓舒展身子,摊开双臂,做了一个肆意而妄为的迎接姿态。
像是要迎接光明。
右手攥紧了发簪,易潇猛地蹲下身子,莲衣飞扬,海水炸裂。
那根发簪艰难插入大地。
海底世界内的水气开始了不安的躁动,永恒的黑暗开始沸腾,接着低沉狂吼,继而愤怒咆哮。
海底世界迸发出一声浑厚的闷响——
“轰隆隆!”
如同开天辟地,陆离海崩,整个魂海开始崩溃。
易潇只是沉默寡言的攥紧发簪。
大师兄的剑气,与他一起齐头并进,艰难对抗着整个魂海的压力。
他闭上了眼。
无数的画面在魂海中闪烁。
龙脊的紫匣,烽燧的大雪,南海的十三片叶,紫衣姑娘的唇瓣,吞衣峡狂奔的少年,在洛阳城被风霜冻结的红衣衣袂,在黎明天际倒开之时倒退的邀北关.......
浮生恍然如梦。
沧海一粒细粟。
浩瀚的魂海当中,那些美好的,怀念的,痛苦的,憎恶的,无数的画面,一帧又一帧,被抽成分明而清晰的凝聚成水珠,紧接着倒流迸发,随着那根发簪的深入,而变得艰难溢出,如汪洋肆意。
被滚滚海流冲刷得倒飞狂响的莲衣,还有那个卑微而渺小的年轻男人,就像是沧海当中的一粒细粟,紧紧抿唇,迸发出尖锐的啸声,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
当第一缕光明从发簪与海底的交接之处迸裂而出。
这片魂海更深的东西便被挖掘出来了。
易潇的面色更加坚毅。
他眯起眼,祭奠着在自己不算漫长的人生当中,如木偶一般被人提着丝线,缓慢艰难走过的漫长行程,将在此刻画上最后的句号。
海底当中,有人声嘶力竭的发声。
“我要,看见——”
我要看见。
看见那些不让我看见的!
看见那些见不得光的,藏在魂海里的!
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秘密,埋得越深,便腐朽的越慢,在漫长的时间里,只需要挖得够深,就可以找寻到一切的真相。
易潇攥紧发簪,他的虎口已经开始撕裂,猩红的血丝溢散而出,阵阵的血腥气息,在溢出的第一时间,便被海水带走,化为漆黑之中的一缕红意。
第一缕光明,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
恍惚之中,海底的那一段,有个熟悉的声音问自己。
“你真的要看吗?”
这是易潇记忆里的第一句话。
六岁之后的,记忆里的,第一句话。
是老师问自己的话。
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若是有,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老师问了自己这么一句话。
那个声音再度从海底的光明当中传来。
“你真的......要看吗?”
易潇倔强而沉默地俯低身子,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攥紧了发簪,将它凿地更深,将光明凿地更加盛大而肆意。
小殿下高声的回答,响彻整个海底世界。
“我要,看见!”
滚滚海流。
无数光明。
一簪之下。
一人面前。
那个在海底光明另外一端问话的儒雅声音,听到了回答,只是轻声而温柔的笑了一声,像是看到了记忆最原始时候,少年的倔强与坚持。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倔强的人总是想要知道故事的结局,问题的答案。
再坚韧的墙壁,都抵抗不住执意凿穿阻隔的发簪。
所以当发簪凿穿魂海的那一刻。
就是钥匙开门的那一刻——
易潇瞳孔微微收缩。
小殿下漆黑的瞳仁之中,缓缓涌现了一抹赤红的光焰。
那抹赤红的火焰越燃越大,漆黑的长夜被大火点燃,而四周早已经躺满了焦黑的尸体。
大火之中,漆黑的草叶卷起边角,遍地横尸,火光闪烁,火光外面,站着林林总总的人影。
易潇记得这些人。
天阙的组长林意。
仙楼的老狐狸卫无道。
还有背着六韬端坐在马背上,眼神带着些许遗憾的兵圣老人。
他们的目光越过了火光,望向了自己。
准确的说,是越过了自己。
易潇握着发簪,莲衣上的血污被火光映照得一片猩红,他怔怔回过头,看到了自己身后,那个自己找寻了无数年的真相。
“娘......”
第一百二十五章 火中生,火中死
莲衣的边角,在焦黑的火光当中翻滚,被风吹起,零零星星的火点迸溅上来,却无法引燃莲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殿下站在大火之中,就像是一个完全的局外之人,他惘然地环顾一圈,看着火光滔天,围了上来,能觉察到炽热和焦灼,却无法被这场大火伤害分毫。
易潇看到远方的火光里,有一道漆黑的身影,与那些站在大火当中投以复杂眼神的人群并不一样。
那道漆黑的身影,正在向着自己的方向缓缓走来。
那人披着一身宽大的麻袍,惨白如缟素,走在火光中,火风鼓鼓,映照他年少而稚气的面庞,麻袍被风吹得向身后抛去,却被脖颈前的一根红绳系住。
他与易潇一样,任由着火星溅射到自己的身上,发丝,衣袍,这些火星自行湮灭,并不引燃。
局外之人。
他就这么一直行到了易潇的面前。
小殿下一直目睹着这一切,直到火焰和风气有了些许凝滞的气象,那道披着白袍和麻衣的少年,站定在了自己的面前,双手环抱,大袖飞扬,怀中抱着一柄羽扇,笑眯眯望向自己。
易潇深吸一口气。
他低下头,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这是一副古怪而荒唐的画面。
大火当中,年轻的弟子,与年幼的老师,两相对视。
“你想要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源天罡的声音轻柔像是湮灭的风。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啊。”
小殿下抿紧嘴唇,只是看着自己的老师。
过了片刻。
易潇望着源天罡,他一字一句说道:“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所谓的真相......我从北魏的忘归山上,就开始查起了。”
少年儒士只是面带笑意,望着易潇,羽扇轻轻在胸前拍了拍,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有很多的证据,关于那场大火的,还有春秋元年江南道的毁尸灭迹.......”
易潇直视着老师的眼睛,认真说道:“杀一个人,并不算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或是将真相掩埋在大火当中,便成为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世上任何的事情,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痕迹,所有的痕迹都是可以追查的,所以我查到了林意,再从林意查到了卫无道。”
小殿下的声音并没有带着一丝一毫的喜悦,他只是平静叙述着这一切,道:“在兰陵城里,我看到了所谓的‘真相’。萧望跟我说了这份真相,接着翼少然给我送来了这份真相,卫无道的死,林意的死,他们身上的剑伤,关于六韬留下的痕迹,这些环节扣在了一起,扣成了一个完美的圆。”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真相’,兵圣杀死了我的母亲。”
“每一条都是如此的衔接紧密,无从入手,我再也没有线索可查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易潇的声音一直无悲无喜,到了最后,有了一些自嘲的意思。
“如果不出意外,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了。”
“如果......我不打开魂海的话。”
少年儒士听到这里,眼神里有着明显的赞叹,像是欣赏,更像是感慨,他轻轻说道:“晋入魂力第十境界,将自身坠沉落入魂海,最后破开那道禁制......这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没有想过你竟然可以做到。”
易潇有些自嘲的说道:“老师,我本以为你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人。”
源天罡听到这里,笑着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易潇的意思。
易潇说道:“可有些事情你总归是没有想到的。”
火光吹动缟素白袍,少年有些费力地伸出一只手,压下衣袍边角,笑着问道:“......譬如?”
“譬如刚刚的那件事。”
易潇微微停顿,接着说道:“再譬如,这世上有着超脱因果的人。”
源天罡一只手搂着羽扇,在炽烈的火风当中,看起来像是一个羸弱的少年,另外一只手有些艰难地拽住压下白袍,好奇问道:“其实我有一件事情没有想到......你是怎么查到林意的?”
易潇看着自己的老师。
他心想,老师果真不是全知全能的人啊。
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语气真挚且诚恳:“我记住他了。”
源天罡有些恍然的噢了一声,笑了起来,“差点忘了,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不公平的。”
易潇没有再说话了。
他只是沉默地望着源天罡,自己的老师,那个在火光当中笑得纯净无邪的少年儒士。
沉默了很久。
他轻轻问道:“所以呢?”
源天罡一直在笑。
“林意和卫无道,还有兵圣吕颂卿,他们都不是最后的凶手。”
小殿下站在那袭白衣的身前,他没有回头,也能够听到身后女子均匀的呼吸声音。
这场大火里的所有人,都死了。
除了自己的母亲。
一位龙蛇相的修行者,杀死了所有想要拖住自己的刺客,保住了襁褓中的孩子,被困在了火海里。
她不该死的。
站在火海外的人影,再没有人进入这片大火当中,他们只是沉默而无声地站着,眼神里闪烁着复杂而遗憾的色彩,除了天阙压在头顶的命令,理智告诉他们,不能冲入火海当中。
火海里的白衣女人,不仅仅是魔宗的圣女,天相大修行者,此刻的身份,更是一个母亲。
她怀中的襁褓里,是一个刚刚诞生的,崭新的生命。
但那个生命无比的脆弱。
所以站在火海外的那些人,无论是好的,坏的,善的,恶的,冲入火海当中,都会被慕容无情的掠杀。
遍地的尸体,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火焰噼里啪啦在继续作响,焚烧着滚烫的铁器,马匹的尸体,焦黑的骸骨,高温不断压缩着与白衣女人的距离。
死寂了很久。
易潇攥紧了发簪,他看着自己的老师,认真地问道:“这就是最后的真相了吗?”
最后的真相......
易潇无数次怀疑过,这场纵火案的幕后凶手,杀死自己的母亲的人,就是自己的老师。
他的确可以把这份仇恨堆到自己的老师头上。
天阙的不作为。
可进入火海的这些人,除了那些想要刺杀慕容的江南道武林杀手,也有着怀揣善意的人,七组的林意想要冲入火海,被卫无道制止了,不然此刻也会沦为一具尸体。
最后的真相......是什么呢?
易潇看着自己的老师。
火光在他的瞳孔中掠起,落下,湮灭,复燃。
站在火焰中心的白袍少年,与自己对视,一直在笑。
源天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像是可怜又像是同情的意味。
他只说了两个字。
“抬头。”
易潇有些微惘的抬起头来,愕然看到了火海外的那些人。
林意咬紧嘴唇,神情悲哀,心有不忍。
兵圣摇了摇头,转身驱马离开。
卫无道老狐狸伸出袖子,擦了擦面颊上灼干的痕迹。
易潇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缓缓的,不敢置信的回过头去,他看到了那一袭白衣,挪靠到了一个舒适的位子。
数十具尸骸堆砌的小坡,慕容就这么轻轻靠了上去,她的白衣袖子被卷了起来,眼神依旧明亮,全身的气机却早已经枯竭。
素白的衣衫,染上了斑驳的血迹,到了此刻,她依旧一手提剑,一手拎紧栓在自己肩头两侧的布条,用微薄的元气,将最后的襁褓护在怀中。
女人的眼神紧紧盯着火海外的那些人。
其实她的视线早已经模糊,看不清火光外闪烁的还有多少道身影。
她只是下意识将襁褓搂在了怀中。
火海外的身影很久没有动静。
女人轻轻将剑插在身前。
襁褓里的婴儿,似乎没有了气息,那双努力睁开的眼眸,缓缓睁开,而后无力闭合。
一片死寂,没了气息。
女人笑了笑,拿手擦去婴儿面颊上沾染的些许血污,以额抵额。
她亲吻着新生的婴儿。
呢喃说道。
“活下来。”
火海陡然沸腾起来,轰隆隆的火焰,似乎被无形的压力压得极低,有一龙一蛇两条虚幻长影,如鞭如电,划过长空。
一声清亮的啼哭,婴儿重新睁开了双眼。
天心当中,有清凉的雨滴落下,砸在火海当中,刹那被焚成虚无。
接着便是不合时宜的磅礴大雨。
遍地的尸骸,有些焚烧地彻底,骨灰都被冲刷干净,有些则是湿漉漉靠在一起如同被劈砍干净的柴火。
当零星的火苗被大雨砸散熄灭之后,江南道的血腥气息缓缓消弭。
襁褓里的婴儿啼哭不断,这是一条崭新生命的诞生。
而抱着血污襁褓的女人,保持着生命前最后的姿态,笑着亲吻婴儿额头,早已经没了生机。
有人火中生,有人火中死。
大雨不绝。
源天罡的声音,在大雨当中清晰可闻。
“你看呐,你总是那么倔强,所有人都想要拦住你,不让你看到最后的真相,你一定要去查,要去看,现在你看到了......”
易潇浑身都在颤抖,他的脸上,早已经没了一丝血色。
源天罡轻轻说道:“就像你说的那样,没有人能杀得死她......除了她自己。”
“所以她的死,是自己选择的......大火之中,有人生,就要有人死。”
少年儒士的声音,冷漠而悲哀。
“你生,她死。”
“恭喜你,终于找到了杀死慕容的凶手。”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两个巧合
源天罡站在虚无沸腾的大火当中,磅礴大雨砸下来,他沉默而平静地看着易潇,站在黎明与黑暗的交接之处,直到新生婴儿的啼哭,驱赶了最后一丝的永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看着易潇,目光悲悯又善良。
“春秋元年”的“江南道”,在此刻都隐隐颤抖起来。
这是易潇的魂海最深处。
晋入魂力第十境,修行者的魂魄将变得极为稳固,外力再难撼动。
而此刻,这片纯粹由魂力凝聚的紫府幻境,开始震颤不稳,清晰又模糊的雨珠,拔地而起如龙卷的枯黑草屑,累累的白骨,焦炭的尸体,那些站在火线外沉默又肃静的人影,就像是镜花水月的波光,震颤之后,缓缓出现了裂纹。
少年儒士闭上眼。
他的脑海里,闪烁着一连串庞大而又隐秘的线索,就像是此刻大雨倾盆的苍穹上空,一条又一条跳跃在阴云上空的雷蛇,穿梭在脑海之中,肃杀又隐蔽。
闭上眼后,源天罡的世界便变得清净又安宁。
他听到有人痛苦的开口。
“老师......”
接着是艰难的沉默。
“这是为了什么呢?”
大火已经被暴雨打熄,零星的火星附着在枯骨上明灭不定,湿漉的“柴火”被狂风卷得翻滚在草地上,有些不巧撞在了少年儒士的小腿上,干脆利落的断成两截,在后续翻滚的途中灰飞扑散,像是打翻了的香坛。
苍穹顶上,像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底部,有人凿了一个细小而轻微的开口,于是天光乍现,驱散永夜,与此同时,数以千万吨的大海海水从那个凿口涌入。
源天罡猛地睁开双眼。
轰然一声雷霆炸响!
少年儒士的面容向来温文尔雅,到了此刻,雨珠顺着面颊滑落,两眉挑起,竟是有了些许肃杀气息。
他沉默而平静的想着一些画面。
从春秋十六年的出行,自己送出的那个锦囊。
大漠黄沙,风庭剑酒,北魏逃亡,洛阳入魔......
