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江南贺
又到了年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齐梁自从雄踞江南,春秋之后,便风调雨顺,年年大捷,今年也不例外。
年关之时,大榕寺按理来兰陵城祈福。
今年领着大榕寺僧侣使团的,并不是那位位列五妖孽之一的转世菩萨青石,而是寺内唯一的女子客卿。
易小安其实早就来到了兰陵城。
陛下为尽地主之谊,翻新修葺了一座古寺,正是那位观世音菩萨的道场:大悲寺。
大悲寺就在兰陵城城郊不远处,想要入城,最多小半柱香,便可乘坐车马,无比便捷。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大榕寺的僧侣使团,准时从卯时出发,年末天寒,使团出发的时候,兰陵城还处在一片漆黑之中,守关的将士早就得到了消息,站在城头,点着幽幽火把,听见缓慢而平稳的车马声音,便放行了这只入兰陵城祈福的使团。
易小安坐在车上,她很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城头上站着的几位熟人。
二殿下萧布衣,还有唐家大小姐。
这两位年轻男女,此刻站在城头,亲昵靠在一起,都是一身轻袍,并不忌惮天寒,而是笑着跟易小安打招呼。
易小安面带微笑回礼。
天下皆知,齐梁的二殿下,很快就会举行婚礼。
这一次大榕寺的祈福颂愿,也不仅仅是为了齐梁兰陵城,也会顺带为二殿下的大婚祈愿送礼。
大榕寺当年有唐家大小姐沉下的“铜钱愿”,在二殿下平安归来之后,唐小蛮带着偌大唐家来还愿,铜钱愿,沉一两,若是有心还愿,可还十两。
那一日,唐小蛮在大榕寺许愿池内砸银十万两,还菩萨大愿,为大榕寺续上了十年的香火钱。
易小安也看到了站在这对璧人身旁的齐恕,翼少然,兰陵城的全壁江山,在国师大人不在之时,便靠在了齐恕和青衣的肩头上,这两人一文一武,一正一奇,互补相拥。
齐恕调去烽燧,虽未取得如江轻衣那般的天大战果,但若是与北魏如今的局势相比,这位卧龙书生的效用,便强得有些明显且离谱了。
齐梁的兰陵城,如今有年关可过。
北魏一定没有这个心思。
兰陵城内,大冬极寒,沿途巡抚司的官员,还有兰陵城的诸位王爷,权贵中心成员,都起得极早,等着这列从观世音菩萨道场赶来的车队。
入了兰陵城。
易小安一路放眼望去,那些巡抚司的小官,精神抖擞,立得笔直,望向这只车队,眼神里带着尊重和敬畏。
这些人是兰陵城的标杆,一座城池里的精气神,最直观体现的,就是底层巡抚司官员的面貌,还有一些自愿起早的佛宗俗家子弟,以及兰陵城普通百姓。
大街小巷,人山人海。
而在华贵车辇里等着的那些“大人物”,大部分是替家中长辈所来,大部分都萎靡怏怏,兰陵城内,很多权贵流连烟花场所,荒唐度日。
十九道内的那些王爷,大部分都是有着城主府实权,站在皇权第二层次的人物,早些时候随萧望征战,如今膝下有了子嗣,不严加管教,容其乘荫,到了年关,这些纨绔子弟提前些时日,从自家道境赶到兰陵城,到了皇都,哪里有不寻欢作乐的道理?
卯时天未亮,有些车辇里甚至还有酒气传出,脂粉浓重,明显是刚刚从烟花场所消遣完,不敢误了规矩,来走这个过场。
几条道境里的王爷,离兰陵城近的,如絮灵道,东来道,便亲自至此。
大部分是家中子弟。
如西宁道,北姑苏道的王爷,离兰陵城实在太远,自身又有要事在身。
易小安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西宁道王爷的车辇之上,与其他道境王爷的装饰不同,这座车辇上,并无太多华贵纹饰,只是简单雕琢着西宁道的狼纹,狼头下的厚帘,被两位修为不俗的老者拉开。
易小安记得这两位老人。
当年在大榕寺内,有过数面之缘。
车辇的厚帘被拉开,里面端坐着一个年轻男人,那人面目清秀,双手按膝,身子笔直,与那些酒色沉溺的权贵纨绔截然不同,身上绷着若有若无的杀气。
西宁道小王爷萧祁。
他早在卯时未到,便急切出发,等在了这里。
一直在等大榕寺的祈愿使团入城。
准确的说,只是为了等一个见面。
哪怕这个见面,只有短暂的几个呼吸,大榕寺的车队,便从他身前经过。
而他一直等待的女子,终究还是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投来了一个目光。
萧祁对着易小安腼腆笑了笑。
然后他看到那个女子对着自己,平静点了点头。
算是见过。
萧祁惘然又失措,浑浑噩噩,心底本来平静的心湖,忽的溅入一颗石子,迸出涟漪。
......
......
易小安见到易潇,是在她入了兰陵城皇都的内门之后。
此时天外有曙光,细微射入皇都,照破黎明,百草摇动。
陛下大人站在最中央。
从北姑苏道赶回兰陵城的大殿下,卸下兵甲,一身素服,站在陛下身旁,缓慢搀扶,行至皇都正门。
来自大榕寺的使团,就这么停在了兰陵城皇都巨大的穹门之下。
长夜将尽。
黎明终至。
代替大榕寺监院大人前来祈愿的,是佛门女子客卿易小安。
她从使团最前方下,缓慢前行到皇都内门,双手合十,行揖大礼。
陛下同样回礼。
反复三次,终于起身抬头。
到了此刻,易小安才有机会环顾四周。
拥簇陛下的,是朝内百官,除了在城头所见的齐恕,翼少然,还有些八大家的人物。
没有易潇。
再度环顾一圈。
易小安有些微惘,看着百官拥簇陛下大人,自己想见的人,却不在其中。
她忽然觉得远方的光芒有些刺眼。
抬起头。
瞬间明了。
皇都大殿的屋脊。
那里是天光射来之处。
一身莲衣的小殿下坐在屋顶,以手托腮,笑着打量皇都内的热闹景象,一派大喜。
他的身旁,有位紫衣姑娘,同样微笑着在说些什么。
易小安恍惚想着,在北出邀北关的那一天,也是今天这般,迎着盛大阳光。
耳边言笑晏晏。
齐梁年关,江南同贺。
十方热闹,此地清凉。
第七十九章 白袍叠凉甲
北魏的确没有心思过年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论江南再如何热闹,都与此时的洛阳无关。
曹之轩看起来并不如何生气,也不恼怒,反而是带着微笑。
只是此时的早朝,居然莫名少了十来位官员。
只有如万金侯这样的元老知道,姓曹的男人,年龄不如萧望大,但事故所精,偃气宁神,不动声色,在这条道上,常人远远无法望其项背。
他越是愤怒,越是面带微笑。
那些缺了早朝的官员,恐怕此刻已在森罗道的牢狱之下,饱受酷刑折磨,直到吐出曹之轩想要知道的秘密,若是等到泄愤,才能得以咽气死去。
这些缺朝了的官员,无一例外,都是西关官员。
西关重武轻文,文官难以出头,若有前来洛阳皇都的位子,便是西关文人的一块巨大香饽饽,争着抢着要吃下,大多是存了念头,想借此跻身洛阳权贵,然后接近北魏的权力中心。
这便导致了一个问题。
白袍藩王离世之前,有些黎青镇着,西关与北魏还算同手同脚。
那位大藩王死后,西关与北魏明面上依旧不变,但暗地里,已被缥缈坡的袁四指单方面断了联系,西关每年履行遣送官员入洛阳的指责,而洛阳遣送的官员,西关一概不用,也一概不理,大多负气归都。
西关连那位凤仙宫主人的面子都不卖。
西关是黎青的。
黎青的,便是黎青的。
不是黎青妹妹的,更不是姓曹的。
念及至此,曹之轩深吸一口气。
这场朝会早早的散场,他不喜也不悲地批阅了北魏的诸多大事,工程,计划,然后独自向着洛阳皇都内,藏在地下的森罗道牢狱走去。
他平静地想。
自己只差一点......
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把西关握在手里了。
森罗道的牢狱与刑部的大牢不同。
触犯北魏刑法的,会被依法押入刑部大牢里,等候审问,层层批阅,然后受到应有的惩戒。
而森罗道不同。
森罗道的牢狱里,囚压的,都是无须过审,直接上刑的罪人。
曹之轩听到牢狱里凄凉的哭喊声音,还有怒骂自己的愤怒嚎叫,一概无视,匆匆看了一眼,西关的文官身子骨羸弱,耐不住打,早已皮开肉绽,有些还吊着一口气,软软悬挂在刑具上,有些性子倔的,看到自己来了,破口大骂,想穷尽全力,喷出唾抹星子,溅在自己身上。
只可惜都是徒劳。
“曹之轩......曹贼!”
“江大人会为我们......啊!”
“你死不足惜!”
曹之轩漠然视之。
这些人都被逼着服了森罗道独有的魔道精血。
单纯的鞭打,并不会导致死亡,那些昏厥过去的,在一头冷水浇醒之后,又是无尽的折磨,至于这些想要侮辱自己的,不仅是徒劳,反而会招致更加惨无人道的酷刑。
站了不过一分钟,血腥味太浓,他摇了摇头,便离开了这里。
他当然知道,这些西关派来遣送到洛阳的官员,大部分真的是准备在洛阳施展抱负的书生,对西关的缥缈坡并不算知情,真正能被袁忠诚看中的,都会留在西壁垒,或者军营内,而不会遣送到洛阳。
所以这些人,哪里能吐出曹之轩所谓的“想要的秘密”?
他们对于西关的机密,是一概不知的。
那么曹之轩......为什么要抓这些西关官员?
为何酷刑至此?
他走出森罗道牢狱,又行了片刻路,来到凤仙宫门前,听到宫内有婴儿啼哭。
北魏的年轻皇帝眯起眼,无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戾气也有,怒意也有。
他路过凤仙宫,却不入内。
一直走到紫袍大国师的安身之处,看到了玄上宇躺在床榻,半边紫袍浸染红色,木然睁着双眼,望向屋内脊顶。
床榻旁的几位御医彻夜不眠,忙得焦头烂额,却对大国师身上的伤势无可奈何。
玄上宇没有转头。
他轻声问道:“可曾泄怒了。”
曹之轩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
御医相当识趣地退去,留两个人在一室独处。
曹之轩一字一句说道:“何以至此。”
玄上宇木然说道:“都是命数,逃不掉的。我能如何?你又能如何?”
他皱了皱眉。
玄上宇虚弱说道:“西域的大君,是玄术根本无法算及的人物,他比我还讲究业力报应,只是一报还一报,若是有心报复,再送出一根手指,我与阎小七都要魂飞魄散。”
曹之轩看着那截被“凤仙”戳穿的紫袍,鲜血不止。
大国师闭上眼,说道:“对我而言,这道伤势不算要紧,穿心也不要紧,静养便是。就算这辈子好不了,就在床榻上度日,也没有什么大碍。”
“对阎小七,就不一样了。”玄上宇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她已经赶回漠北,大君不想杀她,那一剑戳穿大金刚体魄,一半精血丢在江轻衣身上,阎小七如今不硬撑伤势,拖在伤势迸发之前镇住漠北王,对北魏而言,会损失很大。”
曹之轩轻声吐出两个字。
“荒唐。”
玄上宇默默闭上眼。
“真是荒唐。”
曹家男人微笑说道:“堂堂国师,还有朕的皇后,你们二人设计谋算西关,在西域边陲指使漠北王,为妖族藏身,突袭西关,朕的西关......一夜之间,死了多少条人命?”
“太荒唐了。”
曹之轩笑得有些自嘲,他认真问道:“朕想问问你,你,黎雨,把朕......放到了什么位置?”
“这是朕的大魏!”
曹之轩高声怒骂:“这他妈的西关,是朕的西关!死了这!么!多!人!”
他一巴掌摔在床榻旁的青玉案上,玉案忽的崩碎,曹家男人此刻痛心疾首,沉声问道:“玄上宇,你怎会下如此昏庸之棋!”
紫袍大国师有些不甘得闭上眼。
“西关把凉甲城外的战线锁死了。”
“袁忠诚斩了洛阳所有遣派到西关的官员,将头颅挂在战旗上,把整件事情,都昭告天下......勾结妖族,葬送西关,动用妖蛊,这些事情,都是何等荒唐?!更荒唐的,是这消息传到洛阳,朕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曹之轩双手捧腹,哈哈大笑,笑出泪来,道:“你让这天下如何看朕?你让齐梁的萧望如何看朕?!”
他表情猛地严肃起来,接着便是寸寸狰狞。
“啊?”
“你倒是告诉朕呐!”
......
......
大雪飘飞。
战旗鼓荡。
凄凉的歌声,在缥缈坡回荡。
“西关路途长,白衣白袍叠甲凉......”
蜿蜒的西关大雪,铺满道路,白衣如雪,遍地甲士,尽佩缟素。
“祈愿保平安,黎字念短长。”
所有人,肩头一侧,大臂处,皆悬配着一个“黎”字。
他们站在大雪中,这是年关前的最后一天,西关气氛肃穆,一派悲恸,歌声断肠。
“西关一藩王,百八里山路绵延——”
“山顶立大枪,枪尖飘酒香!”
缥缈坡,白袍藩王的长枪就立在山顶。
那杆长枪,枪尖朝天,杀气肃然。
袁忠诚没有穿白衣,而是青袍加身,低垂眉眼,站在一个年轻男人身旁。
他四根手指,攥着巨大酒坛的塞头,“突”得一声拔出。
酒香四溢。
年轻的男人一身白袍,披着与天地大雪同色的藩王衣袍,面色同样没有血色,只是看起来精神不错,嘴唇殷红,念了几句话。
后面歌声夏然而止。
年轻男人念的话,内容如下。
“西关不回望,此去守关为大魏......”
“男儿有一死,碑在三犬旁。”
这是那位白袍王爷在世时候,在西关流传最广的酒歌。
没有唱出,被白袍男人轻声念出的,是最后两句。
其中有一句,是此去守关为大魏。
而今战旗猎猎。
几滴鲜血从旗上头颅洒出,在半空之中染上雪花,滴落至肩头,刹那染红白衣。
战旗上面挂着的,就是大魏官员的头颅。
江轻衣单手接过袁忠诚的巨大酒缸。
他站在黎青藩王的墓前。
缓慢倾斜酒缸,使其酒液倾泻而出。
从他身后,郭攸之和董允,还有一列西关官员,都低眉恭敬,无人出声。
江轻衣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入了唇中,缓慢而用力地咬下,站在黎青王爷的墓前。
他忽地扯开白袍,蘸着血迹写道:
我曾为大魏而战。
也曾为大魏而死。
今日,我将讨伐大魏,祭奠西关英灵,直至战死!
