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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浮沧录txt下载     浮沧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章 仇恨

    在凉甲城外传来那一声悲壮的“为剑而生,为剑而死”之后,剑气暴涨,已经残破不堪的重甲门被无数剑气纵横画壁,嗤然龟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以说是如今西关第一剑的任平生,在凉甲城外分出了这一战的胜负。

    按理来说,也分出了生死。

    被袁四指勒令不许开门的凉甲城内,突然一阵喧嚣,接着重甲城门缓缓开启。

    小殿下将芙蕖收回袖内,背起萧布衣,望向洞开的城门。

    城门下的雨幕里冲出一骑青甲。

    江轻衣声音沙哑,呼喊着策马而来,低下头伏在马背上颠簸,随黑马一同踏雨前行,身影显得孤独而决然。

    背着二殿下的易潇已经行了一段路。

    江轻衣打开城门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

    一人站着,一人跪着。

    这场结局,干脆利落。

    小殿下望向在自己身前勒马的这位旧识。

    他轻声说道:“你来替他收尸?”

    江轻衣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易潇面无表情说道:“可知我本就准备杀你,是他替你抵死,不然如今凉甲城外跪着的,就是你了。”

    江轻衣双目通红说道:“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小殿下冷笑一声。

    却是理也不理这个冒死出城为了替好友收尸,连命都不要了的傻子。

    江轻衣怔住了。

    小殿下与他擦肩而过,面色始终平静,来到凉甲城大门之时。

    这座城池的兵力已经死绝在大稷山脉。

    城主府里登城楼眺望的几个所谓“大人物”,双腿颤抖发软,望着城下的杀胚男人,连一丝抵抗的勇气都生不起。

    “听好了,我只是借过的。”

    “凉甲城驻守兵力已经死完了。”易潇背着萧布衣,抬起头面色平静对他们说道:“你们该做的都做了,现在打开城门,让我过了凉甲城,西关不会有人为难你们,这座城里,也不会再死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城主府上诸人摇摇欲坠。

    凉甲城外,江轻衣乘马而起,一路奔驰,最终重重从马背上跌落,落在任平生旁边。

    他颤抖着双手,去探了探瘦削男人的鼻息。

    任平生声音苦涩说道:“没死呢,怕什么。”

    江轻衣双眸早已经通红,此刻深吸一口气,满脸说不清楚是雨水还是泪水,狠狠擦了一把,回头扯着嗓子大声喝道:“给他开城门,让道!”

    易潇背着萧布衣。

    他走进凉甲城里。

    ......

    ......

    雨夜里一片肃杀,整座城池没有一个人睡着,婴儿的啼哭声音撕裂黑夜。

    小殿下的面色始终平静。

    亮着灯的木窗里悄然无声。

    薄弱的窗纸之后,是屏住呼吸的眼睛。

    注视着徒步过城的易潇。

    这些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的目光,成千上百双,遥遥盯住了他。

    都属于凉甲城里的百姓平民。

    有些人的家人,就战死在了大稷山脉。

    有些人畏惧,有些人惊恐,有些人愤怒。

    城主府的近侍队排成一条长队,护住了易潇走过的道路两边,防止有人热血上涌冲出来。

    因为他们知道修行者与自己的不同,知道背人过城的这个魔头,与城里的平民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天地鸿沟。

    大稷山脉的两千黑甲......被称为西关骄傲的十六字营,都死在了他一个人的手里!

    这区区的一座凉甲城,凭借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妇,哪里有抵抗之力?

    所有的近侍都担心这个背人缓慢前行的男人,在凉甲城里再度大开杀戮。

    寂静之中,有一扇木门被推开。

    少年猛然冲出屋子,早已经哭红了眼,向着路中央的那道声音掷出一块石头。

    石头砰然在易潇头顶碎开。

    小殿下停住脚步。

    他挑起眉毛,极为缓慢极为缓慢挪动视角。

    最终望向掷出石头的那个方向。

    热血上头的那个少年,奋起了再多的力量,终究不过是毛头孩子的年龄,此刻胸膛里的热血还未平息。

    正对上了小殿下的眼神。

    那是在尸山血海里沉浸过的眼神。

    经历过了生与死,变得漠然而无情,高高在上,理所当然地视诸生如草芥。

    这样的一个眼神,比刀剑捅进心肺带出血来,还要来得震撼。

    少年想冲出屋子,拿石头砸死这个恶人。

    这真的是一个恶人。

    自己的爹爹,凉甲城里的叔叔伯伯,都不会再回来了。

    都死在了他的手里。

    他不知道为什么城主大人为什么要开门,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乡亲父老们拿恐惧的眼光去看这个男人。

    为什么不动手?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从这里走过去吗?

    难道自己的爹爹,那些壮士,就这么死了吗?

    一文也不值?

    所以有些话他必须要说出来。

    他要这个恶人以命还命。

    只可惜在此刻——

    蓄势已久的那些话,却突兀卡在了嗓子眼里,他的胸膛泛起一阵恶心,紧接着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他拼命张口,将那些话连珠般从口中喊了出来。

    但当骨子里那股热血迅速变凉之后,那些本来气势汹汹的话,已经变得不再有气势,不再有力度。

    凉甲城里一片寂静。

    寂静了很久。

    少年喘着粗气,嗫嚅着嘴唇,赤红着眼,眼角泪两行。

    双手扶膝,大脑一片空白。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他抬起头,倔强望向易潇。

    少年知道这个恶人,是双手沾满鲜血恶贯满盈的魔头,他不畏惧死亡,他只要说出那些话就好。

    他现在等着那个恶人出手杀人。

    他相信这座城里的人,不会无动于衷。

    那人却没有动手,只是静静站在原地。

    背着一人的黑袍男人,眼神漠然环顾了一圈。

    ......

    ......

    “你这个恶人!”

    “你杀了我的爹爹,杀了我的伯伯!”

    “我的一家都被你毁了!”

    “凉甲城里,被毁掉的不止我一家!”

    “还有很多家!你杀了一个人,就是毁了一个家!”

    “你该死......”

    “该死!”

    易潇平静站在原地。

    这是那个少年喊出来的原话。

    很苍白很无力的话语,没有丝毫的煽动力,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仇恨或许就是最大的驱动力。

    这个少年以为仇恨就可以迫使这个小城里的人们揭竿而起,不顾生死一拥而上。

    他以为那些人不知道仇恨为何物。

    所以他站了出来,也喊了出来。

    但是他错了。

    因为大人的世界,不像他想的那样。

    大人不是这么想的,他们可以背负仇恨,可以承担不幸活下去,忍辱负重,或者说苟且偷生。

    只要他们今夜能够活下去。

    但没有人来得及堵住少年的嘴。

    所以这些大人此刻愕然的表情,不是因为少年的话触动了他们的心底。

    小殿下再清楚不过,他们只担心少年的这句话触怒了自己,然后今夜凉甲城会掀起腥风血雨。

    小殿下环顾一圈。

    他漠然望向那个摇摇欲坠已经站立不稳的少年。

    又望向那些隐藏在黑夜里的,许多未曾冲出的少年们。

    他的声音不大,响彻凉甲城。

    “听好了——”

    小殿下背着萧布衣,面色漠然。

    “你们大可以记住我的模样,因为就是我,杀光了凉甲城的两千铁骑!”

    满城死寂。

    小殿下顿了顿。

    “我完全可以不从这里经过,绕城而行,对我而言,最多只需要浪费一炷香的时间。”

    “即便选择徒步走过这座城,我也只需要半柱香的时间。”

    他拿手指了指那个少年。

    “我之所以从这里走,走得这么慢,就是在等一个这样的少年,吼出这样的话。”

    易潇面无表情说道:“你们确实应该恨我,因为我杀了他们。那些被埋在大稷山脉的铁骑尸体里,有你们的父亲,你们的丈夫,你们的儿子。”

    “但我只要你们知道一点。”

    “仇恨是永无止境的。”

    “你们可曾想过,为何他们会死?”

    “他们要杀我,就要做好死在我手里的准备。”

    “若是今日我死在了大稷山脉,你们今夜会点灯庆祝,会大醉酩酊,但不会有人替我悲伤。”

    “兰陵城会一片缟素,他们会比你们更加悲伤,更加痛苦,更加愤怒,最后把这些全都化为怨恨。”

    万籁俱寂。

    “你们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家人死在了战场上。”

    “与其怨恨动手杀人的我,你们不如想一想,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场战争?”

    “因为我来自齐梁,今天要过西关,所以我就一定要死在这里?”

    “或者因为大稷山脉有人要杀我,所以我就应该乖乖引颈自戮?”

    易潇的语调一直波澜不惊:“战争的导火线就是仇恨,仇恨只会导致更大的战争。”

    “想挑起战争的是你们。”

    “承担痛苦的,就应该是你们。”

    “你们今日所做的事情,完全足以挑起一场波及淇江南北的战争,到时候会死比今天多一百倍还多的人。”

    小殿下面无表情说道:“而我今天赢了,现在站在这里。现在我有能力杀光这座城里的所有人,但我并没有这么做。”

    “不是因为我知道和平的可贵,而是因为我知道战争有多残酷。”

    他用力将背上的萧布衣提了一提,漠然说道:“但如果再有这样的少年冲出来,我会直接出剑。”

    满城大雨,灯火通明。

    死寂之中,小殿下走出了凉甲城。

    (感谢打赏,今晚加更,但可能很晚,大家不要等了)

第七十六章 笑话

    “你早知道他会这么做?”

    易小安有些不敢置信地挑起好看的眉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嗯。”

    浑身笼罩在宽大麻袍里的魏灵衫轻轻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到难以看见,她淡然说道:“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魏灵衫顿了顿,轻声说道:“我了解他,就像他了解我一样。”

    “西关的阴谋背后是银城,他是知道的。”

    “我不想西关出手,他是知道的。”

    郡主大人低垂眉眼柔声道:“我从银城赶来花了些时间,他也是知道的。”

    “他不杀任平生,不杀凉甲城里的人,除了不想挑起战争,也是想向我证明,如果北魏能够不触动他的底线,他都是愿意迁就我的。”

    易小安默默不语。

    这算是心有灵犀吗?

    魏灵衫柔声说道:“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这场风波算是有惊无险的渡过了。”

    易小安咬了咬牙,皱眉问道:“你难道要回银城?”

    魏灵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只是望向眼前的佛门女子客卿,笑着问道:“不然呢?”

    易小安犹豫片刻,问道:“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回齐梁?”

    郡主大人低垂眼帘,不知心底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清澈而柔和:“为什么他不和我一起回银城呢?”

    易小安怔住。

    魏灵衫笑道:“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无论是我迁就他,还是他迁就我,都显得刻意而做作,这样结局反而不美。”

    易小安面色复杂望向这个境界比自己高太多的女子,心底触动万分,诚恳问道:“难道连一面都不见吗?”

    魏灵衫笑着缓缓摇了摇头。

    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若是见面不能长相厮守,何必见面增忧?

    若是离别不能免于离愁,何必自寻苦头?

    易小安若有所思。

    若是能伴君千年,还在乎一朝一夕吗?

    想必是不在乎了。

    她望向魏灵衫,心底有万千语言升起,最终归于平静。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郡主大人笑了笑,重新将白猫面具覆在脸上,轻声说道:“回去吧,替我向他问声好。”

    易小安抿紧嘴唇。

    天空之上突然传来一声鸟鸣——

    一双巨大的青色羽翼,遮挡天空,将魏灵衫上空的大雨全都排开,投下一片漆黑阴影。

    郡主大人抬起头来,望向从青鸾上一跃而下的那道身影。

    那道身影如千斤坠,刹那跌在雨中,缓缓站起身子。

    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

    北魏冠军侯独子。

    陈万卷。

    ......

    ......

    走出了凉甲城很远。

    萧布衣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依旧是大雨磅礴的世界,视线有些模糊,雾气升腾,或许是因为太累的缘故,二殿下额头滚烫,意识都有些模糊。

    修行者很少会生疾病,尤其是儒道修行者,修身养息摆在首位,一般道宗的大真人,有些活了数百年之多,全靠吐纳养气。

    着实二殿下身在北原的日子里积攒了太多旧疾。

    他缓缓吐气,有气无力笑道:“真是一个酸人啊。”

    小殿下背着萧布衣,行走在大雨之中。

    “你什么时候醒的?”

    “醒了很久了,大概在你把我在凉甲城城门前放下来的时候,脑袋砸石头上了,忒疼,怕影响你决战气势,没敢喊出声来。”

    “......”

    “后来你没有拔剑杀人,这很好。”

    “......”

    “只不过你说的那句话,太酸了。”

    萧布衣顿了顿,笑道:“却又让我好生羡慕啊。”

    小殿下没有说话。

    二殿下有些虚弱问道:“不见面了吗?”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

    “我现在很想见唐小蛮。”萧布衣很少开玩笑,现在他的语气比南下大部分时候都要轻松,“真的很想见一个人的时候,是一秒钟都等不了的,恨不得能够飞到齐梁。”

    “所以我不能明白你们俩,明明想见面想得不得了,却偏偏互相抑制,甚至因为不愿承受离别之苦,最终选择不去见面。”

    萧布衣笑了笑,说道:“不觉得有些可惜吗?”

    小殿下很坦诚地说道:“我其实很想见她。”

    二殿下很坦诚地回答道:“她其实也很想见你。”

    易潇的脚步没有停,只是很平淡说道:“但是我要把你先送到齐梁,我想见魏灵衫,暂时没有你想见唐小蛮那么强烈。”

    萧布衣哭笑不得。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易潇淡淡说了一句,没有回头去看萧布衣的表情,“回到齐梁,我可以让青梨记下坐标,再把我送到北地。”

    二殿下的表情有些精彩。

    他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内心掀起一阵波澜。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易潇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让背后萧布衣陷入了沉默,他只是保持着极快的行进速度。

    小殿下的心底一直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因为凉甲城再前,不远处就是吞衣峡。

    西关边峡,吞衣峡。

    这个名字很刺耳。

    很不吉利。

    易潇很不喜欢。

    过了吞衣峡,到了淇江渡口,就可以渡船离开。

    十万里的路,已经快要行尽。

    小殿下不希望再出什么意外。

    ......

    ......

    “陈兄......”魏灵衫望向雨水之中的那个文弱书生,声音平静之中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然。

    “许久不见。”

    陈万卷没有说话,他淡淡瞥了一眼站在大榕树树干上的易小安。

    陈万卷的确是北魏最年轻最惊艳的天才了。

    他自然知道易小安是齐梁风头正盛的佛门女子客卿。

    那女子是个难惹的角色。

    陈万卷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站在树上的那女子,而是对魏灵衫笑道:“我俩许久未见了。”

    魏灵衫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我要回银城了,若是陈兄有事,可以去银城找我。”

    陈万卷的笑意难免有些尴尬。

    他说道:“灵衫......我特地从洛阳赶来,难道连叙叙旧的时间都没有吗?”

    易小安干脆利落笑道:“那要看人了。”

    陈万卷一怔。

    易小安笑眯眯说道:“与我哥,郡主大人可以叙旧三天三夜,叙到无旧可叙,可与你,自然是一开始就无旧可叙的。”

    冠军侯独子眯起眼,没有理睬树上的佛门女子客卿。

    他望向魏灵衫,这样的一番话,她居然没有反应。

    陈万卷有些无力说道:“还记得当年我们俩的竹叶红笛吗?”

    魏灵衫轻声说道:“已经送人了。”

    陈万卷愕然不敢相信:“送人了?送给谁了?”

    “自然是送给我哥了。”

    树上的那女子笑得肆意,问道:“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陈万卷的脸色很难看,他望向魏灵衫,没想到得到的是后者的轻轻点头。

    “送给易潇了?送给他做什么?”

    树上那女子笑得捧腹。

    “给我哥扔啊。”

    易小安一手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翻,指着陈万卷问道:“这种脏活累活都是我哥干,不然你还想让谁扔?”

    陈万卷望向那个佛门女子客卿。

    易小安笑意依旧,一手大势至已经压在袖里。

    冠军侯独子咽下了这口气,缓和了脸色。

    他很诚恳对魏灵衫说道:“我不该去外面游历,冷落你这么多年的。”

    魏灵衫听得有些茫然。

    陈万卷眉眼柔和说道:“我已经征得了陛下的同意,只需要寻一个好日子,就亲自上银城提亲。”

    提亲?

    “提......什么亲?”魏灵衫有些微惘说道:“向谁提亲?向我提亲?”

    “我非你不娶的。”陈万卷诚恳说道:“提亲之后,我会把之前在洛阳欠你的日子都补回来的。”

    易小安放肆大笑的银铃声音在大稷山脉响起。

    陈万卷面色难看抬起头。

    “你是在跟我哥比?”易小安笑眯眯问道。

    他阴沉说道:“我哪里比不过你哥?”

    易小安笑了笑,极为挑衅伸出中指,对着陈万卷缓缓勾动。

    陈万卷忍无可忍。

    他双手结印,儒术元力顺势而出,准备教训一下树上的女子。

    只可惜同一时刻,那个站在树上的女子陡然间笑意全无。

    易小安面无表情自袖内探出一只纤手。

    五指收拢压掌。

    大势至!

    骇然如同波涛一般的大势至域意刹那如同狂风压境,将陈万卷的儒术瞬间全都破开!

