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她哭了
“她......她是西妖朱雀!”
萧布衣想要缩手,面前那件雪白大麾下的火红色长袍却刹那卷起!
女子的面容刹那阴冷下来,双眸盯住萧布衣,两只手狠狠拍在雪地之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刹那雾气炸开——
梁凉瘦削的身躯突然爆发出极强的冲击力,两只纤白小手猛然探出,一把抓住萧布衣双肩!
来势凶猛,居然要生撕二殿下!
以中原五大妖孽流传而出的实力,萧布衣如今遇上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不可能是他们的一合之敌。
而眼前的女子,若真的是萧布衣口中的西妖朱雀,哪怕皮囊是一副瘦削可怜的模样,内里可是一尊活了几千年的大妖。
西妖是西域最年轻的主人。
一但出手,势必血溅天地。
二殿下的儒家道法,在空中结成的无数层元力屏障,在这一刹那全部崩碎,被强大的蛮力震颤破坏。
萧布衣眯起眼,在绝境之中依旧保持着极度的冷静,双手下压,握住刀鞘!
那柄刀鞘无比炽热,双手触碰的一刹那便被炙出青烟!
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拔刀!
怎么办?怎么办!
萧布衣想不到一丝解决的办法。
绝杀之境。
紧接着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
......
梁凉眸子里的杀气缓缓消散,表情不再冷冽,而是恢复了楚楚可怜的模样,她的双眼微惘望向横插在中间的那个人,双手保持悬搭在萧布衣肩上的姿势,却再也没有使出一丝力气。
“哥哥......”
易潇双手及时握住了梁凉的手腕,挡在了萧布衣的面前。
他背对二殿下,直视着这头西域出世的超级大妖。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外貌柔弱的弱女子,在一刹那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
如果自己刚刚慢上了那么一秒......
后果不堪设想。
小殿下不明白这个女子如今究竟是什么状态,为什么会喊自己哥哥。
可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她皮囊下蕴藏的恐怖力量,那绝对是非人类可以支配的蛮力,易潇在洛阳与魏灵衫对练抱山印的时候,就曾经感知过类似的力量。
她就是一头妖。
“哥哥......”
梁凉的眼神有些微惘,直愣愣望向易潇,过了许久,轻声笑道:“哥哥放心,我不会对哥哥出手的......”
易潇双手握住眼前女子的纤细双腕,那双玉手如琉璃般悬停在萧布衣肩上,再前进分毫,就是鲜血迸溅。
小殿下轻声说道:“放手。”
萧布衣怔怔看着那双蕴藏恐怖力量的纤手从自己肩膀上轻微颤抖,然后极为听话地挪开。
真的挪开了?
梁凉抿唇,柔声说道:“我都听哥哥的,哥哥不要生气。”
萧布衣眯起眼,握住刀鞘的双手在刚刚的高温下几乎失去了触觉,无法结印,只能一边缓缓后退,一边恢复。
眼前的女子状态起伏不定,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她为什么会喊易潇哥哥?
这头上千年前出世的大妖,论到辈分,只怕比自己齐梁萧家的十八辈祖宗还要高上几代。
萧布衣的儒道术法已经悄然发动。
儒术——凭虚御风!
这道术法却并非加持在自己身上,而是悄然将风气卷向易潇。
意思再明显不过,伺机而动,风紧扯呼。
萧布衣退到了百米开外,大雪又将自己的视线埋没,他根本看不清远方的雪气之中,易潇与西妖之间,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
二殿下竖起耳朵,他的听力向来很好,如今除了风雪声音,却什么都听不到。
萧布衣有些担心易潇。
他担心那头西妖认错了人,然后发狂。
这位无端找上门来的西域主人,即便是单枪匹马,也比森罗道的围堵还要恐怖无数倍。
......
......
易潇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他脑海里想的,全是如何稳住眼前的这个女子,又如何安全地离开。
小殿下早就听闻,西域八尺山上出世了一位相当强大的妖孽,论实力与青石等人五五起开,如今风风火火传遍中原的五位妖孽,就有眼前的这位西妖一席之地。
世人都说她是一个疯女人。
易潇背后已经有冷汗渗出。
的确是一个疯女人。
无缘无故找上门来,小殿下只怕她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后续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梁凉现在的状态相当稳定。
她只是抬起头来,一颗不停歇望向易潇。
小殿下想松开手,梁凉却猛然扑了上来,下一秒扑入怀中,抱住了易潇的腰,不肯轻易松开。
“哥哥......”
“我找到你了。”
易潇怔了那么一秒。
他看到了怀中那个女子的脸颊。
泪水不会作假。
易潇闭上眼,双手轻轻抬起,微微停顿,然后温柔拍了拍梁凉的脑袋,说来奇怪,这个女子的身上此刻却没有一丝火热,反倒像是温软的玉,夹杂着清稚的气息。
小殿下脑海之中回闪了许多画面。
梁凉梦呓一般的自言自语,一心二用的易潇全都竭力思索,努力让自己能够稍微回应。
“哥哥,这么多年了,你过的好吗?”
“......很好。”
“哥哥比我还要虚弱呢。”
“......”
“哥哥,你......”
梁凉抬起头,满脸清稚和疑惑,糯声问道:“你不记得梁凉了吗?”
易潇一直闭着双眼。
他生怕眼前的女子下一秒就陷入暴走,一直不敢睁开眼,因为一但睁开眼,眼神里会暴露出很多东西。
易潇还没有想出对策。
他只能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温柔和细腻,让眼前的西域主人不怀疑自己的身份。
于是易潇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记得呢。”
梁凉怔怔看着面前的男子,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睁开眼看自己一眼。
“是我这一世的转世太难看了吗?”外貌已经相当惊艳的女子自嘲笑了笑,声音落寞说道:“哥哥不喜欢的话,我这就去换一副皮囊。”
易潇听得毛骨悚然。
大妖转世,选的皮囊相当重要,一副皮囊的根骨悟性,都会影响到转世以后的修行和成就。
这个西域主人,上一世究竟是认了什么样的一个哥哥,这一世依旧念念不忘,甚至肯为之换一副皮囊?
怎么办?
她如果发现自己不是她的哥哥,那岂不是要帮自己也换一副皮囊?
易潇一想到怀中抱得是一个人形大妖,已经惊出一身冷汗。
但他依旧想不到自己如今有任何一种平安脱身的办法。
易潇向来是一个多智之人。
越在这种关头,越是镇定,越是沉稳。
紧闭双眼的小殿下突然幽幽说道:“多少年......没有见了?”
梁凉不自觉更搂紧了一些易潇。
她哀怨说道:“一甲子了。”
六十年。
果然认错了。
小殿下吐出一口浊气,轻声说道:“我给你的东西呢。”
易潇在努力掌握话语的主动权。
怀中的梁凉到目前为止,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怀疑。
这是一件好消息。
她开心极了,低低笑道:“哥哥......你果然记得梁凉,那些东西,我都替你留着,一样都不会少的。”
易潇脑海里的株莲相从来没有停止过运转。
他突然开口说道:“梁凉。”
怀中的女子微惘抬起头。
那张面庞在风雪之中距离自己很近,面上的陌生之意,却距离自己很远。
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你......认错人了。”
易潇缓缓吐出胸膛积郁之气,平静说道:“我不是你哥哥。”
梁凉怔怔靠在易潇怀里,抬着头。
看到小殿下陡然睁开的双眸,里面是一片金灿之色。
她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消散。
易潇面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小殿下的双手一直悬停在这个女子的脑后,这里是人类致命的脆弱区域,一但攻击,立马毙命,不知对妖兽又当如何?
株莲相第三境界悄无声息开启,庞大到第八境的魂力尽数顺延双手,柔和拍在她的脑后,却在一刹那雷霆万钧灌下!
名震天下的西妖面色苍白。
神海一片混乱,一口鲜血不受控制自朱唇咳出。
易潇一拍即离,双手无情推开西妖娇弱身躯,白蛟绳化成一道流光,凝成剑形。
穆家御剑术。
易潇并拢双指前递。
趁着那女子神海混乱的一刹那,发出了致命一击。
剑六式,如火式!
侵略如火!
这一剑,笔直递入,刺进女子的胸膛,万千剑气搅荡,雪白大麾上溅出一蓬血红。
易潇的身形借着反力后退。
小殿下准备了无数道后续手段,来应变这位实力极强的西域主人。
在自己预想之中,哪怕株莲相第三层的偷袭极为成功,依旧很有可能无法一剑得手,若是无法重创这头大妖,易潇甚至做好了亡命的准备。
而那个女子,却只是怔怔望向自己。
没有抬手防御。
更没有出手反击。
直到那一剑递进胸膛,刺破心脏,也只是喷出了一口鲜血。
易潇却是无暇顾及这些,凭虚御风的道术加持时间已经快要结束,身后的森罗道追兵不知何时会来,想要逃命,就必须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他破开风雪,一把拎起还在风雪之中的萧布衣,兔起鹘落之间,掠出了十数丈,快速离开了这个不祥之地。
过了很久。
萧布衣说道:“我看见她哭了。”
易潇沉默片刻,道:“我也看见了。”
原来.....妖也会哭的吗?
第六十一章 借命
半空之中有晶莹滴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嗤然声音——
是泪水。
原来......妖也有泪水的吗?
原来......妖也会哭泣,也会伤心的吗?
仿佛有一个声音低低的问道:
为什么呢?
......
......
雪白大麾还在飞舞,火红色长袍却已经多出了血的颜色。
胸口被一剑递入,红袍被剑气撕开了一道口子,裸露出染血的白皙肌肤。
那一剑剑气深入浅出,穿心而入。
痛彻心扉。
西妖仰面,面前是一片风雪苍白。
女子跌倒在地,一蓬乱雪噗然而起。
她怔怔没有动弹,双目木然,望向天空,于是鲜血自心室而起,逆流,唇角便有血液不受控制地上涌。
西妖突然笑了笑。
她只是将手压在自己的胸膛,那里跳动着炽热的火焰,一只手平静按压住即将喷薄而出的鲜血。
剑伤不算痛的。
这只活了上千年的大妖,转世投胎之后,独自盖压棋宫八尺山,与北仙齐名,何等的霸道风采?
只可惜她睥睨风云的那一面,在风雪之中荡然无存。
她皱着眉头,颤抖闭上眼,紧紧咬住嘴唇,像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儿,眉宇间尽是清苦。
愈来愈多的鲜血从压在胸膛的手指缝隙之间渗出。
按住了那道剑伤。
却按不住心跳。
每一次脉搏的跳动,西妖的身躯都会颤动一下,她微微侧过脸来,雪地立马有炙热的雾气。
是什么溅在了雪上。
原来......是泪水啊。
“哥哥......”
西妖痛苦地蹙紧眉头,承受着胸膛里传来的剑气侵蚀,整个人蜷缩起来,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易潇最后睁开眼的那一幕。
那双令人骇然的黄金瞳。
还有瞳孔里的孤独与漠然。
在那一刻,西妖确定了自己要找的人,就是他了。
而西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躲开那一剑,但她没有。
因为那是哥哥刺来的一剑。
只要是哥哥给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
西妖低声笑着,感受着那一剑在身体里翻来覆去的绞痛,最后笑出了眼泪,梦呓说道:“哥哥......你是厌倦我了吗?”
这一剑里的剑意,包囊了易潇域意雏胚里杀伤力最强的杀戮剑域,置人于死地,剑气入骨,便能感受到剑主强烈的憎恶情绪。
憎恶。
欲杀之而后快。
易潇只是为了重创这位西域主人,在她怔神的那一刻,用出了自己最狠戾的一式剑意。
如火式里的侵略意味,加上杀戮域意,在西妖四肢百骸里疯狂席卷。
西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只是她的笑容,难免显得悲凉而摧心断肺。
“哥哥,没必要的呢......”
“很疼,真的好疼......”
雪白大麾上尽数沾染了血迹,西妖捧住心肝,蜷缩起来,低声说道:“讨厌我的话,你只要说一声就好了呀......我会自己走开的,离你远远的......”
西妖闭上了眼睛。
雪地上的雪气开始沸腾,嗤然的声音连绵而起。
有什么在燃烧。
“虚炎”无色无形。
这是世上最令人忌惮的火焰,山海经之中,只有区区的几位大妖才能自如的掌握。
沐浴虚炎而浴火重生。
是为“涅槃”。
......
......
“听说凤凰可以涅槃,原来朱雀也可以涅槃的呀。”
西妖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面前的虚炎开始积攒,方圆十丈之内,再无一丝雪意,磅礴大雪在虚炎领域之内自行消融,她缓缓坐起身子,身边无形的火焰便立即堆砌如墙,旋转如龙卷。
长发在虚炎之中狂舞而起,雪白大麾与火红色长袍俱是猎猎作响。
盘坐在雪地之上的西妖,胸膛的红袍被剑气撕开的口子依旧,红袍内的剑伤却一丝也不能看见。
没有结痂。
而是彻底的消失。
仿佛岁月根本没有在她的伤口留下过痕迹。
雪白的肌肤,饱满的胸膛,火红长袍滚动,乍露出一片春光。
这真是个如火一般的女人。
她的眉尖如剑般上挑。
面色再无一丝可怜意味。
在这一刻,她便恢复了西域主人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即便是北仙李长歌来此,她也绝不会有所畏惧。
只可惜来的,并不是那位天下妖孽第一的北仙。
西妖的声音有些沙哑:“山主,你既然来到了中原,为何不护着他?”
空间之中传来了波纹。
一道白莲墨袍的身影从空间之中浮现。
山主轻声笑道:“你就这么在乎他?”
西妖默不作声。
慕莲城低眉说道:“人族与妖不同,没有转世这一说法的。”
面前的这个女子,用血脉在八尺山上为妖族开启龙沼凤池的造化之后,就亟不可待赶下来,不远万里,只为了与某人见上一面。
而见面之后的结局......
西妖的剑伤已经不再,可涅槃之后,胸膛依旧如撕裂般剧痛。
字比剑,更杀人。
慕莲城知道西妖上一世转世的故事。
也知道她口中的哥哥,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山主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你要找的人,要么死在了九天之上,要么死在了十地之下,无论如何,都已经死了,为何还不肯死心?”
西妖只是漠然说道:“我哥不会死。”
这位西域主人站起身子,顿时虚炎龙卷扩散十倍,轰鸣不绝。
天地气势浩荡。
虚炎之中的白莲墨袍身形微微摇晃,衣袂却不摇不晃,稳如泰山。
“山主。”西妖面无表情,“棋宫自信与圣岛向来没有纠葛,你若是想趁我修为不全,想对我出手,也随你自便。”
慕莲城轻叹一声:“你身上有山海经,又有涅槃之术,我杀不了你。”
西妖此刻妖气毕露,天地之间被妖气鼓荡。
她轻声说道:“若再无他事,便不要挡我去路。”
白莲墨袍山主大人轻声开口说道:“希望你帮一个忙。”
西妖眯起眼。
“有人想借你一样东西。”
西域主人感应到空间里传来细碎的波动。
像是凭空生出了蛛网。
摇晃与动荡。
山主大人轻声叹息说道:“借你一条命。”
......
......
传闻虚炎可以焚尽世间万物。
却焚不去那件随风鼓荡的白莲墨袍。
西妖说到底如今依旧只有九品层次,而山主大人已经超脱了九品。
她深吸一口气,感应到自己的妖气被那位白莲墨袍山主抬手镇压。
西妖冷笑说道:“可笑至极,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若是本座恢复当年十分之一,你可有胆量出现在本座眼前?”
山主淡然笑道:“你是千年大妖,何必为难我这种小喽啰,不过借你一命,大不了以涅槃之术复生。”
方才被易潇一剑刺入胸膛的西妖,此刻胸膛微微凹陷,再鼓荡。
绣口一吐。
数十丈的虚炎浩浩荡荡从檀口之中倾吐而出,起势燎原,刹那清空出一条齐长雪道,接着围绕那件白莲墨袍而起,无数虚炎粘粘在莲花袍上。
清戾的雀鸣。
西妖头顶之上浮现出一抹璀璨青光,夹杂着朱红色赤芒,翻动如同书页。
白莲墨袍山主喃喃叹息说道:“帮就只能帮到这了。”
那抹璀璨的青光自一出现,盖压天地的气势便如同长虹般拔地而起,一抹青光照破苍穹,数里的大雪都停滞而止。
从来没有人见过棋宫的镇族之宝山海经。
这抹青光便是了。
那件明显超脱了九品的白莲墨袍,在青光映照之下,连虚炎都无法伤害的宗师之身迅速消融,最终幽幽焚烧,落下袅袅娜娜的青烟。
白莲墨袍已经化为了灰烬。
催动山海经的西妖面色稍显苍白,眉尖依旧萦绕着唯我独尊的霸气,双手并指点在眉心,微微下移,那抹青光缓缓下移。
最终阖拢。
移入天灵盖,最终青光点点滴滴消散。
好一副仙人场面。
方圆数里,已无一丝雪迹。
这个红袍加身的女子表情木然,披着雪白大麾,站在原地。
有一道身影从远方走来。
那像是一个白衣仙人,衣冠尽是雪白。
他的背后带着无数的风雪。
原本的消融的雪迹,因为他的到来,而重新覆盖了青霜。
风雪飘摇。
西妖微微抿唇,汗毛立起。
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那人的前进速度很慢,步伐很稳定。
就这么保持着与天地风雪同步的频率。
一直走到了她的面前。
西妖声音沙哑说道:“你是谁?”