袁忠诚悲悯看着这个白袍年轻男人。
他将王爷墓里的半部浮沧录都赠给了江轻衣,这个年轻人得了王爷留下的天大造化,修为已跻身世间第一流。
而他的身上......早已没了当初文弱的书卷气息。
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王爷。
白袍之下,叠层层凉甲。
江轻衣抿紧嘴唇,高昂而喝,迎着狂风,将沾满血迹的白袍,猛地插入枪尖。
红袍迎风狂舞。
盛大无比的歌声在西关甲士之中响起——
“西关不回望,此去弃关破大魏!”
江轻衣双手猩红,抬臂撑天,像是撑起一片天幕。
他腰间木剑随风而动,铮铮而鸣。
“举我西关剑,持我西关枪!”
“祭我十万魂,铸我酒万缸!”
“待他日......白袍叠凉甲,战旗入洛阳!”
第八十章 倦狗
西域处在什么样的局势当中?
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患。
风白去,西妖走。
四位大圣王座,一下子空了两座。
那位青龙大圣的魂魄一直没有动静,除了龙舌弓毁去的那一日,宫殿内传来墙瓦簌簌掉落的爆响,凄凉龙鸣悲恸大雪山之外,便真的再无声响。
顾胜城继承棋宫宫主位子之后,的确是做到了第一个以人族走狗身份,执掌八尺山四宫五调的人物,但他要面临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淇江南北。
北姑苏道的烽燧他不敢吞。
若是吞了,便要面对西宁道还有北姑苏道周边诸条道境的反扑,以及巅峰鼎盛的齐梁北境几位藩王,早就等着一口吃下妄图吞象的西域妖族。
他不进,便无事。
可江北不一样。
江北是大魏,与西域接壤毗邻的,是西关。
现在是暴走的西关。
江轻衣身披白袍,十日之内从大稷山脉打到西壁垒,把妖族彻底驱逐,真正的势不可挡。
让顾胜城觉得恐怖的,是西关匪夷所思的凝聚力。
十六字营已不再是十六字营。
八万甲去了四万。
余下的四万甲,反而变得愈苦弥坚。
西域撤出了大部分的兽潮,没有急着去和江南江北任何一方角力。
在血池底,顾胜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捋清思绪。
有些事情,人力不可为,逆天而行的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
连大君也不例外。
顾胜城回想自己如今的人生,年少疾苦时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世间少有比自己更苦之人。
修棋得势之后,在洛阳连破大棋师,风头一时无二,又少有比自己年少得势之人。
大起大落,颓废振作。
他在血池里沉睡之时,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大雪天任人践踏的顾胜城。
为了求一口饭吃,被打得半死不活的顾胜城。
被易潇打得鲜血淋漓的顾胜城,在风庭城外咬断一根手指的顾胜城,到了八尺山任人蹂躏的顾胜城,在西妖身后俯首做狗的顾胜城......
最后站在八尺山巅,所有妖宦俯首,天地大静。
他抱着秋水,有些微惘地环顾一圈,最后在秋水的眼里,看到了最后的自己。
最后的顾胜城,不再像之前那样,低头弯腰时候小心翼翼,起势得意之时意气风发。
之前,他想要当一个人上人。
在西域,想要当人上人,先要把自己当一条狗。
很巧也很不巧,上一任棋宫宫主手底下,权势最大的,恰好就是一条狗。
当一条狗,一条好狗。
在主人面前摇尾安分守己的狗,骨子里通常都是一条疯狗。
那股疯意,已经内敛。
那一日,在八尺山巅上。
顾胜城轻声说道:“他们都死了,而我活下来了,所以我接手棋宫,这是理所应当的......对吧?”
这句话只说给秋水听。
秋水点了点头。
顾胜城笑了笑,道:“就跟上一次一样,是我运气好,对不对?”
秋水也笑了。
她乏力地眨了两下眼。
代替了点头。
顾胜城知道秋水的意思,他怜惜温柔地说道:“我运气真的很好呐......上天很眷顾我。”
秋水笑意忽地停住,她听到顾胜城说:“若是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秋水怔怔看着顾胜城。
“没有你,我的心就死了。”
顾胜城低声笑了笑,道:“有时候回过头,看看以前的自己,自以为做足了狗的模样,其实还是藏不住那股怒意,那时候估摸着棋宫都知道我到底想要做什么,西妖肯定也知道,只不过他们都瞧不起我,除了你......没有人瞧得起我。”
说这些话的时候,顾胜城已经意兴阑珊,抱着秋水,向着殿内的府邸走去。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到了棋宫,熬不到出头,就沦为了那些妖兽裹腹的食物......”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等不到玄武的造化,也不会成为南吕宫的宫主......”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一直都是条野狗,疯狗,可悲的是,我就算拼死了,也咬不伤别人一口......”
顾胜城抱着秋水,一路走到大殿,其间絮絮叨叨,声音放低到了极点,语调温柔到了极点。
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秋水。”
玄武黑袍随风鼓荡,男人笑了笑,说道:“听说齐梁二殿下的大婚,很是风光,全天下人都羡慕,你......想不想要这么一场婚礼?”
怀中的女子闭着眼,梦呓一般轻轻嗯了一声。
想啊。
这世上的女子,有哪一个不想呢?
大红嫁衣,明媒正娶,昭告天下。
“好。”
顾胜城摸了摸自己眉心的鳞片。
玄武真身鳞。
重新回到了自己额前。
这是玄武大圣最珍贵的物事,哪里可以如此肆意的转用?
你赠我我赠你,若是可以这般任凭主人“无私”又“擅自主张”的转移,历代的玄武宿主,恐怕会成为四位大圣之中最为短命的一位。
当顾胜城将真身鳞赠给秋水之时,他便等若是把玄武真身的传承,连同后续无穷无尽的血气,都送给了秋水,那片鳞片里,是他视若珍物,却一直未曾开启的宝藏,也是历代棋宫继承者都无比垂涎的玄武传承。
这是一件需要下天大决心的事情。
一但舍去,就不可能再重新获得。
在血池底,秋水揭开了那枚鳞片,贴在顾胜城的眉心血口。
或许是大君的气息太过亲昵。
那枚鳞片,居然又在顾胜城额前生了根。
于是就有如今不可思议的情况......
鳞片的主人依然是秋水。
它无时无刻不汲取着秋水的血气,却为顾胜城提供着生机。
顾胜城抱着秋水来到血池前,他蹲下身子,将怀中女子小心翼翼浸泡在血池里,过了片刻,秋水的气色终于有了些许好转。
顾胜城轻声说道:“我们去鹿珈镇。”
“我要跟齐梁谈一谈。”
玄武重袍下的男人,面色有些疲倦,他重重抹了抹脸,叹息说道:“不打了,烽燧让给他们,西域边陲也让给他们......”
他捧起秋水的脸,认真道:“我斗不过他们,也不想跟他们斗了。”
“倦了。”
第八十一章 家宴
二殿下要大婚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齐梁十九道,早在半年前就知道的消息,而真正的大婚仪式,就在年关后一个月左右,正式在兰陵城举行。
正式的大婚日期宣布之后,十九条道境,诸位王爷,都精心准备了厚礼,这个消息,在江湖庙堂两端炸开,很快在天南地北都引起风波,甚至有客人自北方远道而来。
连南海都为二殿下提前奉上了礼物,预订一桌席位。
年关与往常没太大的区别。
陛下大人聚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批人,吃了一顿如愿以偿的团圆年夜饭。
大殿下特地放下北姑苏道的事宜赶来,齐恕先生和翼少然都没有缺席,二殿下和唐小蛮两个人忙着迎接送礼的客人,稍微迟到了片刻,也并没有让大家久等。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一起出席了这场年夜饭。
这已经说明了一些事情。
萧望的这桌饭,有资格坐上席位的,都是兰陵城的一家人。
这至少说明了萧望对魏灵衫的肯定。
宴席上,萧望特地空出了一个位子。
那是源天罡的位置。
国师大人如今仍然出海在外,如今这场兰陵城的夜宴,便只能缺席。
陛下在自己身旁,留下了最重要的一个席位。
萧望很久以前,便盼着能有如今这么一天。
在年关时候,能够阖家团聚,暂时放下肩头担子,从皇座上走下来。
中原春秋,百万凡夫俗子,只有萧曹两家帝皇。
坐得太高,一定会觉得孤独和无趣,年龄越大,便越是如此。
空中楼阁内的近侍发现,陛下如今总是在阁里发呆,批阅奏折,也常常出错。
人老力衰,总有疲乏的时候。
当狮子老了,野望便不会再像年轻时候那般急切,他的爪牙依旧锋锐,毛发仍然抖擞,可再也无法像年轻时候那样驰骋草原,以血换血。
萧望如今一如既往那样,每日勤勤恳恳处理着齐梁的重大事务,只是随着气血的衰竭,他再难如年轻时候那样,气吞万里如虎。
于是今年,所有人看着陛下大人缓慢走上大殿至高点,鬓角飘白,在两位年轻殿下的搀扶下坐稳。
他们知道......陛下老了。
这样的一幕,对比尤为强烈。
黑与白。
年轻与衰老。
岁月是人类无法抵抗的东西,无论是草民还是皇帝,乃至是强大无比的修行者,当岁月流逝,都会衰老,然后力竭,最后倒下。
在齐梁的顶梁柱倒下之前.......还会有几个如今年这样的年关?
三位年轻的殿下,还能有多少次机会,与这位老人一同饮酒?
没有人知道答案。
......
......
易潇也不知道答案。
小殿下知道这个世间,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大部分人年少之时,荒唐行事,酩酊大醉,向来不觉时间已逝。
而最值钱的,恰恰也是时间,当鬓角不生华发,额前褶皱无法抹平,这世上留给自己的时间,便所剩不多。
岁月如刀斩天骄,萧望这样的老人,年轻时候,端坐铁骑,踏破大江南北,定下十九道太平!是何等的威风凛凛?
如今坐在殿内,生出一身病疾,又是何种的难测悲哀?
易潇已经问过每日替萧望看病号脉的苏家大小姐苏鲟,萧望的身体,一身旧疾,都是当年征战留下,而安定之后亦是未曾闲逸下来,每日仍然操劳批阅奏折,夜不能寐,寝食不安......
身体久苦,自然成疾。
世间没有尽全尽美的好事。
萧望召全了三位殿下,还有自己这些年最宠信的臣子,摆下的这场家宴,叫全了自己想要见的人。
这场家宴,本该尽善尽美。
但......并没有如此。
酒过一巡,萧望的气色便明显不佳。
他先是轻轻咳嗽一声,袖内握拳捂唇,在无人注意之时轻咳一声,目光瞥过袖内染指的红色,故作无视,仍然笑着望着家宴里一片喧闹的氛围。
这一幕被小殿下目光极好地捕捉到了。
易潇微叹了一口气,装作没有看见。
他知道萧望身体有疾,也知道这场家宴,聚集这么多人,是如何的不容易,所以他并没有说什么。
紧接着便是大殿最高处,传出接连不断,抑制不住的沉重咳嗽声音,老人咳得眼泪都呛出,却倔强推开了两旁前来搀扶的侍女,泪眼模糊看着两袖的斑斑血迹,并没有觉得触目惊心。
只是觉得万分惋惜。
无论如何,这场家宴,都只能吃到这里了。
......
......
“陛下的身体并无大碍......”
苏家大小姐有些尴尬地开口,她知道这样的说法,无法说服眼前的三位殿下。
但她无奈说道:“殿下,你们有些也是懂得医术的......脉象上看,陛下的身子,除了劳忧过度,真的并无太多旧疾,今日宴席上这样的咳血,若是解释成风寒所致,又实在太过敷衍。”
易潇看到萧布衣和萧重鼎都对自己投来目光,认真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苏小姐说得并没有错。”
萧布衣沉默片刻,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和善:“苏小姐可有办法?”
苏鲟摇了摇头。
她叹了口气,委婉说道:“才疏学浅,未有对症之药。”
“只能等老师回来了。”大殿下低垂眉眼,道:“老师身在海外寻药,父皇的身体只消抗住这段日子,等老师回到兰陵城,应是就能药到病除。”
空中楼阁外,忽然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齐恕轻敲三下门,然后推门而入。
人未至而声先至。
齐恕急切问道:“陛下的身体如何?”
接着他大致扫了一眼庭院,看到院子里几位殿下的神情,便知道了大概。
沉默。
在年关大喜的日子里,陛下身体抱恙,实在不算是一件好事。
难道齐梁国运,真到了“盛极转衰”的那一步?