    比寻常大成域意还要强横数倍的力量凭空降临——

    青衫书生喷出一口鲜血,被易小安一巴掌拍中,横飞出去,飞出数丈之远。

    那个站在树上风轻云淡的女子蹙着眉头冷冰冰说道:“陈万卷,你给我听好了。”

    “论修行,我哥是背负两道天相的大修行者,以后注定是比肩北仙的天才妖孽,比你这种半吊子儒术强不知道多少倍。”

    “论才情,我哥早就登上了天下文评的榜首,齐梁十九道,哪一个不知道我哥六岁殿前赋诗?”

    “论心境,你居然还以为一厢情愿是心甘情愿,以为拿到一纸婚约就可以拿到人心?”

    易小安面色漠然,道:“你凭什么跟我哥比?凭什么跟我哥抢?凭什么敢说出这些话?”

    魏灵衫有些不忍去看青衫书生被大势至拍了一掌之后的惨淡模样。

    她摇了摇头。

    若非自找,何以落魄至此?

    易小安望着那个狼狈不堪的书生,冷笑之后,不依不饶说道:“在我眼里,你就是个笑话。”

第七十七章 我是你的劫

    被易小安一巴掌拍飞的陈万卷,摇摇晃晃站了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北魏名声响彻的年轻天才,此刻面色有些苍白,唇角沾染血渍。

    他望向易小安,已经很难保持之前的那份淡定:“我承认,你修行时间很短,但的确配得上佛门女子客卿的名号。以我如今半份儒家传承的修为,真正打起来,不是你的对手。”

    落魄归落魄,陈万卷依旧保有了最后一份从容。

    他摇头苦笑说道:“很多年前,我得了儒家传承的时候,有人跟我说,劫这一字,起源于心,应劫的人总是没法超脱本心,去看清自己。”

    “易姑娘,你说的不错。”

    陈万卷擦了擦唇角血渍。

    “我的确比不上齐梁的易潇,论修为论才情,似乎他都比我高上一筹。”

    “如果不是命中劫已经注定,我甚至会觉得,他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劫。”

    冠军侯独子望向坐在黑马背上的魏灵衫。

    他揉了揉脸,认真问麻袍里的郡主:“但无论我怎么不如他,你可知他身在齐梁,你处在银城,也处在北魏?”

    魏灵衫已经戴上了白猫面具。

    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平静反问道:“所以呢?”

    陈万卷说道:“齐梁北魏终有一战,到那个时候,你的师门你的家国,与他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该怎么选?”

    魏灵衫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陈万卷低垂眉眼,笑了笑道:“北魏是生你养你的地方,银城有你敬爱的师兄和师父。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亲人,对于你的家还有亲人,你难道就一点感情也没有?”

    郡主大人沉默了片刻。

    她轻声说道:“我没有家。”

    “我在洛阳住了十六年,可是我从未在那里感到一丝温暖。”

    “银城是世间最北的地方,那里终年大雪,比洛阳还要冷得多。”

    “我之所以会去银城,是因为师兄在银城。”

    “所以你说错了。我的亲人就只有师兄。”

    魏灵衫拿着平淡的语气说道:“曹之轩不是,你也不是,师父也不是。你们都不是。”

    陈万卷有些怔住了。

    他有些失魂落魄问道:“那......那个人呢?”

    “其实......他也不算是我的亲人。”

    魏灵衫想了很久,认真回答道:“拿书上的句子来说:他是我想牵着手,走遍世间的人;他是我想结伴一生,直到白头的人。”

    郡主大人顿了顿,说道:“简单一点来说。”

    “他是我的爱人。”

    陈万卷不说话了。

    他努力笑道:“知道吗,我早就来了。”

    魏灵衫沉默。

    陈万卷笑着轻声说道:“如果你从大稷山脉,一路浴血杀过去,我不仅不会出面,还会帮你善后。”

    “可是你们连一面也没有见。”

    “北魏就有十万里,齐梁何其之远,银城何其之远?”

    “你在银城,他在齐梁,相隔如同天堑。”

    “如今你们就只隔了几里路,却连一面也不肯见。”

    “你现在对我说,他是你想厮守终生的人,这算不算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陈万卷声音悲哀说道:“我真的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

    魏灵衫瞥了一眼有些恍惚的陈万卷,柔声说了一句话。

    只有一句。

    陈万卷如遭雷击。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易小安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会让这个冠军侯独子一下子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丧失了力量,有些瘫软,靠在树上。

    过了许久。

    陈万卷喃喃说道:“你我自小在洛阳相知相识,青梅竹马,何至于此?”

    魏灵衫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不喜欢你。”

    陈万卷面无表情,极轻极轻说道:“我突然有些嫉妒易潇了。”

    他抖了抖青袖:“我陈万卷苟活于世二十年,读了万卷书,也行了万里路,除了男女之间情事,其余诸事,事事均有所闻有所解。”

    魏灵衫皱起眉头,不知道眼前的男人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北魏的天之骄子,自小没有想要而不可得的。”

    “不想因为父辈而被低估,所以我选择了最难的路。说到底,还是为了满足心底所渴求的东西。”

    “应该算是......认同感?”

    魏灵衫眯起眼望向陈万卷。

    “灵衫,这么多年了,你了解我吗?”

    陈万卷微笑说道:“其实我骨子是个很疯狂的人。”

    “我看中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无论通过什么样的方式。”

    站在树上的易小安微微一怔。

    “我若想得到完整的儒术,就要杀了儒道半壁传承的另外一人。”

    “我若想娶你,自然是要杀了那个人的。”

    “说到底,还是那位城主大人能给我的,比陛下要多得多。”

    陈万卷微微躬身。

    整具布衣身躯如流云般溃散在大雨之中。

    随风飘摇。

    化为至清至纯的元力气息。

    儒术,一气化三清。

    ......

    ......

    吞衣峡大雨之中。

    陈万卷的身躯夹杂在大雨里,随风而起,漂浮不定,恍若大风里的流云,算不出具体的身形,无法被具象化。

    一气化三清。

    这是儒术传承里最顶级的秘术。

    这份秘术被剖开,分到了陈万卷的那一部分。

    冠军侯独子的面容淡漠,无喜也无悲。

    他俯视着身下的芸芸众生。

    他面无表情望着背着萧布衣穿行在吞衣峡泥泞道路上的黑袍小殿下。

    他听清了易潇与萧布衣之间所有的对话。

    他本不相信心有灵犀这一说法的。

    萧布衣问易潇,为何不见一面。

    易潇回了一句话。

    自己问魏灵衫,为何不见一面。

    魏灵衫也回了一句话。

    如果不是陈万卷有“一气化三清”的秘术,又恰巧在吞衣峡和大稷山脉亲自见证了这一幕,他根本不会相信,这两个人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面对同样的一个问题,回答的那句话。

    是同样的一句话。

    何为心死?

    如今便是了。

    陈万卷心底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他确实输得彻彻底底,连摆上台面的资格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翱翔于吞衣峡高空之中。

    他向下望去。

    目光穿过幽幽黑云,穿过磅礴大雨,落在易潇的背上。

    那个无比虚弱的男人。

    彼此之间互为劫难,互相分割了儒术的一半。

    陈万卷只需要找到易潇最放松的一个时刻,用最雷霆最无情的手段,去杀死那个已经身负重伤的男人。

    萧布衣一死,儒道的气运会自然而然回归到他的身上。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夺取遗落的所有儒术。

    就可以亲手了结此生最大的劫难。

    大雨从陈万卷头顶倾盖而下,穿过了这个施展一气化三清之后如同虚无一般的男人,落在大地上溅出无数针滴。

    溅在小殿下脚边。

    易潇面色自若,自始至终没有停下过步伐。

    身后的萧布衣话变得多了起来。

    “其实我在齐梁养了一盆很漂亮的花,等回去了,带你去看看那盆很漂亮的花。”

    “我还有一个苗圃,里面种满了花菜。”

    “是可以吃的那种花菜,很好吃的那种花菜。”

    二殿下的声音一直没有间断,有些喋喋不休的意味,更多的像是家里在聊天,唠着一切无关痛痒的小事情。

    他说了很多。

    一路上的兴致都很高。

    小殿下没有打断他,一路应声,吞衣峡的路,到目前为止都走得很平安,很平稳。

    要不了多久了。

    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让自己心生不祥之念的地方了。

    萧布衣顿了顿,笑着问道:“我们很快就可以阖家团聚了,对不对?”

    小殿下闻言之后认真点了点头。

    二殿下眉眼里都是笑意,轻声叹道:“淇江的那边啊,就是齐梁了。”

    小殿下用力将萧布衣往肩上提了提。

    他认真说道:“是啊,过了淇江,我们就回家了。”

    萧布衣笑得很开心。

    他突然问道:“这个地方......是不是叫吞衣峡?”

    小殿下怔住。

    二殿下低垂眉眼,想着传给自己儒术的那个老人,曾经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此生最大劫,应劫吞衣峡。

    萧布衣知道自己的劫是谁。

    易潇深吸一口气,对身后人说道:“安心,不会有事的。”

    小殿下自始至终没有放松过一丁点精神。

    株莲相和龙蛇相都被小殿下开启。

    这段路,易潇走得很慢。

    株莲相和龙蛇相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发现一丝异常。

    而这段路已经快要走完了。

    萧布衣笑着拍了拍易潇的肩膀。

    他拿同样安慰般的语气说道:“安心,不会有事的。”

    二殿下抬起头,望着磅礴大雨砸下的苍穹。

    那里有无数流云随风而动,似乎藏着一双极深极隐晦的眸子。

    萧布衣木然望向天空。

    直视着无数的大雨。

    他皱起眉毛。

    接着摇了摇头,低下头来笑了笑。

    萧布衣在笑易潇。

    他笑易潇不知道,劫是只能一个人渡的。

    萧布衣也在笑陈万卷。

    他拿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喃喃说道:“你是我的劫。”

    “知不知,我也是你的劫?”

第七十八章 接人回家

    陈万卷在等一个时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时间脑海里念头驳杂。

    他神情漠然回想着那位城主大人对自己说的话。

    “这种能力,只能在出其不意的那一刻使用。”

    “你只有一次机会。”

    只有一次机会,所以不能有丝毫的失误。

    陈万卷深吸一口气,身躯缓缓下沉,逐渐接近下方毫无知觉的那两个人。

    衣袖被大风吹得鼓荡,无数流云穿过他的身躯。

    株莲相的神识无数次扫过。

    却无法发现他。

    就好像是空气。

    或者是虚无。

    陈万卷闭上眼,回想着自己为今天所准备的手段。

    这些手段,或许杀不了易潇。

    但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如今重伤到不能自如行走的......

    齐梁二殿下,萧布衣。

    ......

    ......

    淇江风波无比喧嚣。

    西关靠江之处,滔天阴浊,巨浪拍岸。

    港口码头,由于接到了西关某位大人物指令的原因,密密麻麻多出了许多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白袍在大雨之中有些翻边,沾染污浊,但这样的一套装扮,是西关列入真正核心人物才配穿戴的衣冠服饰。

    向那位王爷致敬。

    十几位白袍身影站在江边。

    为首的西关影子桓图穷。

    身后密密麻麻的黑甲。

    约莫有千余。

    这是临时被调抽出来的十六字营,此刻尽数列阵在前。

    淇江大雨,波大浪大,江雾阴沉,即便是视力极好的桓图穷,也无法看清江雾那边究竟是什么样的场面。

    桓图穷纹丝未动。

    所以他身后的那些西关白袍官员,任凭狂风暴雨吹打,淇江浊浪溅撒,站姿如枪挺拔。

    身后黑甲杀气肃然。

    桓图穷轻声说道:“你们可曾想过,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身后的几位西关大官眯起眼,不敢随意应话。

    “袁忠诚大人对我说......今日淇江那边会有客人来西关。”

    西关影子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让所有人都能听到。

    “相信大家都知道的,淇江协议在一年前就已经毁了。”

    这个西关名义上的领袖之一,此刻的声音依旧温和。

    他笑着说道:“我曾经无数次去想,齐梁跨越淇江来西关的场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接下来的声音逐渐变冷。

    杀气逐渐升腾。

    “他们会以什么样的身份跨越淇江,是客人还是敌人,我不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

    “王爷当年修筑西关壁垒的时候说希望西关能够百年和平。”

    “我也希望百年和平,永世太平。”

    “但战争什么时候爆发,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爆发,这些永远是未知的!”

    “之前在我心中,无论是多么强大的敌人来临,只要有王爷坐镇,西关就不会退后一步——”

    “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我们所有人,所有人的手里都握着长枪,腰间都配着长剑,面前都是养育自己的淇江,身后是亲人和子女,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国!”

    “所以......无论王爷在不在这里,我们都不能后退!”

    突然停滞。

    淇江的那端传来巨浪破空的声音!

    桓图穷高声喝道:“诸位听我号令——”

    西关影子青筋毕露,瞳孔收缩,此刻高高举起一只手。

    “拔剑!”

    身后无数道银光!

    刹那将雨幕切割开来!

    齐刷刷拔剑的声音令人心寒!

    剑尖指天四十五度,杀意沸腾直冲云霄!

    那端的江雾被庞大的巨兽身躯破开——

    赫然是一艘身形巨大到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型怪物。

    一道雷光自苍穹垂落,刹那闪过视线,将这个怪物的真面目照耀得一片惨白。

    那是一艘巨船。

    船头狰狞雕刻一只苍龙,龙爪前爪,这尊庞大怪物的细节之处纤毫毕现,只消一眼便心肝震颤。

    巨船座下排浪骇然,轰鸣声音震颤江面。

    无数船槊自船身下腹探出,狠狠击打在江面。

    大雨之中,所有的江雾被一扫而空!

    那艘巨船居然如同破空一般,船身升腾,跨越淇江!

    气势何等的磅礴震撼——

    龙首百槊!

    船头上站着一个披甲红袍的英俊魁梧男人。

    齐梁大殿下面色阴沉,手中大戟立在船头铁甲之上,红袍披风在大风之中疯狂起舞,雷光闪过,映照得大殿下此刻妖异而威武。

    微微吸气,接着开口——

    声如洪钟。

    震耳欲聋。

    “我乃齐梁北姑苏道烽燧侯!”

    举戟。

    一道雷光落在大殿下不远处。

    连人带戟照耀如同天神下凡。

    大殿下居高临下,望着西关岸边拔剑的千余黑甲。

    还有那个站在最前方面色木然的西关影子。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望向龙首百槊之上的那个英武男人。

    当世被奉为北姑苏道烽燧侯的,就只有齐梁的大殿下。

    那个举戟的男人声音漠然说道:“我本不想挑起战争,给你们十息收剑。”

    ......

    ......

    桓图穷紧紧盯着龙船上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本不想挑起战争?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男人举戟而来,身下是齐梁无数位匠师心血铸造的龙舟百槊大船,气势浩浩荡荡无与伦比,单单是这样的一股气势,就足以盖压天下英雄。

    这已经可以算是一种挑衅了。

    西关影子突然留意到齐梁大殿下身边还有第二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站在大风里,可却没有人为她撑伞。

    红唇沾染了雨水,更加衬得面色苍白,她的唇角却止不住笑意。

    仔细去看,那其实是很苦的笑意。

    唐小蛮不断揉着被雨水冻冰的脸,望向远方,挤出一个又一个笑,努力让自己好看一些。

    因为他说过,自己笑起来会好看一些。

    唐家大小姐双手撑在船头栏杆上,踮起脚尖,却望不清大雨磅礴世界之外,那个男人离自己还有多远。

    大榕寺那位菩萨再是不愿泄露天机,最终也隐晦提了些许。

    那位菩萨说,只要自己抵达淇江那边,萧布衣很快就会来了。

    现在自己来了。

    但菩萨说的很快.....又是多快?

    天还没有亮。

    唐小蛮只盼等到天亮,便能等到布衣回来。

    ......

    ......

    大殿下微微抿唇,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子。

    凤冠戴霞,红妆红唇,大雨落下,这一身大红嫁衣被淋湿淋透,唐小蛮眉眼依旧带笑,只是眉心里绕不过挥不去的,终究有一抹苦意。

    自己不知,外人一目了然。

    担忧,焦虑,等待,焦灼。

    这是笑里掩盖不了的。

    这就是情字之苦了。

    教人肝肠寸断。

    该是有多痴情的人,才会披一身红色嫁衣,不远万里来西关,只为了等一人归来。

    这身嫁衣,这生嫁衣。

    大殿下突然深吸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对着西关影子遥遥高喝道:“我身后,有齐梁的百艘龙船,若是今日掀潮而来,想要挑起战争,莫说战线聚集到西关,就算波延到整片北魏,你们也只能后撤百里,退到王城之内!”

    他举起大戟的那只手无比稳定。

    青筋鼓起,血管毕露。

    大殿下盯紧龙船下方的桓图穷。

    “你若是不收剑,我叫你西关千里尽穿白。”

    “哭死人奔遗丧的白。”

    西关影子面色相当难看。

    他知道这句话说的无比嚣张,无比狂妄。

    但他知道那个男人说的一点也不错。

    齐梁挥兵北上,对于北魏而言,就是一场灾难。

    何止是退避百里?