白衣仙人想了想,回头瞥了一眼被焚成灰烬的白莲墨袍。
那些灰烬还在风雪之中飘摇。
山海经的威力极大,代价也大,面前的朱雀转世,想要短时间内催动第二次......虽说困难,也绝非不可能。
而自己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便再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一切尘埃落定。
他轻声说道:“你是问我的名字?”
西妖发现自己在这个白衣男人面前,居然连一丝行动都很难做到。
连山海经都无法催动。
“其实我没有名字。”
那人想了想,淡然说道:“我来自圣岛的大光明山,如果你去过圣岛,你应该认识我。”
大光明山主。
西妖没有去过圣岛。
所以她有些微惘。
白衣仙人平静说道:“可惜了,如果你这一世出世早一些的话,也应该认识我的。”
陡然间天地妖气被剑气撕裂。
西妖只觉得天地摇晃,沛不可挡,刹那面色一变。
白衣仙人的手指已经抬起点在了她的眉心。
“抱歉......”
他微微惋惜说道:“我要借你的一条命。”
“不借不行。”
第六十二章 点头之交
易潇的心底没来由疼了一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忍不住回头,能看到的,就只有大雪在眼前飘摇,将视线变得模糊而花白。
什么也看不见。
“那个疯女人......没有追上来了。”萧布衣吐了一口气,稍微轻松了一些,喃喃说道:“最艰难的地方已经熬过去了。想回到齐梁,似乎已经成功了一半了啊。”
小殿下低垂眉眼,附和着笑了一声:“是啊。”
出了雷霆城,前去是轻安,再前行,笔直前去是洛阳,绕路可以选绕西关,之后南下,最多半个月,就可以抵达天狼城,这座南方第一大城已经离淇江渡口不远。
虽说路途依旧遥远漫长,可已经脱离了最险的险境。
客观来说,以森罗道在北魏南方布置的人手,的确很难再捉住易潇和萧布衣两人了。
即便如今境况变得乐观起来,可小殿下和萧布衣两人身处北魏,依旧需要长途奔袭,遇到风吹草动,仍然不容小觑。
只有到了天黑,才能够在荒郊野外稍微休息。
......
......
雪夜。
因为西妖之事一直心不在焉的小殿下,怔怔抬起头。
他保持这个姿势有好几个夜晚了。
萧布衣缩着身子,靠在巨石上,没好气说道:“都几天没睡觉了,明天又要赶一天路,你忒把自己当铁人了?”
见易潇不回话,萧布衣叹了口气,闭上眼。
易潇突然问道:“她为什么会找上我们?”
二殿下没有睁眼,淡然说道:“我说认错了你信不信?”
小殿下沉默了。
二殿下又问道:“那我说这世上有轮回,有因果,有转世,你信不信?”
易潇点了点头。
二殿下笑道:“可惜我说了没用。”
易潇回想起西妖被自己一剑刺入胸膛时候的眼神。
她的眉毛蹙起,面容苍白而悲哀,却没有一丝愤怒或者不解。
只有纯粹的悲伤。
还有揉进骨子里的温柔。
很难想象,这位西域之主竟然是个这样的女子。
她要寻的那人,究竟又是什么样的人?
还有......“东西”,她给她口中那所谓的“哥哥”,保留的是什么东西?
这些疑惑,问题,种种都不得而解。
小殿下自嘲笑道:“她还会再来吗?”
萧布衣摇了摇头,很笃定地说道:“不会了。”
“为什么?”
“风雪散开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刺她的那一剑。”
“还有她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悲伤到了绝望的表情。”
二殿下顿了顿,低垂眉眼说道:“她很可能真的把你当成了她的哥哥,看到你如此嫌弃甚至厌恶的模样,恐怕真的不会再来了。”
易潇没有说话。
萧布衣苦笑道:“我有些怀疑我们之前的想法了,她很有可能不是来杀我们的。以西妖的修为,想要出手,在那声音出现的时候,早就出手了。”
“她应该帮我们清理了身后森罗道的追兵,耽误了些许时间,最后才拦住我们的。”二殿下顿了顿,轻声说道:“换而言之,她赶下八尺山......很有可能,就是为了救你。”
易潇不自觉攥紧了双拳。
他摇了摇头,说道:“她真的找错人了。”
小殿下靠在巨石上,缓缓伸手,握住面前风雪,再张开,雪絮被大风吹开,顿时无影无踪。
易潇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不想欠她人情,所以我希望她以后不要出现了。”
萧布衣笑道:“可是你已经刺了她一剑。”
易潇低下头,望向自己摊开的掌心:“以后会还的。”
二殿下淡然说道:“你放心,就算你遇到天大的困难,她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易潇有些微惘抬起头。
“我在她身上留了一丝印记。”
二殿下缓缓说道:“这位西妖的修为很强,为了防止她无声无息追上来,我特地做了一些小手段。”
萧布衣轻轻说道:“那道印记,刚刚收到了巨大的剑气冲击。然后在一瞬间被冲掉了。”
“西妖不用剑的。”
二殿下平静说道:“听说这位西域主人有涅槃之术,她很可能......已经涅槃了。”
萧布衣望向易潇,眼中的意味深长而悠远。
“涅槃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明白的。”
易潇有些不敢相信,愕然道:“这世上有这样的人?”
萧布衣摇了摇头,说道:“西妖宗师之下无敌手,可若是遇上了宗师呢?”
易潇能想到的,这世上目前被承认的宗师,就只有四位。
风雪银城城主,南海棋圣大人,圣岛主人,再加上新晋的钟家玉圣。
用剑的宗师?
这的确是一个骇人的消息。
小殿下突然眯起眼,想到了曾经在圣岛听闻过的一个人物。
山主曾经说过六玄衍陆图,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位妖孽可以随意观摩,而那人凭借的......却不是妖孽的身份。
那位大光明宫主,似乎已经突破了九品的屏障。
而大光明圣山上的剑殿,那位留下的剑碑,就是他修行剑道的最好佐证。
那位不为外人所知的大光明山主,身份极为神秘,很有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位突破九品的剑修。
易潇抿了抿唇。
他想不明白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索性就不再去想。
摇了摇头,把思绪全都抛开。
萧布衣突然说道:“明天怎么走?”
易潇靠在巨石上闭目养神,轻声说道:“路线一直都是由你而定,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了。”
二殿下顿了顿,笑道:“之前觉得活下来没太大希望,选的路线是最快最直的那一条,路上遇上什么危险,真过不去了,就拼上命送你一程。”
易潇缓缓睁开眼。
二殿下吐出胸膛积郁之气,认真说道:“现在看来,我没必要死,大家都可以活下去。”
易潇望向萧布衣。
布衣男人喃喃说道:“原本走洛阳是最快的方法,北魏灯下黑,只是临近洛阳了,那位紫袍会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心里是没底的,不过到了洛阳,我就有把握把你送到南方。”
“我突然怕死了。”他突然笑了:“我们绕西关吧。”
易潇没有说话,靠在巨石上想了片刻,轻声说道:“我也怕死。”
萧布衣微微怔住。
“怕你死。”
小殿下自嘲笑了笑,望向自己不断重复攥拳松开的双手。
北行路上。
绝境险境,遇到过多少次?
他不怕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只怕回头时候,身前身后已经没了朋友;只怕有了壶酒,只能喝半壶倾半壶,祭奠故人。
手里没有剑,便发不出声音,如何竭力呼喊你,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对自己挥手告别,他们走的潇洒自在,可剑断在了大漠雪山,自己总要捡回来的吧?
捡回来了又怎么样。
他们又回不来了。
所以这些悲剧,当自己手里有了剑,便绝不会让它再次上演。
易潇低下头,白蛟绳化为随心自如的白光,随他指尖旋转跳跃。
“雪很大,可大雪之后就是新春。”
“天很黑,可天亮之后就是光明。”
这其实是很俗很白烂的鸡汤。
此刻说出来并不能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
萧布衣无奈说道:“你这么一说,让我觉得你很陌生。”
易潇笑道:“可能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的缘故?”
二殿下望向易潇。
......
......
在那么一瞬间。
他突然发现这个兰陵城里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少年,无论是面容还是气质,都变得陌生起来。
时间如同镜花水月,波动一下,眼前人便变了个模样。
与自己印象之中大有不同。
生在帝王之家,萧布衣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修行隐谷谷主留给自己的儒术。奇正之术,看人只需一眼,皮囊本质,心性根骨,俱可看穿。
那时候的易潇就只是很普通的孱弱少年,虽身负天相,却无法运用;虽出生皇族,却无嚣张气焰;虽有绝佳根骨,却清心寡欲。
如今再看,已经蒙上一层面纱,黑袍之下再无法看透一丝一毫。
他不再是株莲相里那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了。
他入了世,入了江湖。
萧布衣突然发现易潇说的是对的。
自己与易潇从来没有说过话。
这么多年了。
却连一句也想不起来。
萧布衣没来由想到了在易潇临行将要北上,离开兰陵城的那个夜晚。
萧布衣曾经在空中楼阁遇到过他。
两个人平静对视,就像今天这样。
那个时候的兰陵城很安静。
那个时候的两个少年很孤独。
夜风很大,撩不出一个字。
所以他们最终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连一声最简单的问候也没有。
只是对望一眼,擦肩而过。
也许转身之后各自有所回头,可看见的就只有对方的背影。
就好像谁都没有回头。
......
......
生命的轨迹,不会因为一次擦肩而过而错过。
“命运其实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
“嗯?”
“你不知道它会安排你遇见什么人,之后又会遇见什么故事。”
“对的。”
“我记得当时你对我点了头,”易潇顿了顿,说道:“所以我觉得你不像是个坏人。”
萧布衣没有说话。
生命的轨迹,当然不会因为一次擦肩而过而错过。
也许一次眼神的交错,一次点头的示意,命运就在此刻纠缠不休了。
二殿下惆怅说道:“其实那晚我看了很久的书。”
看了很久的书,所以脖子很酸。
所以点了头。
易潇表情精彩。
这算什么?
点头之交吗?
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第六十三章 绕西关
西关路途长,白衣白袍叠甲凉,祈愿保平安,黎字念短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西关一藩王,百八里山路绵延,山顶立大枪,枪尖飘酒香。
西关不回望,此去守关为大魏,男儿有一死,碑在三犬旁。
......
......
这是西关有名的酒歌。
横贯南北的西域,南方是齐梁固若金汤的北姑苏道烽燧长城,北方是西关绵连千里的西关壁垒。
西域诸妖,无数次进攻的念头,便被这道西关长长的壁垒无情拦在大魏墙外。
最早修筑西关壁垒的不是黎青,是早年的神匠墨班大师,北魏立国之后,黎青来到西关住下,上书修筑壁垒。
于是洛阳的批文如流水下来,十六年来倾去大量积蓄,才真正将这道壁垒长线扩展到千里之浩袤。
所以这位白袍儿大藩王在西关的地位,被拔高到了一个病态的高度。
曹家的话在西关,连一里路也行不动。
这十六年来,洛阳的檄文来到西关,一律被下级拦住,层层上交,到三犬的手里,是否修改,能否发布,全由他们定夺。
居然无人有意见。
这本就是一件天经地义之事。
因为西关的主人,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位。
如果不是这个人姓黎,如果不是黎青与陛下过命的交情,洛阳的那批言官,以他们拼了命上谏辱骂西关三犬的势头,不可能不去给这位功高震主的白袍儿藩王铺上一盆冷水。
可他们不敢。
他们可以血溅五步,去骂西关三犬为道不仁,却不敢给那位真正的西关主人添上一个脏词。
西关壁垒十六年来抵御大夏七十九次攻势,一年最多的一次有十三次攻城,最险的那次,那位白袍藩王亲自出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提枪杀了一位大棋公,最终驱逐镇压兽潮。
有人说大魏江山立在西关之上。
而西关平安立在黎青一人枪尖。
这位白袍藩王的十六字营,在妖族最疯狂的年月里,在北魏最艰难的日子里,没有后退一步。
所以西关流传着这么一句话:
若不能在洛阳功成而名就,便宁愿死在西关十六字营中。
......
......
所以那位白袍藩王叛变,死在风庭城的消息,传到西关来的那一刻。
轩然大波。
西关的数十万百姓怒而举旗,而军中一片肃静。
喜怒哀乐,比第三字沉重十倍的悲痛席卷了西关军中。
然后西关添了两座坟。
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西关主人,终日长阖在西关的缥缈坡。
而被誉为西关一眼的徐至柔,有幸能够在他的身边安静陪伴。
袍泽染血,身负重伤不动泪的那些将士,居然在身披缟素给藩王敬酒的时候哭出声音来。
没有人知道西关这个时候的沉寂意味着什么。
......
......
西关的新主人是个年轻人。
谁也能看出来,说与藩王大人同生共死的那个所谓陛下,风庭城宣布王爷死讯之后,又派了这么一个年轻那人来到西关,究竟是为了什么。
根本没有一个人理睬这个皇权指派,特地空降来的年轻人。
即便他不惹人讨厌。
江轻衣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他跟在袁忠诚身后做事,外面流言蜚语传得再厉害,他也从未把自己当成西关真正的新主人。
他每天的生活都很规律。
清晨去到缥缈坡上,给那位王爷尽一壶酒。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风庭城那件大事幕后真相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江轻衣并不觉得西关排斥自己有什么不对。
他每日去尽酒扫坟,也只是单纯的敬佩那位藩王,而不是为了矫揉做作,讨人欢喜。
或许是因为那件单薄轻衫每日给王爷尽酒的表情和动作都没有一丝拖沓,从不拖泥带水,一壶酒壶口倾泻便尽完,之后绝不停留,面色淡然离去。
这个年轻人每日都去缥缈坡的行为,破天荒没有引起西关将士的反感。
袁四指将大部分的权力握在自己手里,给江轻衣的只有少数。
江轻衣不在乎权势。
他出生寒门,即便得势,也没有想过靠玩弄权术度日。
西关是北魏最坚固的防线。
这里不需要权术。
在外人看来,这个年轻男人在西关的这两年里,几乎没有朋友。
黄卷青灯。
偶尔有酒。
其实并不是这样。
江轻衣不会修行。
但他在西关认识了一个朋友。
一个会修行的朋友。
......
......
“江轻衣,你如果学剑,应该是一个很高的高手。”
“多高?”
“大概有我一半那么高。”
江轻衣笑着对眼前的酒鬼说道:“如果你现在还在练剑的话,应该也是一个很高的高手。”
那酒鬼大口喝了一口,笑眯眯问道:“多高?”
江轻衣想了想,认真说道:“我不会修行,说不出三六九等,但你至少应该比上次打你的家伙要高。”
酒鬼噗嗤一声笑了,又灌下一口酒,醉眼迷离说道:“上次打我的......是谁?”
江轻衣看着自己面前这位衣衫不整的邋遢朋友,无奈说道:“是位西关军中的伍长,听人说有三品修为,说好了你不准用剑,他让你一只手,最后你被打断了两根骨头。”
酒鬼啊了一声,不以为然笑道:“后来呢?”