眼前的年轻男子,当时只是一个稚嫩的少年,四年的时间里,从天真无邪,到满手鲜血,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自己做了世间最忠实的观众,将他人生的每一个轨迹都看在了眼里,并且予以了矫正和摆放。
小殿下活得像是一个傀儡。
雷霆闪逝,大地明煌通昼,源天罡看着易潇,更像是看着一颗种子。
种子埋在地里,浇水,灌溉,等着它生根,发芽。
在种子野蛮生长的岁月里,剪掉不需要的枝干。
在种子漫长痛苦的寒冬中,围住主要的躯干。
须宠着它,惯着它,容着它。
最后等它成熟,结了果实。
便摘了它。
“有些事情的发生,其实只是一个巧合。”
“如果两个巧合碰到了一起,事情便变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缟素白袍猎猎作响。
源天罡说道:“你比谁都要清楚,你自己是谁。”
小殿下的发丝早已经被雨珠打湿,他骨子里生起了一股疲倦,这是从未有过的倦意,就像是天顶压下来的暴雨,让他低头,让他倒下。可他倔强站在原地,高抬着头,睁着双眼,双手扶着微微弯曲的膝盖,轻轻弓身,支撑着让自己不会轻易倒下。
“我是谁......”
易潇轻轻喃喃了这一句话。
“是大君吗?”
“是霸王吗?”
远方的少年轻声问道:“你自己既然知道答案,这一切为了什么,还需要问我吗?”
易潇抿紧了嘴唇。
“西域的大君,为了证道长生,在漫长的岁月里开始了不断的轮转,积攒了九世的造化。”
“颠覆了大秦的霸王出世之后,所有人都认为,这就是大君的第十世转世。”少年的声音有些嘲讽意味:“虽然他们都死了,虽然这并不是真相。”
“历史的真相,其实就只是一个巧合。”
“他们占用了一具躯壳罢了。”
源天罡站在狂风大作的春秋江南道上,平静说道:“就算没有大君的九世造化,该颠覆大秦的人,一定还是会出现。”
易潇有些微惘。
他忽然又有些明白了。
那个在大君记忆里,拎着鸟笼的书生,最后凄凉死去的画面。
巧合......
巧合......
大君的转世法门,魂魄寄具到宿主的体内,重新来过第二世。
“强者生,弱者亡。大君的魂魄没有它强,所以在同一具躯壳里,大君的记忆便被封存了。”
“如果没有这个巧合,大君会成为天底下第一个成功的人。”站在草野上的少年,轻声感慨说道:“他是一个冠绝古今的天才呐,连地藏王菩萨都难以解决的轮转困惑,都被他化解了。”
“一世又一世的转世,直到最后积攒的业力清空,再也没有阻拦。”
“只是伴随着诸多转世的......不仅仅是弱小,还有不幸。”
源天罡的声音回荡在大风与暴雨中。
“他的每一世,都活不过十六岁。”
“他的每一世,都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他的每一世,都伴随着诸多不幸,亟难。”
老师的声音每响起一句,易潇的面色便苍白一分,大雨顺着面颊滚落,他想到了大君的转世里,哭哑了嗓子的戏子,家道中落的王府世子,穷苦撂倒的书生,家破人亡的画师......最后惘然抬起头来,不敢置信望着那道沐浴暴雨狂风与闪电的老师身影,听到了最后一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像他?”
易潇的呼吸有些艰难。
“命运开的玩笑呐......一个荒诞的巧合。”
源天罡轻轻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摇晃一下,笑道:“从来就不是‘像’......因为这具身子,本来就是‘大君’的。”
“大君是大君,霸王是霸王,你是你......如果没有那么多巧合,你们三个,便不该成为现在的一个,而大君去了彼岸,事情便变得容易了许多。”
易潇扶膝艰难摇晃一二,站了起来,他攥紧了双拳,悲苦的看着自己的老师。
“我从没有想过,你会胜过这两人的魂魄。”
源天罡的目光望着襁褓里的婴儿,喃喃说道:“大家都是初生的生命,凭什么你的魂魄......会比他们都要强大呢?”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源天罡轻声说道:“你喊了我这么久的老师,这些年来,没有喊错,但今天之后,就不再是了。”
白袍鼓荡,麻衣震响。
少年步伐未曾挪动,在雷霆闪耀的那一刹,竟是已经来到易潇面前,悲悯而善良的看着自己的弟子。
“我真正的弟子,魂魄熟了,我要带走它。”
易潇瞳孔收缩。
老师的那只手,缓缓从自己的眉心处抽出,自己从未看清他如何来临,也从未看清他何时将两根手指捻起递入了自己的额头。
他缓缓抽手。
“呃啊——”
易潇双膝砸在地上,两只手下意识按压住源天罡的双肩,痛苦的嘶哑声音,伴随着紫府魂境的震颤,不断的响彻世界。
火线外模糊的人影刹那破碎。
与之一同破碎的,还有滚动的骨干,飞舞的草屑,有人一拳砸在了这个世界的镜子上。
那道玲珑蜷缩的魂魄,便被源天罡一丝一丝,缓慢拔出了易潇的额头。
白袍飞舞的少年,心思莫测,微微低垂眉眼。
被巨大力量压得跪在地上的小殿下,莲衣被气机吹得沸腾,胸甲咔嚓声音中寸寸支离破碎,缓慢而倔强地抬起头来,眼神里藏着狮子般的愤怒。
源天罡笑着与他对视。
在鹿珈镇那一箭射出的时候,他便看到了这份愤怒。
若是没有这份愤怒,紫匣里的钥匙就不会登上八尺山的血池。
果子不会成熟。
这缕寄身在易潇魂海最深处的霸王魂魄,此刻已经成熟。
没有“钥匙”,就开不了这扇门。
他下意识抿紧了嘴唇,想着自己在这十多年来,为此做出的努力,付出的心血,到了此刻终于得以实现。
他袖子轻微震颤,小心翼翼的将魂魄完整的剥离而出。
在这个过程当中,莲池的池壁内,有痛苦的龙蛇嘶吼,还有莲花旋转。
源天罡轻声说道:“这些,我都要取走。”
易潇眼神里闪过一丝惘然,接着便是更加极致的痛苦。
他明白了源天罡接下来要取走的是什么。
是天赋的,与生俱来的......
天相!
暴雨磅礴,雷声轰鸣,最后渐渐衰弱,无人可以听闻。
一袭破旧的莲衣,浑身沐浴鲜血,倒在泥泞当中。
源天罡缓缓收手。
龙蛇相和株莲相,包括整个莲池,都被他取了出来,在他掌心旋转清鸣。
但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源天罡站在大地之上,将抽离的物事全都收起。
接着便是缓慢抬头,狂风掠过四野,少年儒士遥遥望着高不可攀的苍穹。
苍穹上面,是通过那个凿口贯穿倾泻的无垠大海。
魂海翻滚。
再往上,是少年的紫府幻境。
层层往上,到了最后,是一口安静到有些腐朽的古棺。
棺材盖早已经被人揭开,有位白衣男子,一只脚踩在棺材上,腰间的独孤,身旁的“因果”,都在迸发轻微的颤鸣。
他在看着他。
他也在看着他。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光明的剑
古老的棺材,吱吱呀呀,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剑宗明一只脚踩在棺上,单手搭膝,单手按剑,剑气流转覆盖天门。
他望着棺内,轻声说道。
“我等了很久了。”
天门的枯沙在缓慢旋转,如龙汲水,古老的棺内一片漆黑,如同深渊,里面躺着的莲衣小殿下,面色发白发枯,像是一具逐渐苍老,步入死亡的尸体,浸泡在永夜当中,身上叠着的那件红衣,皑皑沙粒,都是陪葬的物品。
易潇的面色愈发苍白,他的指尖开始枯萎,胸膛开始凹陷,全身的精气神,都被缓缓剥离,抽走。
剑宗明看着这一幕,他静静等待着那扇门后的人,取走要取走的东西。
有人在深渊这头,有人在深渊那头。
站在春秋元年江南道大草原上的少年儒士,忽然高声说道:“修行艰难,可知以凡体成就世间第一等剑仙,是这中原千千万万人求而不得的仙缘!”
“浮世沧生,皆为长生而来,皆因命枯而去!”
草屑飞舞。
缟素震颤。
源天罡抬起头来,直视着苍穹雷光闪耀的最后,那个踩在棺头的白衣男人,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凝重,声如洪钟。
“剑仙如你,何必求死!”
到了此刻,他依然心存一份侥幸心理,若是能够避战,便避战趋之,甚至狼狈一些,退让一些,都无所谓。
源天罡皱起眉头,苍穹那端久久没有回应。
少年国师平静地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被这个棘手的男人盯上的?
踩在棺头的白衣男人忽然轻笑一声。
他没有去动腰间的独孤,而是并拢双指,轻笑声音当中划过虚空。
因果大颤——
“铮!”
有一剑贯穿而下——
那虚无一剑,自九天而来,如龙如蛇,剑气冲霄颠覆,向地而去,撕裂无尽雷霆,煌煌神威,蔓延大半个苍穹,刹那劈砍而下,将整片魂海劈成两半,陆地崩沉,六道崩离。
源天罡面色阴沉,一缕又一缕漆黑光芒从脚底渗出,他猛然挥袖,天风怒吼,儒门道宗的术法化作千万罡气,托下这一剑之威。
此地已经不能久留。
递出那一剑之后,剑宗明的声音便从苍穹那端传来:“门已经开了,魂魄已经拿了......还不快滚出来?”
又是一剑劈砍而下,比之天劫还要令人心悸,剑气所过,因果湮灭。
一剑光寒十九州!
“嗤”然一声。
天门之处,有道狼狈身影从黑暗之中倒跌而出,缟素麻袍猎猎狂响,被剑气逼出身形之后,双袖如大风灌满,挡在面前,两道袖袍的领口被剑气沿途撕裂,电光雷蛇噼啪作响,接连倒退,双足连在地面滑行后掠,最后重重撞在一面墙壁之上才算停住。
枯沙如龙卷,剑宗明微微抬手,早先飞出的棺材木板被他吸入掌中,按在棺上,沉闷的一声闷响,杜绝了棺内小殿下的最后一丝听觉。
双手挡在面前的源天罡,缓缓撤下两只大袖,面色无悲也无喜,轻声说道:“他被我抽去了一道魂魄,两道天相,现在孑然一身,空无一物,只不过是个废人,你把棺木合上,保住他一命,也无济于事。”
剑宗明轻声说道:“我不关心这些,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死。”
源天罡看着眼前的白衣男人。
两人俱是一身白,源天罡的白麻缟素袍,像是黑暗中的枯萎白花,象征着死亡与绝望,而剑宗明的清净白衣,则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世间第一等光明。
他本就是圣岛的大光明山山主。
源天罡靠在墙壁上,目光悲悯望向那口棺木,道:“没了天相,没了这些转世魂魄,他还剩下什么?不过是一介凡体罢了。就算苟延残喘,就算......真的活下来了,又能如何?”
少年儒士微微停顿。
“他只是一个种子,一把钥匙,结了果,开了门,便再无意义了。”
剑宗明沉默了片刻。
“我很想祝贺他,真正获得了新生,不需要在忌惮着某些躲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的人,也不需要做一个被命运摆布的傀儡。”
站在天门最中心的男人,似乎是想到了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闪过了一丝的痛苦,随之而来的便是轻微的释然。
“所有的痛苦,在蜕变之前都无法避免,只能承受。”
“沦为凡体......又怎么了?凡体一样可以修行,可以呼吸,可以拔剑,可以杀人,众生平等,活下来,一切皆有可能。”
剑宗明看着源天罡。
他轻轻说道:“我就是凡体。”
源天罡沉默了。
他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够反驳剑宗明的话。
因为剑宗明足够强大。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剑。
还因为他的人。
他本身足够强大。
源天罡低垂眉眼,想着剑宗明从春秋元年崭露头角的时候,自己甚至没有想过,这个十六岁的圣岛天才,在中原游历,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比肩风庭城的剑主,接着再度跻身成为与远古的大君同样层次的人物。
两度鲤鱼跃龙门,成就了大剑仙的境界。
厚积而薄发,天赋和努力,造化与仙缘,他一样都不缺。
剑宗明忽然问了一句。
“他呢?”
源天罡笑了笑,说道:“这世上能以凡体成就如此修为的,我只见过你这么一个,其他能够站在这个位子的,无一不是天地造化,钟爱一身的天才,霸王也是。”
大光明山主有些意兴阑珊,摇了摇头,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剑柄之上。
剑气隐而不发。
源天罡轻声说道:“你何必如此着急,等你修为再进一步,胜算会更大一些。”
剑宗明笑了笑:“剑在鞘中,它不想等,我也不想。”
轰然一剑砸下。
天门枯沙悲鸣长嚎——
这一剑之下,源天罡抬起一袖,那衣袖内的魂魄极速上升,飞出袖后,迎风而涨,像是已经成熟的果实,在半空之中被人轻轻攫取抓住。
那是一只苍白的手,藏在宽大的黑袍当中,黑袍在剑气狂风之下猎猎作响,来自这道黑袍的另外一只手,双指并拢如剑,自下而上,刹那划过天地一线。
剑气与剑气嗤然碰撞——
而后湮灭。
大光明宫主的眼神明亮了那么一丝,像是盛大的白昼,煌煌太阳迸发一般。
他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他的独孤就要出鞘。
摧枯拉朽一般的拔剑出鞘声音,仅仅维系了那么一个刹那,迸溅而出的光芒几乎照亮了整个天门。
紧接着剑宗明哐当一声将剑柄压了回去,面色变得极度震惊。
一只手抓住果实的黑袍人,低垂眉眼,将自己的面容遮住,重新退回天门的黑暗之中,与源天罡并肩而站,轻声念了一句,声音细腻道:“老师。”
源天罡轻轻嗯了一声。
他看着剑宗明,早就料到了他会有如此神情。
天门重新回到了一片死寂当中。
过了很久。
剑宗明艰难吐出两个字。
“荒唐。”
少年儒士的声音笑了笑,道:“荒唐?这世上的故事,大多都是可爱与美好的,但真相有时候就是荒唐的。”
黑袍身影静静站在石壁旁边,眼神明亮,看着那口古棺。
源天罡微微抬袖,莲池的莲花与龙蛇一同飞出,轻柔绕着黑袍身影旋转,包括那道已经被他握在手中的霸王魂魄,这些都是从易潇体内被抽离而出的造化。
“吞了这道魂魄,还有两道天相,然后杀了他。”
黑袍下的那道身影并没有说话,他目光投向漂浮在自己面前的霸王魂魄,还有莲池虚影,显得捉摸不定,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黑袍下的两条细眉轻轻挑了挑。
然后他伸出了手,抓住了这份造化。
......
......
“山主大人,我们能够做什么?”