    半个北魏都要拱手让人。

    只是桓图穷此刻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

    他没来由想到这一年多来,自己被袁忠诚不断调去执行任务,而回到缥缈坡后,军帐里不断有陌生的面孔出现......离奇的是,这些陌生的面孔,偏偏得到了袁忠诚的信赖。

    王爷在世之时就将相当大的一部分决定权给了袁忠诚,桓图穷自问自己没有这种才能,所以向来也不干预内事。

    只是此刻,一些本来不该浮于心头的念头,全都如春雨后萌芽一般生了出来。

    整片中原都说齐梁北魏终有一战。

    但桓图穷绝不希望这一战就在如今这个时刻,如今这个地点,以这么一种荒诞的形式,不明不白的爆发。

    他绝不认为齐梁北魏的战争,该从今天开始。

    换句话说,战争的导火线,绝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被自己点起。

    他面色阴晴不定,还在思考要不要收剑。

    远方传来马蹄奔腾声音,践踏在泥泞之上,自东边绝骑而来。

    一匹孤马。

    马背上天蓝色长袍的男人低伏身子,面色阴沉,赫然是风庭城风波之后北魏四王之中唯一幸存的天狼王。

    宁风袖猛然拍马,身下马匹长啸一声,这个面容清俊的南关王爷飞身而起,元力破空,整个人刹那来至桓图穷身边。

    站在船首的齐梁大殿下眯起眼,望着这个南关首屈一指的大藩王,对桓图穷轻声说了几句话。

    之后桓图穷沉默了很久。

    他缓缓摊开举起握紧的那只拳头,接着压掌,平静说道:“西关男儿......收剑。”

    但锵然收鞘声音整齐无比。

    这其实是极伤士气的一件事情。

    然而十六字营没有一人犹豫。

    没有一个人质疑桓图穷。

    桓图穷抬起头,望向船头那个同时收起大戟的男人。

    他平淡问道:“你船上带了几人。”

    大殿下面色平静说道:“除却船工,我未带一兵一甲。”

    西关影子的声音不带感情:“西关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

    大殿下笑了笑。

    他盘膝坐在龙船船头,背后一片大红鼓荡,大戟立在身旁。

    “我知道西关不欢迎我。”

    “所以呢?”

    大殿下缓缓将大戟横在膝前。

    “你大可以试着拔剑。”

    天狼王宁风袖的一只手缓缓按在了桓图穷肩膀上。

    西关影子唯有沉默。

    大殿下轻声吐出一口浊气。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

    “我只是来接人的。”

    雷光闪逝——

    他居高临下,望着桓图穷,面无表情。

    “我接我的弟弟回家——”

    “你有什么意见?”

第七十九章 折戟

    大殿下与桓图穷对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西关影子感受到肩膀上那个男人不轻不重的拿捏力度。

    天狼王面色如常,拿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我知道我身上这道来自洛阳的命令压不住你,我也知道曹之轩的话其实在西关根本行不通。”

    “但我已经把这个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都说给你听了。”

    宁风袖很诚恳说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站在西关的立场,站在北魏的立场......不要让这场战争在西关点燃。”

    桓图穷深吸一口气。

    他回想着宁风袖跟自己所说的所谓真相。

    袁忠诚用的那一批精锐,来历不明不白,全都来自极北的风雪银城。

    而西关的上层,如今几乎被银城架空。

    没有一个人希望战争的爆发。

    除了那位银城的城主大人。

    那位城主大人似乎变得极为反常,已经与当年见面时候的清心寡欲变得不太一样。

    西关影子声音有些苦涩说道:“你先告诉我,袁忠诚什么时候搭上了银城的这条线。”

    宁风袖摇了摇头,“陛下没有跟我说,只是说如今的局面,很可能是当年黎青与那位城主亲自嗟谈的结果。”

    西关影子沉默了很久。

    “宁风袖,我不想成为历史的罪人。”

    他目光缓缓挪动,停留望向远方那只巨船上的男人,轻声对身边的天狼王说道:“但我从来不认为西关的男儿可以无缘无故送死,也不认为他们可以给任何一个人跪下。”

    “今天,齐梁的萧无悔一个举着大戟来了西关。”

    “我身后的千甲,没有一个人出剑。”

    “你觉得这算不算是给跪下了?”

    “这算不算是西关给齐梁跪下了?”

    桓图穷双目泛红盯住大船上的那道身影。

    咬牙切齿。

    齐梁的大殿下亲自渡江到西关接人,居然还敢问自己有没有意见?

    这是何等的嚣张?

    桓图穷缩在袖子里的拳头已经松开再攥拢三次了。

    最后咬着牙关对宁风袖说出了这么几个字。

    “你要和平,我要尊严。”

    宁风袖听到这句话后,沉默了很久,之后默默松开了搭在桓图穷肩膀上的那只手。

    气氛变得一片死寂。

    兴许是那道充血泛红的目光太过显著。

    端坐在龙船舟头的大殿下,突然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变得柔和起来。

    “桓图穷。”

    大殿下双手抚摸自己膝盖前横着的大戟,低垂眉眼,眼神温柔。

    他笑着说道:“齐梁与北魏交好十六年,整片中原的长线,之所以能抵御西夏进攻,全靠西关和北姑苏道。”

    “首推的就是西关的浩瀚壁垒,其次才是北姑苏道的烽燧长城。”

    西关影子双目依旧泛红。

    他盯紧坐在舟头的披甲男人,等着后续。

    大殿下望向桓图穷,柔声说道:“我身下的龙船,如今抛锚在淇江,未曾靠岸西关,便是敬重修筑万里壁垒的西关王爷。我身后的船舱,未曾携带一兵一甲,便是不想引起误会。”

    之前那股霸道到骨子里的意味,被大殿下极好的隐藏起来,火药气息少了许多。

    大殿下揉了揉眉心。

    自始至终,他都只有一个目的。

    ......

    ......

    大殿下想安安稳稳接到易潇和萧布衣。

    这其实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必须要说服西关。

    但在西关里,出来没有说服的说法。

    只有打服。

    西关不欢迎客人。

    因为西关没有客人。

    来西关的,站得起来就是主人,站不起来就只能跪着。

    若是自己的态度软弱而无力,西关将士的骨子里流着鄙夷弱者的血液,结局就是西关的影子没有犹豫地举剑破船。

    偏偏西关铁骑吃死不吃跪,若是态度强硬过了头,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大殿下一直盯紧西关影子,直到他看出了西关影子隐隐约约到了忍耐程度的界限。

    他知道时机到了。

    再不退步,西关的十六字营就要铁着头皮冲阵了。

    大殿下站起身子。

    “我今日来西关,只为接亲人归途,并无冒犯意味。”

    “不登西关岸,不踏西关土。”

    萧无悔的声音有些沙哑,说道:“我不念西关对我那两位弟弟做了什么,只要今日他们登船,归家,这些都一笔勾销,齐梁全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桓图穷沉默了。

    他自然知道,主张千里伏杀围剿易潇的,乃是坐在缥缈坡军帐里的袁忠诚,那个人如今将西关与银城绑在了一起。

    桓图穷觉得这样很不好。

    他轻声喃喃说道:“西关......自始至终都是王爷的西关。”

    西关影子抬起头来。

    “银城要杀人,西关不拦着。”

    他平静说道:“但不应该借着西关的手。”

    大殿下与桓图穷对视。

    萧无悔身后红披风猎猎作响,声音在风中有些缥缈:“西关的内事我管不着,只要他们今日无恙,这一切我都当翻篇带过。”

    “好。”

    桓图穷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只要他们走出吞衣峡,来到西渡口,这里的两千黑甲绝不会拦他们。”

    大殿下笑了笑。

    天穹的暴雨砸下,又有雷光闪过。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大戟。

    桓图穷和天狼王同时眯起了眼。

    站在龙船上的那个人悠悠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西关收剑,齐梁折戟!”

    雷光落下。

    大殿下将大戟一折两半。

    丟入淇江之中。

    折戟沉沙。

    大殿下声音响彻西渡口。

    “愿不动干戈。”

    他重新坐下身子,双手按在膝盖前。

    折戟。

    沙场之上兵器随身,人死如灯灭,兵器有杀魂。

    出鞘之剑可以收回。

    但折去的戟便是彻底毁去了。

    但凡大将,将兵器视为与自己生命一般重要,又怎么会轻易折断?

    除非无战事了。

    除非不打仗了。

    而那个折戟的男人说的那句话回荡在西渡口。

    “愿不动干戈。”

    桓图穷无话可说。

    西关收剑,齐梁折戟,这句话一出,他便知道今日自己再没有出手的可能。

    这样的结局。

    他心服口服。

    西关影子有些敬重望着那道威风堂堂的披甲男人。

    世人都说萧家大殿下是个莽夫,有颗榆木脑袋。

    桓图穷觉得世人都说错了。

    那个折戟的男人,他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第八十章 江河湖海,一起看尽

    吞衣峡的路很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条绵延的峡谷,被誉为西关之口。

    若南上而行,裂口入内,出峡就是西关。

    雨势一直很大,小殿下脚底的泥土积水很多,每一脚踏下,泥土凹陷,雨水四溅。

    两个人一路相伴,跌跌撞撞。

    这么走来,有十万里了。

    这最后的一段路,难免显得有些孤独而漫长。

    萧布衣一直想找些话题,避免因为沉默而导致的尴尬。

    而无论二殿下说些什么,小殿下都只是浅淡的嗯一声。

    易潇其实有认真在听。

    只是这段路安静得有些不太正常。

    没有一丝杀机的地方,是最危险的地方。

    没有杀机,便是处处杀机。

    现在小殿下只想把这条路平安走完。

    他真的不想再看到任何一出悲剧在自己眼前上演。

    萧布衣靠在易潇肩膀,笑骂道:“能不能认真听我说话?”

    小殿下吸了吸鼻子,注意力依旧放在周遭环境。

    他笑道:“你说,我听着呢。”

    萧布衣知道背着自己的那人不想错过一丝风吹草动。

    小殿下的步伐很平稳:“最后一段路了,其实有什么话,你可以等回家了再说。”

    萧布衣笑了笑说道:“累,待会想睡一觉,现在就说好了。”

    易潇沉默了。

    “榆木脑袋其实聪明的很,他不是傻子,肯定会来接我们。”萧布衣轻微咳嗽,笑道:“说不定齐梁的龙船已经在西关渡口靠岸了。”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

    二殿下垂下眼帘,又道:“凉甲城里,你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不单单是你,我也不希望齐梁和北魏就这么开战。”

    小殿下又轻轻嗯了一声。

    “现在局势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萧布衣声音有些虚弱说道:“我担心那个榆木脑袋就这么来西关,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易潇默然不语。

    萧布衣声音逐渐低了下来。

    他低声说道:“你知道吗.......”

    “我有一种预感。”

    二殿下轻声说道:“她来了。”

    易潇脚步微微停顿了那么一秒,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接着继续前进。

    萧布衣笑着说道:“很快就要出西关了,我不希望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你自己说,一个男人让别人背着走出西关,是不是丢死人了?”

    小殿下平静说道:“我不会放你下来的。”

    萧布衣无奈苦笑说道:“喂......不至于这样吧,我还是有力气自己走路的。”

    易潇面无表情说道:“安全为大,活命要紧。”

    萧布衣拍了拍易潇肩膀,得到的回应只是沉默,无奈只能放弃这个念头。

    二殿下又幽幽说道:“我们修行儒术的人,专修心境,单论直觉,要强过其他修行者。”

    小殿下摇了摇头,不吃这一套:“别想着拿什么歪门邪道说服我,没有用的。”

    萧布衣呸了一声,笑骂道:“你爱背就背着吧,我拗不过你。”

    两个人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

    ......

    萧布衣想了很久。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在齐梁兰陵城的时候,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我梦见我一个人孤独的北上,直到遇到了另外一个人。”

    “我和她一起将整个世界都看遍。”

    “那个梦里的世界,实在是太美了。”

    “有一望无垠的紫竹海洋。”

    “有浩瀚广袤的北原大地。”

    “连绵数里的高原雪山——”

    “还有潮起潮落的琉璃大海。”

    “之后我睁开眼的每个白天和夜晚,那副场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忘不掉这样的景象。”

    二殿下开心笑了笑,“而那时候的我和你是一样的,在兰陵城待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门。”

    “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梦。这是一种预感,将来有一天会成真的。”

    小殿下抿了抿有些干枯的嘴唇,仔细在听。

    萧布衣认真说道:“后来我真的一个人北上了,我遇到了唐小蛮。”

    “洛阳门开的那一刻,我觉得我踏进了梦里。”

    “梦里那个陪我走过全世界的人,当她的面容在我眼前逐渐具象起来,当她骑上了我的马,我才敢相信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二殿下摇了摇头,笑着问易潇:“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易潇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萧布衣继续笑着说道:“当时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狂呼呐喊一般对我说——”

    “是她了!”

    “就是她了!”

    “后来我陪她走过了洛阳的紫竹,走到了北原的雪地,翻山越岭,亡命天涯。”

    “我从来没有觉得后悔,我只觉得幸运。”

    “真的很幸运啊。”

    二殿下叹了一口气。

    小殿下平静说道:“听出来了,你说了很多话。”

    二殿下笑着说道:“说了这么多,是因为我真的很累。”

    易潇突然有些微怔。

    萧布衣的声音有些虚弱,依旧在笑:“如果我待会睡了,睡着了,这些话......可能就说不出来了。那时候你背着我出去也好,怎么样出去都好,等到见到了她,一定要把我刚刚的那些话......说给她听。”

    小殿下心底浮现一丝不详的预感。

    身后的那个男人闭上了眼睛。

    萧布衣的魂力在一瞬之间开始燃烧,元力同时开始沸腾。

    双手一直按在易潇肩膀,此刻化拉力为推力。

    猛然一推,把小殿下与自己推离了出去。

    易潇愕然回过头来。

    半空中后撤之势的萧布衣笑着说道:“跟她说......”

    “如果能活着出去,江河湖海,我陪她一起看尽!”

    漫天的雨珠,在这一刻恍若凝结。

    有一道身影在萧布衣头顶降落,如从虚无之中超脱,浮现。

    萧布衣笑着抬起双手,施法结印,儒术浩瀚元力拔地而起。

    那人蓄势已久的术法从天而降,携带着磅礴雨气轰然砸下。

    两个人儒术对轰。

    那一刻变得极为缓慢——

    小殿下愕然望着这一幕,想不通那道身影究竟是怎么样出现的。

    株莲相和龙蛇相自始至终没有发现一丝异常。

    那个身影从漫天雨幕之中穿透而出。

    陈万卷!

    易潇陡然间在他身上感应到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那是一股极浅极浅的天相气息。

    在洛阳的天酥楼前曾经见过。

    太虚相!!!

    小殿下刹那红了双眼,左手元力右手魂力,两股截然相悖的力量被强行按压融合在一起。

    下一瞬间,易潇冲向了那道从空中落下的虚无缥缈身影。

    九天雷落。

第八十一章 吞衣(上)

    吞衣峡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除了那道突兀出现的陈万卷身影,在峡口里,还有另外一股极淡极淡的波动。

    像是藏匿在空间之中。

    太虚相是位列八大天相第一的未知天相,能够在易潇株莲相下隐匿身形还算情有可原。

    而这道波动不蕴含任何天相。

    能够藏匿在株莲相的洞察之下,便成了一件很可怖的事情。

    顾胜城默默站在被誉为“西妖”的女子身后。

    他从来没想过朱雀虚炎还有这种妙用,焚烧虚空,藏匿身形。

    顾胜城与秋水目光对视。

    他思忖片刻,轻声问道:“我们要出手吗?”

    西妖摇了摇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吞衣峡口雷光落下的那个方向。

    顾胜城不知道这个妖孽心底在想什么。

    所以他不知道这个西域之主,以朱雀虚炎包裹身形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给某个艰难行路的人捅上一刀,而是为了防止有人对她的“哥哥”图谋不轨。

    顾胜城只知道,这个风平浪静的吞衣峡口,真的不算太平。

    自己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隐晦难料的杀意。

    这股杀意来自哪里,出自何处,却是无从察觉。

    西妖默默俯瞰整片吞衣峡,面色漠然而无情,山海经在脑海里翻阅而过,将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些藏匿的杀机,每一处都被她寻了出来。

    一处两处三处......

    这吞衣峡虽是平静,却真正的波涛汹涌。

    藏了极多的杀机。

    西妖背负双手,虽是一介女子身,却端的是气势恢宏,睥睨山河,真正有一域之主的气场。

    西妖自然不会出手。

    因为那些杀机不是针对她的“哥哥”。

    将世间一切都看得漠然的西妖,将生死看得极淡,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只有一个人除外。

    除了他。

    她在雷霆城外死了一次,若非易潇捅进心府里的那一把剑,也许自己就不会浪费一次极为可贵的涅槃的机会。

    可她的面上依旧看不出丝毫的恨意。

    她虽然没有去看易潇,可眼眸深处,藏在漠然里的,是一股很深很深的悲哀。

    她在想,多少年过去了......这些年来的生死别离,他又经历了多少次?

    西妖静静看着远方。

    她看到了结局。

    这是一场悲剧。

    她仿佛看到了不久后那个人声嘶力竭的哭吼和愤怒。

    而她只是悲哀。

    替哥哥悲哀啊。

    命运,最终仍是不可为,不可抗。

    不可言说。

    ......

    ......