江轻衣知道他的记性很差。
喜欢酗酒,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一般记性都不会太好。
江轻衣在酒桌上点起油灯,这个小酒馆里的气氛很冷清,但好在不会有人打扰,他素来都会定下一个小间,请这个酒鬼喝酒。
这个酒鬼就是江轻衣的朋友。
江轻衣初入西关,正是西关怨气横生的一个时候。
袁四指带他进了一个小酒馆。
西关的酒馆规矩多且杂,杂且蛮。
想暴打江轻衣一顿的将士当时可以从酒馆外排到缥缈坡。
如果江轻衣不能喝完桌上的那一壶酒,就要按照西关的酒桌规矩,陪这些将士们玩上一玩。
玩上一玩,就可能会玩出人命了。
因为江轻衣桌上有十五坛酒。
正当他深吸一口气,要舍命豁出去的时候,一只手比他稍早一些伸了出去。
不知好歹伸出那只手拿酒喝的主人,就是现在乞丐一样的酒鬼。
于是这个酒鬼帮江轻衣挨了一顿好打。
被十几位五品修为的百夫长按在角落里一顿惨打,打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江轻衣面色煞白,看着袁四指最后面无表情领着将士们离开,这个酒鬼已经蜷缩在角落里,奄奄一息,浑身鲜血。
像是一条狗,瑟瑟发抖。
即便凄惨至此,他依旧不忘颤抖发声,要喝一壶酒。
真是酒鬼。
所以江轻衣有了闲钱,就会请这个酒鬼喝酒。
有人说他来到西关不久,最多比江轻衣早上一周,却已经出了名。
只要有人请他喝酒,他什么都肯干。
请他喝酒的人,多是听闻此人耐打,只要一壶酒,心甘情愿被暴打一顿,特地来试试自己的手段。
不许用刀剑,只许用拳头。
这个酒鬼挨打之前,一定要把酒喝完,然后美其名曰酒后切磋。
无一例外被打得呕出鲜血,惨象不能直视。
只是这个酒鬼的身体的确壮得很,曾经有位六品的千夫长,觉得这厮皮早肉厚,打得兴起,于是破例用了元力,把他打得脊椎断去,差点出了人命。
没想到这厮第二天依旧能够坚持爬着来酒馆要酒喝。
酒鬼其实是个很瘦削的男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耐打。
真是个傻子。
江轻衣并不这么认为。
江轻衣觉得演傻子的人往往不是傻子。
他不忍心酒鬼再去讨酒喝,再被人打,每天都会请酒鬼喝酒。
其实酒鬼是个很有酒品的人。
每次江轻衣请他喝酒,他都会很安静坐在酒桌上,醉了也不会喝喝作语,认真醉倒在角落,或者强撑着趴在桌上。
酒鬼没喝醉的时候会说很多话,一开始是直接吹捧自己,后来是借着吹捧江轻衣来吹捧自己。
如果喝醉了,酒鬼会很认真听江轻衣的自言自语。
“后来呢?”
这句话就是酒鬼喝醉了时候的话。
即便酒鬼醉了,依旧不想冷落了请他喝酒的人,依旧强打着精神听江轻衣说话。
江轻衣知道他醉得厉害,轻声说道:“后来你喝醉了。”
“哦!”
这其实是一个很沉重的音节,酒鬼很认真很大力地开口,大着舌头想表达自己现在其实没有喝醉,他还在很认真听江轻衣说话。
江轻衣轻声叹息说道:“他们都说你是傻子,不会修行,生来耐打。可我情愿相信你说的,你会修行,是个很高的高手。”
那个酒鬼趴在桌子上一句话也不说了。
有轻微的鼻息。
江轻衣摇了摇头,说道:“这世上有很多骗子,可一个喝醉了的人,绝对不会骗人。”
酒鬼已经在打鼾了。
鼾声如同雷鸣。
欢快而又惬意。
江轻衣无奈在桌下踢了他一脚说道:“我要看会书,你声音小点。”
黄卷青灯,酒鬼趴在桌上,下意识翻了个身子,没想到连人带椅仰面倒在地上,他砸了砸嘴,懒得动弹,只是沉沉睡去,却是不发出丝毫声音。
第六十四章 一蓑烟雨
绕西关的路程,比直入洛阳再南下要长得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西关广袤而荒凉,大雪季节一片白茫茫。
虽然雪势已经小了很多了。
如今北魏的诸城几乎都开始开城放人,只是没了禁城令,道路上的坚冰却尚未融化,所以塞外依旧人烟稀少。
十二月末,大雪将停。
这场数十年罕逢的大雪终将离开。
而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缥缈坡的大雪有人定时清扫,戍守西关的将士,基本上容不得藩王大人的墓碑上沾染些许污渍。
江轻衣伸了个懒腰,窗外已经是一夜过去,曙光微起。
他在这小酒馆里看了一宿的书,稍微有些乏意,临近天亮才小憩一会,如今醒来,环顾一圈,发现酒鬼早已经醒来,只是蹲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一扫颓态,双目炯炯有神盯着屋外。
江轻衣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眉心,轻声对酒鬼说道:“我去缥缈坡给那位尽酒,晚些回来请你喝酒。”
酒鬼轻轻嗯了一声。
江轻衣没有在意一反常态的酒鬼,一边舒展身体,一边从酒馆向外走去。
屋外的厚帘被人掀开。
晨光初入,阴暗的小酒馆里满堂生光。
江轻衣皱着眉头逆光看去,看清楚一个高大身影。
有些眼熟。
那人昨佩刀右带剑,带着蓑草笠帽,身材高大魁梧,比江轻衣高出一个头来,掀开帘子径直向着屋内走去。
江轻衣猛然想起了这个人。
是前不久动用元力把酒鬼打得筋骨寸断的六品千夫长!
江轻衣当时从袁四指那调动档案,查清了此人来历。
这个千夫长名叫徐蛮,是个土生土长的西关混混,没什么背景,靠着军功和硬实力一步一步走上千夫长位子的。
至于之前打酒鬼那件事,属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酒鬼拿了酒喝之后也没埋怨这人,所以江轻衣拦不住也管不了。
西关的十六字营都知道,袁四指大人越来越看重这个轻衫小子,如果不出意外,这个瘦弱小子很可能是以后西关挑大旗的人物。
这一年多过来,已经没人愿意得罪江轻衣了。
酒馆里有他在的场合,酒鬼不会没酒喝,这些将士即便憋了一肚子怒火,也会隐忍克制,不会撒到酒鬼头上。
西关的军营离缥缈坡相当远。
这个酒馆所在的小镇离军营和缥缈坡更远。
江轻衣是最近才带酒鬼来到了这个小镇,这里基本上没有军中蛮子骚扰,江轻衣也给足了酒鬼每日的酒钱,就是希望他能安安稳稳不用挨打度日。
江轻衣眯起眼,望向徐蛮的背影。
他平静说道:“站住。”
六品千夫长双脚站稳如老树扎根,面色巍然不动,轻轻吐气说道:“江大人,属下奉袁大人之命而来,望大人不要阻拦。”
一言说罢,徐蛮深吸一口气,无视了面色阴晴不定的江轻衣,径直走到了酒鬼那一桌。
酒鬼没有理睬这个六品千夫长,双目依旧盯向屋外。
徐蛮坐在酒鬼桌子对面。
两人未发一言。
江轻衣按压下心底怒火,沉声说道:“徐蛮,我不管你奉谁之命,在我回来之前,若是你敢妄自出手,西关便再无你容身之地。”
江轻衣面色阴沉掀帘而去,翻身上马,去到缥缈坡,这是他如今心思已经不在那位白袍藩王的尽酒之上,而是想亲自找那位袁四指谈上一谈。
出镇之时快马掀动雪地尘土,一骑绝尘。
江轻衣并没有看见小镇外的两位来客。
......
......
酒馆里陆陆续续有人进来。
徐蛮按压下心底复杂情绪,眯起双眼,心里倒是没什么纠结。
江轻衣论官阶压自己好几级,只可惜被人喊一声蛮子的这位千夫长向来不在意这种读书人软绵绵的威胁话语。
江大人是大人,只可惜西关现在最大的大人是袁大人。
顾得了眼前,顾不了明朝。
徐蛮子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奉的是西关领袖袁忠诚大人的命。
六品千夫长在等一个时机。
他双目紧盯着邋里邋遢的瘦削酒鬼,这个男人的面容看起来憔悴不堪,胡子拉碴,满面油光,双目却迸发精光,紧紧盯住一个方向。
这个方向是屋外的方向。
也是小镇外的方向。
乌乌镇。
西关有很多像乌乌镇这样的小镇,镇子里的酒馆里人流更迭,很少有旧面孔出现,换城巡守途经此地休息的军爷,或是西关的江湖浪子,都会在这种廉价的酒馆里休息。
酒鬼的目光盯住小镇外。
然后缓缓挪移。
最后挪到了酒馆门口。
然后酒鬼眯起了眼。
有一只被黑袍裹紧的手掀起酒馆的厚帘,而酒鬼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这只手的主人身上。
那是一个披着蓑衣,蓑衣上沾染雪迹,蓑衣下是护身黑袍的年轻男子。
他的身边,是同样身材修长,披着蓑衣的儒雅男人,两人目光沉默内敛而不外放,加上一身蓑衣蓑帽,在西关躲雪行路闯荡江湖的标配。
地地道道的两个江湖客。
入座之后就再无一丝声息。
酒鬼闭上了眼,面色若有所思。
耳边突然炸雷一般响起徐蛮的嗡嗡声音。
“夯货,老子今天请你喝酒!”
六品千夫长双目紧盯着这个闭目养神的瘦削酒鬼,看到后者稍稍皱眉,微微往后靠拢,声音轻柔说道:“今天不喝酒。”
徐蛮笑了笑,双手抬起按下。
一柄长刀一柄长剑被同时压在桌面。
徐蛮想到袁忠诚大人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激怒他。
这个酒鬼,就算是被人打翻在地,踩断脊椎,也不曾动怒过一丝一毫。就算是拿最恶毒最肮脏的言语,去辱骂他,去侮辱他,也不曾有过半分半厘的愤怒。
徐蛮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他不知道为什么袁大人非要跟一个没有修为的酒鬼过不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袁大人嘱咐自己等到酒鬼合眼以后再出手。
他只是说出了袁大人交给自己的台词。
“我知道你的剑在哪。”
徐蛮一字一顿,声音无比清晰。
“如果你今天不出手,我就把那柄剑敲碎。”
话音落下。
酒鬼猛然睁开双目。
酒馆内厚重不止三尺的泥墙被一刀一剑穿插而过,刀剑嗡鸣不绝。
接着轰然一声院墙推开,一道身影横飞出去。
半座酒馆被一剑卸开。
一刀一剑化为银光飞舞,在空中相互追逐,最终以极快速度重新回到酒鬼面前,漂浮过程中,酒鬼缓缓将抬起的双指并拢下压,刀剑一左一右插入大地。
酒馆内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砸飞出去的徐蛮面色苍白,尚还有力气坐起身子,脊椎一阵钻心剧痛,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酒鬼风轻云淡说道:“你当时请我喝了一顿酒,打断我四根脊椎骨,我今天同样断你四根,还你一顿酒,我们俩便一笔勾销。”
徐蛮面色惨白,看着那酒鬼轻飘飘一拂袖,半座被掀空的酒馆里有剑气大作,一坛两人合抱的酒坛凭空飞出,撞钟一般即将砸在自己胸膛,刹那悬停。
有惊无险。
酒鬼低垂眉眼笑着说道:“还不快滚,记得给袁四指捎带一句话,我的那把剑碎不碎无所谓,若是江轻衣在缥缈坡受了丝毫委屈,今日我举剑而起,西关绝无一人可拦。”
六品千夫长来不及磕头,被这位真正剑道大高手吓得屁滚尿流,火急火燎翻身上马,带着哭腔吆喝马匹向着缥缈坡方向赶去。
酒鬼面色淡然饮了一口酒。
酒馆里此刻几乎人烟散尽,整个镇子里的人都被这骇人听闻的一幕吓得慌乱逃开。
被剑气掀开的半座小酒馆,此刻院墙被震碎,无数碎石依旧悬浮在空中,保持高频率的震动。
这是一种极强的控制力。
域意。
极强的域意。
“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酒鬼面色复杂,望着唯一留下来的那一桌,轻声说道:“在风庭城。”
那一桌的蓑帽黑袍男人点了点头,平静说道:“我记得你。”
小殿下微微抬手,将笠帽拿下,面色淡然说道:“你修为比当时强了很多。”
酒鬼默然不语。
易潇将笠帽压在桌上,挑了挑眉:“当时的你虽是九品,可在剑酒会里,着实排不上名。”
酒鬼自嘲笑了笑,说道:“现在应该也排不上名。”
易潇笑着问道:“何以落魄至此?”
酒鬼淡然说道:“因剑而起,因剑而亡。”
“输给剑宗明,算不上一件丢人的事情。”
易潇没有站起身子,感应到周围越来越大的压力,依旧风轻云淡说道:“任谁对上他,都是一个输字。”
憔悴不堪的酒鬼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了一个“起”字。
剩下小半座酒馆拔地而起,被庞大巨力碾压成无数细碎石屑,纷纷扬扬以一人为中心旋转。
这是何等嚣张霸道的剑域?
易潇扪心自问,即便是自己的杀戮剑域修至大成,也未必能有如今这般骇人的景象。
碎石龙卷之中不断有酒缸炸裂声音,漫天剑气随酒气一同狂舞。
酒鬼的双目越发清亮。
他的乱发,胡须,全都被剑气吹拂而起。
那是一张年轻而瘦削的面容。
曾经意气风发,在风庭城拦下剑宗明。
谁也想不到,如今他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酒鬼轻声喃喃道:“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
刹那剑鸣声音大作——
身边一刀一剑化作银光拔地而起,刹那没了光影,紧接着漫天酒气剑气炸散开来,化作烟雨笼罩而下!
第六十五章 苦剑,惨剑
任平生的修为,居然在短短的这一年多来,攀升到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境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殿下一直记得这位北魏剑冠,这些年也听过外界许多关于他的传言,可信度最高的一个,就是这位剑冠在风庭城被剑宗明拍碎了剑匣,此后一路连败,最后一蹶不振,不知去向。
天下大世如潮,而绝世天骄如鱼鳞。
谁都不会记得一个没落的天才。
可这位剑冠如今的修为,配得上他之前那句“我若举剑而起,西关绝无一人可以阻挡”。
没有一丝一毫夸大的成分。
模样落魄穷酸的酒鬼站起了身子,轻声说道:“风庭城内诸剑起,我的剑不如剑宗明,不如李长歌,不如翼少然,不如南海孔雀,不如师南安。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世上剑客,有谁能接受得了这种事情?”
任平生缓缓站起,薄衫抖擞,瘦削双掌依旧按在木桌之上,他的表情淡然而平静,说道:“换任何一人,都会颓然度日。若是我流落西关的时候,未曾遇到江轻衣,此生恐怕都不能再捡起我的那颗剑心,也不可能悟到如今的境界。”
易潇身边的萧布衣眯起眼,身边粗刀几乎要出鞘而起。
眼前的任平生,论修为论境界,都已经是一流水准。
萧布衣跟陈万卷交过手,二殿下身为儒道后派的传人,隐谷传承虽然不全,比不上东君之流,但几乎可以媲美域意级别的高手。
连萧布衣也隐隐感觉到了这个酒鬼的棘手,压下笠帽轻声说道:“这个人很强。”
很强的域意。
很强的一把剑。
只是......这个酒鬼到底有多强?
二殿下握了握手中粗刀,随时准备出手。
易潇笑着拍了拍萧布衣的肩膀,轻声说道:“交给我好了。”
小殿下拿只有萧布衣和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修行诸类域意,圣岛上吞了极多元力,却唯独缺少与这种顶尖剑客交手的经验。”
对易潇知根知底的萧布衣皱起眉头说道:“你现在只有八品。”
小殿下笑道:“无妨,开天相跟他打就是了。”
“实在不行......”
易潇顿了顿,白蛟绳在手腕上扼腕嘶吼,蛟龙身躯翻滚。
株莲相和龙蛇相,吞了很多的元力。
萧布衣可能不太明白,易潇口中很多的元力是多少的元力。
圣岛一年的积蓄。
圣岛所有的修行者,陷入了涸泽的地步。
倾倒而出,可以压垮大山,可以截断大江。
这么庞大的元力,破入九品,只不过是一念之间。
小殿下的双目已经变成了金灿之色。
他轻声笑道:“实在不行,就破入九品好了。”
蓑衣被无形的气机解开草扣,落在地上,露出漆黑如夜的长袍。
易潇拍了拍身边那物的扁平脑袋,白蛟的庞大身躯乍现,便压塌了身边的零碎物件。
那只白蛟面无表情,眼神漠然,嘶然微微吐了一下蛇信,头颅探起前伸,眯起黑白分明的瞳孔,望向距离数丈的瘦削酒鬼。
十数颗硕大如拳头的元力光团,此刻在蛇身之上来回滚动,相撞不绝,曾经在莲阁莲花池之中,这些水珠的大小约莫只有黄豆,易潇入中原之后养神反哺,尤其是第二次北上,一路上以战止战,这些域意雏胚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已经取得了极大的长进。
其中有几颗水珠之巨大,宛若一颗成年人头颅。
白蛟的身躯也比之前大了近一倍,盘踞身子,几乎快要有十米,一人合抱粗细,鳞片开阖杀气毕露,端的是一条大凶之物!
