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浮沧录TXT下载浮沧录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浮沧录全文阅读

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浮沧录txt下载     浮沧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八尺山上,有人唱歌(六更)

    剑光飞舞在八尺大雪山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是饱含了不可缓释的愤怒,易潇的每一缕剑光,都应肆虐撕破妖兽的肌肤,切割进入肌肉,再进入肺腑,最后绕行数圈,割断经脉,血肉,最后断去骨骼。

    可是并没有。

    当愤怒抵达了极致,便开始收敛。

    雪猿的致命弱点在脖颈,只需要指尖一缕剑气,窜入喉咙点破那根“线”,便可以杀死它。

    白熊的死点在于额头,若是以三指并拢的元气贯穿入脑,再入窍穴,便可以击溃它的灵识。

    越是收敛,越是冷静。

    杀人是一种需要高效的事情。

    你需要不断的压缩自己的力量,然后在一点迸发出去,容不得有半丝半毫的浪费。

    因为你要杀的不是一个人。

    兽潮如山涌下,更像是一片阴云,溢散着覆盖砸下。

    黑云压山,一缕脆弱的剑光,就像是即将照破黎明的曙光,游鱼一般乍现,却迸发出雷霆的灼目。

    那一袭莲衣飘忽前行,袖中的剑光势不可挡,一蓬又一蓬的妖血围绕着他的身边溅开。

    易潇的面容不可避免的溅上了层层鲜血。

    他的表情始终平静,保持着极致的冷静,确保自己的每一道剑光,每一缕元气,都能够尽可能“致命”地落在所需要的地方。

    这些妖兽之中,有些是三年前的“幸存者”。

    它们骇然地发现,眼前背着巨大而笨拙紫匣的莲衣人类,与三年前登山的那个男人,有着密切的相似之处。

    杀戮的速度极快。

    三年前大师兄登山之时,一尺一登天,铺天盖地的兽潮涌下,他一路前行,无论是壮硕的巨象还是白猿亦或是灰熊,撞在剑气上,都脆弱地像是一只蝗虫。

    他一路走来,剑气便轰然碾压着这条路上所有拦路的妖兽,直至碾压成血沫,再由那些肆意暴动的出窍剑气,将它们挫骨扬灰。

    易潇知道的杀伐术法,有阎小七的发丝杀人,有圣元子的忘我尊经演化杀法,也有杀戮剑域,诸多此类。

    所以在登山的过程中,剑光与元气齐飞,除此之外,阎罗王的摘发杀人,现在变成了摘发杀妖,杀戮剑域变成了杀戮剑丝,每一次抵斩而出,切割带出一蓬又一蓬的妖异血光,将八尺山的山石雪色上,铺就撒出惨然的鲜红。

    易潇杀得很是轻松,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缺杀伐之术。

    而更重要的一点。

    像是今日八尺山上的这场盛大杀戮......他于很久之前,便做过类似的事情。

    大稷山脉,凉甲城前。

    而两者的区别,不过是八尺山上的妖兽数量比起大稷山脉的要多得多,而且要难杀得多。

    所以易潇要极为节省地使用每一份元气,每一缕剑气。

    当年登山的大师兄,自身积蓄的元气不算如何浑厚,在五大妖孽里,绝对算不上底蕴最深厚的那一个。

    可他的剑骨给他带来了几乎无穷无尽的剑气。

    即便如此,他依旧要积攒着每一份剑气,可见想要登山,需要动用的消耗是何其巨大?

    黑水兽潮,碍于狭小的山道,无法迸发出冲锋杀戮的巨大威势,而对上一位破开九品禁锢的大修行者,每一丝每一缕的剑气都无比致命,只能沦为剑光下徒劳送死的尸体。

    唯一的希望,便只能寄托于这个背匣上山的莲衣男人,在登山一半之时,耗尽自己全部的元气积蓄。

    只可惜......论元气积蓄。

    若是东君西妖北仙南圣中菩萨,这五位妖孽,一直未曾间断修行,如今合并抵在一起。

    勉强能够抵得上如今的易潇。

    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饮。

    元气如汪洋肆意的小殿下,背着紫匣登山,却是无比吝啬,谨慎而小心地取出一瓢又一瓢元气,然后将再起细分成最微小的那一缕。

    若是大道如青天,而我只有一把剑。

    便等到袖内青蛇气机满,再等到袖内沧海水溢出,最后振袖而起,青蛇出海,海珠悬空,振袖如振剑。

    剑气斗牛冲云霄。

    一缕十缕千万缕。

    背负着紫匣上山的小殿下,不知多少次振袖,又杀了多少只妖兽,眼前的潮水从未减少过,如是置身大海中央,身前身后,皆是无穷无尽的浪头,一波尚未平齐,一波便滔天而来。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

    他袖内的漆虞迸裂出了第一道细微不可见的裂纹。

    但小殿下步伐未曾停过,他的三尺之内一片清净,三尺之外满是鲜红,像是浓妆淡抹的女子随他前行,哭遍三尺之外,妖哭鬼嚎,戾气冲天。

    如是杀人剑,亦是可杀妖。

    小殿下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气机盈亏斗转,大海潮汐拍岸往返。

    他停顿了一刹那,回头看见了身后与大师兄重叠的血径。

    无边杀孽。

    他袖内的手指摩挲漆虞剑身,将那道不可见却可感触的剑纹轻轻摸去,任凭妖兽撞在身上,仅仅停顿了一下,便接着前行。

    八尺山上,响起小殿下剑光更加肆虐的声音,杀得兽潮昏天黑地,一片哭嚎。

    无尽嘈杂,还夹杂着一道沙哑的声音。

    “男人当杀人,杀人不留情。”

    “千秋不朽业,尽在杀人中。”

    一步一杀人,一剑一头颅。

    “君不见,竖儒峰起壮士死,神州从此夸仁义!”

    “一朝虏夷乱中原,士子逐奔儒民泣!”

    高亢的声音,响起在杀戮剑域当中,无数的妖兽撞死在小殿下剑锋之下,他未曾停剑,亦未曾停下脚步——

    “三步杀一人!”

    “心停手不停!”

    “血流万里浪!”

    “尸枕千寻山!”

    漆虞裂出第二道剑纹,小殿下却是杀得更加起兴,歌声更加酣畅,狂放。

    “君不见,狮虎猎物获威名,可怜麋鹿有谁怜!”

    “世间从来强食弱,纵使有理也枉然!”

    八尺山上大雪坠如流星,一尺一登天。

    大雪压下,堆叠,越接近山顶,空气越是稀薄,想要迈出一步,便越是艰难。

    而血腥气息,却是愈发的浓重。

    有人在杀妖。

    小殿下浑身剑气元气外放,已经顾不得身上白雪落满,莲衣染上素白,紫匣上落了重重的一沓雪,三尺之内,生者不能入,能入的,便只有风和白雪。

    还有杀气。

    天上杀气落满头,染得白雪一片霜。

    他鬓角两缕白,随剑气鼓荡而飘摇,像是古老而年轻的剑仙,高声唱着破碎大风和大雪的豪迈歌谣——

    “男儿行,当暴戾!”

    “事与仁,不两立!”

    漆虞剑身,密布数之不清的破碎剑纹,小殿下单袖震颤无数次,剑身已经龟裂如瓷器,此刻被他平举而起,一只手端起剑柄,另外一只手并拢双指,缓缓自剑身抹过。

    剧烈的迸发声音叠加在一起。

    剑碎。

    三尺清净变三十尺。

    此刻无剑,杀人更欢,剑气溢满袖,妖兽兽潮骇然地发现,这个在元气大海之中取瓢而饮,开始一桶一桶往外倾泻杀气。

    于是兽潮开始畏惧眼前的莲衣男人。

    一如三年前的沉默白衣剑仙。

    山路高歌未曾停。

    “男儿莫战栗,有歌与君听——”

    没了漆虞,还有紫匣,小殿下卸开了紫匣的肩带,并不打开匣子,而是以大金刚体魄,抡动紫匣,将撞入自己三尺领域内的妖兽拍得神魂俱灭,拍成一蓬血沫。

    他看到了大雪山上的宫殿。

    第一座映入易潇眼中的,是越调的大红宫殿,在雪气之中若隐若现,若有若无。

    他开始奔跑。

    越调宫殿被撞塌两堵重墙。

    接着是商调,双调,大面调。

    如龙如象如蛇如蟒,气血溢满,震颤九天星辰,簌簌圣光摇落笼罩八尺山,小殿下就这么抡动紫匣,一路奔跑。

    拦在他面前的是墙,墙塌。

    拦在他面前的是妖,妖亡。

    奔跑而歌,狂啸而歌,杀人而歌。

    “杀一是为罪!”

    “屠万是为雄!”

    “屠得九百万!”

    “是为雄中雄!”

    歌声之中蕴含着浑厚无比的元气,迸发而出,震颤妖兽耳膜,有些直接被震得魂力魄散。

    当那枚巨大紫匣,被易潇重重跺在大雪之中,溅出一蓬雪气之时。

    八尺山上,留下一条足够狰狞足够血腥的小径。

    覆盖了三年前大师兄的那一条血径。

    棋宫五宫,山顶一片寂静,狂风无声,大雪缓落。

    主持剑阵的一位大棋公,沉默望着那条血腥的小径,看着莲衣小殿下,轻声问道:“这是什么歌?”

    收匣而立的小殿下,心中默念着最后四句。

    “宁教万人切齿恨,不教无有骂我人。”

    只是两句,便传来巨大雷霆翻滚声响。

    易潇皱眉看着脚底的土地里,那座大雪山下,传来绵延而细密的震颤,紧接着无数的剑光从地表溢出。

    他知道八尺山有一座巨大剑阵,由青龙和白虎创出,世间杀伐举世无双,是为妖族来的千年护山大阵。

    此刻他入了山顶,便是入了此阵。

    易潇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任由剑气迸发,切割天地,将自己笼罩其中。

    他望向先前问话的那个方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低眉笑着问道。

    “放眼此间五千年,何处剑仙不杀人?”

    ......

    ......

    (极限了,写不动了,这是浮沧开书以来更的最多的一次......这些章质量都在水准之上,问心无愧,临睡前再求一下月票,明天尽力接着爆发)

第一百零七章

    八尺山上,剑气斗牛,那座剑阵的剑气被激发而起,成千上万缕剑气,如星光飘摇,逆转天地,自下而上迸发而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身处剑阵之中的小殿下,刹那被剑光淹没。

    这座大阵由青龙大圣和白虎大圣留下,若是全盛复苏,以其威势,毫无疑问可镇压当世一切宗师大修行者。

    只可惜如今棋宫凋零,能够催动剑阵的,就只有五位大棋公。

    九座宫殿升腾霞光,剑气绞碎八尺山巅阴云百里,第一柄剑从正宫宫殿冲霄飚出,第二柄从中吕宫升起,依次类推,一共九柄剑,剑气磅礴,如煌煌大日,是为剑阵的中枢剑器。

    接着便是第十柄,第十一柄......

    接下来飞出的剑犹如风庭万剑出沉剑湖,刹那翻滚如龙,从九座宫殿之内升起,单一威势不如前九柄,却胜在数量庞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座剑阵当初镇压李长歌时,便是如此催动,只是当时的五位大棋公,修为远不如如今经过了血池洗礼的这五位。

    以万剑为底,九宫为根。

    “启——”

    剑阵当中,天翻地覆,漫天雪气狂乱,大风刮过,那位白虎大圣本就世上风尊,剑气狂风,刮得山顶一片苍莽。

    五位掌阵的大棋公袖内掐诀,缓慢而艰难地抬臂,操纵漫天剑器与剑气狂飞,最终稳固剑阵,成九五之势。

    他们很是清楚。

    这座剑阵,当年杀不了那个剑骨相的人类修行者。

    如今想要杀死身负两大天相的易潇,恐怕......

    只是如今已经来不得多思,便沉声道:“落——”

    大阵震颤一下,而后落下!

    天地大雪与剑气簌簌落下。

    小殿下站在阵中,将紫匣插在雪地上,深吸一口气,拎起一角莲衣墨袍,如戏子唱戏一般将那角墨袍掀起揭开,遮住半边眼帘,狂风刮过,莲衣裹身猎猎作响。

    他摆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姿态,迎接着漫天剑气的到来。

    遮住的面颊上,并没有慌乱的神情。

    他闭上了眼。

    在这一刹,时间都变得凝固起来。

    株莲相的第五境界,清楚得感知到了每一缕剑气,每一丝杀气。

    只可惜这座剑阵的威势太大,无差别地将自己身前身后全部淹没,想要躲避这些剑气,便成了一件荒唐而不可思议的事情。

    即便有株莲相也做不到。

    而第五境界的株莲相,不仅仅让易潇“看到了”天上的每一缕剑气。

    也“看到了”另外一股气息。

    那是一股收敛到了几乎不可感知的气息。

    即便是开启了株莲相第五境界,也只能勉强的感受到,些微的存在感,虚无而缥缈。

    在浩袤的大雪山上,每一只妖兽,在株莲相第五境界的感知下都变得无比清楚,一品的妖兽气息微弱,逐渐提升,一直到九品大妖的气息鼎盛沸腾如炉火。

    而在仙吕宫大殿内,有两股微弱的气息,纠缠到了一起。

    一道气息微弱,是因为她本就将死了,如今魂魄正向着不可逆转的飞散方向走去。

    只因小殿下射出了那一箭。

    那一箭不为其他,只为阻拦顾胜城破境。

    射出那一箭,导致易潇卡在了宗师之前,虽然本质上已经与九品决然不同,可若是在山下没有射出那一箭,他已经步入宗师。

    如今的八尺山上没有宗师,顾胜城坐拥棋宫诸宝,已经是宗师境下第一人。

    若是让他破境,后果不堪设想。

    易潇比任何人都清楚,紫匣里的东西,能治得了这座山,可治不了顾胜城。

    他要先杀了顾胜城。

    至少......不能被顾胜城杀死。

    而另外一道微弱的气息,在山巅之上诸多九品大妖之中,犹如逐渐熄灭的火焰,最后只剩下火星。

    易潇站在剑阵当中,神情凝重。

    他很清楚,这是即将破境的预兆。

    收敛到极致,然后破境,当初的李长歌在南海面对天劫之时,气息同样如此。

    所谓的破后而立。

    已经容不得易潇去思考更多,那座压在头上的巨大剑阵已经覆盖砸下,无数雪气被剑气击穿飞出,砖瓦迸发,沿途的所有土石全都被震碎成为粉末。

    而天地中心,有一声闷哼传来。

    小殿下的莲衣之下,肌肤渗出密密麻麻的鳞片,密集而扭曲的筋肉,硬生生抗住了第一缕剑气,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

    龙蛇相第五境界——

    有一龙一蛇伴生而出,法相天地升腾而起,轰然硬撼那座九五剑阵,八尺山震颤之时,莲衣裹身的小殿下,那只一直拎着衣袍遮面的手,缓缓做了一个拈箭的动作。

    搭弓。

    然后蓄势了那么一刹那——

    “嗡嗡嗡——”

    第二只虚无之箭射出之时,顶着漫天的剑气,挤着无尽的压力,如大海之中逆流而去的一条游鱼,刺啦一声破开虚空,宛若瞬间移动,下一个瞬间,便出现在了数十丈的八尺山山巅的大雪之中。

    天地之间一道黑线。

    跨越了整座仙吕宫的距离。

    而这条黑线将仙吕宫一切为二。

    瞄准的......依旧是那道魂飞魄散,即将湮灭的生命之火。

    这一箭,不仅仅是要击碎那个王座,也不仅仅是要终结王座上那个可怜女子的生命。

    而是要彻底击溃顾胜城的道心。

    这一箭做到了,易潇瞳孔一缩,明显感到那座正在轰隆隆坍塌的仙吕宫宫殿里,某人的气息不受控制的颤抖,而后真正的崩裂开来。

    破境失败。

    他抬起头来,看着无数摇晃落下的剑气,砸在自己第五境界的龙蛇法相上,不能存入分毫,深吸一口气,奔向那座崩塌宫殿,与此同时攥紧紫匣肩带,将其一端拎起,连人带匣,向前奔掠之时,速度过快,以至于迸发出一连串的“砰”“砰”音爆声音。

    瞬息掠入仙吕宫大殿当中。

    入门便是一块大石砸下,小殿下一脚踢起那块大石,将不远处的王座砸得粉碎。

    那个王座本就只剩下一个基座,王座的周遭是被自己两箭射得粉碎的红帘灰烬,还有血沫与骨灰,纷纷扬扬的大雪,还有无数动荡摇晃的殿内大柱。

    这一脚踢下,那个王座彻底被踢得粉碎,大石炸开,易潇刻意操纵着迸发的元气将秋水的血沫和骨灰全都扬起,那块大石凿穿了仙吕宫的一面厚墙,炸开成无数石屑,最终被狂风和剑气卷上高空。

    只不过一秒之差,易潇陡然伸出一只手下压,抵在腹部,仍然被巨大的力量砸中,眼前一片漆黑。

    巨大如黑夜的玄黑黑袍在自己面前展开。

    顾胜城双手搂住小殿下的后脑,一记膝撞狠狠抵在易潇腹部,砸得龙蛇第五境界的体魄迸发出碎裂的声响。

    易潇一只手抡动紫匣,狠狠砸在如今西域新主的额头之上,那只紫匣的质地无比坚固,这一拍之下居然毫发无损,砸得顾胜城头颅微微偏转,只是下一刹便强悍扭回,以额抵额,硬生生在易潇额前砸出一朵血花——

    仙吕宫大殿已经不稳。

    两道身影纠缠着扭打在一起,这两位当世体魄最强大的修行者,此刻不计代价,像是疯子,更像是狂魔。相互碰撞在一起,不过刹那便各自倒飞而出,撞塌一根巨大顶梁柱,接着再度飞向对方。

    两人都处在九品破境失败的境地。

    易潇心甘情愿退出顿悟,只为了拉顾胜城下马,而如今这一架打起,他发现眼前的西域新主,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难缠得多。

    自己的龙蛇法相,被九五剑阵牵扯,能够动用的底牌便少了一张。

    而顾胜城愈战愈凶,比起易潇,他像是一只不畏死亡的猛兽,缠身之后便要分出生死,只是因为两人体魄都太过强大的缘故,每每接触一刹那,生机十不存一,留下最后一线生机,便各自勾心斗角地让自己跌飞而出,重新蕴养气机。

    这便是一场生机之战。

    谁的体魄更强,谁恢复得更快,谁便可以赢。

    胜者活,败者死。

    紧接着,易潇发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当第十三次交锋之时,如之前十二次的那般,仅仅一刹之下,自己的五指抓破了顾胜城的喉咙,将他的气血都扯出体内,而他一掌印在了自己的胸膛,险些震碎自己的气机。