    如果易潇能够冲到那团雷光之中,双手元力魂力交融。

    九品境界的元力和莲阁篆养一年的魂力,真正今非昔比。

    在洛阳紫竹林之时就能重伤的这一式禁忌起手,只需要一秒钟,就可以将陈万卷打得神魂湮灭。

    意外见到太虚相的易潇,此刻已经彻底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如果他真的冲到了雷光之中。

    那一手禁忌起手毫无顾忌打出。

    以能够掀起空间波动,造出时空裂纹的毁坏力度,很有可能会在同时重伤自己。

    甚至波及到周遭数里的所有生物。

    这将会是一场灾难!

    只可惜易潇没有冲进雷光之中。

    他在起手的一刹那,双手魂力元力出现的一刹那,面前就多出了一道大袖飘摇的高大身影。

    于是这一切,都湮灭在了开头的“如果”里,消散在了那未知的可能性之中。

    那血红的大袖飘摇之中探出一只带着玉扳指的纤白之手,那双手养尊处优,犹如羊脂玉,丝毫看不出来是一个男人的手。

    钟家男人面色平静,轻描淡写一手拍出。

    小殿下双目睚呲欲裂。

    株莲相一路上没有发现丝毫的风吹草动。

    而这个男人分明是一路跟来,窥伺了良久。

    只等着这么一刻——

    钟玉圣甚至这一手没有生出杀机,只是想将易潇拦开。

    只需要拦开易潇,本已经身负重伤的萧布衣,对上蓄势已久,有太虚相短暂加持的陈万卷,便是一件毫无悬念的战事。

    钟家依附北魏而生,钟玉圣踏入宗师之境之后,这算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出手。

    那一掌拍来,跨越九品的力量便犹如飓风过境,将易潇两只手上燃起的元力和魂力硬生生吹散开来!

    小殿下赤红双目,双手叠掌,印在了钟家男人大袖之中挺直伸出的那只手上。

    以掌对掌。

    钟玉圣大袖飘摇,巍然不动。

    小殿下的身形微微停顿,卡在半空之中。

    气血逆着上涌的滋味极为难受。

    像是被命运扼住了喉咙。

    易潇刹那落地,落地之后疯了一般,袖里滑出一柄妖剑,杀戮剑域顺延剑气递出,一剑两剑三剑四剑无数剑疯狂挥斩而出。

    剑者癫狂,此刻挥剑如挥刀,刀出人不还,一往无前,不求活路。

    只求能破开那个拦路的红袖男人。

    只求能破开挡在面前的命运。

    只可惜“叮”的一声——

    像是时间都静止。

    剑身刹那停止了所有颤动。

    那个紧紧攥住芙蕖剑身的钟家男人沉默不语。

    如山一般拦在了易潇的面前。

    他轻声说道:“我不杀你,我只拦你十息。”

    小殿下有些绝望抬起头。

    十息。

    一柄剑出鞘只需要一息。

    杀一个人,只在一瞬间。

    一道雷光落下只需要一秒。

    分出胜负,其实也只需要一秒。

    当你拼尽全力,亦不能斩开拦在你面前的那座山,你该如何?

    你一剑一剑砍下去,总有一天能将山砍去。

    可你只有十息。

    所以你只会觉得绝望。

    这就是世间最绝望的事情了。

    ......

    ......

    雷光里的世界,与外面不太一样。

    极致的高温,将所有靠近这道雷光的雨珠全都灼烫成为雾气。

    这道雷着实太快太快。

    而迎着雷光的那个布衣男人,和顺着雷光下沉的文弱书生,两个人眼里的目光,却显得漫长而耐人寻味。

    这是一场劫。

    乘着雷光而来,乘着雷光而去。

    这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从十六年前,儒术传承被隐谷的那位老人分出两半,分别赠送给了齐梁和北魏的两个年轻天才的时候,就注定会有这么一日。

    当年七月七的淇江大红月没有分出胜负。

    今日十二月末的吞衣峡,便会分出生死。

    雷光,大雨,雪花,雾气。

    这其实是一种很神妙很美丽的场景。

    儒术,道法,刀光,剑影。

    在缓慢的时间里,被光怪陆离的景象所遮掩。

    萧布衣抬手施法,面颊的发丝被雷光下落隔着数十米就冲开飞起。

    一刹那的时间变得很慢。

    陈万卷下落的速度很快,按照自己的估算,也许只需要十分之一秒,他就会来到自己面前。

    那个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萧布衣从被易潇背起的那一刻,就在准备这场劫难。

    所以他此刻心如琉璃,不染丝毫尘埃。

    他从不觉得自己会输,哪怕身负重伤。

    因为就在不远处的西渡口,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

    只是当他眯起眼的那一刻起,他发现自己错了。

    那道乘着雷光一同下落的身影,突兀地消失了。

    没有任何的原因,没有任何的理由。

    如同虚无一般消失。

    接着又凭空出现。

    于是陈万卷的下落,便连十分之一秒都没有用到。

    接近于零。

    二殿下猜不到会有这样的一种手段。

    世上不会有人猜到,太虚相甚至可以被主人分出部分,作为馈赠,送给他人,去共享“太虚”的力量。

    陈万卷与那位城主大人一同分享了这份力量。

    他也承担了与那位城主大人一样的痛苦。

    太虚的天缺,太虚的弊端,作为使用太虚的代价,陈万卷全都接受了。

    哪怕换来的,只是短暂的一次,只有这么一次的使用“太虚”的机会。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剑。

    陈万卷也只需要这么一剑。

    萧布衣瞳孔之中映出了一抹闪耀雷光的剑色,那是一柄刺痛人眼眸的长剑。

    这是集齐天时地利人和的一剑。

    这是势必要杀死二殿下的一剑。

    也是确保陈万卷能够夺取完整儒术传承的一剑。

    这一剑毫无阻拦递入萧布衣的头颅。

    极为锐利的一声——

    从眉心递入,捅穿整颗脑袋,或许是因为这柄剑太锋锐的缘故,没有鲜血飞溅而出,剑身捅出部分却是一片猩红。

    接着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已经落定身形的陈万卷面色漠然,头顶的那抹雷光甚至还没有落下。

    眼前的那个布衣男人的瞳孔已经逐渐暗淡下去。

    一切看起来都已经尘埃落定。

    只是下一刹那,冠军侯独子瞳孔猛然收缩。

    他感觉到身后有一道阴冷气息袭来,来不及转身,面前那个明明被一剑捅穿头颅的男人,面容幻化成为一桩枯木。

    陈万卷突然想到儒术里提到过与一气化三清齐名的另外一门术法。

    妖术枯木逢春!

    来不及收剑,自己手中的剑被妖木死死卡住不能抽出——

    紧接着面前那株妖木陡然伸展,疯狂缠绕。

    伴随着身后那个男人的轻喝声音,刹那合拢抱紧自己!

    陈万卷有些窒息地扭过头颅,眼前多出了一抹与先前无二的闪耀光芒。

    那是一抹刀光。

    迎着九天之上的雷光,一同劈斩而下。

    那个双手持刀的布衣男人从半空之中坠落,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他的动作与先前陈万卷几乎如出一辙。

    刀光落。

    雷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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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吞衣(下)

    无论是陈万卷的一剑,还是萧布衣的一刀,其实归根到底,都不可能作为战局里决定胜负的最终一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场注定在一瞬之间结束的战斗,同时注定会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复杂。

    就像是围棋棋盘上纠缠不休的棋子。

    这就是“劫”。

    在雷光落下的一刹那——

    萧布衣的刀光夹杂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携卷着磅礴浩瀚的元力,与雷光一同劈斩落下!

    陈万卷被妖木死死束缚住的身躯,在刀气斩落的前一刹那陡然瀑散开来,如同流云一般刹那散开——

    “轰隆隆——”

    雷光落在山岭之上,那道霸道的刀气将整片峡口落点都斩得山石爆裂开来!

    很难想象,这样霸道的一刀,出自一个重伤垂危的儒生手里。

    萧布衣杵刀而立,长发狂舞,背影萧索。

    肆虐的雷光在大地上纵横掠过,狂风大雨在高温之中肆意飞舞,接着被焚烧成灰烬。

    高岭的狂呼,像是悲号。

    在一刹那被强大的伟力尽数摧毁!

    不远处一道人形流云缓缓顶着雷光站起,刀气顺延他的四肢切割环绕,却如同切过虚空,即便在萧布衣的心意操纵之下回转数遍,在刀气消失弥散的最后时刻,依旧没有伤害到那道人形流云一丝一毫。

    那的确是一股伟岸的力量。

    陈万卷的面容从流云雾气之中缓缓浮现。

    他漠然与萧布衣对视。

    两个人默默蓄势,同时攀升元力儒术,接着同时开始奔跑——

    气势如同雨夜之中升起的大日!

    二殿下的断柄粗刀被小殿下从大稷山脉极细心捡起,一直带在身上,此刻刀气滚滚如同九天之云下垂,轰然出鞘翻滚化作一条气势恢宏的磅礴蛟龙!

    而陈万卷一剑递出,没有丝毫花俏,对准那条蛟龙眉心,作势要刺穿蛟龙头颅!

    一人要脱蛟身,一人要屠大龙!

    刹那对撞!

    那柄屠龙剑直接递入蛟龙眉心!

    萧布衣刹那喷出一口鲜血,面色灿若金纸,身形如被撞钟,刹那停顿,接着被自己面前的那条蛟龙撞得跌飞出去!

    那柄粗刀的刀柄仍握在手中。

    刀身早已经被剑气凌虐寸寸尽碎!

    二殿下面前是那个极速放大的剑影,陈万卷仗剑刺入蛟龙头颅,一路势如破竹,剖开蛟龙头颅再入蛟龙肚腹,前进再前进,起势一往无前!

    那个浑身浴血的书生身影漠然而无情,眼神里的杀意浓郁到了极点!

    一路上无数儒术在蛟龙肚腹之内绽放,二殿下在这条蛟龙内布置了无数的杀机,便是等待着这位冠军侯独子孤身入内!

    陈万卷一手掐诀,意念气机迸发,二殿下的儒术在周身三尺之内自行崩开不得再入内!

    一化十十化百——

    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些威力不俗的儒术,数量便抵达了多到浩瀚如牛毛的地步。

    陈万卷如入饕餮腹内,寸步难行!

    这位冠军侯独子索性放下竖在唇前的掐诀手指,放弃了以儒术与萧布衣对抗的念头。

    刹那身躯化作虚无,如流云一般穿梭虚空!

    那股伟岸的力量再度从陈万卷额头传来,遥远在万里之外的北地,那抹风雪意味幽幽浮现。

    陈万卷鬓角长发沾染一丝青霜。

    一剑贯穿蛟龙腹。

    无一道儒术沾身。

    那位银城城主的太虚相,是世间极致伟岸的力量来源,如今分出送给陈万卷的这一部分,在短暂的这一小段时间之内,足以避开萧布衣的所有攻击。

    陈万卷一刹那前进十丈。

    屠龙术硬生生撕裂了萧布衣的刀气长龙。

    萧布衣咳血后退十丈。

    于是十丈之内飘红。

    而陈万卷的那一剑,无比平稳顺延着空气之中溢散的血丝,追上了二殿下的眉心。

    二殿下的速度没有陈万卷快。

    他也没有更多的元力去使用第二次枯木逢春。

    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这意味着二殿下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避开这一剑。

    而好在,二殿下从来没有想过要避开这么一剑。

    萧布衣双目一丝不眨盯住那道如流云一般的身影。

    他不知道陈万卷为何能够避开自己所有的儒术。

    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借助了本来不属于他的力量,要强行赢下这场宿命对决。

    二殿下只能去猜,这样的一股力量,并非是源源不断的。

    非但是有限的,也是有缺陷的。

    这世上不存在完美的力量,不存在能够避开一切攻击的术法。

    萧布衣猛然停住身形。

    那抹剑尖在眼前极速放大——

    只是一瞬间,萧布衣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那道流云一般的身形开始凝形!

    这是陈万卷绝杀的一招,也是他致命的一个缺陷。

    二殿下猜得无比正确。

    能够避开所有的攻击,能化为虚空,就意味着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递出真正有杀伤力的那一剑。

    他要凝聚身形。

    从“虚无”化为“实体”。

    于是陈万卷一往无前递出那一剑的那一刹那,这位冠军侯独子没有发现,自己身下的土壤微微松动了那么一下。

    像是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紧接着破土而出。

    陈万卷那一剑递了出去,刺破了萧布衣的皮肤。

    鲜血飘散而出。

    可是刺出那一剑的陈万卷却微微一怔。

    两个人同时僵住。

    陈万卷的表情有些茫然,有些不敢置信,他微微低下头,看清了自己腹部被一柄缺了刀柄的刀身刺穿,几乎要捅至心脏。

    这一刀从地底穿出,捅穿了自己的身躯。

    陈万卷有些惘然伸出一只手,摸出了一手鲜血。

    他抬起头来,望向那个布衣男人。

    自己的那一剑,没有刺穿他的眉心。

    或许是因为那一刀用力太猛的缘故,陈万卷有些踉跄后退两步。

    视线一阵恍惚。

    直到他无力去握剑,最终松开了剑。

    这才发现,自己以为必杀的这一剑,只是刺破了这个布衣男人的肩膀,松剑的时候挑飞了些许血肉。

    萧布衣的那柄粗刀刀身由元力贯穿幻化成长龙。

    元力出窍,自然比寻常的铁质刀身要强的太多。

    那柄刀的刀身被萧布衣裹在元力里,一直见不到真面容。

    所以陈万卷没有想过,原来那柄刀......一直就没有刀身啊。

    他真的没有想到。

    那个布衣男人,在开战前,就把刀身埋在了吞衣峡地下。

    这么薄薄的一层铁片。

    听起来有些荒唐,但确实是事实。

    就是这么一层薄薄的铁片刀身,粗制劣造,如今改变了战局的结局。

    ......

    ......

    陈万卷有些悲哀地想,这样的一场袭杀,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状况?

    太虚相,加上自己的剑术,还有儒术。

    去杀一个身负重伤,早已经精疲力尽的男人。

    无论怎么看,这都将是一个没有悬念的结局。

    他猛然咳出一口鲜血,用力握紧自己腹部的狭长刀身,鲜血淋漓之中抽拉而出。

    “啷当”一声,刀片断成前后两段,前段落在地上,溅出一地雨水血水,后段砸在前段上,闪耀苍穹砸落的银光。

    陈万卷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眼前一片昏黑。

    儒术修行者的体魄着实有些弱。

    加上这柄刀捅得着实有些深。

    如果陈万卷现在还有些许力气,当时就不会松开那柄剑。

    可是他现在跌坐在泥泞的地上。

    同样的,如果萧布衣还有些许力气,他就不会任由那柄剑挑飞自己肩上的血肉。

    他会捡起那把剑,给陈万卷一个痛快。

    两个人,彼此都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步。

    吞衣峡上空,轰隆隆雷声不绝。

    映照两个人彼此苍白的面容。

    ......

    ......

    陈万卷捂住嘴唇,终于止住咳嗽。

    这场大雨落在这两个人身上,带着全世界的重量。

    冠军侯独子有些微惘。

    他想了很多。

    为什么会到这一步呢?

    或许自己当初选择借助外力的那一刹那,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陈万卷抬起头来,望向那个布衣男人。

    他轻声说道:“你其实是一个很值得敬重的对手。”

    这句话说完,他看见那个布衣男人对自己笑了笑。

    很灿烂的笑。

    很骄傲的笑。

    是露齿而笑的那种笑。

    陈万卷有些绝望地看到那个男人的手指尾指动了动。

    雷光连绵,陈万卷同时看到了那个男人身后的山岭上,有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身影骑在马上,沐浴大雨,身形在雷光闪耀之中若隐若现。

    而眼前的布衣男人,极慢极慢蹲下身子,捡起了那把剑,然后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陈万卷声音沙哑说道:“不......”

    他看到那个布衣男人向自己走了过来。

    可陈万卷真的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就连撑着手肘后退,都难以做到。

    他有些后悔。

    他不知道现在说这些话还来不来得及。

    陈万卷声音沙哑,嗓子里夹杂带着血丝,急切对那个布衣男人说道:“不要过来!”

    那道身影果然顿了顿。

    这其实是一句很容易让人误解的话。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很可能会想到陈万卷是在求情。

    但是萧布衣听懂了。

    所以他微微停顿了一秒。

    下一刹那,一根箭镞穿透大雨,擦着萧布衣的面颊狠狠带出一蓬鲜血!

    如果萧布衣再前进一步,这根箭镞就会射穿自己的头颅。

    只可惜箭镞并非只有一根。

    陈万卷愕然看着溅在自己面前的第二蓬鲜血。

    那枚箭镞从那个布衣男人的胸前穿透而出,缓缓形成一个凸点。

    猩红的凸点。

    接着是剑落地的声音。

    那个布衣男人,就这么跪在了地上。

    布衣猩红。

    “不......”

    陈万卷面色苍白,望向那个男人。

    他看见那个布衣男人双目逐渐黯淡,跪在地上,试图拿手肘撑住自己,依旧止不住跌落,再跌落。

    不断咳出鲜血,不断撑住身子。

    直到最后蜷曲身子,跪伏再不动弹。

    虚空之中,不可得见的儒道气运,从那袭布衣之中被不断拉扯而出。

    转移到了陈万卷的身上。

    ......

    ......