任平生面色无喜也无悲,不惊也不恐。
他双手终于抬起离开木桌。
这一刹那,宛若气机崩断,剑气松弦!
易潇身边的白蛟嘶吼一声,展开巨大身子,纯粹由元力填补的蛇身卷起,将小殿下和萧布衣护在腹部。
漫天剑气呼啸落下,土地崩裂瓦解,任平生和易潇之间连线的方圆数丈之内被剑气疯狂侵袭,犹如犁地一般挖地三尺,再如搬海一般抬天五寸!
这个酒鬼的薄衫在剑气之中疯狂作响,他的面色愈发苍白,眼神便愈发凌厉。
轰然大响的域意盖压天地之间。
任平生的声音盖压剑气。
“一恨生来英雄气短。”
“二恨拔剑不能尽兴。”
“三恨平生穷困潦倒。”
“四恨懦弱不敢逾矩。”
接连四下,第一下便如同万钧重锤,剑气不再是剑气,而是沉重如同世界。
一下比一下更要势大力沉。
白蛟之下的易潇双手拍在白蛟腹部,最直观感受到这个巨大力量,易潇的小金刚体魄在剑气勾动之下一齐共振,胸膛肺腑宛若共鸣,连神魂都要被震颤出来。
二殿下不断握紧松开自己的刀柄,此刻深吸一口气:“这道剑域,完全可以跻身最强级别的域意了,论气势论杀伤力都不输大势至域意。”
萧布衣望向剑气风暴中心的那个酒鬼,喃喃说道:“这个人真是个怪胎,究竟要有什么样的心境,才能在一连串的打击之中重新踏入一流境界?”
他的目光再望向易潇,已经难免有些询问的意味了。
易潇对萧布衣摇了摇头,却是一个字没有说。
他在承受莫大的压力。
所以他不方便开口。
但是他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
萧布衣沉默片刻,默默又松开了刀鞘。
......
......
任平生的目光依旧淡然,望着被白蛟护住的那两人。
他朗声说道:“此式剑意共有九恨,前四恨只怨自己,不怨他人,此后五恨,便只对所恨之人出手。”
天地之间一片肃静。
剑气猛然收拢,围绕一人旋转,被围绕的那个如同众星捧月,有剑中帝王之气概。
任平生轻声说道:“你们二人是齐梁中人,我曾是北魏剑客,齐梁北魏终有一战。所以你们要过西关,我共有五剑要送出。”
承了四剑的白蛟化作星星点点消散。
被四道剑气引得气血沸腾的易潇双手叠掌挡在面前,此刻缓缓落下,停留在胸前,白蛟绳所化的流光凝固成剑形,被小殿下握住剑柄。
小殿下平静向前。
他双手持剑,两只手握住剑柄,一手正握一手反握,剑身与地面平行,与胸前一尺。
这是一个奇怪的持剑姿势。
昔日的北魏剑冠轻声笑道:“最后一剑,我不动用丝毫元力域意,也不以剑招剑意剑气取胜,单以最基础最普通的剑六式对攻。”
易潇面色庄重,郑重说道:“请。”
......
......
缥缈坡。
袁四指正坐在灯下案前阅文披奏,陡然军帐帘席被人拉开,袁四指瞥清楚来者是江轻衣之后立刻站起,不等江轻衣说出一个字,就起身来到缥缈坡军营之外。
“西关九城全部听命,千夫长预备好领人马出城布阵,随时听我号令。”袁忠诚面色平静,开始着手发布军令。
底下有人捉摸不透大人的意思。
大雪刚刚有所停势,难不成就有大动作了?
江轻衣被袁忠诚晒在一边,本就一路奔波,体力稍显不支,只等他在十几个呼吸之后稍微恢复,袁四指居然已经将所有的命令发布完毕,面色淡然望向自己,轻声问道:“乌乌镇那边打起来没?”
江轻衣微怒说道:“我走的时候还没。”
袁四指哦了一声。
江轻衣面色难看说道:“我在西关就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袁四指面色微妙,轻轻嗯了一声:“所以?”
江轻衣认真说道:“所以你可以不可以不要为难他。”
袁忠诚表情已经有些精彩。
陡然间一匹快马来到,一个八尺汉子翻身滚落下马,堂堂北魏西关男儿,带着哭腔开口说道:“袁大人江大人,乌乌镇那边打起来了!”
江轻衣有些愕然看着面前的六品千夫长徐蛮。
打起来了?
这个被曹之轩相当看好的寒门首人陡然间醒悟到了某个重要的点,脑海里过往的记忆串联成线。
江轻衣低声说道:“是易潇?!”
袁四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淡漠说道:“齐梁的那两个人,曹之轩应该已经不准备追究了。他们如果从洛阳直下,隐藏好身份,既省时又省力。只可惜他们偏偏要绕西关。”
江轻衣得到这个几乎是默允的答案,按压下心底的情绪,声音沙哑说道:“怎么会打起来,徐至柔在乌乌镇?”
徐蛮这个时候又道:“袁大人!”
袁四指平静瞥了一眼这个六品千夫长。
徐蛮大口喘着粗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说道:“那个酒鬼说,若是江大人在西关收了些许委屈......他今日举剑而起,西关无人可拦!”
袁四指默默不语。
性子向来淡然的江轻衣已经是满面愕然。
酒鬼?
酒鬼居然说了这种话?
被誉为西关一手的袁忠诚望向江轻衣,说道:“你的这个朋友,名字叫任平生。王爷生前说过,风庭城风波之后,他若是能苟且偷生活下来,有朝一日便能成为世上极强的一把剑。”
袁四指将缺了一根手指的那只手缩入大袖里,缓缓轮转佛珠。
“我亲眼看着他在西关这些年来任人欺辱,苟延残喘,低眉顺眼。”
“他修的是一把苦剑,一把惨剑。”
“的确很苦,很惨。”
“因为够苦,够惨,所以他现在......够这个资格。”
第六十六章 剑道境界大圆满
“王爷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有几个必杀之人,易潇和萧布衣都在其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袁忠诚走在前头,面色波澜不惊,声音漠然:“洛阳那边的消息基本上可以确定了,曹之轩不准备再大动干戈。偌大北魏,居然就准备放他们两个这么走了。”
袁四指翻身上马,马蹄扬尘,江轻衣驱马紧随其后。
袁忠诚没有回头,对着身后年轻男人说道:“王爷说过这两人当杀,他们如今有胆来到西关,我袁忠诚就一定要领着十六字营替他们找个风水宝地埋了。”
江轻衣面色复杂,两个人向着乌乌镇方向赶去。
这个被誉为北魏寒门第一人的年轻男人,脑海里复杂的念头挥之不去,盘旋在一起,错综复杂。
江轻衣回想到自己昔日在风庭城湖心岛,又想到了推着轮椅的黑衣少年。
很快自己就要与他再次见面。
却已经站在了对立面。
时间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
北魏朝廷,到了一定层次的人物都知道那么一句话。
北魏齐梁终有一战。
江轻衣自问自己与易潇不算有太深的交情,只不过区区几面,已经足够作为自己认同对方的资本。
那的确是一个很惊艳的人物。
只可惜就像朝廷的那句话,自己与他终有一战。
这一次,西关出动了九座城池的兵力,不放过一丝一毫机会。
江轻衣望向前方低身驱马速度飞快的男人,他一手牵拉缰绳,另外一手佛珠轮转飞快,面色淡漠而无情。
这个男人,是怎么知道齐梁两条幼蟒来到西关的?
这样一出陈仓暗度的釜底抽薪,被袁四指神机妙算算中之后,反倒变成了天罗地网的请君入瓮。
袁四指突然冷笑一声。
“你在西关待了一年多,我没有放过实权给你。”他眯起眼说道:“这一次我放权给你。”
江轻衣微微一怔。
袁四指细声细语说道:“任平生是个剑客,他能说出为你举剑入西关杀人的话,分明是个不愿被规矩束缚的江湖人。他们这种人,但凡有一丝希望修行能得见长生的,都不会去拼了命拦住易潇和萧布衣。等我们赶到乌乌镇,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江轻衣听到袁四指这番话,心里似乎有些宽慰。
他没听说过易潇的战绩,但萧布衣在北关的消息一直被北魏高层翻来覆去比对,去研究这个齐梁二殿下的文韬武略,北原唐门最终在他的指挥下脱身之后,他被认为是不输冠军侯独子陈万卷的厉害人物。
江轻衣觉得自己那位不算靠谱的酒鬼朋友对上他们两个人,会讨不上一丝一毫的好处。
袁四指不冷不热说道:“你大可不必担心任平生,他比你想象中厉害的多,若真铁了心杀人,齐梁两条幼蟒今天至少死一条。”
江轻衣闻言有些悚然。
“拿着这块兵符,去大稷山脉旁边的凉甲城,他们最迟今晚就会赶到。天色昏暗,大雪初停,关上凉甲城城门。十六字营两千黑甲藏在大稷山脉,杀他们......两千甲足矣。”
袁忠诚眯起眼,甩出一样物事。
江轻衣双手接过,那是一件刻着翱翔九天之上白鹰振翅的兵符,兵符如凉玉沁人心脾。
“王爷留下的这块兵符,能感应气机。”
袁忠诚面色不变说道:“当初被王爷盯上的人,这块兵符上都有保留。西关处处有阵纹,他们接近西关,触发王爷留下的阵法,就会被兵符录下。”
江轻衣紧紧攥住了兵符,只觉得那位白袍大藩王就这么死在风庭城有些过分的可惜了。
袁忠诚淡然说道:“若是他们不过大稷山脉,我自会处理。这是你立功的好机会,能留住一人便留住一人,只需要一战,便可成名,便可服众。”
江轻衣面色复杂,西关一年多来,身上的文弱气质早已经被洗刷殆尽,大喝一声掉转马头,向着大稷山脉直奔而去。
甚至不去乌乌镇看所谓的“一战结局”。
袁四指面无表情继续驱马,胯下马匹速度极快,所以他的身子压得极低,眼神阴鸷,一直盯住远方乌乌镇的方向。
他突然笑了笑。
当年王爷只给了三块兵符。
徐至柔死了,空出来的那块,今日便给了江轻衣。
王爷说西关未来的希望,就在这三块兵符之上。
要自己千万把兵符交给曹之轩派到西关来的人手上。
信任二字比千金还要重上万钧。
袁忠诚不知道为什么王爷这么相信洛阳的那个男人。
他轻声说道:“王爷,这个小子不懂修行的。我们西关不求未来的那人是罕逢敌手的沙场万人敌,可又怎么可能让一个狗屁不通的文人来领阵?”
......
......
剑道对攻。
不以丝毫元力域意压制,不靠剑意剑域取胜。
单以剑六式。
剑招基本功。
任平生轻轻吸上一口气,如鲸吞大海,将所有元力屏住吞入腹中,刹那两个鼓荡大袖顿时干瘪,整个人气势却丰盈起来。
站在他对面的易潇双目闪过一丝精光,一正一反握剑的姿势陡然斩切而起,前踏一步。
如火式!
侵略如火!
任平生面色淡然,微微后掠,干枯两只手指并拢,自上而下一斩而过!
空中飞舞的一刀一剑猛然下冲。
如火式!
小殿下面色凝重。
对面的酒鬼早已经不是风庭城落魄的那个任平生,单论剑道境界,宗师之下,有望排入中原前五之列。
只是任平生的傲气依旧在,他说不动用元力域意,就真的没有动用元力和域意,这一手奴剑之术,也是单纯的凭借剑道气机牵引,需要耗费极大的精气神。
易潇自然而然收敛小金刚体魄,不靠蛮力去强胜。
他求战,求得便是这种公平一战。
剑光璀璨如火焰,在半空之中砰然绽放陡然消逝。
易潇脚步沉稳前进,招式大开大合,全以如火式攻伐而去!
任平生面色平静淡然,每每奴剑一次,刀剑与易潇剑身触碰即散,脚步只是轻微后退一步。
如风如林如火如山如阴如雷!
小殿下的目光越发金灿,神情越发飞扬。
半空之中剑锋擦过,风刃卷裂,土石崩开,雷霆乍现,火光骤燃!
易潇缺的就是这样一种对攻!
每一次剑道对攻,剑域就会稍微拔高一丝,诸多域意水涨船高,一共收益。
小殿下迟迟不愿晋入九品,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在九品之前领悟一种大成域意。
八百年前的妖僧徐仙佛就在八品阶段悟到最强级别的大成域意。
而等这位妖僧晋入九品,悟到了第二种最强级别域意,两两相融,几乎称得上是八百年间的九品域意第一人。
如今的东君西妖,除了那位南海大师兄,没一个人走徐仙佛的域意流派。
诸般繁杂的域意,修行起来太过累赘,成效太慢,除非南海大师兄那样的道胎,其他人根本不会考虑拿这种方法增加战力。
易潇不同。
他不是道胎不是剑胚不是佛子,却有株莲龙蛇两道天相,偏偏可以走遍所有妖孽的路子,去找最适合自己的那条。
剑道域意!
再加上一道大成域意!
再配上大金刚体魄!
道胎剑胚佛骨,我兼备之。
易潇出剑速度加快,再加快!
如火式被他翻来覆去以白蛟滚出,气势如虹,单论剑招,一剑贯出,任平生的两袖都被隔空撕烂。
只是任平生的面色依旧淡然。
他索性不以双指奴剑,而以心意驱动,这一次退步之后负手而立,面色平静站定,身边一刀一剑轰然而出,漫天飞舞,以六式应对易潇一式。
养剑。
养对手之剑。
任平生不在乎易潇这翻来覆去用烂了的一招如火式,不厌其烦用六式应对,这便是一种喂招。
小殿下在剑光之中似乎觉察到了对方的喂招意味,深觉古怪,即将被递出的如火式强行被他拉扯而回。
白蛟剑形之上火焰燎原,嗤然熄灭。
易潇面色古怪望向对面巍然不动双袖飘摇的瘦削男人。
任平生略显惋惜说道:“可惜了,若是继续练下去,你的如火式说不定今日就能圆满。”
他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世上剑客一万人,也许就有一人能登临九品,甚至悟出域意。”
“可想达到剑道境界的圆满,便无法拿这种数量级来去计算。”
“离九品差一步,就只是一步,可能再努力十年八年还有希望;离剑境圆满差了一步,就是十万八千里,也许这辈子都再无希望。”
“你的剑很强,若是成了九品,即便是最下乘的域意,配合你的两道天相,我很可能就不是你的对手了。”任平生淡然说道:“但单论‘剑道境界’,我已经圆满了,你却距离圆满差了十万八千里。”
易潇的面色有些苍白。
任平生身前漂浮着一刀一剑。
他微微吐出胸膛积郁已久的剑气,再轻轻弹指。
那两把质地普通,剑身内部早就在无数次碰撞之中化为齑粉的刀剑,此刻终于灰飞烟灭。
以粉剑对敌。
全凭一口剑气凝形。
“这便是我送你的第五剑。”
任平生自嘲笑了笑,说道:“不要说我蛇蝎心肠,你若是一直递剑,我便是送你一场造化,今日有望直抵剑境圆满;可你自己停了剑,今日剑心受损,日后再无存进,也怨不得他人。”
第六十七章 借剑
任平生面色淡然,两袖清风,剑气傲骨,端的是江湖做派坦坦荡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剑境大圆满可遇而不可求。”
任平生微微振袖,漫天碎石倒飞而起,随剑气心意所动,手中无剑,天地却无处不是剑。
“我剑出必杀人,但今日不是杀人的好时机,所以我不准备出剑。”
他顿了顿,笑道:“你们若是不信,我那柄九恨就藏在西关地下,随时可以出剑匣杀人。”
这个曾经的剑冠微微挑眉,声音冷淡说道:“缥缈坡的袁四指最多还有一炷香时间就能赶到,如何抉择,你们好自为之。”
剑气嶙峋,杀机起伏。
这个瘦削男人却自顾自坐了下来,漫天碎石震颤,唯独他身前的那方木桌巍峨不动,四平八稳。
任平生闭上眼开始喝酒。
易潇盯住这个自己如今看不透深浅的剑客,一字一句说道:“任先生的剑道大圆满......我记住了。”
任平生轻轻一笑。
小殿下微微转身,作势就要离开,突然猛地抬手,扭腰踏地,白蛟嘶吼化作重弩。
张弓搭弦。
一道银光彪射而出!