    易潇的五指只需要再前进一丝,便扯下顾胜城的头颅。

    同样的,顾胜城的手掌将易潇胸膛砸得凹陷下去,再印下去丝毫,便可震碎七窍肺腑。

    最理智的做法,便是两人各自飞出,重新蕴养生机。

    可顾胜城并未后退。

    他喉咙里嗡嗡作响,如滚雷珠。

    易潇五指继续用力,他感到掌心一股温热,是顾胜城的鲜血,接着指尖发力,攥出一蓬鲜血,却像是握住了什么东西。

    一颗碎裂的珠子。

    易潇抬起头来,看到了顾胜城的那双眸子。

    那双眸子里什么都没有。

    愤怒,悲伤,痛苦,都没有。

    里面蕴含的,是极致无比的平静。

    顾胜城的手掌,在自己胸膛凹陷之处变掌而爪,死死抓下。

    两蓬鲜血飚出,两人软绵绵缠在一起,谁也不肯松手。

    轰隆隆声音响彻八尺山,仙吕宫大殿倒塌,将两人彻底淹没。

    (今天只有一更,昨天写得太凶了,稍微缓一缓)

第一百零八章 杀死猫的那个匣子

    八尺山上,那座巨大的剑阵,需要消耗极大的妖气,即便是五位大棋公联手,能够发出的攻击,也不过寥寥几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抽空了五位大棋公全部妖气之后,那座巨大剑阵便烟消云散。

    同样消弭的,还有龙蛇相第五境界的天地法相。

    人族的天相大修行者,对于妖族来说,的确是无比棘手的存在。

    每一位天相修行者修行到第五境界,天相能迸发出的极强杀力,都可以做到跨越一整个巨大的战力台阶。

    代价当然也是巨大的。

    所以当那座剑阵盖下,被第五境界的龙蛇法相硬生生抗住,直到最后消弭,五位大棋公的妖气被抽尽,他们看着那两条伴生而出,萎靡不已的龙蛇,最终缓缓化作光雨,同样感应到了易潇身上极速衰弱的气息。

    那座倒塌的仙吕宫废墟当中,玄武黑袍与墨色莲衣缠在一起,胎珠崩碎的声音,与龙蛇体魄碎裂声音彼此同时的不断迸发,听起来悦耳又刺骨。

    场面上,已经被那袭巨大的玄武重袍占据了上风。

    小殿下的龙蛇体魄抗下了九五剑阵,同时也分去了一大部分心力,与顾胜城贴身肉搏之时,被这位西域新主压住一头。

    两个人的姿势难看到了极点,缠住扭打在一起,全然不像是大修行者,而像是粗鄙到极点的乡野村夫,拳拳到肉,谁也不肯让对方有一口气机的流转。

    一拳又一拳,打在对方体魄上,硬生生砸出一道又一道裂纹。

    拼耐力,拼生机,拼气机绵长。

    更拼胸膛一口气。

    顾胜城跨坐在易潇身上,压在身下莲衣上,一拳又一拳,在大雪山的山巅,打出一道又一道扩散巨大的蛛网。

    雪气澎湃。

    沉重的砰砰砰声音。

    还有刺骨的破碎声音,还有鲜血喷出的声音,还有咔嚓的骨骼断裂声音。

    夹杂其中的,还有翻来滚去的,从喉咙里一字一字挤出来的声音。

    是顾胜城的声音。

    “你可知,齐梁做的这些,有多过分......”

    “我真的想求和的......”

    “而你们杀了她......”

    玄黑重袍,随着顾胜城的动作,一下又一下的抛飞,落定,再飞起,再落下。

    顾胜城每一拳落下,都拼尽了全力。

    砸在小殿下的脸上。

    易潇的一只手死死攥着紫匣一段肩带,被顾胜城一脚踩住,死死踩在地上,凹陷下去,呈现反折的扭转角度。

    另外一只手,则是软绵无力挡在面前,试图扛过顾胜城砸在自己脸上的一拳又一拳。

    只可惜,这个男人神情木然,看起来像是一个冷静到了极点的死人,却偏偏每一拳都用尽全力,砸下之后再度举拳,高高抬起,蓄势那么一刹那,重重落下。

    每一拳下去,力道之重,仿佛整个八尺山都随之震颤。

    坐在阵眼处的几位大棋公,神情复杂,看到仙吕宫废墟上烟尘四溢,雪气散尽之后的场面。

    终究是自己家主公占据了上风。

    那个来自齐梁的小殿下,身负两大天相,抵达完美九品,是如今人族百年来九品境界的最强者。

    他一路杀上八尺山,比三年前的白衣剑仙不遑多让。

    这些大棋公也曾担心,若是真让易潇杀了进来,而且杀了出去,西域的脸面又当如何?

    当年还有朱雀大圣......

    如今看来,西域的新主并不逊色朱雀大圣。

    ......

    ......

    废墟上的烟尘四溅。

    声音却戛然而止。

    顾胜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一字一句说道:“你们都该死。”

    说到这一句的时候,他低下头,看着易潇的脸庞。

    小殿下一只手挡在脸上,掌心已经布满裂纹,像是龟裂的瓷器,可这道龙蛇体魄,甚至大金刚还要强大,在与顾胜城的对抗之中,已经裂得不成样子。

    他闭着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战斗之中,说那么多话,是很消耗体力的事情。

    不得不承认,顾胜城得了如此多的造化,那枚玄武鳞片,再加上白虎大圣的胎珠,即便是两道天相,在厮杀之中,也落了下风。

    所以易潇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沉默地挨打。

    他听着顾胜城一句又一句,发泄着心头的愤怒,感受着这一丝愤怒之下,藏着的巨大悲伤。

    他知道顾胜城的心底埋着什么。

    如果有一天魏灵衫死了。

    他也会发疯的。

    萧重鼎死了,易潇便做出了发疯的事情。

    可他的愤怒,与顾胜城不同。

    他想要赢,想要活。

    想要杀死顾胜城,也想要活着下山。

    高高举起的那只拳头,迟迟没有落下。

    顾胜城的呼吸忽然平稳下来。

    他居高临下看着易潇。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小殿下身上。

    如果说得再具体一点。

    停留在小殿下的手边。

    在莲衣袖口的开衩处,易潇一只死死攥拢着手,掌心里一根细长的肩带。

    那里牵连着一个巨大而扁平的紫匣。

    顾胜城的目光,一直谨慎地停留在紫匣上,从易潇奔入仙吕宫一开始,再到贴身的厮杀,直到如今的分出胜负。

    却没有分出生死。

    因为没有分出生死,所以他一直谨慎盯着紫匣,盯着那面扁平的匣面,匣面上并没有过多的修饰,只是朴素地铺满了一层雪气,现在雪气混杂血气,还带上了那么一丁点的戾气。

    他不知道紫匣里面是什么。

    可他知道,全天下人都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顾胜城听到了易潇含糊不清的一道声音。

    “呵......”

    是笑声。

    他眯起眼,看着易潇缓缓挪开那只挡在面颊上的龟裂手掌,瘫软倒在地上,整个人软绵而无力,只是唇角拉扯,血水从齿间流出,溢下,流淌到地面,渗入雪层当中。

    顾胜城沉默了很久,声音沙哑说道:“你今天......走不出去的。”

    易潇挤出了一个并不算好看的笑容。

    他看着顾胜城,眼里的意味再是明显不过。

    我挡在脸上的手掌已经撤了。

    你打我啊。

    那一拳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落下,砸在易潇的脸上,砸得血水横飞,小殿下的莲衣嗤然作响,极为凄惨的落下之后,覆了一层红色。

    顾胜城这一拳砸得无比用力,以至于整个身子都被拳头带得俯身下来,然后他缓缓挺起身子,再度举起拳头。

    顾胜城看着易潇的脸上血肉模糊。

    他知道易潇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去抗。

    他看到了易潇那张鲜血满溢的脸上,那双眸子里的挑衅意味并没有随着痛苦而减少,而是更加强烈。

    然后他缓缓放下了拳头。

    “你凭什么......敢这样。”

    顾胜城平静,甚至冷漠地俯视着易潇,“你已经输了。”

    地上那道满脸是血的身影说道:“可是我还没有死。”

    顾胜城说道:“我会杀了你。”

    易潇忽然笑了,虚弱说道:“那你......现在就来杀了我啊。”

    ......

    ......

    这是一句非常挑衅的话。

    可是顾胜城现在做不到。

    他的拳头在不断颤抖,淋漓的鲜血从玄武黑袍里渗出,不仅仅是易潇的,也有自己的。

    他已经到了极限。

    顾胜城没有再去控制自己的力量,去举起那只已经无力颓然的拳头,再一次砸在易潇脸上。

    那样只能泄愤。

    而不能杀死他。

    他艰难从易潇身上站了起来,然后确定了身下的男人,已经没了一丝一毫的力气可以站起。

    于是顾胜城轻轻问道:“你觉得在这座山上,这个紫匣可以救你一命?”

    易潇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问道:“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顾胜城沉默了很久。

    关于这个紫匣,他听说过很多的传闻。

    这是魔宗圣女慕容留下的匣子,关于慕容,八大国最神秘的女子,是魔宗圣岛当年最有可能的继位者。

    所以有人猜......匣子里留下的,是魔宗的创始图录,是大光明山和大黑暗山合二为一之后拓印的壁画。

    也有人猜,是千年难得的长生药。

    而猜测最多的,是这个紫匣里,藏着一种杀伤极为强大的武器。

    可以轻易屠灭一个城池的魔宗重宝。

    所以顾胜城看着易潇,看着他如今无比狼狈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说道:“就算里面装的是可以毁灭城池的重器......你已经打不开匣子,又凭什么靠它走下山?”

    说完这一句话,顾胜城艰难蹲下身子,两只手去拽紫匣,他双手无比坚定握住易潇的虎口,试图从攥拢紫匣肩带的手上,抢走这个匣子。

    在两个耗尽全部力气的男人身上,便展开了一场关于紫匣的争夺战。

    顾胜城双手撕裂了易潇的虎口,却发现无法扯开他缠绕在自己掌心两圈的肩带。

    即便易潇已经虚弱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可他居然无法拉开他的手心?

    于是顾胜城低下头颅,缓缓张开嘴唇,然后咬了下去。

    牙齿与血肉碰撞的声音,有些刺耳。

    易潇的表情展露了那么一刹那的狰狞。

    他一只手推在顾胜城的头上,抵死在面颊一侧,只能让他的撕咬变得更加有力。

    “撕拉——”

    一整块血肉被他啃了下来。

    易潇的手掌缺了一大块肉。

    顾胜城咀嚼着口中那一块饱含着龙蛇血气,还有青莲佛性的血肉,似乎觉得自己的精气神,都稍微好上了那么一些。

    他看着易潇缺了一块肉的手掌,看着那仅仅只剩下白骨,依然死死攥着紫匣带子不肯松手的尾指。

    他想到了自己断去的那根尾指。

    当年在风庭城外,是易潇害得自己,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闭上双眼。

    然后他再度低下头。

    八尺山山巅上,风雪之中,传来易潇撕心裂肺的痛苦声音。

    当顾胜城抬起头的时候,他咀嚼着一根并不算好吃的手指,囫囵咽了下去,只觉得这世上的血肉,原来吃下去,并不都是痛苦的。

    吃自己的很是痛苦。

    吃仇家的则很是快意。

    他看着易潇痛苦无比的表情,听到他沙哑之中夹杂着血丝的疲倦,感到了一丝的舒畅。

    那个男人还没有松手。

    只不过这些已经不再重要了。

    顾胜城恢复了一丁点力气,他不用再像个行动迟缓的老人那样,一点一点挪动着身子,连抬一根手指都费力。

    所以他改变了主意。

    顾胜城缓缓抬起一只脚,踩在了易潇的那只手。

    那只手上,覆盖的血肉已经变得极薄,被咬去了整整一根尾指,却仍然极为坚韧的扣住了紫匣的带子,不肯松手,也无法拽开。

    顾胜城直接踩在了易潇的骨头上。

    刺骨的寒冷,雪下藏着嶙峋的石块,无比尖锐,骨骼被踩得碰撞在土石上,随着顾胜城的脚底挪动,而不断摩擦着严寒的石块。

    易潇吸了一口凉气。

    顾胜城惊喜的听到,脚底下有清脆的声响,然后他松开足底,看到了那只白骨惨然的手,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松开了肩带。

    然后他去拉扯肩带,想要将紫匣从易潇身上拽开。

    拎起紫匣带子的时候,顾胜城的面色再度阴沉起来。

    那根带子牢牢被易潇攥在手里,即便松开了手,带子一端沿着袖内,顺着手臂,绕过半个身子,捆缚着易潇,将紫匣与他捆在了一起。

    顾胜城再一次听到了易潇的笑声。

    “哈......”

    易潇没有力气去说更多的话。

    他睁着双眼,瞳孔里的莲花早已经散去。

    他望着顾胜城,像是在说——

    你拿我有什么办法?

    顾胜城想了很久。

    他确实没有办法。

    八尺山上的大雪落下,落在他的肩头,似乎带着一丝温热的温度。

    顾胜城眉尖微微挑了挑。

    他想到了办法。

    于是他颤着声音,压抑着心底那股升腾而起的狂热欣喜,轻轻问道:“你知道......西域的大圣,都诞生自哪里吗?”

    易潇的眉间有一丝微惘。

    顾胜城低低笑着,蹲下身子,拽了拽缠在易潇身上的紫匣带子,确认了这根带子无比坚固,难以破坏。

    “是血池。”

    “从八尺山底通上山顶的血池。”

    易潇嘴唇有些发白,他知道这座血池。

    八尺山上的妖族,得到的馈赠,还有力量,都是来自于那座血池。

    自己的力气已经耗尽。

    顾胜城无法恢复力量,可若是进了那座血池呢?

    易潇知道顾胜城迟早会想到血池,而自己要争取每一分每一秒,去恢复自己的力量。

    一阵拖拉。

    顾胜城艰难拽着自己,从仙吕宫的废墟开始前进。

    那座血池离得不远。

    好在以现在顾胜城的伤势,要拖着一人带一个巨大匣子,绝非易事。

    顾胜城缓慢前进。

    易潇拼了命积攒元气。

    两个人在路途上并没有更多的言语。

    易潇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那根别在自己发后的发髻,大师兄留下的发髻......需要一丁点的元气去触发。

    这场架,打到现在的样子,与自己想得差不多。

    可他没有想过,在最关键的时刻,自己连一丝元气都无法凝聚。

    他只能这么被动地被顾胜城拖着,一路前行。

    最后到了血池旁。

    顾胜城没了更多的力气,保持着最后胜者的姿态,一只手缓缓递入了血池。

    血池里的血水开始向着他的手掌涌动,一分又一分的力量,开始不断填补着顾胜城这场大战当中的损耗。

    而易潇的元气无比惨淡,空空如也,拼命想要蓄出一丝,依旧是徒劳无果。

    妖族的血池,连同着八尺山的山上和山下,是这些年来极为神秘的一个地方。

    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给予馈赠。

    八尺山下......究竟藏着什么?

    无人可知。

    顾胜城觉察出了易潇的意图,他看出来对方也想要积攒元气的念头。

    所以他并没有在血池当中蕴养过久,而是每一时刻都紧紧关注着易潇,仅仅递了一只手在池内。

    而当他恢复了足够争夺紫匣的力气之时,便缓缓坐正身子,将手抽了出来。

    这一次的争夺,过程便毫无悬念。

    顾胜城没有扯断紫匣的带子。

    但他打断了易潇的三根肋骨,将其翻了一个身子,卸下了缠绕的紫匣带子。

    然后顾胜城拿到了紫匣。

    他付出的代价很小,只是消磨了自己在血池里蕴养的这些血气。

    拿到了紫匣,就意味着易潇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

    而他重新将一只手放入血池,感受着源源不断的血气,向着自己涌来。

    顾胜城平静说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易潇幽幽说道:“我答应过她,一个时辰内要下山的......如果我不下山,她会杀上来。”

    顾胜城知道易潇口中的她,指的是魏灵衫。

    所以他平静理了理玄武黑袍,好整以暇,轻轻说道:“一个时辰快到了,到时候我会送她一起上路。”

    易潇笑了笑,问道:“你就不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

    顾胜城面无表情。

    他缓缓打开端在膝上的匣子,里面溢出古老而陈旧的灰尘,一阵烟气弥漫,散去。

    这么巨大的匣子里,藏着的......

    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钥匙。

    然后顾胜城拎起了这柄钥匙,蹙起眉头。

    紫匣里装的不是长生药。

    不是创世的壁画。

    也不是能够毁灭一个城池的武器。

    这里面装着的,只是一柄钥匙?

    易潇声音无比虚弱,感慨说道:“这里面装着的......真的......连一只猫都杀不死啊。”

    一柄钥匙当然杀不死猫。

    可是好奇心能杀死猫。

    这世上每一柄钥匙,都能够打开一道门。

    顾胜城忽然想,这一柄钥匙,能打开哪一扇门?

    易潇看着顾胜城浸染鲜血的湿漉漉双手,捧起了这柄钥匙。

    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应景,于是轻轻念道:“芝麻......开门?”

    顾胜城震惊无比,猛然抬头。

    山巅天翻地覆,一口血池猛地炸开。

    遥远而漫长的雪山,开始了剧烈而恐怖的震颤,积攒了一千年的大雪,如山哭海啸一般,抖动狂飞。

    山脚下。

    向着八尺山飘掠而来的魏灵衫,硬生生止住脚步,震惊无比,看着整座巨大雪山笼罩在雷鸣般的雪崩声音当中。

    有一缕血光直冲云霄。

    沿途的雪木,土石,死人骸骨,全都漂浮而起。

    除此之外,便是一整座巨大雪山。

    如被人从山顶压掌一般,缓缓倾塌。

第一百零九章 匣开之后

    “匣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钥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钥匙......什么钥匙?”

    “那座墓,也就是你想要知道的那些问题,所在的终点。”

    “在龙脊山上,左行十三里,下挖十八尺......拿到那柄钥匙,打开第一扇门......在八尺山下面,血池连接的地方......天会塌,地会崩,山会倒,门......会开。”

    ......

    ......

    混乱的声音。

    嘈杂的风雪。

    在顾胜城打开匣子,捧起“钥匙”的短暂时间里,小殿下脑海里浮现了空中楼阁,萧望轻轻藏匿在黑暗中的那些话。

    老人说出了慕容藏了一生的秘密。

    然后他狡黠笑了,这是一个像是哑谜的话。

    钥匙,墓穴,这些话他听不懂,但他知道易潇能够听懂,从他说出口的时候,看到了易潇眼神里不受控制溢散的震惊时候,他就知道了......

    那个匣子,还有钥匙,都是慕容留给易潇的。

    而这个秘密之所以被藏了起来,是因为举目望去,能够活着登上八尺山的人类修行者,除了李长歌,这些年来,便再无他人。

    而此刻,易潇也登上了这座雪山。

    只是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看起来像是一个鲜血淋漓的烂人,杀上这座山,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倒在了这里,这里便是终点。

    幸运的是,这里本来就应该是终点,所以也是起点。

    让易潇觉得遗憾的,是自己苦苦隐忍,蓄力至此,终究没有蓄出一丝一毫的元气,来拔动簪子,趁着顾胜城分心的一刹,给这个男人最致命的一击。

    他只来得及抬起头,确认了顾胜城有些惘然的眼神,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拔动簪子,杀死这位心腹大患。

    紧接着便是天崩地裂的惨烈场面——

    八尺山的血池,被这座钥匙所牵引,一缕血光从血池底部轰然迸发直冲云霄!