    “走了。”

    西妖有些意兴阑珊,最后的结局果然不出所料。

    萧布衣赢了与陈万卷的对决。

    那又如何?

    注定要死的人呐,是逃不出命运手掌心的。

    顾胜城木然看着射出那一箭的方向,轻声问道:“死了?”

    西妖轻声说道:“还没,不过结局定下来了,除非是大罗神仙来了,否则谁能救得了他?”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人应该叫燕白楼,是银城派到西关来的一条好狗。”顾胜城喃喃说道:“西关壁垒总督,负责抵御我们进攻的西关高层里,就有他的身影。”

    秋水有些惋惜说道:“可惜了。”

    陈万卷没有杀死萧布衣,反倒让那个射箭的无耻鼠辈得了手。

    顾胜城知道秋水的意思。

    他平静说道:“总要有人射出这一箭的,燕白楼不射,我也会射出那一箭。”

    秋水声音细腻:“萧布衣本该死在你的手里。”

    顾胜城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西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根本不在意这个布衣男人的死活,更不会在意他究竟死在谁的手里。

    燕白楼也好,顾胜城也好,西妖都不在乎。

    她低声说道:“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这本就是个伤心地。

    如今她不想留在这里,看到哥哥悲伤欲绝的那一幕。

    她愿意与哥哥一同品尝愤怒,却不想看到哥哥的悲伤。

    那实在是太苦了。

    她只是想看看他,看看他有没有记起什么。

    现在看来,哥哥还没有记起她。

    那么谁死谁活,都无所谓了,因为这一行的目的已经圆满了。

    ......

    ......

    雷光落下。

    到钟家男人松手。

    真的不过是十息左右的时间,但真的分出了胜负。

    那个大红袍飘摇的男人飘身而起,几乎是瞬移一般掠到了陈万卷的身边,轻微漠然瞥了一眼生机源源不断流失的布衣男人,早就猜到了这是吞衣峡的结局。

    钟玉圣拎起了陈万卷,这个北魏寄以厚望的冠军侯独苗。

    而布衣男人缓缓闭上了眼。

    耳边大雨倾盆。

    好像有人来了。

    那个人拼命摇晃自己的肩膀,拼命在自己耳边大喊着什么。

    他都听不到了。

    世界一片安静。

    一张灿烂笑脸,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在心底盛开。

    萧布衣面颊血泪混杂不清,轻轻喃喃了三个字。

    唐小蛮。

第八十三章 嫁衣(上)

    吞衣峡远方高岭之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燕白楼缓缓收起长弓,将第三只萃毒金花箭收入背后箭囊里,望着远方那道跪倒在地的身影。

    噗通。

    噗通。

    心脏跳动的声音很大,难以遮掩。

    燕白楼确认是自己杀了齐梁的二殿下。

    他用力抿了抿干枯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声音平复下来。

    “我是为了银城......为了城主大人。”

    这位西关壁垒总督,拿着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不断喃喃,不断提醒自己。

    这一切都是为了银城。

    大雨磅礴,雷光照耀出他极为苍白的面容。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一箭射出去,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他也知道......城主大人,是一定要看到这一幕的。

    只可惜陈万卷没有亲手杀死萧布衣,而只能由自己补上那一箭。

    连珠箭。

    前后两只金花箭全都淬了毒。

    为了确保能够命中,燕白楼甚至动用了全身的元力,而满弓射出这前后两箭,几乎抽空了他九品境界的元力,导致他如今体力甚至有些透支。

    即便这样,居然也被那个人躲掉了第一只箭。

    燕白楼深吸一口气。

    他看到钟家男人几乎是瞬移一般带着陈万卷离开了吞衣峡。

    这便意味着齐梁的那位小殿下失去了宗师的钳制。

    燕白楼知道那个男人的恐怖之处,今日北魏若非是钟玉圣亲自来吞衣峡,根本不可能牵制住这个两道天相的妖孽级别年轻天才。

    燕白楼深吸一口气,低伏身子,拼命催促胯下的黑马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怕死。

    怕得要死。

    小殿下若是追上来,只需要一剑,就可以了结自己的性命。

    好在那个黑袍男人似乎并没有追上来的念头。

    视力极好的燕白楼瞥见了那袭黑袍跪在了布衣男人身边。

    哭喊声音被雨水声音淹没。

    燕白楼只想逃,逃回缥缈坡。

    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胯下黑马猛然一声嘶鸣,将他狠狠掷飞出去。

    燕白楼被甩飞而出,跌在地上滑出十几丈。

    跌到了一道身影的脚前。

    那是一双白靴,沾染了些许泥泞。

    白靴的主人,笼罩在一身宽大的麻袍里,大雨倾盆,雷光闪耀,天地无音。

    刹那映照出一张白猫面具。

    燕白楼瞳孔微缩,喉咙里嗬嗬作响。

    他下意识想后退。

    却撞在了另外一道身影脚下。

    那个女子面无表情,刻着居士二字的古玉腰牌摇晃一下。

    易小安此刻的面色比天色要难看的多。

    燕白楼当然知道这个女人是当今世上唯一的佛门女子客卿,不仅仅站在齐梁立场,也是个极难招惹的货色。

    他将头扭向了魏灵衫。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拼命在组织着脑海里零碎的语言。

    对......对了!

    他是奉城主之命的!

    城主是那位郡主大人的师父!

    所以郡主大人......没有理由杀自己的!

    燕白楼刚想开口。

    面前有剑光一闪而过——

    比雷霆还要快。

    魏灵衫极为干脆利落的收剑,白猫面具下看不清表情。

    她当然知道燕白楼想说什么。

    只可惜她不会给燕白楼这个机会。

    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魏灵衫......不想让这个男人在世上多活一秒钟。

    郡主大人默默拎起燕白楼的头颅,一圈血线极为干净切割开来,这个男人死之前的惶恐历历在目。

    魏灵衫声音有些苦涩,说道:“我拎着他的人头,替北魏去向易潇赔罪。”

    易小安沉默了。

    过了许久,她摇了摇头,问道:“能改变什么吗?”

    魏灵衫和易小安赶到吞衣峡的时候,这一切已经成为了定局。

    大稷山脉之时,萧布衣的气息虽然微弱,可依旧能够感受到点点星火。

    那是大雨浇不灭,黑夜抹不去的火焰。

    如今......熄了。

    人死如灯灭,这盏灯是点不燃的。

    魏灵衫抿了抿嘴唇,憔悴说道:“萧布衣的生机在不停外泄,易潇的天相能减缓生机的流失速度。”

    “是。”

    “能拖多久?”

    “半柱香?一炷香?”

    “之后呢?”

    易小安声音沙哑说道:“郡主大人,少假仁假义的故作慈悲了。你在乎的哪里是萧布衣的生死?无非是担心齐梁跟北魏开战罢了。”

    魏灵衫沉默了。

    易小安有些难过的笑了笑,说道:“我哥自然会去替萧布衣续命,能延缓一刻便是一刻,但吞衣峡发生了这种事情,你还想着避免这一场战争?”

    魏灵衫依旧很冷静。

    她幽幽说道:“你说我故作慈悲,假仁假义,这些都无所谓。我们立场不同,看到的东西也不同。齐梁北魏开战,得利的只有西夏。”

    “所以呢?”

    易小安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的那些大道理,爱也好,喜欢也好,我一个也听不懂。我只知道,爱是没有立场的,不分国界的,为什么他能拔剑,你却偏偏要按下他的剑,为什么那腔血是热的,你偏偏要让他凉下来?”

    魏灵衫不想说话。

    她只是拎着燕白楼的头颅继续前进。

    易小安跟在她身后,眉尖带怒,说道:“你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

    郡主大人一路沉默,越过高岭。

    她看见那个黑袍男人跪在萧布衣身边,拼命摇晃着萧布衣的肩膀,拼命在大雨之中喊着什么。

    “醒醒!”

    “醒醒啊!”

    只可惜......一个人是永远喊不醒一个死人的。

    萧布衣还没有死,但他很快就要死了,身体的血液流失了七成,意识缥缈游离在天际。

    甚至连那份与性命束缚在一起的儒术传承,都已经被不可言的因果牵引到了陈万卷的身上。

    或许是察觉到布衣男人身上温度低的可怕,小殿下脱下自己的黑袍,细心替萧布衣拔去箭镞,紧接着裹住了萧布衣的身躯。

    易潇深吸一口气,抱住萧布衣,跌跌撞撞站起身子,向着吞衣峡外走去。

    魏灵衫白猫面具下看不真切表情,她拎着燕白楼的头颅,没有奔跑,只是拿着比易潇稍快的速度走在小殿下身后不远处。

    易潇从始至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哪怕他知道魏灵衫就在背后。

    他将所有的元力都从株莲相的莲池之中释放而出,去堵住萧布衣的伤口,去延缓萧布衣的生机流失。

    就在吞衣峡的峡口。

    他突然顿住脚步。

    小殿下依旧没有回头,他只是低声说道:“谢谢你杀了他。”

    魏灵衫下意识攥了攥握紧燕白楼头颅发丝的那只手。

    她三步并两步赶上了易潇,站在了小殿下的对立面,然后伸出那只手。

    哐当一声人头落地。

    易潇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小殿下只是抱紧萧布衣的身子,轻声说道:“我看到了。”

    魏灵衫丢下那颗头颅之后就让开了路。

    这里是吞衣峡的尽头,而走出吞衣峡之后,就是西渡口。

    就在脚下这条路的尽头,是连接南北的淇江。

    如果不出意料,西渡口那里会有一艘龙船。

    一艘归家的龙船。

    魏灵衫轻轻说道:“回家吧,我送你。”

    易潇抱着萧布衣,走出吞衣峡。

    峡口外是黑压压数之不清的十六字营黑甲。

    黑甲倒映雷霆银光,煞是渗人。

    站在易潇身边的魏灵衫深吸一口气,掀开黑色麻袍,还有那张惨白的白猫面具,露出自己藏在面具下的面容。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了。

    魏灵衫走在易潇身边。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

    十六字营的黑甲数量极多,此刻缓缓挪动,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路。

    一条很长很长的道路。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西渡口。

    站在渡口那边的西关大人物尽皆穿着一身白色。

    此刻在大雨之中显得肃穆而悲伤。

    他们的目光穿透大雨望来,想望清楚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当他们望清楚之后,便只能更加沉默。

    桓图穷和天狼王同样沉默望着吞衣峡峡口外走出的两道身影。

    对于修行者而言,肉眼没有感应更加好用。

    而他们早就感应到了那个布衣男人消失离去的生机。

    不愿相信。

    不敢相信。

    但肉眼也看见了,便只能相信。

    西关所有的大人物都集体沉默了,十六字营的黑甲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但几乎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到了小殿下身上。

    准确的说,是他怀中抱着的布衣男人。

    易潇抱着萧布衣,抿紧嘴唇,木然抬起头来,株莲相金灿的瞳孔望向远方的雾气。

    雨雾弥漫,遮住所有的视线。

    但株莲相却看得很真切。

    那里果然停着一艘巨大的龙船。

    归家的船。

    龙船上盘坐着一个熟悉的男人,他披着重甲,双手按在膝上,身后红巾肆意飘摇,面色庄重而严肃。

    龙船上还有一个女子懒洋洋趴在栏杆上,此刻陡然醒神。

    那是一个红妆女子。

    那个红妆女子看不清雾外面那边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能看见所有的黑甲都开始挪动,让出了一条道路。

    她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那个人回来。

    于是她笑了。

    很开心的笑了。

    那个女子笑起来真的很美。

    披冠戴霞,大红嫁衣。

    她一直是很温柔很温和地在笑。

    可是看到那个布衣男人被小殿下抱着走出吞衣峡,走出雨雾之后,她鼻子突然酸了一下。

    像是心底被一把剑刺穿。

    然后狠狠拔出,带出无情的鲜血。

    然后她笑得捧腹,笑得弯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眼泪都出来了。

    接着哭成了一个泪人。

    (感谢打赏,今晚加更。)

第八十四章 嫁衣(中)

    “你笑起来很好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啊......啊?”

    这世上最暖的话,就是情话。

    萧布衣是个很聪明的人,但其实他也是个很榆木很笨拙的人。

    一个人若是在某些方面显得很天才,那么总有另外一些方面不能尽如人意。

    譬如......二殿下不会说情话,所以他很勤奋地想学习一下。

    学习如何说情话,说好听的情话,对唐小蛮说好听的情话。

    在北原的时候,唐门一路逃亡,曾经有人很不负责的告诉二殿下,情话呢......大抵就是夸人的话。

    二殿下一本正经记下来了。

    他很认真地想了很久,最后敲定了这么一句话。

    “你笑起来很好看。”

    原因其实很简单。

    夸人。

    夸女人。

    夸女人什么都不如夸她好看。

    只是二殿下觉得......唐小蛮真的很好看,不需要自己特地去夸了。但......她笑起来的时候,的确比其他时候都要好看。

    唐小蛮总是喜欢托腮发呆,一个人怔怔坐在车厢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所以萧布衣第一次对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唐小蛮怔了很久,反应过来之后俏脸刹那通红,声音颤抖不稳。

    啊......啊?

    她想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

    萧布衣却真以为她没听见,再一次认真说了一遍。

    “你笑起来很好看。”

    二殿下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姑娘突然耳朵发红,甚至蔓延到了耳根,脸上像是发了烧一样,回过头来恶狠狠瞪了自己一眼,紧接着推开了车厢的门跳了下去。

    萧布衣看到车厢外一众分明是哗然起哄的目光,有些不太好意思,只是身后钟家大小姐相当不客气地推了自己一把。

    于是他有些尴尬地追了出去。

    没有人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

    但萧布衣最后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了。

    满面愕然。

    因为萧布衣是抱着唐小蛮回来的。

    唐家大小姐把脑袋埋在布衣男人的胸膛里,低声拿着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嗔怒说道:“丢死人了啊......”

    二殿下环视一圈,微怒说道:“有什么好看的,还在逃命呢,又没有喜糖吃。”

    有人噗嗤笑了。

    北上的逃亡真的很苦。

    但先生的话一直很甜。

    唐小蛮怒极,却又无可奈何,脸蛋儿发烫被萧布衣抱回了车厢。

    二殿下掀开车厢,认真说道:“如果能回去......喜糖的话,我给大家补上。”

    大笑。

    唐家的大小姐,老爷子一直头疼找不到一个好的人家。

    有些唐门白马义从笑着笑着红了眼,打从心底为自家大小姐开心。

    因为在他们看来,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

    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

    ......

    唐小蛮的确把自己的终身都交给了萧布衣。

    她把唐门,把自己,把所有的信任,毫无保留交到了萧布衣的手上。

    而萧布衣也没有辜负她。

    唐门两千人,如今全都转移到了齐梁。

    只是......

    唐小蛮双手颤抖,抚过布衣男人满是血渍的脸颊,声音颤抖说道:“你答应过我的呢......”

    “你说你会回来的。”

    唐家大小姐低垂眉眼,将手指停留在萧布衣眉心处,替他轻轻按摩,揉捏。

    声音愈来愈低。

    “无羡......你看到我这身衣服了吗?”

    “我特地为你穿的呢。”

    大红色的嫁衣,被大雨淋得湿透,唐小蛮笑了笑,缓缓卸下自己的凤冠,接着擦去自己的唇红。

    一个女人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候,就是穿上嫁衣。

    风风光光嫁人。

    唐小蛮目光温柔,望向萧布衣。

    布衣男人的面颊已经开始僵硬,却始终勾勒着一抹笑容。

    或许是萧布衣知道,当自己闭上眼之后,易潇一定会把自己背出吞衣峡,那么自己再见到的那个人,就是她了。

    一想到她,又怎么能不开心呢?

    唐小蛮喃喃说道:“那位菩萨说......你不会有事的。”

    “无羡。”

    唐家大小姐趴下身子,将脑袋搁在布衣男人的胸膛。

    那个人的心跳,很缓慢,很久才会跳动一下。

    很短暂很微弱的一下。

    就像是大雨之中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

    卸了红冠的女子趴在萧布衣胸膛,轻声喃喃着谁也听不到的话。

    没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

    ......

    龙船之上。

    易潇身边是一身披着宽大麻袍的魏灵衫,再旁边是缓缓站起身子的大殿下。

    “一炷香。”

    易潇声音沙哑说道:“最多还有一炷香,一炷香后,尘归尘,土归土,因果散尽,尘埃落定。”

    魏灵衫抿了抿好看的嘴唇。

    大殿下面无表情望向下方拥挤的黑甲。

    他与西关那些大人物依次发生目光对撞。

    大殿下一一望了过去,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些许东西,是沉默,是不安,是焦虑。

    萧无悔轻声问道:“是他们干的?”

    易潇摇了摇头。

    “与他们无关。”魏灵衫有些疲惫说道:“是银城做的。”

    大殿下瞥了一眼这个面容姣美的女子,淡淡道:“所以你现在上了齐梁的龙船,是想跟我们一共回齐梁吗?”

    魏灵衫身心俱疲,柔声问道:“这样能阻止什么吗?”