磅礴元力沉重如山,易潇脚底寸寸炸开,整个人被巨大的反震力量压得向后踩踏地面,踩出了一条长长沟壑。
那道银光对准的,是正在举杯独酌的那个瘦削男人。
任平生眯眼喝酒,笑意不减,甚至连指尖功夫都未曾停顿一丝。
那抹惊天动地的磅礴元力箭弩陡然撞上一堵巨墙,刹那寸断,不能再进一丝一毫。
而那堵巨墙就在任平生面前三丈。
三丈剑域。
也无风雨也无晴。
沛然的元力炸开,三丈之外犹如遭遇了一场灾难般的元力轰击,木石碎得不能再碎,可在那个男人的“剑域范围”之内,一切依旧在掌控之中,即便化为了粉末,也被剑气控弦不能下落,起伏不定。
当尘埃散尽。
任平生缓缓喝完了那壶酒。
他站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不出意料的,那个射出一箭只是为了试探自己的齐梁小殿下,尘埃落定之后,已经离开了乌乌镇。
可如果自己的剑域不是真正的圆满完美,他会不会出手?
任平生说不准。
他猜不透对面的心思。
任平生不想赌,不敢赌,也没必要赌。
他的确有一剑递出杀人的把握,可齐梁的那两个殿下,一个儒家传人,一个身负天相。
尤其是易潇,早就完成了九品元力的积蓄,硬生生憋着不让自己踏出那一步,在任平生看来,肯定是存了贪心的念头,想成为史上最强的九品妖孽,与东君他们并肩。
他不敢逼人太甚。
如果易潇弃了那条完美九品的路子,被逼着在乌乌镇破开九品,世传极强的株莲龙蛇那两道天相加身,单凭蛮力和元力,就可以把自己活活打死。
耳边突然有马蹄声音传来。
袁四指端坐马背之上,望着满目疮痍的乌乌镇,轻声叹道:“我来迟了一步。”
任平生根本懒得回头去看那个刻意来迟一步的西关大人物。
袁四指的修为在十六年前就是九品,就算不敌这些年轻妖孽,可绝对不会太过忌惮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他能算出他们俩的落脚点,真心存必杀之念,又岂会赶晚?
任平生淡然说道:“说到底,你与我一样是所谓的贪生怕死之辈。”
袁忠诚摇了摇头,“并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我必须要为西关活着,为王爷的遗志活着。”
任平生嗤笑一声,道:“好一个大义凛然的西关之手。”
他突然拉下脸说道:“西关一眼一手一影子,徐至柔死了,江轻衣当那只眼可以,但他绝不能死。”
袁忠诚微微牵拉马绳,挺直脊背柔声说道:“他领兵符去凉甲城了,今晚就率两千甲为西关杀敌。”
“袁四指!”
任平生眯起眼,低喝一声,声音已经有些微冷:“十六字营的黑甲两千人,在八大国期间能堆死任何一个九品高手。便就是我去了,自问在大稷山脉被两千甲围住,也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们两人,临死之前完全可以杀穿腹阵,杀出一条血路!”
袁忠诚笑着嗯了一声,“对。他们自然可以杀出一条路。”
他说道:“所以我才放权给了江轻衣,让他率领兵符督阵,有他在,想杀出腹阵便不再容易。”
“洛阳那里都不再追究了。”披头散发的任平生此刻杀机有些抑制不住,恨声说道:“你非把他们逼到绝境,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袁忠诚摇了摇头。
他的笑意缓缓收拢,沉默了半晌,这才说道:“我做的这些,对我自然没有好处。”
“但王爷说他们该死。”
袁四指面无表情说道:“所以我不管凉甲城的两千黑甲最后如何结局,他们都必须死。”
任平生杀意沸腾说道:“江轻衣对我很重要,若是他死在了凉甲城,我一定会把西关壁垒从内杀穿。”
袁忠诚面无表情说道:“那你们俩感情好?你现在负剑赶到凉甲城,还来得及去护住江轻衣,若是你坐镇大稷山脉,这一战便再无悬念。”
任平生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人的心思。
从头到尾,他都是想借自己的剑。
借自己之剑来杀人。
杀掉齐梁的那两个殿下。
“好。”
任平生眯起眼,说道:“袁忠诚,朝廷人玩的手段比江湖上高明的多,我今日帮你开匣杀人,便了结了我和西关一年多来的恩怨纠葛,此后我修行我的剑道,你便再如何利用江轻衣,都与我无关。”
袁四指笑眯眯说道:“任先生说笑了,若是江轻衣有难,你这把剑还是会出匣的。”
任平生盯住袁四指,沉默不语。
西关穷山僻壤,所出的有名之人,除了那位白袍儿藩王,都是大奸大恶之辈。
这个缺了一根尾指,却多了一颗毒心的男人尤其如此。
......
......
檀香。
把紫檀点燃,再将檀香根在雪里稍微清洗一下,微微揉搓香根,就可以把一簇香火揉开,最终立在佛龛里。
这就算是祈愿。
一愿己,二愿心爱之人,三愿心愿之物。
祈愿时候双手合十,心诚则灵,整个过程也就几十秒,但绝不能开口,规矩上说开口便算是前功尽弃。
这是齐梁独有的“祈新春”仪式,老幼妇孺,携家带口,随意一个佛寺,都有免费的祈新春仪式。
而大榕寺是齐梁最负盛名的佛寺。
祈新春的仪式自然也该是齐梁最热闹的。
只可惜今日的大榕寺,却格外的安静。
寺内寺外都是一片寂静。
这场连天的大雪已经有了停势,南方最为明显,几片轻薄的雪花乘风而起,卷不出视线便陡然急转落下。
大榕寺外黑压压的一片。
但凡是来大榕寺想焚香“祈新春”的人物,都被告知今日大榕寺有贵客前来,不方便祈福了。
挤压了一层又一层的人潮,穷尽目力,也看不清大榕寺外停着的马车里,究竟下来了什么样的人物?
有消息说大榕寺的那位监院大人亲自出来迎接。
很多人猜测是陛下大人亲至。
事实上,他们猜对了。整个齐梁,能让大榕寺有这种规格接待的,也只有陛下大人。
其实不光光是陛下大人。
随行的苏家家主少家主,六大家的话事人,包括那位年轻的唐家大小姐,都是如今齐梁世家有着相当分量说话权的大人物。
很少会有这么多大人物一起来一座寺庙里。
所以青石的笑容温和,搀扶着齐梁的陛下,柔声说道:“陛下,大榕寺庙小,真容不下这么多大菩萨。”
萧望笑了笑,这位年轻的监院说话让人发自内心的舒服,如沐春风,而扶住自己的这一段路,不知他用了什么秘法,自己身子里的血液都似乎有了那么些许活力。
他轻声赞叹道:“外人都说你是地藏王菩萨转世,有大愿力能镇压地狱,我看倒不是,你身上那里有半分杀气?内敛如玉,圆融如意,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有佛陀的风采。”
青石诚恳说道:“陛下折煞我了,青石不愿能修成正果,唯有两愿。一愿陛下能得天人长生,二愿齐梁能够长盛不衰。”
萧望哈哈大笑。
祈新春的仪式在正午举行,陛下执意想一个人逛逛大榕寺,于是剩下的人物,除了陛下的贴身护卫以外,便无须再跟着陛下。
......
......
“实话跟你说吧,我来就不是为了‘祈新春’,那玩意儿不灵,纯骗钱的。和尚,你赶紧告诉我,易小安人去哪了?”
苏扶没好气叼着野草,靠在佛塔旁。
青石叹了口气,说道:“话可别乱说啊,今儿来寺里的都是大人物,我可一个也得罪不起,可还要靠着他们来打寺庙的招牌呢。”
背着巨大青布刀的宋知轻摩挲着佛塔外壁。
他喃喃说道:“她的剑道修为可真是一日千里。”
佛塔外壁,被垂落的剑气一日复一日侵蚀,如今仅仅是指尖接触,便能感受到相当冷冽的剑意。
青石眯起眼,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想找她,来晚了,前不久说是出门历练去了。”
苏扶和宋知轻彼此对望一眼。
青石一字一顿说道:“我怀疑她一个人偷偷北上了。”
第六十八章 祈新春
大榕寺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唐小蛮铺展油纸,狼毫笔尖纤柔,落字肥瘦相曳,写了极长的一段话。
雪势基本不大,但钟雪狐还是坚持在她身边撑伞。
伞外面蹲着一个青衣小姑娘,木然盯着许愿池里。
“铜钱愿”,先将心愿写在油纸之上,再将油纸叠合,塞入一贯铜钱眉心,最终将铜钱沉坠许愿池底,等待心愿成真便可。
嫌弃自己字迹不好看的唐小蛮已经作废了好几张油纸。
其实唐小蛮的字相当好看,只是在唐家堡的时候,向来叛逆的大小姐不肯静下心去跟着私塾先生学习书法,字迹只能算是小家碧玉。
她生怕自己字写得难看了,心愿就无法成真了。
她也怕自己的内容写多了,菩萨笑她贪心,所念就会落空。
删删减减,不厌其烦。
钟雪狐对那个蹲在雪地上发呆的妖族小姑娘说道:“你是有空间神通的大修行者,能不能去北魏,把他们俩带回来?”
青梨眯起眼,竖瞳依旧看不清切远方的光景。
她淡淡说道:“不能。”
钟家大小姐被这句干脆利落到了极点的回答噎住。
她低垂眉眼,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个答案。
钟雪狐不怎么会修行。
但她也知道......拥有空间天赋,不代表可以随心所欲地出现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
的确有很多条条框框,复杂的规则约束了空间天赋的修行者。
青梨瞥了一眼开始写完心愿开始叠油纸的唐小蛮,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这个女人痴痴念念写了一上午的油纸。
终于开始叠纸了。
唐小蛮从一开始写油纸的时候就在笑,就算是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看,眉尖微蹙,可也是带着笑的。
她笑得如此的甜,写得究竟是什么?
一贯铜钱坠入许愿池,噗通一声,薄冰破开。
油纸上写了被唐小蛮删减到不能再删减的两个字。
嫁衣。
不愿其他,唯有一愿。
唐小蛮笑着双手合十,默默许愿,心底喃喃念道:“嫁衣。”
嫁给萧布衣。
等你平安归来,我们便大婚。
......
......
祈新春的仪式在大榕寺里举行。
香炉里插满了紫檀小香。
齐梁的陛下亲自来到大榕寺祈愿,在天下佛门衰落的大势之下,已经足够说明一些事情。
这一年多来,齐梁的皇室也多有王爷来到这里,心诚至极,许愿还愿。
如今几大世家的巨擘也都跟随陛下一起入寺。
是不是佛门将兴?
佛殿内小沙弥敲着木鱼,轻声而庄重颂着佛号,缥缈而虚幻的经文从孩童的口中迸发而出,此刻大榕寺内风雪摇晃,十几件衣袍一同随风飘摇,此刻全都寂静无声。
双手合十,面色虔诚。
许愿不出声音。
香火缭绕,淡淡的诵经声音随之缠绕。
青石小和尚面上的稚嫩意味去了些许,身为五位妖孽,他年轻得令人嫉妒。
青石面色悲悯,闭上眼,淡淡的佛力散发而出。
紫檀燃烧的速度没来由开始加快。
有资格随陛下一同入佛寺的,全都心有所念心有所想,此刻祈愿,即便是妖族出生的青梨,也站在后面,合上妖瞳,安安静静许愿。
佛寺内诸生百相。
唐小蛮笑容缓缓收敛,苏家家主和苏鲟面色肃穆,钟家大小姐微皱眉头。
千万芸芸众生。
心生万千疑惑。
心得无数解答。
唯有陛下一人面色不变,不喜不怒不嗔不悲,诸生百相却在他面上皆有体现。
片刻后。
萧望微微揖礼。
青石缓缓还礼。
再抬头之时,香炉里紫檀已成灰,如雪般白。
真正的佛门清净之地,不染尘埃。
祈新春。
祈求新春新年,心想事成。
香炉之中一卦签被萧望轻轻抽出。
陛下未曾看签,直接将那根木签递给青石,递签之后面色平淡,微微后退一步,望向这位年轻的监院大人。
青石双手接过卦签。
他瞥了一眼卦签。
佛殿里诵经声音愈发庄严肃穆,所有的小沙弥都憧憬望向自家小师叔青袍飘摇的背影。
这个被全天下认为是转世菩萨的年轻监院大人,看了卦签之后,摇晃的身形微微停顿。
沉默。
背对齐梁众人,唯独与青石面对面的萧望,望向对面那张稚气初脱的面孔,自己微微拉扯唇角,无声笑了笑。
青石缓缓拿指腹摩挲木签,用力极深。
他突然朗声说道:“卦签大吉!”
苍穹雪停。
大风起,吹得年轻菩萨举起卦签的模样定格在脑海之中。
木签上大红到有些猩红的大吉两字令所有人终生难忘。
佛殿内的诵经佛号造势到了极点。
不知为何,气氛居然有些悲壮的意味。
萧望低头,行大礼。
这一次年轻的监院大人没有还礼。
他举起那块卦签,签上大吉如血,面色却苍白如雪。
大吉之色,越红越好,这二字便如同血红。
齐梁陛下行礼,所有人跟着行礼。
陛下抬起头,认真对眼前的年轻监院大人一字一句说道:“佛门当兴。”
这一句话,像是一个祝福。
更像是一个承诺。
青石笑着点了点头。
当车马恢复流通,齐梁的陛下和一众大人物离开大榕寺之后,想求签祈愿的人群却再次被挡了开来。
大榕寺闭门。
负责合门的几位小沙弥很认真地对潮水般的人群解释说道:“小师叔今日身体不适,不宜喧闹,特地闭门一日。”
......
......
大榕寺里还有两个人没有随队伍离开。
小沙弥奈何不了他们,瞪大了眼睛,换来的也只是对方无赖流氓般的无视。
苏扶捡起那块血红的卦签,被人以指血涂抹出大吉两个字的木签,难免有些触目惊心。
青石声音虚弱笑道:“陛下特地取了一块空签给我。”
苏扶沉默片刻,伸出一只手,去擦拭木签上的血迹,却发现只是无果。
宋知轻望向原地结跏趺坐的青石小和尚,严肃开口说道:“擦不掉的,这是菩萨的真身血。”
苏大少望向那个盘坐在地的和尚,声音沙哑说道:“你这是何必?”
青石摇了摇头,说道:“佛门兴衰与否,终究不是我一人可以决定。这些全在陛下一念之间,贫僧愿身后寺庙里香火百年不衰,献一些血,算不得什么的。”
苏扶冷笑一声,道:“你的修为至少退了一大截,世人说你是那五人之中最有望与北仙争锋的妖孽,今日献了真身血出去,就算是对上弃琴的东君,恐怕也没什么胜算了。”
青石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无碍。贫僧本就不愿出手招惹是非,这些流言蜚语,随他们去吧。”
宋知轻沉默片刻,认真说道:“这是在拿你一人血,去养齐梁千万人。齐梁本就大盛,何以至此?”
青石柔声回答道:“陛下惟愿膝下平安。”
苏大少将木签重新插回香炉,香火袅袅,那根木签浸了菩萨的真身血,无法被高温焚去,只有等一年之后自行灰飞烟灭。
苏扶轻声喃喃说道:“盛极必衰,这是世间亘古不变的道理。陛下多年来不敢让齐梁再盛一步,养精蓄锐只等那一战爆发,如今求了大吉签,愿力缠绕,明年齐梁抵达顶峰,这是一件好事不假,但我担心强行拔高气运,反而会招惹不祥。”
“愿力纠缠,因果报应。”宋大刀鞘轻声说道:“这是师父在世时候经常说的话,他老人家说天道循环,没人能逃得过。”
青石揉了揉眉心,笑道:“贫僧明年愿为齐梁再献出余下的真身血。”
所有的小沙弥望向自家的小师叔。
他们听得懵懵懂懂,不太明白其中道理。
什么菩萨真身血。
什么愿力因果。
他们听不懂。
但他们看见监院大人揉了揉眉心,眉心之处便开始渗出鲜血,大雪飘摇,监院大人满面鲜红,眉目间居然生出一丝老态。
有些小沙弥捂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那个坐在风雪之中的青袍男人,庄严肃穆,却笑着对身后众多小沙弥说道:“别哭啊。”
苏扶认真望向青石。
盘坐的小和尚,身上的气势随菩萨真身血的溢出而不断衰减,境界跌落再跌落。
宋知轻也沉默不语。
以一己之力为齐梁输送国运,这本该有多么逆天的修为?
那块木签无法焚尽,无法消亡,齐梁便不断从他身上汲取气运,直到榨干修为。
只为了萧望的一句“佛门当兴”,值得不值得?
