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一箭风过之后
那片巨大的阴翳之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位老人站在永恒的黑夜当中,居高临下,将虚无的弓弦拉得满圆,寸寸紧绷。
花白头发狂舞不止,露出一只浑浊不能视物的眼睛。
白发瞎眼老人的手指指尖,迸发出浑厚如海的气机,一路顺延那根“看不见”的箭矢掠去,直至最前头的箭镞,倏忽引爆不可直视的骤光,直指城主府。
他俯视着顾胜城。
老人身后的黑暗当中,无数恶鬼邪魂,咆哮着要从鬼门之中冲出,却被无形的**仙印桎梏,化为一缕一缕黑烟,湮灭在阴翳外的炽热曙光之中。
**仙印的阵眼当中,有位白衣麻袍的少年轻声说道:“瞎子......松弦。”
一箭松开。
万鬼嚎哭。
城主府轰然倒塌,巨大的冲击波以一点为圆心,刹那吞没了顾胜城方圆一里的全部物事。
这一箭轰塌了所有拦在面前的物事。
时间都在这一箭之下凝固,沿途的城主府高楼,瓦台,红墙,白雪,全都被箭力点燃,瞬息燃成最极致的虚无。
除了顾胜城之外,再无一人有时间做出反应。
顾胜城保持着艰难抬头的动作。
他知道这个老人。
上一任棋宫宫主在位之即,中原一共有十一位宗师。
共赴鬼门之后,除了银城,南海,圣岛的三位,便再无人活着出来。
只是......没有活着出来,就一定死了吗?
鬼门里又是什么呢?
这是没有人知道的事情。
那片笼罩城主府,将黎明都彻底隔绝的阴翳,就是传说之中的“鬼门”了。
果然是无比的黑暗,看不到些许丝缕的光明。
而那一箭,射出鬼门,也射破了即将抵达城主府的光明——
那一箭的速度比曙光还快。
顾胜城只来得及做一件事情。
他一只手按在了眉心的玄武鳞片之上。
然后那件巨大的玄武黑袍,便在那一箭抵达之前,灌满狂风一般倒卷而上,接着被更加恐怖的力量,从内而外的撕裂。
城主府空地之上炸出一团漆黑。
那团“漆黑”瞬息膨胀,抵在了射破黎明的那一箭上,接着盛大到足以刺瞎所有人眼眸的火光轰然迸发。
鹿珈镇白昼瞬息降临!
如小山震颤一般。
近乎是大成境界的“玄武真身”,毫无预兆的被平地召唤而出,身躯魁梧,高达数十丈,脊背通天,接着便是嘶哑而愤怒的长吼!
“它”平视着与自己头颅一般等高的阴翳,看着漠然的花白头发老者,这头巨大的圣兽,一只眼睛满是鲜血,铁甲荆棘的眼皮即便合拢,也无法抵抗那一箭的天大神威。
那一箭从挡住右眼的左掌射入,射穿右眼,贯穿肺腑,一直穿透了这头以“浑厚金刚”著称的圣兽甲胄。
阵阵的血腥气息弥漫。
即便是玄武真身降临,也无法抵抗这一箭的余威。
城主府已经是一片废墟狼藉,遍地都是被箭气轰塌的墙砖,西宁王的人马提前有了准备,有着足够充分的空间可以后退,即便如此,也东倒西歪,有些被飞溅而出的巨石砸中,有些被埋在了断壁残垣当中。
林瞎子站在阴翳当中,面无表情。
他的背后,无数符箓飞舞,源天罡盘坐在鬼门的阵眼之中,不断飞舞的白袍麻衣,竟是渗出了层层的血渍。
国师大人坐在人间与鬼门的交接口,承受着莫大压力。
他的声音却依旧从容不迫,看不出丝毫的疲乏。
“射死了?”
林瞎子摇了摇头。
他虽瞎目,却能感应得到。
那头巨大玄武,平地而出之后,硬抗了这一箭,气机已经开始迅速的衰弱,过不了片刻,便会消弭在这个世间。
可在那头玄武的腹部,似乎还有一样东西。
是一颗滚烫的胎珠,在玄黑重袍倒卷的那一刻,被顾胜城吐了出来。
那是从虎的胎珠。
玄武的鳞甲漆黑如永夜。
在稍微柔软的腹部,顾胜城的站立之处,此刻有温顺柔白的毛发,如曙光一般亮眼,此刻浸染了血红。
那抹箭镞上的骤光,射出了玄武的腹部,最后射穿了白虎大圣真身挡在身前的两只前爪,却被锋锐的利齿死死钳住,不得再入分毫。
虎口之中,是无数呼啸,自成世界的狂风,将凛冽的箭气刮分开来,刮得白虎口腔壁内一片腥红,潺潺鲜血顺延口齿倾泻流出。
虎身蜷伏,围着那个面色惨白的年轻男人。
白虎的眉须染成殷红,眉眼里尽是疲倦意味。
倦虎低低哀鸣一声,低下头颅,将那“虚无之箭”咔嚓咬碎——
箭上骤光自此熄灭。
伴随其一同碎掉的,还有这头老虎满口锋锐的牙齿。
胎珠上迸出不可复原的裂纹。
玄武黑袍则是完全毁去。
两件西域的重宝,便在林瞎子的一箭之下,几乎被摧毁殆尽。
可顾胜城还活着。
林瞎子声音苍老,语气平静:“差一点,他还活着。”
有些可惜了。
他只有一箭。
一箭没有射死顾胜城,便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源天罡沉默片刻。
他从阵眼上缓缓站起,那袭原本站在阴翳上的老者身影,随他站起的动作,刹那便摇晃起来,如镜花水月,整个身子都变得虚幻而缥缈,最后朦胧如水雾,袅袅散去。
这一整片笼罩在城主府上空的阴翳,开始剧烈波动起来。
那头愤怒的玄武,高高举起了自己右爪,向着那团阴翳奋然拍去。
呼啸的破空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只是抡了个空——
那只巨大右爪砸在大地之上,再度迸溅出无数石块,玄武愤怒的嘶吼声音响彻鹿珈镇。
它的右眼瞎了,这一次被黑袍召出,只是为了抗箭,那一箭的威势根本无从抵抗,射碎了自己的真身,便要耗去西域极大的资源重新孕育一次。
这些都不是最令它愤怒的。
最令它愤怒的,是神魂的底处,从远古的第一代祖先开始,便感应到了对于那片“阴翳”的憎恶。
那一掌挥下,那片阴翳恰到好处的烟消云散。
花白头发的人类瞎子。
还有白衣麻袍的少年,都伴随着那一爪的挥下,像是被自己的利爪撕碎成了虚无。
可这些都只是假象罢了。
那是妖族记载的“永恒存在之地”。
巨大的玄武,缓缓扭动头颅,极致漆黑的瞳孔,漠然扫视了一圈,在自己身下,脆弱如蝼蚁的人类小镇。
然后它低下头颅,望向自己的身下,那个已经竭力的男人。
它能感应到,与自己同出四圣传承之中的那头老虎,被那一箭射中,体魄远远不及自己,此刻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再过数个呼吸,便要化作妖族血气溢散天地间。
自己也撑不住太久。
于是它高声而吼,吼声震散鹿珈苍穹的积云。
它是在询问,自己身下的主人,究竟要做出怎么样的抉择?
这一箭,险些将他射死。
......
......
当那座魁梧大山的玄武降临鹿珈之时,便意味着灾难便已经降临,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恐怖绝伦的巨兽。
那是妖族的大圣玄武!
看到这一幕的,不仅仅只有鹿珈镇内的普通居民。
还有鹿珈镇外相邻的巡守人员,恐慌以极快的速度蔓延。
于是“玄武降临”的消息,便通过平妖司的城主府两大势力,迅速开始扩散。
前来鹿珈镇谈判的,是棋宫的宫主,也是玄武的宿主。
如今玄武真身降临鹿珈镇,便意味着这位棋宫宫主与鹿珈的西宁王,发生了不可避免的冲突。
很少有人看清林瞎子的那一箭骤光。
那是逼出玄武真身的一箭。
那一箭的速度太快,与黎明的曙光一同降临。
于是在他们的眼中,便正如黑夜与黎明交替,曙光来临的那一刹,妖族的玄武,降临了!
......
......
鹿珈镇外,人流沸腾拥挤,城主府的巡抚司和平妖司部署,此刻组织着居民撤离。
有一人牵马而行,逆着人流,艰难前进了几步,之后微微让出了些许空间,将自己的赤血宝马栓在鹿珈镇的驿站木桩旁。
他同样看到了那只玄武的降临。
他也看到了那抹自己很是熟悉的骤光。
萧重鼎神情凝重,待到鹿珈镇的居民散得差不多了,他掠上屋脊,稍微高了一些,与那头巨兽偏转的头颅,隔着一段极远的距离对视。
他看到了玄武被射瞎了的眼睛。
在萧重鼎未及冠成年之时,他便与兰陵城里的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日日相处,修习弓箭之道。
所以他当然知道。
那是一箭所至。
而这世上,唯有一个人能射出这么一箭。
那个瞎目老人,死在了鬼门当中。
接着萧重鼎听到了极为憋屈的巨兽咆哮声音,像是不解,像是愤怒,却又得不到宣泄。
那头巨大的玄武仰颈而吼,吼声波散开来,沿途掀翻无数的楼屋,将鹿珈镇的剑炉炉火吹起,轰然如龙卷。
萧重鼎艰难抬起一只手,挡在面前,去抵御这阵狂风。
风过之后。
再无玄武。
第九十三章 春秋十一年的杀人刀
天地骤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头玄武的巨大身躯,已经消失不在,原本熊盘虎踞于城主府的废墟之上,如今只留得星星点点的黑袍灰烬,飘忽落去。
躺在白虎温软怀中的顾胜城,浑身上下,没了再多力气,他只是木然望着天空。
一只手举在空中,还保持着“退去”的挥手手势。
若不是这个手势,玄武已经大开杀戒,鹿珈镇的这些平民百姓,还有不过是一介蝼蚁的脆弱兵甲,怎可能捱到此刻,只消在数个呼吸之间,鹿珈镇便会变成一处死镇。
顾胜城缓缓放下手,白虎温柔的身子同样开始飘散溢开,丝丝缕缕的血气不再稳固,消散天地之间。
这是西域最重大的禁术。
召唤真身。
也唯有远古大妖钦定的传承者,执掌一脉传承利器,才可以动用这种禁术。
如今的魏灵衫,有了完整的大夏龙雀,按理来说,应是也可动用这类禁术。
只是每次动用,消耗无比巨大。
那一袭黑袍,还有胎珠,都不是一次性的宝物,即便有所损坏,只要没有完全的灰飞烟灭,便可以浸泡血池,缓慢休养。
顾胜城将一角玄黑长袍的衣袂,小心贴入腰腹间隙。
他忍住了所有的杀气。
因为他......
真的很想要这场和平。
既然黎明已经来了,曙光射到了鹿珈镇,自己没有死,那么自己要等待的,很快便会到来。
和平。
西宁王艰难从废墟之中爬起,他目睹了整个过程,心情无比的复杂。
望向顾胜城的时候,眼中便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神色。
西宁王在北境执掌兵权多年,他与淮阳侯这样的人物不同。
他其实认为,如今西域和烽燧的和平,并非不可达成。
妖族与人族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
可如今西域棋宫的宫主,是出身自人类世界底层的人物,他的骨子里即便没了人类的血液,可终归流动着人性。
而正如自己所见......
西宁王认为,顾胜城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还有诚意。
他不清楚国师大人最后射出的那一箭,究竟是什么意味。
可在他看来,这一箭,已经足以杀死世上的绝大多数人。
可到了最后,依旧没有杀死顾胜城,这便说明了......如今大夏棋宫的宫主,远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强大。
西宁王只道源天罡的这一箭,是对顾胜城诚意的最后试探。
若是捱过了这一箭,便等同于捱到了黎明。
他不知道,兰陵城的使团,此刻停在了鹿珈镇的荒原之外。
陛下的意志,便停在了鹿珈镇外。
......
......
懒洋洋的天光,如一线潮推进。
鹿珈镇的居民,有些愕然地回头,在那声嘶哑力竭的怒吼声音当中,无数房屋被声波掀起,木石飞溅。
那最后的一声,像是高昂的愤怒。
还有憋屈。
戛然而止。
烟消云散。
噼里啪啦的木块土石跌落在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却是将本就龟裂不堪地面砸得一片狼藉。
鹿珈镇的大部分人家必备的铸剑火炉,被巨力掀上高空,灶内炉火旺盛,在空中湮灭复燃,坠落在地,迅速燃成一片火海,彻底将小镇隔绝开来。
火焰蔓延,刚刚坠地的这等火势虽不算大,可铸剑炉火与寻常火焰不同,即便是在大冬三伏天,亦可以迎风燃烧,越烧越沸,逐渐连绵成线,最后依次将外围的房屋都点燃,星星点点,勾勒出模糊的火焰轮廓。
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是西域的玄武大妖降临了吗?
怎么又猛地安静下来?
......
......
环形的城主府,顾胜城躺在最中间的空地上,四肢之下,蔓延出巨大的蛛网。
他听到了遥远的火焰蔓延声音,还有遥远的人群躁动声音。
他觉得这些,都算不上什么。
他想要喊一声拖雷,可话到嘴边,猛地提醒了自己,像是被一桶冷水浇到了头顶,于是他极为艰难地坐起。
然后看到了自己不想看到的一幕。
坍塌的半边城主府,缓缓站起一道摇晃的女子身影。
烟尘被她挥了挥手,驱散开来,逐渐显露出婀娜身姿。
顾胜城眯起眼,看着胭脂从烟尘里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反复再三,最终站稳了脚。
她的袖内,有一柄刀。
刀尖还滴答滴答滴落着血。
顾胜城声音沙哑喊了一声拖雷,又无比艰涩唤了一声斐常,俱是没有回应。
他的面色难看起来。
那个女子的声音同样带着疲倦,“我没有杀他们。”
胭脂比顾胜城好不了多少,她的修为只有九品,在那一箭的风波之下,被巨大的冲击撼中,险些便站不起来,如今站起身子,努力维系着平衡。
她没有急着前进,而是轻轻说道:“我没有多余的力气杀他们......这两个人......说是西域的大棋公,其实杀了......也无甚意义。”
胭脂的眼里带着平静。
她的身体其实已经到了重负不堪的临界点,可精神却无比抖擞。
她直直盯着顾胜城的方向。
“我只要杀一个人......”
“所以你说啊,我怎能在其他人身上,浪费多余的力气?”
胭脂袖内,那柄刀缓缓滑出半截,雪白的刀身,映照着天光,还有残余的温热,斑驳的鲜红。
雪白如女子脖颈。
殷红似出嫁嘴唇。
的确是极尽阴柔的“胭脂刀”了。
顾胜城的嘴唇有些苍白,他试着站起身子,却发现居然无比艰难,即便费尽了全部的劲力,也只不过抬了一下手臂,让自己的位置稍微向后挪动了一些。
顾胜城很清楚这柄刀有多锋利。
若是这柄阴柔至极的刀,吻在了自己的眉心,或是没有大金刚体魄覆盖的地方......
那么便真的可以杀死自己。
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林瞎子的一箭没有杀死自己,这个九品女人......此刻手上的刀却可以。
所以他竭尽全力地想站起来。
对方只不过是一个脆弱的九品,还只是一个女人,此刻即便还有余力,若是自己能够动用哪怕一根手指的力量,都可以杀了她!
但是无果。
胭脂开始缓慢地前进,她的脚步像是灌了铅,无比地缓慢,沉重,拖在地上,那柄刀滑落出袖,被她双手攥拢刀柄,就这么拖行在地,擦出沉重厄长的火花。
在场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拦这一切的发生。
拖着阴柔刀光的女人,不断地向着顾胜城的方向走去。
在这样一个疲乏又困顿的环境当中,唯一能站起来的人,就像是笑到最后的死神......
她手上还握持着足够锋利的刀。
她本身就是一柄足够锋利的刀。
然后她停在了顾胜城身前,深深望向顾胜城。
顾胜城放弃了一切抵抗的念头。
天光太盛,无比炽热,他抬起头,看不到那个女子,此刻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是刀锋即将饮血的欣喜?