浩袤的雪原,无数的雪山,数之不清的大雪,扑朔的雪气迎面而来,白莲墨袍的慕莲城,大袍飞舞,他轻轻拍了拍青梨的脑袋,说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等待。”
青梨姑娘的眼神有些涣散。
“剑大人,是当世最强的剑修了,是吗?”
这位妖族小姑娘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道惊艳的身影。
有一袭红衣走大漠,黑龙白凤伴身长鸣的绝美女子剑仙。
还有北地银城,一根剑骨盖压五妖孽的病秧子。
那位稳坐极北风雪最高处的太虚相。
或是风庭剑庐里枯坐一百年的剑主大人。
这些剑修,都可以名列世上第一等的位置。
可若是论到最强......
“是的,他们都比不上剑宗明。”
山主大人轻声感慨,道:“他不仅仅是当世最强,放到如何一个时代,都可以算是最强了。”
青梨抿了抿唇。
“可这一次,不太一样。”
白莲墨袍在大雪中翻滚,山主拢住青梨的脑袋,温柔说道:“大君十世的造化,还有诸多的机缘,集合在一人身上,便很难说清楚,这样的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妖孽,怪胎。”
大雪当中,圣岛的几位准妖孽都站在山主大人的身后。
“输或者赢,天门都会被锁死,易潇的命在棺里,被抽取了这份造化......算是一件好事,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场大战落幕之后,靠着发簪里雕篆的传送法阵,进入天门,带走这口棺材。”
慕莲城的声音带着严肃,他眯起眼,说道:“所以......静等结局便可。”
忽然有人开口说道:“大光明宫主,不会输的。”
山主回过头来,看到了身后抱剑而立的王植,她咬唇不语,想了很久,认真说道:“如果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集齐了天地最强大的造化,也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风雪呼啸。
山主笑了笑,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
青木宫的剑胚,想到那块石碑上的字。
她的语气无比坚定。
“万物......一剑!”
第一百二十八章 蚍蜉撼树
天门凝滞的枯沙,在此刻开始了缓慢的旋转,巨大的龙卷中心,黑白两道颜色纠缠,像是一龙一蛇,更像是一阴一阳,无形的气机被压制到了极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站在漆黑当中的黑袍人,攥紧了手中的霸王魂魄,那缕完整成熟的魂魄,化散为袅袅烟气,顺延袖袍钻入他的手臂,黑袍鼓荡,复又落下,他退回黑暗之中,站在剑宗明的对面。
那里的光明太过耀眼。
令人睁不开眼。
源天罡的声音平静说道:“我的这缕魂魄,寄存在棺中已经多年,天门将要崩塌,这缕魂魄能够存在的时间不多了。”
黑袍轻轻嗯了一声。
“不要拖沓,速战速决。”
源天罡怀抱羽扇,轻柔说道:“该杀的都杀了,外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你。”
黑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源天罡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的琉璃苍穹,扑朔的雪气纷纷扬扬落下,被剑气冲杀,剿灭,后续飘零的过程中被枯沙同化,晶莹剔透,让天门看起来如梦如幻,像是亘古不老的长生地。
只可惜这里的规则崩溃,整片墓地都被岁月侵蚀,大地斑驳龟裂,一片荒芜。
在夹缝中艰难扭曲前行的黑环蛇,被一块飞溅的石块砸中,身躯被切为两半,鲜血迸射,接着天门穹顶上,又是一块巨大石块砸下,将一切都掩埋。
无数剑气如蛇一般爬行在天门的石壁之上,蜿蜒流淌,穹顶琉璃,四面透光,整个天门像是巨大而瑰丽的殿堂,恢弘如壁画,只可惜此刻已经到了世界末日,有轰隆隆雷声回荡,将要灭世。
源天罡的缟素白袍在衣袂飘掠当中逐渐羽化,变得不再实质,像是轻盈而空灵的鸿毛,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剑宗明身上,在身躯彻底飞散之前,他揖了一礼,轻声说道:“在下失陪了。”
剑宗明眯起眼。
他早就看清了源天罡的身上,一丝又一丝的因果业力,在世间诸多规则的牵扯下,不断的回归本身,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生老病死。
喜怒哀乐。
这些他似乎都没有,他就像是一个超脱了凡尘的真正仙人,高高坐在云端,即便是这缕寄托在棺内的魂魄,在天门内存在了无数年月,等待着果实成熟,然后摘取易潇的道果,也没有丝毫要崩溃的痕迹。
源天罡要走,自己的“因果”也留他不住。
剑宗明抬起头来,看着天顶上将缟素少年因果抽离的规则,缓缓收回目光,说道:“既然你已经超脱了,何不留下来接我一剑?”
源天罡笑了笑:“我知道自己接不了这一剑,所以我认输。”
“你当然可以出剑。”他顿了顿,笑眯眯道:“就算你硬要出手留我,灭了这缕魂魄也无所谓,但你接下来的剑势将不再是大圆满的巅峰之态,考虑好了?”
剑宗明深吸一口气,缓缓按下独孤,他闭上双眼。
独孤未动。
天地之间似乎凭空多出了无数道黑线。
成千道,上万道!
一刹之间,源天罡的神情变得极为痛苦,他的缟素白袍被数千数万道黑线切斩而过,并没有血液溅出,他本就是魂魄出窍,将要消弭,此刻身上的因果全都切断,硬生生将这缕消弭的魂魄变成了实体。
那柄因果大绽光芒,整座天门的枯沙缭绕黑线,穹顶的崩塌之声剧烈无比。
源天罡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四肢被黑线切成一个古怪而不协调的姿势,就像是被折断了四肢的玩偶,任人摆布的钉死在了黑线之上。
少年儒士微笑说了一个好字,接着无数黑线错位再度切斩,所有的因果被剑气剿灭,这缕白袍留下的痕迹,彻底灰飞烟灭。
剑宗明望着无数黑线穿体而过,却不受影响的黑袍,轻声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很重要,我等了很久,所以我不希望有人打扰。”
黑袍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
他自始至终都是这样,除了一开始站在了源天罡的身旁,像是不情愿的表态,涩着声音念出了老师二字,此后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他站在天门的永夜之中,背后是潮水般的黑暗,身前是无尽的光明,前进或是后退,他都没有选择。
他选择了沉默,还有思考。
“你的老师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剑宗明单手仍然按在独孤剑柄之上,因果的虚影缭绕他来回旋转,将刚刚那一剑递出,导致寻上门来的业力全都清除扫去。
在南海取出因果之后,这柄剑便认定了剑宗明成为主人。
世上再也没有因果可以沾染这袭白衣。
真正的不染尘埃。
看到这袭黑袍似乎谨言慎行,不愿开口说话,剑宗明低声笑了笑,道:“棺木里的那人在短时间内并不会醒来。”
黑袍依旧没有开口。
大光明宫主忽然说道:“我没有想过会是你。”
捏碎了霸王魂魄的黑袍,轻轻叹了一口气,那缕魂魄缭绕而上,他并没有急着去汲取两道天相的造化,而是轻柔说道:“你想叙旧?”
剑宗明笑着说道:“我其实是不屑于杀你这种人的。”
“但我等一个对手,等了太久了。”
“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该想到是你了。”他感慨说道:“这世上如此的造化,灌溉到了一个人的身上,这该是什么样的一个怪胎?我本以为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的。”
剑宗明笑道:“你没有让我久等。”
他忽然松开那只压在独孤剑柄上的手,原本被压得一头翘起的古剑,重新坠跌下来,在腰间轻轻摇晃。
剑宗明环抱双臂,笑着望向那道黑袍,说道:“我给你时间,把霸王魂魄,还有两道天相,全都融了。”
他顿了顿,“如果你还有其他的造化,或者需要准备的招式,禁术,我都给你准备的时间。”
黑袍没有说话,像是被剑宗明逗笑了。
他的笑声很好听,在笑了几声之后戛然而止,带上了一些被挑衅之后的愤怒。
他一字一句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自负?”
在说话的时间,霸王的魂魄已经揉到了他的骨子里,血液当中,那股睥睨天下的王者气息,在他的身躯内重新复苏。
剑宗明眯起眼,看着那袭黑袍体内不断暴涨的气机,面色始终平静,鬓角剑气飞扬,剑宗明克制着将浑身的剑意都压了下来,一只手挑逗着飞掠的因果,慢条细理道:“不凭什么......就凭我,还有我的剑。”
黑袍深吸一口气。
他双臂抬起,十指交错成网,体内节节暴涨的元气,如无穷无尽的汪洋大海,在四肢百骸流转奔腾。
黑袍并没有糅合两道天相,只是吞下了那颗在易潇魂海当中成熟的果实。
黑袍之中的目光煌煌如日。
他轻喝一声,脚步微微下坠,天地大势煌煌如龙,千万缕论劲气还是气势都不输因果的剑气,如雨丝拽扯,向着他的双手飞速掠去。
两柄巨大长剑被他高高举起,合二为一。
大元气剑!
天门的穹顶之上,簌簌雪气震颤,甚至连带着这片土地的表面,方圆数里的大雪原,都开始震颤起来。
无数道游鱼掠向那道巨大无比的剑身,气势巍峨如北原龙脊大雪山,剑气飞掠如磅礴大雨,石壁碎屑绕剑身如龙卷,疯狂汲取着天门的所有元气。
这样无可匹敌的一剑,足以榨干一位大宗师的浑身积蓄,仅仅只是耗去了黑袍此刻体内的一小部分元气。
一剑之下,整片天门像是遥遥被大风灌下。
荒芜的大地开始有石块飞起,悬浮,接着碎裂成无数尘末,齑粉。
剑宗明在大风之中眯起双眼,他一只脚踩在那口古棺棺盖之上,压得那口棺材,还有自己身旁的三尺之地不受剑气影响。
独孤在大风之中摇摆不定。
因果清鸣欢呼。
剑宗明喃喃说道:“不愧是我要等的那个人呐。”
他抬起头。
高达百里的天门穹顶,有位身材魁梧的巨人缓缓站起,抖落一身沙尘,这尊法相通天彻地,头顶琉璃雪景,无数雪气顺延淌下,将巨人不断飘掠的长发染成黑白二色,看不清模糊的朦胧面容。
那位巨人,通体由元气凝聚,一身红甲,甲胄鳞片四射,波光玲珑起伏,古意盎然,睥睨天下,“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极为自负,另外一只手倒持古剑,剑气寸寸迸射,如星河天光,气冲斗牛。
那柄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元气剑,在“霸王法相”的手中,只当时一个玩物。
在天门大雪与圣光的照耀下,这尊法相熠熠生辉,倒持大元气剑,向着大地那口古棺,“缓慢”刺下。
枯萎草屑拔地而起。
天门古沙倒卷漫天。
剑宗明终于面色凝重按住了独孤,他单手攥紧独孤剑鞘,轻轻弹指点向那尊巨大的“霸王法相”——
“铮!!!”
因果欢快清鸣,逆流而上。
像是针尖对麦芒。
更像是蚍蜉撼树。
第一百二十九章 剑与剑的对决
那柄巨大的大元气剑下,“因果”就像是一只脆弱而渺小的蝼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蚍蜉撼树。
可笑不自量。
两座袖袍内不断溢散气机的黑袍,伴随元气凝聚法相,此刻水涨船高,凭空站在“霸王法相”的眉心之处,眼前不断有从上方崩落的雪气,虽然不能遮掩视线,却显得有些置身仙境。
黑袍俯瞰天门,看着身前身下的一切,飞旋凝聚的尘土,沙粒,石块,草屑,这些在法相的十丈之外便被绞杀成虚无,这尊通天彻地的法相,仅仅是那缕魂魄恢复了不到一半元气后的产物,若是恢复了全盛之姿,只需要微微挺直脊梁,站起身子,甚至可以拿法相戳破天门。
这是何等的霸道?
黑袍平静而漠然地看着自己身下,抑制着心湖内不断升腾的煞气。
伴随着霸王魂魄的觉醒,那些痛苦的记忆不断在他脑海内倒映,上演。
他闭上双眼,黑袍下的面容有些狰狞,咬牙切齿当中,不自觉落下了两行清泪。
忽然有叮当一声清脆声音。
如青瓷碎裂。
大元气剑压下之时,天门早已是一片寂静。
黑袍忽然睁开双眼。
他的面色变得极度震撼。
在大元气剑巍巍恢弘的剑身之下,那柄玲珑剔透的“因果”迎了上来,这般巨大的体型悬殊差距,本该是毫无意外的蚍蜉撼树。
结局却变成了可笑大元气剑不自量。
千缕万缕元气与剑气反复锤炼而成的大元气剑,剑身纯粹而凝实,比起世上任何的剑器都要来得坚固。
那些在炉火中纷飞火星铸造而出的剑器,经过了剑池的洗涤,大雪的降温,经过了无数任主人的易手,再是舔舐鲜血,也不过是凡品,凡剑,如何能够与纯粹的元气媲美?
大元气剑可单剑掠城。
此刻在那柄因果的面前,却脆弱如同初生的婴儿。
那柄因果迸发出了尖锐的长啸,像是一路高歌的狂徒,肆无忌惮撕裂着大元气剑无比坚韧的剑身,带动着猛烈的火光飞扬如流苏。
整座巨大无比的“霸王法相”,都发出了痛苦不堪的闷哼,在一刹之间,因果来回一趟,重新回到了那个踩棺而立的白衣男人身前悬浮,而天地之间多了一条漆黑长线。
准确的说,是两条线路完全重合的黑线。
一来一回。
黑袍眼神带着无比的震撼,他终于明白了之前天地之间凭空多出的无数道黑线究竟从何而来。
这条巨大的黑线贯穿了“霸王法相”的胸膛,逆着大元气剑切割而上,像是一只世间极快的箭矢,将那颗脆弱的“法相心脏”摧枯拉朽地击溃。
接着重新掠回。
沿途所有,尽数被切成了虚无。
元力,业力,还有因果。
头顶巍峨大雪的巨人,有些吃力地缓缓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胸膛心脏之处,那里被剖开了一个极其狭小的剑口,却像是开出了一条瀑布,整座法相凝聚的气机都被这一剑刺得崩裂开来,顺着这道剑口倾泻而出,气泻如山倒,那柄大元气剑被神光熠熠的“霸王法相”正手攥紧巨大剑柄,轰然一声插入天门大地,溅起滚滚沙尘。
在尘埃裹挟元气翻飞的过程当中,那尊在数个呼吸之前还恍若天人下凡的“霸王法相”,沉默而痛苦地跪了下来,单膝微微下坠,一只手攥紧剑柄,稳住身形,因为“太过用力”的原因,原本覆盖在身上的红甲,开始一层又一层的迸溅开来。
单手按住剑柄的剑宗明,平静看着远方的那尊巨**相。
他很清楚法相中心的黑袍在想什么。
黑袍想要凭借自己的元气,重新凝聚这尊法相,让这尊“霸王”,再度站起身子。
剑宗明有些失望。
他望着那尊巨大却又不堪一击的法相,平静说道:“没用的,因果切开了‘他’的所有气机,就算凝聚出来又能如何?第二剑下去,依旧是之前的后果。”
之前神威浩荡,漂浮在空中,几乎要悬到天门穹顶的黑袍,此刻随着巨人法相的下跪,而不断下坠,元气崩塌,气象惨淡。
黑袍的面色有些难看。
剑宗明漠然说道:“你有世上这么多的造化,机缘,可你终究没有杀过人。真正抵达了这个境界的修行者,并不会靠着气象恢弘的法相去压人一头,华而不实。”
“杀人只需要一剑。”
一只脚踩在棺头的剑宗明,平静说道:“万物万事,都只需要一剑。”
“你不行。”
大光明宫宫主缓缓收回那只脚,天门盛光流转,照耀在他身上,风气渐小,最终消弭。
剑宗明望向那尊即便跪下来,依旧如山魁梧高大的巨**相,看着其上不断溃散的元气,还有不断跌坠最后落在地上的黑袍。
“你留了五成的魂魄?”