苏扶突然感应到了一股没来由的气机兴盛而起,淡薄微弱的青芒从青石的额头亮起。
小和尚盘坐风雪之中,额头青芒大盛,不远处的一块石碑同样青芒大盛。
苏扶有些愕然。
依靠在大榕树下的宋知轻却一直面色淡然。
宋大刀鞘的师父死在了鬼门关。
他自然知道鬼门关曾经是地藏王菩萨的道场,人间上一代的大部分宗师都战死在那里,即便是功参造化的剑主大人,也只能做到将鬼门短暂的封印起来。
而眼前的青石,已经坐实了是地藏王菩萨的转世无疑。
他就是剑主大人等的那位菩萨转世。
此生来到人间,只要收集齐六道魂魄,恢复修为,便可以重新封锁鬼门。
所以宋知轻向来不认为青石会止步于九品。
那抹青芒始一出现,青石的气机便大大好转。
他右手结甘露印,左手微微抬起,虚持宝珠,端的是法相庄严。
头顶的那抹青芒凝成人形。
地藏王的第二道魂魄。
宝珠地藏。
这宝珠地藏的魂魄原来早就被青石寻到,一年多来,此刻与青石几乎相融,却有些拉扯之意。
拉扯着向外。
非是魂魄不愿入内。
而是青石不愿。
小和尚望向师父的那块碑石,柔声说道:“师父,我无碍的。”
他挥手想召离宝珠菩萨的神魂,却发现师父的魂魄一如往常般倔强,一个劲儿往自己身体里钻。
青石无奈说道:“乖,听话。”
宝珠菩萨的魂魄居然摇了摇头。
青石眼角微红,声音却更加温柔:“师父,我只想再陪你多一会,再多一会。”
宝珠菩萨微微拉扯嘴角,似乎笑了一下。
青芒归位。
大雪无声,佛寺内重归于静。
第六十九章 撞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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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凉甲城的玄铁重门缓缓闭合,如同巨兽睡前阖拢下颌,只是在巨门咬死之前,有位披着青色铠甲的年轻儒将率马而出。
他面容清俊,眉目间带着一股子令人心旷神怡的书卷气息,倒是全身没有丝毫修为的痕迹。
江轻衣腰间悬挂兵符,余光瞥见背后凉甲城大门锁死。
这个人生第一次披甲出阵的儒生,此刻面色不是那么平静。
有那么一丝丝复杂的意味,带着些许犹豫,些许惘然。
可当马匹来至大稷山脉山脚之时,马背上的那人陡然挺直脊背,那些繁杂的情绪全都一扫而空。
此刻黑夜降临。
漆黑的山脉里,凉如月色的光芒犹如一泓清水,在甲铠上反射传递,游走不绝。
黑夜之中涌出了一抹黑。
黑色甲胄如月牙一般在青甲儒将背后扩散,整顿。
江轻衣兵符上大放异彩。
大稷山脉死寂无声。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
身后两千黑甲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前方。
兵符上的光芒越盛,就代表着那两人越接近自己。
江轻衣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将那口气轻轻吐出。
如此吐纳三次。
心潮澎湃变为天塌不惊。
他跟在袁四指身后学习一年多,兵法韬略,率阵变阵,无论是学习能力还是领悟能力,对用人教人极为挑剔的袁四指都没有挑出自己的一点毛病。
江轻衣想过自己率阵出战时候的模样。
可江轻衣没有想过,第一次率阵,袁四指便给了自己西关最为精锐的十六字营。
他更没有想过,十六字营的黑甲,居然能够达到如此高的素质程度。
两千人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偌大山脉,在黑夜之中,除了鸟兽横行时候的声音,便真正的落针可闻。
也正因为安静,所以江轻衣可以听见山脉那边的声音。
先是如同飓风过境,山脉那边古木摇晃。
再是骤然停止。
于是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就好像是奔跑的巨人突然停下了脚步,换成了原地站立,开始沉思。
江轻衣知道那两个人已经发现了大稷山脉恭候多时的两千黑甲。
但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回头,便是袁四指的西关大瓮。
无路可走,又当如何?
江轻衣缓缓举起右手,在半空之中握拳。
他盯着远方山脉起伏的线条。
那里是黑夜。
黑夜里有人走出。
不是蓄意已久的出场,那般众目睽睽之下施施然的走出。
也不是一步一顿,杀气毕露的登场。
步伐平静而淡然。
黑袍和布衣从地平线那边走了出来。
两个人并肩而行,其间隔着一刀一剑的距离。
易潇平举剑,萧布衣平举刀。
剑尖与刀尖抵在一起,如同二人肩膀抵在一起。
十万里的北魏路,就这么走过了一大半。
月色如潮。
黑甲如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两个人身上。
......
......
淇江自西向东,越上游越湍急。
尤其是靠近西关的上游江首,俱是大江大浪,罕有驾舟人敢驱舟冒险,若是被一不小心拍中舟身,便顷刻间浪吞小舟,断然没有幸存的道理。
大江滔天。
剑舟横行。
驱舟的船夫已经是胆战心惊,骇然无力,不敢摇桨。
剑舟在大江之中随波摇曳,如同无根浮萍。
那个女子依旧站在舟头,风吹雨打不动,身躯玲珑娇小,面色平静漠然。
船夫带着哭腔说道:“居士大人,今儿天公不作美,我们现在想回去都难了,再不掉头,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被唤作居士的女子置若罔闻。
她漠然说道:“还有多久能上岸。”
手脚已然被吓得无力摇桨的船夫心底开始升起了懊悔,悔恨自己贪图这个女子不菲的渡费,居然来渡这淇江最险恶之地。
这条路线,是去西关最快的一条。
走水路,登岸之后一路北行,几乎没有阻拦,算上车马劳顿最多只需要三天即可抵达西关峡口吞衣峡。
船夫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何要选择在这种天气出行,从齐梁直奔北魏西关。
齐梁北江上游的渡口,如今只有自己一家,在十二月里艰难以剑舟渡人,赚一些辛苦的血汗钱。
当时自己瞥见了这女子腰间挎着大榕寺的居士令牌,再加上她出的十倍渡船价格,犹豫再三,终于答应了她渡江的要求。
船夫此刻陡觉船身猛然摇晃,天旋地转,抬起头来,一道揭天巨浪拍打而下,铺天盖地,只道此生已尽。
肝胆俱裂。
睚呲欲裂的船夫看见高高翘起的船头,那站立不动的女子面对铺天盖地的巨浪,只是抬起一手,衣袖内剑气摇晃,被她压制不能溢出。
不动用剑气。
只是缓缓压掌。
大势至。
以她为圆心——
天地之间浩浩荡荡。
一片太平。
淇江滔天江水被女子一掌压回。
死寂。
船夫面色苍白跌坐回船舱。
听到那女子声音平静说了一句。
“继续。”
他久久不能平静,骇然望着腰侧挂着居士令牌的佛门女子客卿。
拼命颤抖着双手摇桨。
一路上淇江死寂。
波澜不惊。
这是什么样的天人手段?
......
......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甲。
北原雪雾森林被森罗道围堵之时,森罗道探子的数量尚且不过三百。
眼前的黑甲至少破千。
缓缓举起右手握拳的江轻衣,望向眼前离自己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两个年轻男人。
与自己岁数差不多大。
“易兄。”
江轻衣轻声说道:“本以为你我再见面,会如旧友重逢。”
马背上的那人声音稍显复杂,柔和说道:“不曾想会是今天这般模样。”
小殿下平举白蛟剑,与萧布衣抵刀剑并肩。
他笑了笑说道:“今日之后,若是轻衣你愿意来我齐梁做客,我定然不会以黑甲招待之。”
江轻衣向下望着黑袍在风雪之中摇曳的故人,想着他说的那句话。
今日之后?
青甲儒将摇头说道:“不会有今日之后了,凉甲城前,十六字营两千黑甲等了你这么久,我不会心慈手软的。”
易潇哑然失笑道:“就只有两千黑甲,你莫非是看不起我?”
江轻衣摇了摇头,只当是临死之前不肯服输的最后嘴硬。
他准备放下那只握拳的手。
小殿下突然开口说道:“你可知......我杀穿两千黑甲难,可千军之中要取一人头颅却极为容易?”
江轻衣眯起眼。
易潇说道:“撤甲,不然我一剑叫你死。”
江轻衣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易潇,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想与你交个朋友。”
小殿下面无表情。
江轻衣高举着那只手,惋惜说道:“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黑甲之中举盾的甲卫缓缓涌出。
高举黑盾,将江轻衣簇拥,吞没。
那只握拳的手在黑潮之顶,缓缓放下。
于是层层叠叠的黑甲便如一线潮般缓慢推进。
气势雄壮无比。
绝非森罗道可以比拟。
易潇的双眸缓缓变成了金灿之色。
他看到青甲加身的那人收手之后,双手合掌,对着自己的方向揖了一礼。
接着平静后退,一直掠到黑甲最后,开始督阵变阵。
易潇缓缓低垂眉眼,白蛟剑不再是实体,而是化为剑气翻滚,最终缠绕自己。
如何破两千甲?
任平生在乌乌镇说的不错。
两千黑甲,在八大国期间足以剿杀任何一个九品高手。
但放到现在,就未必了。
小殿下见过五位妖孽其中的三位出手,李长歌王雪斋青石,若是换做他们三人的其中任何一人,放到如今的境地,这两千黑甲都不可能阻拦得住。
易潇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鼓起,头顶白蛟翻滚。
八品境界的穹顶不再锁死,泄露一线天机。
头顶十几团域意雏胚的易潇缓缓摊开臂膀,抬头仰望天空,从圣岛吸纳而来的元力,从株莲池中被牵扯拔出。
天神下凡。
不,应该说是魔王降临。
漆黑的元力,纯粹到了极致的修魔气息,从眉心渗透而出。
白蛟变黑蛟。
易潇身上的气质全部洗刷改变,在株莲相未曾削减的情况之下,那双金色眸子被黑白二色迅速淹没,变得漠然而无情。
全身的骨骼爆发出炒黄豆般的脆响,噼里啪啦不绝。
待到易潇身躯舒展开来,气势便如瀑布般恢弘泄地。
龙蛇相开,株莲相开。
全都抵达巅峰的那一刹那——
咚!
咚!
易潇的心脏跳动宛若战鼓,血液温度比大雪还有冰冷,七情六欲,被抛在脑后。
是为冷血。
萧布衣望向连身高都拔高一头的小殿下,不觉有些悚然。
突然耳边如同被大风狠狠刮擦而过——
那道身影陡然消逝在原地!
接着狂乱如同炸雷般的踏地声音砸地而起,那个魁梧身影脚底绽雷,快如奔雷,声势浩荡撞入黑甲之中,直接撞出一蓬血雾出来。
萧布衣眯紧双眼盯住那道彪猛悍勇的黑袍身影,一手掐诀为他施加儒术,一手拖刀奔入黑甲之中。
两人撞入两千甲。
气势居然是如此的壮绝世间。
第七十章 一骑挡千
两人撞入两千黑甲之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骑当先的黑袍小殿下双眸漠然无情,双手挡在面前,砸入黑甲潮水之中猛然拍开双臂。
小金刚无垢。
舒展双臂的动作无比霸道,直接拍烂两颗头颅,接下来展开的指掌却极为轻柔,十指处有黑色发丝缠绕,倏忽以黑色元力射出,钉穿十具黑色甲鳞,那十具尸体的胸膛之中俱是如被细蛇穿心而过,易潇重新将十指收缩回面颊之前,刹那带出猩红十条血线。
若论世间谁的杀伐之术最强。
以那位阎王毫无争议的冠绝世间。
操线控弦杀人的手段最适杀戮,再加上大金刚体魄,若是今日这两千黑甲围住的是女阎王,那么结局毫无疑问是那位森罗道大殿下沐浴鲜血杀光大稷山脉的这两千铁骑。
易潇以株莲相偷学了阎小七的摘发杀人,只需要稍许元力,震颤发丝,两端发力,自己与对面一同承受颤心之苦,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魔道杀功,也是真正强绝的邪门手段。
杀敌极快,对自己的损伤也极大。
那位女阎王有世间独步天下的大金刚体魄,自然可以傲视群雄。
如今易潇龙蛇加身,媲美小金刚体魄,在群攻之中使出这般法门,才知道自损程度令人惊悚。
以一杀十,心肝脾肺震颤十次,肺腑有杀气入侵。
何况以一杀百,以一杀千?
这是以命换命的魔门杀法,手上沾染的便不止是他人性命,每杀一人,等于杀一次自己,积累下来总归有一天死在自己手上。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双手十指缠丝引线,身前是潮水一般看不清数不尽的黑甲潮水涌来,投掷的长枪破空声音在耳边呼啸。
易潇开始后掠。
身后的黑甲尚不算多,萧布衣一人一刀扫出,用力极深极沉,甲胄拍碎,身躯横飞,头颅崩开,刹那拍开一团血雾,扫出极小的一片范围。
仅仅只够落脚。
易潇面无表情再退。
萧布衣再出刀。
连退数十步。
之前那十具被发丝捅穿心肺的黑甲已经被无穷无尽的铁骑踩踏淹没。
提前预判射出的长枪密密麻麻落下,在易潇身后如雨般钉在大地,立成极长的一排,将后路锁死。
小殿下低垂眉眼站定,头颅七窍顶端十几团域意雏形漂浮,面前是黑压压的铁骑潮水。
小殿下缓缓闭合双眼,耳边是铁蹄踏地的声音。
轰隆隆如雷般涌来。
面前是一匹高高抬起马蹄的壮硕黑马,前面双足踩踏而下。
小殿下轻声笑了笑。
双手十指猛然上抬。
十条血线自地面被拉扯而起,所过之处血光闪过,极为锋锐地切割空气,切割马匹,切割人肉。
大稷山脉有雷光闪过。
映照出黑袍里那张笑里透着邪气的面容。
黑袍小殿下面前的那匹壮硕马匹刹那四分五裂,撞在易潇身上,连人带马碎成了自上而下被切开的两大块碎肉。
山脉的雪迹化开得差不多了。
被大寒天气冻得发硬发僵的泥土稍微有一些松软。
一滴细长如针的雨滴落在地上。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千滴万滴。
大雨倾盆而下。
将易潇萧布衣堵住的黑骑默然不语。
黑甲最后方的江轻衣面色混杂雨水,布阵列甲,将十六字营部署完,望不清最前方究竟是什么状况。
他轻声说道:“杀。”
凉甲城有鼓声响起,那本是壮怀激烈的鼓声,却马蹄声音砸碎在铺天盖地的大雨里。
冲阵。
小殿下面前的黑甲仅仅是肃穆了一秒。
江轻衣的杀字在大雨声音之中显得极为微弱。
再度暴起的马蹄声音却极为震耳。
易潇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猫腰前行,流窜在迎面而来的铁骑之间,铮铮杀气铺面,小殿下双手抬起护面,眯起双眼十指拉扯,身后十根丝线如莲花般开枝散叶,最终全部汇聚在一人手中。
撒网。
接着收网。
那个踩踏在泥泞地面的黑袍男子身法鬼魅,拖曳一条由黑色元力兜成的“渔网”,被网住的铁骑刹那血肉崩离,被切割溅出渔网。
他头上顶着十几团大小不一的柔光,面色上始终带笑。
恶魔。
来自地狱的恶魔。
两千甲的数量开始锐减。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一骑挡千。
易潇一人与两千铁骑对冲,双臂张开,一往无前,以他双臂为线,铁骑过线即人马分尸。
顷刻杀十。
接着杀百。
接着杀两百。
杀到快三百人之时,易潇满面鲜血抬起头,胸膛一阵翻涌,眼前的黑色铁骑依旧是一望无际的拥挤趋势。
十六字营里所有将士依旧是视死如归的漠然表情,踏向那个猫腰前行的男人,将自己手中刀剑枪戟递出,不求能够切割到衣角,只求能够阻拦他的行动,哪怕以性命为代价,只需要阻碍一丝一毫都可以。
这是背后督阵的那位大人下达的命令。
江轻衣面无表情,来到阵后的高处,眯起眼看清楚了场间局势。
两人入千骑,气势壮阔,只可惜后劲不足。
萧布衣杀人速度远不及易潇。
那个黑袍男人以一手拂袖掠丝杀人,动作阴柔,像极了森罗道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大殿下。
可人力有时尽。
人海战术甚至可以堆杀宗师,更不用说九品,何况是眼前这个只有八品的男人?