    大殿下只是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很轻,但没有丝毫犹豫:“自然是不能的。”

    萧无悔轻轻说道:“你跟我们一起回到齐梁,只是齐梁要考虑的顾虑少了一个。”

    魏灵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便柔和:“恕我今日不能与你们一起离开。”

    小殿下没有说话。

    魏灵衫沉默片刻,轻轻对他说道:“有些事情,身不由己的。”

    郡主大人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原本以为有些事情是可以避免的,所以特地从银城赶来。但如今......事已至此,我不想变成我最憎恶的那种人,所以我不会再劝你。”

    魏灵衫顿了顿,继续说道:“要离开西关,就趁现在好了,不然西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齐梁三条幼蟒全在西关靠岸。

    准确的说......是两条。

    这场南北大战此刻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先前的收剑,沉戟,两方做出的极大的让步,此刻在那个布衣男人的尸体面前,似乎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荒唐而滑稽。

    滑天下之大稽。

    却一点也不好笑。

    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

    西关的十六字营黑甲,整齐无比站在桓图穷和天狼王身后。

    等着这两个人开口。

    而西关影子和天狼王与大殿下对视。

    所有人都在等齐梁的态度。

    这个世界的舞台,或许会因为一句话,改变所有的格局。

    大殿下缓缓将目光挪向了易潇。

    把这句话的发言权,交给了小殿下。

    易潇低垂眉眼,感应到了这些目光。

    他抿了抿唇,眼观鼻鼻观心。

    他感觉到自己胸膛的血是滚烫的。

    那些叫做愤怒的血液,混杂着悲伤,一共随心脏跳动着。

    可偏偏修魔者的血凉得很快,那些滚烫的情绪在他胸膛里不再泛起波涛。

    所以即便血凉了,易潇依旧能够做出最冷静的判断。

    他只是微惘看着船头甲板上的布衣男人。

    还有趴在萧布衣身上的唐家大小姐。

    眼里的世界变得不再带有情绪,那些主观的,飘忽不定的,变得沉默,变得下坠,变得冰冷,变得开始互相排斥。

    于是易潇放弃了思考。

    他突然觉得心底又有块地方被人敲碎了,缺了点东西,存在于脑海里鲜活的萧布衣的记忆,变得一片猩红。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低声笑着说道。

    “真是懦弱的人啊。”

    那个声音像是潮水一般来来回回。

    “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你难道不愤怒吗?难道不想把世界都点燃吗?”

    “为什么不去做呢?”

    “只要你一句话啊!”

    轰然一声,胸膛里因为入魔而变冷的血液,温度陡然高了起来,那股滚烫的血液,像是要从喉咙里迸发出来。

    化作最无情的火,把世界都点燃。

    逆着大雨,逆着黑夜,熊熊燃烧。

    易潇低下了头。

    胸膛里的愤怒和悲伤微微跳动,紧接着开始燃烧,开始纵情伸展,开始狂呼乱舞!

    于是愤怒和悲伤便不再是愤怒和悲伤。

    而是仇恨。

    龙船周围猛然有水柱炸开。

    声势浩然波澜壮阔。

    整座巨大龙船开始随江波起伏,站在龙船船头的黑袍小殿下面色漠然,缓缓抬起头。

    双目里一片猩红。

    魏灵衫见过这样的易潇。

    在天酥楼前。

    小殿下轻声说道:“没得选的。”

    郡主大人的面色有些苍白。

    这句话与当年天酥楼前的那一句如出一辙。

    西关所有的黑甲开始暴躁起来。

    桓图穷和天狼王对视一眼。

    南北的战争,即将就这么被掀起序幕。

    而西渡口在天亮之后注定要迎来一片猩红的黎明。

    漫天水柱炸开,一片雾气升腾。

    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小殿下的后背。

    易潇微微怔住。

    郡主大人和大殿下都愕然望向这个身影。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准确的说,是没有人看清。

    那人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三思而后行,平时怎么教你的?”

    小殿下有些不敢相信转身,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容。

    这个模样与少年一般无二的儒士,当得起天下所有的赞誉。

    自己的老师——

    国士无双源天罡!

    源天罡望向布衣变血衣的二殿下,接着与唐家大小姐微惘的目光对视。

    他温声安慰说道:“没死呢,还有得救。”

    羽扇轻摇。

    国师大人笑着轻声说道:“无羡,醒来。”

    一片死寂之中——

    布衣男人就这么睁开了眼。

    (ps:很少在后面感谢,今天特地开一句ps,感谢大家打赏,尤其感谢月色真美,快捷之后。现在困得有些乏,所以今天没法继续加更,睡觉去了,再次感谢。)

第八十五章 嫁衣(下)

    那个布衣男人睁开了双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双眸子里的死气缠绕,不断往眼眶深处拼命下钻。

    明明是睁开了眼,可瞳孔里的渗人灰色依旧挥之不去。

    源天罡一只手按在易潇肩头,他的身高着实有些矮了,只能踮起脚尖,笑着将羽扇在易潇肩头拍了一下。

    他轻轻说道:“坐下。”

    一扇拍下。

    小殿下盘坐在船头。

    他缓缓闭上双眼,身心一同下坠,如同从云端坠落。

    心境刹那平稳。

    心底那个狂躁的声音顿时无形无影。

    像是万丈波澜轰然倒卷,在即将冲上九天之时,刹那倒塌。

    魏灵衫有些担忧望向少年儒士,刚想问些什么,源天罡轻描淡写说道:“你等上半柱香,他自然就醒来了。”

    郡主大人敬畏望向这个未卜先知的齐梁大国师,乖乖选择了缄默。

    大殿下声音有些颤抖,也想开口,眼前那个少年儒士再度踮起脚,在自己脑袋上拿羽扇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大殿下有些委屈,魁梧的身躯披甲带巾,此刻双手捂着脑袋,不敢怒也不敢言。

    源天罡淡淡道:“等我忙完再处置你。”

    唐家大小姐双手还抚在萧布衣的胸口,表情有些迷惘,抬起头来,望见了那个陌生的少年儒士蹲下身子,笑眯眯对自己说道:“放心,能活。”

    唐小蛮怔怔望着这个稚嫩模样的儒雅少年,不敢相信这就是齐梁的国师大人。

    唐家大小姐盯紧他的面容,反复确认好几十遍。

    源天罡苦笑不得说道:“怎么,不相信?”

    唐家大小姐抿了抿唇。

    她脑海里一片乱麻。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从大悲到大喜,心情跌宕起伏,让人思绪一片空白。

    唐家大小姐深吸一口气,往外看去,西渡口密密麻麻的黑甲肃然无言,立在最前方的天狼王和桓图穷都以一种敬而重之的目光投向这里。

    投向这个少年儒士。

    这个人,真的是齐梁的国师大人。

    那么他说萧布衣能活,萧布衣就一定活。

    唐小蛮望向身下布衣男人空洞而无彩的那双眼,难看笑了笑。

    她满脸都是雨水泪水混杂在一起,抬起头再望向源天罡,声音抑制不住欣喜,却憔悴无比:“国师大人......”

    源天罡轻轻嗯了一声,柔声说道:“你放心好了,无羡也算是我的弟子,你今日这身嫁衣,不会白穿的。”

    唐小蛮喜极而涕。

    源天罡收了笑意,蹲下身子。

    他平静与萧布衣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对视,将羽扇扇柄别在腰间。

    只是一眼,就瞥出了萧布衣的致死伤势。

    “毒伤,箭伤。”

    国师大人轻轻叩开萧布衣满是血污的唇齿,从怀中取出一张黄油纸。

    那里包裹着一颗纯白的丹药。

    源天罡动作轻柔,一只手平稳将丹药递入萧布衣口中,那颗丹药入口即化,化为绵延的元力流入二殿下腹中。

    另外一只手悬停在萧布衣头顶一尺。

    奇迹般的一幕发生了。

    时光如同倒流一般,萧布衣痛苦闷哼了一声。

    他先是轻微不可闻的哼了三个字,接着身躯挣扎,仿佛承受着很大的痛楚,不断轻微抽搐,每一次抽搐,布衣褶皱反而会变少,明明一身染血,血迹却在变淡。

    由外而内,血液像是墨色被抽取剥离。

    更像是在回流。

    捂住脑袋的大殿下看呆了眼。

    这是什么样的神仙丹药?

    在一旁静立的魏灵衫眯起眼,轻柔说道:“萧布衣身上......时间像是在倒流。”

    一言点醒梦中人。

    大殿下越看越心惊胆战,萧布衣的身躯反攻一般,双目里的色彩开始加重,整个人身躯反弓到最大弧度的那一刻,空气之中陡然迸发出一道破裂声音。

    “倏”得一声。

    大殿下瞳孔微缩。

    那是一道细长之物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从萧布衣体内冲出。

    源天罡面色自若收紧悬停在萧布衣头顶上的那只手。

    纯粹漆黑的影子,就这么被源天罡握在了手里。

    少年儒士此刻声音清闲,瞥了一眼愕然的大殿下,淡淡解释说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我手里握着的,就是所谓的‘因果’了。”

    他顿了顿,低垂眉眼:“我去了一趟天极海,正巧得了这枚仙丹,可以逆转一个人的因果,去斩断过往,来夺天地造化。”

    源天罡将那枚细长箭镞的影子轻轻置于面前,略微端详,轻声说道:“我捏碎这柄箭的因果,无羡就会醒过来,但逆天行事,要承担大灾。”

    这句话不知说给谁听。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源天罡轻笑一声,说了一句“怕什么因果大灾”,紧接着箭镞咔嚓一声断去。

    天顶之上雷声轰然大作。

    粗细数百丈的雷光如龙般穿梭云层,身躯如锁链,龙首俯瞰下来,遥遥望向人间。

    天地一片动荡。

    站在西渡口的几位大人物被这奇异景象骇得一身冷汗。

    好在只不过是虚惊一场。

    磅礴雷电之力并没有落下来的意思。

    源天罡面色自若,连头也没有抬。

    他蹲在萧布衣身边,笑着拍了拍二殿下面颊,“没惹下什么天灾雷劫,看来你平时倒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大殿下面色苍白望着苍穹之上跃跃欲试的雷光,心底一阵后怕。

    那么庞大的雷幕压下来,整片淇江都要滔天而起。

    哪里是人能扛得住的?

    他声音不稳惊魂未定问道:“老师......若是刚刚雷光落下来,我们怎么办?”

    源天罡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那怎么办?”

    大殿下呆了一呆,“啊?”

    “蠢?”国师大人声音波澜不惊:“你来扛?你扛得住?这里有谁扛得住?”

    源天罡没好气说道:“砸下来,砸到你算你倒霉,肯定死绝了,因果丹也救不了你。”

    大殿下面色苍白咽了口口水。

    萧布衣的面色好了许多。

    那枚箭镞的影子被捏碎之后,整个人的生机从虚空之中被不断拉扯回来,回归身躯。

    这枚丹药,硬生生把二殿下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国师大人笑着望向唐小蛮,“听清楚无羡刚刚说的那三个字了吗?”

    唐小蛮不明所以。

    源天罡眨了眨眼,有些俏皮,缓缓模仿萧布衣的口型说道:“唐~小~蛮~”

    一身红色嫁衣的女子怔了怔。

    接着她噗嗤一声笑了。

    唐家大小姐低下眼帘,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什么,心底明明泛起了一阵难过。

    那枚丹药逆转了萧布衣身上的时间,掐断了他的因果。

    她本来不该难过的。

    可如果不是源天罡有些玩味的提醒,她就不会知道,原来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候,还念念不忘自己的名字。

    很难过,也很温暖。

    唐小蛮抿唇,心底一股暖流流过。

    她止不住笑意,虽然她现在并不想笑。

    她特别想哭,想等这个害得自己哭得难过难看死了的布衣男人醒来,狠狠骂上他几句来解气。

    源天罡突然轻声说道:“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个事情。”

    唐家大小姐微微怔住。

    “斩断因果,连同他的儒术传承,还有元力,都一并斩断了。”

    源天罡平静说道:“无羡他如果醒来,就是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普通人。”

    “或者说......废人,更加恰当。”

    国师大人淡淡说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的。”

    唐小蛮自嘲笑了笑,低声问道:“国师大人是怕我嫌弃他了?”

    源天罡瞥了一眼唐家大小姐,语气如一说道:“若是你在意他的修为,我可以将他那份传承从陈万卷身上重新抢回来,甚至还可以帮他多抢一些。”

    唐小蛮摇了摇头:“国师大人......您不要再试探我了。世上一切皆有因有果,便是帮他取回了修为,自然也会丢去其他东西,我只愿他此生平安。”

    源天罡低声笑了。

    唐小蛮的确是个聪明的女子。

    若是取回修为,因果斩断的就是其他东西,也许是一双眼睛,也许是一只手,也许是七情六欲,也许是其他。而作为操纵因果的这一方,如果唐小蛮问清楚了后果,依旧坚持要把萧布衣儒术传承抢回来,源天罡会默默把萧布衣跟唐小蛮的因果斩断。

    他是齐梁的大国师,有时候眼里看到的东西太多,没有对与错,只有真与假。

    对于萧布衣而言,能够从因果手中抢回一条性命,便已经是天大的福缘,而舍弃了被那个老人种下的隐谷儒术,也不见得是一桩坏事。

    命里因果注定萧布衣拿了那份儒术,就要与陈万卷纠缠一生,至死方休。

    萧布衣是个性子寡淡的人,不适合太争太抢。

    不斩断这份因果,等走到尽头,木已成舟,那时候再后悔,便是十颗仙丹也挽回不了。

    源天罡认真说道:“无羡能等来你这身嫁衣,算是他的福分。”

    唐家大小姐浅浅笑了笑。

    她想到了自己在大榕寺默默求的签,虔诚许的愿。

    菩萨说那个愿望一定会成真,一定会显灵。

    那签上只有两字。

    嫁衣。

    (感谢快捷之后的打赏,所以今晚还有加更。不过会很晚,如果太晚了,困得写不出来,就明天早上起来写,写完再发。)

第八十六章 嫁衣(终)

    西关的大人物纷纷望向那艘巨大的龙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夜幕即将远去。

    此刻的西渡口,大雨砸在龙船船头,黑夜狰狞,雷光映照出一个少年登上龙船船头的影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峨冠博带的少年儒士身上。

    源天罡登上船头,双手背负在大袖里,面色淡然,望向西关黑压压的十六字营。

    黑夜之中西关的黑甲,无一不将手按在剑鞘剑柄之上。

    桓图穷无畏也无惧,与源天罡平静对视。

    西关现在有两种选择。

    第一种,是将这艘龙船击沉。

    击沉龙船,倾尽一关之力,杀了眼前的几个人。

    之后面临的就是整个齐梁十九道带来的轩然**,无数龙船将破开淇江,掀起滔天巨浪,甚至很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西关都移平。

    越来越多的黑甲从西关城池调来,来到了西渡口。

    他们在等桓图穷的选择。

    天狼王抿了抿干枯的嘴唇,望向桓图穷。

    西关影子沉默望向那艘龙船。

    现在西关被摆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若是萧布衣真正死在了吞衣峡,反倒不会像如今这般难以抉择。

    若是萧布衣死在了吞衣峡,桓图穷此刻便不会有丝毫犹豫,即便那位郡主大人在龙船之上,他也会下令击沉龙船,将齐梁的来客全都留在西关。

    无论能留下几个,西关缥缈坡都会全力蓄兵,准备迎接齐梁的愤怒。

    但源天罡在龙船上拿出了那枚“因果丹”,救活了萧布衣。

    所以桓图穷有了第二种选择。

    西关有了一个退步的机会。

    那个站在龙船上的少年儒士,未曾有丝毫言语,便向着整个西关施加了极大的压力。

    俯瞰而下。

    源天罡平静望向西渡口密密麻麻的黑甲,突然笑道:“真是好一副波澜壮阔的景象,许久不曾见了。”

    桓图穷反复攥紧手中剑柄。

    第二种选择,选择权握在桓图穷的手中,却代表了整个西关。

    龙船上那个稚嫩少年声音老气说道:“做错了事情,就要认错。”

    “我的弟子差点死在了西关。”

    “你们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源天罡轻声对桓图穷说道:“做错了事情,就要认错。如果不肯认错,就要挨打。”

    “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国师大人平静说道:“就是黎青站在我的面前,他不想挨打,也只能乖乖低头,态度诚恳给齐梁道歉。”

    源天罡顿了顿,说道:“所以没什么好纠结的,我帮你捋清思路。只有一个问题,你......想不想挨打?”

    大雨从苍穹倾尽而下,极尽最后的磅礴。

    西关那个影子微微嗡动嘴唇,松开了按在剑柄上的那只手。

    桓图穷深吸一口气,诚恳问道:“要怎么道歉。”

    源天罡瞥了一眼这个被袁忠诚坑在西渡口,摆在这个局面上骑虎难下的男人。

    他语气平和说道:“无羡在西关收了拢共十八处伤,致命伤有两处,其他十六处轻伤重伤,我都不予计较。我不要你赔命,我要你跪下,给齐梁磕两个头,算是赔礼。”

    话音落下,整片西关的黑甲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

    在西关,没有跪,只有死。

    那些隐蕴了莫大愤怒和憋屈的眼神,望向龙船上的少年儒士。

    源天罡双手拢袖,眼神缥缈掠过西渡口,幽幽回转,又落回桓图穷身上。

    那个男人反手将佩剑插入地面,泥石迸溅。

    桓图穷低垂眉眼,轻轻拂了拂碍事的衣摆,双膝轻轻触碰到了地面。

    接着双手抚地。

    磕头。

    第一个。

    第二个。

    身边的天狼王沉默望着下跪的男人。

    宁风袖其实猜到了龙船上那位齐梁国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若是洛阳换到了如今的局面,说跪就跪了,颜面尽扫又如何?洛阳是不在乎颜面的,北魏的南关,北关,东关,说到底,都是不在乎颜面的。

    但西关的骨子傲,可以战死,不可击碎。

    跪下了,就是低头了。

    从源天罡来到西渡口的这一刻,就注定齐梁站在了至高点。这位谋定而后动的国师大人亲至,即便西关击沉龙船,也不可能做到丝毫的止损。

    桓图穷磕头的时候表情木然,脑海里一片空白。

    从来到西渡口的时候,看到那艘龙船孤自前来的时候,桓图穷就知道,缥缈坡的袁忠诚,已经不是当年的袁忠诚了。

    袁忠诚要做的事情,归根到底,已经不能算是继承王爷的遗志了。

    他与银城连线也好,做些密谋见不得人的事情也好,他难道就未曾想过——

    他的背后是整个西关啊!