还是仇恨将要得报的快意?
顾胜城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每每自己与她的目光碰撞,看到的,都是无比的恨意。
这是一种刻骨的仇恨。
他问道:“为什么?”
胭脂此刻的神情,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快意。
她的胸膛来回起伏,努力恢复着力气。
她没有俯视,而此刻站在顾胜城的身前,刀光没有抬起,继续撩动火光,是因为她需要休息。
她没了更多的力气。
大概需要十个呼吸。
十个呼吸很短暂。
这十个呼吸内,她没有回答顾胜城的话。
顾胜城问的是为什么。
春秋十一年的时候,她也像如今瘫倒在地上的顾胜城这般,无能为力,看着惨象发生在自己的面前,拿着沙哑而无力的声音问了这句话。
为什么?
而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十个呼吸之后。
顾胜城的瞳孔深深缩了起来。
他的呼吸猛烈而又急促,动作挣扎得更加频繁,他想要站起来,想要杀了身旁的女人。
他无法做到。
所以胭脂就这么拖着刀,带着沉重的刀光,从他的身前走过。
走向了顾胜城的身后。
那半座,被禁制保护着的府邸。
即便是林瞎子的一箭,也不曾射塌那半边城主府。
即便是玄武真身的显露,也下意识保护着那半边城主府。
那里安睡着一个女人。
秋水。
春秋十一年。
只有十一岁的胭脂,在家中无人的时候,天真无邪地打开了屋门,热情招待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
自己的母亲回了家。
然后便是父亲。
最后一个也没有留下。
当那个年轻女子离开的时候,宅门未关。
那一日便是著名的鹿珈妖灾。
当平妖司的玄司仙师大人,也就是胭脂后来的师父赶到之时,他看到了不忍卒睹的一幕。
全家上下,没有一个活口。
只有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除外。
胭脂浑身浸泡在木桶里,搂抱双臂,长发溢出,木桶里的水浸得很深,足以让她溺死自杀。
浴桶旁,有两具被虐杀的妖兽尸体,虽是化了人形,不着分缕,死相极为凄惨。
胭脂师父极为心疼地抱起这个女孩,看着她饱受妖族的凌辱与摧残的雪白身子,浑身伤痕,裸露在外的肌肤一片斑斑。
那个女孩带着哭腔颤声问。
为什么?
可是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第九十四章 刀落在逆鳞上
烟尘之中,西宁王骇然地看着那个女子,拖着那柄阴柔刀光,缓缓行过顾胜城,向着那半壁完好的城主府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慌忙扭过头去,想看到身后的鹿珈镇,是否有那面熟悉的大旗,能够有人及时赶到。
回头看到的是一片火海。
鹿珈镇的数十座剑炉被掀翻,掠出的炉火腾腾迸发,紧接着火势蔓延了小镇,此刻镇外满是拥挤,人潮嗡嗡的声音掺杂着火焰跳动和破空声音。
刺耳又嘈杂。
西宁王口干舌燥的环顾,时间在他眼中,都变得缓慢起来——
有人吗......
来人啊......
随便是谁都可以......
西宁王想要拦住力气竭尽的胭脂,可他做不到。
只要来一个稍有修为的人,就可以拦住那一刀。
他无力地转动目光,最后望向城主府,看到那个女子逐渐加快的脚步,拖着愈发沉重的刀光,虎虎生风,最后势不可挡。
然后西宁王心中,生出了巨大的绝望。
没有人来。
一个人也没有......
曙光已至,火海当中,西宁王无法想象,若是那个女子手中的“胭脂刀”,真的饮了城主府里顾胜城妻子的鲜血,那么究竟会发生什么后果。
顾胜城是一个疯子。
他可以再三忍让,但他也有逆鳞。
在刚刚带着使团来到鹿珈镇驻扎的时候,他随行的这些雪车,车上所带的金银珠宝,是赠给齐梁二殿下“大婚之宴”的贺礼。
他把这份贺礼,搬出了雪车,送到了鹿珈镇的巡抚司,再等使团来临,便可转交给齐梁二殿下萧布衣,以表庆贺。
顾胜城还留了一句话。
“萧布衣和唐小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顾某赠薄礼一份,一个月后,顾某同样大婚,若是兰陵城愿意见证,顾某便让八尺山......为兰陵城,空出席位!”
这一句话说得很是诚恳。
若是不出意外,当兰陵城的使团来到鹿珈镇,完成了和平的谈判,收下了顾胜城的贺礼,那么便会带着这句贺词,回到二殿下的大婚婚宴当中。
只是眼前出了天大的意外。
西宁王看到胭脂抬起了刀,对着城主府缓缓扬起刀锋。
他本以为,天外而来的那一箭,射不死顾胜城,亦是在源天罡的计算之下。
他本以为,鹿珈镇的黎明到来之后,源天罡会认同西域的诚意,然后给出最后的和平与让步。
他没有想到,这一箭之后,还有一刀。
致命的一刀。
而这一刀,并不是为了杀死顾胜城。
而是要砍在他的逆鳞上,要逼他疯,逼他不再隐忍。
逼他......杀人。
......
......
胭脂抬刀。
对准那半壁完好无缺的城主府,错刀锋,压刀柄。
锵然一声。
然后劈下。
这一刀藏在袖中,无比阴柔。
这一刀拖在地上,千钧沉重。
这一刀若为复仇,劈开之时,便摧枯拉朽!
半边城主府,被顾胜城以妖法施加了禁制,在林瞎子的天外一箭余波之下安然无恙,可见其坚韧与牢固。
这一刀下,城主府最中心之处,以此为线,轰然错开一道巨大刀浪,禁制砰然碎裂,震天撼地的狂响声音之中,城主府两侧土石飞溅,在那道刀光之下寸寸碎裂。
摧枯拉朽的金石破碎声音,这柄刀似乎非是人间俗物,级别可与霸王藏在三门当中的剑器媲美,只此一刀,倾注了胭脂的满腔愤怒,将顾胜城的禁制都彻底破开——
刀光轰然,斩过那个沉睡女子!
此刀之后,仇恨了却。
胭脂的刀力落在秋水身上,忽地感应到一股巨大力量,似乎是一道人影,横生而出,轰地砸在自己身上,抱着自己,猛地砸在地上,然后飞了出去。
她本就油尽灯枯,蓄力至此,只为一刀,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那一刀上,有人近身,根本就无从顾及。
那柄“胭脂”抛飞出去,在空中飞舞旋转,最后落入大地,直直切入地面,如插入豆腐,端的是无比锋锐,最后只留刀柄卡在地外。
不过这些都没什么了。
这一刀即便未曾递全,刀气却是实实在在倾注到了秋水身上。
那个女子受这一刀时,闭着眼还在安睡。
哪怕受了半刀,此后也不可能再睁开眼了。
将胭脂扑飞的,是从大荒之外赶回的黄侯,他喘着粗气,发丝都被火焰焚得弯曲。
黄侯腰间别着一把粗刀,抱着胭脂狠狠砸在地上,没有回头,脚尖用力极大,瞬息之间将大地踩出一道裂纹,甚至连一息停留也无,拼命向外掠去。
只是下一秒,无形的巨力突兀降临在黄侯面前。
他的瞳孔缩起。
背后有一股根本无从抵抗的吸力。
漫天狂风起。
顾胜城呜咽又悲哀又愤怒的嚎声响彻鹿珈镇。
“啊啊啊——”
他在最后时刻,恢复了些许力气。
可是已晚了。
那颗本就龟裂的胎珠,此时被他一把攥碎,白虎大圣的遗泽,汹涌澎湃从胎珠内迸发而出,无穷无尽的大风,在此刻尽数涌入鹿珈镇。
黄侯的脊柱刹那被大风拍中击碎,他整个人踉跄一步,狂风灌满口腔,如刀片一般在他全身凌迟刮过,带出无数血丝。
这般的肆虐只持续了一个呼吸。
黄侯穴窍内的九品元气,被大风硬生生吸出,像是脆弱不堪的幽幽烛火,一吹即灭。
一息风停。
满身鲜血的男人口中嗬嗬,拼命想要说什么,终究不出声音,只能抱着胭脂,缓缓跪倒在地。
他见识到了西域主人真正的修为,竟是强大到了这种地步。
是了。
若是捏碎这颗胎珠一战,这世上的九品,有谁能打得过顾胜城?
黄侯抗了一息。
他抗不过一息的。
若不是此刻脖颈上拴着的那枚佛牌,他便是连一个呼吸都抗不过,便被那阵狂风吹散全身元气,炸碎所有窍穴。
那枚佛牌,此刻布满裂纹。
黄侯的眼角盯着一个方向,不断地摇头,不断地摇头。
若论战力,黄侯比不上接下来即将来到城主府的那个人。
若论速度,黄侯比他快上许多。
那个方向,从火海之中,走来了一个男人。
萧重鼎牵着赤兔,沉默不语,兵家杀气缭绕周身,不断排开溅入三尺之内的剑炉火焰。
他先走到西宁王身边,将西宁王举起,放到马背上,接着牵马而行,走到黄侯身边,将安乐小侯爷和胭脂温柔托起,堆上马背。
城主府早已经是一片废墟,腾腾火焰从鹿珈镇外烧起,此刻顺延烧来,映天赤红,温度炙热。
城主府中心的顾胜城,长发披散,无比狼狈。
在林瞎子的那一箭下,他的玄黑重袍被射得粉碎,露出贴身的软甲,软甲也被箭气震裂,胸甲裂开一张蛛网,他半跪在地上,缓缓抬头,手中满是鲜血。
胎珠碎去之后,肆虐的狂风从他掌心钻入,便造就了掌心那副鲜血淋漓的凄惨景象。
乌黑的长发被狂风拉扯泼出。
他痴痴低笑了一声,没有去看大殿下的方向。
顾胜城望向坍塌的那半边城主府,他深吸一口气,狂风开天一般,无比粗暴将那坍塌的城主府废墟揭开,如天神下凡,无穷无尽的妖力贯彻落下——
唯独落在那个女子的身上时候,风力轻柔,如流水,如浮云,潺潺而过。
顾胜城艰难行走。
他来到秋水身前。
那个女子于黑夜之中长眠,没有等到黎明。
顾胜城双手捧起秋水的脸庞,看着那张憔悴又苍白的面容,唇角还微微带着笑意。
顾胜城鼻子猛地一酸,他扬起脖颈,短促地痛嚎一声,紧闭双眼,咬牙切齿,面容狰狞无比。
喉咙里像是吞下了无数把锋锐的刀子。
秋水的眉心,那半颗漂浮在血痂上的琥珀,此时缓缓凝聚。
她的魄儿幽幽飘去。
与那一刀的刀光一样,在鹿珈镇的火光之中烟消云散。
她确有呼吸。
却也不会再睁眼。
紧紧搂着秋水的顾胜城,心底涌出了无数情绪。
先是悲伤,再是愤怒,最后便是无穷无尽的悔恨。
他恨自己不够果断,恨自己太过软弱,才会落到如此地步。
要什么谈判......
求什么和平......
和平有什么用......
撕心裂肺到了极致,便不会再更多的声音。
顾胜城跪在地上,抱着秋水,喉咙里翻涌着什么。
先前与她说了,天亮了,兰陵城的使团便要到了。
然后离开鹿珈镇了,就为她办个风风光光的大婚。
要明媒正娶。
要天下皆知。
还要......
顾胜城咳嗽一声,要把心啊肝啊肺啊全都咳出来。
咳出两行血泪。
他凄凉笑着说道:“我顾胜城,此生行事,不择手段,下作肮脏,我知我不得善终。”
“我累了,倦了,所以我不想打了。”
“我只想和她成亲,此后西域与齐梁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安宁,一笔勾销。”
“这不是大家都想看到的吗?”
场上只有一个人还站着。
大殿下听着这些话,面色复杂。
顾胜城血泪两行。
“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第九十五章 若世人欺我辱我践踏我
大殿下唯有沉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除了沉默,不知如何作答。
火光逐渐蔓延,缩小,最后笼罩在城主府范围。
萧重鼎牵着赤兔,默然不做声,将黄侯脖前挂着的佛牌轻轻扯下,重新栓回了自己的脖前。
这是青石留给自己的佛牌。
从大榕寺出来之后,他记得这枚佛牌很重要,却又记不起究竟是如何的重要?
要交给谁?
记不太清了。
这枚佛牌,能抵数次劫难,刚刚给了黄侯,便帮他抵了一次致命的危机,若是没了这枚佛牌,那么安乐小侯爷此刻已是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萧重鼎眯起眼,他摩挲着佛牌,只觉得佛牌里的圣光,此刻已经尽数损耗地差不多了。
先前在烽燧冲阵,耗去了极大部分的业力。
刚刚结予黄侯,似乎将最后的那一部分,也全都用尽。
这枚佛牌,若是没了青石留下的菩萨心血余力,没了护佑的圣光,便与寻常挂饰无二。
萧重鼎想了片刻,将佛牌摘下,珍而重之交到了黄侯手里。
他轻轻说道:“待会出了鹿珈,你便帮我留着。”
舌根鲜血淋漓的黄侯,颓唐无力握着这枚佛牌,不解又疑惑地望向大殿下。
为何......要让自己保管?
接着他便明白了。
萧重鼎牵马的那只手,早些时候便一直在蓄力,看起来行路姿态不缓不慢,仪态平稳,其实贴在“赤兔”头颅一侧的手掌,一直以掌心杀气,不断刺激“赤兔”的血性,又以戾气压住。
那匹身形壮硕的“赤兔”,双眸早已经充血通红,血脉贲张。
那位棋宫之主如今的修为......
即便是青衣大神将来了,要想与之一战,也不过是痴人说梦。
更何况是大殿下。
西宁王艰难说道:“殿下......你不该来救人的。”
萧重鼎摇了摇头。
他没有说话,而是静静望向顾胜城,等着那人的反应。
他若是不来,鹿珈镇的所有人都得死,若是顾胜城今日大开杀戒,方圆十里,哪里能留下一个活口?
萧重鼎神情凝重。
他现在来了,也许会有转机。
因为他要问顾胜城一个问题。
兰陵城的和平,他带来了。
顾胜城还要不要?
若是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他愿意做出退步,代替齐梁以表歉意。
先前大殿下看到了那一箭。
若是他还有机会回到兰陵城......
那么他要当面质问老师,那一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若是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他也要竭尽全力,拖住暴走的这位棋宫新主,送出尽可能多的生灵。
萧重鼎深吸一口气,望向顾胜城。
他想到易小安先前送行时候对自己说的话。
“鹿珈有血光。”
“殿下......好自为之。”
......
......
“我把西域的所有事情都放下了,第一件事,就是来这个小镇谈判......”
废墟之中,拖雷和斐常两个人恢复了意识,两个人挣扎想要起身,只能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睚呲欲裂。
另外半边坍塌的城主府,有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
男人嘶哑着声音低声说着,怀中抱着那个微微阖眸睡着的女子,像是抱着一团风,那团柔弱无骨的风,在鹿珈镇的火光跳动当中,随时都有可能就这么吹散了。
“你把眉心鳞给了我......”
“本就活不长久了......”
“我不还是想着,风风光光的......”
声音愈发模糊,愈发听不清楚,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刀子,咳着鲜血,喉咙里的哭腔被他强悍地压下。
秋水的眸子,似乎微小地动了一下。
她看到火光跳动,大雪纷飞,倒映着顾胜城浸着血水的脸庞,她想伸出手,去摸一下那张脸,把血污擦拭干净。
没有一丝力气。
她做不到。
手忽然被攥紧,那股力量明明大到让自己觉得疼,可在此刻,偏偏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她听到模糊又遥远的声音。
“不......不要......”
“不要死......”
“不要死......”
声音里带着无比的恳求。
火光的破空声音越来越近,大雪嗤然融化的声音近在咫尺。
那个恳求的声音,央求着,绝望着,最后越来越远......
意识缥缈间,秋水听到了安睡前的那首曲子。
......
......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
“鸳鸯羡,鸳鸯羡?”
“不须长结风波愿。”
“雌去雄飞万里天,不愿两眼泪潸然。”
“若锁金笼何辞死,奈何嫁衣难成全。”
......
......