哪怕你一气能破千甲,一但换气,在那时被寻出破绽,下一口气便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绵延不绝,恐怕连百骑也奈何不了。
所谓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死在人海之中的宗师,多半都没有捱过第三口气。
你使用再省时省力的元力法门杀人,也会有元力衰竭的时候。
也会有精力枯竭的时候。
也会有分神失策的时候。
江轻衣在等易潇竭力的那个时候。
五百骑被黑发分尸。
小殿下停住了继续拦潮前进的趋势。
他被一柄长枪戳中胸膛,双手收线,再度拦杀一批人马,却被那杆长枪戳穿黑袍抵入皮肤,小殿下双手握住长枪,此时正值一口气竭,正是换气时机,那杆长枪主人膂力惊人,一枪洞出势大力沉,几乎要将易潇挑飞而起。
小殿下面色苍白咳出一口鲜血,双手黑丝紊乱,扶住那杆长枪枪尖,以阎王术法杀人的副作用不偏不倚翻涌上来,胸膛内外一同震颤。
连退数十步,踏在被自己分斩开来的尸块之上,步步溅血,最终停下脚步。
不远处的萧布衣刹那红眼,同样气息竭尽,却奔袭而来,慌忙之中被铁骑踏中,却掷出自己那柄粗刀。
萧布衣刹那被铁骑吞没。
那柄粗刀将长枪一斩而断。
易潇红着双眼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容。
隐藏在数千铁骑之中,趁着易潇换气时机递出这一枪的男人,长相清俊,此刻居高临下笑意冷淡,带着一抹嘲讽意味。
白衣白袍外笼罩一层黑甲。
元力出窍外放,缠绕枪身,化为一只引动长颈的白色大鸟。
九品境界。
“沐凤白?”
易潇声音沙哑,盯住眼前弃枪拔剑的白袍黑甲男人。
沐凤白声音漠然说道:“齐梁的小殿下居然还记得我,真是受宠若惊。”
易潇握紧抵入胸口的枪尖,微微拔出,带出一蓬鲜血。
他木然向身边看去,铁骑茫茫,早已经看不清萧布衣的身影。
萧布衣没有金刚体魄。
他也没有以一杀多的手段。
以他修为,若是有刀在手,儒术加身,一气六百甲,之后油尽灯枯。
刀断,就是人亡。
人亡,就是再也无法复生。
无法复生......
易潇深吸一口气。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来得出其不意,最终结局断人心肺。
无论最后如何的苍白,你只能接受。
被龙王一口吞了的老缪。
死在风庭城外的老段。
太多了。
见多了,就麻木了。
易潇早就麻木了。
他笑了笑,做了一个决定。
于是头顶十几团域意开始交融。
变得不分彼此。
......
......
沐凤白面无表情望着与自己距离三尺多一些的黑袍男人,四下铁骑全部向着那个布衣男人涌去,给自己和他空出了一块场地。
他知道这个男人至今未入九品,一直存了大圆满的念头,这些域意参差不齐,能有一团媲美至强级的域意晋入大成,他便可呼吸间顿入九品。
沐凤白身边还有一铁骑缓缓来至。
曾经在风庭城露过一面的魔流剑尊同样身覆黑甲,身躯魁梧,背负重剑,双眸之中如燃星火,盯住那个拔出胸口长枪枪尖的黑袍男人。
“他放弃了九品前域意大圆满的念头。”
魔流剑尊面无表情说道:“这些域意被他揉碎了来篆养自身,想入九品,这样一来,此后便再没有大圆满的可能。”
沐凤白阴柔笑了笑,平静说道:“他是要牺牲这些域意雏胚,直接晋入九品巅峰?”
“无所谓了。”魔流剑尊摇了摇头:“他放弃了大圆满,就已经不可能成为青石那样的妖孽了,就算今天能逃出大稷山脉,以后也是个废人。”
沐凤白突然眯起眼。
那个黑袍男人头顶的域意之中,有一团开始无限扩大。
这些域意不是被揉碎了化为元力。
而是被一团漆黑域意吞噬。
那团漆黑域意吞完了其他域意,被易潇一手摘下,面色木然塞入唇里,接着缓缓吞入腹中。
小殿下缓缓抬起头,眉心之处开始有元力汹涌而出。
披着黑甲的两个九品高手却突然同时悚然。
那个黑袍男人眉心的黑色元力如水银泻地。
九天之云下垂,随大雨一同倾盆。
浩瀚如同大江大海。
株莲池里的元力被易潇牵扯而出。
铺满了十丈。
铺满了百丈。
铺满了小半座大稷山脉。
何等的波澜壮阔?
第七十一章 回家
“怎么会有这么多元力?”
沐凤白和魔流剑尊互相对望一眼,眼里俱是深深的骇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色元力从小殿下眉心渗出,云雾般摇摇下坠,跌入地面如江河铺展,覆盖脚底大稷山脉。
沐凤白自问晋入九品这些年来不曾中断修行,如今九品巅峰之境,元力外放也不如眼前那人的百分之一。
比自己还要强盛一百倍的元力?
开什么玩笑?
就算是八大国期间就已经成名的魔流剑尊也不敢相信。
魔流剑尊面色阴沉低声说道:“天相修行者的强大之处不是我等可以想象,不能让他顺利晋入九品!”
跨坐在黑马之上的魁梧男子猛然拍鞘,身后重剑刹那出鞘,剑随人动,金黄色元力火焰划过大稷山脉的夜空,燃烧出一条炽热的通道!
仗剑而起!
大世来临之后顺利领悟域意的魔流剑尊一剑递出。
那柄漆黑的魔流重剑由剑柄幻化金黄,幽幽元力滚烫。
却再也不能存进。
双手抵在剑柄处的魁梧男子深吸一口气,再度抵力,十成元力全开,膂力堪比龙象,落在脚边的雨滴全都被这一刻的元力炸开!
仅仅是被元力弹开的雨滴便千缕万缕如针炸裂,溅射到鳞甲之上立即迸开一道道裂痕!
更匡论被重剑全力以赴砸中胸膛的那个男人。
魔流剑尊瞳孔微缩。
他清楚得感知到,这一剑砸出,如同蜉蝣撼树,施以元力能崩开小山头的魔流剑,如同抵在了屹立千年的忘归山山巅一般。
那人巍然不动。
甚至连一丝摇晃也没有。
这是何等恐怖的体魄?
紧接着剑尖之上的那端传来更加炽热的高温!
是那人的域意?!
魔流剑尊抑制不住怒吼一声,双手叠掌抵住剑柄前推,整个人与地面成一个弧度,身躯如大弓弯曲满圆,脚底已经深深踩踏入泥土之中。
无果。
雨雾之中,高温散开。
面无表情的易潇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身高。
他远不及面前的魔流剑尊来得魁梧。
他面色漠然推出一只手。
掌心抵在重剑剑锋之上,大拇指扣在剑面之下,其余四指轻轻敲下,抵死这柄巨大重剑。
开始前进。
那个魁梧男人的声音从嗓子里被压回胸膛,赤红着双眸,最终却只能节节后退。
黑袍大雨飘摇,易潇弯曲四指,重剑那端的男人被压得憋屈双膝几乎要砸在地上。
小殿下前进一步。
魔流剑尊面色涨红后退一步。
这已经不是角力。
更不存在丝毫的剑道较量。
在这柄重剑之上,魔流剑尊覆盖而上的域意,在易潇指尖扣下的一刹那,甚至来不及逆卷而回,顷刻间便支离破碎,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覆盖九成在三息之内变为覆盖一成不到。
这是实力的压制。
天与地,云与泥。
这是两个层面的接触。
魔流剑尊不敢相信眼前的男人还没有晋入九品的事实。
他面色惊恐,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矮了眼前那个黑袍男人小半个身位。
易潇的面容藏在猎猎作响的黑袍里,露出的眼神里只有极致纯粹的黑白。
如同魔王降临人间。
被他吞入腹中的那团域意光芒,在小腹里透过**凡胎,散发出盈盈光芒。
“我放弃了大成的剑域。”
小殿下突然声音沙哑说道:“你说的不错,我可能很难走出那条完美的道路了。”
杀戮剑域的胚胎,想要奔着至强级域意的大成境界,最多只篆养了三成,至于其他域意,更是远远比不上杀戮域意。
眼前双膝都被压在地上的魔流剑尊之前有一句话说的不错。
易潇将所有域意都揉碎了。
只可惜不是为了凑出需要晋升九品的元力。
他们这些人,怎么可能会理解易潇的株莲池里究竟有多少元力?
足够供圣岛修行整整一年的元力。
足以淹没脚底的整片大稷山脉。
易潇揉碎这些域意,只是为了喂给杀戮剑域。
一气五百甲。
手下的这些亡魂,全都被杀戮剑域吞噬,世间的杀念怨念,轮转业力,都是这道域意的精粹。
只可惜还没有大圆满。
小殿下也等不到大圆满了。
苍穹之上,雷光闪过——
五指猛然用力捏碎重剑剑锋的黑袍男人眼神愤怒,挥袍拂袖。
身躯魁梧却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来不及收手护住面颊,一道鲜血飙射而出,整个人倒飞出去,砸出一条长道。
脖颈之处一道几乎砍断头颅的血痕。
魁梧男人的头颅与身体骨头全被剑气斩断,只有一条极细的血肉连在一起。
死得不能再死。
沐凤白面色惨白,抑制不住惊叫一声,来不及驱马后掠,就看到了雷光之中那道令人发寒的黑色身影。
那道黑袍的速度实在匪夷所思,连天顶落下的那道雷光都没有消散,就已经出现在了沐凤白面前!
易潇一脚踩踏而下,将沐凤白胯下的黑马头颅狠狠踩在地面,踩成一滩烂泥,一把拎起沐凤白,小金刚体魄加持之下,那股巨力哪里是修元者能够抵抗的?
沐凤白面色苍白,被易潇双手拎起肩甲,高高举起。
雷光闪耀而过,映照出小殿下沐浴鲜血的森然面容。
易潇面无表情,双手十指,未曾圆满的杀戮剑域顺延指尖递入黑甲鳞面,再递入沐凤白骨骼之内!
北魏四剑子之中最为孤傲的“白鹭”,体内被易潇硬生生塞入第二道剑意,逆行经脉一周。
这是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剧痛。
沐凤白却张口笑了。
露出满齿鲜血。
只是易潇的杀戮剑意太过强盛,压得他连呼吸都困难,此刻张口,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殿下盯着沐凤白,平静说道:“你想说话?”
沐凤白同样盯着易潇。
他微微张口。
或许是想告诉易潇,当年在风庭城外,那个做了替罪羊的齐梁大内高手,落在自己手上,死得有多么凄惨。
或许是想把自己当年虐杀那个男人的行迹,添油加醋说出来,至少能够触怒眼前的小殿下。
只是小殿下的面色一如往常一般漠然,不参杂有丝毫感情,即便是为老段复仇,面上不见喜悦也不见悲伤,没有难过也没有快意。
麻木了。
木然了。
而沐凤白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易潇对那个男人一字一句极为缓慢说道——
“风庭城外,血债血偿。”
沐凤白陡然瞪大了双眼,双手攥紧易潇的虎口,腾空拼命挣扎,比之前要残忍十倍的痛楚加持在骨子里,于是口鼻之间的鲜血顺势迸溅而出。
易潇的那句“风庭城外,血债血偿”无情落下。
每出一个字,杀戮域意翻滚,在沐凤白骨子里伐经砍脉一个周天。
如此八个周天。
如遭阿鼻地狱。
被易潇提起,藏在黑甲下的那个年轻男人在八个周天的剑气运转之后已经没了丝毫气息,双臂软绵绵下垂,整具身躯缓缓舒展开来。
大稷山脉再多一具尸体。
沐凤白那具上好的皮囊,被易潇随手丟掷在魔流剑尊的尸体旁边。
小殿下抬手拎起黑袍衣摆,微微抖擞,收敛长袍。
乱军之中。
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先是感到了无尽的迷惘。
无数的马蹄踏地声音混杂而来,脚下陆地颤抖,整片山脉都被铁骑踏动。
要覆灭世界的大雨将一切火焰都熄灭。
心底的火焰却熊熊燃起。
易潇有些恍惚。
他回想到了那天与萧布衣一同冲出雪雾森林之前的场面。
那个布衣男人笑着半举粗刀,对自己说道:“承你吉言。”
“若是回了齐梁,我便与她大婚。”
粗刀还在自己脚边插着,入土三分。
人已经不在。
耳边似乎有那个男人的声音不断缠绕。
易潇惘然望去,黑白的眸子里倒映世界在大雨里的倒影,而在千骑之中,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
“咯噔”一声。
是什么断了。
小殿下缓缓低下头,发现那柄粗刀不堪重负,刀柄刀身分离,断成了两截。
......
......
“咯噔”一声。
是什么断了。
唐小蛮茫然望着自己手里的那根木签。
青石叹了口气,望着这位去而复返的女施主,叹息说道:“签断,大凶之兆,施主不要再求签了。”
小沙弥抿唇望向自家的监院大人。
青石抬起头,望着同样带着一队人马入寺而来的高大男子,那人手里也握着一根断签,眉目缠绕英气,带着一丝倦意,连兵甲都来不及卸,估摸着从北姑苏道一直南下而来,不知有几个晚上没有睡了,恐怕今晚还要连夜奔向淇江。
青石斟酌用词,无奈说道:“大殿下,须知天机留一线,算卦不算死。”
风尘仆仆从北姑苏道南来的萧无悔皱着眉头,努力让自己声音轻柔说道:“菩萨......我为他求签,签断;弟妹为他求签,签再断。”
大殿下顿了顿。
他颤抖声音笑道:“菩萨......您说,他们俩不会有事的吧?”
青石唯有沉默。
这院里的沉默,便说明了一切。
大殿下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捧着木签,不敢松手也不敢拼凑,喃喃说道:“等着,大哥这就来接你们。”
他挤出一个笑脸:“接你们回家。”
第七十二章 一剑叫你死
大稷山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易潇缓缓蹲下身子,捡起那把断为两半的粗刀。
瞳孔里黑白褪去,金灿浮现。
小殿下摩挲着粗刀刀柄,陡然间转头,望向铁骑之中的某个方向,心有所感。
那个方向!
易潇豁然起身。
白蛟散去,之前被小殿下吞入腹中,化为晋升九品的纯粹元力,此刻易潇手中无剑可用。
小腹之中的那团杀戮剑芒大放光明。
雨声大作,淋在黑袍男人肩头,溅出极细的雨花。
小殿下眯起双眼,悟莲瞳睁开,将眼里的一切都转换成青紫之色,铁骑战马层层叠叠,尸山血海大雨飘摇。
那里......有一件随风飘摇的布衣。
即便身上被扎中了一枪,两袖破烂浑身浴血,萧布衣的身法依旧鬼魅,总能在极其狭小的空间躲开铁骑冲杀。
只能难免有些独木难支的感觉。
显然是一口气到了极限。
强撑。
那杆大枪扎穿肩头,鲜血淋漓,萧布衣面色平静,双手元力握住枪身,十指攥紧猛然交错,刹那将枪身露在肩头外的部分拍断。
血肉与枪屑横飞。
二殿下握住那根断了枪尖有如水火棍一般的枪杆,长身而起,染血棍头带着木渣势如破竹捣出,如竹竿粘蜻蜓,下一瞬间戳穿一颗铁骑的头颅,将头颅点开之后猛然抖杆,继续前行,去势一往无前,不留丝毫防备。
一条粗棍左右连摆,拍开数道身影,萧布衣手中的枪身粗棍质地极脆,一拍一断,最后只剩下双手之中残余的极短棍身。
大雨之中,铁骑将他团团围住。
这个男人的肩头后部被大枪枪尖戳穿,腰身触目惊心的十多道刀伤剑痕斑驳染血,负伤至此,依旧站得笔直,脊梁骨不曾弯曲。
他轻轻丢去了手中棍。
砸在地上,溅砸出混着血的泥土。
这个身影摇了摇头,轻轻吐出胸膛里的那口气。
一气用竭,面前依旧是大雨之中带着肃杀气息无穷无尽的黑甲。
他笑得有些孤独。
......
......
远方突然传来一声轰鸣。
一人一骑被掀飞出去,在大稷山脉上空一闪而过的雷霆之中显得极为突兀。
接着是第二道被掀飞的身影。
远方有一人突然开始奔跑。
那个奔跑起来的黑袍男人一手按住眉心,尸山血海之中断剑残刃全部飘飞而起,随他身形起舞!
“杀戮剑域”以一种无差别的方式释放出来!
这道剑域在大稷山脉开始狂饮鲜血,域意水涨船高,每杀一人,空气之中如剑气一般的猩红气息便浓重一分!