齐恕眯起眼,攥着袖内的黄纸情报,压低声音说道:“北姑苏道有要令传来。”
所有人都是精神一震。
“那只西域使团,再一次跨越烽燧,来到鹿珈镇。”
“棋宫宫主顾胜城亲自领着使团前来。”
“他希望......齐梁能够给西域,一个谈判的机会。”
第八十二章 我想要谈判
鹿珈镇是一个盛产铁器的小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背靠北姑苏道烽燧,有大量的军备需求,鹿珈镇里没有参军的十户人家,有九户的男人,是终日勤恳于炉火之间的铁匠,铸剑,铸马鞍,战具,将士的甲胄,剑鞘,零碎物件,贴近这条防线的几十个小镇,大多都是如此,最快的解决了军需,同时产出的铁器,工艺收到了江南一致的好评。
这样一个铸铁技艺高超的镇子,每家每户,都悬挂着精心铸造,不舍得卖出的铁器。
大多是剑器。
所以即便是鹿珈镇的儿童,在幼年时候,见惯了剑炉里纷飞的灶火,睡觉时候,也要抱着一柄清凉如水的归鞘长剑,才能睡得着。
江湖以北,有几位年轻的九品,就出自烽燧这条长线背贴的小镇,幼年时抱剑长寐,闯荡江湖,只要不是太蠢,太笨,太愚善,大多都能混出个不错的名堂。
燕芝是鹿珈镇唯一的九品。
他的年龄真的很年轻,满打满算二十岁。
燕芝十一岁便去了烽燧平妖司,跟随仙师习练所谓的“仙法”,西域的矛盾向来不小,幼年时候鹿珈镇去的那批人,大多吃不了苦,回镇当个铁匠,剩下来的,活下来的,都勉强算是活出了个模样。
燕芝其实是一个很冷漠的人。
他的身上,并没有一丁点“侠之大者”的气概,而对于鹿珈镇,燕芝也没有丝毫的留恋之情。
他的家在鹿珈镇。
因为鹿珈镇有一座他家的老宅。
他的家人却不在鹿珈镇。
因为燕芝根本就没有家人。
他十一岁那年,去了平妖司,就没有再回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还会回来。
妖族二十万兽潮的空前来袭,踏红了赤土的大雪。
燕芝亲眼目睹了那一幕。
烽燧长城的撤出,致使城主府和平妖司的顶层都做出了退让的决定,天地玄黄四个司署,共计在内的二十多个九品,都退让驻守在背靠防线,沿绕边缘的十几个小镇。
很巧,也很不巧。
燕芝被分配到了鹿珈镇。
同样被分配到驻守鹿珈镇,负责平妖司玄司事宜的,还有一位齐梁王爷的独子。
齐梁的安乐王爷,本来是个沉溺酒色,度日荒唐的人物,身为皇储,齐梁春秋立国之后,便在絮灵道执掌一方滔天权柄,可惜纵欲过度,享福不久,便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最终撒手人寰。
安乐王果真安乐死。
絮灵道的安乐王府府邸,便是那位王妃说话主食。
絮灵道离兰陵城不远,那位黄姓王妃在安乐王逝世之后,便念了佛,据说是终日在王府吃斋转轮,请高僧诵经,算是青灯度日。
每年去大榕寺祈愿投的香火钱,黄王妃的安乐王府,在整个齐梁十九道内,可毫无悬念的排入前五。
陛下对安乐王出其的宽容。
安乐王府每年能有如此多的银两砸出,陛下自然看在眼里,他并没有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只做了一件事。
他改了安乐王独子的姓。
在安乐王爷去世之后,兰陵城便发出一张悼文,大肆悲戚,为示悲哀之意,让安乐王的唯一子嗣,随王妃姓黄。
这是补偿,也是代价。
此后这一脉,再生子嗣,也不再有世袭罔替的资格,算是彻底灭了安乐王府对权力的心思。
黄侯。
喊他安乐小侯爷也算恰当。
平妖司的玄司,分配到鹿珈镇的两位九品,除了燕芝,便是黄侯。
燕芝抬起头来,望着此刻蹲在墙头,没个正型儿的黄侯,他面无表情说道:“一日三次的巡逻,到时候了。”
黄侯笑眯眯打量着燕芝的俊俏脸蛋,啧了一声,“少一趟没什么大碍,出了事算我的。”
这是燕芝第无数次听到这句话。
他懒得理这个纨绔出身的侯爷,转身就要走。
在他看来,这个出身不知百姓苦的世家小侯爷,能修到九品,九成靠得是家底,还有一份靠运气,天知道安乐王妃给他花了多少银两,请了多少神将入府授习剑术?
一年前入了平妖司,同样在玄司里修行,执法,他从未看到黄侯依照上头意思行事,向来是我行我素,要么懒惰懈怠,要么满头乱撞。
入了鹿珈镇后,一日三次巡逻,他只是例行公事喊上一声,玩世不恭的黄侯若是玩心起了,便掠行一圈,算是敷衍了事,更多是蹲在墙头,笑眯眯也不知在打量什么。
“倏”的一声,燕芝听到头皮发麻的一声穿羽声音,接着自己身子一轻,墙头本来笑意昂扬的黄侯眼神猛地冷冽,脚尖发力,一把带着自己掠出数丈,墙头被一箭射得崩塌开来,一颗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被箭簇传出,“蓬”得炸开,木屑四溅。
平妖司只负责巡卫,而城主府负责驻守。
燕芝双手撑起身子,震惊无比望向那根箭簇的来路方向。
墙壁坍塌,烟尘四溢。
接连数堵重墙都是如此。
在最远的方向,是一扇重门,此刻有一头白象从烟尘之中缓缓踏出。
白象背上,有一个年轻男人,长发阵阵抖动,他一身黑袍,抖了抖衣袖,一只手揉着怀中女子的后脑,另外一只手则是伸出两根手指,抬至自己一侧耳旁。
这是一个古怪的姿势。
在齐梁,这是“谈判”的手势。
一身黑袍的顾胜城,平静打量了一眼此刻上下紧绷的城主府弓弩手,有一只弩箭绷得太紧,以至于真的射出,被他拈来摘去,袖内气机迸发,便向着一侧反射而出。
轰塌了十几堵墙。
好在没人伤亡。
他望着鹿珈镇的守军,没有说话,直到烟尘缓缓散去。
这里的所有人这才看清,他的身后,陆续走出十几头巨大的白象,除了妖族的小棋公,白象还拉扯着雪车,车上堆砌着巨大的镶金黑箱,再往后些,便是一些由绳索牵引行走,身上带着若有若无妖气,却尚未开启灵智的妖族女子。
这只西域使团并无杀意。
顾胜城站在原地,想了很久。
他说道:“我想要谈判。”
第八十二章 有股胭脂味
燕芝有些心悸地看着烟尘外,远方坐在白象上的男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个男人做了“和平谈判”的手势,可他本身给人带来的危险感太过强大。
他坐在白象上,白象站在那,就像是一座城,一座山,巍峨高耸。
燕芝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即便在烽燧上,见到的完美九品小殿下,还有齐梁第一神将,都没有如今顾胜城给自己带来的震撼强大。
顾胜城身后的使团,有几位妖气不输自己和黄侯的高手,默默翻身下来,行到雪车之处,打开沉重的镶金黑箱,露出内里金灿闪耀的珠宝,向弓弩营展示自己的来意。
还有些人漠然而无情地推出被绳索束缚住双手的妖族女子,然后一脚踩在腿弯,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们踢得跪倒在地。
这些女子跪在地上,咬牙委屈,两眼溢出水光。
弓弩营的一些射手,看得心神动摇,连忙深呼吸,摒除杂念。
她们的面容,实在是太过娇艳,妖族妖兽,不化形则已,一但化形,天生媚容,如妖狐一族,或雪猫一族,放到人类当中,便真的是艳冠一方,千金难觅。
燕芝听到身后咕噜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他连忙转头,看到身后的黄侯,身子还狼狈半撑在地上,裹上一层尘土,目光却直勾勾停留在城外,眼里满是赞叹之意,毫不掩饰对那些妖族女子的赞赏。
燕芝看在某人救了自己一命的情况下,压抑住厌恶语气,冷冷提醒道:“这些可都是妖族女子。”
黄侯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妖族?妖族怎么了?”
这个纨绔嬉皮笑脸道:“人有好人有坏人,妖有好妖有坏妖,看她们的脸蛋儿,嫩得掐出水来,啧啧,我见犹怜,我见犹怜......”
“更何况......”
安乐小侯爷一只手拍了拍身上泥土,站起身子,扼腕叹息道:“这些妖族小狐狸们,一个个化形太早,连灵智都没开,恐怕除了一身媚骨,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若是......”
戛然而止。
叹息复叹息。
燕芝冷笑道:“若是?”
安乐小侯爷嘿嘿笑了一声,拿那种你懂我懂男人都懂的眼神示意一番。
燕芝摔下一句恶心,原本对黄侯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没好气扭头离开。
黄侯只觉得莫名其妙。
......
......
燕芝在鹿珈镇有个宅子。
他的双亲死得很早,留给他的,就只有这个宅子,所以他十一岁后,就去了平妖司。
这里对他而言,什么都没有。
没有任何美好的记忆,也没有值得留恋的场景。
热气袅袅。
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雾气升腾的铜镜面前,一层一层卸下宽大青衣之后,便露出了窈窕有致的身线,她平静看着镜里的自己,不言也不语,缓缓蹲下身子,将褪下的青袍叠放整齐,与古剑摆放在一起。
燕芝已经通过平妖司,知道了今日破开城门的那个男人,究竟是何来头。
那人是当代棋宫的宫主,在西妖失踪之后,已经是当之无愧的西域妖族第一人,如今执掌棋宫,权柄滔天。
齐梁的高手里,除了青衣大神将,还有小殿下,应该没有能够跟他相提并论的人物了。
燕芝抬起一只脚,双手扶住热气升腾的木质浴桶,缓缓踏入,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全身浸入浴桶。
这只浴桶,在自己还小的时候,若是灌满了水,足以淹没头顶,如今泡身子,便只能堪堪淹没胸前。
燕芝很高。
跟寻常男子差不多高。
所以她可以这么多年,都伪装成一个男人,一直混迹在平妖司内,直到如今成为玄司里独当一面的大高手。
事实上,平妖司并没有性别的歧视。
只是她不喜欢女子的身份。
在很小的时候,便是如此。
因为是女子,便有诸多不变,鹿珈镇里的剑器铁器,只许男儿接手,女子便没有资格去触碰。
越是边境,越是战火飘飞,越是重男轻女。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身子骨里的疲乏,随着热气一同被蒸发而出。
脑海里的信息,不断回掠。
她还听说,兰陵城的齐恕先生,已经遣派了重要的人物,前来与这位棋宫主人进行谈判。
从兰陵城,到鹿珈镇,这段距离,若是正常的车马行驶,应该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西域此行态度放得很低,很诚恳。
从他们带来的礼物便可以看出。
但陛下似乎并不想急着跟顾胜城谈判,所以兰陵城负责到鹿珈镇谈判的使团,到了今天晚上才开始出发,一路上不紧不慢,明显是想煞一煞顾胜城的锐气。
燕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若是没有猜错,此行负责来谈判的,应该是齐梁的大殿下,烽燧侯萧重鼎。
而顾胜城在入住鹿珈镇之后,便明确指出了自己想要见的一个人。
小殿下易潇。
所以使团里应该也有小殿下坐镇。
在这只使团到来之前,按理来说,负责接待顾胜城的......
应是那位在齐梁北境,名望滔天的大人物。
西宁王萧悟。
燕芝轻轻吐出一口气,北方道境,几位藩王,大多都是握着少许兵权的实权派,而其中最为强大的,就是这位西宁王,有第二神将王落当他的臂膀,这些年为西宁道攒下了不少积蓄。
她站起身子,重新换上一身衣服。
燕芝动作麻利地取出毛巾,擦干自己**身子的残余水分,然后半俯下身,望向铜镜里的自己。
从脸蛋到身材,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美人。
她将长发盘起,微眯起眼,细细想了片刻。
一袭黑衣,从鹿珈镇的某处小宅里匆匆行出,拐入某个小巷子,一路向着宴请棋宫诸妖的方向行去,而拐过数个小巷之后,便不见踪影,徒留一件空荡荡轻薄的黑袍被风卷起。
就在此地。
黄侯停下脚步,望向眼前并不算恢弘的城主府,内里歌舞升平,正是宴请西域使团的场所。
安乐小侯爷笑了。
他听说燕芝有处老宅,便等在宅外,本想敲门拜访,却看到一袭黑衣悄然溜出,下意识跟出了这么远,直到这里,此刻居然跟丢了?
他接过飞来的黑袍,轻轻嗅了嗅。
面色便变得古怪起来。
他本以为会有股燕芝味。
没想到,有股......胭脂味。
第八十三章 杀虎
鹿珈镇的城主府外,两头铸铁狮子口衔铁剑,威风凛凛,踩踏底座,似是要飞了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门外悬挂着两只飞舞的大红灯笼。
大雪纷飞,新年年关。
鹿珈镇除了城主府外,一片寂静。
而城主府无比热闹,丝竹管弦,样样俱全,可其中乐曲,仔细听来,却大有门道。
喜乐。
曲子的腔调的确是一片大喜。
只不过却是魏曲。
这并不是江南的曲风,而是北地大魏的曲子,这首曲子名为“白袍破西域大荒枪挑八百里”,是洛阳天酥楼的苏红月,在白袍藩王黎青持枪西掠,大败妖族而归之时所做。
曲风高亢,大喜之意无处不溢,这个消息当时传入大魏,在天下证明了西关白袍的强大,也让齐梁见识到了十六字营的恐怖之处。
是白袍黎青的成名战之一。
这首曲,也是洛阳赠给西关的成名曲。
大败妖族。
当然欣喜。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鹿珈镇的城主府上空,便被无形气机震开,来不及覆盖,便无声无息消融。
以城主府为圆心的方圆半里,似乎都没有雪色。
鹿珈镇的城主府,原班人马已经搬空,负责此地驻守的官员,也只不过是个六品小官。
西域宫主亲自前来,态度放得如此之低,即便兰陵城的使团要晚些时候才能抵达,负责接待的,至少也要是藩王级别的大人物。
原本挪空的城主府里,给妖族的使团留了几十件空房,还有不小的场地堆积物件。
十几辆巨大雪车,就停在城主府内道场空地。
随顾胜城一同前来鹿珈镇的,有两位大棋公,还有四位小棋公,以及诸多妖族骨干精锐。
“拖雷大人......”
城主府的一片喜乐之中,有个并不算年轻的中年男人,身材臃肿,满面油光,坐在轿内,随喜乐一同进府,揭开帘子,笑着说道:“西宁王身在外地,恐怕暂时无法赶来,我便临时接了这个担子,替西宁王接待西域使团。”
大棋公拖雷,是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男人”。
他表情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当然知道,眼前的奏乐,是涌来嘲讽西域打了败仗的曲子,当时白袍藩王风头一时无二,这首曲子甚至一度传到了八尺山上。
他眼底藏着一抹愤怒,只是西域雪蛇是一种冷血动物,即便再是愤怒,他的瞳孔永远漆黑,所以没有人可以从他眼中看出丝毫的情绪流动。
而令他愤怒的,不是这首曲子。
而是眼前坐着大轿不慌不忙赶来的男人。
自己的主子,是西域无数雪山的统治者。
历代以来,有资格坐上这个位子的,全都是放眼天下,独一无二的天大枭雄,或是绝世妖孽。
妖族世界的主人!
与齐梁的皇帝,北魏的皇帝,平起平坐,尊贵无比。
只是如今西域处在动荡之中,分成了几个派系,一个是风白大人手底下的新生派系,守在白虎大圣的宫殿,拒绝合流,还在艰难维系着白虎大圣的遗泽,希望能够选出新的继承者。
另外一个,则是代表了大部分西域妖族的意志,古老的旧皇族,他们见证了“大君”的回归,坚定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过,有些已经为此付出了以死谢罪的代价,而剩下的这些,则是坚持着西妖大人和大君会一同重新八尺山的念头,这些人簇拥着旧皇族,态度异常的坚决,且没有丝毫退后的意思。
自己的主人,从仙吕宫血池出关之后,性子便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不再是之前那副偏激极端的性格。
处理事情的方式,也都变成了温和阴柔的手段。
他没有去动风白手底下的白虎派系,也没有将大君的旧皇族逐出棋宫,而是拢合了自己手底下的亲信,离开了八尺山,来到了北姑苏道的烽燧城下,鹿珈小镇。
此刻正是一拢西域的大好时机。
顾胜城并没有选择**。
拖雷抿紧嘴唇,细长舌尖急促又快速的在唇腔里翻动,发出嘶嘶闷响。
眼前的男人,并没有下轿的意思。
拖雷知道他。
齐梁北境的几位道境主人,在西域大棋公耳里都是有名之辈。
齐梁的皇族,有些的确宝刀未老,在漫长的岁月里,抵抗妖族,实力之强,不随白发赠多而减少。
除了眼前的淮阳侯。
西宁王是齐梁北境功勋最大的藩王,若是自家主子要见的人第一时间还没有抵达鹿珈镇,这位藩王亲自接待,也并无不妥。
可淮阳侯是什么人?