    雪山猛烈震颤一下。

    这么多年来,谁也不知道八尺山底下,究竟藏着什么,能为血池提供无穷无尽的妖气。

    西域的诸妖不知道,风白从虎不知道,顾胜城不知道,连西妖梁凉也不知道。

    但易潇知道,八尺山的地底,是那座墓。

    紫匣里藏着的,不是长生药,也不是圣岛的壁画,更不是可以摧毁一整个城池的恐怖武器。

    只是一柄钥匙而已。

    那座墓藏在地下,深眠西域,与世隔绝,无数年过去,头顶压了一座大山,还有沉重的积雪。

    可是压上再多的东西都没有用。

    只要钥匙出现了,抵在了门上。

    门就会开。

    而连接八尺山与地底,贯穿了山峰到地底直线距离的血池,就是那扇门。

    在八尺山震颤的第一下,整座山都陷入了极致的混乱当中。

    西域的大棋公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雪木连根被拔起,接着被大雪洪流淹没,五宫四调的宫殿砖瓦被雪气冲散,坚不可摧的大殿根基摧枯拉朽倾塌,整座雪山......开始了崩塌。

    八尺山是一座很稳固的山,有西域诸位大圣转世的心血所加持,一层又一层禁制的叠加,重宝的积淀,积蓄,如此多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雪颤,更不用说雪崩。

    更不用说......山崩!

    这不仅仅是一场雪山的灾难。

    更是一场妖族的灾难。

    如果这座山崩了,就意味着西域的千年积蓄,随着八尺山一起崩了,这场浩劫,不仅仅在于山崩之时,山上要死去数之不清的妖族,能活下来的只有修为强大的妖族中流砥柱。

    更重要的是......如果圣山塌了,血池没了,妖族便不可能再诞生出如风白这样能够与人类强大修行者媲美的领袖,更不可能有着无穷无尽的后盾做储备,肆意发动战争,掠夺资源。

    退到了极点,妖族连自卫的能力都没有了。

    想要守住这片疆土,都变成了困难无比的事情。

    所以这实在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可它实实在在发生了。

    所有人都以为,妖族的先祖,选择了这块土地,铸造圣山,经营族群,是一件无比明智的事情。

    山底下埋着的,是妖族能够崛起的资本。

    到了今日,却成为了击垮妖族的起源。

    妖族尸体的血腥还弥漫在山脚蔓延而上的血径上,除了山巅的棋宫大人物以外,没有其他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栖居在棋宫的还有一些脱离人类族群的修行者,他们也参与了阻击易潇上山的队伍,死在小殿下手上的,同样不计其数。

    这条小径,密密麻麻堆叠的尸体,横亘了一整座八尺山的山路,与三年前的白衣剑仙一样,杀到了令人肝胆发颤的地步。

    他们看到那袭莲衣背匣上山,并不知道山顶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们感受到了八尺山的崩塌。

    想要逃已经来不及。

    这座山实在太大。

    易潇一剑所杀,数目已经太多。

    而打开了这个匣子,因为山崩而死的......只会更多。

    无数的戾叫,尖锐的嚎哭,妖族的嘶声,伴随着山巅的狂风,灌入易潇的耳中。

    他念完那四个无比讽刺的字后,看到了顾胜城从微惘的状态之中恍悟过来,一掌向着自己拍下来。

    那团阴影夹杂狂风,越来越大。

    易潇闭上双眼,有些嘲讽的心想,你难道不知道有一个很出名的故事......那个故事给人世间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要因为自己的好奇心使然,去轻易打开未知的匣子。

    因为匣子里面装着的东西,你真的猜不到啊。

    那一掌要落在易潇额头之时,血池迸发出一道妖异无比的红光,犹如一只巨大的血手,一把攫过顾胜城的玄武重袍,将其整个人拖拉入内,倒跌坠入血池。

    小殿下睁开眼,看到了那道妖异红光冲出血池,整座血池的边缘轰然破碎,沿途的大雪尽数染红,巨大的吸力拉扯自己,不仅如此,天似乎塌了,整个世界砸了下来,以至于四肢全都被砸得嵌入血池周遭的猩红泥土,接着泥土崩开,猩红的汁液涌出,狂暴无比地冲刷面颊,后背似乎被人压上一掌,狠狠挤入无边的血海之中——

    不断坠落再坠落。

    ......

    ......

    五里地外,清楚感知到了圣山的崩塌。

    十里地外,有人看见了这一幕。

    接着巨大的雪气,从山上席卷而来,不断裹挟着新生的气流,越滚越大,整个西域的妖族领土,都目睹了这一幕震撼无与伦比的场面。

    山脚下,有个紫衣姑娘向着八尺山狂奔而去,有无数妖族逃命,她已经无暇去杀戮这些妖族,只是拼命向着八尺山奔去,一路被狂暴的雪气拍中,硬生生折断了龙雀双翼,看起来凄惨无比,依然没有停歇,最后紫衣上沾染了一层白霜,将血液都冻得青白,整个人被数十丈的巨大雪球砸中,淹没在一层又一层的雪山洪流当中。

    有些事情,人力不可为。

    譬如抵抗天灾。

    就算是一位修为通天的大宗师,来到了此地,又能如何?

    顶多能自保一隅,扛着千年来的积雪崩溃之时缓慢前进。

    可天要塌,你只能抗。

    山要崩,你扶不起。

    魏灵衫早些时候,在感应到了漆虞碎裂之时,便心生不祥征兆,向着八尺山掠去。

    正如她之前说的,离了十里,便要赶十里,离了五里,便只需要赶五里。

    八尺山上有龙雀的供奉位子,可谁能想到,易潇竟是如此的疯狂......杀上棋宫之后,连一整座八尺山,全都给炸了?

    那是紫匣里的“东西”炸掉的?

    魏灵衫双手挡在面前,屏住呼吸,足底已经没有可以发力的土石,艰难在雪崩洪流之中“行走”,越是想要前进,越是在缓慢后退。

    这场势不可挡的大雪崩,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

    双手抵在面前,不断前行的魏灵衫,就这么走了一个时辰,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元气。

    后退了一里地。

    等到一切平复,西域平静之后。

    大雪破开,紫衣姑娘跌跌撞撞,来到了原本八尺山的山脚下。

    那一处残缺的山门,无数的砖块,废石,尸体,枯草,白霜,都掩埋在这里。

    三年前,大师兄在这里留下一剑。

    三年后,易潇在山脚下射出一箭。

    自己此生最熟悉的两道气息在这里纠缠,与恩怨情仇一起烟消云散,山门破败,而一场雪崩之后,连这座山......都没了。

    魏灵衫怔怔看着这座大雪山的残破山门。

    这一日,世上所有人都知道,齐梁的小殿下,挖出了龙脊的紫匣,去了八尺山。

    然后山塌了。

    兰陵城的所有人尽数佩戴了缟素。

    西关的江轻衣在缥缈坡尽了一壶酒。

    北魏的龙门大漠,黄沙地底,有无声的呜咽哀鸣,伴随无人听闻的剑气挣扎。

    没有人知道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

    天阙和森罗道,缥缈坡的探子,在边陲之境,都发现了大量被大雪崩冲刷至此的妖族尸体,死相凄惨,被剑气切割不成样子。

    于是便可以想象,那是一副什么样的画面。

    背匣上山,与西域新主顾胜城对决生死。

    匣开之后,摧塌妖族千年圣山。

    令人心悸的,是那座紫匣里恐怖武器的威力。

    让他们都松了一口气的,是那袭莲衣......直到最后,也没有出来。

第一百一十章 万物一剑

    春雨下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淅淅沥沥的雨滴,拍在大榕寺的屋檐,顺延着清脆的瓦片,流淌成行,然后在殿外落成一道雨幕。

    寺外伴随着雨滴一起落在地上的,还有马蹄声音,忽然戛止,之后便是沉静无声,却又肃穆的环境,有人拉开了老人的车门,年轻的男人穿着一如既往朴素的布衣,面色坚毅而苍白,面颊和眼眶有些浮肿,搀扶着老人缓缓走下车厢。

    大风自此湮熄,车厢外的赤黄符纸飘摇而去,笼罩在寺外方圆一里范围,古木摇晃的叶子,发出噤然的呜咽。

    大榕寺外的山脉,伴随着这只车队的来时路线,有微风诞生,摇曳两下,最后停住。

    参差的古木,在能站人的枝干上,立着一道又一道隐匿长夜之中的黑袍,衣袍与树叶起飞,婆娑而神秘,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若是拿元气去试探,能够感觉到密密麻麻,令人骇然的元力气息,天阙的仙楼成员,几乎倾巢出动地护送着这只车队,从兰陵城出发,直至此地。

    到了这里,这些黑袍便悬在树上,平静而漠然望着这座千年古寺,袖袍之间隐隐滑落杀气,一缕一缕顺延地面,如水流蛇行,汇聚,最终缓慢向着中心的寺院推进。

    这只车队集中了齐梁兰陵城中所有的皇族。

    大雪初停,与大雪颜色无二的车队便出发了。

    齐梁这些年,从未如此寒冷过,以至于春雨夹杂着寒气,化不开冻雪,耽误了出行。

    车队上的每一个人,都披着纯白的缟素,神情凝重而肃静,此刻一个接一个下了辇车,有些扶着车辇把手,看着陛下大人被搀扶着向那座古寺行去,有些则是面色复杂,轻轻念着佛号,眼神带着悲痛。

    安乐王府黄素王妃,坐在队伍的最后,双手交叠摆在腹部,看到了前方辇车一位位权贵下车的场景,深吸口气,并没有下车目送陛下入寺,而是轻轻问着车辇里的年轻男人:“你可知道,这枚佛牌内蕴灵光,是因为收过青石菩萨的施慧......”

    黄侯神情木然,坐在车厢对面,宛若一个木人,尚未从接踵而来的打击中缓过神来,闻言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黄素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紧攥的佛牌上,神情凝重,沉声说道:“陛下这一趟直接入了大榕寺,若是要问罪青石,整个佛宗都会受到牵连,你不愿把这块佛牌给我,并无所谓。”

    王妃声音颤抖,带着愤怒的提高:“那么陛下若是要呢?!”

    “你应该清楚,就算是安乐王府,也经不住陛下痛失两位殿下的迁怒,我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这些家业,荣华富贵,只需要兰陵城的一张敕令,便可以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黄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让人压抑的死寂沉默之后。

    黄侯轻轻开口说道:“如果他出现了,我会把这枚佛牌交给他。其他人,都不行。陛下,也不行。”

    黄素身子隐隐颤抖,笑着说了一个好字,自此之后闭目养神,攥紧衣袖,艰难等待着大榕寺里的结局。

    青石为齐梁祈愿,造福,兰陵城给佛宗提供了这世上最大的庇佑,财力,物力......还有愿力。

    而两位殿下的相继出事,让兰陵城的主人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他本来就已经足够老了。

    所以他的时间更不多了。

    每一个站在天子脚下的人,都无比的清楚,这样的打击,除了悲痛之外,更加直接体现的......是愤怒。

    虽然他们看不出来萧望的神情。

    他们也不清楚整个事情的起因,经过。

    但他们身处结局之时。

    包括黄素在内的一众人等,全都在等着陛下的怒火倾泻下来,而陛下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一整个天阙仙楼,去了大榕寺。

    大榕寺里,那位年轻的佛门女子客卿不在。

    其他人都在。

    包括青石。

    寺外的权贵皇族,并不担心那位修为通天的青石菩萨,会做出什么样的出格之事。

    因为他们身后的来路,随风而动的婆娑树影,伴随其一起投在地上的,还有流转的剑气,冷冽的杀气。

    从四面八方围来的杀气,在地面上倾泻,铺展,一层一层推进,向着寺院而去,时间愈久,阳关谷的气温便愈是森寒,杀气不可见却可感应,随时间递进而推进。

    一炷香。

    两炷香。

    两炷香半——

    寺外的门再度被推开,萧布衣扶着萧望出现在寺外苦苦等待的众人视野当中,两个人与来时的表情并无不同,只是伴随着推门的声音咔嚓响起,站在古木上远眺的数之不清的黑袍,看清了大榕寺局面之后,在同一时刻抖了抖袖袍。

    倾泻而出的无数杀气,随振袖一同收回,覆水倒流,消弭的干干净净。

    二殿下扶着萧望重新坐上车厢。

    漫天的赤黄符箓自行焚烬湮灭。

    站在古木上的黑袍脚步未错,退后一步,重归黑夜。

    寺外人看去,大榕寺的门内漆黑如夜。

    青石菩萨一手端着一盏通红烛火,站在门口,神情悲悯,另外一手捧着心口。

    他面色苍白,嘴唇也苍白,指节同样苍白,似是大病了一场。

    他站在寺内与寺外的门槛。

    仔细去看,青石的指尖有一抹殷红,这抹殷红,带着淡淡的血迹,沾上了一丁点在嘴唇上。

    大榕寺的永夜之内,二殿下无论说什么话,青石都只是摇头,或是点头。

    闭口不言。

    佛宗修行,有闭口禅,不可言时,便不可言。

    ......

    ......

    潮水拍打着悬崖,有位黄衫的姑娘,坐在高高的悬崖上,两条雪白的小腿从素黄裙岔内踢踏而出,拍在悬崖峭壁上高高卷起的雪白浪花,被她一脚一脚踢得飞起。

    她闭着眼睛,聆听着南海的声音。

    二师兄又在偷大师兄的酒喝。

    大师兄与师父正在下棋。

    终巍峰上,那口棺材安静躺着,忽然有飞鸟停留在棺上哀鸣的声音。

    公子小陶的眉心便在此刻蹙了蹙。

    南海的藏剑山下,湖底洞府,清凉的水流声,有了一丝的紊乱。

    屋檐如悬崖,风铃如沧海。

    水底的风铃摇晃作响。

    坐在悬崖边上的黄衫姑娘,揉了揉自己的酸涩眉心,试着去聆听更远的声音。

    她感受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就此消失了。

    滚滚的大雪。

    崩塌的山石。

    紫衣姑娘沙哑的呼喊。

    公子小陶怔怔抬起头来,双手撑在地上,用力想要把自己撑起来,去看清楚远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很是奇怪的看到,南海的苍穹顶端,天光之中,出现了一抹黑色,那抹黑色来得不合时宜。

    因为这是白天。

    那是一抹黑光,极其狭小的一丝黑光,夹杂在漫天光明之中,显得无比怪异,像是栖居在夹缝里的细小微风。

    好生不生落在了自己的眉心。

    南海的山顶风很大,在这抹黑光落在自己眉心的时候,风势忽然大了那么一刹,于是便将这缕古怪的光芒吹得散去。

    ......

    ......

    圣岛的风,今日也很大。

    魔宗却无比安静。

    圣岛并不如外人想的那样残酷,事实上,如今的圣岛,比起中原要太平得多。

    青木宫白厌宫紫靥宫的几位年轻天才,得了山主和五老会的准许,今日在大光明山上,努力参悟着那座天大造化的剑碑。

    剑碑上只是很简单的刻画着一道剑痕。

    剑宗明回到圣岛之后,便一直在大光明山上无所事事。

    他似乎在等着什么。

    关于后辈的崇敬,仰望,他只是平静而漠然的接受。

    而关于他们的提问和疑惑,他也是平静而漠然的接受。

    只是接受,不作回应。

    那座剑碑上,留下的剑痕并不斑驳复杂,相反,干净到了极点。

    像是有一个并不懂剑的普通人,拿起了一把普通的铁剑,在这块普通的剑碑上,刻了一个普通的字。

    “一。”

    没有剑意。

    没有其他任何的东西。

    就只有这么一个......“一”字。

    这是什么意思?

    四座圣山上的天才全都不明白。

    直到那缕狂风过境,大光明山上陡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山主大人的虚影,向来都是缓慢燃烧,平稳出现,这一次竟是真身瞬移,降临山头。

    几位天才有些微惘看着山主,心想发生了什么大事,至于如此隆重。

    山主大人带着青梨姑娘,来到了大光明山,并没有避讳几位年轻的天才,深吸了一口气。

    他很是凝重的说道:“开了。”

    剑宗明轻轻点了点头。

    开了。

    终于开了。

    几位天才却不明白,开了?什么开了?

    剑宗明深深吸了一口气,眯起眼望向天空。

    苍穹之上,漫天光明,有一缕弱不可见的黑暗,游鱼一般落下,向着大黑暗山降落。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缕黑光。

    王植看到大光明宫主缓缓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平静上移。

    整座大光明宫狂风骤熄,巨大压力降临——

    似乎有人递出了一剑——

    轻微的嗤然一声。

    那缕黑光随指尖遥远抬起,而寸寸湮灭。

    重绽光明。

    她怔怔看着身旁忽然有些明白剑碑上的“一”,是什么意思了。

    万物一剑。

    没有什么,是一剑不能解决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楔子——秘密】

    大楚立旗之时——

    血月当空,漫天漆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整夜无眠。

    枕旁女子轻轻问。

    “大王,这世上,有长生吗?”

    微微停顿。

    我如是回道:“有的。”

    清凉声音如水缭绕。

    “若有长生,可否分我一份,我要与大王世世相伴,纵然世人白眼,亦不再理会,更无须分离。”

    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她。

    这世上有些故事,总是荒唐的,不如世人所想的那样。

    大楚的故事,就是这么一个荒唐,荒唐到让人无法相信的故事。

    你看到的,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不然秘密何以成为秘密?

    真相就在眼前,而你却无法发现。

    赵淳风为我奉剑多年,却不知我的秘密。

    木鬼子应是猜到了,他活不了多久。

    我缓缓转过头,床榻上青丝瀑散,遮掩视线。

    伸手。

    搂过倦怠的曼妙女人,另外一只手,指尖缓缓下掠,掠过高耸的云山,掠过轻薄的红纱,掠过白皙细腻的羊脂肌肤。

    **的声音自唇齿之间轻轻启出。

    心弦轻颤,欲壑难填。

    阿虞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她知道我的秘密。

    所有的秘密。

    包括最后那个荒唐的秘密。

    这世上除了她,剩下的,便只有“老师”了。

    自从剑冢拎起第一把剑之后,我便开始了修行,我也不知为什么我要修行。

    这件在他们看来十分困难的事情,对我而言,就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杀人也是这样。

    有剑就出剑。

    无剑便弹指。

    人头落地,人命烟消。

    谁不服从,谁便要死,这是老师教给我的第一个道理,这世上的,最简单的道理。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所以他们理所应当的奉我成王。

    我杀了多少人?数不清了。

    佛门的,道宗的,儒教的,这些没落的三教九流,一剑杀之。

    大秦的重将,千万的甲士,前来赴死的,一剑杀之。

    一剑又一剑,一剑复一剑。

    再简单的事情,重复的多了,也会无趣。

    自我拎起剑开始,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人。

    我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有趣,看着那一面面大旗插在大地上,向着大秦的皇都平稳推进,日复一日,我的心中没有波动。

    既没有欣喜,也没有恨意。

    我平静看着这一切。

    我能看到“老师”在亲手插下旗帜时候,唇角翘起的欣喜模样,也能看到那些人跪在我身前时候心悦诚服的卑微神情。

    只有当夜深人静,如今天这个时候,我卸下沉重的红甲,同样卸下沉重的剑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阿虞这时候不会缠上来,她会静静坐在我的身后,看着我,也看着镜子。

    或许她跟我一样,看着镜子里的我。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模样,我是什么模样?