温软的声音,好听的腔调。
时间像是回到了不久前,那个人哄着自己睡觉。
这首曲子,真的很好听啊。
鸳鸯羡,鸳鸯羡。
怎地又响起在自己耳边了呢?
自己是不是还在睡着呢?
倦啊乏啊,竟是连眼都睁不开了。
他是不会骗自己的。
一觉睡醒,天就亮了,就回去了。
是了。
这里有灼人的火焰,有满地的鲜血,还有倒在地上滚动的锐器碰撞声音,沉重的喘息声音。
睡一觉吧。
念头模糊了起来。
秋水感觉到自己脸上滴了什么温热的液体。
魂啊魄啊,幽幽沉眠下去,与大雪一同飘溢散开。
最后的最后,躺在顾胜城怀中的女子,轻轻说了两个字。
“夫君。”
唇角翘起,安详睡去。
鹿珈镇的大火轰然滔天,其势如星火燎原,骤然迸发出无数通天火柱,燎撩大风吹彻火星,赤红的虎啸冲盈天地之间。
火海当中,牵着赤兔马匹的大殿下沉默抬起头,看着鹿珈大火将黎明曙光全都盖过。
他听到胎珠不断迸发的碎裂声音。
萧重鼎拍了拍硕大赤兔的马头,没有去看身后拉扯自己衣袖,满面鲜血的黄侯,而是神情凝重说道:“出去以后,只管逃命,不要回头。”
黄侯神情呆滞,耳边狂风骤动,大殿下松手之后,狂暴的兵煞气息倏忽离掌,那匹赤兔四蹄擂地,接着奔雷声破,如重弩一般射出,凿穿火海。
安乐小侯爷拼命想要伸手,可赤兔的速度太快,他早已没了元气,连大殿下的一角衣袂都抓不到,刹那被带入火海当中,滚烫的火焰铺面而来,将他的发丝烧起,嗤嗤的火焰焦灼焚身,那股缭绕马身的煞气,此刻竟是带着一丝清凉。
大殿下站在大火当中。
他叹息一声,认真说道:“我来晚了。”
火海中心,无数赤焰围绕一人,那人抱着秋水,缓缓起身,滔天妖火,不及朱雀虚炎,却胜在势头强盛,这些都是鹿珈镇的铸剑炉火,带着滔天剑气,此刻被白虎大风引动,燃人魂魄,烧人元气。
大殿下不为所动,轻轻问道:“但是我带来了你要的和平。”
这一句话有些讽刺。
顾胜城听在耳中,嗓子里一阵苦涩,只觉得无比好笑,最后抑制不住地笑出了低低的声音。
“呵......”
火海当中的男人,只发出了这么一个低微的不屑声音。
大殿下闭上眼。
他知道所谓的和平,已经破碎了。
老师的那一箭,射破了鹿珈镇的黎明,给这里带来了无边的血光和灾难。
他忽地蹙起眉头,似是记起了什么。
那个大榕寺里,和尚对自己说的话。
那些话,在鹿珈镇的大火里变得清澈又透明。
“我看到了这个世上的不祥......”
“齐梁的噩耗......”
“那一场大火......”
“那个墓,还有真相......”
“这些都......不可言,不可说,不可信。”
萧重鼎缓缓伸手,想要握拢自己脖前的佛牌,却握了一个空。
他嘴唇有些发白,发青。
那块佛牌,被自己留给黄侯了。
在鹿珈镇的大火里,大殿下像是想明白了某些事情。
那些不合理,无法解释的,便全都变得合理,又得以解释了。
他本想回到兰陵城,再当面质问老师。
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想通了。
想明白了。
大殿下缓缓抬起头,火海的上空,一头巨大的老虎幽幽浮现,吞吐鹿珈剑气,丝丝缕缕的火气缭绕狂风,纤毫毕现,高坐王座之上,漠然俯视人间。
妖族古老的大圣重临人间。
萧重鼎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重新回到兰陵城,去告诉那人,所有的真相。
火海当中传来威严无比的狂吼。
天下大风,俱是从虎。
抱着秋水的顾胜城,站在鹿珈狂风与大火最中央,煌煌神光照临,眉心鲜红如血,妖气滔天。
他瞳孔如镶嵌血红宝石,神光熠熠,无数愤怒藏于眼底,在天下大风当中,指尖颤动。
若是天下人欺我......
可忍。
辱我......
亦可忍。
践踏我。
如是隐忍,不可再三。
这般屈辱到了极点的和平。
不要,也罢!
......
......
(ps:1:4月会是全书的大**,想打一波真正的月票战,最近也一直在攒存稿。 2:关于接下来的故事,在2016年就已经想过了,前面铺垫了很久,我希望能写好,精气神很重要,最近生病了,精神不好,希望大家多多见谅,至于4月之后的故事,大约有30万字,我希望把所有的故事都说得清楚,明明白白,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好与不好,尽力而为,多些包容。)
第九十六章 君王一生漫长的故事
兰陵城的雪夜,空中楼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守在萧望屋外的甲士,听到了屋内极轻的声响。
两位甲士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齐梁的年关大典,外面飘着大红,可屋内的陛下,身体着实堪忧。
明日是二殿下的大婚了。
单单是这一夜,苏家的大小姐就来了两趟,为陛下把脉驱疾,查看身体,以往苏家大小姐来了以后,陛下总能有个好觉。
可今夜并不一样。
陛下的屋内总是传出各种细微的动静,可见这位老人,睡得并不安稳,踏实。
两位甲士又听到了瓷盏碰落在地,清脆裂掉的声音。
侍女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走进昏暗的屋内,服侍披散花白头发的老人。
这世上没有不死的人。
权力再大。
修为再高。
终究难逃一死。
捡拾着地上碎裂瓷盏的侍女,心头有些酸涩,心想如陛下这般伟大的人,竟也难逃岁月侵蚀,前几年还是雄姿英发,气吞河山的英伟模样,如今怎地就成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外面的焰火嗤然炸开。
屋内开了一角的门缝,萧望眯起眼,看清了那缕炸开在兰陵城上空的焰花。
他脑子里立马想到了,如今外面的兰陵城,究竟是如何的喧嚣。
齐梁一如这些年的强盛。
他其实并不算是老人。
在八大国期间,马蹄征战,杀伐,二十年来,并没有磨去他的锐气和精血,反倒是齐梁立国的二十年,繁琐苛杂的事务,一点一点耗损着他的心力。
源天罡在时,他总会感慨于这个少年儒士的心力庞大,从未断绝阅事,不断充实自己,数十年如一日,亦未见过衰老疲态。
生老病死,或许真的有人可以超脱。
但仅仅缠上了“病”这一项,便让萧望觉得无限的疲乏,几年之内,不再华发,不再雄姿。
他闭上眼,过往的画面一帧一帧走过。
萧望轻声说:“我要见一个人。”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场大雪,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感受着兰陵城的年关。
春秋二十年。
那个当年辅佐自己的人离开兰陵城已有四年。
求药。
没有人知道,齐梁的国师大人源天罡,究竟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何而来。
他从八大国的铁蹄洪流之中走出,走到了当时还只是脆弱小国的齐梁面前。
然后齐梁便这般崛起,迅速击溃一个又一个临边的国家。
萧望与源天罡,便成了一百年以来最举世瞩目的君臣。
二十年又二十年。
这里藏了多少的秘密。
除了萧望,便真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
......
萧望在等那个人。
屋内的黑暗并没有停留太久,很快传来了有些匆忙的脚步声音。
然后萧布衣推开了房门。
年轻的二殿下,站在萧望的屋外,手中端着一盏油灯,灯芯散发出幽光,照出屋内那个老人枯槁的面容。
萧布衣沉默看着如今齐梁的陛下。
自己的父皇。
他的手臂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几日来每每来到这个屋子,看到老人极速衰老的模样,萧布衣总会觉得自己的心头在滴血。
他有些明白了,为何萧望如此急促地希望这场兰陵城的年关,能够盼到一次阖家团聚,为何又是如此迫切地希望能看到自己和唐小蛮的成亲。
萧布衣头一次生出了恍惚的念头。
原来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啊。
......
......
萧布衣挥手驱散两侧守夜的甲士,端烛入屋,缓缓合上门,他知道老人不喜欢戳目的光火,于是入屋之后轻轻吹熄烛火,让屋子里重归黑暗。
黑暗之中,老人轻声说道:“黎明就要来了。”
此时已是寅时。
寅时之后,便是黎明。
萧布衣轻轻嗯了一声。
他知道萧望是什么意思。
“兰陵城的使团会在黎明抵达鹿珈镇,完成与西域的和平谈判。”二殿下的声音轻柔,温和说道:“然后萧重鼎会赶回来,参加我的大婚。”
老人咧嘴笑了笑。
很是开心。
陛下的声音像是一团絮,语气缓慢又温柔:“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大家......应该都想看到这样的和平。”
萧布衣坐在床榻一侧,握住如今身体孱弱到极点的老人的手,他不敢用力,声音也很轻,道:“所以你也要养好身体,不仅要看到我结婚,还有易潇,还有重鼎,以后你还会有孙子,孙女,会有很多的子嗣......”
说到这里,老人望向萧布衣,声音有些含糊,带着一丝惘然,喃喃道:“不仅要看到你结婚,还有重鼎,还有......以后......还会有孙子,孙女,很多的......子嗣?”
老人忽然笑了,像是一个开怀的孩子。
“这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他又重复了刚刚的那句话。
“可我有些担心。”
萧布衣抿起嘴唇。
“你别操心这些事情。”他缓缓用力,握紧萧望的手,轻声且坚定地说道:“等......等老师回来,你的病,就会好了,那些事情,就都会好了。”
话音刚刚落下,倏忽一声,兰陵城的上空有什么炸开,一刹那屋外的窗纸透出光芒。
是最后的焰火。
在黑夜之中盛大开放,便消弭无声。
黑夜重归寂静,老人眯起眼的眸子,在盛大焰火的倒映之中,显得有些凝重。
他把萧布衣叫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情。
萧望轻轻说道:“你的老师......”
“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
......
黑暗的屋子中,老人轻轻说着一件在现在看来,有些遥远,遥远到已经隔了四十年的事情。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有关于相遇,然后离别。
老人的话语速度放得很慢,萧布衣也听得很有耐心。
萧望握着二殿下的手,他的脑海里,一幕一幕回忆着过往的画面,清晰又模糊。
江南的高山与流水,飞花与落絮,马蹄和铁剑。
当剑未出鞘的时候,一切都安静无声,如初春的细雨,洗涤在剑身上,清凉迸溅。
当那一柄剑拔出了鞘,杀死了人,马蹄便不再是踏过春天和雪山的温和声音,而是要踩过尸山血海,一往无前,势如奔雷。
一个时代的英雄,要用鲜血去铸盖。
他要杀死多少的人。
而在萧望的故事里,杀了多少人,并不重要。
他缓慢说着他一生遇到的重要的人。
一个又一个,细数过来,好像都已经走到了尽头,而当他走到如今这一步,再去回头看,竟是发现。
除了源天罡,便没有当年的旧人,还能陪着自己。
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悲伤的故事。
于是萧布衣终于在萧望的口中,听到了源天罡的故事。
自己的老师。
也是易潇的老师,萧重鼎的老师。
那个神秘无比的,齐梁国师。
......
......
“故事的最后,就是这样。”
老人微阖着双眼,心绪飘飞,声音苍老又疲倦,却带着些许的满意,似乎是把藏在心底的秘密,说给了一个值得托付的人,那么他即便有一天离开了这座自己深爱的兰陵城,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我给他一直留着那个位置,我希望他能够回来。”
“可正如初见的那一天,他问我的那句话——”
“陌生人,你说,若是这世上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久别重逢,那么离别的意义又是什么?”
“一个人离开了,再也不回来,这便是离别的意义。”
老人躺在床榻上,笑着说道:“我不需要他为我求什么药,我与他,谁也未曾僭越过那一条线,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然后离开了,我从不觉得愤怒,抑或贪心。”
老人低垂眉眼,说道:“他不得伤害齐梁国土上的每一个子民,而我不得对他强加意志,或是束缚自由。”
在四十年前。
一次简单的相遇。
一句简单的对话。
这个容颜未曾变过的少年,就这么选择了萧望。
萧望也选择了他。
君与臣,互相成就。
可总有一天,会离开,会永别。
萧布衣沉默了。
他听完了所有的故事。
这里的很多秘密,不能对别人说出口。
他觉得萧望实在是一个太过矛盾的人,有些时候过于的无情,有些时候过于的宽容。
想了很久,萧布衣轻轻说道:“若我是你,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萧望微微怔了怔。
他知道萧布衣是什么意思。
“我会让老师永远留在兰陵城。”
萧布衣低垂眉眼,认真说道:“生在此。死也在此。”
他的眼睛里,缓缓上升着愤怒,然后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
“所以......这些都是假的?”
出海。
求药。
都是假的?
萧望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萧布衣沉沉吐出一口气。
怪不得......
萧望这么急切地开始选斟人才,甚至在这几年来造就了齐恕这样的人物。
这个“有情有义”的皇帝,竟然真的放开了手,让自己的“老师”,这么一位超然物外的人物,没有任何牵挂地恢复了自由之身。
平定内乱,稳固天下,然后放着一国之师“无限期”的寻找长生之药,自己扛着病弱之体?
这不是一位帝王该有的决断。
萧布衣闭上眼,脑海里回荡着波涛汹涌的淇江,那艘巨大的龙船,还有那个出现在龙船的少年儒士。
脱离了协议之后,回到齐梁,就只是为了救自己一命?
他想不明白自己的老师,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谋划。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萧望会如此的心慈手软。
“我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些错事。”
“我不想要什么长生药。”
“如果有可能,我想要‘后悔药’。”
老人笑道:“可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我对最后剩下的那个人,能给他的,就是宽容和自由了。”
萧布衣深吸一口气,他忽然想到,萧望说出的故事里,漫长的人生当中......唯独少了一个人。
易潇的母亲。
慕容。
老人笑了笑,说道:“知道我为什么叫了你,却没有叫上易潇吗?”
萧布衣下意识攥紧萧望的手,呼吸急促了起来。
老人轻柔说道:“这些故事,我说给你听,你可以告诉易潇,而接下来的那个故事,你不可以告诉他。”
“小白衣的死。”
“是在春秋元年......”
“江南道的大火......”
“天阙,仙楼......”
“所以杀死她的,是......”
第九十七章 殿下的婚礼羡煞世人
日出云海,一线曙光如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兰陵城的城门大开,四方宴客入内,鞭炮声音响起,大红的绸缎铺在路上,兰陵城内的皇族,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婚宴。
甚至......有些奢侈。
这场婚宴的两个男女主角,此刻尚未见面。
今天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唐小蛮已经准备好了。
所有人,都在等兰陵城内的那个男人出来。
精心妆容的唐小蛮,穿着那一身凤冠霞帔,端坐在轿中,萧布衣的那节车厢,盖上了一层大红布,飘摇的符箓也都是喜庆的大红色,显得有些古旧,又不失端庄。
唐小蛮有些不安地揭起大红轿子的布帘,扯了扯就在车厢外的魏灵衫紫衣,欲言又止。
魏灵衫看着唐家大小姐。
心生赞叹。
唐小蛮未施浓重粉黛,只是化了淡妆,唇间含的胭脂比往常重了三分,肌肤雪白,映照得红白相间,颇有些惊艳。
当事人并未察觉,看到魏灵衫微怔了一下,反而忧心问道:“这副妆容......可有不妥?”
魏灵衫笑着认真说道:“并无不妥,而且很是漂亮。”
钟雪狐看得怔了神,心想。
一个女子,若是能嫁于如意郎君,那么大婚之时,便是最美丽动人之时。
女为悦己者容。
萧布衣悦唐小蛮任何妆容。
你若是念着他,要嫁于他,那么一颦一笑,一举一措,都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如何能够不美?
......
......