他也配见顾胜城?
他也配不下轿子?
奏喜乐?嘲讽西域打败仗?
拖雷像是一个木桩,钉在原地,缩在袖内的双拳紧握,面无表情,身子时刻绷紧,好准备随时掠出,一掌拍散这个大花轿,把眼前的人类一巴掌拍成肉泥。
身旁另外一位大棋公按住了他的肩膀。
晋为大棋公的雪豹斐常,此刻压低声音提醒道:“拖雷......主公说过,凡事要忍。”
拖雷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西域打下烽燧,攻破西壁垒,本是大盛之势,本该在这个寒冬之后,与人类一同共享中原的春天。
只是妖算不如天算。
凛冬将至,西域的新主已经不想再打了。
所以这一次谈判,能不能达成和解不好说,但至少可以给西域充分的喘息时间。
拖雷如果动手杀人,杀了齐梁的一位诸侯,那么这次谈判......将会彻底崩裂。
他只能这么硬生生站着。
鹿珈镇的城主府里,有一个房间,亮着灯火,诸多妖族不断投以目光,等着房间里传出哪怕一道声音。
但是没有。
淮阳侯带了诸多侍女,鹿珈镇的城主府府门随大花轿入内而彻然大开,这些美貌侍女,此刻端着玉瓷器盏,如流水一般妖娆入内,侧身如游鱼,先是从拖雷身旁绕过,接着便是绕着妖族行了一圈。
淮阳侯的声音响彻城主府。
“诸位远道而来,可是饿了,渴了?”
他哈哈大笑:“这些可都是北境难得的美食,剜去骨头的黑熊熊掌,雪蛇蛇胆榨出的鲜汁,还有雪豹的脏器拼盘......”
斐常的面色也骤然冷了下来。
如果是先前的挑衅,还能忍耐,这番的挑衅,没有一个妖族能够忍下,明明在与齐梁的交战之中取得了胜果,却不敢吞下,带着诚意前来谈判,又收到了如此羞辱。
要如何咽下这口气?
拖雷嘶得一声,微微启唇,舌尖迸出,绽放春雷一般射出,就要射穿大花轿子,让淮阳侯血溅当场,只是下一刻,城主府原本合上的房门里,有一扇门陡然打开,拖雷弹出的舌尖便被一道物事打偏,连带着整个头颅都被巧力打歪,半个身子都在空中扭了一圈,猛地收舌,腹内传来一阵金铁交错的声音,四肢落地,双手抓出两张蛛网,连忙转头委屈望向屋内。
屋内依旧没有人影。
顾胜城的声音传来。
“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拖雷听完以后默默站了起来,几乎要把牙齿都咬碎。
大花轿里的淮阳侯也陷入了沉默。
淮阳侯早些时候,是听说过顾胜城的事迹的。
这个从北魏叛逃出来的男人,一路上行事风格无比极端,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有机会痛下杀手,就绝不会容别人喘息。
随着顾胜城一步一步强大,淮阳侯便愈发觉得,这个男人,如果真的有站在八尺山巅的那一天,那么对于这个齐梁,都将是一场灾难。
他从不认为,妖族和人族能有和平共处的一天。
齐梁和北魏,之所以能在这二十年来压制住妖族,靠得是什么?
智谋。
在八尺山上,很少诞生能够与淇江南北智者相互抗衡的人物了。
一但这样的人物出现,那么妖族强大的武力,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顾胜城和风白的短暂联手,便直接掀翻了齐梁和北魏的两道重大防线。
淮阳侯的确不是一个足够强大的人物,他自身的修为,手底的兵权,都无法在这场巨大战役上,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但他有着自己坚定的念头。
在西宁王无法第一时间赶到鹿珈镇的时候,他距离最近,便直接来了。
因为他意识到,这是自己能够起到决定性因素的唯一一个机会。
齐梁的使团没有到。
西宁王也没有到。
淮阳侯到了。
大花轿上的中年男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
他在鹿珈镇的城主府,想着一些不该自己来想的问题。
他在想。
兰陵城的陛下,年事已大,有些事情,便再没有了当年的雄心。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做不得,其中最忌讳的一件,就是“养虎”。
养虎为患。
顾胜城刚刚吞了一头白虎。
他带着西域使团向齐梁谈判,摆出了和平的姿态,谁知道这头新虎,究竟是不是假意谄媚,虚晃求饶?
淮阳侯无时无刻不想杀了这头新虎。
但他没有这个能力。
普天之下,只有陛下有。
他带了三百个侍女,带了三百个乐师,却没有带一个修行者。
就这么来了鹿珈镇的城主府。
风尘仆仆。
因为这些人,便可以杀虎。
淮阳侯要用一个很愚蠢,却很有效的方法。
逼陛下杀虎。
逼老虎杀人。
第八十四章 求和(一更)
“你真的不去鹿珈镇了?”
老舍茶社里,齐恕先生的目光从易潇身边的紫衣魏灵衫身上不漏痕迹地掠过,认真说道:“西域的顾胜城,如今还没有真正一拢棋宫,但这是迟早的事情,他好像......真的很想见你一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什么好见的。”
易潇坐在茶社内,语气温和,轻声说道:“他要与齐梁谈判,要求和,那么跟他谈判的人,是谁都不重要了。这是必然的结果,齐梁会接受他的诚意,我如果去了鹿珈镇,谈判的结果......或许会不一样。”
齐恕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他知道小殿下和顾胜城,是势同水火的两个人,一但在鹿珈镇见面,即便顾胜城的来意,真的是温和谈判,也可能迸发出不一样的结局。
也许像是易潇说的那样。
谈判的结局......会不一样?
兰陵城的使团已经出发,由大殿下领着北姑苏道的旧部,从兰陵城的北门行出,没有特地动用青衣大神将这样的人物进行空间挪移,有几个原因。
兰陵城的年关,北姑苏道的旧部里,有数位王爷的子嗣,如西宁王的独子萧祁,还有北境诸多侯爷的家中长子,这些都是齐梁未来权贵层次之中的中流砥柱,这一趟便随大殿下一同西行,向着北姑苏道的鹿珈镇前进。
这些人中,有些是纨绔子弟,有些如萧祁一样,是满怀热情和朝气的年轻权贵,在未来大有作为。
西域的使团,这一趟前来谈判的目的太过明显。
求和。
陛下的意思,并不想拒绝西域的好意。
齐梁当然愿意坐在一个安全又稳定的位子,看着北魏和西关分家,同时有西域妖族掺夹一手,当洛阳焦头烂额,回天乏术之时,兰陵城再发动跨越淇江的毁灭性打击,便可一拢中原——
成就春秋一统大业!
但兰陵城的使团,不能太早的抵达鹿珈镇。
无论齐梁是多么想要西域的和平,也不能如此轻易的答应。
要吊着西域的这口气。
至少要磨去西域的锐气。
西宁王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
齐恕知道,齐梁北境最大的藩王,西宁王,并不会第一时间抵达鹿珈镇,去接待西域的使团。
陛下的意思也是如此。
齐梁的十九道是何等的浩袤,北地面积最大,这些年来,为了对抗妖患,死去的甲士又有几何?
单是烽燧一条长线,边陲的数十个铸铁小镇,镇中的每一个孩童,夜晚都是抱剑而寐,吸纳剑气,恨不得生出力气之后,能入平妖司,或是城主府,登上烽燧台,为征战妖族,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齐梁北境,没有一人认为,妖族可以与人族和平共处。
这是不可化解的矛盾。
这样的矛盾想要和解,不可能依靠一张黄纸。
不可能像淇江那张协议一样,自此以后,大家各自分据,和平共处,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一定有人反对。
譬如......淮阳侯。
这样的道理,实在太过浅显,所以齐恕知道,陛下知道,易潇知道......顾胜城,当然也知道。
但是他来了。
那么他就要面临这些问题。
当那些坚持要开战的人族,作为弱势的一方,送到了他的手中,他能不能忍住那股戾气。
如果忍不住,说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被肯定了的。
妖族与人族......的确无法和平。
“如果顾胜城忍不住这些挑衅,他一定会出手杀人,把挑衅的人都杀光,那么谈判就破裂了......”易潇语气平静说道:“若是到了那个地步,兰陵城的使团根本无须抵达鹿珈镇,因为北姑苏道和西宁王的大军会先抵达烽燧赤土外的西域战线。”
齐恕低下头来。
他蹙起眉头。
然后摇了摇头。
齐恕很认真的说道:“我认为不可能。”
“从顾胜城最近做的这些事情来看,这个男人的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按他之前的性子,不计成本的疯狂,早已经将棋宫剩余的两个派系全都屠戮干净,哪里还会留下这么多余孽,自己孤身前来谈判?”
齐恕叹了口气,道:“我觉得陛下做得不妥。”
“嗯?”
易潇微挑眉头:“先生何出此言?”
“陛下想看一看,顾胜城到底有没有跟齐梁谈判的诚意。”
“所以陛下选择了欺。”
齐恕面色凝重说道:“欺他,辱他,有何意义?不如直接遂了他,这条疯狗要的不多,他只想要片刻的安宁,齐梁收了他的礼,给他这份安宁......便是了。”
小殿下身边的魏灵衫欲言又止,最后沉默。
“这些挑衅应是无碍。”易潇想了片刻,道:“顾胜城真的是一个很能忍的人,我了解他,他会把西域的气焰全都压住,等到使团来了,得到兰陵城的承诺,便会一刻不留的离开鹿珈镇,回到棋宫重整旗鼓。”
齐恕嗯了一声。
沉默很久的魏灵衫,轻轻开口。
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要来求和?”
四下无声。
小殿下和齐恕听到这个问题,有些微惘,彼此对望一眼,试图从对方眼中得到答案,俱是无果。
是了。
为什么顾胜城要来鹿珈镇求和呢?
对于齐梁而言,这的确是一个未解之谜。
是累了?
倦了?
打不动了?
西关边陲,前不久传来白袍江轻衣十战十捷的战报,只是如今洛阳已不再欣喜,因为西关已经彻底与北魏决裂,离开北魏的西关,在新任藩王的带领下势如破竹,以几乎不可抵挡的姿态横扫西域兽潮。
这是八尺山要面对的天大阻力之一。
还有棋宫的内乱,即便是最简单粗暴的血腥手段镇压,重新再立派系,栽培心腹,培养人物,都是需要耗费很大心力的事情。
如今的西域,说是一团乱麻,也不为过。
“是他累了?不想斗了?”
魏灵衫轻轻启唇,说道:“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会忍,一直忍,因为不想打了,所以不会再打了。”
“可若不是这样呢?”
第八十五章 毒计(二更)
淮阳侯静静等着屋子里的反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有反应。
那盏昏暗的烛火,依旧在来回飘摇。
屋子里似乎有一道身影站了起来,向着窗户走近,最后靠近窗纸,留了一个模糊简单的身影。
从那人起身,站起的模糊身影在窗纸上映现之时,乐手便下意识停住了演奏,那股大喜的喜乐,便戛然而止。
顾胜城站在窗后,他不言也不语,就这么沉默了片刻。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着他。
这个男人,的确有这样的魔力。
当一个人走向了世间的某处巅峰,他的一举一动,一行一措,似乎都带上了令人痴迷的魔力。
即便沉默也是如此。
这样的死寂,让整个城主府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大花轿里,原本从容不迫的淮阳侯,额头开始微微的渗出冷汗,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那个人听出自己压抑又紧迫的情绪。
顾胜城终于开口。
“退下。”
这句话说给拖雷和斐常听。
也说给在场的所有妖族。
即便他们面色上极为不甘,也依然乖乖照做。
每个人都收下了自己已经拔出鞘的剑器,刀器,一时间城主府内收剑收刀声音此起彼伏,连绵如水。
刀光映得花轿内的中年男人,眉宇一片煞白。
“倏”得一声。
那台大花轿子猛地崩开,没有人看见究竟是如何一回事,淮阳侯的惨叫声音便凄凉传来。
两柄长剑带鞘飞出,不受控制,刹那凿穿巨大花轿,穿透淮阳侯的左右两侧肋下厚衣,将花轿射崩,顺势将他整个人带着滑行掠出,一连掠出数丈,最后重重钉在城主府的铁门墙壁之旁,硬生生凿出两张蛛网。
拖雷和斐常两人腰侧的剑器空空如也。
两个人回头看去,看到房间里烛火摇曳了那么一下。
站在窗边的顾胜城缓缓收回抬起的一袖。
他认真说道:“淮阳侯,你应知道,我是来和平谈判的。”
死寂。
没有人敢说话。
被两柄长剑钉穿双肋厚袄的淮阳侯,面色惨白,惊魂未定,看着两柄长剑将自己挟着钉入墙中,居然无可奈何。
这两剑的力度控制,已经抵达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稍微偏移一些,便可击穿自己的脏器。
淮阳侯不通修行,但他知道,即便是顶级九品高手的元气出窍,在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不可能如此轻松得做到这一幕。
顾胜城清冷的声音继续传来。
“你好像是被吓糊涂了......不要紧,我来让你清醒一下。”
隔着一层窗户纸的男人,声音阴柔,不缓不慢说道:“我来到鹿珈镇这里,谁来见我不重要,你也好,西宁王也好,这些......都是不重要的。”
“我想要的,就是和平。”
“所以我想见到的,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来自兰陵城的意志。”
“你应该也很清楚,齐梁的皇帝本人不能亲至,所以你们所有人......都是替他传话的。”
“而我要的,就是他的一句话。”
“他的那句话,出了兰陵城,便不会再改了。”站在窗户边的男人,平静说道:“而兰陵城的使团,带着他的那句话,已经出发了。”
顾胜城自嘲说道:“若是他不同意,又何须与我多言?他想要做的,无非就是晒一晒我罢了。”
他语气阴冷,问道:“既然结局已经定下了。你这等跳梁小丑,如今在我眼前蹦跶,不断挑衅,我便是杀了你,又真的会影响什么吗?”