    玩弄权术。

    招惹是非。

    今日之后,这片土地上,还有多少人对缥缈坡心而神往,愿万死不辞?!

    桓图穷一阵心碎。

    他又想到了源天罡的那句话。

    是了,即便是今日王爷在这里,也得乖乖给齐梁赔礼道歉。

    王爷会让作为幕僚的袁忠诚跪在这里,给齐梁磕头,让西关所有人都看见,直是直曲是曲。

    西关骨子是傲,却明辨是非。

    桓图穷不恨自己不知真相,也不恨自己被人玩弄欺骗。

    他跪在西渡口的时候,大脑里面空空荡荡。

    他甚至未曾觉得蒙羞,因为这一跪,是袁忠诚应跪的,一个人跪下了,西关就能把这件事揭过去。

    只是过往十六年,自己三人被洛阳朝野戏谑称为“西关三犬”的那些日子,曾经纵横西关,陪王爷出入生死的那些日子,都在这一跪之下不再复存。

    徐至柔死了。

    若是王爷还活着,今日袁忠诚也是要死的。

    桓图穷深吸一口气。

    他若是还能回到缥缈坡,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向王爷赔礼道歉,去碑前尽一壶酒?

    西关影子跪在西渡口,他想着若是有这个机会,到时候说不得要拎着袁忠诚的头颅去见王爷。

    他恭恭敬敬磕完两个头。

    没有站起身子,因为龙船上那个少年又开口了。

    “赔完了礼,就轮到了道歉。”

    双手撑在地上的桓图穷表情木然,双手攥紧在泥土里。

    源天罡转过身子:“简单的很,那颗西壁垒总督燕白楼的头颅,你回到缥缈坡之后挂起来,挂满一百天就算是道歉了。”

    桓图穷缓缓起身。

    源天罡扫视西渡口的黑潮,淡淡道:“撤甲吧。”

    语气是如此的平淡,像是随口一说,更像是某种漠然的允许。

    十六字营里的每个人心底都升腾起莫大的憋屈,西关何时受过这种屈辱,比起战死在西壁垒外,这样的语言侮辱更让他们受不了。

    而桓图穷举起了一只手。

    西关影子的声音透着极度的疲乏。

    他柔声对身后的将士说道:“撤甲。”

    哗然。

    黑甲潮水里有将士红了眼,咬碎了牙,即便如此,西关的阵型依旧没有丝毫紊乱。

    被袁忠诚一令调来的黑甲死气沉沉撤退,各自归城。

    西渡口迎来了没有血色的黎明。

    大雨清洗之后,整片天空都变得澄澈而湛蓝。

    冬日的阳光初生自东方,向着西方一线潮推进。

    推走黑暗。

    随着曙光从淇江江面推来,这场连月大雪,最后的暴雨也随之消弭。

    雾气,雨珠,浪屑。

    拍岸而起。

    视线从龙船升起,在高空中缓缓推进,俯瞰西关。

    吞衣峡的血迹早已经被洗刷干净。

    昨晚大稷山脉的红潮惨淡,也被大雨掩埋。

    婴儿的啼哭声音在凉甲城里响起。

    这就是黎明。

    这也是新生。

    这其实是轮回。

    ......

    ......

    天亮之后,西渡口撤了甲。

    就只有两个人还没离开。

    桓图穷和天狼王。

    而这艘来自齐梁的龙船,很快就要返程离开。

    其实黑夜到黎明,真的不需要多久。

    当第一缕光照破苍穹,黎明就来临了。

    小殿下恰到好处地从打坐之中清醒过来。

    他缓缓转头,第一个看见的,是自己身旁不远处的红髻别发姑娘。

    从吞衣峡赶来的易小安刚刚登了龙船,兴许是太累了,太乏了,已经靠在船舱旁睡着了。

    易潇站起身子,将芙蕖从袖子里抽出,轻轻放在易小安身旁。

    转身。

    光芒有些刺眼。

    那里有一个披着宽大麻袍的女子。

    她面对自己,怀中倚剑,背靠在龙船栏杆前。

    长发在阳光里温柔散开。

    隔着一万里。

    隔着一千里。

    现在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易潇想说些什么,魏灵衫轻轻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摇晃一二。

    “嘘。”

    噤声。

    易潇有些微微愕然,微微转头,看见披着重甲的萧无悔同样拿这个手势示意自己不要出声。

    小心翼翼。

    郡主大人低垂眉眼,那一根竖在自己唇前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易潇,吸引了小殿下视线之后,又点了点某个不远处的位置。

    那是船头甲板相互依偎的年轻一男一女。

    红妆女子昏昏欲睡,下意识搂抱着布衣男人,靠在他的怀中。

    半睡半醒中感应到一些轻微的震动。

    她额头上传来湿润的温度。

    那人松开唇以后。

    声音无比温和:“睡一会吧。”

    她疲倦笑了笑,低低应了一声,安心沉沉睡去。

    萧布衣笑着闭上眼,低下头,竖起一根手指,做着噤声的动作。

    所以所有人皆是如此。

    小殿下看见魏灵衫笑了一下。

    心底一根弦被触碰了一下。

    生命中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慵懒而惬意。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

    阳光落下,风儿吹起。

    温暖而无声。

第八十七章 西渡口一别

    西渡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艘龙船抛锚在西渡口岸前,船上一片安静。

    桓图穷和天狼王很有耐心等在船下,最难等的黎明已经等到了,他们不在乎再多等一会。

    龙船上下来一对年轻男女。

    桓图穷瞥了一眼天狼王,知道自己和这位南关藩王不是一路人,等到现在,想说的必然也不是同样的话。

    西关影子很不客气率先走了过去。

    他望向那对年轻男女,目光先是停留在魏灵衫身上,很为难说道:“邀北关曾经冒犯您了,一直没机会请罪。”

    郡主大人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西关影子很生硬的点了点头,算是揭过此事,将目光转到了易潇身上。

    他很认真说道:“当年整个北魏都想杀你,西关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我是敌非友,但即便立场不同,也不得不承认,你是注定成为大修行者的人物,而这个璀璨的时代......却注定不是我的时代。”

    曾经在八大国期间叱咤风云的西关影子,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难免有些落寞。

    让人觉得一阵恍惚。

    他只是轻轻笑了笑,“江湖的事情,就在江湖解决好了。西关已经付出了大稷山脉两千甲的代价,能不能算是一笔带过?”

    小殿下看着这个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的男人。

    肩上需要承担多少重量,才能压垮一个男人?

    桓图穷从来不是一个服输认输的人。

    但他昨夜给齐梁跪下了。

    所以这些看起来故作潇洒轻松,实际上字眼里满是辛酸的请求之话,也就不算什么了。

    易潇看着这个男人两鬓斑白。

    江湖事江湖了。

    西关伏杀自己这件事,幕后究竟是谁指示的,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凉甲城外两千甲战死,西渡口前西关影子给齐梁下跪。

    这些算是了结和交代。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

    西关影子听到小殿下的回应之后,轻轻说了一个谢字,接着相当干脆利落地转身,翻身上马,向着西关的缥缈坡方向一路绝尘。

    他等在这里,等到十六字营撤甲之后依旧不肯离开。

    就是为了等一个了结。

    等一个交代。

    魏灵衫摇了头,易潇点了头。

    这就是他想等的交代。

    现在他要赶回缥缈坡了。

    赶着回去,给王爷敬酒。

    ......

    ......

    天狼王宁风袖有些感慨望向自己面前的年轻男女。

    两人的距离颇有些值得人玩味。

    距离半把剑左右。

    这是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宁风袖轻声对易潇说道:“你该知道......洛阳那边希望看到的结局,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西渡口平安无事,齐梁北魏平安无事。

    整片中原平安无事。

    “如果有可能,陛下很愿意与齐梁重新签订淇江合约。”宁风袖声音柔和说道:“浮世印和沧生玺只不过是两位陛下大人之间的意志载体,只要彼此都渴求和平,那么一切问题都不会成为阻碍。”

    小殿下并没有做出回应。

    这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但凡能够站到一定高度的人物,都知道涉及到淇江南北大方向的事,除了那两位陛下,谁都不能擅自发表言论。

    天狼王是奉着曹之轩的意思来的。

    这句话算是有意无意下套。

    只可惜小殿下早就活成了一只老狐狸。

    故作耳聋听力不佳,顾左右而言他,每一个都是打太极的好招式,来来回回几个回合,宁风袖一句有用的话都没从易潇口中套出来。

    他本来想等那位国师大人。

    只可惜源天罡根本懒得下船。

    果然......齐梁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宁风袖笑眯眯看着易潇一口一个嗯,一口一个好的,突然说了一句:“我侄女说她好久没见你了,甚是想念。”

    “好......”易潇下意识说出了口,紧接着立马住了口。

    魏灵衫细微不可见的挑了挑眉毛。

    宁风袖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说道:“她邀请你去终巍峰,看留仙碑,诚心诚意的。”

    小殿下顿时苦了脸,余光瞥了瞥郡主大人,见那位没什么过激反应,稍微松了一口气,无奈轻声说道:“我也邀请她来齐梁,看兰陵城,也是诚心诚意的。”

    天狼王笑意不减说道:“她所说的诚心诚意,可是亲自陪你游终巍峰,逛南海山门。”

    小殿下揉了揉眉心,一阵苦涩:“这是要闹哪出呢?”

    宁风袖收起了笑,颇有些意味深长说道:“南海留仙碑上刻着名字的人不多,其中就有你一个,她是南海那位大人的亲传弟子,读心相托我向你带话,算是代替整个南海邀请你。”

    小殿下稍微松了口气。

    魏灵衫突然轻轻说道:“能见棋圣的机会不多,南海众妙极多,公认世间山门,南海造化最多,即便是银城圣岛之流,都自认不如。”

    郡主大人声音平静说道:“不去南海,会是个很大的损失。”

    单论内容,这是一句很诚恳的建议之言。

    可偏偏......郡主大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偏转一下,目光很木然望着前方。

    像是对着前面的空气说话。

    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语气很平淡,连一丝波澜起伏都没有。

    天狼王努力憋笑。

    小殿下相当无奈。

    “你晋入九品之后,两道天相加身,理论上有了跟那些绝世妖孽一争高低的可能,南海那位大人很看好你。”宁风袖挑了挑眉,悄声说道:“据说南海的那位道胎大师兄很想与你论道,见识一下前所未有的两天相修行者。”

    易潇十分诚恳说道:“如果你们盼着我能把那五个人挤下去,很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宁风袖眯起眼。

    “如果我没有在大稷山脉晋入九品,最多一年,各种域意水到渠成,相互融合成大圆满,那时我晋入九品,大概有信心去跟他们争一下天下妖孽东南西北的名号。”

    小殿下摇头笑了笑:“他们走出了完美九品的路,但我的路是断的,也没机会续上了,所以没什么好比的,也没什么好期待的。”

    天狼王有些惋惜。

    易潇接着说道:“南海的邀请我收到了,替我向公子说一声谢谢。”

    接着小殿下微微停顿。

    “麻烦再告诉公子一声,我到时候会带一位相当厉害的天才共赴南海。”易潇笑着瞥了一眼旁边的魏灵衫,故作思考说道:“我估摸着我是打不过她的,我离妖孽差了一线,她大概就是所谓的妖孽了吧。”

    魏灵衫面色淡然说道:“讨打?”

    小殿下笑着说道:“你说不去南海是个很大的损失,我觉得也是。”

    “我不去南海是我的损失,你不去南海是南海的损失。”

    不得不说,小殿下这厮的嘴巴是比株莲相和龙蛇相都要管用的武器,进可攻退可守。

    他笑眯眯说道:“那不跟我去南海,就是你的损失了。”

    魏灵衫默念一声,漆虞锵然拔出剑鞘。

    小殿下作势求饶:“哎哎哎别动手,不去了不去了,我不去了行不行?”

    天狼王哭笑不得。

    魏灵衫默默收剑,没好气说了一句:“有时候我真想一剑砍死你。”

    易潇眨了眨眼,嬉皮笑脸:“有些晚了,现在有了金刚体魄,我自己想砍死自己都难。当初在沉剑湖你就该一剑砍死我。”

    龙雀郡主叹了口气。

    天狼王有些试探性打断了两人,笑着问魏灵衫:“陛下挺想念你的,也托我问你一句,下次储君诞辰,有没有兴趣回洛阳叙叙旧?”

    魏灵衫回答得很干净利落。

    “没有。”

    她很平静说道:“不想回洛阳。”

    宁风袖点了点头,并不觉得意外,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个回答。

    他笑着说道:“其实影子说的很对,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这个时代是你们的,所以陛下和我都希望看到淇江南北越来越多的天才出世,最好是像你们这样足够惊艳世间的。毕竟无论是西关壁垒还是烽燧长城,都是抵西拒夏的,在南北问题之前,有一个共同的问题摆在面前。”

    天狼王算不上上一辈人,他被卡在了两个时代之间。

    他轻声说道:“愿南北如今日,年年如今日。”

    小殿下终于诚恳回话:“我也愿南北永世太平。”

    天狼王行礼,小殿下认真还礼。

    一骑绝尘。

    ......

    ......

    于是西渡口,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我真的有些后悔,跟你来了西渡口。”

    魏灵衫有些微恼说道:“我特怕麻烦。”

    “嗯,我知道。”小殿下笑眯眯说道:“我就是麻烦。”

    魏灵衫蹙起好看的眉:“我要走了。”

    “不走行不行?”

    小殿下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接着顿了顿。

    魏灵衫轻轻叹了口气。

    她说:“不走......”

    易潇猛然想到了某些存在于不可描述记忆中的精彩对话,只可惜郡主大人没有说出自己脑海里的下面一句。

    魏灵衫说:“不走......那去哪儿?”

    小殿下低垂眼帘。

    自然不会是北魏,也不会是齐梁,更不会是就这么在西渡口圈块地过日子。

    想了很久,小殿下认真说道:“去外面的世界吧。”

    魏灵衫点了点头,但语气不乏遗憾:“但......现在不行。”

    易潇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你拿好这块令牌。”

    魏灵衫接过玲珑小巧如玉的令牌。

    “是圣岛的‘通讯令’。”易潇眨了眨眼:“收好。”

    郡主大人很认真找了个显眼位置,最后选在脖颈前,将令牌挂起放下。

    她轻轻说道:“走了。”

    摆了摆手。

    易潇笑着说:“我也走了。”

    西渡口一别。

    一南一北。

    没有伤悲。

第八十八章 破冰

    淇江江雾很大,上游雾气沉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道巨大的阴影缓缓冲破江雾。

    龙首率先而出,面容狰狞,接着是龙爪抓破江雾,斩开波澜,徐徐带出整具身躯——

    那是一艘巨大的龙船,从淇江上游向南而行,同时缓慢掉转方向,向着中下游借水力而行。

    ......

    ......

    “可知错了?”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披着重甲的男人老老实实低头,双手按在大腿上,腰脊挺直,跪坐在龙船的高阔厅堂蒲团上。

    高雕梁,纹画壁,大厅大堂的装饰相当华丽,正厅内的紫檀小香炉里袅袅檀香,沁人心脾,炉内三尺白雪。

    被罚跪在这儿的重甲男人听到身后那个懒洋洋的声音,连忙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三分,上半身如枪一般挺拔,跪姿端正。

    在他记忆里,小时候自己犯了错,老师总是这么惩罚他。

    跪着。

    也不会有再多的言语。

    大殿下一开始倔强不肯认错,也不肯回答,就这么咬着牙保持跪姿,姿势无比标准,直到双腿麻了全身麻了,也绝不肯说一个字。

    一年内跪烂了三个蒲团。

    而往往在罚跪之后,源天罡只会淡淡问他,知错否。

    不会有更多的话。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后来大殿下有些琢磨透了,无论他回答知道或不知道,都可以免于承担这份苦果,不必再跪在地上与蒲团较劲。

    大殿下若是回答知道了,源天罡就会让他起来,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大殿下若是回答不知道,源天罡就会一一指出他的错误,所言之处,每每令人信服,五体投地。

    大殿下很认真说道:“不知。”

    源天罡轻声说道:“自从及冠之后赐了无悔的字,我就再没有罚过你,今日罚你跪了一炷香。”

    大殿下低垂眉眼,背对老师。

    “你跪着好了。”源天罡淡淡说道:“跪在这里,总比死在西关好。”

    大殿下低声说道:“我不懂老师的意思。”

    国师大人背负双手,声音缥缈:“你从北姑苏道赶到齐梁渡口渡江,可曾经过兰陵城的同意?”