萧布衣推开空中楼阁的房门,觉得阳光好生刺眼。
趴在空中楼阁的栏杆处,看着兰陵城下方人流攒动,一片大红,鞭炮的轰鸣声音远远传来,让他觉得有些恍惚。
恍惚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萧望对自己说的那些事情,每一件都无比重要,又无比颠覆着自己对于这个王朝的认知。
自己的老师。
自己的国度。
那些秘密,让他觉得心生无限不解,却无法告诉任何人,只能自己求索,求之不得,于是愈发烦躁。
萧布衣袖内的双手扶在玉栏杆上,此刻忽然攥紧。
他深吸一口气,想着身后屋子的那个老人,怎么就如此的“心慈手软”,留下来的这些......烂摊子,到时候谁又能收拾了?
他想到了大榕寺的使团已经回去,说是寺里的监院大人,病情委实不轻,需要回去照顾。
当年青石菩萨给齐梁祈愿的时候,留下了那滴心头血,还有一句谶言。
“世间万物,都有盛极而衰的那一天。”
萧布衣看着兰陵城内的子民,洋溢着的前所未有的强大,他实在不能相信,如此强盛的兰陵城,还有从这一点辐射出去的,浩瀚广袤抵数万里的庞大疆土,百万的齐梁雄狮,十九条强大道境,还有千万的泱泱子民......
在今年之后,便会盛极转衰?
他不愿这是一句谶言,情愿相信这是青石善意留下的一句提醒之言。
萧布衣脑海里一团乱麻。
一道声音传来。
“发呆?”
他惊醒过来,看到不远处的玉栏杆,有一道黑色莲衣身影,半坐在空中楼阁,双脚悬空,半个身子在外,双手扶着栏杆,保持着轻微的平衡,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微风吹来。
小殿下的莲衣在风中飘了数下,这阵微风,与照破黑夜的曙光一同推进,来到兰陵城后,驱散了最后的阴翳,便就此烟消云散。
莲衣的衣摆重新落在栏杆上,依稀可见,上面还凝结了一些露水。
空中楼阁,除了对陛下绝对忠臣的巡守甲士,还有偶尔召见的一些熟人,如苏家大小姐之类可以入内,其他人一缕严禁进入。
当然要除去一个人。
小殿下很早之前就来到了空中楼阁。
萧布衣沉默地发现,自己走出房门的时候,心事太过沉重的原因,竟然没有发现,在门外不远处的玉栏杆,竟然有人在等着自己。
他早就来了?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扇门,拦不住一位九品高手。
哪怕是九品高手施加了禁制,若是有心窥探,依旧可以听清那扇门里的声音。
更不用说如今完美九品大圆满境界的小殿下。
所以萧布衣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道:“你等了很久?”
坐在玉栏杆上的易潇想了片刻,笑着说道:“也不算很久。寅时过半这样。”
寅时过半。
萧布衣有些疲倦地想,那时萧望正是开始说出故事的时候。
那么他的故事,那些刻意避开易潇而不谈的事情......
“你都知道了?”
萧布衣轻轻问了这句话。
易潇说道:“知道了,我又不是傻子。”
萧布衣保持着沉默,他想,既然易潇都听到了,那么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
只是那件事情的真相,在自己的立场上去看,着实不会有太多的情绪。
他试着想要对易潇说一句节哀顺变,却发现后者的脸上,并没有类似悲伤的情绪流露出来。
萧布衣抿紧嘴唇,神情有些变了,他有些不解。
然后他听到了易潇的声音。
“开心一点,别皱着眉头。”
萧布衣望着城下那些不断涌来的黑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今日的兰陵城......如此的喜庆了。
他隐约明白,为什么易潇会在寅时就来了这里。
“我知道萧望找你来说了一些事情,既然他没有找我,那么我自然是不会偷听的。”
坐在玉栏杆上的小殿下淡淡说道:“今天是某人的大婚,那位新郎官......快要迟到了。”
易潇转过头,指了指身下的兰陵城,人潮涌动,黑点密集,有一条大道空出了宽阔的距离。
一台大红轿子。
紫衣姑娘抬起头来,与空中楼阁上的小殿下挥了挥手。
萧布衣的表情变得很精彩。
他情不自禁说了句妈的,接着快速伸出头,仅仅是一瞥就收了回来,额头已经渗出冷汗,急促问道:“来得及?”
易潇笑意不减,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嫂子已经等了小半柱香,喝了三杯水,诸位藩王的瓜子都已经磕完了,你说来不来得及?”
脾气极好的萧布衣轻轻怒骂了数声,儒家浩然正气从脚底迸发,他像是一根箭簇般轻柔而有力地射了出去,向着楼下飞掠,模样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当然知道易潇那句话的意思。
这是万众瞩目的兰陵城二殿下大婚,下面的那台大红轿子在按理游行兰陵城,其实这实属无奈之举,陪着一同等候的,还有诸位藩王,以及一众的大人物。
这般重大的事情......
来不及也得来得及。
捧着婚衣等候许久的侍女在空中楼阁的二楼,已经等着焦急无比,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敢说些什么。
按理来说,二殿下早该在寅时过半之时就该下楼,沐浴盥洗,接着穿上那件唐家大小姐为殿下精心挑选的婚衣。
谁敢去打扰陛下大人和二殿下的秉烛夜谈?
就算是谈到了下一个白天,这场大婚黄了......这些侍女们,也没人敢推开那个屋门,所以在寅时过半,内里仍然没有一丝动静的时候,天阙的话事人,便很是聪明地“叨扰了”经韬殿的小殿下。
如今兰陵城里,唯一一个有资格去推门的人。
好在事情还未太晚。
端着大红婚衣的侍女,只觉得楼上一连串的蹬蹬蹬蹬踩地声音,大风过境一般,窜出了一道风一样的身影,二殿下的儒术风法浩荡刮过二楼,端奉在侍女盘里的那件婚衣已经不见。
......
......
瓜子磕了第二番。
絮灵道的安乐府黄王妃,坐在辇车里,袖内捏着佛珠,不知是何念想。
跟她一同来到兰陵城,见证二殿下大婚之宴的,还有好几位道境藩王。
她隐在帘后,心想那台大红轿,已经绕着兰陵城游行了好几圈,群众的呼喊声已经有些疲倦,巡抚司掏银子买的那些“看客”,有些已经口干舌燥,仍然坚持在每个路段都眼熟的出现,有些甚至来不及换身衣衫,满身大汗,卖力地高喝,着实有些滑稽的可爱。
黄王妃手中转着佛珠忽然停了停。
她看到前面天阙的人耳目交接的传了几句话,于是那台大红轿子便换了方向。
去了空中楼阁所在的皇都方向。
那些“艰难”突破了巡抚司守卫阵势,出现在游行队伍边缘,变着花样高喝贺词大庆婚典的“看客”,终于松了一口气,准备去城主府结了报酬,然后当一回真正的“看客”。
当那台大红轿缓缓驶入皇都。
空中楼阁的门前,侍女低头,如流水走出。
二殿下努力平复呼吸,做出一副早已恭候在此的模样,身上被他以儒术清理干净,带着露水的清香,看起来精神抖擞。
额头上渗出的些微汗珠,勉强可以算是阳光太盛的原因。
所有人都见证着这一幕。
黄王妃看到帘外那个年轻风华正茂的齐梁二殿下,不免想到自己府内曾经荒唐度日的那个男人,当初与那个男人大婚,他娶自己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年轻英武。
大婚的两位主角,在红轿帘掀开之后,便牵手而行。
一对璧人。
羡煞世人。
黄王妃轻叹一声,不再去转佛珠,闭上眼,面颊泪两行。
若此生能得鸳鸯......
又何必去羡仙人?
第九十八章 白鸟
小殿下坐在玉栏杆一侧,双脚摇晃,看着下方的人群,终于汇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场大婚之宴如期举行。
心头再无挂牵,他轻轻跳下,落在空中楼阁的走廊。
然后缓步走向萧望的屋子。
隔着木门,易潇轻轻敲了三下。
易潇知道萧望不喜欢刺眼的光芒,所以他没有第一时间开门,而是在门外,沉默片刻后问道:“萧布衣的大婚,你不准备看看?”
屋子里的老人沉默了一会。
萧望并没有回答易潇的问题。
而是轻轻问道:“你在外面多久了?”
易潇在门外垂着眼帘,想了一会,说道:“这不重要。”
然后易潇说道:“闭眼。”
屋里的老人闭起眼,听到吱呀推门的声音,然后关门的声音。
所以当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屋子里仍然是一片昏暗,并没有光线外溢。
既然开了门,即便再关上,光线依旧进来了,夹杂着些许的寒气,给漆黑的屋子里添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萧望想着,这大概就是阳光的气息了吧?
阳光的气息很好闻。
这是新生,是朝气,是蓬勃,即便在黑暗里也能嗅得到。
可惜的是,这些东西与自己无关了。
不过也并没有那么可惜,因为自己也曾经拥有过这些。
只是兰陵城外的这片热闹,自己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一场盛大的,正式的婚礼。
所以萧望缩在床榻上,身体因为病痛的原因,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即便生出了想要起身的念头,依然不可坐起。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以他如此坚韧的意志,都无法支撑完成,可见他究竟病得是如何的沉重。
易潇站在黑暗之中,看着有些心酸。
他一下子明白了“病重如山倒”的意思。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就老成了这样,缩在屋子里,不愿见阳光,精气神一下子萎了一大截,之前还可以批阅奏折的,现在就像是油尽灯枯的老人,模样凄惨极了,面色怏怏发白,腐朽的像是枯木,病成了半截身子都埋到了土里的将死之人。
“那些侍女都是我唤走的。”
老人的声音依旧平静:“我可以自己起床,不需要你们扶我。”
他沉默了一会,床榻发出沉重的声音。
萧望轻声问道:“距离他们拜堂还有多久?”
易潇温柔说道:“一个时辰。”
“足够了。”
老人的声音像是塞在风箱里,极为艰难,一口气憋着缓缓吐出:“我可以自己起床,穿衣服,然后下楼,我自己可以......我没有生病......”
他的后背微微躬起了一个弧度,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将后脑靠在墙上,床榻不断发出轻微的颤动。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可以看到老人的手指在不停的颤抖,浑身开始出汗。
他的嘴唇发白,干燥,之前连续不断的说了两个时辰,他没有顾得上去喝一口水。
易潇叹息了一声,将老人扶住,不顾对方身上传来的微弱反抗之意,帮他调整了一下子姿势,好让他坐起来,半边身子靠在床头。
萧望唇齿含糊说道:“不需要你帮,你下去,一个时辰之内,我就下来。”
易潇没有说话,双手握住老人满是褶皱的手,平静望着他。
萧望这才发现,这么多年来,他居然从未像今天这样。
自己的三个儿子。
他哪怕说话,也只是一边批改奏折,一边低头思考,分出心神,很少去看对方的变化。
萧重鼎披上了厚甲。
萧布衣穿上了婚衣。
如今......自己最小的儿子,眼里的东西,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萧望想从易潇的眼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
这样他便可以推断出来,易潇究竟听到了多少,他所说的秘密。
还有最后的那个秘密......
易潇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萧望想要看到的——
或者是愤怒。
或者是悲哀。
那里一样都没有。
易潇说道:“老师不会回来了。”
“你跟他说的,是不是这个?”
萧望沉默。
而沉默便是最好的答案。
在这一刻,齐梁的皇帝,心头忽然多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以往病时,即便病重如此,他亦未觉得自己老了。
江山如此的大,千年以来,此间有资格坐上这个位子的,能有几个人?
萧望从年轻时,便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注定要坐上这个位子的人。
春秋之后,终成江南君主。
所以当他逢事决断之时,换位思考,去看向自己身后的人,他总觉得这些人不如自己。
所以即便他有一天白发垂垂老矣,只要身后未有能扛鼎之人,那么他便一直“不老”。
因为没有比他更适合,更聪明的人。
他沉默很久之后,认真说道:“你......很不错。”
......
......
齐梁的二殿下大婚之时,四海来贺,兰陵城诸门大开,轰动全下。
究竟有多少大人物到场?
数之不清,齐梁几乎过半的皇族,还有那些足够出名,足够有名望的江湖人物,全都在一年前收到了请帖。
诸如西阁的主人,或者其他道境的江湖盟主,所谓的九品大高手,密密麻麻尽数到来,奉上礼物之后,便站在天阙为他们特定安排的高城处观看。
而这些人,只能跟随参观,没有资格与那台大红轿同行。
在唐家大小姐的红轿游行之时,跟在其后的......是数量稀少的几座巨大王辇。
那些王辇里......坐着的自然是齐梁的王爷,每一位都是一整条道境的主人。
其实这些王爷的身份也并非就压过那些坐在高城楼台上看戏的权贵,只是齐梁如此之大,有些人喜欢热闹,有些人则喜欢孤僻。
诸位道境主人之间,送出的礼物,也有贵重程度不同之分。
安乐王府的安乐王爷逝世之后,便由安乐王妃黄素执掌府内大事,而她也是辇车上唯一以女子身执掌一整条道境的人物。
安乐王府为二殿下送上了整整十株巨大的赤血珊瑚,赤血珊瑚出自南海,极其罕见与稀有,也不知安乐王妃黄素是如何弄到的。
最令人赞叹的,是这十株赤血珊瑚之中,还有一株通体雪白,是为“变种”,单单是寻常的赤血珊瑚,一株便有千金,这十株俱是巨大,价格要翻上数倍,而那株雪白的......恐怕就是无价之宝了。
安乐王府的手笔当真是无比舍得了。
这还只是兰陵城收到的巨大贺礼当中的一份。
不得不承认安乐王府的这笔贺礼已经足够巨大,可齐梁整整十九条道境的礼物,即便其他道境主人的礼物略有不及,可基本不会差得太多。
更深层次的含义,谁都能看得出来。
陛下的身体不好。
齐梁的三位殿下无比的团结,对于皇位......
大殿下并不是皇位的适合人选,即便是萧重鼎本人也知道,以他的军事才干,可以领着烽燧西拒妖族,却不足以治国平天下。
而小殿下则是置身物外的修行者,是江湖上的第六妖孽“莲仙”,南海圣会之后,被更多人称为出海蛟龙,日后是仙缘的有力争夺者,更不可能会去争抢这份皇位。
所以即便二殿下不愿意......
这个位子,也必然是他的。
当萧望这次病重之时,兰陵城的事务与最终决策权,便放到了萧布衣的手中,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每一位道境主人,都不惜送出了足够巨大的礼物。
这便是齐梁未来的主人。
这样的一场大婚,如何不让他们狠心痛下血本?
一个让整个齐梁都倾注巨大心血的大婚,又如何不引得天下瞩目?
絮灵道主人为二殿下送上了铺满整个兰陵城主道的玫瑰锦簇,大红轿行过的路上,玫瑰花瓣纷飞。
全然不像是一月。
兰陵城的屋脊上还有未曾融化的大雪。
炽烈又温暖的天光推进。
花香弥漫,从南雀道网罗的白鸟从笼中被放出,在天风之中飞舞,一片圣洁。
遥远又清亮的鸟鸣。
围观的群众也好,高楼观看的权贵也好,此刻都无比放松,深深吸气,吞吐着玫瑰的芬芳,感受着盛大的阳光,享受着这场盛大婚礼给人带来的惬意与自得。
若有人问,此间何来鸳鸯羡?
毫无疑问,这便是了。
南雀道的白鸟,带着海边独特的湿气,脱离鸟笼之后在空中飞起,哗啦啦啦如流水的扑翅声音连绵成海浪,驱鸟人双指环起,扣在唇间,轻薄发力,吹出好听的口哨。
于是白鸟环绕,围绕成一个巨大的心形。
然后散开,得到了最后的自由。
此天的圣光,此天的轻风,此天的温暖与和煦。
是何等的幸运?
直到白鸟散去,天空之中再度传来了一声鸟鸣。
一只巨大的雪白影子,出现在天地之间,与苍穹白云一般,像是西域大雪山上的一块巨大白雪琉璃。
那是一只巨大的妖鸟。
也是西域最凶狠的大妖之一。
雪骨鹰。
第九十九章 不成敬意
兰陵城外的官道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一道浑身是血的身影,全身上下浸湿鲜血,衣衫破碎,一只手紧紧攥着马鞭,一只手缩在袖子,不知道攥着什么重要的物事,不肯露出,身子压得极低,伏在马匹之上在极小频率的颠簸。
他实在是太疲惫了。
赶了大半个齐梁的距离,即便他的修为很强,已经抵达了九品出窍的境界,在严重的伤势之下,依旧有些无法抵抗。
这道声音蓬头垢面,看不清真实面容,在寂静无人的官道上策马狂奔,一骑绝尘,即便无比疲倦,一手仍然不断挥鞭。
每一次挥鞭都竭尽全力。
而他胯下的那匹黑马实在太快。
快得就像是一道疾影。
浑身是血的人影抬起头来,眸子一片灰暗的望着远方。
兰陵城......