淮阳侯被两柄飞剑钉在墙壁上,他的身高并不算高,这两柄飞剑将他架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只能微微垫着脚,荒诞而又滑稽。
他低垂眉眼,两条粗重的眉毛,微微扒拉,看起来一脸愁苦。
其实他在很认真的想。
他在想,自己这台大花轿子,从淮阳道提前出发,花了三天时间,赶到了烽燧线下的鹿珈镇,为等的,就是某件事情的应验发生。
而自己出发之前,顾胜城还没有跨越烽燧前来。
如今他赶上了。
某件先前自己看来,根本无从推测的事情,又真正的发生了。
他想着那位大人亲口对自己说的话。
这难道还不算是兰陵城的意志吗?
所以淮阳侯坚定的认为......陛下的做法不可取。
这场战争决然不可姑息,这个谈判也决然不可和平。
烽燧下,赤土前,那么多将士,不能就这么白死了。
所以他来了。
然后正如那位大人所说的......顾胜城也来了。
顾胜城想要和平,陛下会给他和平。
顾胜城刚刚说的都很对,一点都不错。
陛下的使团已经从兰陵城出发,带着陛下的意志,只要抵达鹿珈镇,那么这场谈判,就算是完成了。
只不过这个过程,会稍微的“慢”上一些。
淮阳侯深呼吸一口气。
他想到那位大人对自己说的话。
“当一件伟大的事情,正处于艰难的推进之时,需要一些鲜血的灌溉。在这个时候,死亡和牺牲,都是无畏且光荣的。”
这的确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所以他愿意赴死。
淮阳侯的思路又回到顾胜城说的那句话。
若是结局注定了,那么顾胜城杀了自己,真的会影响什么吗?
他急促呼吸一声。
然后艰难说道:“其实......会的。”
窗户外的顾胜城没有说话。
被两柄飞剑钉在墙壁上的淮阳侯,此刻看起来像是跳古怪舞蹈,动作定格在脚尖跃起那一幕的胖子。
他抖了抖眉,轻声笑着说道:“不相信的话......你,杀了我啊?”
顾胜城皱了皱眉,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这个胖子似是咬碎了藏在舌底的什么东西,唇齿之间缓慢溢出了鲜血。
然后他艰难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笑道:“你不敢杀我?”
“可我敢啊。”
他的面色愈发苍白,眼神却熠熠生辉。
“西宁王......很快就要来了。”
淮阳侯咳嗽数声,虚弱问道:“不知道他看到这一幕,会不会改变些什么呢?”
他的额头开始渗血,厚袄里也渗出嫣红的血液,而他的咳嗽声音逐渐加快,直至愈发剧烈,最终戛然而止。
两柄飞剑之下,那个被钉在墙壁上的人。
在十个呼吸之后,变成了一个血人。
他死了。
顾胜城呼吸急促起来。
就在淮阳侯自尽之后,城主府内,三百个乐手,侍女,眉心之处,都程度不一的溢出了鲜血,只不过几个呼吸,便是遍地死尸。
这是何等的毒计?
鹿珈镇外,传来敲鼓声音,有人高喝一声。
“西宁王至此——”
(两更,求一下双倍月票)
第八十六章 不祥
“西宁王至此——”
伴随着这一声高喝,鹿珈镇外,雪气之中,缓缓行来一座大辇,辇车上罩着三彩华盖,比起淮阳侯的阵势,不知道要高出多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齐梁诸侯,地位仅次于陛下。
而北境之中,权力最大的,就是这位西宁王。
从车辇上下来的,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看起来似是因为久年征战的缘故,西宁王的面颊上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尽管身居高位,依然腰佩北姑苏刀,黑衣冷冽。
即便他是齐梁北境最大的藩王,可这次的鹿珈镇谈判......他要接待的,是浩袤西域无数雪山的主人。
所以即便尊贵如他,也要在镇口下辇,以表尊重和敬意。
只是从辇车上下来之后,西宁王便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息。
西宁王蹙起眉头,毫无疑问,这是人血的味道,鹿珈镇里死了人,而血气的方向,应是指向了城主府。
城主府里死了人。
从血气浓郁的程度来看,这般的大雪,都无法遮掩气味,应是死了不少人,而且是刚刚死人。
“走。”
他沉声低喝一声,面色阴鸷,挥袖拍开面前大雪,向着城主府匆匆赶去。
越是向前,西宁王的面色越是难看。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血气如此之重......
究竟死了多少人?
妖族在城主府杀人了?
在自己来之前,城主府发生了什么?
西宁王走在雪夜之中,黑色大衣震飞狂舞,他默默按住腰间的长刀,最后停在了城主府门口,低着头,看着蜿蜒的血流,流过城主府的空地,流到门槛,最后汇聚到自己脚下的雪地。
西宁王面色复杂。
他眼睛里含着诸多复杂的情绪。
西宁王沉默许久,然后缓缓抬头,看到了刚刚推门而出,此刻正站在城主府空地中心的男人。
顾胜城没有披上那件玄黑重袍。
他背负双手,仪态自若,长发束起,盘在脑后,看着那副清秀又年轻的模样,便与齐梁北魏的书生并无区别。
身上妖气却让人心悸。
西宁王知道,西域前来谈判的这只使团,战斗力惊人,恐怕压上北境最靠近鹿珈镇的全部甲士,也无法阻拦这位西域新主带着使团回到八尺山。
单单是顾胜城一人,就可以杀穿烽燧一连串的长线。
“我想不明白......”
西宁王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道声音里,包含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有不解,有疑惑,有悲哀。
还有愤怒。
他看到了被两柄妖剑钉在鹿珈镇城主府墙壁上的淮阳侯,已经七窍流血而死,而淮阳侯随身而带的侍应、仆从,全都倒在地上,这正是蜿蜒血迹的由来。
西宁王不相信顾胜城是这样的蠢人。
顾胜城既然带着和平的念头而来,自然能猜到兰陵城的意思。
那只使团已经从兰陵城出发了。
鹿珈镇的西域使团,只需要等,便可以了。
难不成连这些时候......都等不了?
西宁王闭上眼,反复深呼吸,最后逐字逐句咬牙切齿说道:“顾胜城,你要给齐梁一个解释。”
......
......
兰陵城的使团出发已有些许时辰。
这只使团里的成员,大多都是一些北境诸侯家的不成器子嗣,代替父辈参加兰陵城的年关夜会,觐见陛下,以表忠心诚意。
这是规矩,历来如此。
大殿下并不在使团之中。
他坐在高大黑马上,在出了兰陵城后,便脱离了使团,与另外一匹黑马并驾齐驱。
萧重鼎座下的黑马,是罕见的“赤血”,只不过通体漆黑,如夜如墨,奔蹄如雷,在雪夜之中犹如一道黑色闪电,他身旁的那匹黑马,在身材上便明显矮了一头。
那匹黑马的主人,比之魁梧身姿的大殿下,显然也矮了一头。
那是一个身姿玲珑的女子,原本宽大的居士服,在马蹄逆风狂奔的声音之中,被灌满大风,接着一部分紧贴身躯,展露出纤细又傲人的曲线,她的腰侧,挂着零零散散的许多囊包,有些字迹早已经模糊看不清楚,有些则是清晰如刚刚落笔,在风中绽开墨花。
“小师兄想要再见你一面。”
易小安的声音在风中一出即散。
她眯起眼,将身子伏低,贴压在马背上,这样她的宽大居士袍,便只有后背之处灌满狂风,显得臃肿又膨胀。
身子颠簸,鬓角两缕长发一齐不断飘摇。
兰陵城到阳关谷的路,的确不好走。
正是雪夜,易小安行的路是涓州官道,她胯下的马匹只是一匹寻常黑马,只是此刻奋疾,居然比萧重鼎还要快上些许。
萧重鼎的面色不太好看。
他寒声说道:“你家小师兄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易小安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他前些阵子身子便不好了,说是气血不舒,心结难解。”
她的语气并无丝毫焦急意思,只是很木然的陈述一些事情。
大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望着远方大雪纷飞,在阳关谷黑夜之中,逐渐显现白色轮廓的大榕寺。
兰陵城的祈愿大典之中,大榕寺前来的使团,在为齐梁祈愿,还有为二殿下献礼之后,便算是完成了基本的任务。
大殿下接到回北姑苏道镇守,顺带传达使团消息的命令之后,便连夜离开了兰陵城。
易小安随便找了一匹马,赶上了萧重鼎的使团,传达了这个意思。
于是萧重鼎便离开了那只赶往北姑苏道的使团,决定先去大榕寺,见一下青石。
大殿下实在想不明白。
青石是大榕寺的监院。
是当世的五妖孽。
他身负大金刚体魄,还有佛门的诸多神通,素日不杀生,不会有业力缠身,为何又有身体抱恙的情况?
到了大榕寺,萧重鼎翻身下马,大榕寺门口忽地顷然而开,风雪倒灌,推着他踉跄进入佛寺。
大风吹过后颈。
大殿下陡然吸了一口冷气,环顾四周,只觉寺内居然比外面大雪天还要寒冷许多,此时已过半夜,大榕寺内灯火通明,诸多烛火在佛殿里摇曳闪烁,絮絮念经声音煌煌不绝。
明明是佛门圣地,却让人不寒而栗。
十分诡异。
大殿下听得身后大门砰得一声关上,将易小安与自己隔绝开来。
大榕寺里的僧人,都去了兰陵城做法,为齐梁祈愿,为二殿下诵经。
寺里便只有一人。
青石一人。
这煌煌的念经声音,还大殿里来回穿梭的诸多身影,又怎会只出自一人?
萧重鼎忽然想到一件重事。
年初之时,青石为齐梁祈愿,耗去了一整滴眉心菩萨血,修为退转,如此方求得二弟平安归来。
佛门高僧,即便修为高深如菩萨转世,或是罗汉在位,若要逆天而为,到头来都要付出比寻常修道之人更加惨重的代价。
这样的代价,常人无从得知,古老的佛经上有过些许的记载。
违逆大道的下场,就是遭遇所谓的“不祥”。
无人知道不祥是什么。
想必眼前的古怪景象,便是不祥了。
萧重鼎自问见识不如二弟萧布衣,更不及小殿下,遇到这样诡异难料的场面,实在无处甄别出处,他本就是兵家杀神,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从不信所谓不祥,震步一踏,便踏破八方雪气,携卷漫天狂风,直入佛殿之中。
大殿烛火刹那熄灭,所有白烛在一息之间灭尽。
萧重鼎瞪大双眸,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他的后颈之处,似乎有女人轻轻在耳垂呵了口气,媚笑一声。
转身而去。
一张惨白的女人笑脸,便直勾勾贴在自己面前。
连一毫厘的距离也无,就这么直直贴着。
满殿大火纷飞再起,轰然一声,烛火重燃,白脂内芯之处溢出猩红血泪,狂风摇动大殿,宛若鬼门降临。
萧重鼎脑子里的那根弦,便嗤然震颤。
青石乃是地藏王菩萨。
他艰难转身,果然看到无数冤魂,在这座大殿之中斗牛蛇行,撞到殿柱与大雪之间的无形禁制,便凄凉尖叫一声,嗤然化作黑烟散去,在殿内乱撞一通,最终重新凝聚身躯,满腹怨气,狂肆大喊。
像是......见到了当年愤憎许久,却只隔一墙的故人。
于是恨不得冲破禁锢。
有一人轻轻念了一个字。
“嘘。”
萧重鼎看着面前惨白的女人笑脸,猛地穿过自己面前,却被一只手攥住,砰然捏碎。
伸手之人的眉心之处,佛光微弱,几道神魂轮转,看样子凄凉到了极点,数十道鬼魂从他腋下绕行穿过,之前那张贴着自己的女人笑脸,便是诸多鬼魂之中的一位。
是青石。
越是被鬼魂似乎穿透身子,青石的面颊越是苍白。
青石的眉心开了一道竖眼。
本该佛光氤氲的眸子里,骨碌碌转动着一颗猩红瞳孔。
他一直在殿内闭关,未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状况,对外也只是说自己身体有恙。
从未有人知道,他的“身体有恙”,居然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青石盯着大殿下,虚弱说道:“只是檀陀的冤魂收不住了,但无需担心,‘它们’出不去的......”
“如你所见,这些......就是‘不祥’了。”
青石咳嗽数声,他双手扶住萧重鼎的肩膀,便在此刻,仍然有无数幽魂,如重锤一般在他身上凿过,他身子颤抖,一字一句说道:“但这道‘不祥’的起因,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大殿下,这就是‘不祥’的起因......”青石咬牙说道:“这件事情,本该告诉易潇,但却又不能告诉他。”
“因为这世上任何知道的人,都将遭遇如我一般的‘不祥’!”
“我将檀陀菩萨神魂里的万鬼放出,便等同屏蔽了天机......”
他环顾一圈,力气已经快要消弭,无比认真说道:“这些秘密,不能言语,我便......藏在给您的‘佛牌’当中。”
“殿下,等您走后,我便会抹去您的记忆,然后选择忘了这件事。”
青石轻念一声罪过,徐徐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萧重鼎眉心。
佛牌光芒大彻。
万鬼咆哮。
(今天只有一更)
第八十七章 鹿珈血光
风雪大作,大榕寺内震颤一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时间都好似凝滞。
整座寺院空无一人,所有的僧人,都随着使团去了兰陵城,而唯一赶来的,除了大殿下,就只有易小安。
大门紧闭,将易小安拦在门外。
黑色居士服随风飘摇,易小安站在门外,也不推门,将两匹黑马栓在寺外的树下,便撑起自己的油纸伞,静静站在风雪之中,等着寺院的门开。
她望着大榕寺,古老的气息当中,似乎有些不合佛理的气息,像是妖异,又像是鬼孽,森然可怖,隔着一堵墙,也能嗅到那些气息的滔天恨意。
“原来是小师兄的檀陀像啊......”
她轻轻喃喃道:“你们这些恶魂,本该在鬼门关里永世受劫,千载沉沦,如今与人间只有一墙之隔,怪不得这么疯狂......”
居士服女子唇角微微扬起,笑道:“只是你们,看样子这般恨那个囚压你们的人,却无法冲出来,即便冲出来,也奈何不了他的。”
是了。
那些恶魂,竟是疯了一般,不断冲击着那堵大榕寺的院墙,即便是站在寺外的易小安,也能感应到鬼门里的邪煞气息,层层堆叠高涨,却永远无法突破禁锢,只能困在檀陀菩萨像内。
这些恶魂,自然是想冲出这里的。
可即便拼了魂飞魄散,也永不可遂愿。
故而他们恨极了一个人。
镇压鬼门的人。
寺外一片安逸,红墙白雪,寺内不知过了多久。
易小安等到了门开的时候。
大殿下从寺内走出。
目光透过萧重鼎的身后,可看见佛殿内白光如昼,万鬼收敛,一位年轻和尚端坐蒲团上,双手合十,眉目清稚,闭眼安坐,仪态如山。
易小安笑着问:“小师兄与你说了什么?”