他觉得有些好笑,低垂眉眼道:“就算留了一成,那位霸王的剑道造诣和战斗意识没有觉醒,你终究只是一个暴殄天物的蠢材,与我所想的天差地别。”
独孤被他连剑带鞘摘了下来,平握在手中。
“不要犹豫了,把两道天相,还有完整的魂魄都吞下去。”
“若是不够......”
剑宗明忽然弹指,一道青灿的光芒从袖内弹出,悬浮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缕青幽的血滴。
黑袍忽然蹙起眉头,轻轻嗅了嗅鼻子,似乎是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剑宗明挑了挑眉,笑道:“是青石的菩萨血。”
他第二次弹指,有一道猩红的光芒飞出袖袍。
“这是西妖的朱雀血。”
剑宗明一只手平握独孤,另外一只手不断弹指。
从四位妖孽那“借”来的物事,一样又一样,被弹指击出袖袍,身形轻灵悬浮在他的面前,围着白衣来回掠绕,迸发轻轻嗡鸣。
每一样都是莫大的造化。
“霸王的魂魄是世上最大的造化了。可是这些......亦是一等一的造化。”剑宗明轻轻笑了笑,微微阖眼,道:“你想要杀我,这些够不够?”
黑袍落在地上,面色有了些许的苍白。
他看着剑宗明,就像是看着一个疯子。
“我只求一战。”
“也只求一剑。”
剑宗明平静看着黑袍,声音带着一股清淡的悲哀:“我有个很好的朋友死了,这是他的遗愿。”
黑袍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又惘然地看着眼前的白衣男人,看到这几样造化都随着他的挥袖,飞向了自己,只需要自己轻轻启唇,便可以将这些世人都觊觎的造化吞下。
他看着剑宗明,脑海里只有一个词。
疯子。
他已经确定了。
剑宗明是一个疯子。
黑袍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很是荒唐。
他知道剑宗明很强,在春秋元年的时候,无论是北魏还是齐梁,都知道他很强。
可他没有想过,剑宗明居然如此之强。
那尊巨大的法相,一剑之威,足以硬生生砸死一位大宗师。
只是就这么毫不讲道理的被一剑连同法相都击溃了?
黑袍此刻的脑海里一片乱麻,有些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两步,悬浮在他身旁的几样造化微微轻颤,都随之向后漂浮。
青石的菩萨血。
西妖的朱雀血。
这些造化堆叠在一起,甚至显得有些拥挤。
嗡嗡的声音,在脑海像是一根又一根细密搭衔的黑线,就像是之前剑宗明递斩而出的那一剑。
想到了那一剑,黑袍下的面容更加苍白。
这些造化,世上独一无二的造化。
自己身上还有着更逆天的造化。
一道又一道的域意轻颤,袖袍内的两座天相。
可是就算吞下了,又能如何?
剑宗明说的不错,若是不完全将“霸王魂魄”复苏,没有最为关键的凛然剑意,还有战斗意识,自己就算拥有再多的造化,又能如何?
黑袍痛苦的沉吟了一声,闭上双眼。
脑海里思绪错乱。
那位“霸王”复苏了,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算是死了?还是彻底的活过来了?
驳杂的记忆,淇江的风雪,老师的话语,屋檐下的雨滴,黑夜中摇曳的古灯灯火,埋在地底的花苞,以及一路倒流回掠,最后挣脱黑暗的黎明——
黑袍睁开双眼。
惘然地将目光投向了那口棺木。
四周的物事,一样又一样的悬浮。
“他”有些吃力地伸出手,黑袍内苍白的五根手指,显得有些颤抖,而且艰难。
远方的剑宗明抿了抿嘴唇,紧紧盯着那袭黑袍。
他随时准备出鞘,去面对即将那位全面苏醒的“西楚霸王”。
世上所有的造化,毫不夸张的说,都堆叠到了此刻的天门。
被剑宗明推到了黑袍的面前。
黑袍已经伸出了手,即将做出最后的选择。
那位霸王的意识一但觉醒,攫取了这些造化,便是史上最强的修行者。
在艰难的等待当中——
剑宗明听到了一声古怪的声响。
他忽然有些惘然。
剑宗明看到那袭黑袍,艰难伸出的那只手,做出的动作.....不是去握住,而是推开。
“他”此刻的动作,像是一个孩童,气势汹汹的,将那些造化,如玩具一般推了开来,然后跌坐在地上。
剑宗明怔怔看着这一幕。
黑袍的喉咙里一阵哽咽。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自己想得不是这样的。
老师与自己说的不是这样的。
“他”倔强抬起头,带着哭腔沙哑说道:“我不跟你打了......我认输!”
(ps:春夏交替,季节古怪,冷热不定,大家注意保暖,不要像熊猫一样感冒到浑身瘫软,tat......)
第一百三十章 我有一剑光明,送给世人去听
剑宗明看着跌坐在地上的那袭黑袍,觉得好气又好笑,一阵的无言以对,想了想,却偏偏觉得的确像是那人的行事风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一只手保持着平举独孤的姿态,轻声叹息说道:“可惜了这些造化,我等了这么久了,距离与‘那人’当年约定的时间也到了。我等不了下一个十年,等不了李长歌,也等不了你这个‘新霸王’。”
他回过头来,凝视着易潇的这口棺材。
不远处的黑袍幽幽说道:“我打不过你,我也不会就这么把这些造化都融了,我又不是傻子......吃下了这些,就算不被撑死,我还是我么?成全了你,还是成全了老师?”
剑宗明闻言之后笑了笑,道:“你还知道是成全了源天罡......看来你的确不是傻子,既然如此,不如拔剑,像上个轮回的时候,凡事若挡,一剑平之。”
黑袍忧怨说道:“凡事若挡,一剑平之。过刚易折,有些事情......只能委曲求全。”
剑宗明想了想。
他轻声问道:“就像是这口棺材?”
黑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就像是这口棺材。”
“我明白了。我不为难你。”
剑宗明点了点头,他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黑袍,说道:“你走吧。”
黑袍微怔,有些惘然。
他看着站在棺材前的白衣男人,等了片刻,发现那人居然一丝一毫移动的意思都没有,确认了他不是在开玩笑。
然后黑袍有些困惑的,缓慢的念了一个字。
“走?”
然后他疑惑问道:“你要留在这里?”
剑宗明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黑袍,嗯了一声,轻轻弹指,那柄悬浮在空中的无形“因果”掠身来回围绕,白色衣袍随风翻飞,沙粒与剑气一同穿梭。
整片天门里,似乎有什么在缓慢的崛起,苏醒。
“嗡嗡嗡——”
剑宗明缓缓闭起双眼,他轻声说了一句话。
“天门的时间是永恒的。”
黑袍仍然有些惘然。
接着黑袍下那双好看的眼睛,像是明白了什么,瞳孔微微收缩。
剑宗明继续拿着轻柔的嗓子说道:“这世上,时间永恒的地方很少,非常少......”
除了天门,就只有被“因果”切断与世间联系的剑宗明本身。
还有一个地方......
鬼门。
大光明宫主的白袍在轻轻抛飞,他笑着说道:“我去过龙门,那里的时间似乎也出了一些问题,这三个地方,都是很特殊的地方......若是在这里保存剑器,便可以让剑器‘永葆青春’,与人不同,剑里的灵魂是不会因为枯燥无趣而崩溃的,岁月愈长,愈是孤独,剑胚本身越是强大。”
所以在永恒静止的南海留仙碑内,那个被切除出来的一部分“凝滞空间”里,能够孕育出“因果”这样绝世仅有的剑器。
黑袍“霸王”的身躯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已经明白了剑宗明的意思,但脑海里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这三道门,无论是天门,还是鬼门,龙门,都只是门啊。”
“门的存在,就是为了通向某个地方。”
剑宗明感应着四周不规则的震动,无数的沙粒开始轻微的震颤,这些质地与龙门大漠极其相似的沙尘,就像是“门”在不同时期所产生的不同衍生物。
他微微抬起一臂,剑气倏忽迸发。
黑袍惊呼一声,无数道黑线瞬息密布了“他”眼前的所有空间,整片世界都变得了极致的漆黑,无数的黑线包裹成为一块四四方方的六面体,将所有的一切,空气,沙尘,土地,雪沫,都切成了虚无。
接着剑宗明轻轻弹指。
黑线飞速旋转开来,将整片空间都剥离开来,送着这个在剑宗明看来不愿意糅合造化,便只是幼稚孩子的“黑袍霸王”,离开了天门。
大光明宫主轻轻笑了笑,侧头聆听着无声又肃杀的剑声,像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当年在剑冢递出的那一剑。
如今变成了千千万万剑。
当年一剑千万里,如今纤细如线,四散开来,有些粗细如儿臂,有些奔流若江河,沿着天门的石壁四处攀爬蔓延开来,像是漆黑又剧毒的“爬山虎”,瞬息便吞没了整片天门。
爬过了石棺,爬过了枯草,爬过了悬浮在空中的每一粒尘粒,吞没了石壁,吞没了穹顶的琉璃雪景——
于是世间一片漆黑。
唯有一线光明。
剑宗明的白衣在黑暗中飘飞,像是一盏古老的灯火,却迸发出灼目的光芒。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他虚伸出一只手,像是推到了什么。
那是一扇......虚无的门。
剑宗明站在黑暗当中,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自下而上的扫掠而过,像是勾勒出了那扇门的大概轮廓。
没有人知道那扇门有多高。
既然是虚无之门,便应该有千万里,齐天高。
但剑宗明缓缓举起了那只一直平卧着“孤独”的手,然后低下了眉。
于是这扇门,便成为了一扇矮小的门,一扇......不及剑宗明剑高的门。
他的手停在门后,并没有急着发力,而是等待了片刻。
门的后面有什么?
无数年来,有资格推开这扇门的,都陷入了这个问题的纠结当中。
有些人沉浸在即将得到“永生”的贪婪**当中,有些人惧怕着推开门后即将迎来的是万劫不复。
可有一点毋庸置疑。
推开门后,便再没有回头路。
剑宗明知道这扇门后有什么。
有着一拨又一拨的老妖怪,有始符大世的,还有年代更往前的,妖僧徐仙佛,道胎张玄生,佛道儒三宗的大人物,那些本来神圣面目最终却变得可笑可憎的,还有后卿,嬴勾,将臣......这些本来就不惮以丑陋面目示人,专门蛊惑人心烹胆食肺的。
可这不是这扇门后所有的。
在第一个人进入这扇门前,门就已经存在了。
他的手指在轻微的颤抖,掌面与门接触,一缕又一缕的黑暗溢了出来。
剑宗明的掌心,原本琉璃无暇的肌肤,沾染了一丝入骨的墨意。
因果的剑意轻轻震颤,将这缕墨意清除殆尽。
“真是令人恶心的污浊啊。”
剑宗明漠然开口。
他知道这缕墨意意味着什么。
是门后的,所谓的永恒。
长生不老,不死不灭,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腐朽”。
......
......
站在门前的男人,似乎想了很久。
他轻轻弹指,朱雀血,菩萨血,那些收藏已久的造化,都缭绕在了他的身旁,白衣大放光明,这些就像是昼灯旁边飘摇的光焰,同样照亮世间。
他准备开门了。
剑宗明两根手指轻轻自上而下的划过。
这扇门,可以推开。
但是却被无比强横的剑气直接斩开——
铺面而来溢出的无数墨气,被因果的剑意尽数切斩,焚成了虚无,彻底的虚无!
站在门前的剑宗明,沐浴着无数顺延身前三尺之外倒倾开来的,说不清楚来历的巨大风气,气息里饱含着神圣不可亵渎的,或是邪恶令人憎恶的,这些都被“因果”斩开。
镇守在剑宗明头顶的“因果”,此刻神威大震,无形剑体不断的震颤,一缕又一缕剑气,如大鼎轰然,或神钟鼓荡,浩瀚雷音振聋发聩,每溢出一缕剑气,便清扫一片漆黑,还世间三尺光明。
剑宗明笑意冷然,保持着一手平举独孤的动作,微微向后伸手,无形的剑气像是牵扯住了小殿下的那口棺材。
一人一棺,向着门后前进。
世间最为极致的黑暗,将剑宗明的光芒全部遮盖,像是一只笼罩而下的大手,死死攥住,可惜却无法彻底熄灭光明,仍然有那么一缕光明从掌间缝隙露出,且更为刺眼。
沉重的呼吸声音,滚烫的喘息,潮水般的流淌。
剑宗明本身,是世上最大的光明,而他身后所拉扯的棺材,却似乎比鬼门里的黑暗......还要黑暗。
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没有动用因果的力量。
而是高高举起了那柄独孤。
剑宗明的声音回响在整个“鬼门道场”。
“我有一剑,谁来赴死?”