快要到了......
突破城门的那一刻,守城的士兵表情很是惊愕和意外,却没有任何一人阻拦。
因为他们认得这匹马。
而浑身是血的身影,则是很迷惘地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满城的大红灯笼,满城的花团锦簇。
听到了满城的喜乐,欢乐。
可他手里的那块玉佩......已经碎裂。
然后他有些不忍心继续向前,身后的士兵看着他浑身浴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人敢上前问一句话。
因为他们也认出了马匹上的人。
赤兔一蹄一蹄,沉重前行,低下头颅,硕大的眼眶里忽然溢出豆大的泪珠,滴在地上,疯狂摇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四足拼命擂地,然后再也不愿前进。
马背上的人被抖在地上,四肢大大躺在地上。
他没了更多的力气。
他看着刺目的阳光,却没有丝毫闭眼的意思,直直感受着灼人的痛苦,口干舌燥,像是死了一般。
然后他看到了掠过上空的那团巨大阴翳。
那是一只来自西域的鸟。
......
......
那只巨大的雪骨鹰,展开双翼之后脊背之处足足有三丈大小,从地面上高高望去,在耀眼的阳光下,这道雪白的鸟影像是穿破苍穹,投射而来的一块阴翳。
此时正是婚礼最盛大的一刻,萧布衣挽着唐家大小姐的手,走过两侧堆满玫瑰的走道,向着空中楼阁前搭建的婚台走去。
古老的婚曲,在唐家老人的清唱声音之中悠扬而隽永。
......
......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
“鸳鸯羡,鸳鸯羡?”
“不须长结风波愿。”
......
......
在婚曲之中,掺夹了那么一声鸟鸣。
于是便有人看见了高空之上的那道鸟影,发出了惊讶的呼喊声音。
更多的人看到了那只来自西域的雪骨鹰,巨大双翼震颤,那道阴翳投在地上的,先是一个小黑点,然后越来越大,以至于盖过了最接近的几个人全部的视线。
“轰——”
是气浪排空的声音。
这只巨大的雪鹰落地之后双翼重重拍打地面,溅起两排气浪,大红的花瓣被气浪卷起,狂乱飞舞,最靠近的几位年轻权贵并没有被这骇人的气势所压倒,面色不善,盯着雪鹰,他们之所以能好端端站在这,并非是这些人都有如黄侯萧祁的修为,而是身旁有九品的江湖高手默默上前一步,以元气出窍,分开了这刚刚抵达九品,勉强能抗住的威压。
能参加这场婚礼的,都是能在齐梁抛头露面的人物。
自然不会被这只西域的妖兽所吓倒。
有些年轻权贵不通修行,但手中握着天阙一条分支,也经常前去西域捕杀妖兽,所以他们知道这种雪鹰韧性极强,想要修成大妖很是艰难,除了妖族里的绝对高位者,除非很难驯化雪骨鹰。
大婚的现场显得有些躁动。
而此刻已经站在婚台上的萧布衣,面色并无变化,而是平静望向动乱的来源。
那只巨大的雪骨鹰已经修至九品,可以化形,却偏偏显露真身,此刻缓缓收敛双翼,乖乖低下头颅,像是一只乖巧听话的畜生,毫无大妖的气焰。
站在雪骨鹰背上的,是一个双眸漆黑的古怪麻袍男人,他声音阴冷,如蛇吐信,嘶嘶笑道:“在下拖雷,奉我主命,前来兰陵城......恭贺二殿下大婚。”
这句话说得毫无情感波动。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听说过拖雷的名字。
西域棋宫有九位大棋公,拖雷便是新晋的一位大棋公,据说得到了血池里大圣的灌顶,修为突飞猛进,成为了棋宫主人的得力麾下。
而他揭开麻袍,露出那张面颊,便让人心生悸然。
这着实是一张很不好看的脸。
说得难听一点,很是难看。
他的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伤疤,像是被炽热的火焰灼烧,或者是夹杂着猛烈的大风,在一瞬之间便毁了容。
而他的麻袍在掀开之后,与天风飞舞,裸露而出的上半部分胸膛,布满了黑色的蛇形鳞片,狰狞而丑陋,一道狭长的刀口斜斜吞去半边身子。
有几瓣大红的玫瑰花瓣落在他的胸膛,居然没有他的胸膛刀疤那般鲜艳殷红。
那道刀疤,像是女子出嫁时候含在唇上的胭脂。
所以拖雷眯起眼,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就这么落在婚台上的那个女人身上。
唐家大小姐的唇上,便含了一块胭脂。
他胸膛上的刀疤,便是这种无比鲜艳的大红色,甚至犹有过之。
世上最毒的胭脂色。
拖雷的目光盯着唐小蛮,声音却阴冷从喉咙里吐出。
“十株赤红珊瑚......”
“三十块碧玉翡翠......”
“堆满三个大箱子的黄金......”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然后越来越快,目光明明没有转移,却将婚场的贺礼都扫视了一遍,然后念了出来。
这些都是四海来贺的贺礼,在先前奉上的时候,由司仪风风光光念了出来,每一笔都是天大的手笔,此刻被拖雷念出来,反倒是有些嘲讽的意味。
有人注意到,拖雷拎着一个精致的玉瓷箱子,方方正正,质地像是赤血珊瑚,镶嵌的是硕大的碧玉翡翠。
这个玉瓷箱子殷红如血,神秘无比。
拖雷念完了这些婚场里的贺礼,然后忽然停住了声音。
“我家主公,前来鹿珈镇的时候,也为二殿下准备了一份贺礼。”
直到此刻,他依然站在雪骨鹰的脊背之上,俯瞰着婚典上的所有人,漠然说道:“自然是比你们给出的要丰厚的多。”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知道这个消息的。
西域的棋宫新主顾胜城不想打了,想要求和,那只西域使团早早抵达了鹿珈镇。
而兰陵城的陛下,以及这里的所有权贵,意见也都出其的一致。
于是便有了从兰陵城出发的那只使团。
若是和平达成,那么顾胜城送上一份大礼,也的确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眼前的状况,似乎与想象中不太一样。
年轻的权贵们保持着沉默。
他们觉得这个雪骨鹰上的来客,让他们觉得很不舒服。
他手中拎着的这个玉瓷箱子,不过是个方正大小,能装下什么?
难不成能装下比十株赤血珊瑚还要贵重的物品吗?
而最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是这个叫拖雷的大棋公,此刻所展露而出的态度。
这是一种从骨子上的漠然,轻蔑。
这是最根源的原因。
在场的权贵们不解地想着,既然已经求来了和平,为何还要如此?
他们却不知道,其实还有隐藏极深的愤怒,这些被拖雷深深压抑住,才没有从言语之中表露而出。
他是一个送礼之人。
却没有表露出送礼的态度。
拖雷跳下雪骨鹰脊背,拎着箱子,环顾一圈,漠然前行,走到婚台前,没有再前进。
拖雷忽然笑道:“主公说,给二殿下的那些黄金,白银,都留在八尺山上,过几日西域也有一场婚宴,所以欢迎二殿下来拿那份重礼。”
萧布衣眯起眼,缓缓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手势。
暗地四伏的天阙成员悄然而无声,穿梭在人流之中,默默形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这张蛛网的中心,正处于盛大的婚乐与婚典的最中央,拖雷轻轻将那个玉瓷箱子掷出,像是扔着一个烫手物事,扔到了萧布衣手上。
他笑着说道:“主公还说......”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玉瓷箱子入了萧布衣手后,镶着贵重翡翠和珊瑚的箱体便迸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接着碎开裂纹,一下子砰然碎裂——
内里的物事落在地上。
那是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骨碌碌滚在地上。
那颗人头上满是伤疤,与拖雷脸上的极为相似,像是被火风灼烧,在一瞬之间毁去了容貌,鲜血淋漓。
极为凄凉。
依稀可以看出一丁点的眉眼。
有人认了出来,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然后一片死寂。
唯有一个阴冷的声音,轻轻吞吐,像是蛇信。
“齐梁大殿下的人头奉上,价值连城。”
拖雷顿了顿,笑道:“不成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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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红与白
婚典现场迸发出巨大的气浪,那只原本安静停在原地的巨大雪骨鹰,猛地震击双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齐梁的大婚,天下最瞩目的一场盛大喜事。
雪骨鹰高亢的戾鸣,从鼓荡的腹中吹出无数雪花,将狂舞在空中纷纷扬扬的大红花瓣尽数染白。
喜事变丧事。
而紧接着箭簇破空的声音,还有妖族的血液炸开,将这些覆了一层雪霜的花瓣,重新抹上一层红色。
十几只巨大的箭簇,穿透这只雪骨鹰的钢铁身躯,箭身上连带着细小而坚韧的丝线,在婚典现场交错纵横,银光乍现,最终丝线不再震颤,密布成一道复杂的巨大蛛网。
雪骨鹰保持着振翅想要高飞的姿态,只是身上多出了十几个细小的血洞,鲜血像是瀑布一般从细小的血洞之中喷薄而出,还在狂舞的白花便被浇得通红,落在箭簇自带的钢线上,刹那被分成两半,无声落地。
这只雪骨鹰,是妖族使者拖雷唯一可以活着离开兰陵城的承载。
它身体里的妖气在一瞬之间便被这十九道箭簇切割,直接斩得淋漓破碎。
连灵智都被搅碎。
若是它再颤动一下,连身子都会被直接斩断,切成千块万块无数块。
婚典上所有的权贵都安静无声。
整个齐梁的兰陵城,在这一刻,似乎都陷入了极静之中。
萧布衣先是急促的呼吸了一口气。
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前几乎是一黑,闭上眼后,无数金星迸发,头晕目眩,面上的血色刹那消失殆尽。
接着他睁开了眼。
“轰”然一声。
婚典现场,有一道奔向雪骨鹰的身影,被击打地重重飞出,修为已经臻至九品巅峰的拖雷,在看到雪骨鹰被射穿的第一时间,就更改了路线,即便如此,依旧被一股巨大力量击中。
那是一道殷红如血的符箓,如钻头一般锋锐,带着空气切开了自己的腰胯,刹那凿穿了半边身子,接着红光如飞剑绕行一圈,切开他的小金刚体魄,将手筋,脚筋全都挑开。
于是拖雷便像是一个巨大的沙袋,重重跌飞出去,溅出的冰冷血液洒在地面,足足有数丈之长。
二殿下这才收回那只一直锁在袖内的手。
那张大红符箓便出自这只袖内的手。
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了一分。
天阙仙楼的成员沉默而无声的上前,将拖雷架起,以锁妖链打穿琵琶骨,带出了婚典现场,拖行着一行血迹,押向了天阙的牢狱。
这只巨大的雪骨鹰,还有一位妖族棋宫的大棋公,他们送来了这颗头颅。
所以他们不会死。
会生不如死。
这只巨大的雪骨鹰,因为不方便押送,双翼被天阙仙楼的执法者折断,腿骨也被敲断,这才能与拖雷一同押入牢狱。
整个过程都是寂静而无声的。
......
......
打破寂静的,是沉重的马蹄声音。
马蹄声音从婚典现场外而来,如果熟悉大殿下的人,便能听出,这是他座下爱马“赤兔”的声音。
一步一执拗。
有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人,满面风霜,牵着马绳,不断拉扯着高大的赤兔,木然而缓慢地前行。
从兰陵城入城之后,再到现在的婚典现场,他都保持着这个速度。
入场之前,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听到了那声妖气冲天的戾鸣。
那声戾鸣之后,兰陵城都寂静了起来。
于是他便入了场。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认得他。
隐在帘后的安乐王府王妃黄素,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中捏着佛珠,却压下了第一时间去看看那人伤势如何的念头。
黄侯。
有些道境主人沉默地想,如果自己没有记错,这个浑身浴血的年轻男子,应该是安乐王府的独子。
他牵着那匹赤兔,赤兔的硕大头颅已经泪水淋漓,抵尽全力不肯前进,却被他拽得步步前行,口鼻溢血。
安乐小侯爷拽着赤兔,艰难前行。
他毫不掩饰自己手臂上盘旋飞舞的那道微弱元气,像是一道随时可能消弭在呼吸之中的微风。
那道元气真的很微弱。
但是出窍了。
出窍了,便意味着他突破了九品。
没有人想过,这位荒淫无度的安乐侯,居然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
接着有人想到了一件事。
黄侯这一年来去了哪里?
他们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安乐王妃。
隔着一层薄纱,王妃黄素的面上表情难以看清,只是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黄侯的身上。
小侯爷的身上,挂着一柄破碎的北境凉刀,还有三块彼此碰撞,龟裂不堪的萧字腰牌。
浑身浴血的黄侯,颓然无力望着那颗从玉瓷箱中滚落的头颅,轻轻说道:“谈判破裂了。”
嗡的一声。
一颗巨大无比的重磅炸弹,砸在每个人的心湖,掀起万丈波涛。
接下来,这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人,拿着极轻极轻的声音,缓慢又平静地叙述了一整件事情。
声音极轻,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倦了,骨子里最后的那一股精气神,只能给他最后一点这样的支持,让他说完最后的这些话,把鹿珈镇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而他的语调很是平静,这种平静,更像是一种漠然,悲哀。
鹿珈镇死了很多的人。
不仅仅是鹿珈镇。
周边的十数座小镇,在一夜之间,都遭到了无比巨大的打击。
来不及传递情报和讯息。
鹿珈镇的城主府和平妖司成员,都被那个男人杀得干干净净。
没有妖潮入侵烽燧,所以没有警报。
顾胜城一人屠城。
平妖司的大仙师恐怕是死光了,齐梁的王落神将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屠杀结束的场面,连着十几座城池,流血漂橹,血腥冲天。
没有人质疑黄侯说的话。
不仅仅是因为黄侯自己的身份。
还因为他的三块腰牌。
一块是安乐侯留下的腰牌。
还有一块,上面带着浓浓的杀伐之意,刻着西宁二字。
最后一块,描绘着精美的长城楼台,幽幽烽火。
上有“烽燧”二字。
烽燧侯大殿下。
说到了最后,浑身是血的年轻男子,声音开始颤抖不稳。
“鹿珈镇的最后......”
“大殿下为了保护我们......”
黄侯没有再说话。
“噗通”的双膝砸地声音,小侯爷双拳紧攥,重重擂在地上,泣不成声。
......
......
漆黑的屋子。
外界的声音没有传来,这里便只有一老一少两人。
易潇双手覆在萧望的手上,他低垂眉眼,说道:“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老人看着小殿下的眼睛。
他知道这个问题没有被放下。
“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圆。”
易潇握着老人双手的力道不自觉的加大了一些,声音略微颤抖:“有些问题很重要,譬如是谁想要杀她,这个问题有了完美的圆,却不代表这件事情有了完美的圆。”
“因为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谁杀得了她?”
“即便是当年的吕圣亲自出手,就能杀得了吗?更何况是那些天阙成员,还有一场大火,江南道武林的围攻......越是试图掩饰,越是无法解释。”
“这本就是一件欲掩弥彰的事情。”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易潇一字一句说道:“她死了。谁杀的?”
萧望没有说话。
他望着易潇,眸子里倒映春秋元年的一切。
那场大火,那声啼哭,那个秘密,那个真相。
那双眼里,本该有的愤怒,悲哀,痛苦,全部都没有。
这便是问题的答案了。
老人想了很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说道:“你有没有想过......”
易潇很自然的低头聆听。
萧望喃喃问道:“那个紫匣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老人的唇角微微翘起。
他心想,这是世上最大的一个秘密了啊。
慕容告诉了自己。
即便是苏齐世,也只是知道这个紫匣......是慕容留给小殿下的东西,至于究竟留的是什么,这始终是个未解之谜。
老人笑着说道:“是......”