萧重鼎抬头望了一眼眼前的黑袍少女,皱眉有些疑惑说:“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我好像,全都忘了。”
大殿下回头看了眼青石,看到他体内寒气尽去,不再如记忆里那般饱受折磨,如今佛光普照,就像是药到病除。
他却是无论怎么使力去想,都记不起佛殿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易小安送了自己一小截路,一直送到出阳关谷。
黑色居士袍的女子送行时问了一句话:“大殿下此行可是去鹿珈镇?”
萧重鼎说正是。
易小安低垂眉眼认真说道:“鹿珈有血光,殿下好自为之。”
大殿下怔了怔。
......
......
鹿珈有血光。
鹿珈镇的大雪里,的确有隐隐的血色,从城主府府邸门槛流出,蛇形曲折,将城主府门前染出一条殷红的小径。
西宁王站在府里,随行的高手则是如临大敌,站在城主府外。
风雨夜动。
城主府外的两排屋檐,有一道又一道的黑衣身影逐渐显现。
他们的身上落了些许雪迹,眉须皆白,手持臂弩,此刻一只手按在小臂上,将蓄势待发的弩箭,缓缓对准城主府空地的那个男人。
顾胜城的声音不大。
所有人都听得见。
“如果我说......人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
西宁王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西域的新主笑道:“那就算到我的头上好了。”
顾胜城抬起头来,目光从远方的屋檐上一连串扫过,轻柔问道:“远来是客,你们想要动手杀我,难不成还不让我还手?”
西宁王面色凝重,抬起手臂,于是身后伏于屋檐上的两排弩手,便缓缓将弩箭放下。
“淮阳侯!”
顾胜城陡然提高声音,声音如刀如寒风,刮过人的骨子,他伸出一指,“噗”的一声,两柄插在淮阳侯肋下的长剑锵然拔出,被无形巨力拔出之后,于空中划过两道剑光,重归顾胜城脚下。
“他想要杀我。”
“所以我就杀了他。”
顾胜城声音平静,轻轻问道:“就是这样。”
西宁王眯起眼,伴着顾胜城虚空点指拔剑的动作,他身旁被钉在墙上的淮阳侯,“砰”的一声跌倒在地,尸体还是温的,只是那两把长剑拔出,却没有带出血迹。
身为齐梁北境最大的藩王,西宁王隐约觉得......这件事,不想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淮阳侯的死因有些蹊跷。
在场的这么多人,几乎在前后同一时刻死去,除了修为强大的顾胜城,这里还有谁,能够做到这一幕?
尽数死于七窍流血。
这样的死因,也只有元力出窍,且底蕴丰厚的大修行者,以元气压迫窍穴才能做到。
西宁王皱着眉头,深吸一口气。
他抬起头来,望着站在大雪里的顾胜城。
鹿珈镇的城主府,原本以为妖力缘故,并无雪气能够落下,此刻已在地面上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顾胜城披着轻衣,眉眼低垂说道:“西宁王,你我都想要和平,在兰陵城使团抵达之前,不妨再多等等。”
他抬起头来,缓缓望向城主府红木屋檐的某个方向,喃喃说道:“你看......如何?”
......
......
红木屋檐。
燕芝看到那道压迫感极强的目光,她唔了一声,声音险些出口,嘴巴已被一只大手牢牢捂住,她下意识想要挣扎,结果身后那人不知何时贴了上来,力道极大,将自己双手反剪,死死按住,然后声音压到最低,恶狠狠道:“你疯了......不想活了?!”
燕芝回过头,骇然看到了黄侯的面孔。
安乐小侯爷先是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瞪到她不敢出声,才缓缓松开捂住她娇嫩红唇的那只手,在自己唇前做了个勿动的手势。
“‘他’已经看到我们了......”黄侯眯起眼,若有所思说道:“如今春秋诸多大修行者,贵为西域新主的顾胜城,应能列入前五,恐怕连兰陵城的大神将,也不是他的对手。”
燕芝咬牙切齿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黄侯轻佻地无声笑了笑,声音极轻:“燕芝大美人,你来这里又做什么?”
燕芝听到这句话,面色陡然一变,她迅速扫视一圈,看到自己没有扮男装,此刻胸前失去束缚的松软,还有曲线毕露的身子,都在夜行衣的紧勒之下毫无保留的展露,再看到黄侯那双不怀好意的眸子,愤愤怒骂:“关你何事,登徒子!”
两人的声音腔调激烈,却无人敢真正开腔出声。
正如黄侯刚刚提醒所言。
以顾胜城的修为,方圆十丈之内,如何风吹草动,都不可能避过他的耳目。
恐怕他之前投来的那一眼,已经看到了自己所在。
燕芝目睹了淮阳侯从驾临,到死去的那一幕,心底的震撼无以复加,神情恍惚而不自知,若不是黄侯刚刚捂住自己,被顾胜城那一眼摄去心神,她便要叫出声来,暴露身份。
“听好了......”
黄侯深吸一口气,在她耳边凝重说道:“你我都看到了淮阳侯的死......”
燕芝望向身后的安乐小侯爷。
“淮阳侯是想逼陛下与西域开战。”黄侯重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他甚至不惜......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荒谬了。”
燕芝不能再赞同。
荒谬。
真的是无比荒谬。
齐梁一共就只有十九条道境。
淮阳侯身为一整条道境的主人,有何等想法,大可以上书兰陵城,与陛下亲自去说,何必要做出如此偏激的事情?
“淮阳侯死了,齐梁的一位诸侯死了,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黄侯眯起眼,一字一句说道:“这意味着,西域想要和平,就不再那么简单了。”
“如果北境的大藩王,西宁王再死在这里,那么毫无疑问......陛下会雷霆震怒,直接发兵打破西域边陲。”
“可是真相......”
燕芝指了指城主府里,倒下的那具尸体,有些微惘的说道:“淮阳侯是......”
“是自杀的。”
黄侯低垂眉眼,笑道:“怎么?你难道想现在跳出来,去跟西宁王说出刚刚看到的真相么?”
“你如何解释你为何会看到这一幕?”
“你如何解释你这一身的衣服?”
燕芝闭上了嘴。
“顾胜城之所以不杀我们,便是因为我们看到了真相。”黄侯眯起眼,望向城主府空地上站着的男人,缓缓道:“但是我们不能跳出来,现在绝对不能。”
燕芝望向黄侯。
“燕芝。”
黄侯忽然吸了吸鼻子,笑道:“你怎么这么香?”
燕芝脸颊刹那通红,气得声音不稳,怒嗔了一个滚字,黄侯笑意更甚:“你想杀人?”
燕芝没有说话。
“凭你的修为,能杀得了顾胜城?”
“再给你十倍元气,你能伤得了他一根毫毛?”
燕芝沉默了。
黄侯声音平稳说道:“平妖司玄司小仙师胭脂,家自鹿珈镇,春秋十一年,鹿珈有大妖出没,你家破人亡,然后去了烽燧长城平妖司,留下了唯一的一份案底。”
“你的师父在春秋十三年死在了西域一次任务当中,然后这世上就再没有胭脂,只有燕芝了。”
“你的父母死在了妖族手里。”
“你的师父也死在了妖族手里。”
“如果没有猜错,你在鹿珈镇,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故友,因为他们......都死在了妖族的手里。”
黄侯神情凝重,轻声说道:“你就这么想报仇?”
燕芝咬紧嘴唇,甚至咬出了血迹。
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着春秋十一年的那一夜。
大雪夜,鹿珈镇。
血光浮现,刻骨铭心。
(今儿也只有一更)
第八十八章 他的愤怒
这世上有诸多不平之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侯将相不知百姓疾苦......
同样的,江南兰陵亦是不知鹿珈血光。
生活在云端的那一小批人,锦衣玉食,不劳而获,他们自然不明白,在春秋十一年的鹿珈镇,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于胭脂而言,春秋十一年,便是她死去的那一年。
即便她后来去了平妖司,也无法填平那一年心里所遭遇的痛苦与折磨。
她的确想杀人。
胭脂的目光一直死死盯住城主府里的某个方向,将自己浑身的杀气都屏蔽起来。
哪怕她知道,自己的修为比之顾胜城,也不过蚍蜉撼树。
哪怕她知道,今日之行,必有一死。
她一定会死。
要杀的那人却不一定。
可她还是来了。
黄侯的声音却陡然在她头上浇了一盆冷水。
“你可知......为何我们不能出去?”
安乐小侯爷眯起眼,神情无比凝重道:“首先我想问问你,胭脂姑娘,你试想一下这个问题......淮阳侯身为北境的堂堂诸侯,甘愿自杀,也要泼在顾胜城身上的这盆脏水,谁能洗得干净?”
胭脂微微沉默。
洗不干净的。
顾胜城是一个聪明人,他根本就没有否定自己动手杀人的事情,只是戏谑问了一下西宁王,便果断承认了自己“杀人”的事实。
“你再想一想,淮阳侯这么做了,能直接逼西宁王发动战争吗?”
胭脂摇了摇头。
并不能。
正如顾胜城说的,淮阳侯死了,那么西域想要得到和平,就要付出更多的筹码。
但陛下的使团已经从兰陵城出发,西宁王无论再如何愤怒,也只能忍住怒火,等到使团抵达鹿珈镇,再将情况如实汇报,由领着使团的大人去做决断。
“淮阳侯自杀了。”
“这样的死法,实在是太简单,太荒谬了。就像是一颗棋子,到了需要用到的时候,便自己了结一生。”
“那么恐怖的一个问题浮现了......若是连北境的淮阳侯,都只是一颗棋子,幕后的棋手,又该是谁呢?”
“陛下想要西域的礼物,想要和平。”
“那个人不认同,也不想。”
“还能......有谁呢?”
黄侯嘴唇轻轻吐出三个无声的字。
胭脂的美眸瞪大。
她再也不动,任凭黄侯拽着自己的衣袖,悄然无声地从屋檐上退去,撤出鹿珈镇的城主府,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顾胜城并没有拦住这对看见淮阳侯自尽真相的男女。
黄侯能猜到的,他也能猜到。
所以他知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西域的主人平静对西宁王说:“这些尸体,你不妨带走,愿意把账算在我的头上,那么便算在我的头上好了。我无所谓。”
西宁王已经觉察出了淮阳侯死亡的古怪。
他默默退后,让出府邸门前的空前,身后的一众人鱼贯入内,抬起城主府空地上的尸体,拽拉着尸体的双手,在城主府外的雪地之上拖出一道又一道猩红血迹。
顾胜城轻轻说道:“西域想要和平的念头并没有变,想必阁下也知道......接下来会有很大的阻力,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并算在我顾胜城的头上好了。”
“我就在这里,等兰陵城的使团抵达鹿珈镇。”
半晌之后。
城主府府门缓缓合上。
淮阳侯的尸体被城主府刑部衙吏送走,上百具尸体,披着白布,被人抬行,远远望去,有些渗人。
西宁王沉默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的身旁,几位九品高手看出了王爷的心神不宁。
“淮阳侯是自杀的。”
西宁王忽然对着身边的扈从开口。
没有一个人敢应声。
大风呼啸,雪花如刀,滚落而至,将西宁王的黑袍吹起两侧,翻飞猎猎。
西宁王停马。
他好笑问道:“你们也都知道了?”
也没有人应声。
然后西宁王便知道了。
淮阳侯自杀这件事情,一但确定了真实性,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便不难得知了。
他为什么要自杀?
有什么可以让他自杀?
一位北境的诸侯,正值壮年,在齐梁风调雨顺的大好年代,执掌一条道境,甘愿付出生命作为代价,总不能是觉得自己活腻了。
西宁王知道,淮阳侯的诸侯身份,并不是陛下赐予的。
齐梁有很多事情,陛下说的算,“那个人”说了也算。
可是他有些想不明白的是,整个齐梁,上下十九条道境,每一个百姓都知道,陛下如今的身体抱恙,国师大人为了陛下而出海求药。
大雪之中,抬着淮阳侯随从,以及淮阳侯尸体的人,一字长排,尽佩缟素,再覆一层雪白,看起来有些渗人的哀意。
抬尸的人,是西宁王的人。
这些人木然行走,一路上极为安静。
西宁王停马之后,他们也并未随西宁王停马而停步,而是继续前行,逐渐远离停马的西宁王。
西宁王神情凝重,看着远方大雪里,走来了一个披着宽大白麻衣袍的少年。
那个少年逆着抬尸的人流,走在最中间,所有人都俯首不敢抬头,更不敢看他,从他两侧走过。
白麻衣袍太大,被风灌满,显得少年有些站立不稳的模样。
少年走得很慢,却无比稳重。
他走到了西宁王的马前,然后缓缓摘下了遮住自己面容的衣袍上半部分。
“你是一个聪明人。”
源天罡抬头望着西宁王,平静说道:“所以你应该知道,我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西宁王沉默了。
源天罡吸了一口雪气,轻轻说道:“我出海寻药已经很久了。现在你看到了我,便意味着......有比出海寻药更重要的事情,我必须要回来,也不得不回来。”
西宁王神情无比复杂。
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苦涩,道:“那么您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源天罡低垂眉眼,重新将白麻衣袍拉起,不再以真容示人。
幽幽白气,从他唇中吐出。
“萧布衣不能死,所以我回了一趟淇江,这是这些年来的第一次。”
“而这件事,则是第二次。”
“萧望是齐梁的皇帝,有些事情他说了算,可有些事情,我并不赞同。”
西宁王笑了笑,明知故问道:“譬如呢?”
“譬如......”
源天罡声音漠然,白袍抛飞粘身,他巍然不动。
“譬如这件事情,我就不赞同。”
西宁王眯起眼,环顾一圈,看到自己身旁的四位九品高手,此刻都是无比服帖的神情,恭恭敬敬低下头,甚至不敢望向此刻拦在自己马前的白麻少年。
西宁王深深吸下一口气,压住愤怒且恐惧的情绪。
他知道,所有诸侯麾下的高手,无论是出身庙堂还是江湖,都要从天阙里磨砺一番,再行分配。
他也知道源天罡手里握着一整个天阙。
可他万万不敢相信,源天罡对天阙......居然有着如此恐怖的掌控力度。
自己身旁的这些人,跟着自己已经近十年了,这十年来,他行走北境,这些人贴身未离半步,若是遇上了绝顶高手的刺客,若是天大的危机,西宁王可以确信,这些人会第一时间不惜生命地挡在自己身前,为自己替死。
他甚至想过,若是自己有一天,拉着整个北境要造反,西宁道内,真正能够信得过的,也就只有自己的这些贴身高手了。
仅仅是一个照面,他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自己引以为傲的贴身防线,在国师大人的真身莅临之下,显得脆弱而不堪一击。
这叫人如何不愤怒。
又如何不......恐惧?