    大殿下沉默了。

    “你带着唐家大小姐两个人借龙船,可曾让陛下知道?”

    “你孤身前去西关,不带一兵一甲,可曾做到我之前对你说的三思而后行?”

    “你以为桓图穷下令收剑,是因为你先沉了戟?你以为你一个人来就算是替齐梁表了心意?你以为西关那些人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大殿下咬了咬牙。

    源天罡笑了笑,戏谑问道:“你是来救人的,还是在兰陵城开集市,玩买一送一呢?”

    萧无悔不说话了。

    “以前你犯的错多是头脑发热,未曾慎思,罚跪为了让你冷静。”源天罡冷笑一声:“这一次你若不知错,便跪在这里,跪到知错为止。”

    大厅内空空荡荡。

    只有大殿下一个人。

    龙船庭楼外,所有人都听到了源天罡训斥大殿下的声音。

    这位齐梁大国师很少有动怒的时候。

    谋定而后动。

    源天罡就像是一座山,压在兰陵城里,压在齐梁的心眼骨子里,喜怒不形于色,从未有过丝毫的错误,每一条提议,每一出计策,都如同提前预见未来的先知一般,准确到令人难以置信。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生气动怒的时候呢?

    只有一个人发现,事情不在自己的掌控了,事情出乎自己的预料了,他才会生气,才会动怒。

    “你领了陛下的兵符,从北姑苏道跑来了这里,好威风啊。”

    “整个西关在你一个人面前都沉默了,西关三犬的脸被你在西渡口打尽了,可真对得起封给你的‘烽燧侯’名衔啊。”

    大厅那里的训斥声音依旧在继续。

    “我从天极海赶回来,连兰陵城都不曾回去,一路逆着淇江到西渡口,可知再迟上片刻,会发生什么?”

    少年儒士相当愤怒。

    “西关会毫不犹豫击穿这艘船,拉起对齐梁开战的旗帜,今日之后,整片中原都别想安宁了!”

    “你趁什么能?当什么英雄?”

    源天罡的声音带着愤怒,愤怒之后沉寂的情绪更加复杂,掺夹最多的是失望。

    大厅外易潇萧布衣等人都被源天罡勒令不准入内。

    小殿下远远看去,跪在蒲团上的那个重甲男人背影有些孤独。

    那个重甲男人眉眼之间尽是风霜,此刻却笑了笑。

    他背对源天罡说道:“老师,我不想当英雄的。”

    国师大人按捺下心口那股怒气。

    重甲男人轻轻说道:“可如果我不来,布衣今儿还能活吗?”

    这句话丟掷在大厅里。

    源天罡怔住了。

    小殿下沉默了。

    大厅外的萧布衣抿了抿唇,明白了大殿下的意思,额角开始渗汗。

    身边的唐小蛮低垂眉眼,轻轻拿红衣袖替他擦去面颊上各处的细汗。

    “老师,连你赶来淇江的时间......都是如此的紧迫,踩着最后的时间,晚上一秒后果都不堪设想。那如果......没有这艘船,现在又当如何?”

    源天罡沉默了。

    他不再背负双手,而是轻轻将双手垂下,一只手伸出食指,轻轻敲打着藏在衣袖内的羽扇扇柄。

    大殿下拿着浑不在意的口吻笑道:“我从小跪惯了,犯的错也数不清了。让我再跪上一天也不算什么。”

    这个重甲男人从头到尾跪姿端正。

    他轻轻说道:“无悔这个字,是老师您给我赐下来的。”

    “要我在齐梁坐着,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些事情发生,我做不到。”

    “所以我一定要来。”

    “我考虑过所有后果,三思而后行,就算思考一百遍,结局也不会变。”

    “就算到最后我错了,这些错误不可挽回,甚至引起整个中原的战火,我也绝不后悔。”

    这个重甲男人轻松笑道:“现在布衣没事,齐梁也没事,这些都是托老师的福。至于我做的这些‘错事’,我绝不认为这是错的,所以老师您就别想着我能乖乖认错了。要是不解气,恨铁不成钢,您就罚我好了,罚我跪多久我都认。”

    这些话说完,大厅里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源天罡徐徐敲了敲羽扇扇柄,转身离开。

    “夯货。”

    小殿下和萧布衣看见老师没好气摔下这句话,径直离开大厅,一路不闻不问。

    上半身挺拔跪在蒲团上的大殿下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

    到了龙船船头,这个少年儒士趴在栏杆上,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睡醒的易小安缓缓睁开双眼。

    她看见那个国师大人似乎刚刚动了脾气,如今脸上怒气未笑。

    趴在栏杆,却突然气得笑出了声音。

    很轻微很轻微的声音。

    源天罡微恼重复说道:“真是个夯货啊。”

    唇角微翘。

    ......

    ......

    洪流城。

    十二月的大雪终于过去。

    最难熬的日子随大雪一同纷飞离去。

    这一日黎明,洪流城的人家推开门,望向有些刺目的雪地,南方的雪比起北方显得不够大气也不够壮观,只有小家碧玉的些许哀怨意味。

    也就在近日。

    洪流城的城主府派出了巡抚司的甲士,相当客气替这些百姓人家几乎是包揽一样干了粗活累活。

    破冰。

    大雪覆盖的地面结了一层不厚也不薄的坚冰,行人行走尚显得艰难,车马赶路更是寸步维艰。

    破冰队站在道路两旁,尖头钝尾的铁锄铁钎敲在冰面上,刹那破开一道裂纹。

    破开艰冰。

    即便依旧身处冬天,整座城市却如春天一般温暖。

    洪流城外港口,有相当宏伟壮观的一幕。

    百槊的龙船归港在洪流城,停驻是个麻烦事,但这艘大船在归港之时便引起了无数人的瞩目。

    那艘巨大龙船上,站着几道年轻身影。

    于是万人空巷。

    洪流城港口前所未有的火爆。

    世人一直有传,齐梁的三位皇子彼此之间有所不合,是兰陵城的一件恼心之事。

    权术误国,手足相残,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可今日,三位殿下相互搀扶下船。

    于是所有的谣言不攻自破。

    城主府得到了消息,两位神将大人亲自率洪流城甲士去迎接,却很尴尬地被堵在了水泄不通的人群外面。

    没人卖城主府的脸面。

    同样被堵在人群外面的还有一些唐门子弟。

    唐门开枝散叶一年多,洪流城的唐门话事人看到人群里失踪一小段日子的大小姐安然无恙,算是松了一口气,又看到大小姐与那位救了唐门性命的先生手牵手相当甜蜜,不免心里感慨万分。

    坚冰的路面上零零散散有铁锄被人丢在那儿。

    破冰队的巡抚司甲士抛了铁钎,顺着第一波人潮艰难挤进了人群里,有幸睹得这一幕。

    三位殿下的身上都沾着灰尘,面上都带着疲倦,前进的速度不算快,人潮为他们让开一条路,他们温和挥手示意。

    没有人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只是他们彼此对望时候的笑容不会作假。

    ......

    ......

    路边的坚冰开始消融,铁钎插入一半的冰面,在阳光之下缓缓融化。

    铁钎无人触碰,尖头却没了阻力,于是失去了平衡,啷当一声落在冰面上。

    这世上,所有的冰都会消融。

    能破开冰面的,也未必只有铁钎。

第八十九章 阖家团聚

    此后的路途,一直到回到兰陵城,都极为顺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车厢里掀起窗帘看窗外景象的小殿下,难免有些恍惚。

    出洪流城。

    阳关谷。

    涓州官道。

    易潇看着这些熟悉的景物,一切如昨天般历历在目,鲜活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之中。

    十六年初自己曾从这里坐车走过。

    当时自己还没有剑,也不配刀,只是膝前一卷书,两眼观自在。

    如今背负刀剑,鲜血浇灌剑鞘刀柄,他早已经走完了鲜血和荆棘铺就的那条路。

    闭上眼沉浸在回忆里的时候,更像是孑然一人,孤独归程。

    ......

    ......

    车马路途不算遥远。

    国师大人一路上没搭理大殿下,却是极喜欢这个佛门惊艳初长成的小姑娘,每日为易小安讲道论经,有惑必解,有问必答。

    易小安被白袍老狐狸认为是当今世上修行天赋最强的一人,入大榕寺以来,在修行境界上从来没遇到过任何阻碍,剑术境界在一年之内就抵达了圆融如意的大圆满境界。

    但佛经晦涩难懂,与剑术是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小殿下有些惊讶于易小安与自己老师之间居然能够如此的一见如故。

    易小安性格相当拒生,对于外人向来是九分漠然,一分陌生,吝于自己口中的每一言每一句,更不用说去主动搭话。

    从龙船上醒来之后,易小安就一反常态主动去请教源天罡问题。

    所以三位殿下下龙船在洪流城引起轰动的时候,易小安和源天罡还在龙船上孜孜不倦讨论着佛经佛法,印证着诸多想法念头。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路上说尽三千世界,论遍琉璃花瓣,世间因果。

    一同跟着旁听的易潇惊艳于易小安在佛法上的悟性,提出的问题角度刁钻,极难回答,更感慨佩服于老师的博学多智,无愧一国之师,若是撇开驳杂学术不谈,单单只论佛法,也绝不会输给大榕寺登顶佛塔的青石小和尚。

    受益匪浅。

    萧布衣和唐小蛮两个人干脆腻在了单独的车厢里,没羞没躁过着二人世界,享受难得的清闲日子。

    大殿下每天傻乎乎乐呵呵跑去源天罡的车厢,每天都被论佛辩经正在兴头上的国师大人没好气赶回来,第二天继续敲车厢掀车帘,乐此不疲,三天之后国师大人终于忍无可忍给了他一个板栗。

    国师大人丢了一本开慧经出来,骂了一句榆木脑袋。

    大殿下知道老师消气了,笑眯眯接了经文,再不去打扰老师清净,每天安安静静窝在车厢里读书。

    马车从洪流城到阳关谷之时,稍微暂驻了片刻,易小安本想就这么回大榕寺,被国师大人挽留了下来。

    小殿下去了一趟大榕寺,出来的时候拉着一个和尚的僧袍,那和尚满面无奈,被小殿下拉上了车厢,恭恭敬敬向着国师大人行了个礼。

    “易潇说是兰陵城今年人多,喜庆,非要小僧来凑这个热闹。”青石眉眼清稚,揖礼说道:“国师大人,久闻盛名。路上多有打扰,还请海涵。”

    源天罡眨了眨眼,对青石使了一个眼色。

    年轻的监院大人柔声对易小安说道:“快要过年了,易潇说要把整个大榕寺都请到兰陵城里陪陛下过节,到时候寺里空空荡荡的,忒无聊,现在孩子们都盼着去兰陵城呢,就看你一句话了。”

    易小安瞥见旁边小殿下那张俊俏里带着憋笑意味的脸,旁边车厢的萧布衣和唐小蛮一阵好言好语相劝,大殿下也探出脑袋来煞有其事点头附和,再加上自己那位没有底线的小师叔,居然要把寺里人全带去兰陵城过节。

    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有半分容自己拒绝的余地?

    易小安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小殿下轻笑着纵声吹了一个口哨。

    轻快声音之中——

    小沙弥穿着加厚的宽大佛袍,小跑着歌唱着从大榕寺里涌出来,欢呼雀跃,将自家的居士大人团团围住,载歌载舞,小脸蛋上写满了欣喜与快然。

    易小安有些不知所措地捋了捋发丝。

    易潇温柔笑着说道:“一起回家吧。”

    红鬓别发的女子突然鼻子一酸。

    回家?

    她轻轻嗯了一声。

    心底涌了一份巨大的温暖。

    ......

    ......

    黄昏。

    兰陵城外,载了整个大榕寺的车马终于踏着斜阳来到了南朝国都。

    而城门外早已经有人迎接。

    橘黄色的余晖拍打在城墙上。

    日色将暮。

    小殿下先行下车,接着扶着老师下了马车,再去扶易小安。

    那双手微微犹豫,最终仍是递了过去。

    易潇轻轻牵过易小安,动作轻柔而小心,身前身后俱是大榕寺奔跑下车的小沙弥,小光头们攒动成潮,眼里对兰陵城充满了憧憬好奇和向往,拎起佛袍一路小跑,又不敢超了自家小师叔。

    青石走在最前面,对着城门口等待迎接的人们轻轻揖礼。

    小沙弥们面色恭恭敬敬,憨态可掬随师叔一起揖礼。

    那些在城门口等待已久的人们笑着还礼。

    易小安被易潇牵着下车,有些恍惚望向城门外的那些人。

    城门楼正下方,七大家的几位家主,以苏家家主苏红叶为首依次排开。

    唐门的子弟全部都来到了城门外,恭恭敬敬向着救了唐门的二殿下和小殿下还施大礼。

    城门下的人数之不清,那些人笑着挥手,笑着招呼,像是多年未见的家人,亲戚,还有朋友。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也很温暖。

    易小安有些无所适从。

    易潇握紧了她的手,笑着伸出另外一只手,指了指城楼头。

    “看。”

    城楼头上。

    宋大刀鞘背着青布刀,换了一身厚重的青袍,面上那股穷酸模样还是没变,与苏大少勾肩搭背,两个人笑眯眯趴在城门楼头,向着自己挥手示意。

    少然神将也带着笑意,向着自己这边挥手示意。

    城楼头上的那些人都是自己熟悉的人。

    一张张笑脸在记忆里鲜活无比,此刻触动心弦。

    城楼头上的那些人簇拥着一个人。

    苏鲟和齐恕一左一右小心搀扶着那人。

    这是陛下最开心的一日。

    萧望登上城楼头,远远看见那队车队的时候,就一直在笑。

    他笑得眼角皱纹都出来了。

    陛下揉了揉眉心,他等了许久,等到如今终于能够松下一口气。

    萧望笑着轻轻吸了一口气,把心底的担忧和顾虑全都隐藏起来,像是吞下了所有的不安和愁绪,更像是一座风吹雨打千年不倒的大山,只要展开怀抱,便能够包容一切。

    他摊开双臂,笑着说道:“欢迎回家。”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带着笑意,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音,如同海洋一般盛开绽放。

    “欢迎回家——”

    兰陵城背后有烟火冲天而起,在黄昏里盛大燃烧,将整片苍穹都燃烧而起。

    小殿下牵着易小安,缓缓抬起头来,望向那片苍穹。

    布满整片视线的火烧云。

    他笑着说道:“借我一只手。”

    小殿下缓缓伸出一只手。

    红莲华手。

    易小安瞥了一眼易潇,看见那只手微微环起,等着另外一只手扣在一起。

    她犹豫再三,轻轻地,缓缓地,伸出了那只手,然后将自己的那只手扣了上去。

    扣成了一个心形。

    不仅仅是两只手。

    两个人也扣成了一个心形。

    白袍老狐狸曾经拿红莲华手玩过这么一出。

    小殿下此刻轻轻说道:“看。”

    苍穹穹顶的火烧云纷飞如絮,留下一朵莲花,接着莲花花瓣飞舞,化成一朵莲心。

    接着冲天而起的烟花将火烧云一箭穿心。

    极美的场面。

    不知多少人被这一幕戳中了心底,喃喃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愿眨眼。

    小沙弥抬起头来,眼前是无边盛放的烟火,令人流连忘返如同置身梦境。

    萧布衣和唐小蛮紧紧拥抱,以额抵额,唐门的人们早就围了上来。

    二殿下在起哄声音之中吻上了唐家大小姐的额头,接着短暂松开,又深深吻上了湿润的唇瓣。

    闭上眼。

    便看不见头顶的火烧云肆意纷飞,烟火绚烂,从黄昏燃烧,点亮黑夜。

    可却知道这就是永远。

    两个人吻了许久,始终不肯松开。

    历尽了无数劫,终于修成正果。

    大殿下望向这对甜蜜至极的璧人,无奈叹了口气,默默从车厢下来,搬来早在洪流城就准备好的糖果,挨个挨个替萧布衣散给周围的人。

    大榕寺的小沙弥欢呼着接过糖果,高唱着愉悦的歌曲,围绕在二殿下和唐家大小姐身旁,接着穿过人群,来到了小殿下和居士大人身边,起哄着欢闹着要居士大人也亲亲。

    大殿下幸灾乐祸,在一旁笑得前腰贴后背,只可惜没有笑多久,那群小沙弥就围住了大殿下,语气诚恳地强烈要求大殿下与自家的监院大人也亲亲。

    ......

    ......

    春秋十七年末。

    大雪停。

    齐梁兰陵城终于阖家团聚,乃是大喜之日。

    那一晚,兰陵城烟火未停,从黑夜盛放到黎明,大红灯笼随风飘摇,溢出酒气。

    素来节俭治国的陛下破天荒开了一场盛大的酒会。

    整座兰陵城一同狂欢。

    不夜城里,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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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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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沧录介绍:
北有大魏,南有齐梁。西夏东关浩瀚,南海北原苍莽。四海之内,皆为江湖。只因身负天缺绝症的小殿下北上要寻长生。于是这片江湖,便不再太平。浮沧书盟:559826111 求书友们一刀斩来。浮沧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沧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沧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