两个字。
小殿下的瞳孔缩起。
他极为缓慢,极为缓慢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萧望。
萧望沉闷地咳嗽了数声,说道:“她跟我说的。”
老人又细心补充了细碎而琐长的说明。
“在龙脊大雪山的山顶,左行十三里,下挖十八尺......”
“仅仅凭借匣子的那个还不够......还需要你......”
“最后,需要一点点的血,还有一点点的元气......”
当这些都说完了,萧望笑着说道:“我说完了。”
他想,这些话,与她当年对自己所说的,一个字也不差啊。
包括那句“我说完了”。
易潇低垂眉眼,说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萧望又想,这句话,与自己当年对她说的,一个字也不差啊。
紧接着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漆黑的屋门忽然被人推开。
小殿下蹙起眉头,没有回头。
这一次推门的不是二殿下,也不是任何一个有资格推开这扇屋门的人。
炽烈的阳光照破空中楼阁最高层,屋子里所有的黑暗。
推开门的是一个慌乱的甲士。
萧望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望着煌煌难以直视的门口,那里正是光源所在。
甲士扶着门,喘着粗气,说了一句话。
萧望的笑意骤然凝固。
他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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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黑莲(一更)
屋外的天光像是灼热的锥子,刺目到了极点,刹那便晃成了一片漆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萧望的脑子里平白无故扎入了许多把刀子,他隐隐约约听到了越来越嘈杂的脚步声音,有哭闹声音,奔走声音,从空中楼阁底下一路传来,最后他的脑海里越来越乱,越来越乱。
小殿下一直坐在萧望的床榻对面。
从屋门打开开始,他便自始至终没有转过身,而是将脊背挺直,希望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为萧望遮下一点阳光。
他看到刺目的光芒照在萧望的脸上。
那张几日没有见光的脸庞,苍老的程度,出乎了自己的想象。
然后老人像是一截朽木,坐在床榻上。
白发人送黑发人。
易潇伸出衣袖,替他擦干净面颊的枯泪,缓缓站了起来。
空中楼阁的屋门推开,又合上。
里面走出了一袭莲衣。
兰陵城里死一般的极静。
此刻却无比的暗流汹涌。
天阙仙楼所有的成员,全都开始了行动,这场婚宴所有到场的权贵,无条件的交出了自己手上全部的力量。
一种叫做愤怒的情绪,流动在兰陵城每一个人的血液里,此刻开始升温,逐渐向着沸腾靠拢。
世上许多事物,若是到了极致,便会变得十分恐怖。
愤怒到了极致,便会变成沉默而无声。
易潇就没有说一句话。
他从空中楼阁跳下,选了一条最短的路径。
那条路通向天阙仙楼的牢狱。
从他落下空中楼阁开始,身上的杀气便愈发凝实,几乎要迸发出来。
从皇都,到牢狱。
一共有七十二条曲折窄道可走。
但只有一条直线。
于是那道莲衣落地之后便开始奔跑,越跑越快,最后一路飘起,杀气腾腾,直接顺着那条直线,踩踏砖瓦,气势轰鸣。
七十二条窄道,几乎都有人在行走。
这些人披着漆黑的麻袍,走起路来悄然无声,此刻盛大阳光照耀,小巷子内依旧是一片漆黑,他们便像是黑夜的影子,粘附在巷子的阴翳之中。
天阙的仙楼,大部分的成员,此刻都收到了紧急的召令,全都赶向牢狱。
接着他们听到了头顶似乎有人急速掠动的声音。
接着落在了最后的小巷窄口。
天阙仙楼十八层的大罪牢狱,便隐在这条小巷之中。
那是一件比他们身上黑色麻袍还要漆黑许多的莲衣,粘稠如墨,而这件莲衣的主人,身上的杀气,此刻翻涌起来,比七十二条窄巷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浓烈得多。
一片死寂。
易潇说道:“如果天阙只有十八层,那么我应该坐在第十九层。”
没有人回答。
但是易潇说的很对。
单凭“小殿下”这个位子,他便有足够的资格坐在第十九层。
“所以我要先进。”
他平静说道:“而且在我出来之前,一个人也不许进。”
有些黑袍里的面容不可察觉的抬起,彼此交换目光,最终归于平寂。
仙楼里的命令,是第一时间赶到牢狱。
而仙楼里的成员,只考虑服从命令,而不考虑其他任何因素。
若是命令没有变动,那么便要尊重。
于是便有第一道黑色麻袍身影,默不作声的缓慢前进了一步,接着便看到小巷子内有一道红线闪过,
那道黑色麻袍痛苦地捂住喉咙,一道狭长而细绵而血口从喉咙处裂开,强烈到了实质性的杀意,瞬息笼罩了整个七十二窄巷。
森森地狱。
小殿下站在窄巷口。
大成的杀戮剑域,再加上大成的大势至域意,两道至强级域意轰然降临,天阙里的黑袍人有些已经承受不住这种恐怖的威压,膝盖关节处迸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音。
“我没有时间去跟你们算这笔破账,去把你们背后的那些人一个一个揪出来。”
“我只要确保一件事情,在我待会见到拖雷的时候,他必须要是活着的。如果他在我见到他之前死了,那么你们都要陪葬,一个也活不了。”
窄巷口的两道域意仍然没有停止。
易潇平静走入牢狱。
牢狱两端点起的狱火幽然。
他听到了嘶哑的戾鸣,来自于某只巨大的飞行妖兽。
然后他缓缓转头,看到了那只被折断腿骨,还有被折断双翼的雪骨鹰,怏怏跌坐在地,巨大的枷锁穿透妖兽的骨架,将它牢牢锁在地牢里。
押送这只妖兽,还有拖雷的那些黑袍人,已经不知去向。
与妖兽嘶哑戾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拖雷的痛喝声音。
拖雷的半边身子被符箓炸穿,看样子极为凄凉,儒道的浩然正气不断穿梭在伤口处,看得出来萧布衣在那道符箓上宣泄了多大的怒气。
而他的肩胛骨被铁链打穿,整个人被高高吊起,只有脚尖可以勉强着底,无时无刻不被剧痛撕裂着肌肤。
易潇平静走上前。
他抬起头,望着拖雷这张毁去容貌的面颊,后者因为承受的痛苦太过剧烈,甚至没有注意到,牢狱里多了一个人,甚至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小殿下漠然的想,这是何等的大火,能够将一位妖族九品高手的小金刚体魄烧成灰烬,乃至于毁容。
他忽然蹙了蹙眉。
耳旁的雪骨鹰戾叫声音戛然而止,那只巨大的雪骨鹰,半边身子忽然炸开,因为两只大翼都被折断的缘故,从兰陵城皇都拖行到牢狱,身上的血水都已经流得干净,此刻并没有太多的血污溅出。
易潇一只手对准它攥掌。
下一刹那,无边的杀气灌入了它的尖喙当中,一路穿肠剖腹,让它“安静”下来。
小殿下静静注视着拖雷。
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而短暂的几个呼吸之后,小殿下缓缓闭眼,再度睁眼。
瞳孔里多了一份颜色。
是璀璨的莲花。
每一道天相,随着天相修行者的进境,都有着所谓的“常驻”境界。
易潇的株莲和龙蛇两道天相,都常驻在了第三层的境界。
株莲相第三层,三尺莲海。
易潇脚底下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金色涟漪。
无形的波动在莲池内鼓荡。
株莲相开始拔境。
第四层,盗天池。
一缕又一缕的仙气开始飞溢,几乎犹如实质。
当初在南海与叶十三紫府对弈之时,小殿下曾将株莲拔高到第五境界,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御魂能力。
而此刻,株莲相已经快要抵达了第五层,仅差一步之遥。
接着破境。
破境之后,那朵莲花便在莲池之中肆无忌惮的开放,是那种真正盛大的绽放,不断迸发出刺目绝伦的光芒,丝毫不加以掩饰,照耀整座牢狱,以至于让痛苦之中的拖雷,都觉察到了这种磅礴的气息。
拖雷有些骇然地望向一袭黑袍莲衣的小殿下。
易潇身上的气息还在外溢。
第五境之后,还在拔高。
苏大丹圣曾经告诫过易潇,不要尝试第五境之后的天相。
这是世间最大的禁忌。
若是能将天相修行到常驻在第五境的地步,便足以成为这世上最恐怖的修行者。
譬如......李长歌。
可若是踏破那一步,便有可能会遭遇到无人可以预知的不祥。
易潇默默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底的金色涟漪像是被人投了一粒石子。
金色涟漪一下凝固。
接着倒流。
那朵本来盛大开放的金色莲花,花苞缓慢旋转着,收敛着花瓣,同时收敛了所有的气息,不再是之前那般圣洁又磅礴的璀璨。
像是光明之中一闪而逝的黑暗。
莲池里的纯白仙气弥漫,池水之中,如滴入了一滴墨汁。
一下将池水都染黑。
这滴墨汁染到了莲花花.芯,将让缓慢收敛的莲花,有了再度盛放的意味。
黎明倒流。
回到永夜。
一朵漆黑的莲花缓慢绽放。
牢狱里的幽火尽数熄灭。
黑暗之中,小殿下的瞳孔,乃是永夜所在。
他望着拖雷,缓缓伸出一只手,压在了拖雷的肩头。
铁链哗啦哗啦碰撞,拖雷痛苦而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不堪重负传来,易潇的手掌无情压住,硬生生拽着他的肩头,压着铁链,让他脚掌落在了地上。
继续下压。
直到拖雷跪在地上,他的肩胛骨一片模糊,铁链崩到了最直,随时有可能崩断。
巨大的痛苦,已经让这个妖族的大棋公精神崩溃,无法言语。
只是这种痛苦,与他接下来需要面对的痛苦比起来......只不过是区区的开胃小菜。
“株莲相第六层......”
小殿下的眸子里没有任何的感情。
他木然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拖雷,一只手掌缓缓压在他的天灵盖上,刹那之间,无穷无尽的漆黑元气奔赴掌心,灌输而下。
拖雷的灵魂受到了无与伦比的重创。
像是一柄重锤,跨越了**,直接抡砸在了灵魂上。
几乎快要魂飞魄散。
易潇的瞳孔里,那朵黑莲缓慢旋转,他看到了一丝火光。
是鹿珈镇的大火。
是拖雷所看到的......鹿珈镇里的一切。
大婚的现场,所有人都看到了大殿下的那颗头颅,只是已经被火风吹得毁容,无法辨别真容。
所以小殿下需要知道真相。
而这朵黑莲里的火光......就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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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个单章,说一下话
不知不觉,浮沧录已经快200万字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本书一开始,没有想过要写这么长的。
因为一开始,它其实只是一个很单纯的故事,可是越写到后面,这个故事里的人物,越是跳了出来,跟我说,他们的故事,远比我一开始想得,要精彩得多。
书评区,还有贴吧里的评论,我都看了。
有些碍于精力,我没有去回。
接下来的故事,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想写的故事,为了写它,我铺垫了很多,从风庭城外那个叫顾胜城的男人咬断一根手指开始,这个故事的弦搭上了弓,射出之后便不可再挽回。
洛阳城里红衣儿香消玉损,八尺山上顾胜城捡到了玄武传承,北原大雪中二殿下十万里南归。
这些故事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点。
匣子。
那个......紫匣子。
匣子是故事的开始,是我想说的故事的开始。
从一开始,我作为新人尝试创作,我试着去模仿烽火戏诸侯,去模仿猫腻,去模仿各路我所喜欢和尊敬的大神。
到后来,我发现写作,其实是一件始于模仿,毕于思考的事情。
我开始了自己的思考。
然后我有了我想写的东西。
所有的模仿,只是为了把我想写的东西,更好的写出来。
到了这里,想说一下心里话,希望大家以后可以理性看待我的作品,我不想成为大神的影子,那些大神当初还是新人的时候——他们也是有着学习和模仿的对象的。
我只想做我自己。
言归正传,有两个很重要的事情。
第一个,请支持正版,我觉得我写的不错,如果你也觉得不错,那么请支持正版。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为我很快要毕业了,而这本书的收入......决定了我以后要不要继续写下去。
第二个,4月是浮沧录的大**,我会翘掉所有不必要的课,然后很肝,而且很认真的写下去。
我想拿一次月票榜前十。
每个月都有月票榜,可是浮沧录的大**就只有这么一次。
诸君何妨一战?
请开紫匣,随我登八尺山。
第一百零三章 等我,回来(三更)
巍峨的雪原,磅礴大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漫天呼啸的狂风,卷动鹅毛大雪,从天尽头滚滚而来,遮挡住所有的视线,即便站在最高的地方,也不能看清这世间的真实面容。
幺十一没有说话,他在大雪里站得笔直,森然铁甲覆在白色猿毛上,站在冰天雪地当中,反而让他有种回归初生的温暖。
江南的春花,塞北的黄沙,北魏的烈酒,齐梁的暖茶。
那些都是人类世界里的东西。
在妖族的西域里,这些什么都没有,只有极寒的雪花。
幺十一是八尺山下护山八百侍卫里的一个。
八尺山下十里内,飘着的大红锦缎,已经被大雪染白,所以即便他先前把锦缎挂在了雪木上,也不过是徒劳无用功。
就像是山上的那些小棋公大人说的,主公今日的大婚,就是挂出一百里的锦缎,在妖域这片荒僻到了极点的地方,也不会有人看到。
幺十一想着自己只需要再站岗三个时辰,就能回到山上,主公的大婚会持续整整三天,现在应该到了最重要的时刻?反正自己本就是一只小妖,错过便就错过了,等到回去的时候,也许还能有剩下的美酒,食馐,或者是抢掠而来的人族女子,可供自己享用。
远方的大雪那头,缓缓出现了一道黑线。
幺十一眯起眼,想要看清那道黑线究竟是什么。
......
......
“嗖——”
耳边传来与风雪截然不同的倏忽声音,那是一道极其迅速,甚至迅速到了不可听清的声音。
这道黑线,瞬息便划过幺十一的脖颈,切开他的颈动脉,噗嗤迸溅而出殷红而连绵的血线,环绕一圈掠过,迸出的血液像是狭小的瀑布,当他捂住脖颈之时,雪地上便传来噗通一声。
原本绷紧在两颗雪木之间的大红锦缎被一剑斩开,此刻散乱开来,缓缓落下,一半覆在幺十一的身上,另外一半栓在雪木上。
锦缎被妖血染红,然后又被狂乱的大雪涂抹了一层惨白,就像是一块素白尸布。
风雪之中,有轻微的踏雪声音。
“送到这里,真的就可以了。”
“说好五里,这里距离十里,还有五里。”
魏灵衫沉默停下脚步,她抬起的那只袖内,倏忽的声音再度传来,这一次从远方折掠而回的“漆虞”,异常听话的悬浮在她的身前。
紫衣郡主的身后,大雪落下,密密麻麻,试图掩盖她的脚印。
可掩盖不了脚印当中夹杂着的浅淡的红色。
是血的颜色。
八尺山外二十里,开始有妖出没,从第十里开始,妖族逐渐递增,小殿下一直未曾出手,魏灵衫便唤出漆虞,将一里之外的拦路妖族尽数斩杀。
如此相送。
易潇轻轻说道:“若是你执意要送行,不妨让漆虞送我同行。”
魏灵衫念了一声好字。
嗡然一声剑鸣,那道漆虞古剑便掉转剑尖,缓缓对准易潇,如有心灵感应一般,再度缓缓掉转,以剑柄面首。
魏灵衫看了一眼幺十一的尸体,平静说道:“你总不会以为,你可以安然无恙的杀上八尺山,然后再杀出来?”