    镜子里的那张脸,生的模样很是俊美。老师说我,面相很好,足够的坚毅,又足够的清秀,足够的好看,所以足够对得起“西楚霸王”这四个字。

    我觉得我与其他人,不一样。

    我的“老师”,是一个藏着很多秘密的人。

    阿虞也是一个藏了秘密的人。

    赵淳风,木鬼子,为我端茶的宋义,在巨鹿城头被我一剑赐死的王离,我见过他们的脸,记住了他们的眼睛。

    他们都是有秘密的人。

    只要他们不说,便不会被人发现。

    而我没有。

    我的秘密,荒唐到只要是足够亲近的人,他们就会发现。

    我藏不住秘密,也没有秘密。

    想要成为有秘密的人,其实并不难。

    但我杀不死“老师”。

    我也不想杀死阿虞。

    我本该一直这么下去。

    直到那一天,有人在我的灵魂深处,问了我一句话。

    “你想要,长生吗?”

    ......

    ......

    长生。

    所有人都认为,世上最接近长生的,应该就是那位始符大秦皇帝了。

    是这样吗?

    长生是这世上最大的秘密。

    所有的秘密,都不是如你亲眼所见的那样,你看到的,都是假的。

    所以这条消息,是假的。

    “老师”比那位皇帝更接近这一步。

    集齐了三教九流的术法,本身就近乎于长生不死,童颜不老,而这世上,真的有长生吗?

    每天傍晚的时候,我能看到老师的鬓角生出一根白发,清晨的时候,这根白发会悄无声息的消失。

    生出白发,说明他老了。

    他老了,就会有一天老死。

    在某种程度上,是没有人可以得到长生的。

    我不明白,长生有什么好?

    就像我不明白,活着有什么不好一样。

    有人拼了命想往我的剑上撞,大秦的白起,蒙恬,他们都毫无意外死在了我的剑下,还有更多的人,他们想要证明自己能活下来,他们都死了。

    这世上最好的事情,就是当一个活人。

    生命的时间是有限的。

    所以活着就很好了。

    阿虞经常会问我,有没有长生啊。

    我都会告诉她,是有的。

    长生,是有的。

    长生的人,是没有的。

    如果真把长生分她一份,生世伴我左右,不再分离,那么长生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我的时间分为陪阿虞,还有杀人。

    我喜欢陪阿虞,不喜欢杀人。

    现在我的时间要多分出一些,去跟脑海里的那人对话。

    “你想要长生吗?”

    “不想。”

    每天他都会来这么一句。

    然后得到了我的答案,他会沉默片刻,然后恍然大悟的哦一声。

    脑海里有这么一个小人,如果有一天阿虞不在身边,他应该也能陪我聊天?只不过他的性子实在太闷,又是个男人,着实没什么兴趣,每天应付一二。

    而今天不太一样。

    我看到了他。

    脑海里烟雾缭绕,似乎场景是在遥远的雪山,那应该是叫做西域的地方,老师对我说过,在颠覆大秦之后,要把楚字王旗,插在那座西域最高的山上。

    老师对这个地方的野望很是强烈。

    他经常对我提起,西域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大君。

    这个男人,浑身带着古老又野蛮的气息,盘坐在西域最高的雪山上,身上流淌着鲜血,从山脉的顶端,顺延山心,一条贯穿山体的直线径直向下流去。

    他轻轻对我说:“你可以喊我大君。”

    大君的记性很是不好,他每天都会说一模一样的话,今天是一个例外......因为今天他,似乎记起来什么了。

    这个男人,坐在我的脑海里,栖居雪山云雾缥缈间,深深看着我,说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窃长生者,是为何物?”

    我没有回答他。

    我听不懂。

    他说:“你偷走了我的长生。”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笑话。

    所以我回答他。

    “我不需要,也不想要。”

    他的记性真的很不好,这一次又深深看着我,过了很久,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低垂了眉眼,雪山的大雾再次弥漫,要将他遮掩而起,我听到了他叹息一般的声音。

    “我想要长生啊。”

    脑海里的小人每天都会出现。

    可大雪山的雪越来越大,他的气息越来越弱。

    我知道是什么原因。

    如果两个灵魂挤在一具身体里,强大的灵魂将会活着,成为主人,弱小的一方将会睡着,偶尔苏醒,苏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直到最后长眠不醒。

    如果有一天长眠不醒,是不是就算死了?

    老师说,我是他的第二位弟子。

    我要做的,就是颠覆大秦。

    颠覆大秦之后,我是不是就可以长眠不醒的去死了?

    细细想来,这样也挺好。

    长久的寿命并无甚意义,老师说杀人就是救人,我已经救了许多的人,颠覆大秦之后,还有什么需要我去颠覆的?

    没了。

    那么人生的意义也便没了。

    到那时候,我把那份长生分给阿虞,她会长久伴着我。

    老师的恩情我报答了。

    人世间走了一遭,发现也不过如此。

    无趣。

    后来发现,并非这样。

    这世上的故事,总是从反抗开始。

    ......

    ......

    “我颠覆大秦,再之后呢!”

    ......

    “我打碎天阙,再之后呢!”

    ......

    “我若是不死,再之后呢!”

    ......

    “再之后呢!”

    “再之后呢——”

    “再——”

    愤怒的声音,如雷翻滚,砸碎天边无数阴云,轰然暴怒。

    易潇面色苍白,喷出一口鲜血,气血殆尽,几乎无力动弹。

    他只听到了脑海里如同滚雷一般的三声喧喝,将他硬生生从昏迷状态震醒过来。

    天旋地转。

    八尺山塌了,记忆一片空白。

    当神魂恢复,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小殿下嗅了嗅鼻子,闻到了潮湿的水汽,半张面颊都贴在湿润的泥土上,沾染上了一片湿漉,还有巨大而破碎的鳞片,在黑暗之中分不清颜色,血污和泥土一样漆黑。

    有剑气纠缠,很是轻微。

    有血腥气息,很是浓重。

    易潇有些微惘地抬起头。

    他看到了坍塌的山石,遮掩了那座巨大的洞穴入口,还有一块历久弥新的古碑。

    上面有五个剑气凛然的古字。

    易潇嘴唇颤抖,轻轻念了出来。

    “西楚......霸王墓......”

    ......

    ......

    (这一段真的很难写,要埋的伏笔,包括后面的反转,单单是这一章,仔仔细细写了很久,好在感觉尚可,本想重新开一卷,但想到先前说的,这是最后一卷了,想想便作罢了。最后说一下,求一下月票,求一下打赏。)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还活着呢

    这里是哪里?

    易潇当然知道,这里是西楚霸王墓......可问题是,这里处在哪里?如果是在八尺山的地底,又究竟是在地底多少米?

    这些都是未知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易潇抬起头来,头顶是一片漆黑,看不到顶,更没有一丝光芒露出,当瞳孔适应了这里的极度黑暗之后,便可以艰难分辨出,这片黑暗里不太一样的东西。

    譬如说......血。

    沾染在那块石碑上的血,落在地上还是温热的血,巨大鳞片上带着腥气的血.......

    很多血,在黑暗里依旧折射出异样的光彩,显得压抑而沉重。

    易潇下意识屏住呼吸,体内的元气依旧空空如也,他艰难抬起一只手,绕在脑后,极度的透支,使得他的力气全都被抽干殆尽,此刻像是一个软弱又无力的孩童,当五指触碰到那半根发簪的时候,甚至没有更多的力气,将它一下从发丝间抽出,只能缓缓拔出白凉木髻,带动长发披散,落了一地。

    易潇一只手紧紧捏紧那根木髻,他在原地等了很久。

    这里的血液很是斑驳。

    不是一个人的。

    有脱落的鳞片,不知道藏着什么样的怪物。

    易潇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但他知道,顾胜城与自己一同从八尺山的血池里跌落,他要比自己更先落地,而自己又昏迷了一段时间,无论如何,运气极好的是,他似乎并没有跟自己落在一起。

    顾胜城并不用剑,地上碎裂的巨大鳞片,有着剑痕剧烈擦刮的痕迹,说明除了他以外,还有第三个用剑的人。

    “呼......”

    易潇用力地调整呼吸,拨正紊乱的思绪。

    无论是那个拥有巨大鳞片的怪物,还有可以用剑砍碎怪物鳞片的剑修,亦或是顾胜城......都不是自己如今状态可以对付的。

    即便有这半根白凉木髻在,也只能杀死一个人。

    甚至......连杀死都做不到,只能做到重创。

    易潇在原地等了很久,没有听到一丁点的声音,大地也没有传来震动,整个世界安静得像是初生一般。

    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死寂。

    易潇看着鳞片上的鲜血,并不滑落,也不蒸发,只是静静停留在表面的凹坑,来回滚动,血腥气十足,却又无比的鲜艳,保持着充足的活力。

    这里是西域的八尺山底,血池最底,贯穿了大地的墓地。

    这里......很大。

    易潇恢复了些许元气,面色依旧苍白,元气不多,很是微弱,好在可以靠着这丝微弱的元气催动发簪,有了一张保命的底牌,此刻可以稍微放松一些。

    他站起身子,缓缓扶着一块巨大的山石,向着那块古碑走去。

    原本寂静至极的世界,在此刻好像多了一些声音。

    易潇蹙起眉头,似是听到了一道如游水般的声音,在偏转头颅的一刹那,看到了一道疾速砸来的影子。

    这道影子的气息实在太过微弱,妖气甚至无法出体。

    一只脆弱的妖物?

    易潇面色阴寒,一只手捏住“来者”的脖颈,听到一丝呜咽声音,那条色泽漆黑无比的黑环妖蛇,已被他捏住七寸,小金刚体魄微微迸发力劲,便将这只蛇的头颅捏得一声砰碎。

    “嘀嗒——”

    “嘀嗒——”

    黑环蛇的鲜血,顺延指尖缓慢流淌,流过小臂,滴下地面。

    易潇眼里透出一股疲倦,自己此时没太多力气,所以无比警惕,以至于这种微弱的妖物的袭击,都让他微微惊吓。

    这里是霸王的墓地,又处在血池的底部,不知道蕴养了多少如黑环蛇这样的妖灵,好在面对它们,自己即便没有存下多少元气,仅仅凭借体魄,亦可以震碎它的头颅。

    小殿下仔细想了想,将黑环蛇的脖颈攥在手心,将仍然保持着坚韧的绵长蛇身缠在了裸露的小臂上。

    他面色平静走到了古碑面前,蹲下身子。

    那块被剑气刻出西楚霸王墓的石碑,似乎并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在此经历了如此之久的时间,古碑上的剑气依旧崭新,似乎在这片漆黑不见天日的地方,得到了永恒的长生。

    易潇面色复杂。

    他站在这里,感受到了灵魂深处,似乎有什么在轻轻的震颤。

    是呼唤?

    大君纠缠了十世的魂魄,前面九世已经脱离开来,而第十世的霸王,根深蒂固,从来没有丝毫要“觉醒”的痕迹。

    直到易潇站在了这里。

    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山石掩盖的入口之内,有着足以震颤灵魂的声音,作用在紫府内,心湖内,甚至在远方的漆黑之中,要为自己的归来......点上一捧光火。

    易潇走了进去。

    狂风铺天盖地涌了过来,小殿下破碎的莲衣,被吹得猎猎狂响,整个人几乎站立不稳,艰难扶住了一面石壁,却感受到了无比冷冽的剑气。

    易潇瞳孔缩起。

    ......

    ......

    “若世上不得长生,世上如何生我?”

    “若世上能得长生,世上为何生我?”

    一行极为潦乱的字迹,气息如虎咆哮,卷动每一个触碰石壁的人,砸在心湖里,迸发出滔天巨浪。

    接踵而来——

    “剑呢?”

    “剑呢——”

    “剑呢!”

    石壁上数之不清的字迹,密密麻麻铺展过去,一眼望不到头,这是一条漆黑的走道,而数之不清的小篆字体,被人以剑气刻在这里,如此多年来的剑气鼓荡,如亮白昼,甚难睁眼,剑意压迫之下,以至石壁几乎都要碎裂开来,但凡触碰者或是观看者,无一不心境动摇,难以抗衡强大剑意。

    易潇面色苍白,经历着阵阵剑气的洗刷。

    他艰难扶着石壁前行,指尖因为不断触碰剑气,而导致愈发惨白而没有血色。

    ......

    “吾不要长生术!”

    “权倾天下不如剑倾天下......”

    “吾要,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剑!”

    ......

    易潇能够感受到,石壁上的剑气,虽然气势磅礴,夹杂着无数年的岁月洗礼,却显得有些稚嫩。

    那位霸王的修为大成之后,稀剑无比,对敌从不出第二剑,即便入了鬼门,封下**仙印,也只是寥寥出了几剑,不可能肆意而任性的在石壁上留下如此之多的剑意。

    像是幼年时候的牢骚,一剑又一剑,渡过了无趣而漫长的童年。

    易潇喃喃说道:“这是......少年霸王留下的?”

    到了最后,石壁上的字迹越来越少,剑意越来越重,杀气却越来越浅,以至于剑气满盈,却没有杀气,风轻云淡,如大风铺面,只留下清凉气息。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老师教的这些,吾不要学。”

    “吾要学杀人术。”

    “吾要当,万人敌。”

    ......

    至此终了,字迹终结。

    再往前走,便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一面又一面的石壁,互相阻隔,一道又一道岔口。

    易潇一边前行,一边陷入思考。

    那些字迹......里面提到的老师,还有杀人术,万人敌......

    易潇轻轻触碰着岁月无比古老的石壁,似乎有些明白了。

    这里是西域的八尺山底——

    这里比霸王的时间还要久远,入口处坍塌的山石,还有那块明显后来为大的古碑,都证明了在先前的时间里,有一位修为极其强大的修行者,很是任性的把这里占为己有。

    这里是霸王的墓地,可霸王刻下这些字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那位“老师”......

    易潇的思绪忽然被打断。

    一声巨大的轰鸣从头顶传来。

    山石崩塌,出口之处,有一声恢弘而恐怖的嘶吼声音。

    一颗巨大的蛇头摧枯拉朽,砸碎了不远处的一面石壁,占据了易潇整个视野的蛇身,带动着数之不清的鳞片,滚动而过。

    易潇屏住呼吸,盯着与自己距离仅仅只有数丈的巨大蛇身缓慢行驶而过,贲张外放的鳞片与地面摩擦,迸出一蓬又一蓬炽热的火花。

    小殿下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唯恐惊动了

    他的手心,似乎有什么在缓慢的苏醒。

    那条狭小的黑环蛇,蛇头开始挣扎,原本死得不能再死的妖灵,此刻迸发出巨大的力量,趁着易潇注意力分散的这一刹,竟是挣开了掌心——

    易潇回过头,看到那条黑环蛇无比惊恐,身子重重摔在地上,如游鱼一般向着石壁外游去,刹那没了踪影。

    一股巨大的威压笼罩了自己。

    小殿下反复深呼吸。

    他动作极为缓慢,极为缓慢的转过身子。

    时间恍若静止。

    巨大的鳞片倒流一般与地面碰撞,层层后退。

    最后从两面石壁当中本该行过的巨大蟒蛇,此刻缓慢倒退,一直将头颅倒退到易潇的面前。

    一颗巨大的竖瞳,对准了自己。

    小殿下浑身都在颤抖。

    他攥紧了白凉木髻,死死盯着眼前的“怪物”。

    这种颤抖,并非是恐惧。

    而是愤怒。

    无比的愤怒,从心底升腾而起。

    脑海里回想起淇江的那一幕——

    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只有那一声暴怒的狂吼。

    “走!”

    那团巨大的阴影,自己永远也不会忘掉的那只瞳孔。

    墓地里,站在“过江龙王”巨大瞳孔前的易潇,嗓子里低沉迸发出沙哑的声音。

    “畜生......你还活着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天门下的长生棺

    顾胜城面色阴沉,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一面石壁,他已经打碎了一堵又一堵石壁,仍然无法找到出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里隔绝了元气感应,巨大的迷宫上空,悬着一层恐怖剑气,压制着入墓的修行者,不能升空前行。

    他盯着一面石壁,眼神里有一抹猜疑游移不定。

    这里的石壁,在被打碎之后,即便被碾压成碎屑,依旧会缓慢倒流,飞回去粘合,重新恢复原样。

    顾胜城沿着一条直线前进,在最初的起点,以及自己打碎的每一堵墙上,都留下了微弱的元气痕迹。

    而走了许久之后,他发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事情。

    他又回到了起点。

    只是如今的这堵石壁,不仅仅掺夹着自己的血液,还镶嵌着一枚脱落的巨大蛇形鳞片,在自己进入这里之前,就看到了这个怪物四处脱落的鳞片......

    顾胜城眯起眼,低下头,看到地面上游来一尾蛇影。

    那是一条黑环蛇,头颅漆黑,被捏碎得不成样子,偏偏能够前行,似乎并不受到影响,在扭动身躯的同时,头颅迸发出轻微的炒豆子声响,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停在了顾胜城脚下。

    顾胜城低垂眉眼,若有所思。

    他拎起这尾黑环蛇,看着扁平头颅上被小金刚体魄捏碎的痕迹,那里留下了龙蛇相的轻微气息。

    顾胜城对于气息的捕捉和感应,向来很是敏锐。

    所以他平静看着黑环蛇,喃喃说道:“你果然也来了。”

    黑环蛇头颅上捏下的痕迹,力道并不算重,说明那人就算不是油尽灯枯,也差得不远。

    顾胜城触摸着石壁,若有所思。

    八尺山上的那一战,若不是出了岔子,此刻两人已经分出了生死。

    既然都在这里,那么迟早会相遇。

    也许打碎这堵墙?

    顾胜城脑袋一侧猛然传来剧烈的剑气,一抹剑气透墙而出,无比锋锐的刺破石壁,如剪刀裁剪布料,擦着面颊剐蹭而过。

    顾胜城面无表情后掠一步,一只手攥紧剑锋,将这柄三尺剑死死捏住,不让它重新收回,微微发力,连带着一整堵石壁轰隆隆坍塌,扯出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衰老剑修。

    那剑修面色惨白,双眼如点燃鬼火,偏偏阴森可怖,要择人而噬,整个身子衰老如枯骨,剑气却无比充沛,在胸膛里来回鼓荡——

    一位超越了九品的大修行者!