无人响应。
沉重的呼吸声音就在耳边。
滚烫的喘息便如烈焰。
潮水来来回回,周而复始。
剑宗明轻笑一声。
剑气迸发,大放光明。
“轰”的一声,门后的世界像是被烟火点亮,剑宗明高傲而蔑视地抬起头,看着挤在自己周身十丈之内,却又停在三尺之外的,密密麻麻的人影。
鬼门一劫,时间愈发短暂,无论是**仙印,还是剑主的阳寿大阵,都已经被磨损得差不多了。
世间传言,有人可以做到“一人压劫”。
当年的地藏王菩萨,即将得证六大神通,便可清扫鬼门道场,做到“一人压劫”。
现如今,有一人站在这里。
他握着独孤,白衣飘摇。
“我有一剑,送你们赴死。”
剑光骤闪,无数道黑线闪逝而过,切割着无数张扭曲而痛苦的脸孔,三尺之外十丈之内的因果全都被切碎。
有人怒嚎,有人哀叫,有人痛骂,这些都变成了灼身的火焰。
在这片亘古漆黑之地,头一次有光明踏足。
如白日烟火,绝艳美丽。
当不死的“因果”被斩断,不死的,便可被杀死。
三尺之外,十丈之内,全都变成了一片虚无。
天上地下,整个人间,有一缕又一缕细微不可见的黑线从苍穹处撒下,此刻无论是注意到的,或是没注意的,都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声响。
像是一声剑鸣。
那是一线光明,逆着黑线切割而去。
将这些黑色的雨线切开,逆着纹路,无形而又沉默。
肃杀又安静。
像是一曲高歌。
留给世人去听。
第一百三十一章 剑,宗,明
鬼门黑暗,唯有一线光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朵光明的三尺之外,无数剑丝连成雨线。
如雨打芭蕉,又如雨切豆腐,或是细密或是沉闷或是清脆的击打声音,急促而轻快的响起——是剑气与不同物质的交接碰撞。
剑气与血肉相接触。
如果剑修的修为不够,剑气可能会被血肉阻挡,不能入内。
如果对方是一个强大的炼体者,那么剑气可能会被肌肤所掐住,剑器可能会被折断。
所以剑若交锋,要么杀死别人,要么杀死自己。
这里的接触声音很短暂,切割开来的时间却绵长。
从来我杀他。
向来剑杀人。
剑宗明的眉头没有丝毫的起伏,他的呼吸一直平稳,飘拂的白衣衣袂,在漆黑暗室中扑朔的飞蛾,只看得见烛火,眼中唯有光明。
大光明宫主越走越深,他拖棺而行,步伐平静而稳重,缓慢走过一处又一处黑暗,剑气所过,光明所留,即便身后被黑暗重新吞没,本身依旧是最耀眼的星辰。
一路所杀皆是无名之辈。
为蝇营狗苟同流合污,与俗世沧生相背而行,逃窜六道而不入,背离病死而难回。
这些迷路的亡魂......今日自己亲手送了它们一份光明。
剑气切割血肉,斩断因果,这些本该在地藏王菩萨功德圆满时候化为一份愿力增添菩萨果位的恶鬼,尽数青面獠牙,满面狰狞,在被“因果”切碎轮回纠缠,终于割断永生之后,短暂的光明照到了他们的面颊之上。
借光明一瞬,得见众生面目:
有本来容颜清丽的女子。
有跪在地上抱头痛哭的青衫男人。
有甲胄破碎一脸茫然,满面都是血迹的兵卒。
也有身穿紫金龙袍,面黄肌瘦却欣喜若狂,误以为垂死之际终于找到了长生入口的前朝皇帝。
此间是地狱。
也是坏死的一间轮回。
在“因果”的剑气之下,煌煌大日在剑宗明背后升起,如海上朝阳初生,碧波荡漾,万千剑气洗涤,恢弘如天上仙人出行。
大剑仙停步而立,站在霸王立下的**仙印面前,轻轻叩指一下。
“咔嚓”一声。
仙印立碎。
潮水般的影子从仙印之中渗出,被垂涤而下的剑气轻而易举扫除殆尽。
他放开了鬼门关的禁锢,便在这里等着鬼门里的人物走出仙印。
剑宗明站在原地,等了一炷香。
他有些失望。
“竟无人出来接我一剑?”
鬼门的**仙印之后,那些藏在潮水深处的“大人物”,一人也没有当着剑宗明的面开口,而是拿着秘术轻声传递着念头。
“此人剑气太盛,也太过年轻,我等无须跟他动手,他自会沉溺轮回,迷离不得出路。”
“修为倒是寻常,元气最多抵达大宗师境界,看样子是个剑修。”
“剑修?上一次来这里的剑修,那个难缠的剑主......比之如何?”
“他似乎......比剑主稍微强上些许。”
“呵......修为平平,不足为惧。”
黑暗潮水当中,有一位妖僧盘坐在尸山血海当中,手中攥着一截枯臂,他生噬了这间轮回里的诸多凡人,连同血肉都吞进了肚子里,更何况是因果与轮回,这些凡人被他吞了,便连灵识都消化进了肚子,彻底的魂飞魄散。
可是这截枯臂,他枯坐在此,这么多年,竟是发现无法吞下。
是当年面对那个人间瞎子小宗师,自己分身所斩下的一截手臂。
一截枯臂,刀意纵横,若开口去咬,便是刮得自己满腔生血,即便是大金刚体魄也疼痛难耐。
徐仙佛皱起眉头,望着那个嚣张跋扈,站在鬼门**仙印之处的白衣男人,他知道四周的这些老怪物们在想些什么。
人活得越久,便越是怕死。
这个白衣男人在走到仙印之前,所展现的实力虽然一般,但是剑气却足以切断轮回的联系。
换一句话说,这个不明来路的白衣男人,有着能够杀死自己,还有这帮老怪物的能力。
这间地狱,有无数人走到了这里。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最后的结局,都是永世的沉沦。
徐仙佛默默站起身子,他眯起眼看着远方平举独孤的剑宗明,那人的身上带着骤目的光芒,像是撑开天地的一线黎明。
让人......好生厌恶。
“这里黑了这么久,哪里需要这么一盏自命清高的破灯?”
徐仙佛双足浮空三尺,僧袍鼓荡,端的是一副圣洁面容,看起来悲天悯人,他轻柔说道:“既然无人愿意动手,我替诸位代劳,顺手杀了这个碍眼的家伙。”
僧袍飘掠,他轻轻掷下那截枯臂,在尸骸骨山当中溅出一朵浪花,然后没有回头地环抱双臂,缓缓向前掠去。
剑宗明站在原地。
他平静看着那个无缘无故高过自己一头的妖僧。
剑宗明轻轻嗅了嗅鼻子。
僧袍在黑暗潮水当中并不沾染令人憎恶的气息,看起来有些圣洁得过分,僧人的笑脸同样如此,笑意盈盈问道:“你可听说过‘徐仙佛’的名字?”
剑宗明点了点头。
徐仙佛是八百年前的第一天才,在九品境界领了千百年魁首的人物。
这是一位非常妖孽的人物。
在不逊色于始符的年代,几乎是盖压了所有同辈修行者的妖孽天才,绝世怪胎。
僧人很满意的笑了笑。
然后他忽然皱起眉头,听到对面的白衣男人开口问道:“你可听说过‘剑宗明’的名字?”
妖僧摇了摇头。
忽然天地之间有一道剑鸣——
那柄独孤猛地开了鞘,就像是煌煌天龙倏忽睁开了沉睡的双眼,天地永世沉沦的黑暗,像是被无数光明照亮!
地狱骤然有雷光!
在天地之间,一只手平举着独孤的白衣剑客,手指轻轻抚摸着剑鞘,像是抚摸着爱不释手的女人,此生唯一的挚爱,剑鸣的声音,盖压了所有的声音。
接着便是清脆的“啪嗒”一声。
剑宗明五指握拢独孤,将这柄朴素的古剑递入鞘中。
无限光明之中,有一道漆黑长线,自上而下划过。
妖僧满面愕然,眼神之中有一丝茫然,他没有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所有的灵识所有的警惕,全都放在了那柄可以切断因果的无形之剑上。
没有人会去在意那柄朴素的古剑。
因为......那就只是一柄普通的,脆弱的剑。
如果没有主人强大的修为加持,那么就只是一柄沦为凡胎的剑器。
然而就是这么一柄,普通到没有人会在意的剑。
它切断了徐仙佛所有的经脉,切断了所有的修为,甚至......切断了所有的生机。
妖僧重重跌在地上,青白的僧袍溅出一大滩猩红又漆黑的潮水,他那张邪气凛然的俊脸上布满恐惧,双手颤抖着想要支撑自己站起,身后的大日一轮又一轮崩溃。
佛门的大日如来真经......一剑之下,轰然飞溃!
徐仙佛艰难抬起头。
他看到了白衣男人漠然的脸,目光并没有望向自己。
而是望着被一剑光明所照亮的潮水,以及这片潮水的深处,还有更深处。
剑宗明高声开口道。
“记住我的名字——”
一字一顿。
“剑,宗,明!”
“剑十六的剑!”
“独孤宗明的......宗明!”
徐仙佛咳出一大口鲜血,模样凄凉无比,他低声笑了笑,抬起头来,听到潮水深处传来愤怒的声音,忽然风雪大作,三千银丝如刀递出,刹那将白衣男人周身裹住,拂尘那头是个白发皓首的年轻道士,眉须皆白,双手掐诀,浩瀚神力猛然拉扯,却纹丝不动,怒发冲冠,飞身而起。
于是又是一剑。
雷鸣与剑鸣!
光芒骤闪与骤逝!
第二剑劈斩出现天地间,依旧无人看见剑宗明的拔剑动作。
当剑光消弭的刹那,第二道身影重重跌倒在潮水当中,白色道袍已经被猩红的血水打湿,比徐仙佛还要凄惨的多。
鬼门之中一片死寂。
这样的死寂保持了许久。
剑宗明低垂眉眼,轻轻蹲下身子,他先是望着努力挣扎的徐仙佛,轻声说道:“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那柄砍柴刀的味道。”
徐仙佛的瞳孔微微收缩。
白衣男人沉默了许久。
他低声开口:“我行走十六年,请教过那人一刀,所以......他对我有恩。”
徐仙佛的瞳孔里,不受控制的出现了恐惧。
他想要后退,想要怒吼,想要让眼前的白衣男人离自己远一点。
可是这些都无果。
他觉得自己的多年修行,就像是一个笑话,荒唐而又滑稽,是老天爷对自己开的笑话。
一剑。
只有一剑。
他高声想要开口,一道剑光砍下,蛮横而不讲道理,连剑鞘都没有出,连剑带鞘重重砸在了徐仙佛的喉咙之处,砍得他痛不欲生,捂住喉咙想要咳嗽,接着又是一剑,砸碎了他的咽骨,砸得他大金刚体魄尽数破碎。
跪在地上的男人痛哭流涕,鲜血淋漓。
剑宗明漠然视之。
他轻声说道:“别哭,别闹,我送你上路。”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人压劫
雷光闪逝,剑气磅礴而下,最终汇聚在一只略显苍白的手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只手没有任何瑕疵,俊气而又骨节分明,握住了独孤的剑柄,并不想轻易动手去拔出这柄质地普通的凡胎古剑,于是微微攥紧了古剑的方圆剑柄。
剑鞘砸在潮水当中。
一剑当头,万千海倾!
两拨黑水炸开,之后便是一袭惨然无力的大红袍落下,大金刚体魄被一剑砸得支离破碎。
鲜血从那张被染红的僧袍四面八方渗出,向下渗透,被潮水不断吸噬,不断下沉,最后轻薄如纸,粗麻质地失去了元气的护佑,渐渐变得如枯槁又如脆纸,粘稠裹住独孤的一部分剑尖。
剑宗明保持着单手握柄,半边身子微微下坠的姿态,他缓缓起身,同时拔出独孤,轻轻的“噗嗤”声音,裹着剑鞘的剑尖从僧袍当中脱落。
以剑杀人,安静无声。
剑宗明却偏偏拿了如此粗暴的手段,锤杀了这位妖僧。
有一道风雪大作的惨白身影,向后跌坐着翻身,连连抓地想要逃跑,身后有三尺光明,如绷紧拉直的长线,将他死死拉扯而住,如何无论挣扎,都不得逃出。
张玄生回过头来急忙喊道:“你......你没有理由杀我啊!”
白衣男人低下头,看着这位同样妖孽不输徐仙佛的男人,在自己身前如鹰犬卑贱,为了求活,居然说出了这种话。
剑宗明并不觉得可笑,只觉得可怜。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平静说道:“我在你的身上,也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是那股风雪的气息。
出自于银城北地。
张玄生想到了在鬼门结界松动的那一日,十四位宗师前来赴死,与自己分身对弈的,是那位周身鼓动风雪域意的大成宗师,他像是捏紧了最后一张护身符一般攥拢十指,转过身子,将头重重磕在地上,痛哭流涕说道:“我没有杀他!我放了他一条生路......你留我一命!”
剑宗明没有说话。
他轻轻一脚踩在了张玄生的脊梁之上,踩得这位面容俊朗的道士脸色布满狰狞痛苦,双手四肢砸坠在地,拼命撑起,复又砸下,不断往复,在潮水之中撑出一张元力蛛网,不断迸发涟漪。
“咔嚓”声音连绵。
漆黑潮水被风雪冻结出了青意,并且在巨大力量之下,缓缓裂开。
张玄生眼里的狠戾之色无数次闪过,最后那张因为因为审时度势而变得看起来苍白颓然的面孔,因为承受不住脊背上缓缓加大的力度,缓慢压了下去,先压碎覆盖其上的一层坚冰,又砸进粘稠呛鼻的血水里。
整个身子都要砸入潮水当中的道宗妖孽,无比痛苦喊道:“那个人没有死,他......他最后出去了!”
“哦?”
剑宗明忽然抬起了那只脚。
脊背上的压力松去。
道胎条件反射一般抬起了头,痛苦无比地咳出了一大口血水,那张看起来儒雅温和的俊脸,布满了青霜和冰渣,狼狈至极。
他的白袍早已经不复当初出尘模样,袖袍拧紧,拂尘银丝紊乱四散。
他失尽了尊严。
但他喘了一口气。
站在他面前的白衣男人忽然说道:“之所以侮辱你,是因为你也曾这么侮辱过中原春秋的修行者......我辈中人,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活。”
“而很不巧,你说的那个人,我很讨厌他,但碍于某些原因,我不好出手杀他。如果你就这么杀了他,也许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张玄生忽然怔了怔,他面色愕然抬起头来,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白衣男人。
地狱骤闪。
道袍愤怒起身的身影在雷霆之中一闪而过。
接着重重跌倒在地。
白衣男人继续前行,他沉重的拔剑声音响起之时,地狱为之轰鸣骤亮,如白昼降临,却只是昙花一现。
这般的惊艳,短暂。
一道又一道身影,坐在尸山血海中的,躲在白骨枯坟里的,藏在潮水深处的。
一剑又一剑。
一剑复一剑。
翻飞而出的剑光,痛苦尖锐的嘶吼,为了证道长生的后悔,因果被切断的愤怒与惊慌,一道又一道情绪从他的剑尖释放宣泄,在漆黑之中燃烧,如美丽绝艳的光火,轰然张开双翼,挣脱如同蝴蝶,在永夜之中摆开禁锢与桎梏。
......
......
剑宗明忽然停住脚步。
他没有再拔剑,而是抬起头来。
像是看到了很高很高的东西,比之前的那扇天门还要高,还要高得多。
或许只是一根手指。
或许只是一截指尖。
白衣剑客笑了笑。
他一路走来,此刻终于看到了地狱的尽头,只是两边空空荡荡,恶魔又在哪里?