易潇说道:“当年的大师兄可以做到,他是天相第五境界的常驻者,我也可以开启第五境界的天相。”
这句话的意思便再明显不过。
大师兄当年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
魏灵衫说道:“大师兄当年上的八尺山,不是现在的八尺山。”
李长歌登上八尺山,留下一条血径,杀得西域妖族不敢露头,砸得棋宫四宫五调一片噤声,这件事情,传到中原之时,让所有人都看到了风雪银城大师兄的那把剑,究竟有多锋锐。
那根留下的木髻,一直留在仙吕宫大殿当中,根深蒂固,有搬山撼山之威能,远超同辈大修行者。
可当年的八尺山,与今日的决然不同。
在发动了对烽燧和西壁垒的突袭之后,八尺山上的妖族,数目和强大程度,经历了好几轮古老血池的洗礼。
那个血池......连接着八尺山的最底层,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但每一位妖族,得到血池洗礼之后,便会得到无与伦比的强大提升。
郡主大人深深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幺十一”。
这是一只妖猿,已经初具化形的能力,开启了灵智,能够拎起武器,身负甲胄,在八尺山十里地外巡守......这些便是血池赋予它的灵智。
从一个畜生,变成可以与人类相抗的妖兽。
当年大师兄杀上八尺山时,无数妖兽前赴后继,拼死相拦,撞死在剑骨剑气下,这些都与如今的“幺十一”截然不同。
“幺十一”的喉咙上有一条黑线,但这条黑线并非是一条绝对完整的直线,而是有了些许颤抖的痕迹,这说明了一点。
这只妖兽下意识想要躲开。
可是漆虞的速度太快,即便他生出了这个念头,本身境界实在太低,这样的一剑,对它而言,依然是必死之剑。
这件事情,便是一件令人细思恐极的事情。
易潇也发现了这件事。
越靠近八尺山,越靠近棋宫,这些巡守的妖族,智力便越发的成熟,或许是因为向着人类进化的原因,他们身上的妖气隐藏越深,特征越来越像人类。
“易潇,你应该知道,就算大师兄从海外赶回来,他今日再登上这座山,也不一定能够下山。”
“我知道的。”
“那你知不知道,只带上漆虞是不够的。它既不够锋利,又不够坚韧,它会钝,会碎,会坏。”
“我......也是知道的。”
魏灵衫想了很久,她轻轻问道:“你背后的匣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不等易潇回答,她就说道:“其实我是不在乎的。”
“我不想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无非是一样足以摧毁城池,屠灭生灵的东西。”郡主大人的声音带着一丝难过,说道:“你不肯说的事情,我当然不会去问。”
易潇欲言又止。
“我只想说一个道理。”
“漆虞会断,会碎,它不是世上最锋利的剑,但我是世上最锋锐的刀,棋宫里有大夏龙雀的供奉位,若是紫匣里的东西没有你想得那么管用,我可以帮你保住最后的性命,我如果在五里外,那么发生了意外,我就需要赶五里路,如果在一里外,只需要赶一里路......”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
如果就在你的身边。
魏灵衫停顿了很久,认真说道:“你真的可以带上我。”
小殿下看着魏灵衫的眼睛,那只眸子的东西,一如既往的黑白分明,叫自己无比喜欢,他早就知道了魏灵衫想要说什么,而他没有打断,便是等着这个时刻。
易潇缓慢而坚决的摇头。
他知道紫匣里面有什么,所以他必须要拒绝魏灵衫的好意。
他说道:“一个时辰,我不下山,你就上来。”
郡主大人沉默了很久。
她轻轻说道:“好。”
小殿下咧嘴笑了笑,他拽了拽系在紫匣两端的黑色带子,将其牢牢捆缚在背后,穿过腋下,确定这只巨大紫匣,能够绑在自己身上。
这只无比显眼的紫匣,匣背上落了许多的雪,从北原到西域,他们的速度不算快,却绝不算慢。
所以匣背上的雪,有北原的,也有西域的。
易潇知道,匣子的背面,很快就不止会落上雪。
还有血。
有妖的,也有人的。
有别人的,也会有自己的。
小殿下背着巨大紫匣,有些笨拙地抱了抱魏灵衫,轻轻说道:“走了。”
就像是当年的沉剑湖那样。
走了。
今日一别,希望很快可以再见。
魏灵衫闭上眼问道:“一个时辰,你不下山,我就上山。”
郡主大人抬起头来,表情怨怼,幽幽说道:“你不要骗我,我真的会上山的。”
易潇笑着点头,嗯了一声。
花言巧语的哄骗是每个男人天生的技能。
易潇心想,自己应该不算是哄骗,他没有说谎,也没有拒绝魏灵衫想要上山的意思。
他只是选择性的,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情。
这件事情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就像没有人会相信,紫匣里装着的,不是长生药也不是壁画,更不是可以摧毁一整个城池的恐怖武器。
这算是什么?
善意的谎言?
不,只是善意的隐瞒罢了。
他拍了拍郡主大人的脑袋,转身就要离去。
“站住——”
有些哀怨的声音。
易潇回过头来,看着那一袭紫衣,站在冰天雪地里,风雪吹动衣袂,面容俏立动人,低垂眉眼,自顾自怜。
一刹那心旌动摇。
“前些日子,心神不宁,我也不知是何原因,脑海里像是有一根弦......思来想去,应是有些话未来得及说。”
紫衣女子轻轻说道:“我很羡慕沈莫姑娘。”
易潇抿紧嘴唇。
“我也很羡慕唐小蛮姑娘。”
“所以......”
这句话没有说完。
意思却再也明确不过。
小殿下很是认真的打断了她的话。
“好。”
他拽紧紫匣两端的肩带,深呼吸吐出四个字。
“等我,回来。”
第一百零二章 紫匣(二更)
鹿珈镇的大火烧啊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易潇的面色愈发苍白。
不仅仅是因为元气负担过重的原因。
他越是翻阅拖雷的灵魂,越是觉得鹿珈镇里的火光,让自己觉得无比愤怒。
他看到的第一副画面,便是无数的大风吹动剑火,将连同拖雷在内的所有人都尽数吞没。
这是白虎大圣倾尽全力迸发的怒吼,在一瞬之间,便将整个鹿珈全都淹没,而画面的最中心,则是覆着红甲的萧重鼎,双手抬起覆在面前,艰难抵御着大火。
与鹿珈镇的房屋与瓦烁一般无二,萧重鼎的身影刹那便被淹没在大风大火的赤红当中。
无边的烈焰缭绕升天,唯一能够站起的身影,便是顾胜城。
黑莲旋转,龙蛇嘶鸣。
似乎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怒意,连两道天相也一同响应。
易潇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
他漠然抽手,身前的拖雷极为凄惨地痛苦啊了一声,整个身子被绷直的铁链哗啦啦重新悬回高空,双脚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站起,便像是一具死尸,活生生拖着吊在牢狱之中。
魂魄都要裂开。
小殿下静静看着拖雷,说道:“让你死,都是便宜了你。”
他低垂眉眼,想到在自己离开牢狱之后,巷口那些拥挤的仙楼麻袍人便会蜂拥而至。
可能轮到齐恕掌控局面的时候,拖雷已经死了。
这些都不重要。
至少对于自己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易潇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最后一眼深深望向拖雷,像是看着一只低贱的蝼蚁。
被栓死在铁链上吊起的拖雷,似乎也感应到了这股目光。
一种血统上的臣服,让他情不自禁生出了深深的负罪感,以及想要跪拜的巨大冲动。
若是铁链松开,只要易潇说出让他去死的言论,那么他一定会立马自刎,以死谢罪。
当那朵黑莲缓缓逝去之后,这种流淌自血液里的压制才缓缓消散。
易潇再无留恋,离开这座牢狱。
他走出牢狱,看到窄巷口里的麻袍人,没有说话,只是保持沉默。
在杀戮剑域和大势至域意的压迫下,没有人能够前行一步。
小殿下轻声说道:“你们自己要想清楚,背后的人再厉害,若是脱离了兰陵城,仅仅凭借一个天阙......难不成还能跟皇权相比?”
“在这片十九道的疆域上,谁最大?”
小殿下指了指空中楼阁的方向。
“我以前以为你们什么都不怕,但现在发现,你们其实也是害怕的东西的。”
易潇轻轻说道:“你们刚刚大可以试着闯入牢狱,一百个人里,或许还真的有一个人能成功......但是你们没有。”
“既然怕死,就不要来找死。”
说完这句话,易潇便离开了这里。
......
......
兰陵城里已经乱成了一团糟。
几乎每一个权贵阶层的人物,都忙着焦头烂额。
除了极个别的几个人。
魏灵衫就是其中一个。
她蹲在七十二道窄巷共同的出口,在屋脊上等到了易潇的出来。
“如果他们真的有人试着越界,我也会出手。”
魏灵衫轻声说道:“所以即便有一个人能成功,他也会死在我的剑下。”
易潇跃上屋脊,一路前行,低声说道:“这件事情很严重。”
魏灵衫说道:“我知道很严重,问题是有多严重。”
二殿下的婚礼上,妖族的使者前来挑衅。
这件事情当然很严重。
这意味着妖族与齐梁的和平彻底撕裂了。
也意味着鹿珈镇边陲的上万人可能全都死光了。
更意味着要再度开战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颗头颅。
而那颗头颅,容貌尽毁,已经辨认不出来究竟是谁。
易潇忽然停住脚步。
他想着魏灵衫说的话,这件事情......有多严重?
对他而言。
齐梁与妖族的和平没有了,那又如何?
鹿珈镇的边陲死了上万人,那又如何?
要再度开战了......那又如何呢?
小殿下鼻子一酸,深吸一口气。
他艰涩说道:“他死了......是真的。”
魏灵衫沉默不语。
小殿下继续恢复了前进,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沙哑说道:“我要去做一件事情。”
“我陪你。”紫衣姑娘如是说道。
易潇第二次停住脚步。
他声音带着一丝血腥气,这股血腥气并不是杀气,而是从喉咙压下的血意。
“什么事情都可以,但是这件事情不可以。”
魏灵衫木然说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包括你说的这件事情。”
易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他试着伸出一只手,悬在魏灵衫的面前,最终没有落下。
“你听我说......”
他看着郡主大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的确很是好看,黑白分明,对错分明,爱恨分明。
那双眼睛平静望着自己。
“这件事情,是我必须要做的,而不是你必须要的。”小殿下说道:“你可以做你想要做的事情,譬如杀人,譬如放火。”
魏灵衫问道:“再譬如跟着你?”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我没有把握让两个人活下来。”易潇严肃说道:“所以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明白了。”魏灵衫说道:“那我只送你到山下。”
易潇沉默了很久。
魏灵衫又说道:“我并不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我可以恢复真身......”
易潇打断说道:“我会找青梨帮忙。”
魏灵衫说道:“你说过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
“当然可以。”
“我想去那座山上看一眼,与你要做的事情无关。”
易潇再一次拒绝说道:“这一次不行。”
他想着,可能以后都不行了。
魏灵衫说:“那我把戒指还给你。”
她平静而坚决地缓慢旋出了指上的戒指,再一次望向易潇,问道:“现在呢?”
小殿下闭上双眼,深呼吸一口气。
他心想这世上果然最不讲道理的,就是女人。
易潇幽幽说道:“我可以让一步,你送我到山上,但不是你想的那座山,然后我们一起去那座山,你要在山下等着,离得越远越好。”
“多远?”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在兰陵城等我回来。”
“那我就在那座山脚下等。”
“最少要隔着十里地。”
“五里。”
“我让一步,八里。”
“五里。”
女子又有了旋出戒指的举动。
“五里就五里,无论如何,你不许上山。”
“如果一个时辰你不下山,那我就上山了。”
“那如果我没有出来呢?”
“如果你没有出来,那我就杀上八尺山。”
沉默了很久。
易潇忽然自嘲的笑了笑,说道:“好。我答应你。”
魏灵衫把戒指重新戴回,然后伸出一只手,缓缓勾起小拇指。
易潇微微一怔,他低垂眉眼,笑着伸出小拇指,勾在一起。
大拇指抵住。
他笑着说道:“幼稚。”
......
......
大雪。
西域与北原的交接之处,这两片土地,都是中原最为寒冷的区域。
北原的龙脊大雪山,绵延数千里。
龙抬头之处,世间最高雪山,终年巍峨严寒。
漫天大雪琉璃世界里,有三个身影,走在大雪里,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小姑娘。
大雪无法接近他们身边三尺,便被无形的气机弹开。
青梨姑娘认真说道:“你对我说的这件事,我会如实汇报给山主大人。”
易潇说道:“越快越好。”
青梨问道:“还需要我送你吗?”
小殿下轻轻说道:“接下来就不需要了。”
青梨姑娘轻轻嗯了一声,她抬起头来,双目涣散,望着易潇和魏灵衫,最后目光停留在易潇身上,说道:“还有......这是真的吗?”
小殿下笑着说道:“应该,有可能,大概率......是真的?”
青梨觉得好生离谱,好生不可思议。
她感慨说道:“如果是真的,那真是厉害啊。”
易潇说道:“是啊。”
青梨又说道:“如果是假的呢?”
小殿下蹲下身子,摸了摸青梨的头,说道:“放心,那个匣子,藏着很厉害很厉害的东西,我拿了以后啊,整个棋宫都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你心心念念的那件事情......”
青梨怔了怔。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讷讷说道:“谢谢......”
然后她很郑重的说道:“那你要活着出来啊。”
易潇笑着说道:“放心。”
大风刮过。
青梨的身影乘风而走,如破虚空,飞散如烟,就这般去了圣岛。
登顶龙脊大雪山,左行十三里,下挖十八尺。
易潇心神荡漾,站在雪山之巅,他缓缓催动元气,将那枚紫匣挖出,古老的紫气流淌在匣子表面。
小殿下双手有些吃力地捧起巨大紫匣,天地大风起,如有狂风咽。
那个在世上传得无比神秘的紫匣。
慕容留下的那个紫匣,究竟藏在北原的什么地方,龙脊大雪山如此之大,又该如何去找?
有人说,里面藏得是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长生药。
有人说,里面藏得是魔宗圣岛光明与黑暗圣山合一的壁画。
还有人说,里面藏着能够摧毁一个城池的恐怖武器。
魏灵衫好奇问道:“这就是了?”
易潇说道:“这就是了。”
郡主大人沉默了很久,问道:“所以......这里面藏着能够摧毁一个城池的恐怖武器?”
小殿下摇了摇头,说道:“摧毁不了一个城池,甚至......连一只猫都杀不了。”
魏灵衫看着这个紫匣,越看越觉得杀气满溢。
紫匣里不知装着什么。
这是世上所有人都好奇的事情。
易潇说,紫匣里的东西,连一只猫都杀不了。
但好奇心能杀死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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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我有一箭,当做贺礼(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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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潇走出没有多远,听到了身后巨大的妖气鼓荡声音,像是有人张开了双翼,便等同于挣开了天地之间的束缚。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是魏灵衫,解开了龙雀真身的束缚,为自己分去一部分的妖族力量,好让自己顺利登上棋宫八尺山。
小殿下只是平静地向前走着,他的步伐无比稳定,目光始终望着五里地外的八尺山。
此时已经没有五里。
他能够听到山上传下来的高歌声音,不知道是妖族的古曲,还是中原的乐器,这些都成了无暇顾及的事情,在寂静的雪地当中,易潇走完了最后的一小截路,缥缈的声音,就像是潜意识里的古谣,若是不去注意,便在脑海里烟消云散。
莲衣飞舞又落定。
最后的这一段路,他在想一些事情。
原本胸膛里鼓荡要溢满的东西,此时终于缓缓平复了下来,可能是从北原到西域的路程太过遥远,又实在太过寒冷,再热的血,都会被大风吹成冰渣。
易潇在想,人有时候要做的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看到了八尺山山脚的山门。
那里一片狼藉,土石崩碎,只留下残缺的山门石柱,被风雪侵蚀,惨不忍睹,像是被人砍了一剑。
的确被人砍了一剑。
当年大师兄要杀上八尺山,是为了什么呢?
小殿下闭上眼,他缓缓摊开双臂,感应着狂风绕过巨大紫匣平滑的匣子背面,从耳边,从脑后,从腋下穿行,一路跨越北原,伴随自己来临至此,最终沿着山门向上。
八尺山上,一尺一登天。
他像是生出了某种玄妙的感应,元力或是魂力,亦或是二者兼有的,突破了某道妙不可言的门槛。
他闭着双眼,站在山门下,张开双臂,像是一只即将乘风而行的鸟儿,莲衣飞舞,巍峨不动,灵识却凭虚御风而动,如一尾游鱼,随着天地大风一同扶摇而上。
他闭着眼睛,却好像看到了这片雪原上的天地万物,不断的拔高,再拔高,云雾飘渺间,他看到了第一座宫殿。
那座宫殿修葺得气势磅礴,大红漆色涂抹雪砖白瓦,当初大师兄登山之时,八尺山上的剑阵迸发,剑气击溃剥落了这座宫殿的砖瓦,之后重新翻修,今日顾胜城大婚,在砖瓦上涂抹了一层红色,以表人类世界当中的喜庆意味。
牌匾上二字。
越调。
棋宫的五宫四调,越调最低。
越调大殿里,有低吟水袖的舞女,在殿内起舞,这些多是妖族的狐女,媚骨天成,嗓音细腻,哼唱着的,也正是细腻的越调古曲。
再往上便是商调,双调,大面调......