    很可惜,他碰上了顾胜城。

    当年林瞎子的那一箭,射得他几乎魂飞魄散,跌落淇江江底,生死不知。

    顾胜城在鹿珈镇同样抗了那天外一箭。

    当时的顾胜城,只是被射碎了白虎胎珠和玄武披风两张护身符,如今破开九品境界,只差最后临门一步,比起之前更要恐怖。

    顾胜城抡动衰老剑修的长剑,带着他一同砸碎石壁,砰砰砰剧烈的殴打声音传来——

    八尺山上,胸膛便有无尽郁气。

    愤怒,悲苦,这些都无从释放,直到此刻,他遇到了这个破壁而出的剑修老者。

    顾胜城不知道霸王墓下,从哪凭空多出的一位大修行者,还是一位剑修。

    他一拳砸在木鬼子胸膛,气机流转倾泻,穿透肌肤,轰在老人的经脉之中,砸得老人体内蕴养的剑气反弹而出,霞光四溅,四面石壁都被余波震开!

    凄惨的尖啸声音当中,顾胜城一手压着老者的天灵盖,姿态无比残暴的轰出九十九拳,拳拳入肉,杀气宣泄,端的是无比霸道,无比刚猛。

    最后一拳落下,尘埃落定。

    七窍流血,剑气溃散。

    顾胜城用力过猛,以至于自己的身子,每一根血管、经脉,都在轻微的震颤。

    此刻他缓缓松开手掌,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着这个自己不认识的衰老剑修,双目突瞪,一口剑气早已衰竭,被他打得七魂六魄都已升天而去,缓缓瘫软在地,再无气息。

    顾胜城压抑胸口杀气,虽是气盛,却是力竭,他单手轰杀衰老剑修之后,收拳而立,面色平静环顾一圈,看着周围一片荒芜。

    连那条黑环蛇,也在自己刚刚迸发而出的无差别杀势当中,被震去魂魄,遭了大祸,尸体不知碎成极快,被掩埋在周遭一片狼藉的石壁碎块当中。

    顾胜城没有去看那个已死的衰老剑修,还有那条黑环蛇,只是重新选了一个方向,继续前行。

    ......

    ......

    “小殿下,你问什么是江湖?”

    “若是殿下有天身不由己,便是在了江湖。”

    易潇的浑身都在颤抖,他的衣袂,发梢,嘴唇,指尖,都因为心底那股缓缓升腾的愤怒火焰,而变得震颤,不稳。

    他捏紧了那根发簪,死死盯着那个巨大的怪物。

    两张永远诀别的面孔,此刻浮现而出。

    出兰陵城的那一天。

    老段笑着说:“殿下,这一路上,您大可放心,老缪和我都是江湖上顶了天的高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八品......又算得了什么顶了天的高手。

    老缪当时说了一个字。

    “善。”

    小殿下闭上双眼。

    这一刹那,时间如同凝固。

    他想到了在南海终巍峰上,大师兄对自己说的话。

    “赵淳风把他的剑骨给了我,元气也给了我。”

    “这半根木髻,勉强算是一把剑。”

    “这是我......留给这世上的,最后一把剑。”

    大师兄的,最后一把剑——

    易潇双手攥紧木髻,对准那只巨大的“池鱼”,剑气迸发。

    来自北原的无尽风雪,纷纷扬扬,轰然而出,在虚空之中卷开一条螺旋通道,如万剑倒开,刹那贯穿那条巨大龙蛇的头颅,难以想象,那根纤细的白凉木髻,居然裹挟着如此恐怖的杀伤力。

    易潇瞳孔缩起,带动那根木髻递出“这一剑”的双手,因为巨大而无法抵抗的后坐力,带着整个人重重向后抛去,砸在石壁之上,砸出一张蛛网。

    烟尘四散。

    虚空之中,熟悉的血腥气息弥漫。

    易潇喘着粗气,感应着这根发髻里的剑气,不可挽回的消弭,最后灰飞烟灭,轻轻嗅了嗅鼻子,想着原来洞穴前石路上弥漫的血腥气,就是这条畜生的。

    他面色有些苍白,紧攥木髻的双手有些发麻,此刻居然有些脱力。

    易潇看着眼前被清扫一空的前路。

    他已经猜到了,这里是一处迷宫,若是记不住来路,可以靠着打碎石壁去强行破开迷宫......

    可若是自己恢复全盛之势,手持大元气剑,也不可能斩开如此之长的一条空荡走道。

    这一剑之下,破开了一条直线上所有的石壁,递出的一剑剑气,直接通向了尽头之处,甚至勾动了霸王墓上空的剑气禁制,有无数剑气回荡碰撞,声势浩荡,滚滚如雷。

    那条“过江龙王”,头颅被剑气钻空,中间的血气都被蒸发,瞳孔还保持着最后一秒的收缩,只是已无气机。

    易潇喘着粗气,闭上眼。

    手指缓缓平稳下来,他将长发重新盘起,将白凉木髻重新插回发间。

    易潇没有说话,就这么靠在石壁上,束好了头发,静静看着那头巨大的“过江龙王”尸体,被大师兄留下的那一剑贯穿头颅,彻底湮灭了神魂,身上的鳞片依旧无意识的反复贲张,空空荡荡的血口,很快就被粘稠的血水渗出,铺在地面上流淌。

    易潇低低笑了一声。

    他站起身来,扶着石壁,踉跄向前行走,全然不去想,若是自己遇到了那位剑修,或者是顾胜城,发簪已经没了,又该如何。

    只是木然的前行,走过一地又一地破碎的石壁。

    除了破碎的石壁,一地的石屑,还有刺鼻的血腥气息。

    昏暗的走廊,石壁之间的间隔越来越小,压制在头顶上方的剑气越来越盛,连行路都变得艰难。

    易潇忽然停住脚步。

    视野在此刻伴随着抬头,变得开阔起来。

    所有的迷宫,汇聚到了这里,便到了终点。

    这里并不是迷宫的终点。

    却是最终的出口——

    密密麻麻的石壁,指向了这里,一处巨大的,空旷的,充盈着光芒的空地,若是这处墓地处处荒芜,那么这里,竟然如江南的四月草原,芳草摇晃,叶上滚落水珠。

    上方是无尽的天光。

    巨大的圆形迷宫,最中心的,便是这么一块墓地。

    草叶摇晃,剑气压顶,有一块古碑,与墓地前的那块材质无二,色泽也一模一样。

    上面写了两个字。

    天门。

    在那块古碑之前,斜插着一柄狭长的古剑剑鞘,剑鞘朴实无华,看起来并无任何出彩之处。

    易潇已经跌坐在地,震撼地无以复加。

    天门......

    天门......

    霸王藏了三把剑,天门,鬼门,龙门。

    世上谁知天门在哪?

    谁能想到,天门就在八尺山下,千百年来都在此地,为血池提供着无穷无尽的血气。

    谁又能想到,一口棺材,就这么压在天门处,霸王的灌顶剑气,无穷无尽,压得这里千百年来不能动弹。

    只是那柄剑鞘空空如也,剑呢?

    易潇想着走过那条石壁回廊时候的剑气意志。

    “剑呢?”

    “剑呢——”

    “剑呢!”

    剑......在哪里?

第一百一十四章 命运的弦

    墓地最中心,天光垂落,如碧波荡漾,万千光线如柳枝拂动,围绕着那口棺材,草叶剑气一同摇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棺材的方圆一里之内,都是盈盈绿色,剑气汇聚来到这里,便愈发激烈,寂静而无声。

    易潇面色凝重起来。

    他的视野开阔,不仅仅看到了那口棺材,还有棺材一里地范围的绿草,也看到了如自己出口这般,密密麻麻的通道出口,全都汇聚到了迷宫的中心。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顾胜城神态自若地打碎最后一面石壁,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他走出阴影之后,先是诧异无比地看向那片草原,接着眯起眼,盯紧了对面出口处走出的怏怏病态男子。

    易潇与顾胜城之间是一条直线。

    准确的说,一口棺材,两个人,三点一线。

    很是巧合。

    如果能够俯视,便会发现——

    整个迷宫的中心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多边形,切割密切的边角,以至于看起来像是一个圆,而易潇和顾胜城之间的距离,就是圆的直径,中间那口压在天门中心的棺材,则是圆的最中心。

    可即便如此,两人之间也只有一里地多的距离。

    对于大修行者,一里地的距离,如果有一把飞剑可以驾驭,那么只需要一个呼吸,便可以斩下敌人的头颅。

    顾胜城足尖微微压下,整张地面迸发出一张巨大蛛网,那袭玄武黑袍刹那飞起。

    易潇没有犹豫,在看到顾胜城脚尖点地的刹那,整个身子向后飞掠,接着又猛地止住后退的步伐,一只手按在石壁上,拖拉出一连串的火星,最后硬生生在石壁上抓出一道颀长的爪痕。

    他看到那袭玄武黑袍,在飞掠而出,在冲出通道口的瞬间,撞在了虚空之中,如同擂到了一面无形巨墙之上,大金刚体魄的顾胜城发出了一声闷哼,无比狼狈地倒跌而回,在地上倒着翻滚一圈,四肢落地,喉咙里迸发出痛苦的低吼,如狼似虎抬起头来,盯着眼前的虚空。

    一面虚无的棋盘,拦在了他的面前。

    不是要阻他杀向易潇。

    而是阻他去往那道天门的最中心。

    小殿下看到了这一幕,眼神盯住眼前无比开阔的视野,株莲相有了一丝运转的元气,瞳孔里缓缓生出璀璨青光,微微扫了一眼,看到了对面一半的所有物事。

    对面一共一百八十个出口,如果算上自己的这一面,一共有三百六十个出口......

    每一个出口与天门的交界处,都有着无形的阻力。

    “那是......”

    易潇看到了那面横亘在每一个出口处的棋盘,浮现在虚空之中,十九道的纵横长线拉扯,玲珑天光映照之下,若无力量牵引,便消弭于虚空之中。

    顾胜城坐在地上,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那面棋盘,在化解了巨大冲击之后,缓缓隐去身形,但那副棋盘的模样,着实让他觉得震惊。

    所以顾胜城的表情无比古怪,无比愕然。

    他跟易潇一样,看到了对面密密麻麻的出口,想要抵达对方最快的途径,就是越过这扇天门。

    可每一个出口面前,都有这么一个棋盘......

    如果只是普通的棋盘,或是元力构建的棋盘,顾胜城会选择一力破之。

    可这一次他没有。

    他站起身子,走到了棋盘的面前,没有触发棋盘,只是静静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易潇。

    易潇的目光同样也落在他的这边。

    两人的目力都很好。

    而那口棺材又实在太矮,所以只要他们站起来,就一定能够看到对方。

    所以这便造成了一个很是奇妙的境地。

    顾胜城看着易潇。

    易潇也看着顾胜城。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却无比默契地伸出一只手,同时触碰着面前的虚空之处,水波荡漾,水纹横生,那面虚空之中的棋盘,在此刻浮现而出,若是没有巨大的外力作用,这面棋盘的触感便显得异常柔和。

    易潇的面色有些复杂。

    他缓缓闭上眼,只觉得在霸王墓里看到的这一副景象,有些难以相信。

    如果一共有三百六十个出口,每一个出口都有这么一面棋盘作为阻挡.......

    那么是一共有三百六十个棋盘?

    实在是太荒唐了。

    这样的棋盘,外面就只有两个啊。

    生死墨盘。

    一个在自己老师的手上,另外一个在南海棋圣的手上。

    在易潇的指尖,触及到了这面棋盘的时候,似乎是觉察到了触碰而上的阴柔力量,棋盘的虚空一面,缓缓有天光缭绕,最终勾勒出一个人形,那人身穿素雅的古老大衣,坐在虚空勾勒而出的椅上,身下是绿意剑气并存的天门草原,面色平静而从容,就这么与自己隔着虚空对视,大衣无风自动。

    是一个“虚无”的棋手。

    ......

    ......

    顾胜城怔怔看着与自己指尖对触在一起,如同隔着一面镜像的虚无棋手。

    他看着这面棋盘。

    脑海里无数的画面闪逝而过——

    八尺山上磅礴的大雪。

    大红色嫁衣披身却气息全无的心爱女人。

    鹿珈镇一箭射出的猛烈火光。

    大稷山脉前围剿西妖的汹涌兽潮。

    白鲤镇针对易潇精心策划的伏杀。

    南海圣会忍气吞声的隐而不发。

    捡到那一具玄武尸骸的欣喜若狂。

    困索在小棋公阁内的郁郁死气。

    最终倒流到了风庭城,风雨交加的那一夜,自己失魂落魄而出,遇到了南宫般若,然后咬断了那一根手指。

    他有时候在想,是不是从那一刻起,命运的箭矢就已经按在了弓弦之上,容不得自己做出反抗和选择。

    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呢?

    顾胜城笑着将手指按在了那面棋盘之上。

    生死墨盘。

    是风庭城内的一个赌局,还是源自于一个疯子的选择?

    死寂。

    “你们给过我选择的余地吗?”

    披着玄武重袍的男人没有得到回答,他轻轻等了片刻,第二次问对面的棋手:“给过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棋道三千胜

    古袍少年仅仅站起了一刹,通体由天光组成的身躯,便迸发出了轻微的碎裂声音,尤其是双膝部位,脆弱如瓷器,咔嚓碎裂声音大作,不得不重新跌坐回椅,少年面色惨淡,却依然挂着笑容,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大王曾经与我说:‘春夏秋冬,叶可长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生老病死,人不长生。’”

    他双手下意识捏紧椅背,忽然放低声音轻轻道:“可这世上总有例外,此处棺盖天门,便是例外......此门所在,叶可长绿,人可长生。”

    古袍少年眯起眼,余光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的那口棺材,笑着说道:“世上无论过了多少年,都应知吾王于此间无敌,而这口棺材里藏着吾王毕生的秘密,想要得到它,就要撞破我这面‘生死墨盘’。”

    古袍少年的声音带着轻盈,幽幽说道:“在下不才,留下了一缕魂力,寄在这副玲珑棋盘上,棋道造诣若是不如我,便破不开棋盘,入不了天门,得不了造化,到时自会明白......无数人心心念念的长生,才是这世上最大的折磨。”

    他顿了顿,目光飘掠不停,轻轻说道:“若是想要以蛮力破开棋局,想必修为抵达了吾王的境界,也不必要靠着鬼蜮伎俩,拐弯抹角,堂而皇之进来便是。”

    古袍少年说完这句话后,天门之处,狂风卷过,绿草如剑气过境,风暴陡散,轰然巨响之后,一切熄灭重归平静。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身上落了几根青翠的草屑,他缓慢推着轮椅,来到了易潇的面前。

    古袍少年直视着小殿下的眼睛,喃喃道:“为何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东西呢?”

    易潇抿住嘴唇。

    小殿下知道,眼前的古袍少年,留下的不过是一缕魂力,有着微弱的自主意识,却终究没有完全的记忆,除了当年烙刻在这缕魂力深处,必须要对入墓者所说的话,其余的,便全都是本能。

    “年轻的男人,回答我一个问题。”古袍少年凝视着易潇,轻轻说道:“吾王......终于要回归了吗?”

    易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望着这个古袍少年,深吸一口气,摒弃了所有的杂念,一根手指轻轻触碰在棋盘之上。

    落子。

    那缕残魂没有过多的意识,看到易潇已经开始落子,便低低笑了一声,指尖从袍里掠出,轻轻按在虚空之上。

    对子如飞。

    小殿下额头有些渗汗,他面色无比凝重,望着这个手指飞舞,素雅古袍随之飞舞的少年魂魄,仿佛看到了那位熟悉旧人的影子。

    公子小陶。

    同样坐在轮椅上。

    同样的不可站起。

    除了形态习惯上的相似,在棋局的掌控能力上,让人觉得强悍而不可呼吸,所有的心思,所有的伏笔,所有的布局,全都被他洞悉,连“功亏一篑”的机会都没有,在一开始便土崩瓦解。

    半个时辰之后,小殿下吐出了那口闷在胸膛里的郁气,株莲相拼命地破解着能破局的杀法,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恍惚一刹那,才惊觉自己浑身冷汗,面临着这个恐怖的敌人,步步被拉扯,最终步入不可挽回的深渊。

    易潇望着坐在轮椅上安静的古袍少年,天光照在他的身上,那张素袍里的清秀脸庞,稚气未脱,却像是一个怪物,收官阶段,便捋齐了鬓角乱发,好整以暇地分出一份心思,面色含笑看着易潇手忙脚乱,直到最后被屠大龙,满盘皆输。

    小殿下的思绪无比紊乱,他手指颤抖地离开棋盘,扶在石壁上,一只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搭在了自己的发髻之上,脑海里涌出要拔出发髻,对准这个古袍少年递出一剑的冲动。

    “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古袍少年轻轻说道:“你那一剑很厉害,但破不开棋盘,就没有意义,你要知道,这么多年,来到这里的,你们不是第一个......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个,但这么做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易潇面色有些苍白,想了想,最终放下了已经握拢发簪的那只手,袖子垂下,难免显得有些无力。

    “你应该注意到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是永恒不死的。”

    古袍少年坐在轮椅上,抬臂握拢五指,便有微风带动草屑,入了他的掌心。

    “长生不死,所有人都盼着这样的好事。”

    他顿了顿。

    “但其实,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古袍少年摊开手心,那道青翠的草屑,仿佛要滴出水来,他两根手指捻起草屑,指肚轻轻揉搓,将草屑揉搓得灰飞烟灭。

    “一年,十年,一百年,你的**不会腐朽,即便被击碎了,也会得到重生,你的血液会倒流,你的骨骼会重组......可你的灵智呢?”