有个声音轻轻响起。
“人心如此,若有一念善,便有一念光,若有一念恶,便有一缕暗。”
那道声音不带着感情,平静说着:“这是亘古的道理,有光明就会有黑暗,可是黑暗......总是要比光明大过那么一线。”
剑客平淡开口。
“黑暗中可以没有光,但是有光就一定会有影子。”
大光明宫主轻轻笑着说道:“我看过那幅衍陆卷,所以你不需要跟我说那些大道理。”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道没有情感的声音说道:“那么你走到了这里......想要改写什么?”
剑宗明挑了挑眉,毫不客气地说道:“我不想改写什么。我只想看一看,这里写了什么。”
白衣剑客忽然面无表情,微微跺足。
雷声骤闪。
身后的那口棺材被无数剑气拖曳而动,刹那向后飞掠,无数“因果”剑气围绕旋转,整道剑身都化作须臾,在极速之下拉扯成为成千上万条剑气长丝,围绕护送棺材飞掠而出。
“因果”清鸣,遂主人意愿护送那口大黑暗棺材离开鬼门,一路上潮水澎湃袭来,剑气轻颤,便将滔天黑暗尽数切开,有恶鬼扑来,隔着极远距离便被剑气绞杀。
在短暂而漫长的“飞掠”之后,像是摆脱了永夜,刹那回到了光明当中,因果一声欢快鸣叫,护送的棺木重重擂在枯沙当中,滑出相当漫长的一截距离。
天门的荒芜大地遍布沟壑,一口黑暗棺材如游鱼又如剑尖,飞出门后,便推地而行,在枯沙当中势不可挡,好在下一刹那,便被一只浑厚有力的手掌接住。
白莲墨袍山主大人的神情相当凝重,他这一掌已经动用了全身元气,遵循着剑宗明先前的警示,他并没有直接以掌心与棺木接触,而是以数量庞大的元气去抗住棺材的前倾之势。
山主身上那如大江大河般的元气,居然在那口棺木的三尺之内冰雪消融,像是黑暗吞去,不着痕迹。
慕莲城面色沉静,并不惊慌,双足连在地面向后与棺木一同滑行,在天门坍塌之后的废墟当中,以肉身充当一片缓冲区域,任由身子撞碎一堵又一堵碎裂墙壁,最终与棺木一同渐行渐停,足底已经犁出数十丈的深深沟壑。
在一旁等候的几位圣岛准妖孽,他们面色同样凝重,看到山主总算是止住了那口棺材,才轻微松了一口气。
青梨在地上捡起了那根不知何时遗落的发簪,刻在发簪上的传送法阵,运转的负担极重,承受着这次之后便彻底的废去。
不过她已经在此地留下了血脉的标记。
天门,龙门......
青梨姑娘面色复杂,抬起头来,看到几位准妖孽此刻将准备好的符箓与卷轴取出,驱使元力,燃起袅袅香火。
在微弱的火光当中,山主依旧保持着双手隔空止棺的姿态,以元力包裹着棺木外表一层的黑暗。
符箓与卷轴自行燃烧,随火光一同轻轻飘摇。
在半空之中弥散,化作了一朵精妙绝伦的小白莲花,落在棺木之上,刹那被染成墨色漆黑。
白莲墨色。
山主大人闭上双眼,轻声念道:“落。”
一副恢弘画卷瞬息展开,伴随这一声轻喝,刹那砸入棺木,去势之疾快,来头之沉重,如万钧重锤。
“轰”然一声,棺木纹丝未动。
这股缥缈力量如泥牛入海。
山主大人虚弱的笑了笑,他摇摇晃晃,面色苍白,像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回到青梨身旁之后,揉了揉姑娘脑袋,再也不说一句话。
只是望着那扇缓缓闭合的虚无之门。
那柄被拉扯成无数剑丝的“因果”忽然嘶鸣起来,向着那扇虚无之门冲去——
门后传递而出的一计指击,无比准确的击打在剑身之上,将“因果”重重弹开,绕空三圈,最终插在了那口棺木旁边。
因果长啸,一捆灼目光芒缭绕剑身,最终捆缚束下,令因果不得拔地而出。
青梨有些不解。
她环顾一圈,看到了天门的恢弘模样,崩塌之时有着极为坚韧的剑气托住了穹顶,护住了大部分的天门遗迹。
遍地的沙尘,血块,雪晶......衣袍碎片。
青梨看到周围一片肃静。
甚至是死寂。
她抬起头来,扯了扯白莲墨袍,轻轻问道:“剑大人与那位霸王分出胜负了吗?”
山主大人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一架没有打成。”王植拧眉,眯眼开口:“我没有感受到独孤的气息。”
又是一片死寂。
青梨抿了抿唇,继续问道:“既然没有打成,那么剑大人......去哪了呢?”
没有人回答。
她忽然觉得有些惘然,“为什么,剑大人还不出来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此间的光明
山主大人看着那柄插在棺木旁边挣扎不已的“因果”,沉默片刻,道:“剑宗明,想找一个对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青梨抬起头,茫然望着白莲墨袍山主,几位准妖孽都安安静静听着山主大人开口。
“他从被我带回圣岛......就一直以此为目标。”
“要让‘独孤’,成为这个世上最强的剑。”
“所以他要打败最强的人。”
慕莲城顿了顿。
“西楚霸王,是公认的几代最强者......”山主的目光明显复杂了很多,他叹息说道:“这一世果子成熟之后,诸多造化都堆叠到了‘他’的身上,若是全面复苏,仅仅凭借双拳,一剑,便抵得上一整只无敌之师。”
山主神情凝重抬起头,看着天门穹顶之上的世界,感慨说道:“我圣岛五老会,绝不踏足世俗,更不会插手王朝争霸,气运衰败。可也知道,西楚复兴,只需要那位霸王复活,便有了镇国的九五之尊,而且是往前推数千年都独一无二的大造化者,如今的齐梁,大魏......都汲取了西楚的国运,西楚当年的两位国师,一阴一阳,奉剑赵淳风已死,若是另外一位还活着,并且掌棋博弈,接管局面,辅佐霸王,那么南北多年来的经营,很可能会做为西楚复国的嫁衣。”
“西楚霸王......两位国师......”
青梨瞳孔微微收缩,望向山主,后者感应到了妖族小姑娘带着试探性意味的眼神,并不明示,也不否认,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源天罡藏得很深,这些年为齐梁挡风遮雨,一手建立天阙,韬光养晦,攘外南内,让这个小国渡过了八大国铁骑征伐风雨飘摇的岁月,缓慢站起,走出泥泞,然后埋下了数之不清的伏线,就像是......一张蛛网。”
“而蛛网上的每一条线,交切纵横,最终都通向了他的手心。”
慕莲城平静说道:“霸王觉醒的这颗种子,早就埋在了春秋元年的大火里,火后百花杀尽,野草重生,种子生根发芽,于是随易潇一同野蛮成长。”
他深深看着那口棺材。
山主说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青梨有些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她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气味,闻到了一些熟悉的,陌生的,接着立马恍悟了。
山主轻声说道:“我不清楚源天罡是怎么唤醒霸王,然后让其接受如此荒唐的事实,并且付诸行动的。”
“我只知道,那人......似乎并不像他想得那样,老实。”
慕莲城轻轻摩挲着食指与拇指的指腹,将飞入掌心,被他捻起的极其细碎的黑袍碎片,数下之间揉搓得灰飞烟灭。
“‘他’不愿意接受霸王所有的馈赠,至少最后的那道神魂,‘他’没有选择融合。”
“这一世,如果霸王的战意全面苏醒,整个天门早就被掀开了,方圆十里都要遭殃。剑宗明就算能压制住,也免不了要转战千里。”
说到这里,山主又顿了顿。
他的目光微微回掠,落到了那扇收拢之后已经消弭的虚无之门,忽然有所触动,讶然恍惚道:“剑宗明选在了这里,早就存了要拿鬼门当战场的念头吗......”
山主微微抿唇,眼神有些黯淡,摇头道:“青梨。”
妖族小姑娘像是一只小鸟,整个人踮起脚尖,半边身子都靠在山主的大袖上,抬起头,目光依旧涣散,柔顺的睫毛轻轻闪动,鼻音嗯了一声。
“你口中的剑大人,不会回来了。”
山主的声音并没有多少悲伤,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叙述着一件相当平静的事情。
“‘因果’是这个世上最强的剑,剑宗明已经切断了与它的联系。”
“说明他已经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敌人,而即便是‘因果’,也不能够帮他取胜。”
“一个剑客,一生只有一把剑。”
“剑宗明绝不会抛弃独孤,在他手里,独孤要更强过‘因果’,而王植说的很对......”
“万物一剑。”
“他只出一剑。”
“胜负,生死,世间万物,万事,一剑了之。”
“所有的事情,一剑就可以解决。”
青梨明白了山主的意思。
不光光是青梨,身后的王植,紫靥宫妖女,白厌宫厚土宫的准妖孽,面色都变得苍白许多。
“他没有与‘因果’一起出来,就说明他不会再出来了。”
山主袖袍内的双拳攥紧。
他努力让自己放松。
目光幽幽望向穹顶之外。
......
......
兰陵城,空中楼阁。
苏扶和宋大刀鞘,两位坐在空中楼阁的檐角。
宋知轻一只手伸出,青衫随风轻摇,他的掌心,落了一束不大不小的黑色漆光。
宋知轻另外一只手按在了自己背后的刀鞘上。
他面色凝重,轻声说道:“这缕黑光,出现有一段时日了。”
苏扶抬起头来,眯起眼,望着那轮盛光灼目的大日,似乎有一个又一个极其细微,照射在瞳孔上,几乎分辨不出的黑点,投射了无数距离之后,到了人间,便有了漆黑的光芒。
“不仅仅出现了一段时间,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兰陵城的皇室,近日在忙着众所周知的事情,没有多余的人手和精力。
于是在空中楼阁发现了这缕漆光之后,便委托转手,交给了八大家的家主处理。
这样的漆光,非九品境界的元气不可损伤,性质奇特,在齐梁的十九道,都有着大规模的出现,已经被皇室归类到了重视度最高的级别。
苏扶眯起眼观察了许久,忽然低喝一声,单手抬掌掐诀,背后剑器震颤出鞘。
“秦太子”剑气,随着意念出鞘而动,逆光而行,递切而上,将这缕黑光斩成虚无。
然。
漆黑的光点,无比的缓慢,并没有直接凝聚成一束黑光,而是永不可逆的飞回了一点,接着在缓慢的时间中,又重新飞回了第二点。
这样的黑光,并不妨碍行走,即便是冲撞上去,也没有任何的阻碍。
可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当这样的黑光越来越多,最后不可消灭的密集出现之后,人间将变成什么样子?
永夜降临?
可这是什么光,为什么会出现在人间?
根据天阙布满中原的探子,不仅仅是齐梁的十九道,还有大魏的三十六城,以及东关,北原,西域,都出现了这样的漆光。
百思不得其解。
宋知轻皱起眉头,他感应着近日来越发暴躁的鬼刀,此刻再一次震颤起来,甚至要将裹刀布都震开,纠结的思绪陡然有了出口。
宋知轻忽然开口说道:“是鬼门!”
鬼门这两个字让苏扶眼前亮起。
青布刀裹了数层的修罗刹,在宋知轻背后轻轻颤抖。
师父留下的意念,在修罗刹修行圆满之后得以参悟。
人刀合一。
刀鬼传人的嘴唇变得有些苍白,轻声说道:“师父的刀......自己动了,便是鬼门的封印动摇了。”
他喃喃说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封印可能要......提前解开了。”
......
......
南海的悬崖上。
公子小陶坐在浪花上,翻滚的白花顺延悬崖峭壁砸了上来,却无法打湿黄衫姑娘的裙摆,两只苍白的小腿,从裙岔探出,脚尖有些清凉。
她闭着双眼,感应着四肢传来的温度。
黄衫的褶皱,带着阳光的温暖,下摆有海风的湿润,面颊生风。
脚尖凉凉的。
这样的清凉,并不是浪花的清凉。
公子小陶的脚踝**,微微保持着抬起的动作,少女的天缺所至,并没有太多的力气,她的双手吃力地支撑着身子,像是一个即将跌下山崖的玩偶。
她将大半个身子都伸了出去,留了很狭小的位置。
双脚踢到了一团黑光当中。
那团黑光,原本只有一缕,一丝,细不可见。
可每当黑夜降临,黎明重至,这缕黑光便会轻微加上一些。
然后便成了一团,足以吞没少女小半个足尖的黑光。
这是极致的黑光。
即便是在子时,星光也不能穿透这缕漆光,这就是纯粹的,浓郁的,没有杂质的......黑暗。
是世上最原始的黑暗。
公子小陶轻声喃喃说道:“是鬼门要降临了吗。”
她闭上眼,大千世界,就像是一个黑点。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她再睁开眼,有些惘然。
脚尖的清凉少了那么一丝。
露出了纤细圆润的脚踝,羊脂白玉般的半圆。
接着又少了那么一丝。
公子小陶的目光带着愕然,看着白日里,如有光明的焰火,在顺延着无数的漆光燃烧。
剑气凭空而出,带着莫大的奋勇,世间最强大的孤独。
一路前行,逆天而为。
将所有的黑暗,焚成跌下悬崖的蝴蝶,最终卷入浪花。
那团漆光,消弭不见。
中原的浩袤疆域,已经有许多人发现了这样的漆光,甚至在某些地方已经引起了恐惧。
有人开始膜拜,有人开始忏悔。
知道这缕黑光,意味着鬼门重临人间的,开始急速传递着消息。
而在此刻,所有人都见了鬼一般,看着那些无法被毁灭的黑暗光芒,迸发出了痛苦不堪的灼烧声音。
世间的光明,重新恢复了纯粹。
第一百三十四章 蝶落
巍巍风雪之地,片白如刀,银城死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缕又一缕的漆光从苍穹垂落。
有人说,极北是最接近上苍的地方。
这样的漆光,几乎要将整个银城都笼罩,让世间最北的圣地,沦为永夜。
银城城主一直没有出城,所以整座城池,都处在极度安静的封闭锁死状态,映月小魔境里的银城小世界同样极静。
大魏洛阳早就发现了异常,在对抗西关藩王江轻衣之时,森罗道的殿会持续调查着这缕出现在世间各处的黑光,与天阙的效率不分上下,几乎是同时将第一手的情报传入洛阳皇宫。
曹家男人很重视“黑光”的消息。
于是从洛阳走出了一位年轻男子,一路向北,跨过邀北关,再过北原,风雪迢迢,来到了这座极北的银城。
陈万卷站在永夜笼罩的银城当中,面色难以平静,他深深呼吸着北地的冰寒雪气,脑海里一片紊乱,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并非是因为身体寒冷。
的确有一股冷意,从脊椎上涌,然后递入大脑,像是一柄刺刀,让他抑制不住的微微轻颤。
北魏出现的黑光,最粗大的,也不过是儿臂大小,已经极为骇人。
这样的黑光,每一城每一地都有,无法被彻底消灭,看起来就像是恶魔在穹顶张开了巨口,从喉咙里泄出了一丝罪孽,便遮去了世上最美妙的光明。
陈万卷拄着古朴刀鞘,衣衫鼓荡,一步一步,向着那片永夜艰难走去,大雪铺面,将他的青袍掀开,越是接近那团漆黑,他的内心越是感到震撼。
这样的漆光,在北地聚集的,足足有大魏拢合在一起的数十倍,上百倍,甚至还要多!