棋宫的九座盛大宫殿,以古曲里的五宫四调命名,大雪摇曳当中灯火通明,红烛如海,神识看去,不知有多少妖气隐匿,又有多少妖族享乐沉溺。
一片安乐,歌舞升平。
何等太平。
小殿下心头本该旺盛如炉火的愤怒,在风雪之中缓缓熄灭。
那缕吹上八尺山山巅的雪气停住。
他的神识魂力也便就此停住。
他站在山脚下,闭着眼,就像是站在了西域最高的云端顶部,站在了比八尺山还要高上那么一些的高度,就这么平静地低下头,俯瞰世间,看着这片西域大地,一片惨白,没有阳光,千百年来,年年如此。
大师兄修行的是“剑道至仁”。
当他杀上这座山时,在八尺山留下了一条颀长无比的猩红雪道,如今俯瞰看去,无比清晰。
这需要杀死多少人?
需要何等的心如止水?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感应着那条猩红小道上留下的斑驳剑气,这么多年,依旧未散。
每一缕剑气,都足以杀死一只妖。
每一缕剑气,也只能杀死一只妖。
人力有时尽,所以即便是大师兄,想要杀上棋宫,再走下来,也要面临着剑气穷竭的境况,而他留下的这条血径,便说明了一些问题。
他没有浪费一丝剑气。
所以即便他修行的是“剑道至仁”,在踏上这座山的时候,已没了回头路,无穷无尽的妖族撞死在他的剑气之上,若是想要活下来,就要保持足够充沛的剑元和剑气。
所以他近乎于冷漠,无情,嗜杀的,走完了这一段路。
小殿下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些情绪,不是表现的越强烈,就越是有效。
越是愤怒的一剑,越是隐忍,越是阴柔,越是阴险。
因为这样才有成效。
越是愤怒,越是冷静,越是沉默,越是......无情。
易潇眯起眼,缓缓向下看去,视线逐渐聚焦,跨越了云层的天风,伴随着并不算炽烈的微弱天光,降临到了八尺山的山巅。
......
......
那座仙吕宫大殿之内。
殿内烛火飘摇,九个大棋公的位子都已经摆出,而缺席了好几个席位......有些是不愿前来,有些则是永远的来不了。
棋宫的保皇派,彻底拥簇大君的那一派系,在顾胜城回到棋宫之后,这一派系还留着最坚固顽强的一份子,最终带着为数不多的精锐妖族连夜离开了八尺山,即便是今日,两个大棋公的位子依旧留给了保皇派的领袖,只可惜在顾胜城大婚之时,他们仍然没有前来。
所以接下来要迎接他们的,就是西域八尺山无穷无尽的追杀和截堵。
风白派系的拥簇实在太过弱小,直接被顾胜城无情地铲除。
不愿前来的大棋公,将要面临的结局......无非是被顾胜城钉死在八尺山,或者把顾胜城钉死在八尺山。
于是这一日的大喜之宴上,有些旧日的妖族同僚,看着空缺的席位,念到昔日的交情,不由生出些许的感慨和惋惜。
大殿里的烛火摇曳,雪气如仙气,盎然氤氲如仙境。
顾胜城站在仙吕殿的正门,他没有披着那身厚重的玄武黑袍,而是穿着北魏风格的婚服,衣襟上挂着一连串的华贵物事,钻石,珍珠,黄金,而这些物事的设计太过繁杂,堆叠起来,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像是江湖里所谓的暴发户。
在场的大小棋公不懂。
他们只知道,这是人类世界里最贵重的东西了,但以如今主公的身份,以八尺山的底蕴,这些东西......不过是世俗界的粪土罢了。
可是只有在最底层挣扎的那些人,连饭也吃不饱,衣服穿不上,终日忍受侮辱,饱受饥寒交迫的那些人,才知道这些“粪土”,究竟有多么重要,意味着什么。
顾胜城抬起头。
然后扬起眉。
然后轻轻吐了一口气。
他当着这些大小棋公的面,缓慢抬起手,拽出自己身上的第一颗纯金纽扣,然后连同别在衣襟上的水晶白花一同拽出,丢在地上。
接着便是一阵跌坠的声音。
钻石跌在地上,被顾胜城一脚踩过,四分五裂,他平静踏过这些世俗界的“粪土”,走向了大殿内环形的高台。
高台围绕着一层红帘,从仙吕宫大殿垂落的红色锦缎,将高台内里的那位新娘,遮掩的严严实实。
只能隐约看到,那位新娘,似乎坐在仙吕宫的王座之上。
隔着一层红帘,顾胜城看到了模糊的身形。
秋水单手撑着下颌,这个姿态,他摆了许久,没有动用元力,勉强可以撑住下巴。
像是一个睡美人。
顾胜城注视着这层红帘,他缓缓地想,当所有的愤怒消去之后,还能剩下什么。
不是倦怠,而不是疲惫。
而是一种近乎于漠然的情绪。
同样的,当极致的喜,与极致的悲,都揉在了一起。
顾胜城麻木地想,自己可能已经没了什么知觉。
这场大婚之宴,摆给全天下的人看,无论如何,西关,北魏,齐梁,都知道自己今日大婚。
八尺山外的警戒放得很空,如果有人前来,侍卫也会让出一条道路。
他期待着有这么一个人,江轻衣也好,北魏的陈万卷也好,或者齐梁的二殿下,是谁都可以。
他在等这些人忍受不住心头的愤怒,然后在今日赶到棋宫。
顾胜城心底还有一个人。
江轻衣,陈万卷,萧布衣,都不如他。
因为自己从来不曾将他们当做自己的对手。
所以那股熄灭的火焰,近乎漠然的蔑视,都会被湮灭,最后散去,即便他们来了,死在了自己的手上,也不会有死灰复燃的情绪,最多的,就是以人血还人血的复仇快感。
他想要杀人。
顾胜城眯起眼,感应着这股疏离的漠然感。
大道漠然而无情,世上九品难破境。
若是不能将情绪压下,如何破境?
他魂海里的那道门槛,出现了一丝一毫的破碎感,像是那道阻挡了天人之隔的天堑,就此裂开,不再成为阻隔。
也正是此时,顾胜城忽然抬起头,像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朋友,瞳孔里猛然迸发出炽热的光彩。
八尺雪山上,溢散云层中。
小殿下神魂同样感应到了顾胜城的存在。
两人九品境界的门槛几乎在同时破裂开来。
八尺山下,小殿下神魂翻滚,莲池沸腾,龙蛇蔓延双臂,他缓缓卸下紫匣,将其插在雪地上,然后将双臂摆成张弓搭箭的姿态。
这一箭蓄满,云海翻腾,垂落天光,宛若蛟龙。
山下有人喃喃说道:“我有一箭,当做贺礼。”
第一百零五章 箭与剑(五更)
八尺山上有一座巨大剑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四圣里的青龙喜剑,白虎擅阵,于是便有了那座剑气冲霄九千九的巨大剑阵,若是全力催动,威力惊天彻地。
然而这一箭来的实在太快,以至于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从苍穹顶端垂落的天光,千年以来从未如此强盛过。
这一缕光从天顶垂落,仙吕宫的殿内投射出斑驳的光点,而殿内所有人都抬起头来。
强光穿透阴翳,狂风席卷大殿。
山下的小殿下松开搭弦的那只手,于是那一箭便从虚无的弓弦上迸发开来,一路卷开霜草,卷开山石,闪逝射向了八尺山的山巅。
那座仙吕宫内。
这一箭,并没有势若奔雷,而是极致的安静。
像是一阵风,或者不存在。
拦在这一箭路径上的任何物事,都变成了一阵风,或者不存在。
半边身子被箭道凿空的妖兽,像是被虚无棍杆戳穿的宫殿,在寂静了一下之后,猛烈地震颤了一下。
没有鲜血,没有痛苦,没有嚎叫。
一切都在这一箭下归零。
九品境界的元力是外放。
而突破这一境界之后,则是内敛。
不仅仅是元力,还有更多的东西。
如愤怒,如悲伤,如欣喜......如众生万相,不展颜露色。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
而当这一箭真正外放的时候——
仙吕宫宫殿内,迸发出入大日骤然炸开的灼目光芒,一缕又一缕从宫殿内不受控制的溢散迸发。
第一刹如浑沌,第二刹如开天,第三刹如灭世。
顾胜城的背后,那柄箭的箭道虚无划过。
没有瞄准他,而是瞄准了他的肩头往上,面颊往左。
质地轻柔的红帘一瞬间被箭道凿穿。
那一箭来得太过于迅速,以至于红帘连被箭气带动卷起的预兆都没有,直接被虚无的箭气射穿。
连同......红帘之后的那个人。
那个保持着单手撑颌,像是睡美人一样,端详坐在王座上安睡的女子。
顾胜城的面颊上便就这么的,多了一蓬温热。
他怔怔站在红帘之外,过了许久,缓缓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是鲜血。
温热的鲜血。
活人的,温热的,鲜血。
只是,这是,谁的血?
......
......
在那一箭射出之后,山下的莲衣便开始动了。
易潇一把拽出插进雪地里的紫匣,深吸一口气开始奔跑,与此同时,在一瞬之间重新将肩带拴紧,捆缚在自己背后。
龙蛇与株莲齐开,大雪和山石同色。
莲池里的莲花盛放的不讲道理,莲花蕊旋转绽放,溢散的璀璨金光逐渐有转黑的趋势,最终被易潇压在了第五境界,莲池内那条尾鱼摇曳,龙蛇欢鸣,将体魄缓缓提升到了大金刚境界。
易潇闭上眼,感应着周遭事物清晰而深刻的变化。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当年的大师兄为何能够杀上八尺山。
江湖的武夫修行,有举重若轻,举轻若重,两道门槛,凡事有先后。
而修行元力,剑气,或是佛性,都殊归同途。
当你没有的时候,你会渴望拥有。
当你拥有的时候,你要学会舍弃。
修元者的元气,在漫长的修行途中,不断打通窍穴,为了成就九品,将窍穴打通之后,可以外放元气。
若是在仙气氤氲的远古时代,因为比元气更加高级的仙气,即便是窍穴未曾打通的修行者,亦可以做到外放气息,抵达这一步便成了一件无比轻松的事情。
困难的是第二步。
收敛元气。
源意与域意说是一内一外,实则本质相同。
源意是外放的元气,作用在修行者的体表,如护体剑罡,东君的音层。
域意也是外放的元气,作用在离开修行者体表的环境当中,如杀戮剑域。
易潇的源意和域意合一已经许久,完美九品本就是比源意域意合一更要强大的境界,可距离宗师境界,还有一步之遥。
而当你明白了“收敛”的意思,那么这一步,便跨过了这道门槛。
与九品不同,宗师境界之所以能够有如此庞大的元气积蓄,便是得益于“收敛”二字。
九品境界,讲究把一,变成十。
而宗师境界,则是把十,变成一,甚至于更小。
一道元气的释放,变成了一缕,一丝,一毫。
易潇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师兄可以做到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譬如一个人孤身杀上棋宫。
譬如一个人折断上千柄剑器。
不是因为剑骨相带来的磅礴剑气。
而是因为他早就在九品境界,领悟到了“收敛”的意义。
绝对不浪费一丝一毫。
所以易潇在山脚下,试着射出了那么一箭。
箭是元气最好的载体。
若是元气足够强大,这一箭甚至可以跨破山海,远抵千里之外。
譬如林瞎子的那一箭。
可若是元气不能内敛,这一箭即便膂力惊人,在飞掠的过程当中,也会将箭身附带的箭气尽数倾泻开来,便成了一根普通的箭簇。
好在易潇的元气足够强大。
而刚才的那一箭,也的确做到了“内敛”。
没有一丝一毫的外溢,射穿的宫殿,墙砖,妖兽的胸膛,腹部,肾脏,全都被元气和急速带走,化为了“虚无”。
直到最后,射入了目的地。
易潇听到了“砰”的一声。
他忽然睁开眼,感应到山巅上的某人,破开境界之后如雷霆撕裂黑夜的愤怒。
他很确定,刚刚神魂云游之时,他感应到了仙吕宫内的顾胜城,也感应到了顾胜城正处在破境的边缘,与自己出乎意料的一致,顾胜城......似乎也触碰到了“元气收敛”那一层意义的所在。
易潇看到了顾胜城的情绪。
鹿珈镇那件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在天阙牢狱内搜过了拖雷的魂魄,所以他都知道。
他知道那层红帘幕后的秋水,灵智已散,这辈子都不可能睁开眼,即便有妖族的血池灌顶,也只能是一个活死人,吊着一口气。
他也知道这是顾胜城的挚爱女子。
而站在红帘那一层幕后的顾胜城,居然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没有愤怒。
没有悲伤。
准确的说,易潇无法感知到他的情绪。
易潇在云层上感知到了他元气些微的变化。
这是一种即将突破九品的变化。
小殿下知道有种东西叫做顿悟。
自己刚刚的那种状态就叫做顿悟。
顾胜城同样进入了顿悟。
他甚至可以再接着悟下去,可当他看到了顾胜城同样进入这种状态之后,他便选择了毫不犹豫的退出。
然后,这一箭便射了出去。
然而这一箭并没有射向顾胜城。
而是射向了那层红帘之后的女子。
一个人破境的时候,若是被一剑砍中,会是如何?
若是他有大金刚体魄,那么这一剑砍不死他,他未曾动摇心神,那么便不会影响破境。
换成一刀,一枪,一箭,都是这个道理。
可若是他所羁绊着的,所热爱着的,所狂恋的,所依托的那样东西,被一剑劈得粉碎呢?
仙吕宫内,红帘因为染上鲜血的缘故,变得沉重而拖曳,那一箭射过之后,狂风才堪堪追来,红帘被大风吹得几乎要平行地面,摔出一连串的血珠。
顾胜城听到自己心底有一声咔嚓声音。
那一箭没有射到自己。
却把自己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射碎了。
他“噗”的喷出一口鲜血,面色惨白如纸,凄凉看着红帘拂起之后,那个被一箭射得缺了一整个上半部分的王座。
连同着仙吕宫宫殿的后半堵墙,都被这一箭射穿,而当“收敛”的箭气外放之后,红帘彻底的崩碎,成为灰烬。
入目所见,便是一片苍莽白雪。
还有喷涌而出的鲜血。
仙吕宫内这时才传来惊恐和愤怒的暴乱声音,五位大棋公急忙出门,一齐去催动留在棋宫山上的那座剑阵。
顾胜城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他双手垂落,眉眼也垂落。
他低低笑了一声。
血泪溢出,触目惊心。
......
......
易潇屏住呼吸,从山门处开始奔跑。
这一条路,三年前有人来过,当年留下的那条血径,如今看起来依旧清晰,终年大雪依旧不能掩埋。
小殿下背负着巨大紫匣,第一次停住脚步。
他抬起头来。
看着黑压压如潮水的影子,漫天的戾气,数之不清的妖兽,就这般铺天盖地涌了下来。
狂躁的喧喝声音。
山哭海啸。
易潇面色有些苍白。
他不知道当年大师兄要面对的,是不是这种数目的妖兽。
头一次生出人力有时尽的感觉。
即便是在大稷山脉,一眼望不到头的凉甲城兵卒,也未曾给自己这种近乎于无穷无尽的感觉。
他只是下意识攥紧了扣在肩头的紫匣带子,轻声喃喃说道:“总不能让我在这里就用了你吧?”
当然没有回应。
易潇一只手拍了拍背后紫匣,然后深吸口气,站稳脚步。
袖内滑出漆黑剑光。
漆虞长鸣,漫天黑潮冲下八尺山,一袭莲衣停顿刹那,迎着黑潮,冲上八尺山。
剑光叠剑光。
血径覆血径。
与三年前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