    他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侧首问道:“你的魂海散了,就真的散了,你的记忆会越来越多,魂海会储存不下。所以你慢慢的,会开始忘记,越是长生,越是枯燥,魂海里的记忆越来越多,到后来,你记得十年前的自己,却忘了一百年前的模样,一直如此,以至于最后......你会忘了自己是谁,留下一具徒有本能的空壳。”

    说到了这里,古袍少年依旧面带微笑。

    而小殿下的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这就是所谓的‘长生’了......是不是跟你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易潇嘴唇有些干燥,他紧紧盯着古袍少年。

    “你觉得可以破局,就把手指搭在棋盘上,赢了我,你便可以走近天门。”

    古袍少年笑容诚恳,说道:“这里的时间是无穷的,可最宝贵的,也是时间。”

    古袍少年的话说完,墓地顶上,再度传来了轰隆隆的爆响,狂乱的气流,被发簪的剑气追逐而来,最终压迫入了白凉木发髻之中。

    这一次那条“过江龙王”并非是来到易潇的石壁通口,而是狂乱冲向了另外一处,连头带尾擂在了虚空棋盘上,迸发出惨烈的嚎叫,血液横溅,将那个洞口染得通红一片。

    易潇看到顾胜城的身旁,穆家老祖宗同样拎剑而出,疯子一般撞破石壁,向着虚空的棋盘递出一剑,剑气迸溅——

    很快再度安静下来。

    古袍少年面色自若,像是见惯了这一幕,这些年来,每一日都上演着这样的轮回,数之不清的自杀,然后再度重生。

    他平静说道:“这两个‘东西’的魂海,崩溃了。”

    “每一缕的魂力,消散了,就消散了。”

    “所以你递出的每一剑。”

    “你落下的每一颗棋子。”

    “都会耗去你的精力。”

    “那头畜生,如果真的化了龙,会下棋,也许还有那么一丝可能,只可惜气运毁了,灵智不开,没可能的。”

    “至于那个剑修,他的身上带着我所熟悉的气息,一开始他试过破局,也试过想要求情,跟我说着琐碎的话,到了最后,他发现这些都是无用的,于是无比愤怒,破口大骂,拎起了剑,向着棋盘递出了第一剑......再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古袍少年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无比的平静,不带着嘲讽,也不带着漠然,只是拿着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复述着一个事实。

    再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那个剑修,穆家老祖宗木鬼子......疯了。

    易潇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这个墓里,其实很无趣的。”

    古袍少年轻轻叹息,道:“如果你们觉得破不开局了,可以陪我聊一会,大家都是得了长生的人,不要等到灵智湮灭了,那时候疯了一样砸打棋盘,让我耳边没个清净,饱受折磨。”

    “不过你们两人,跟那个剑修不一样。”

    古袍少年摩挲下巴,轻轻说道:“你们的棋道造诣很强,天赋很高,也许再过一千年,就可以赢过我了。”

    易潇的嘴唇里血水已经有些干涸,抬起头来,声音提高,不敢相信地沙哑问道:“要......多少年?”

    古袍少年眨了眨眼,瞬息便明白了易潇的意思,说道:“进了这里,便当自己是个死人好了。得了长生,外面的时间便与你们无关了,就算破了棋局,也出不了这个墓的。所以安安心心,养好魂力,用一缕少一缕,魂海崩溃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到这,他有些惋惜道:“那个剑修,魂火在三百零七年的时候熄灭了,不过作为宗师境界的大修行者,三百多年,魂海崩溃的时间也差不多......你们的天赋比他要强上很多,如果非要我给你们一个忠告的话,省着点用,希望你们的魂海能够撑到一千年以后?”

    易潇记得,在春秋十六年,木鬼子从淇江跌落,不知生死。

    现在是春秋二十年。

    古袍少年望着易潇,轻笑说道:“你好像是天相的修行者?那你应该知道读心相?”

    易潇望着轮椅上素衣飒然生风的少年郎。

    少年郎笑着凑近头颅,隔着一面虚空棋盘,挥手将棋子全都抹去。

    他轻声问道:“那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

    “棋道三千胜?”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死生之局

    易潇靠在石壁上,望着轮椅上贴近面颊的古袍少年,努力想要搜刮这位少年棋手的资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身负读心相的天才棋手......

    名号是棋道三千胜......

    古袍少年的对弈强大,盖压了自己一头,自己的株莲相,在棋局对弈之上,无法与逆天的读心相相比。

    而这样的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应该在史册上留下重重的一笔,至少留下一个惊艳的名字。

    但是没有。

    齐梁的书库没有,野史记载也没有。

    易潇的神魂已经无比的疲倦,他没有过多的力气,去做出多余的动作。

    所以他簸坐在地上,不是因为惊讶,或者是无比的震惊,再或者是其他强烈的情绪。

    而是因为坐在地上很舒服,也很省力。

    他的四肢都因为精疲力尽的缘故,不断的颤抖,除了握住发簪的那只手。

    他将那半根白凉木髻取了下来,发簪取下,头发自然落下,瀑散满地,随着身躯的轻微颤抖,发丝也在轻轻的抖动。

    唯独握簪的那只手,如同握剑一般平稳。

    易潇望着棋道三千胜,确认自己没有一丝印象之后,缓缓摇了摇头。

    古袍棋手轻轻叹息一声,说道:“真是可惜啊,看来我果然天妒英才,死得很早。”

    易潇说道:“我有话想说。”

    古袍少年笑意盈盈说道:“说。”

    “我是霸王。”

    这句话说完,易潇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努力撑起身子,将自己那张脸凑向了古袍少年,认真说道:“我真的是霸王。”

    棋道三千胜的面色有些僵硬,他向后挪了挪脑袋,略显尴尬的说道:“那个剑修来的时候,说他是吾王的剑童,那个还有一些可信度......”

    古袍少年叹息一声说道:“本来希望你的魂海可以多熬一会,没想到这么快就疯了。”

    易潇盯着古袍少年,努力向从后者的脸上寻觅着什么,最后合上双眼,紧锁眉头,颤声问道:“如果我......真的是霸王呢?”

    轮椅上的少年郎一手托腮,另外一只手在棋盘上勾勾点点,轻声说道:“我从你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东西,但若真的是吾王回归,那么这世上......没有一扇门,是可以拦住他的,我这扇门不可以,天门自然也不可以。”

    易潇低眉顺眼,若有所思。

    他脑海里猛然响起萧望的那一句话。

    “仅仅凭借匣子里的那个还不够......还需要你......”

    “最后,需要一点点的血,还有一点点的元气......”

    易潇眼神里燃起了剧烈的火光,像是黑夜里陡然升起的光明,更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剩下的不多了。

    一根师兄留下的发簪。

    可他有一点点的血,还有一点点的元气。

    小殿下猛地站起身子,颤抖着手臂,将垂下的那只手慌乱抬了起来,虎口连带着衣袖都递入了口中,一口咬下,沾染着鲜血,指尖带着血液,艰难而稳定,最终狠狠按压在虚空的棋盘之上——

    嗤然一声。

    大块大块的血液,如玉珠蹦跶,在棋盘上来回乱跳,滚动不息。

    易潇眼神里先是期待,接着在漫长的等待之中,瞳孔里那抹好不容易燃起的火光,终于缓缓熄灭。

    血珠逐渐失去活性,化作雾气,袅袅弥散。

    “怎么会这样......”

    易潇颓然而无力地跌坐下来,缓缓挪动身子,重新靠在了石壁上,因为失血的缘故,面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他抬起头来,透过虚空的棋盘,看到了在对面的顾胜城,同样面色苍白,一整只手鲜血淋漓,明显是尝试了暴力破局的手段。

    魂海之中,因为自己冒失的举动,损失了些许魂力。

    几乎是轻微不可察觉的那些魂力。

    但正如那位古袍少年所言,这些魂力的损失,是无可弥补的,用一丝,便少一丝。

    易潇短暂的放弃了尝试,靠在石壁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面的顾胜城同样如此,盘膝坐下,认真在想着破局的办法。

    天门的古墓,便因为两人的安静,而重新安静起来。

    墓地里安静了很久。

    古袍少年坐在轮椅上,天光凝实的身子,介乎于虚幻和真实之间,他的声音,打破了天门的死寂。

    “你们两个人,貌似是......是死敌?”

    棋道三千胜坐在轮椅上,平静望了一眼自己的两端出口,拿着感慨的声音说道:“这世上,怎么会有真正的死敌?”

    这句话说完,墓地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三千胜轻轻说道:“所谓死敌二字,若是敌人还活着,便不能算是死敌。始符以来,霸王的死敌,早就被他一剑杀了。”

    顾胜城平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我会杀了他的。”

    易潇听到了这句话,并没有开口。

    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开口,只是轻轻笑了笑,不以为意。

    古袍少年坐在轮椅上,转了个位置,面对顾胜城,问了两个问题:“你想怎么杀?你能怎么杀?”

    顾胜城沉默了。

    “你们隔着一扇天门,越不越得过这扇门另外一说。若是想要折回迷宫,一面一面打碎石壁,便要消耗不知道多少的魂力。”棋道三千胜仪态平静说道:“墓里的迷宫无比复杂,不是简单的一力破万法就可以抵达同一个出口的。退一万步,就算你们遇到了一起,又能怎么样呢?”

    “在天门这里,你们谁也杀不死对方,而若是为此费尽心机,耗尽了魂力,导致自己的魂海崩溃,便在这里永远失去了破局的机会。”

    古袍少年轻轻说道:“吾王在这里设下棋局,留在天门里的东西,你们若是能够破开,便胜过勾心斗角一万倍。”

    顾胜城沉默了很久。

    他轻轻问道:“天门里......有什么?”

    古袍少年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问题。

    他需要给出一个足够诱人的答案。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着想要的东西。

    贫困者想要钱财,想要温饱,想要锦衣玉食;失势者想要权势,想要扶持,想要雄图霸业。

    即便是人间的帝王,一国的国主,也有着不可完成的心愿。

    他的这缕魂力,飘摇在天门中心,无数年来,晃荡如同鬼魂,空有读心相,而无人心可以窥伺。

    他平静而坦然地望着两个入墓者的灵魂。

    那里摆放着的东西,简单而又直接。

    三千胜轻柔说道:“这世上,是有长生的。”

    接着便是短暂的停顿。

    他知道顾胜城不想要长生,那个浑身妖气,裹着巨大黑袍的男人,只想要杀死对面莲衣破损的天相修行者。

    他也知道,这一切的源头。

    他闭上双眼,看到了顾胜城心间的忿怒。

    他看到了鹿珈镇飘摇的火光,也看到了那个安眠梦榻的清容女子,在火光与刀光的咆哮声音之中,湮灭了一半的魂魄,余下的那一半魂魄,随着卷挟着大雪的虚无一箭飞掠而过,彻底灰飞烟灭。

    接着读心相里,有嗤然的声音响起,是大漠黄沙的砸面声音,极为艰涩。

    他看到了易潇的魂海里,无数沙尘飞舞,黄沙那头,有个蹲下身子的红衣女子,一只手拨去木髻,长发被风吹散如墨泼散,狰狞的剑匣在黄沙里清冽鸣叫——

    黄沙那头,有着不苟言笑的铮铮铁汉,还有叼着草根的笠帽瘦削男人,背着小姑娘的黑衣老人。

    还有漆黑的长夜,迸发的大火,大火里有着素白衣衫染红的年轻女人,怀中抱着襁褓,面容坚毅而决绝。

    大火之中有漫长的歌声,轰然的天风卷过,竟然与顾胜城脑海里的鹿珈镇缓慢重叠,有个被火海湮灭的高大威武年轻男子,张开双臂,声音来不及传出——

    这一切刹那便过。

    古袍少年,全都看到了。

    人世间一切的源头,源自于求不得。

    这些便是求不得。

    而两个男人困在这里,所想要求的,竟是如此的相同。

    他想了很久,然后缓慢的认真说道:“如果真的有长生这种荒唐的事情,为什么......不能有死而复生?”

    这句话说完,他看到了两个原本低下头来各自思索的男人,同一时刻抬起了头,无比震惊地望向了自己。

    古袍少年轻轻说道:“很不可思议?”

    他指了指顾胜城,又指了指易潇,笑道:“你的女人死了,如果我告诉你,进了天门,能让她复活,你还会这么急着杀了他么?”

    顾胜城沉默了。

    三千胜接着回头望向易潇,说道:“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

    易潇同样沉默。

    他认真说道:“当然,我不是要劝你们和解。”

    “你们在这里,无法杀死对方,如果真的要厮杀,也只能害死自己。”

    古袍少年缓缓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那口棺材。

    绿草摇晃。

    有一柄剑鞘插在棺材旁边。

    “如果你们可以破局......先来到这里的人,握住了天门的剑,便等于握住了这里所有人的生死。”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两个天才

    易潇坐在石洞洞口,他虎口之处的鲜血已经缓慢止住,干涸,结痂,坐在地上,保持着木然的姿势,身子随着不断掠过墓顶的剑气与长风,而不断轻微摇晃,像是一个嗜睡的老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实他睁着眼睛,努力望着眼前的出口。

    古袍少年的魂力,如风一般,在撤销了对棋盘的触碰之后,便萦绕一圈,如烟散去。

    霸王墓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易潇看着眼前的出口,轻微的波纹,如水纹一般荡漾,眼前是人间四月的芳草连天,却触不得,也出不得,只能这么干看着。

    他缓缓舔舐干渴的嘴唇,阖上双眼,下意识伸出双手,向着身后的石壁摸索,想要摸出什么。

    漆虞剑已不在身旁。

    不知道魏灵衫现在在哪里,她不是蠢人,看到八尺山塌了,就算逆着雪崩要找来,那种规模的天灾,绝非人力可挡......

    所以她是不可能赶到的。

    而自己与顾胜城,连同整座大雪山上的妖灵,在开匣之后,不过数个呼吸,便便随八尺山一同坍塌沦陷。

    自己被困在了这里,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够出去?

    那个自称是“棋道三千胜”的魂魄,生前是读心相的传承者,有他持着生死墨盘拦在这里,谁又能破开这道禁制?

    难不成,真要过上一千年?

    易潇心底涌起莫大的烦躁,他盯着那面虚无的棋盘,想要从上面看出一朵花来,反复盯着看了半晌,始终无果。

    如果三千胜没有欺骗自己,那么木鬼子的魂海,在三百零七年的时候就已经崩溃,自己如今距离破开九品,抵达宗师境界,还差了那么最后的半步,临门一脚迈出,就算能够破境,魂海又能熬过多少年?

    漫漫长夜。

    一道天光,距离自己只有分毫,却始终无缘。

    易潇始终没有落子,他只是平静盯着那扇棋盘,想要从棋盘上看出什么。

    他的瞳孔里,倒映着浅淡的金色,交错着微微的青色,来回晃动,如一池春水。

    准确的说。

    他的目光,掠过了虚无的棋盘,掠过了半里地的绿草与剑气,还有那口红棺,接着前掠,落在了......一里地外的顾胜城身上。

    他看到了顾胜城此刻的姿态,站着身子,站在棋盘对面,玄黑重袍随风鼓荡,浑身烟尘,看起来狼狈不堪,面色却无比平静,一只手抬起,距离棋盘只有那么一丝的距离。

    顾胜城,闭着双眼。

    易潇低声笑了笑,收回前掠的目光,没有说话。

    墓地里依旧保持着一片寂静。

    易潇很清楚顾胜城,他并不担心,顾胜城看起来所谓的“破局”姿势,就可以破开三千胜的棋局,大家都是处于气血枯竭的地步,谁也不比谁好上一些。

    墓地里的寂静没有持续多久,席卷墓顶的狂风,剑气,便再度呼啸而来。

    木鬼子和池鱼,依旧在无规则的,不断的轰击着墓地的三百六十个出口,一次又一次的撞死,试图想要靠着自己的“永生”,去撞破天门入口处的阻拦。

    易潇有大师兄的发簪在手,每一次都可以催动剑气,将撞入自己通口的来者杀死,算是能够最大规模的避免魂海损耗。

    可顾胜城不可以。

    他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消耗魂力,去轰杀对方。

    如果这场对弈,就这么波澜无折的展开下去,很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大家皆死的结局。

    易潇和顾胜城的魂海,扛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在漫长的时间当中崩溃。

    只是即便如此,最后的结局,也一定是没有发簪的顾胜城先耗尽魂力,魂海崩溃。

    十天?二十天?

    墓里没有岁月,天门处的圣光,永恒的落下,随大风一起反复,芳草飞掠,被风卷起,化为草屑,落下之后,再度重生。

    漫长的岁月里,谁也没有先触碰棋盘。

    顾胜城除了遇到木鬼子和池鱼来袭击自己的情况,会动用极少的魂力去解决闯入者。

    其余时间,他都保持着古怪而又安静的姿态,站在棋盘前,看起来安静又肃立,乖张又孤僻。

    他丝毫不忌惮自己的模样被易潇看见。

    因为他就是为了让易潇看见。

    易潇第一天看过顾胜城一眼之后,就仪态平静的闭上了眼,换了一个最舒服的状态,懒洋洋靠在了石壁上,手中松拢握着那半根白凉木发簪,斜斜对准石壁外的入口。

    如果木鬼子,还有那条过江龙王,意外闯入了自己的通口,便会被这根发簪无情的绞杀。

    两个人,保持着最默契的安静。

    就像是命运巧合之下的双生子,站在了天门的两侧。

    只可惜,天门的两侧,并不是光与暗。

    两个人都身处黑暗之中,眼前就是渴求的光明,却无法求得。

    没有人能够明白,理解,他们此时古怪而又无用的动作。

    闭上眼睛......等死吗?

    不。

    除了他们明白,其他人都无法看懂。

    闭着眼睛,是为了求生。

    在漫长的时间当中,两个人保持着无与伦比的默契,谁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而没有人触碰棋盘,规则所至,那位古袍少年,也无法凝聚魂力,出现在天门的棋局当中。

    直到了某一天,这一切变得不一样。

    顾胜城先睁开了眼睛,他缓缓撤回了自己即将落在棋盘上的那只手,因为太久见不到日光,导致他的面色无比的惨白,只是眼里却焕发着不一样的神色。

    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相差的,易潇同样睁开了眼。

    他的元气并没有恢复多少,墓里似乎限制了所谓的“修行”,不然有了无限的永生,一直可以修行下去,木鬼子也不会至于三百零七年魂海就直接崩溃。

    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能做什么?

    失去了视觉,触觉,嗅觉,味觉。

    那么便只有去听。

    还有计算。

    首先听自己的呼吸,努力让自己保持着极致的平静,吸气,再呼气,调节着自己的频率,保持着两种意义上的协调,所以每一个呼吸的间隔,都是稳定而又可靠的时间。

    墓顶的狂风与剑气,每一次席卷而来,平均是三千零一十八个呼吸。

    每一次木鬼子和池鱼的冲击入口,平均下来是四千个二百一十九个呼吸。

    墓穴里有三百六十个入口,木鬼子和池鱼每三十六次,便会有一次,“无意识”闯入自己和顾胜城的入口。

    如上种种。

    这些都无法看到的。

    最直观,又最可靠的数据。

    而墓里的两个人,都保持着极度的安静,不仅仅是为了听到这些。

    还是为了听到对方。

    在对视了那么一刹之后,便确认了对方的想法。

    在木鬼子和池鱼闯入自己洞口的时候,呼吸会被打乱,每一次的错乱,都会叠加错误的程度,所以需要一个计量和校正的对象。

    易潇拿顾胜城作为纠错的标杆。

    他努力去听着顾胜城的呼吸,所谓两种意义上的协调,第一种是每一次自己呼吸的协调,第二种,便是不断的保持着与顾胜城同等频率的节奏。

    统一了这个计算的标准。

    然后便得到了规律。

    在这世上,有些事情看起来非常难以完成,譬如棋局上的推演......需要庞大而枯燥的计算,而这般庞大的计算,绝非是寻常人可以完成,需要强大的天赋,也需要坚韧的耐心,还有日复一日的毅力。

    而困境之中的天才,被逼到了没有办法破局的时候,便会尝试这些办法。

    这是一种最简单,最粗暴,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穷举法。

    瘫坐在地上的易潇,此刻扶着石壁,面色苍白,缓慢站起了身子,他望向从闭目状态之中醒过来的顾胜城,轻声说道:“所以......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墓穴里漫长时间里的第一句话。

    易潇很清楚顾胜城在做什么。

    他在寻找着这座巨大墓穴里,潜藏着的,无意识埋布着的规律。

    顾胜城找到了。

    易潇也找到了。

    可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顾胜城睁开双眼,平静看着易潇,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一丝的神情。

    这是一种极度的平静。

    如果三千胜的魂魄能够凝聚,那么他一定会觉得这是一件不敢相信的事情。

    因为他的读心相,看到了顾胜城心底最柔软的东西。

    那个叫“秋水”的人族女子,是这个男人的心头逆鳞,哪怕天门里......藏着能够复活她的,哪怕一丝丝的可能性,他也拼尽全力,甚至舍弃自己,也会去尝试那一丝破局的机会。

    可是他没有。

    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的手指,一直悬在了棋盘面前,久久没有落下。

    他的手指在一开始,不断的颤抖,不断的想要落子,最后又克制住了自己,最终恢复了平静。

    均匀的呼吸。

    枯燥的求索。

    然后找到了这座墓穴里的规律。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顾胜城望着易潇。

    风庭城里坐在轮椅上的黄衫女子形象,在他脑海里不断掠回,久久不能忘却。

    剑酒会上的大败之后,他便无法释怀,不断找寻着,如果给自己重新来过的机会,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失败。

    在很久以前,他便找到了办法。

    在这个时候,这便是求生的唯一方法。

    他平静说道:“我有一种击败读心相的对弈之法,不需要一千年,一百年,甚至......连一年,都不需要。”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最后的博弈

    易潇扶着石壁,他看着顾胜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胜城同样看着他。

    “所以呢?”