难道这就是永夜降临的样子?
陈万卷的内心忽然觉得无比苦涩,他来到了城下,还有一部分城池的轮廓,在风雪之中显得银白而尊贵,世间最古老的圣地之一,十之**已经被永夜吞没。
陈万卷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搭在那扇巨大的银城门上。
他犹豫了很久。
手指的指尖一直在颤抖,世上任何的平凡人,在站在真正的神迹,或者真正的地狱面前,都会有这样的体验。
指尖距离白银古门还有一点距离。
在陈万卷犹豫的时间里,这个北魏年轻儒生,想了很多的事情。
他想到了自己骨子里流淌的太虚馈赠,那位城主送给自己的一份大礼,在吞衣峡动用之时,魂海上方如风雪飘摇,又如长夜将至。
此刻的感受便是如此,自己意念坚定,却无法在心湖里点一盏明灯,只能摇曳明灭,随波逐流。
他又想到了洛阳城里的那封牡丹词,咿咿呀呀的台戏,漫长又美好的童年,开满庭院的牡丹花,懵懂可怜又可爱的少女面庞......
唇角微微翘起。
接着便是一抹苦涩。
邀北关的苦等,洛阳城的拒绝,吞衣峡的漠然,一路又一路走来,他等了这么久,居然等到了魏灵衫在兰陵城与易潇一同出席萧布衣婚礼的消息。
心湖里原本被冰霜冻结的水面,微微炸开一丝裂痕。
于是风雪交加,心湖裂开之后,这位儒术传人的胸口,生出了钻心的痛楚。
陈万卷闭上双眼,捂住心口,艰难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银城城门,整个人跌入黑夜当中。
他跌入永夜,撞到一袭白袍之上,宽大的银袍之下,似乎是一具高大却不魁梧的身子,那人银袍下的身子极为窈窕,腰段玲珑,白袍上风雪点点,大袍向前飘掠,整个人却捧着陈万卷的面颊,犹如一盏飘摇的烛火,向后轻轻掠去,双足连在地面滑行,一直滑掠到了一个宽大的座位上,向后坐去,身子沾到巨大王座的刹那,化为零零散散的风雪轰然撤散。
陈万卷向前跌去,双手撑在了王座之上。
“坐。”
有清凉曼妙的女子声音,在他背后不远处响起,如世间剧毒,勾人心弦。
陈万卷闭上双眼,颤抖着坐在王座之上。
他不敢去看那人的目光。
陈万卷的对面,银袍之下,是一个端坐在王座之上的女人,单手扶颊,彻底打碎了原先的那张面具,脱胎换骨,变了一副模样,风雪在她面前飘忽旋转,即便陈万卷睁开双眼,也不可能看清她的面容。
“是大魏皇帝派你来的?”
女子清凉声音再次响起。
陈万卷艰难平复呼吸,点了点头。
一片沉默。
女子的声音不容拒绝,“睁眼。”
陈万卷蹙起眉头。
他忽然想起,银城早已经被永夜吞噬,即便自己睁开双眼,应该也不会看清太多。
于是他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片漆黑。
万籁俱寂。
风雪飘摇,女人轻声说道:“我并不喜欢这里,因为这样的黑暗,我已经待了很久了。”
“可是我不敢离开北地,圣岛的剑宗明有‘因果’在手,一剑就可以杀了我。”
这是陈万卷第一次听到这个女人低沉幽怨的声音。
“你们大魏若是能拿十万甲堆死他,我便可以走出银城。”
微微的沉默之后。
女人冷笑说道:“不过你们做不到,就算曹家男人肯花这么大的代价去狙杀剑宗明,圣岛也不会坐视不管。”
陈万卷抿了抿唇,他低声说道:“大魏的敌人有很多,不仅仅是剑宗明,还有齐梁,西关,西域......更何况,我们本无意与圣岛为敌。”
女人轻声笑了笑,不以为意的哦了一声。
“那么你来,是为了什么?”
陈万卷咬住下唇,这个动作是他谨慎时候的习惯,他眯起双眼,拢住袖袍,拿手指,轻轻指了指头顶。
一片漆黑。
满是漆黑。
坐在王座上的女人漠然说道:“你们知道我是从哪里出来的。”
陈万卷认真点了点头。
“大魏,只是想确认这件事情。”
女人冷冷笑了笑,她说道:“是的。就像你们想的那样。”
银城城主很是厌恶的抬起手,想要驱散这些漆光,以她的修为,风雪飘摇之间,撕裂出一寸又一寸的光明,可在无数永夜的拥挤包裹之下,黑暗瞬息重临。
“这些黑光,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好不容易逃出了鬼门。”
女人眉尖挑起,任由这些黑暗重新将自己包围,如潮水一般在地上凝聚,生霜。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可能是一个一个的,当他们确认了人间安全,永夜就会复苏,他们会行走在黑暗当中,并且将黑暗带给更多的人,每拉扯一人进入黑暗,他们就会活得更加长久,一直如此......为了永生,大家心甘情愿堕落沉沦,既然进了鬼门,又怎会在意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女人笑了笑。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侧,指尖的风霜凝聚,扑闪两下,化为了一只凄白蝴蝶,停留在指尖摇曳。
“这具身体的主人,给了我一些人性。”
“我不喜欢之前的自己,没有见过光芒,过于贪婪,所以我也不喜欢那里的‘人’。”
“如果有可能,我当然希望人间只有我一个。”
女人笑笑,有些可惜说道:“但我阻止不了这些,没有人能阻止。陈万卷,不仅仅是大魏,还有齐梁,西关,东关,没有一处能够逃得了。”
陈万卷没有说话。
他低沉问道:“还有多久。”
女人有些意外,笑道:“要不了多久,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管他呢,没有人能阻止,便一定会降临。”
儒生便不再说话。
安安静静保持着双手叠放在膝上的姿态。
陈万卷低着头,陷入沉思。
他忽然抬起头,问道:“那么,之前的承诺呢?”
女人慵懒坐着,左顾右盼把玩着指尖的冰雪蝴蝶,没有想到沉默之后的这个年轻男人,居然问了这个问题。
“你不在乎大魏将亡?”
没有回答。
死寂当中,她忽然瞥见了这张痛苦中带着期盼的男人面孔,眼神里藏着熊熊火焰,礼貌而又克制。
她知道,当永夜降临,必然有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也有人拎起长枪捅破黑暗,有人怒而出声痛斥黑暗,也有人合上双眼选择视而不见,有人为重还光明转战千里,有人仍旧点灯苦读昼夜不分。
事无轻重缓急,只看一人在乎。
所以除了这些人,也一定有躺在床榻上呼呼大睡的,有盯着困苦百姓烧杀抢掠的,有媚颜屈膝谄跪而求生的。
有人生在世上,为家国大义,为天下苍生。
有人为自己活着,有人为他人活着。
有人心存执念,并且不愿放弃,无论是永夜降临还是南北大战,无论他的行为会导致什么后果......
若是真有恶魔从黑暗中来,愿意帮他达成夙愿,他必然愿意出卖灵魂。
家国天下,并非不重要。
而是不够重要。
陈万卷一字一句认真问道:“你答应过我的。”
女人笑道:“好啊,剑宗明如果死了,我就帮你。”
她能够看清年轻男人的双拳攥紧,青筋毕露,努力克制,最终双手捏死扶手,硬生生将自己按在了那个王座上。
陈万卷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此刻想说出的话,都是苍白且无力的。
忽然之间。
银城城主的眼神里像是活见了鬼。
陈万卷衣袖旁边,有一抹漆黑的光芒无风自燃。
连同他本人也怔住了。
笼罩在风雪当中的永夜,无缘无故燃起了第一缕光明,接着便是第二缕,第三缕。
长夜漫漫,唯剑作伴,剑气切割黑暗与风雪,轰然驱散永夜!
一声清亮剑鸣。
北地银城,有一道白光射出,如太白天星,杀气毕露。
银城城主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看着头顶之上,笼罩而下的漆光,被剑气寸寸绞杀,方圆十里,百里,漆光在同一时刻**而燃,指尖的那枚冰雪蝴蝶,与漆光一同凋零,轰然碎裂,然后化为灰烬。
这世上唯有一人能够做到。
银城城主震撼无以复加,重新跌坐回位子上,浑身汗湿。
她喃喃说道:“这是,一人......压劫?”
第一百三十五章 灯下的黑暗
鹅毛大雪,有几道黑点,艰难行走在大雪原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沉重的喘息声音。
“‘段大人’的命令,是要查清楚西域的‘黑线’,对比大魏城池的异常,绘制出一副地图。”
停顿之后,为首的黑袍人攥紧了双拳,抱住身子,声音发颤说道:“我们这一趟跨过西关来到这里,孤身涉险,容不得有闪失。要清楚,江轻衣再也不是我们的屏障了,如果出了问题,洛阳那边的身份暴露......就算没有死在妖族手上,也要死在十六字营手上。”
一共六个人,尽数穿着黑袍,他们似乎并没有修为,裹着厚厚的大衣,踩在雪原上,每一脚都极为吃力,浑身沐浴惨白之色,眉须瑟瑟,相互依靠,腋下穿着一根粗麻长绳。
风雪同舟。
站在最前方的男人身材高大,将粗麻长绳绕在腰间,跨过两圈,死死栓在手上,东倒西晃,沉声说道:“都说妖族圣山崩塌之后,棋宫西迁,西域的妖兽几乎都退居到了更深的雪域,八尺山上幸存的荒人,半妖,将八尺山拢合成了一个派系。”
他忽然有些自嘲地说道:“似乎在雪崩之中活下来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棋公......也是坚定不移的‘保皇派’。这场浩劫之后,他暂时统领棋宫举族西迁,是为了等候大君的回归。”
一行人在风雪之中艰难行走。
为首的黑袍男人,遮掩容貌的黑袍边缘偶尔会被风雪扯拉而下,露出一张俊气的面容,他一直未曾停断过说话,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眯起眼,眼神里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愤怒,还有强烈的求生**,而就在不断的说话过程当中,黑袍袖内轻轻颤抖,有着一缕又一缕的元气,顺延黑袍,向着雪地之下窜去。
森罗道抓了好几拨大魏的商人,其中不乏有一技之长的大师,譬如这六个人,全都是绘制地图的专精之师,在淇江合约签订之后,随着家族生意来到了大魏,近年来算是站稳了脚跟。
齐家就是这样一家,不及八大家强大鼎盛,却足以登上台面,门阀足够庞大,黑袍年轻男人有些自嘲的想,素日里见不到面、各司其职的几位族内长辈,几时想过会在此刻捆在同一条长绳上,一起走这茫茫大雪原,为洛阳姓曹的绘制地图?
在刀剑面前,金钱显得苍白而无力。
在国家面前,个人显得渺小而可笑。
森罗道踹门抓人的时候,领头的是个年轻而面色苍白的男人,一身黑袍,眉心猩红如枣,一副漠然高高在上,顺手杀了不愿跪下的逆徒,大发慈悲给余下的这六人,留了一线生机。
姓段的男人,要他们在半个月时间内带回一副关于制定西域区域,方圆十里的“黑线”绘制地图。
来到西域已经有十三天了。
这十三天里,让齐麟一直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他一直在以自己的元气,去探查自己方圆的动静,连带着整根粗麻长绳的六个人,都被自己的浅淡元气所护,没有收到太多风雪的侵蚀,不然以他们的羸弱身子骨,半个月后已经烂在这片雪原上了。
齐麟走江湖,出门游历很早,恰逢归家时候遇上了这等祸端,被误认为是精通绘制的族中子嗣,捆在这根绳上。
族中的长辈,他认得并不全,与自己同行的,也就一二个年幼时候见过,有些眼熟,其他的全无印象。
所以这根绳上除自己以外的其余五人,为了节省体力,大多保持着沉默。
齐麟只是默默观察着方圆的动静。
他有些担心姓段的殿会成员,会派出一队森罗道探子,早些在走江湖的时候,齐麟见过森罗道中人出手的模样,蛮横不讲道理,毫无人情可言。
齐家的老弱病残,妇女稚童,都还在段无胤手上,想要平安,需要那张地图来换。
齐麟担心的是,当自己一行人的地图绘制完成,森罗道出手杀人,取走地图,顺手将齐家也抹杀的干干净净。
现在看来,姓段的还算有些信用。
齐麟并没有发现有人跟随。
他忽然压低声音,拽紧长绳,咬牙切齿道:“森罗道的那些杂碎,还有姓段的......手段下作,不得好死。”
齐麟抬起头来,望着一缕又一缕从天心垂落,然后贯穿整个人世间的黑线。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不仅仅是齐家所在的几座城池,还有西关,甚至到了如今的西域,都有这样的黑线,牵连着大地与天空,贯穿了光明与黑暗。
让齐麟觉得心中有些不安的,是这些黑线,似乎无法泯灭,自己的九品元气,能够稍稍的清除些许,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加强大坚韧的黑光。
西域的黑线地图绘制,已经快要结尾,令齐麟觉得古怪的,途径西域边陲,黑光的分布与大魏相差不多,杂乱而无章,越是接近西域,接近北方,黑光的密度便越是提升。
可到了制定的区域之后,这些从天心垂落的黑线,便忽然变得减少起来,原本数十步便可见到的漆光,甚至数百步都无法看见。
齐麟不太明白。
地图的绘制,往往是规律的集大成图,山势的走向,平原与河流,春夏秋冬的变幻,积水和降雪,干旱与洪涝。
那些隐蔽的,潜藏的,都可以在绘制的地图上找到规律。
齐麟抿唇,他想到了这个问题。
段无胤,或者说,站在段无胤背后的洛阳皇宫,想要从这张地图上得到什么?
关于黑线的,还是......这片区域的?
信息的缺失,让齐麟无法想明白这一切,但他可以确定,自己的这一副图如果送到了曹家男人的手里,整个大魏的情报系统都在他的手中,无数的信息流淌,他必然会推出某个惊人的结论,这就是他需要这张图的原因。
“小齐......”
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披着泛白青袍的老人,嘴唇已经被冻出了血丝,惨白的面容,被一张枯老手掌覆盖,他颤颤擦去唇角血渍,极为忍耐地开口说道:“我有些累了,想歇一会。”
齐麟点了点头,他松开了那根牵扯着六人的粗麻长绳,轻声说道:“诸位自行活动一下,我们在此稍作休整。”
“五叔。”
那根长绳,仍旧被老人握在手中,老人听到齐麟的声音,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抬起头来,望着此刻不染尘埃的上空,感慨无比说道:“你,看。”
齐麟同样抬起头。
走了一段距离,这片不知名的西域地界,黑线的分布并不密集,在此刻一眼望去,居然看不到一丝黑暗。
老人笑了笑:“我们来到了最后的区域,这里没有那么多黑光,这似乎是世上最后一片光明之地了。在地图的绘制里,余下的空白,就是光明,也就是希望了。”
老人轻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世上多出来的那些黑光,永远都散不掉了,会是什么样子?”