愤怒是倾泻于自己多年栽培的心血,竟只是无济于事的空花。
恐惧则是这件事情不讲道理的程度,让人无法接受,只能感到恐惧。
而恐惧占据的成分,肯定是要远远大于愤怒的。
西宁王努力让声音不颤抖。
“所以......?”
他想知道国师大人究竟要做什么。
“没有什么所以。”
“我不赞同。”
“鹿珈的谈判,本就不合理,也不该被允许,所以不会发生,也不会有后续。”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所以。”
源天罡声音无比平淡,像是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希望谈判破裂,我也给了你足够的理由。”白麻衣袍飞舞的少年,轻声说道:“淮阳侯死了,鹿珈镇的大雪也下了,在顾胜城看到陛下的态度之前,我想让他先看到我的态度。”
西宁王双手颤抖,十指死死掐入自己掌心。
他深吸一口气道:“哪怕这件事情,会造成陛下的愤怒?”
源天罡无所谓的笑了笑。
“我本就是为此而来。”
“不要误会,我与陛下并无不合,我与他之间君臣的关系,一直如多年前相遇时候的那样,相守着特地的约定,谁也没有僭越......所以,我并不是为了激怒陛下。”
源天罡说到这里,望向雪中的鹿珈镇。
这个小镇里迸发的血光,若是真正溅到了兰陵城。
那么自己,真正想要看到的愤怒,该是如何的深彻入骨?
“我想看到‘他’的愤怒。”
......
......
(1 没有加(一更)字样的更新,都是一更 2 提早更新是因为有别的事情要做 3 到了很重要的剧情,所以码的慢,很细心,以上)
第八十九章 赠刀与夜话
鹿珈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月光皎皎,映在雪色屋檐上,年轻男女奔走了不知多久。
“我们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可以,当务之急是要离开鹿珈镇。”
“为什——”
“为什么?”
黄侯的声音顿了顿,他忽地停下脚步,像是看着傻子一样看着胭脂,嘲笑道:“我说胭脂姑娘,都说胸大无脑,这些年在平妖司倒是没发觉,现在露了真身,胸脯是大了,也竟真的变成了一个傻子?”
“你自己想想,国师大人是什么级别的人物?”
“如果说淮阳侯的死,背后站着的人真是国师大人,那么他下定决心要让陛下看到自己的态度,即便是陛下,也不得不慎重思考,重新决断。以至于整个西域和齐梁的谈判,都会随着国师大人的表态,而陷入巨大风波当中......更何况我们现在脚下,一个小小的鹿珈镇?”
“这场风波起了,谁能够安身?大家都是棋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跳出棋盘,离开这里。”
黄侯拽不动胭脂,转掠为走,步伐沉重缓慢,没有回头,警惕环顾着身旁的环境。
每说一句,面上的冷嘲热讽意味便多上一份。
说完最后一句话,继续去扯胭脂的衣袖。
纹丝不动。
他有些微惘地回过头,本以为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已经足够的清晰透彻。
接着“啪”得一声衣袖拍起。
胭脂猛地抬袖,撇清两人关系,后退一步,玲珑身段在黑发飞舞下映衬得美艳又无情。
她站在屋脊上,冷冷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
黄侯眯起眼,好气又好笑道:“燕芝,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
燕芝只是沉默。
黄侯仍然耐心道:“我是絮灵道的安乐侯独子,陛下给了王府一条退路,整个絮灵道以后都是我的。所以齐梁的权力中心,究竟是怎么样的分布和层次,我比你更清楚,而那位国师大人的能量......绝不是我们可以抵挡的。”
黄侯微微停顿,沉声说道:“即便是西宁王,北境最大的王爷,手中所握的巨大权力,也随时可以被他卸去,这齐梁十九道的天下虽大,却不可能大过陛下和国师的手掌心。”
胭脂仍然不说话。
黄侯忽然听到一声低笑声音。
他毛骨悚然回过头,看到远方的一角屋檐,有个白色麻袍的少年,赤着双足,坐在屋檐,白色麻袍随风飘摇,纤细脚踝晃荡。
少年的面容清稚又天真,笑眯眯的眸子里却藏着数千年的过载岁月,叫人一阵心寒。
仅仅是看了一眼,黄侯便觉得如坠冰窖,通体大寒。
那个少年坐在屋檐那,笑着开口。
“黄侯,我记得你的名字。”
声音如风铃一样,回荡在漫天大风和大雪里。
煞是好听。
“齐梁年轻的诸侯子嗣里,唯你和萧祁二人,可堪重用,能接父辈遗志......一年前入了平妖司历练,在北境磨刀,现在入了九品,还悟了域意,这么一看,放到中原都是一流的年轻才俊,在这些诸侯不成器的子嗣里,的确也只有萧祁,才能与你媲美了。”
黄侯瞳孔里来回掠动着白色飞舞的麻袍影子。
他记得这个少年的面容。
即便此刻那张面容,在大袍里隐约闪现,又覆落了几片雪花,他亦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年轻又沧桑的少年儒士。
胭脂则是低垂眉眼。
齐梁的诸侯里,子嗣鲜有出类拔萃的天才。
西宁王的独子萧祁除外。
另外一个,则是藏拙不露的黄侯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黄侯没有西宁王这样的父亲当后盾,他本身又是个极怕麻烦的人,从来不想趟庙堂这趟浑水,所以行走江湖,也只是挂着一块安乐侯的令牌,当最后的保命牌子。
现在看来,自己父亲的那块牌子,也并无甚用。
白色麻袍少年有些惋惜地说道:“可惜了,你的这把刀与胭脂的不一样,不是一把能杀人的刀。”
黄侯不明白国师的意思。
他听到一声清鸣。
坐在屋檐上的源天罡,缓缓向上伸手,大袖从腕口被风捋下,裸露出皙的小臂,少年的五指间隙,对准苍穹缓缓握拢,无数大雪如鹅毛倒卷,将他方圆数丈尽数笼罩。
大雪将黄侯和燕芝也罩起,寸寸风气外溢,唯余中间一片安寂。
风暴中心的少年,手中如积千年白雪,刹那便握着厚厚雪气,他巍巍坐在屋檐,像是一座千年古山,让人心生仰望,却又不敢靠近。
幽幽的声音,还有清冽的刀鸣。
“这把刀,赠予尔......”
“拿了它,便去杀了你心心念念想杀的那个人吧。”
......
......
鹿珈镇的城主府里。
顾胜城的房间,一灯如豆,幽幽浮光。
拖雷和斐常,以及妖族使团里的其他成员,都没有入住房间,而是怀里搂着刀剑,就这么背靠背窝在城主府的道场空地。
怕扰了顾胜城和秋水的清眠,拖雷和斐常又不敢靠得太近。
“秋水大人的身子,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斐常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也不知......似是那次之后......便如此这般......此事说不得,说不得。”
拖雷同样声音放轻,眯眼应声:“宫主放着西域的八尺山都不管了,带着重病的秋水大人远行至此,来这鹿珈镇忍气吞声,谁知道是为了什么?”
秋水生了一场重病。
修行者是很少生病的。
更不用说秋水这样,距离大修行者也只差一步之隔的人物,怎会离谱地生了重病,卧榻不起,连这趟使团之行,都需要人精心照顾。
斐常沉默,望向那个屋子。
屋子里烛火明灭。
......
......
顾胜城为秋水换了一条热毛巾,拧干水汽,俯下身子,为她擦去面颊渗出的虚汗。
按理说,生了重病,便该是在棋宫上休息的,可顾胜城实在放心不下,便带她来此。
如今西域还在动荡,谁也不知风白和大君的遗派,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会做些什么疯狂的事情。
他心神不宁。
不知是何原因。
柔弱的女子声音飘入耳中。
“兰陵城的使团,还要多久......能到?”
秋水面色发白,眉心的血痂虽是凝固,最中央却像飘着一块琥珀,仍然不断溢血。
顾胜城轻柔笑道:“快了。”
他低垂眉眼,想了想措辞,温和道:“我再陪你聊些会,然后你再睡上片刻,再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好。”
秋水闭上眼,笑着问道:“上回你说到哪了呀......”
“说到......”
“说到来棋宫之前,在洛阳城里......我击败了十八位大棋师。”
顾胜城轻轻说道:“这些老人,是春秋前的棋师,他们虽然败在了我的手里,但其实是值得敬佩的人物。”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骨。”
“他们老了,而我还年轻,所以他们输了。”
顾胜城轻轻说来,秋水认真听着。
他在路上的时候,便与秋水说些以前的琐事。
秋水是八尺山的杀手,幼时便在西域大雪里生死历练,后来即便入了中原,也是忙着杀人。
他与秋水不同。
当他拿着旁观者的口吻,向秋水说着自己过往的人生,便觉得原来这世上的路,自己行过之后并不艰难困苦,可若是有一天再回头去看,只觉岁月太快,又太无情,即便是当年的痛苦,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在大雪天被人欺辱的痛苦。
在南宫般若面前咬断一根手指的痛苦。
在八尺山被妖族凌虐的痛苦。
历历在目,却没了恨意。
只有疲倦。
秋水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停住了声音。
她最近不知怎地,莫名倦了起来,乏了起来,有些时候,一天要睡够十个时辰,余下的时间,也无甚力气,甚至连动一动手指头,都觉乏力懒惰。
她听到顾胜城拿着略微惋惜的声音说。
“我不知道兰陵城的使团里,会不会是他来谈判。”
秋水知道顾胜城口中的“他”,指的是齐梁的小殿下易潇。
在顾胜城的心结里,始终有这么一个人。
秋水也知道,在风庭城的那场酒会,是改变自己夫君人生的盛会,两个人便如光与暗,此后各行殊途,偏生纠缠。
如今终于重新回到了平等对视的层次当中。
一个人生出心病,便唯有心药能医。
顾胜城拿着温柔的语气说道:“我现在不想杀人,若是他来了,当年的事情,他若是愿意,一笔勾销便是了,我倒是想和易潇坐下来,心平气和,重新下一局棋,不计胜负的那种。”
秋水怔怔看着床榻上的夫君,看到他起身重新将毛巾浸泡在盆里,攥拢热气,重新拎出,拧干之后,细细替自己擦去重新焐出的沸汗。
男人拿着轻柔声音说。
“是不是觉得......我好像变了一个人?”
秋水笑着摇了摇头。
顾胜城笑道:“打啊杀啊,确实有些累了。拖雷和斐常路上的时候,好几次想要问我,为什么要来鹿珈镇......”
秋水眨了眨眼。
她也想知道。
西域的大局还未定下,这个男人便急匆匆来到鹿珈镇谈判,为了什么?
顾胜城狡黠笑了笑。
“不告诉你。”
第九十章 鸳鸯羡
风雪交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兰陵城的灯火摇曳,红烛白笼,在大雪里飘掠了一整夜,等到雪势稍微小些,终于迎来春秋二十一年的第一缕曙光。
二殿下的大婚,在一年之前,就已经放出了消息,昭告天下。
这一夜许多人无眠。
萧望卧榻在床,许多人担心着陛下的身体。
接下来,就是萧布衣的大婚了。
小殿下和魏灵衫,在兰陵城的年关盛会期间,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譬如为萧布衣的婚庆挑选贺词。
陪着某人去找了一套合身的大红衣服。
这套衣服自然是为新郎官找的。
如今萧望的身体,病得不算严重,可最好是静养床榻,容不得劳神,于是国事便都交与齐恕和萧布衣打理。
天亮之后。
身为这场大婚之宴的主角,萧布衣推开房门的时候,眉眼掺杂有些乏意,他略微欠奉精神,伸了个懒腰,眯起眸子,望着照破兰陵城满地雪色的曙光,此刻缓缓初升,已觉有些刺眼。
身旁的侍女为他送上早些准备好了的崭新婚衣。
那套躺在玉瓷盘中裁剪整齐的红色婚装,看得萧布衣皱起眉头。
这是兰陵城的风饰,衣襟开出了十八个褶皱,虽未试穿,却也能看出,若是真的穿上,恐怕会多出阴柔的气息。
萧布衣不喜欢这套衣服。
这场大婚之宴,操办的是齐梁天阙的仙楼中人,办事态度谨慎,一共准备了许多套婚衣。
只可惜一共十六套婚衣,自己一套也不喜欢。
那些套婚服,都太过讲究皇族气派,设计得极尽奢华,珠光宝气,萧布衣是一个朴素至简的人,在北原行走率领唐门的那段时间,便是一身简单无比的粗布麻衣直接覆在身上。
二殿下素来便不喜那些艳丽衣饰。
如今还未到大婚的时候,不过来宾都陆续入了兰陵城,齐梁道境的主人,有些不能亲自来贺,便也奉上了大礼。
萧布衣摆了摆手,示意这些侍女都退下,语气温和地同身旁天阙仙楼的执事说清,无须再操劳自己婚服的事情。
他这几日替萧望理清了兰陵城的琐事,好让萧望在自己大婚的时候不用操心,虽是每日忙于批阅奏折,却也分出了一份心力,去看看兰陵城里的那些人在忙活什么。
他自然知道,唐小蛮在为自己挑选合适的婚服。
所以即便仙楼选上的婚服合了自己口味,他也会诚恳地婉拒。
萧布衣无比了解唐小蛮。
他知道全天下的目光,都放在了齐梁的这场大婚之宴上,而风光瞩目的这个新娘,盼着这一天,已经盼了太久。
早些时候陪她周游中原,便依偎在一起,细细勾勒着,到了大婚时候,该是什么样的。
萧布衣眯起眼,伸出双臂,感应着微风伴随曙光,从自己两臂之间吹过,带动衣冠。
并无冷意。
与此同时,兰陵城的俗世小巷里,莲衣男子和紫衣姑娘,坐在巷尾的高脚木凳上,各自双手按压凳子空出的一头,等着裁缝店里的那人。
小巷里人流攒动,那家兰陵城俗家饱受好评的裁缝店外,棉絮帘子被人轻轻拉开,接着便是半边新郎官的婚服露出。
朴素的衣襟开角,并没有太多的花饰。
是唐装。
这家裁缝店,是唐门的老人所开。
拎着新郎官婚服的女子蹦蹦跳跳闪了出来,小鹿一样,双手将新郎官婚服搂紧,转了几圈,拿眼神询问易潇和魏灵衫。
好看吗?