    易潇笑了笑,他从不认为,顾胜城是一个好心的人,天门里藏着的,也许是能够复活秋水的东西,也许是能够杀死自己的东西,可是无论哪一种,顾胜城都不可能放弃,平白无故把这个机会拱手让给自己。

    顾胜城也笑了。

    他很久没有笑过了。

    上一次笑,是在鹿珈镇,哄秋水入睡的时候,他把脸贴在秋水的额前,感应着温热的弥留。

    他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侧。

    “所以......我闭上了眼睛。”

    顾胜城的笑,不再是那种肆意而张狂的笑,而是平静而阴柔,内敛而温和的笑容,反而是这样的笑容,让人觉得心头不寒而栗。

    “我要去听。”

    “听到这个墓里的每一个声音。”

    “我知道你也想知道......这里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规律,无论与破局有没有关系,信息的对等,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你也一定会去听,会把呼吸声音调到与我一样的频率,作为衡量的唯一标准,这样更好,我可以拿你作为校正自己对错的标杆,每一次的错乱,都可以尽快的得到修正。”

    玄黑长袍随风掠起。

    顾胜城轻轻抬起头来,望着墓顶的天光,感慨说道:“外面的人没有说错,我们两个人,或许是生来便注定的宿敌......现在困在这个墓里,谁也解不开棋局,谁也杀不死谁,看起来就要这么死在一起了,而且死的很憋屈,距离天门只差一步之遥。”

    易潇嘴唇有些苍白,他眯起眼,似乎意识到了顾胜城话语之中,某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信息。

    顾胜城柔声说道:“可是有两点,似乎不太对。”

    “谁也解不开棋局?”

    顾胜城摊开双臂,感应着微风穿过身子,从黑袍的间隙之间掠起,飘忽之中,虚无的形体通过生死墨盘,最后来到天门,刮动草屑,纷纷扬扬。

    “我忍了很久,真的很久。”

    顾胜城深深凝视着易潇,认真说道:“在离开风庭城后,我就在思考着读心相的弱点。身负读心相的传承,天生就是棋秤上的皇者,他们是没有弱点的棋手。”

    “没有弱点,却有缺点。我找到了他们的缺点。”

    “所以我有着可以破开这里棋局的办法。”

    小殿下扶着石壁,忽然笑了。

    他的笑声听起来并不开心,而是带着一些好笑,嘲讽的意味。

    “如果你真的可以破开棋局......那么现在便请你破开,去到天门好了。”

    易潇平静看着顾胜城,忽然收敛笑意,道:“何必要浪费时间跟我炫耀?”

    “你大可以进入天门,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你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

    “去把秋水复活。”

    “或者把我杀死。”

    顾胜城笑了,依旧是那种温和而人畜无害的笑容。

    小殿下盯着顾胜城的笑脸,的心头始终缠绕着一阵烦躁,他说不清楚这种烦躁从何而来,潜意识的直觉却告诉自己,对面的那个男人,并没有刻意欺骗。

    顾胜城说道:“你说的很对。”

    他忽然很诚恳的说道:“我有着破开读心相棋局的办法,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需要你,还有你的株莲相。”

    易潇沉默了那么一刹那。

    他像是听到了笑话,然后确认了顾胜城真的说出了这番话。

    可是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因为顾胜城轻声说道:“这墓里第二个不对的地方,就是......谁也杀不死谁。”

    他漠然看着易潇,拿着一种无比冷血的声音,缓慢说道:“如果你不帮我,那么我就杀了你。”

    第二个不好笑的笑话。

    易潇面色阴晴不定。

    顾胜城轻轻问了一句。

    “你觉得.......了解这墓里的规律,对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易潇的面色忽然有些难看,他明白了顾胜城说这句话的意思。

    他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的烦躁从何而来。

    他明白了顾胜城的意思,于是这股烦躁彻底散去......先是变成了微惘,接着变成了不安。

    摊开双臂的顾胜城,穿过他双臂的微风逐渐加大,而后变成了一股剧烈而狂暴的大风,席卷着墓顶,刮擦着天光,轰然而过,吹动着他的黑袍猎猎作响,倒裹而去,风声嘶哑呐喊——

    顾胜城的声音在风中无比清晰,而又稳定。

    “你只有一根发簪啊。”

    顾胜城没有回头,他早就知道自己身后会有那道熟悉的身影袭来,此刻微微侧身吸掌,躲开了那道锋锐的剑光,掌心的浑厚力量,一把将木鬼子的身躯拉住,狠狠向着棋盘碰砸而去!

    狂风湮灭。

    木鬼子撞死在棋盘之上,顾胜城向着对面看去,隔着数十个洞穴,一条巨大的畜生横死在离易潇不远的出口棋盘之处。

    当血腥气息被狂风席卷而去,天门重新恢复了极致的寂静。

    顾胜城眯起眼,轻轻说道:“我不得不承认,李长歌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修行者,你只要握着他的发簪,发簪里还有他的剑气,便无须惧怕这墓里的任何一个人......”

    他笑着重复道:“可是,你也只有一根发簪啊。”

    “再过二十七次,你就要用掉那一根发簪了。”

    “发簪的恢复是需要时间的。”

    顾胜城轻轻说道:“我无法真正意义上的‘杀死你’,可我可以在第二十七次的时候,跟在那头畜生的身后,拿走你的发簪。相信我,如果没了那根发簪,你的魂海会崩溃的非常之快,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沦落成他们这个样子。”

    易潇的面色,已经变得无比惨白。

    “我无法跨过天门,可我找到了墓穴的规律,凭借你如今的状态,若是那根发簪没了剑气,你还能保得住什么?”

    墓里面,两个久久没有见过天日的人,面色像是鬼一样的苍白,互相对视着,一个像是赢得了重生,笑着灿烂,另外一个则像是坠入了地狱,面色更加苍白。

    “你大可以逃,看看能逃到哪里去,这里的出口一共就这么多,接下来......就是运气的游戏了。”

    顾胜城缓慢向后退去。

    他摸清楚了墓里的规律,这座巨大的墓穴,打碎了石壁,可以再生,可风是无法击碎石壁的,他聆听着风声,通过无数次的听声辩位,总结出了墓里那个剑修,还有那头畜生的撞击规律。

    而最重要的规律,则是易潇的规律。

    那根发簪在用去之后,每一次剑气的恢复,都会卷动墓顶的剑气,带动无数的狂风。

    而那些狂风,便会肆无忌惮的暴露出易潇当时所在的位置。

    当顾胜城离开自己所在的墓穴之时,命运的天平,便已经倾斜。

    易潇扶着石壁,有些绝望的无力,他与顾胜城对立而视,看着那道玄黑重袍面对自己,缓缓倒退回到黑暗之中。

    他揉了揉自己的面颊。

    那张恰当好处的惊恐和失措的面颊,便恢复成了一片木然。

    易潇只是转过身子,回头望着黑暗。

    一个人凝视着黑暗。

    他松了松捏紧发髻的那一只手,低垂眉眼,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的降临。

    一个呼吸。

    两个呼吸。

    时间恢复了漫长,还有枯燥。

    撞击石壁的声音再度传来——

    一次,两次。

    黑暗之中,有人在摸索着石壁,顺着风声,缓慢而坚定的前行,回到了最初的迷宫。

    这些都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如果无法避免,便只有接受。

    还有等待。

    易潇并没有离开,发簪的剑气会暴露自己,没有什么比原地等待更加适合现在的自己。

    至少他还有时间思考。

    他陷入了顾胜城的死局。

    这道死局,比挡在自己天门前的棋局,还要难以解开。

    一个人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能握在别人的手上。

    顾胜城要拿走发簪,就是要拿走自己的命。

    易潇没有任何可做的选择。

    他只是平静等待着最后结局的到来。

    黑暗之中的脚步声音越来越近。

    而第二十七次的撞击声音,如约而来,那条巨大的池鱼,轰然撞开了自己的入口石壁,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而来,接着撞在自己的剑气发簪之上。

    鲜血淋漓。

    一片惨淡。

    黑暗之中,有人登场。

    顾胜城踏过满地的狼藉,鲜血和肠肚,扶着石壁,找到了这道出口。

    相聚之后,两人隔着一层薄薄的黑暗,彼此对视。

    寂静无比。

    顾胜城忽然笑了。

    这是胜利的笑容,他缓缓伸出了一只手。

    索要“那只发簪”。

    事到如今,便成了一件不可抗拒的事情。

    有人幽幽叹了口气。

    “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

    顾胜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等待。

    他并没有收回那只手,安静等待着易潇最后的决定。

    事实上,当他找到这里的时候,命运便已经容不得易潇做出自己的决定。

    无从选择。

    黑暗之中,有人攥紧了发簪,那根失去了大师兄剑气寄托的无用发簪,缓缓上移,最后抵死在了脖颈之上。

    刺破了肌肤,有鲜血溢出。

    顾胜城眯起眼,寒声说道:“所以,这就是你思考后的结果?”

    “是的。”

    黑暗中,易潇虚弱说道:“我想明白了。”

    他将发簪对准自己的脖颈,盯着顾胜城的眼睛,语气坚定说道:“我想跟你谈一谈。”

    “不然我就死给你看。”

第一百二十章 枯萎之花

    “不然我就死给你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听起来像是一句玩笑话。

    可在此时,顾胜城明白,易潇绝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命运不给你选择的机会,总有一样选择的权力他无法剥夺。

    顾胜城当年在八尺山上被逼入绝境的时候,也想过要死,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所以当一个人被逼到绝境,无从选择的时候......

    他可以选择去死。

    所以顾胜城很清楚,易潇此时的想法。

    他站在黑暗里,缓缓收回了那只手,过道里的阴风,从墓穴外吹起,带动着池鱼尸体的血腥气息,吹动他的玄黑长袍向前不断掠去。

    易潇盯着顾胜城。

    时间在此刻变得缓慢而凝固。

    顾胜城想要“杀死”易潇,却不是这样的死法。

    他想要取走这根发簪,拿走易潇最后的依仗,在个墓里,让他忍受痛苦和折磨,最后魂海崩溃,沦落为木鬼子这样的行尸走肉。

    可他在这之前,需要易潇的株莲相。

    所以当这根发簪,以自杀的姿态,被易潇握在手中,场面便回到了短暂的平衡。

    阴风猎猎。

    这样的平衡不会太久。

    顾胜城知道,如果这根发簪的剑气回归了,那么自己就将首当其冲成为李长歌剑气下的一具“尸体”,自己已经稳稳坐在了胜利的那一方,绝不容许天平倾斜。

    所以他平静说道:“你只有很短的时间。不要试图拖到剑气回归这根发簪,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易潇笑了笑,他握着发簪的左手,并没有因为顾胜城的这番话而稍微的松懈力气,反而攥的更紧了,右手的指尖缩在袖内,不断颤抖,而左手却无比的稳定,将发簪用力抵在脖前,锋锐的前段,隐隐插入了肌肤之内。

    易潇知道自己的时间很短。

    就如顾胜城说的,他很想拖到发簪的剑气回归,但他也很清楚,顾胜城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如果时间快要到了,那么他宁愿出手。

    所以这个谈判的机会很宝贵。

    易潇虚弱说道:“你既然有了破解的方法,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黑暗中的顾胜城说道:“推演。”

    易潇低垂眉眼,听到他语调平静说道:“需要大量的推演,我一个人可以做到,但是代价很大。”

    易潇低低笑了一声。

    代价......很大。

    他有些明白顾胜城是什么意思了。

    所谓的代价很大,在这个墓穴里,最珍贵的就是魂力,而大量的推演,对于顾胜城而言,需要耗费的魂力,便是无比巨大的,不可弥补的,如果失败了,便意味着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在这个墓里,最需要的就是魂力。

    魂海的稳定。

    至少,在易潇和顾胜城都活着的情况下,双方都需要确保,自己比对方要“活”的长久一点。

    如果离不开这里,自己也要看到对方的魂海先崩溃。

    怪不得他的手指一直悬在棋盘上,却又一直按耐住了冲动。

    “破开这个棋局,不需要一千年,一百年......甚至,连一年都不需要。”

    易潇轻轻重复着顾胜城的话,笑着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涸泽而渔,不成功,便成仁。如果失败了,魂海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损耗,便崩溃了,当然不需要一年,生或者死,一次......就足够了。”

    顾胜城站在黑暗里,看着易潇,心里想着诸多复杂的念头,神情却没有任何的表露,只是沉默了短暂的时间,轻轻吐出两个字:“是的。”

    易潇忽然笑了。

    “所以你需要株莲相。”

    “你需要我来为你推演。”

    易潇靠在石壁上,缩在袖内的右手,缓缓搭在了石壁之上,让他的身子看起来稳定了一些。

    他面对顾胜城,语速逐渐加快。

    “破开读心相棋局的对弈之法......需要大量的推演,大量的计算,你可以去做,说明即便没有株莲相,我也可以去做,那么株莲相的作用......无非是更好的去计算。”

    “如果我的魂海崩溃了呢?你没有株莲相可以用呢?”

    易潇忽然停顿,说道:“你会被逼着用出所谓的对弈之法,哪怕自己承受不住巨大的损耗,以至于魂海崩溃,对吧?”

    顾胜城平静望着易潇。

    墓穴里凝聚的风气越来越大,从远方的石壁剐蹭而来,风声缓缓加剧加大。

    玄黑重袍不断掠去又落下。

    “在你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易潇轻轻说道:“想要对付读心相的传人,有什么办法呢?”

    棋秤之上,若能洞察人心,还有什么不可战胜?

    读心相的传承者,天生就是棋秤上的皇者。

    “这个问题我很久之前就想过,但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我要感谢你,给了我一个提示,让我找到了答案。”

    小殿下抿了抿嘴唇。

    他想着那些优秀的棋道棋师,齐梁的,北魏的,八大国的,南海的......这世上的,或者其他地方的。

    白启,沈之贤,丘疾汶,袁道兵,风庭城里的四位大棋师。

    他们很厉害,还有比他们更厉害的。

    还有再厉害的。

    可他们都不是公子小陶的对手。

    因为他们总归是人类啊。

    只要是人类,就会有自己的想法。

    当读心相读到了你的想法之时,你就已经输了。

    你在棋秤之上,要面临一个对你无所不知的对手,又如何能够取胜呢?

    易潇轻声说道:“答案很简单啊。”

    顾胜城站在黑暗里,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神情,像是轻微的感慨,释怀,或者有一些欣慰。

    他看着易潇,说道:“答案一直就是这么简单。”

    易潇低声笑了。

    在他的脑海里,在棋秤之上,真正不可被战胜的,不是那些穷尽一生,去钻研棋道的大棋师。

    哪怕那些大棋师,年轻的时候便已经名扬四海,天赋绝顶,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以钻研棋道作为毕生的目标,并且孜孜不倦的付出努力,到了生命的尽头,也不过是抵达了自己生命水平的最高线。

    他们的生命是有限的。

    棋谱的变化是无穷的。

    无数的大棋师,想要拜入南海棋圣的门下,去寻求更长的寿命,去追随更高的棋道造诣,几乎没有意外的,都被棋圣大人拒绝了。

    因为他们所做的积累,枯燥而又无用。

    方向错了。

    即便有了无限的生命,他们也无法抵达更高的棋道层次。

    在读心相面前,这些大棋师只不过是自己控线走向失败的傀儡,结局没有任何的悬念。

    但很可惜,易潇也从来不认为,棋秤上最强大的,就是读心相的传承者。

    “我早该想到了的......”他看着顾胜城,感慨说道:“读心相传人很厉害吗,跟‘狗’比呢?”

    顾胜城听不懂易潇说的这句话。

    他皱起眉头,不知道易潇说的“狗”是什么意思。

    易潇自顾自笑了起来,眼神里迸发出了明悟的光彩,他清楚的明白,到了那种情况,那些大棋师的胜面,可能比读心相传人还要高上一些。

    而自己拥有了可以推演的株莲相,里面存储了无数的棋局,杀法,御子......

    易潇自嘲说道:“原来我就是一条狗啊。”

    他想了想,抬起头来,望着顾胜城,说道:“可是我现在哪里比得上一条狗?”

    顾胜城的眉头一直蹙起,他凝视着易潇,不太明白易潇后面几句话的意思,接着他的瞳孔缓缓缩起。

    一只手扶在石壁上的易潇,浑身都是鲜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四肢因为在乏力状态下,不断的竭尽全力,导致轻微的颤抖,甚至有些站立不稳。

    有一尾清冽声音砸落。

    易潇的脑海之后,浮现了一座细小的魂池。

    那座魂池,池底已经破碎,龟裂不堪,在八尺山上,透支了巨大的魂力之后,整座莲池,池水便已经开始减少,到了最后,一丝一缕都不再剩下。

    一座枯池,没有一丁点的池水。

    而那朵莲花,本该是隆重盛开的圣洁法相,此刻却瓣瓣凋零,根茎漆黑,如墨一般攀升。

    易潇笑得很是灿烂。

    “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所以我不想死了,我想活着。”

    小殿下扶着石壁,握拢发簪的那只手,依旧很是平稳,他认真说道:“破开读心相棋局的办法,就算你不说,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我也可以想到。”

    顾胜城静静看着他。

    易潇微微停顿。

    “你说命运是不公平的。有些人生来潦倒,有些人无从选择,有些人被逼上绝路。”

    “但至少......在这里,我和你的命运是公平的。”

    破碎的莲池里,莲花轻轻摇晃。

    他没有回头,轻轻说道:“我只剩下一朵‘枯萎之花’,已经快要没了气息,所以我已经没有优势,可以让我在这场对弈之中轻易的取得领先......”