齐麟微微一怔。
老人温柔说道:“我们身边会多出许多黑暗,黑暗当中,无法避免,走了这么多路,除了这里,没有地方可以一眼望去,看不到漆光的。这其实......是一件很绝望的事情。”
齐麟抿住嘴唇。
是啊。
若是有一天抬起头来,看不见漫天的光明。
该是一件多么绝望的事情?
被齐麟喊一声“五叔”的老人,眯起眼缓慢地打量了四周的族人,四个人,似乎都颓然而无力,缩在了雪原的角落,此刻风不算大,也并不算冷。
“这片世间,不该有那么多黑暗。”
老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绝不忌惮让别人听到。
“可有光,就有影子,影子就是黑暗。”
“即便是世上最炽热明亮的灯火,灯下也有不可磨灭的漆黑。”
微微停顿。
“绘制地图的古卷,在我的身上。”老人沉声说道:“因为我资历够老,所以在绘制的过程中,我们在休整的时候各自观察,如果他有需要补充的,会找我摊开古卷,然后补充。”
齐麟瞳孔微微收缩。
用词的些微之处,被齐麟察觉出来。
绘制地图的......“他”?
不是他们?
他好像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在细微而又短暂的时间里,五叔掏出古卷的动作变得无比缓慢,四周原本懒散而颓然的目光里,有些因为先前的话语变得警惕,有些则是闪起了灼目光彩。
齐麟的面色变得苍白,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不断向着地下倾注元气,却没有发现森罗道探子在身旁跟随的原因。
并不是他们的行踪隐蔽。
而是因为根本就没有人跟踪。
按照殿会的风格,若是这份地图这么重要,又怎么可能容许出现失误?
齐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捆在这根绳上。
因为这根绳上,从来捆的就不全是绘制地图的大师。
自己一个,五叔一个,另外一位绘图师。
剩下的三个人......
齐麟的目光与他们一一对视,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狼性目光。
剩下的三个人,是一个标配的森罗道小组!
“倏倏倏——”
三声嗖响,同时三道银光闪烁,弩箭的血光,森然无情穿透了五叔的胸膛,这个老人的气血早已经干枯,所以即便弩箭上绷紧的银线拉扯,将这个老人狠狠拽倒在地,也并没有带出更多的血液。
他奋力将那张古卷地图掷出,落在了齐麟手上。
三位森罗道的探子,眸光变得无比阴冷。
在他们眼中,领绳前行的黑袍男人,手中攥着的古卷......
是象征着大魏最高机密的古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狼与羊与犬
齐麟双手捧住那卷砸在自己胸前的古老羊皮卷,齐家独门的绘图之术,需要绘图师有浅淡的元气修为,能够在特制卷轴上留下元气痕迹,便于保存和甄别真伪,这卷古老羊皮卷,留下的风霜寒意,还有五叔的齐家元气,都是货真价实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风雪之中,老人沙哑的声音从胸膛之中艰难挤出来,未等齐麟听清楚,那道声音便被三道绷紧的银线拉扯而散,连带着剧烈的咳嗽,痛苦的呻吟——
一整具苍老的身躯,都被银线迅速向后拉去,三位黑袍森罗道探子并肩而站,毫无人性地收缩臂弩箭线,将齐家五叔在雪地上拖行了数十米,拖出了一道颀长血痕。
齐麟未发一言,死死盯住三位黑袍,将手上的粗麻长绳一圈圈缠在腕上,与羊皮地图一同捆在小臂。
洛阳皇宫那边,果然是不安好心,等到这卷地图绘好之后,图穷匕见,勒令森罗道杀人灭口,以此永绝后患。
放下袖袍之后,他看到了一柄夹在五叔脖颈上的匕首。
真正的图穷匕见。
残酷的现实,没有给眼前的齐家年轻男人任何斡旋的机会。
黑袍的声音很是冷漠:“我数三秒,你交卷,我放人。”
“三。”
齐麟的反应很快。
在西域大雪原中行走了这么多天,他早就想过与森罗道的冲突不可避免的爆发之时,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他缓缓闭上双眼。
眼前的三位森罗道探子,身上的修为能够探知,都只是八品境界,只差一步可以踏入九品。
在森罗道中,有着秘制的药物,如果吞服下去,便可踏过八品与九品的那道门槛,得到质的飞跃,而付出的代价,则是一辈子停留在“伪九品”的境界。
每一位八品境界的森罗道探子,都会得到这么一颗丹药,在任务需要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吞下丹药,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
“二——”
齐麟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唯一的机会,就是接下来的一刹那。
三位森罗道的探子还不知道自己是齐家唯一的九品,如果自己出手反抗,势必要雷霆一击,至少击杀两人,否则让他们吞下了禁药......这卷古卷,还有自己,都将埋在这片西域大雪原。
没有等最后一声出现。
他忽然睁开双眼!
那双眸子里燃起熊熊火焰,不再掩饰滔天的怒意。
黑袍在风雪之中闪逝,化作一道虚影。
九品境界的出窍元气,在此刻尽数透体而出,犹如磅礴大雨般劈头盖面轰砸而去,浑身漆黑大袍飞舞的齐麟,整个人如一只满弓之矢弹射出去,大雪自身旁两拨溅开——
他瞬息来到一袭黑袍面前,一拳重重砸出,那袭黑袍只来得及双手交叉,摆出一个防御姿态,一拳之后袖口尽碎,整个人胸膛迸发出一声钟吕回荡的沉重闷响,双脚离地,面色通红溢血。
齐麟并不停歇,他眸光狠戾收缩,九品境界的元气尽数轰砸在一人身上,将离地而起的森罗道探子砸得抛飞而出,半空之中鲜血淋漓,刺啦大袍撕裂,血液抛洒。
紧接着双手伸出,按在两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黑袍探子额头之处,齐麟自幼膂力惊人,双臂发力,寸寸巨劲挪移传递,将两道黑袍头颅砸在大雪原的坚石之上,并未停止,拎起之后复又砸下,如此反复。
一直数十下,直到这个正值年轻力壮的男人,再也没有了丝毫力气,这才疲倦无比的松开双手,微微松了口气。
齐麟的浑身早已经被汗打湿,他的十根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两条手臂因为用力过猛,导致有些痉挛。
他俯在五叔的身上,有些慌乱的听着老人的心跳,虽然微弱,但仍然有救,那三道弩箭穿透的部位并不致命。
齐麟从怀中颤抖着手掏出一枚丹药,扶起老人,轻轻鞠了一蓬雪团,以元气温暖润化,和着丹药喂服下去。
五叔的面色立马有了好转,痛苦的咳嗽之后,老人的神智有了明显的好转。
齐麟勉强算是松了口气,他精神紧绷,仔细查看着老人的伤势,准备伸手去拔掉那三道入肉的弩箭。
“劝你不要这么做。”
他猛地抬起头,看到自己身旁居然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娇弱身影,整个人将要弹射而出,却被一只素白的玉手轻轻按在肩上,丝毫动弹不得。
风雪微微散开。
齐麟看清了风雪当中那个女人的容貌。
于是他怔怔不再说话。
一身紫衣的女子,眉尖微微挑起,腰间的漆虞在八尺山上的那一战支离破碎,无剑可用,便随意栓了一把朴素木剑,浑身上下不带丝毫烟火气息,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子,眉宇之间凝结杀气,更像是一位女子剑仙。
那女子剑仙轻声说道:“齐家的齐麟,我听说过你,齐家家主是个很不错的人,我当年出洛阳的时候,齐家送了一副完整的大魏地图。”
说这些话的时候,紫衣女子轻轻弹指,第一下微屈中指,扣在拇指指腹,弹出之时大雪开道,一道雪气“砰”地射出,如玲珑剑气,击打在那道抛飞极远的森罗道探子身上,那道原本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居然破天荒翻身想要逃窜,在利啸当中被剑气不可避免的砍中,整个人向前栽去,在倒地过程之中被青霜冻结,砸在地上支离破碎,冰片迸溅。
齐麟看着呆滞无比。
在这一弹指之后,身旁两个原本看似“死亡”的尸体,同一时刻双手拍地,猛然顶着满面鲜血从大雪之下怒吼着坐了起来,伴随着女人轻描淡写的一声“跪下”,两道憋屈无比的闷哼声音,两具尸体重新砸回地面,在剑气压制之下,鲜血并非溅出,而是在极快的时间,将齐麟身旁的雪地都染得通红。
“森罗道的人很难杀。”
魏灵衫目光微微扫视一圈,平静说道:“你杀不死他们,他们已经吞药了,若是我再迟片刻出手,你们两个都要死。”
齐麟有些艰难地说道:“现在呢?安全了?”
魏灵衫点了点头,道:“现在安全了。准确的说,是你们两个安全了。”
这一句话说完,那个原本“呆若木鸡”的齐家老人,忽然拔腿就跑,速度奇快无比,刹那消失在茫茫雪色当中。
魏灵衫并未去追,只是瞥了一眼去向,轻轻弹指,一道剑气比前者速度要快上数十倍的碾压过去。
大雪地恢复了一片寂静。
齐麟面容苦涩,他望着眼前的女子,他当然知道她是谁,当年能让齐家特地追上去心甘情愿双手奉上大魏地图的,洛阳里的女流之辈里,就只有那位郡主大人。
“无须担心,我跟着你已有七天,要想杀你,早就动手了,不会等到现在。”
“您也想要那副地图?”
魏灵衫沉默了很久。
她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许久之后,缓慢点了点头。
齐麟低声笑了笑,下意识捏紧了手臂上捆着羊皮卷的粗麻绳子,身旁的老人忽然哑着嗓子开口说了两个字。
“给她。”
齐麟有些愕然看着老人。
齐家的五叔,胸膛有三个尖锐的凸点,那是弩箭的穿透伤,凶器还停留在体内。
他艰难说道:“您要真是想要那副地图,可以等到他们杀了我们,最后再出手抢夺。既然救了我们一命,无以为报......”
“这不是挟恩。”魏灵衫打断了老人的声音,轻声说道:“只是各予所求罢了。”
齐麟沉默着掀起小臂上的黑袍,取出那卷古卷。
魏灵衫接过古卷,并没有急着去看,而是蹲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圣丹,递给了齐家年轻男人,声音温和说道:“吞下这枚丹药,然后拔出弩箭即可。”
齐麟并没有拒绝,而是面色复杂接过丹药,按法照做。
魏灵衫默默摊开古卷,她的视线停留在这卷古卷上,那些密集的,交错的,复杂的,纵横的,一处又一处黑点。
这张地图,方圆十里,黑光的分布标注出来,到了此刻,唯一的空白,恰好就是地图的点睛之笔。
这是曹之轩想要的地图。
如果不出意料,天阙也想要这副地图。
魏灵衫闭上眼,整理思绪。
忽然,雪地之上,齐麟疑惑的声音传来。
“你怎么知道,齐家......还有一个内奸?”
她缓缓睁眼。
“你太小瞧洛阳了。整个洛阳的权力体系,的确是围绕着一人运转,可曹之轩麾下的能人志士数之不清,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果真的想要这副地图,又怎么会容许自己的计划中,存在一丝一毫的失误?”
“所以这一行六个人,每个人都是精挑细选,然后才被选中出发来到西域绘制地图的。”
“三个森罗道探子,负责屠杀和收官,是为狼。”
“齐家的五叔,是绘制地图的核心,是为羊。”
“狼吃羊,天经地义,而护在羊身旁的,还有一只犬。”
她微微瞥了一眼齐麟,说道:“之所以这个队伍里会有你,是因为计划当中,正好需要你这么一只看似强大,实则弱小而冒失的护羊犬,替森罗道向着那只最后剩下的‘草’,炫耀洛阳那位至高无上的权力,以及对于大魏每一条生命的掌控力量。”
魏灵衫带着一丝悲哀说道:“这副地图,就算被你毁了,玉石俱焚,都无所谓,因为他们想要看到的,就是羊和犬都被逼上了绝境,逼着最后的那根‘草’,也就是‘墙头草’,万念俱灰,倒戈洛阳,为大魏重新把脑海里的地图复刻出来,这时候的地图,绝不会有丝毫的纰漏,也不会有任何的差错。”
齐麟面色苍白。
魏灵衫轻声说道:“杀了你们俩,其实还不够。要让一个人彻底的失去反叛的信念,洛阳不需要脚踏淇江两岸的绘图世家,他们只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绘图大师,这样......他们需要做得更多,所以在齐家遭殃之后,你们都不知道那些被困的家眷结局如何。”
微微的停顿之后,魏灵衫说出了绝望的真相。
“之所以给了你们希望,让你们出行,是因为......在洛阳的计划中,你们注定要死在这片大雪原上。”
齐家的五叔,呼吸开始急促,他的面色多出了几分潮红。
他明白了魏灵衫的意思。
却不敢相信。
齐麟同样如此,心底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她说的都是对的,眼神中不由多出了几分绝望之色。
魏灵衫轻叹一声,抬起一臂,微微吸掌,巨大的吸力从风雪那边传来,拉扯着一道残缺身躯,向着这边骨碌碌滚来。
那人的十指满是鲜血,抓在大雪地上,重新磕出许多血痕,双腿被剑气削断,模样无比凄惨,满面流涕,痛哭不已。
魏灵衫刚想开口,欲言又止。
齐麟说出了那个不愿去问的问题。
然后得到了不愿得到的答案。
整片大雪原,一片死寂。
八尺高的男儿,跌坐在地上,痛哭流涕,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脑海里闪逝着无数景象,自己年幼的妹妹,慈爱的母亲,童稚的弟弟,都没了,没了......
齐麟头一次生出对这个北方土地无比的绝望,还有憎恶。
他仰头哽咽,接着咬牙切齿,几乎是满齿鲜血,想要高声在雪地上怒吼,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齐家的五叔,年事已高,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的木然,道:“魏姑娘,老夫有一问。”
哀莫大于心死。
他悲哀问道:“齐梁与北魏,孰更脏些?”
老人服下了那颗圣丹之后,身体稍微有些好转,他知道眼前的女子,当年是洛阳的郡主,后来便离了北魏,入了兰陵城......
他期盼着得到一个美好的问答。
魏灵衫只是不带感情的回道:“世上之事,并无黑白,若想成事,便只能不择手段,所以......都是一般肮脏的。北魏如此,齐梁也不会好到哪里。”
她沉默片刻,补充说道:“但如果你们今天选择“死”在这片大雪原上,哪怕隐姓埋名重新回到北魏,也一定是一条死路,若是去了齐梁,我能让你们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