两人对视一眼。
好看的。
确实是好看的。
店里的老人掀起厚帘,走了出来,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不可消磨的痕迹,但她笑了起来,那些褶皱便开起了花。
虽是寒冬。
却有春风至。
小殿下闭上眼,平静想。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如萧布衣和唐小蛮一样?
得成比目何辞死,不羡鸳鸯不羡仙。
生死别离,终成正果。
自己呢?
易潇有些恍惚,缓缓睁开眼,看到满面春风的唐小蛮,拎着唐装婚服原地轻柔旋转。
他扭头去看身旁的魏灵衫。
魏灵衫轻轻哼着腔调。
那一日李长歌大婚,她也哼着这首曲。
是一首淇江南北,两座江湖里,都广为流传的古曲。
名为鸳鸯羡。
......
......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
“鸳鸯羡,鸳鸯羡?”
“不须长结风波愿。”
“雌去雄飞万里天,不愿两眼泪潸然。”
“若锁金笼何辞死,奈何嫁衣难成全。”
......
......
女子轻轻问道:“夫君......”
歌声停了停。
“在的。”
女子笑道:“方才你唱的,是什么歌?”
“是幼时听的歌,名字叫。”
又顿了顿,方道:“鸳鸯羡。”
如此便是短暂的沉默,接着便是女子由衷开心地说:“从未听过,今日方知......夫君唱歌,确是好听的。”
男人轻轻笑了笑,不再说话,而是替她盖上棉被。
“只是为何,我的心底却好生难过。”
女子声音虚弱,努力挤出笑容,轻轻道:“我的这场病,实在是太恼人了,现在一定很是难看吧?”
昏暗烛火下,顾胜城摇了摇头。
他低垂眉眼,认真说道:“是很好看的。”
女子兀自苦恼道:“有些后悔了,以前从未生过病的,不知生病的时候,竟会胡思乱想,心神不安。”
顾胜城笑着俯下身子,听她说道:“秋水这个名字,是不是不好听?”
摇头。
“是很好听的。”
“这个发钗,是不是不好看?”
接着摇头。
“是很好看的。”
如此反复,不厌其烦。
一直哄到女子有了些许倦意,眉眼再也睁不动,沉沉睡去。
男子才缓缓起身。
他起身的一刹那,这屋内的两盏灯火刹那熄灭,整个房间陷入黑暗之中。
顾胜城手指在袖内轻轻掐诀,将屋门设了一处禁制,将所有声音全都隔去。
然后披上玄黑重袍。
推门而出。
屋外的拖雷和斐常,早已经站起身子,面色严肃,躬身等候。
顾胜城面色平静到了极点,黑袍飘忽落定,他望着倏忽大开的城主府府邸。
还有去而复返的西宁王。
他漠然与神情复杂的西宁王对视,然后看清了其身后密密麻麻燃起的火光,与天边的曙光一同照破鹿珈镇的雪夜。
最后,极尽厌恶地吐出两个字。
“愚蠢。”
......
......
黄侯在鹿珈镇外的官道上狂奔。
他的双足缭绕狂风,高高举着那块萧字的令牌,一路飞掠,足底炸迸一连串的石块,平妖司和北姑苏道的巡抚司通通不敢拦路。
黄侯脑海里一团乱麻。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因为他什么也做不到。
而从鹿珈镇离开,是他唯一可以做的。
除了把自己刚刚得知的消息,传给那只即将抵达鹿珈镇的使团。
传给带领使团的那个人。
黄侯知道,这只从兰陵城出发的使团,领头的必然是齐梁大殿下,亦或是那位小殿下,这样的消息,必须要赶在最快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这二位的耳中。
他的面色憋得涨红。
域意在体内来回流转,轰然沸腾,他瞥了一眼远望无垠的枯草雪原,想到接下来若是出了鹿珈镇的边境,会有一大段难行的路,周遭唯有一处高坡,可登山远望。
然后他向着那处坡山奔去。
脑海里一片空白。
登上山顶的时候,因为奔得太急,太快,他的靴底已经破开,外放护体的元气无法形成足够的屏障,导致脚底全是血泡,有些已经压破,在嶙峋的山石上留下斑斑血迹。
黄侯的脸上早已没了丝毫血色,他只顾蹲下身子,剧烈喘息的胸膛像是被火焰燎烧,一片炽热,连带着呼吸声都变得无比沙哑。
终于可以稍微松下一口气。
他抬起头,踮脚在最高点,艰难远眺。
雪风过境,一片荒芜。
零零散散的黑点,从雪夜之中行来。
是那只使团?
黄侯眯起眼,看清了使团最前方的大旗,兰陵城的北境诸侯子嗣,那些年轻权贵,在辇上东倒西歪,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是那只使团。
曙光已至,一线金潮,推进在北姑苏道外的浩袤雪地上。
黄侯站在山顶,深吸一口气,纵声长啸。
百草动摇折身。
兰陵城使团,最前头的一辆辇车,有人掀帘而出,望向自己这里。
于是他与辇车上的那位年轻人目光对视。
他认识他。
那人叫萧祁,是北境西宁王的独子。
西宁王尚在鹿珈镇。
黄侯俯视扫视了一圈。
他的面色有些微惘。
这只使团,领头的人,既不是大殿下萧重鼎,也不是小殿下易潇。
难道就只是萧祁?
怎么可能只是萧祁?
再度扫视。
他的面色变得苍白无比。
他没有看到小殿下,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小殿下的辇车。
但他看到了使团特意为大殿下留出的位子。
立着烽燧侯旗帜的辇车,空空如也。
大殿下不在使团当中。
第九十一章 射破黎明与和平的那一箭
“胭脂是一把刀,黄侯也是一把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胭脂是一把杀人的刀,因为她曾经的经历比任何人都痛苦,所以她现在的杀念比任何人都强大。强大到......只需要赠给她一柄足够锋利的刀,她便可以拿着那柄刀,杀死自己本没有能力杀死的那个人。”
“黄侯不一样,他是一把救人的刀。”
“这世上很多人握着刀,是想让自己活下去。”
“还有些少数的人,他们知道自己握住了刀,便不会那么轻易的死去,于是贪心地想让别人也活下去。黄侯就是这种人。”
“有些人,再锋利的刀,也杀不死;有些人,再锋利的刀,也救不活。”
“瞎子,记住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若是结局已经注定,刀再锋利,都没有用。”
......
......
黄侯拦住了兰陵城即将抵达的那只使团。
可他没有拦住大殿下。
因为大殿下根本就不在那只使团当中。
安乐小侯爷从山上一路下来,向着使团奔去。
大旗在北风中鼓荡,车辇上的纨绔子弟,有些还处于没有明白的惘然状态当中,忽地看到有道人影,从远方奔来,带动烟尘,速度快得离谱,接着嗤然停在了使团当前。
他们都是兰陵城的年轻权贵。
所以他们当然认识黄侯。
齐梁的年轻诸侯子嗣当中,只道安乐王是一个骄奢好淫的王爷,所谓“虎父无犬子”,理所应当的认为,黄侯也好不到哪去。
当他们看到那道速度惊人的疾影停下,元气沸腾出窍,赫然是一尊九品境界的大高手之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那道人影急停之后,烟尘弥漫,元气轰然一声,最终气势骇人的收回,露出黄侯的面容,目光焦急扫过一圈,声音急促问道:“大殿下呢?”
这些纨绔有些愕然。
大殿下?
大殿下早先在兰陵城出发的时候,便脱了队伍,孤身去了大榕寺。
应是换了一条更近的道,独自去鹿珈镇了?
没有人回答。
一片突兀的寂静。
“来不及解释了——”
“你们就此打住,别他妈再前进了。”
说完这句话,黄侯咬牙切齿望了一眼鹿珈镇的方向,从辇车旁的侍从腰侧抽出一把刀,重新奔了回去。
......
......
烟尘四溢。
城主府隐隐有些支撑不住的趋势,墙上无声地迸发出蛛网,悄然蔓延,速度逐渐加快。
西宁王端坐在马背上,沉默而无声。
他的背后,一层又一层的弩手涌出,手中的臂弩已经搭箭上弦,箭镞尖头淬了火,腾腾火焰沸腾燃烧。
肃静又无声。
西宁王没有踏入府邸内。
鹿珈镇城主府府邸门口大开。
顾胜城面无表情,一人缓步上前,拦在了妖族所有人马的最前方,他背负双手,嘲讽说道:“黎明的曙光已经来了,你我等了这么久,就要等到兰陵城的使团了,非生事端,何苦为哉。”
西宁王低垂眼帘。
他沉默片刻之后说道:“兰陵城的使团,是陛下的意志,是黎明的曙光,也是你想要的和平。”
“但国师大人认为,妖族和人族,是不能和平的。”
“所以就有了这些射破黎明的箭弩。”
西宁王缓缓抬臂。
弩箭再度绷紧。
接着他攥拢五指,破风声音猛烈袭来,令人头皮发麻的火弩射破黎明,比曙光降临的速度还要更快,轰然一声射塌城主府的府邸,接着以更快的速度射向此刻的西域使团。
顾胜城做了一个不必惊慌的手势。
他姿态未动,只是足尖轻微不可见的发力,面前的巨大空地,便在瞬息之间轰然掀起一块,直接横亘在西域使团与数百淬火箭镞当中,噗嗤地泥石迸裂声音之中,那块巨大被顾胜城足尖掀起土地,被无形巨力撬动,接着向前推进而去,抵着破风声音倒砸回去。
西宁王身前,有四道黑袍身影迎风而上,他们都是西宁王身边的“死侍”,修为臻至九品,此刻大袖飘摇,各自挥出双手,奋力合击,一同拍向那块被顾胜城以“巧力”揭起的巨大土地,居然接住一刹——
紧接着顾胜城面无表情跺脚。
四位九品高手面色骤然煞白,喷出一大口鲜血,被那块土石蕴含的大金刚巨力砸得倒飞而出。
身后被人抬起的重弩炮台,此刻终于蓄势完成,在那道箭光蓄满之后,突得一声弹射而出,化为漫天唯一的火光。
重重轰击在那块土石之上。
本该是土石崩裂的情景,只是却并未如众人所想,那个玄黑重袍加身的男人,在城主府内微微抬袖,虚空攥拢五指。
那截原本速度快如闪电的重弩弩箭之光,便倏忽凝至冰点,被顾胜城隔空攥住,寸寸捏成废铁。
这是何等神通?
西宁王瞳孔缩起。
那块巨大土石已经砸到自己面前,躲之不及,砸中必死。
......
......
千钧一发之际。
那块土石像是一头狮子,已经奔出,只是脖上系着铁链,如今铁链主人抬袖拉扯,虚空之中的无形铁链迅速收回,便将这头待人欲弑的凶猛野兽拉扯而回,重重砸回城主府被揭起的那块空缺之上。
自此便是一片死寂。
顾胜城风轻云淡站在府内,环顾四周,城主府的府邸门口已被射塌,一片狼藉,烟尘弥漫,烟尘幕后的八百弓弩手,却是哑然无声。
“你和淮阳侯不一样。”
拍了拍袖子的男人,轻声说道:“你才是那根射破黎明的箭镞,我若是杀了你,那么兰陵城的使团来了,带来的便不是和平,而是愤怒的宣战。”
西宁王面色苍白。
他还没有从刚刚的惊魂一幕当中缓过神来。
顾胜城低垂眉眼,平静说道:“既然是齐梁的国师不愿意和平,那么他本人为何不来?”
他抬起头。
北姑苏道的天光降临,大雪依旧,雪光映射曙光,一片灼目。
而灼目的天光之中,有一抹刀光闪逝而过。
这是一道要杀人的刀光。
因为要杀人,所以这一刀,便在黎明与永夜交接之时,决然递出。
刀光是天光一般的灼目,而刀的主人,则像是永夜的余烬一样漆黑。
黑白交接,完美谢幕。
胭脂在黎明未至之时从屋檐上掠起,然后悄无声息地穿过城主府的烟尘,融入黑暗。
顾胜城不太清楚,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时候接近到自己的?
她的身上,似乎带着极为隐蔽的术法,像是儒道,又像是其他的诡异术法,将她的气息全都隐去。
顾胜城看到了胭脂眸子里的恨意。
这个女人是有多恨自己?
那柄刀光被这个女人藏在袖内,丝毫不露,她距离自己已经极尽,却仍然动用了所有的力气奔跑,像是一道流光,砸入怀中。
直到此时,方才递出这一刀。
顾胜城瞳孔缩起。
这是一柄什么样的刀?
风雪乍起,映照得刀身殷红如血,像是女子出嫁时候含.咬在唇间的大红......
大红胭脂。
是极阴柔的恨了。
恨意连绵而不休止。
拖雷和斐常来不及反应,他们也未曾看清那个女子是如何接近顾胜城身前的。
他们只看到那抹刀光撞入顾胜城的怀中。
这世上有能够撕破大金刚体魄的刀吗?
有。
但是很少。
譬如大夏龙雀。
再譬如,这抹胭脂刀。
场间迸发出一声尖锐而刻薄的低吼,没有人看清披着玄黑重袍的顾胜城如何动作,隐约看见他猛然挥臂,那个刺客女子便被轰然拍开,砸向了拖雷和斐常的方向。
拖雷和斐常两个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那女子的身躯砸得飞出,将半边城主府都撞塌倾倒。
天光缓缓落下。
黎明来临,曙光缓缓落下。
城主府外,西宁王所率领的甲士一片沉寂,八百弓弩手无人再动,哪怕每个人的臂弩膛上已空,也没有继续动作的意思。
因为一片阴翳笼罩了这里。
这片阴翳当中,似乎携带着莫大的阻力。
连黎明的曙光,都无法射入城主府内,以至于映出了一副极为古怪妖异的画面。
城主府外,黎明来临,曙光射雪,映照无限光明。
城主府内,烟尘四溢,一片昏暗,仍处于黑夜之中。
顾胜城的身上没有一道血口。
那柄胭脂刀没有划破自己的大金刚体魄。
因为那个女人的刀光,一直藏在袖中,一直未曾递出。
此刻在拖雷和斐常所在的城主府废墟当中,两道刀光伴随血光溅出。
胭脂刀如愿以偿的饮血。
提着“胭脂”的胭脂,神情木然而凝滞。
顾胜城狼狈站在原地,半边大袍贴身,他呼吸急促地望着头顶的阴翳。
那里......有一抹骤光。
那是无可抵御的一箭。
春秋十六年,也是这一箭,射杀了淇江化龙的穆家老祖宗。
只是这一箭,箭光已经迸发而出,却被人硬生生停在了弦上,拉成了满圆。
若是射出。
黎明永夜,山河万朵,在这一箭之下,都将被尽数射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