    顾胜城站在洞穴唯一的出口,他默默看着易潇。

    大风要起。

    剑气从远方而来。

    顾胜城已经做好了要出手的准备。

    背部距离棋盘不远处的易潇,面对顾胜城,问了一个问题。

    “这很公平,难道不是吗?”

    说完这句话,易潇忽然后撤,整个人像是一只飞掠的大鸟,砸在了虚无的棋盘之上——

    顾胜城站在洞穴唯一的出口面前,始终没有说话。

    那袭莲衣,被虚无的棋盘绞杀成烬。

    被逼上绝路的易潇,决然而孤勇地跳了出去。

    然后鲜血溅射在墓穴的洞口之处。

    顾胜城平静而漠然的站在原地,看着无数剑气滚滚而来,飞掠而去,轰隆隆如雷鸣一般,在墓顶四处搅动,最后稳定在了一个方向。

    顾胜城取代了易潇的入口。

    他走上前去,站在虚无的棋盘面前,看着天门的天光飞掠,最后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在自己的对角线处,缓缓走出了一道虚弱的莲衣身影。

    易潇扶着石壁站立。

    他的魂海,经过了刚刚的“死亡”,损失了一部分的魂力,他的肉身已经没有更多的力量。

    他望着顾胜城。

    顾胜城也在望着他。

    隔在两人中间的,是天门的棺材。

    墓地里保持着亘古不变的死寂。

    有人忽然说道:“是的。这很公平。”

第一百二十一章 罢了

    或许是因为墓地的所有光芒,都聚集到了天门的原因,生死墨盘外站立的两道身影,都被阴影笼罩,显得格外的阴森,沉寂而又肃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的。”

    “这很公平......”

    顾胜城想了片刻,认真说道:“这是一场公平的对决。所以如果我比你先破局,我会直接杀了你。”

    黑暗中的人,顿了顿道:“你破局了,就杀了我。”

    易潇看着在黑暗之中,飞扬而起的比黑暗还要黑暗的重袍边角,神色复杂,心底默默想着,自己的莲池已经枯萎了,顾胜城也没了底牌,那么最后的结局......也许是两个人都死在这里?

    易潇没有说话。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指。

    顾胜城同时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天门的狂风骤起——

    伴随着两根手指落在棋盘之上,无数天光如龙卷飞旋,古袍少年重新飞掠而出。

    若是命运的棋盘上,黑与白是宿敌,那么胜负分出,终有一方分出。

    易潇闭上了双眼。

    他的浑身气血,都在魂力的运转之下,变得颤抖起来,这种颤抖,像是生物本能的应激反应,能够激发出更多的热量,还有潜能。

    “咦?”

    坐在轮椅上的古袍少年,细眯起来的眸子里,山河轮转,气势磅礴蓄力而起,焕发熠熠神采,只是片刻之后,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从落下第一颗棋子之后,他便再也感知不到对方的心思。

    关于下一步的想法,或者后续的伏笔,布局——

    这些全都无法感应。

    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一个,包括着那一面棋盘的执棋者。

    他们就像是万年不变的冰山,即便读心相是世上最坚固的凿子,能够敲开冰山下坚固的冰块,也无法感知到......冰山里存在着任何的,一丝一毫的温暖。

    古袍少年忽然想到一句话,有些人明明活着,却像是死了。

    这两个人,就像是......死人。

    死人是没有想法的。

    除了死人,就是真正的白痴。

    何以瞒天过海?

    成为大海。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双手扶了扶把手,将双腿蜷曲上来,呈现懒散的蹲姿,双手托腮,看起来饶有兴致。

    易潇的瞳孔里一片空白。

    他没有去想任何的棋谱,没有去按照自己幼年时候所记的,所背的,所打过的任何一个棋谱,去展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一片空白,就是什么都没有。

    连一丁点的想法都没有。

    另外一边的顾胜城亦是如此。

    两个人的魂海,却陷入了极度的汹涌之中,无数的信息被采摘而出,机械而木然的运算,无数颗棋子,天元地方,黑白狂潮,一颗两颗三颗四颗无数颗,每一颗棋子放大如同星辰,轰然落在魂海当中,演变出无穷无尽的变化。

    “落子。”

    “撤回。”

    “再落子。”

    “提子。”

    “可。”

    易潇像是回到了四年前的剑酒会。

    那座风庭城。

    恍恍惚惚之间,有一道又一道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熟悉的,陌生的。

    天门消失了

    墓穴的阴风也消失了。

    所有的黑暗,全都消失了。

    他的面前,那一座生死墨盘还活着。

    坐在自己面前的棋手,蹲坐在轮椅上,黄衫飘摇,笑意缺乏,意兴阑珊地扫视着自己,摇头复摇头。

    那张面,缓缓与公子小陶重合了。

    但易潇知道,自己的对手,不是她。

    也不是棋道三千胜。

    原本木然空洞的瞳孔当中,有一缕漆黑缓慢上扬,落下,那是一张巨大如蛛网的黑袍。

    棋盘的对面,坐着自己的对手。

    那人早已经敛去了当年的癫狂姿态,站在命运棋盘的对面,凝视着巨大的墨盘,也凝视着墨盘上糅在一起的黑与白,生与死。

    易潇忽然觉得,眼前的顾胜城,若当年便是如此,他便成了风庭城那场酒会的主角,平静而稳重,仪态翩翩,不愠不火。

    时空拆分成了一条又一条的线。

    两个人的脚底,魂力的波动,撤销了一面又一面的石壁,撤销了天门的流光,墓穴的狂风,墓顶的剑气。

    撤销了一切的喧嚣和吵闹。

    连那个棋盘对面的古袍少年,自己要面临的对手,都被魂力所撤销——

    两人眼中只有彼此。

    脚底是一片虚无,头顶是漫天的浑沌,背后是永恒凝固的时钟,巨大的摇摆在时空长河之间摆渡,摇晃,震颤漫天的虚无,像是震碎了这世界所有的镜子,无数镜片破碎,一层又一层剥落——

    然后这些都被撤销了。

    唯有每一次落子,是不可撤销的。

    易潇的脑海里,齐梁书库的无数棋谱,推演出来的结果,机械而缓慢的响起。

    “十三......七。”

    “十一......九。”

    “十一......十二。”

    这是没有情感的推演。

    每一次机械的声音响起,易潇的手指便会落下。

    容不得他思考。

    他就像是一具死人的尸体,把所有的思维就交付给了上天,而那朵枯萎的莲花,若是能够重新绽放,便能够在此时,绽出最大的灼目光焰。

    只可惜并没有。

    他努力的想要唤醒那朵枯萎莲花,却苦于无果。

    那朵莲花枯萎了。

    墓穴里没有灵气,没有元力,什么都没有。

    若是有呢?

    易潇很清楚棋盘对面的,是怎么样的一个对手。

    他的落子速度比自己更加迅速,他的棋谱比自己背得更加稳固,他的心态比自己更加稳定。

    若是没了株莲相,公平对弈,易潇的胜算不到五成。

    若是那朵枯萎的莲花开了,那么易潇会毫不犹豫的将株莲相提升到第六境界。

    这是生死之战,容不得有任何的怠慢。

    顾胜城一直所痛恨的,就是命运的不公平。

    易潇放空的思维里,闪逝着风庭城里破碎的画面。

    “你们锦衣玉食,所以你们生?顾某摸滚打爬,就要顾某死?”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我顾某,生下来贫困,就不是人么!”

    似乎有声音在声嘶力竭,痛苦喧喝着命运对自己的不公。

    什么孤高,自傲。

    他只是不屑罢了。

    这个世界如此肮脏,如此辱他,如此想要他死。

    他偏偏要活下来。

    别说做一个伪君子......就算是一个真小人又怎么样?

    摆出什么姿态,有什么影响呢?

    只是生存罢了。

    易潇的魂海当中,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呼唤,那朵枯萎的莲花,有了一丝一丝的灵气复苏痕迹。

    紊乱的思维如电流闪烁,从亘古漫长的荒芜岁月而来,蔓延破碎,一颗又一颗黑白棋子,阴阳交和。

    易潇的眼皮在不断的颤抖,魂海深处,有一朵黑色莲花在苏醒。

    即便有了那么一丝苏醒的痕迹,也始终无法将这朵枯萎之花唤醒过来。

    就像顾胜城说的,若是这朵莲花一直枯萎,那么棋秤上的这场对弈,便一直公平。

    若是顾胜城有这朵莲花呢?

    所以......棋秤永远上没有公平。

    如果有公平的话,为什么允许读心相棋手上棋秤呢?

    这是不公平的。

    如果有公平的话,为什么那些背了棋谱的人,可以对弈没有背过棋谱的人呢?

    这也是不公平的。

    棋秤上,永远只有胜负。

    或者说生死。

    易潇的脑海里,那朵莲花轻微的震颤了一下。

    绝境之中,濒死绽放。

    那朵莲花节节盛开,然后刹那青黄,再是璀璨,接着大金,最后猛地收敛,变为了漆黑之色。

    易潇猛地睁开了双眼,眼神里如深渊一般深邃。

    当你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每一颗棋子,在易潇的魂海当中绽放出最本质的光芒。

    朴实而无华。

    易潇的手指不再颤抖。

    他开始无比平稳的落子。

    棋盘对面的古袍少年先是笑了一声,接着面色凝重起来,愈发沉重,直至最后面色阴沉。

    在他看来,这种想要瞒过自己读心能力,来取得胜利的,即便理论上成功了,但真正想要胜过自己,还需要大量的推演。

    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两面棋盘的棋手,都有着巨大而复杂的推演能力。

    棋局两边的破局速度,本来并不平衡。

    而当易潇睁开双眼之后,他读到了易潇的心思。

    于是他笑出了第一声。

    然后便再也笑不出来。

    本该无比漫长的棋局,让自己享受枯燥岁月的棋局,便在这之后,得到了极速的推进。

    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易潇手指点在生死墨盘,一圈荡漾晕开。

    最后一颗棋子落下!

    头顶的浑沌刹那飞散。

    脚底的深渊忽地崩溃。

    这一切重归死寂。

    生死墨盘处,古袍少年的魂魄幽幽飞散。

    他盯着易潇,问了一句话。

    “这样,有意思吗?”

    易潇的眼中一片漆黑,株莲相第六境界的洞察力下,他看到了无数的禁制,伴随着古袍少年在自己面前的飞散,而迅速土崩瓦解。

    他轻声说道:“这难道......不是破局之法吗?”

    古袍少年先是怔了怔。

    接着他笑了笑。

    然后是经久不息的长笑声音。

    笑声惊动了棋盘另外一边的顾胜城。

    顾胜城默默看着自己面前的生死墨盘,所有的棋子微颤一下,开始灰飞烟灭,整座巨大的霸王墓,三百六十个出口,除了易潇的那一个,其他的全都开始了缓慢的震颤。

    这座迷宫,像是一座大阵,锁死了长生。

    此刻永恒的长生,便不再稳固。

    易潇踏出了第一步,走到了天门处。

    人间四月,天门草动。

    大风刮过,天光流转。

    他回过身子,看着自己身后的迷宫之中,所有的石壁开始了崩塌,那条活了四百年的池鱼,在声嘶力竭之中,接连撞塌了两堵石壁,想要越过那面生死墨盘,在古袍少年的抬手挥袖动作之中,惨烈无比地将自己寸寸撞成血沫。

    木鬼子举剑高歌,溅出一滩血沫。

    唯有顾胜城,平静而漠然地站在棋盘的对面。

    他没有动,只是缓缓坐了下来,坐在天摇地动之中,身后的通道,被坠落的大石堵死,再也没有一丝退路。

    其实他早就没了退路。

    顾胜城的玄黑重袍,在风气的卷动之下,不安分的舞动。

    他巍峨如山,面色淡然。

    生死墨盘在他面前轻颤,崩溃,将出路也堵死。

    由天光所组成的古袍少年,试着想要从轮椅上站起,古老的法则压制了他,他只能低人一等,不甘心地望着易潇。

    易潇低垂眉眼。

    “我于这里如此之久,从未想过......结局会是这样。”

    古袍少年很是艰难地在大风之中开口。

    “我不应该输的。”

    “可是我输了。”

    棋秤之上,发生了什么,无人知道。

    这场对弈的胜负已经揭开,易潇的心底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他看着古袍少年说道:“不会下棋的人,下不过你......很会下棋的人,也下不过你......因为他们一个不懂规矩,一个太懂规矩。”

    “规矩是什么呢?”

    “棋秤的规矩......就是公平。”

    “所以一次只能下一颗棋子,所以不可以悔棋,所以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

    “这些是基本的公平。”

    易潇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古袍少年,认真问道:“你用了读心相,去窥测对方的内心,违反了公平,所以就违反了规矩。”

    “如果对方一次下两个棋子,想要赢他,你可以一次下三个......”

    “如果对方悔棋,那么就掀了棋盘。”

    “你看,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你要用读心相窥测我的内心,那么我为什么要费尽心力不让你读?我偏要给你读,读那些错的,蠢的,杂乱的,繁琐的,昏招,庸招,废招,破招。”

    墓地里一片寂静。

    坍塌声音此起彼伏。

    无人说话。

    “所以我这么做了.......”易潇望向顾胜城,声音枯干,嗓子里如有刀锋剐蹭,沙哑说道:“这么做,不公平吗?”

    顾胜城望着易潇。

    他看着第六境界的株莲相在莲池内盛放,天门的元气近乎于仙气,灌溉在易潇的头顶,小殿下的面色迅速转红,气血缓缓流淌,先是如溪水,再是如江河,最后如大海。

    恢复了全盛之姿。

    顾胜城沉默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想明白了这一切。

    顾胜城说道:“你开过第六层的天相,为什么八尺山上不用。”

    易潇认真说道:“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所以这一次呢?”

    “我真的没有灵气了......有些事情是我无法决定的,譬如这朵种在池子里的花,它枯萎了,然后它复苏了。”

    停顿之后。

    “我承认我试过唤醒它,可是我失败了。”

    易潇看着顾胜城,认真说道:“所以其实是公平的。”

    顾胜城坐在最后的出口。

    他的身后,一截又一截的走廊坍塌,烟尘四溢,剑气滚动,到了他身后三尺,被无形的气机拖住。

    顾胜城低声笑道:“你没有用株莲相,当然是公平的。”

    “只是......”

    “我有些不甘心呐。”

    顾胜城望着易潇,他站在天门之处,天门的天光流转,无比耀眼,春风吹过,四月草地。

    那里......是不是藏着可以复活秋水的秘密呢?

    自己若是也想到了最简单的破局方法,结局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自己会拿着剑,第一时间杀死易潇么?

    这些都无从得知了。

    霸王墓顶,无尽的压力坍塌下来,顾胜城闷哼一声,气机无法承受如山的重负,他的身后,开始了缓慢的垮塌。

    古袍少年沉默看着这一幕,他坐在轮椅上,忍不住说道:“放弃吧......墓穴坍塌,非人力可抗,整座墓里的长生被锁死,现在长生不再,何必受这折磨,不如死了算了。”

    顾胜城倔强没有说话。

    易潇站在无数天光聚焦之处,莲衣飞舞如神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眉沉声问道:“天门里有什么?真有能复活死人的办法?”

    古袍少年老老实实如是答道:“这个是我杜撰的,连这座静心准备的墓内,长生都是有代价的,何况天门?这世上因果轮回,自有定论,若是能有复活死人的办法,大王又怎会沉寂至今。”

    顾胜城听到了这句话,眼神里那抹驱使他苦苦支撑至此的光芒,倏忽黯淡了下来。

    易潇闻言之后,蹲下身子,默默拔出了那柄剑鞘。

    他缓缓走向顾胜城。

    那柄“天门之剑”,承载着霸王墓里无数岁月的剑意,此刻大风呼啸,将这些剑意都吞吸入鞘。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似乎是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在古袍少年无比惊讶的眼光之中,易潇一鞘砸在顾胜城面前,那座锁死的棋盘之上,砸得虚无棋盘,哗啦啦火光四射,迸溅出一张蛛网裂纹。

    顾胜城愕然看着易潇。

    易潇攥紧剑鞘,沉默地砸了第二下,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

    第五下,棋盘应声而碎——

    这世上再坚韧的东西,也抗不过霸王的剑气。

    于是那座棋盘,便被易潇砸得破碎开来。

    小殿下站在顾胜城面前,两个人之间,再没有了那道生死棋盘的阻隔和天堑。

    “你不应该这么死去。”

    易潇站在顾胜城的对面,他并非是仁慈,也并非是手下留情,他只是觉得,这个男人不应该这么窝囊的死去。

    他可以死在力竭之后的放弃。

    他可以死在对抗世道后的无果。

    他可以死在八尺山上,与自己的亡命博弈。

    唯独不可以这么死。

    “趁着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易潇凝视着顾胜城,他没有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出丝毫的情绪。

    没有欣喜,没有悲伤,也没有嘲讽。

    顾胜城无比的平静。

    他破开了九品的禁锢,点燃了宗师的魂火,在这一刹那,他的玄武重袍猎猎作响,原本坍塌下来的墓石,被他的气机再度托起,可剧烈加大的重担,压在了他的域意源意之上。

    这个世界都坍塌下来。

    却压不垮顾胜城的脊梁。

    他平静的说了几句话。

    第一句是。

    “我输了。”

    接着是一段木然的腔调独白。

    “就算我入了天门,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是杀人还是救人,我都做不到。”

    “苟且偷生,腻了。”

    “忍辱负重,够了。”

    “我想要安宁,没了。”

    “既然如此,那就......罢了吧。”

    易潇的瞳孔缩起,他看着玄黑重袍的男人,嘲讽说道:“顾某不需要施舍,向来赌得起,也向来输得起。”

    墓地崩塌,顾胜城头顶的大石砸下,他放弃了所有的气机抵抗。

    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天门。

    然后闭上了眼。

    这个男人,临死之前,自嘲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你为什么上八尺山......”

    “但我,没有杀死萧重鼎。”

    顾胜城,身死道消。

    .......

    .......

    (这一章写了很久,想说些什么,终究说不出来,我很喜欢顾胜城,非常喜欢,面对这个结局,明知早已注定,却仍无可奈何。)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6089/ 第一时间欣赏浮沧录最新章节! 作者:会摔跤的熊猫所写的《浮沧录》为转载作品,浮沧录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浮沧录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浮沧录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浮沧录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浮沧录介绍:
北有大魏,南有齐梁。西夏东关浩瀚,南海北原苍莽。四海之内,皆为江湖。只因身负天缺绝症的小殿下北上要寻长生。于是这片江湖,便不再太平。浮沧书盟:559826111 求书友们一刀斩来。浮沧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沧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沧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