断剑残刃在易潇身后狂舞,跌跌撞撞追随,却无法赶上龙蛇加持的世间极速,霸道到了极点的杀戮域意在前方开路,一路将所有拦在前方的铁骑全都拍开捏碎,而被抛飞而起的残骑裂甲,下一刹那便被小殿下身后的飞舞刀剑分尸碎裂。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萧布衣和易潇之间的那条直线,被一条猩红发丝直接贯穿。
小殿下面无表情攥住右手,尾指缠绕的发丝被紧紧攥在掌心,接着左手握住右拳,猛然停步扭腰。
龙象巨力牵扯发丝。
小殿下和萧布衣之间的那条直线被一道颀长剑气覆盖,随发丝上拉,崩裂开一面猩红瀑布。
世间极致之锋锐。
那道黑袍身影高高跃起,于暴雨磅礴里跌入阵中,旋转之势尚未停歇,落地之后犹有余势将双手合拢,随身形一起,如揭开面纱一般兜绕面颊一圈,最终悬停在耳畔。
那根发丝“嗖”得一声回收。
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
肃杀。
死寂。
小殿下炽热的瞳孔在大雨之中燃烧。
他站在大雨里。
站在萧布衣身前。
以他为圆心,围了一圈水泄不通的黑甲铁骑,突然出现了一道甲胄崩裂声音。
如同女人以纤纤玉指触动琴弦,缓缓抚琴而过。
动作轻柔无比。
黑甲之上被发丝抚摸过的地方,陡然裂开一道裂纹。
银瓶乍破水浆迸。
拦腰斩断。
分尸两半。
小殿下站在磅礴大雨里,株莲相能够清晰看清楚那个在远方高处督阵的青甲年轻男人。
易潇深吸一口气,对江轻衣大声道:“江轻衣!信不信我一人杀尽两千甲!”
天地无声。
端坐在马背之上的江轻衣轻轻摩挲着手中兵符,雨水在他肩头砸下,将青甲里的衣衫全都浸湿染透。
他背后是凉甲城。
幽幽火光在城头立起。
江轻衣同样大声回话道:“信!”
两个年轻男人,因为立场不同,站在了对立面。
江轻衣接着大声说道:“但你可知,在凉甲城外,在大稷山脉外,是西关的十万人马,无数白衣袍泽!就算你今日杀出了大稷山脉,杀穿了凉甲城,也走不出西关,逃不出北魏!”
易潇沉默了。
他笑了笑。
问了一个问题。
一个一直藏在心底的问题。
“我真的想不明白......”
小殿下双目里的金灿之色缓缓消散,整个世界的青紫飘摇而去,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他伸出一只手,平摊手掌向天。
掌心接住连点成线的大雨。
“杀了我,你们到底能有什么好处?”
不断有雨滴从掌心迸溅而出。
易潇对江轻衣说道:“杀了我,只会促进战争爆发。”
江轻衣眯起眼。
他开始思考,大雨和雷声在耳边轰鸣。
易潇说的没有错。
“曹之轩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最后放弃了。”
江轻衣沉默了。
他好像明白了易潇的意思。
小殿下平静说道:“为什么西关一定要杀我?”
青甲之下的年轻男人下意识说道:“因为那位王爷......”
那位王爷一说出口,大稷山脉所有的黑甲气氛都变得不同,所有甲士握紧了手中刀枪剑戟,杀意更盛。
而易潇依旧面色平静说道:“那为什么......那位王爷就一定要杀我?”
小殿下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短暂的间隙,语气令人不容置疑。
“北魏放弃了,因为不想爆发战争。”
“西关却没有放弃。”
“那么西关到底算不算北魏的一份?”
小殿下面无表情摇了摇头,自顾自说道:“西关算不算北魏的?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西关壁垒替北魏守门户守了这么多年,但说到底西关是黎青的。就算是那位白袍大藩王死在了风庭城,他生前说的话,依旧在这里被奉为圣诏。”
江轻衣面色有些不太自然的苍白。
易潇问道:“那么......你们眼中,黎青的意思,是黎青的意思吗?”
这句话很绕口。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听明白。
千余黑甲保持沉默,等着江轻衣开口。
但江轻衣听懂了,易潇身后的萧布衣也听懂了。
北魏是北魏,十万里浮土划分的清清楚楚,四大关也标注的明明白白。
足以说明,北魏自始至终,都是曹之轩的北魏。
那么西关呢?
西关在这十六年来,说是曹之轩的西关,不如说是白袍大藩王黎青的西关更为恰当。
黎青离开之后,西关是谁的西关?
袁忠诚?桓图穷?还是说江轻衣?
都不是。
伍长服从百夫长,百夫长服从千夫长,千夫长听从城主总督,城主总督要听手持兵符的江轻衣。
江轻衣的兵符是袁四指给的。
那么袁四指听谁的?
素日里一口一个奉王爷意志行事的袁忠诚,听的难道是那位死去的王爷的?
江轻衣有些口干舌燥。
小殿下淡然无比问道:“你知道极北之地,有一座屹立在风雪之中的神圣城池吗?”
风雪银城。
当历史被掩埋,谁也不知道西关那位大藩王曾经拎着灯笼远赴寒酒镇,带着西关三犬,与风雪银城的城主,究竟有过怎么样的一席交谈。
或许那位大藩王将西关托付给了可以信任之人。
或许那个可以信任之人不是曹之轩而是某个在当时看来的确值得信任的人物。
但人总是会变的。
譬如......那位圣地的主人。
风雪银城城主从鬼门关出关之后,就变了性情。
或许就有这么一个人,想借着中原的火苗,燃起一场大火。
或许那个人就是风雪银城的城主。
或许他选择了借助靠近北地的北魏。
或许北魏就这么接受了银城所谓的好意。
许多的或许。
听起来很可笑而荒诞。
而真相往往就寄身在或许之中。
很多事情其实就是可笑而荒诞的。
......
......
既然有这么的或许,那么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呢?
曹之轩是个胆大心细的真正枭雄,他不介意任何人成为他的盟友,所以他没有理由拒绝银城的加入。
而在这片他亲手经营了十多年的土地之上,银城也确实插不上丝毫的手。
唯独西关除外。
银城执意要杀易潇。
所以有了一开始的雪雾森林大围杀。
而高高坐在洛阳皇座之上的男人却不这么想。
曹之轩在乎唐门的小世界,在乎银城的幕后支持,更在乎喘息的时间,但他不是俯首称臣的角色,即便被圣地二字压在眉心,也不曾低头。
他确实尽了北魏的一份力去应银城心思。
森罗道围剿易潇的人马数量足以证明诚意。
对于北魏而言,能在银城不稳定的支持之下拼命蓄势,最终能长成与齐梁一样的巨人,这是重中之重,当务之急。
杀了易潇和萧布衣,逼得战争爆发,银城到时候会不会撤身而退?
曹之轩不会去赌。
他是一条真正的老狐狸,游走在利益的边缘,垂涎着所有对北魏有利的食物,却老奸巨猾地放弃了看似最大的一部分利益。
求生。
所以他留了一份最后的洛阳敕令。
只可惜易潇和萧布衣选择了绕西关。
于是......就有了西关的这场剿杀。
很多的或许。
真相是什么?
知道真相的人似乎很少,却绝不是一个。
紫袍大国师无疑是知道的。
某位在森罗道殿会里如履薄冰的老人似乎也知道。
但眼下至少在大稷山脉里,没有人知道。
易潇不知道,江轻衣不知道,萧布衣不知道。
小殿下说完以后停顿了很久。
他给足了江轻衣思考时间,最终认真说道:“撤甲。”
“不然我一剑叫你死。”
第七十三章 一剑西来万道崩
江轻衣从来没有想过易潇说的问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直觉告诉他,易潇说的那些......似乎都存在着可能性。
不,准确的说,江轻衣感觉,易潇说的,极有可能都是正确的。
因为袁四指身边这一年多来,多了许多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人物,即便是曾经的影子桓图穷,也被袁四指经常调往外地执行相当简单的任务。
真正独揽西关大权的,看似是袁四指。
其实是谁?
江轻衣不知道。
他猜不到。
之前他站不到易潇的角度,就存在了现在的思考死角和盲点。
所以在大雨磅礴之中,青甲男人沉默了很久。
过了很久。
他轻声说道:“我觉得你说的对。”
接着江轻衣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但你要我撤甲,我......做不到。”
他远远望去,与那个黑袍男人对视。
他摇了摇头,决定在凉甲城外死磕到底,这与战功无关,这其实是一种信任。
他相信袁四指不是易潇所说的那种人。
铁骑开始冲阵。
江轻衣喃喃说道:“袁忠诚很快就赶来了,就算你能一气破千甲,到时候也不得不束手就擒。若是活捉了你,此事的轻重缓急就全被西关握在手心,至于齐梁和北魏......哪里是这么容易就打起来的?”
远方铁骑洪流之中,小殿下将萧布衣重新背负在背上。
他双目燃起金灿火焰,望向远方的江轻衣。
深吸一口气。
萧布衣被易潇背在背上,有些无奈说道:“真是讨厌这种感觉啊......”
易潇淡然说道:“扶紧了,杀出大稷山脉,再穿凉甲城,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出西关了。”
二殿下捂住嘴唇,沉闷咳嗽一声,笑问道:“行不行?”
“看好了。”小殿下笑了笑,说道:“一气破千甲有何难?”
浑身血污的萧布衣摊开捂唇的手,掌心全是腥红。
他有些目眩神摇,笑着缓缓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垂下眼帘,在易潇耳边轻声说道:“那我先睡一会。”
小殿下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睡吧。”
睡一觉,就到齐梁了。
大雨倾盆妖风四起。
黑袍身影长身而起,如大鹏扶摇直上,面无表情,猛然抬臂,只可惜背后的男人已经闭上双眼,看不见眼前的世界,究竟是何等的震人心弦!
天翻地覆。
大雨被无形力量翻覆。
由下而上颠倒!
无数刀剑残刃,伴随着癫狂大雨一同起舞切割,嗤然席卷,以一人为中心,磅礴如同龙卷,刹那清空出方圆十米!
黑袍身影高举双臂前行。
小殿下背后的男人安静闭上了双眼,双臂挂在他的脖子前。
听到了易潇的那句“睡吧”。
这仿佛就是世上最令人安心的话了。
这世上有许多未知的事情。
二殿下不知道今天这场大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会不会把大稷山脉的铁甲全都浸红,汇聚成洪流,把凉甲城的城门冲破。
他也不知道,雨停之后,精疲力尽的自己再睁开眼,是不是就回到了齐梁,是不是就能见到心底的那个人儿?
他只知道自己用尽了全力。
从踏上北原的那一刻起,到如今南下的归程。
所有的心愿早已经焚成灰烬,被埋藏在大雪里,而今被这场大雨全都冲刷而去。
这一路的苦,无须别人知。
而他还未倒,只因有人还在等他。
太累了。
太乏了。
如果换成一个月前的自己,早就分流抵死,拼尽全力为易潇杀出一条血路。
可现在的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就这么死在大稷山脉的铁骑洪流里。
他做不到就这么死在十万里北魏的大雪冬天。
他必须要活下来。
他想活下来。
靠在小殿下背后的萧布衣深深吸了一口气。
抬臂前行,身旁刀剑狂舞如天神下凡的易潇没有回头。
他杀穿铁骑,杀翻黑甲,脚底血流成河,一路势不可挡。
向南而行。
向生而行。
但是他不知道背后的男人已经泪流满面。
......
......
袁四指勒马停在大稷山脉。
山脉最前方。
能够听到山脉尾部震颤天地的厮杀声音。
很难想象,那是一个人独自面对两千铁骑的场面。
袁四指身边还有另外两个人。
若是江轻衣在场,也只认识这两人中的一人。
与袁四指并驾齐驱的是最近西关声名鹊起的壁垒提督燕白楼,燕白楼与江轻衣被西关并称为一文一武最年轻的两位大人。
另外一位的身位处于燕白楼和袁四指之中,稍稍领先,也正是他停马,身后袁四指和燕白楼才跟着停马。
黑袍里的身躯不算高大,那人端坐在马背上,大号的粗布麻衣将他的身形全部遮掩住,一丝面容都看不出来。
袁四指挑了挑眉,望向燕白楼,平静说道:“十六字营,目前有一万黑甲可以调动,按你们的意思,今日凉甲城南城一破,就是势不惊人死不休的局面。”
袁忠诚眯起眼,说道:“杀了他们,洛阳那边怎么应对?”
与江轻衣齐名的燕白楼的确是个很年轻的人物。
他的面容倒是平淡无奇,算不上英俊也算不上丑陋。
燕白楼瞥了一眼正中心的黑袍人儿,平静对袁四指说道:“我从银城出城,来西关这一年多,等的就是今日。哪里能顾得上洛阳?”
袁四指沉默没有说话。
最前方的黑袍人沙哑着声音说道:“任平生已经先去了?”
袁四指点了点头,说道:“剑冠取出九恨先行一步,应该已经到了凉甲城附近。”
燕白楼眯起眼,有些猜不透身旁的黑袍人。
他的声音明显是经过了元力扭曲,面容隐藏在黑袍里,难以分辨出究竟是谁。
但他的确是奉了银城城主的令牌来到西关。
压上自己一阶。
硬生生把早就该出阵的十六字营压得不能动弹。
看这个样子,难道还准备放走齐梁的那两个人?
燕白楼声音不善提醒说道:“大人,易潇是身负两大天相注定要成为大修行者的人物,如今踏入九品,就算是任平生到场,最多也只是拦住他,而不能杀了他。”
黑袍人儿置若罔闻。
袁四指冷不丁笑了一声,说道:“任平生剑道境界大圆满,九恨在手,打三个你不在话下。易潇靠着天相能杀出两千甲,最后还有力气与他交战?”
燕白楼面色木然说道:“城主大人要易潇死,这是不能出差错的事情。”
他扭头望向黑袍里的那人,一字一句问道:“大人,您压了黑甲这么久......难不成,您想让忤逆城主大人的意思?”
黑袍里没有传来一声动静。
刹那间天地一道雷光。
黑袍里探出由麻布裹着的剑形,未曾出鞘,瞬息戳在燕白楼胸膛之处,几乎可以说是西关壁垒扛鼎之人的燕白楼身形被一剑戳飞,狠狠砸倒一根古木,最后狼狈跌倒在雨泥里。
燕白楼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
黑袍里的那人缓缓收剑,余光瞥了一眼狼狈不堪的西关提督,轻声说道:“闭上你的嘴。”
燕白楼乖乖闭嘴。
袁四指眯起眼,只道风雪银城高手果然盖压中原,燕白楼就已经非同凡响,眼前这个奉令而来的神秘人物,一剑戳飞燕白楼,估摸着有了任平生之流的实力。
圣地里不缺高手。
燕白楼这样的算是一流末梢。
黑袍人儿算是一流里最强的那一级别。
至于李长歌西妖,已经不在范畴之内,被归纳为妖孽。
打心眼里不在乎这件事的袁四指只想看一场好戏。
刚刚雷光乍现,他隐约看清了黑袍里那人的面容。
带着一张面具。
一张白色的,如猫儿一般的面具。
......
......
杀光两千甲需要多久?
如果是那位森罗道大殿下,杀得兴起,杀得快意,一息十条性命,就算两千甲被她杀得四处流窜,最多也只需要半个时辰。
而若是有了督阵之人。
阵型变幻,铁骑冲锋。
压力陡然增加数倍。
杀穿两千甲,便不再容易。
十六字营黑甲先是与杀戮剑域外放的小殿下对冲。
黑甲入剑气之内立即被碎成血沫,震飞而出,徒增空中随剑域一同起舞的断剑残刃。
冲天血腥卷满大稷山脉。
当高处督战的江轻衣发现了诡异之处之后,十六字营立即改变了策略。
江轻衣开始以拖字决。
他想拖到援军来袭。
兵符却黯淡下去。
那个黑袍男人开始迎着黑月铁骑杀戮,大雨倾盆鲜血倒流,在凉甲城外悬挂的灯笼,被血腥气息染得发红。
这是一件很令人悚然的事情。
江轻衣不懂修行,他相信人力有时尽。
他真的不相信有九品高手可以一气破千甲。
可在易潇和萧布衣先前杀戮一轮之后,十六字营的铁骑数量早已经没有两千之数。
如今的黑甲,被易潇以剑域疯狂屠杀。
小殿下的面色未曾变过。
前行,再前行。
拦住道路的铁骑黑甲自行入剑域领死,连人带马撞入剑气,入骨入肉三分,血气横飞三尺。
江轻衣甚至不知道大稷山脉的阵中混入了沐凤白和魔流剑尊。
他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那个人的战力。
当小殿下背着萧布衣走到大稷山脉,能够望见凉甲城的红灯笼的时候,十六字营的黑甲已经所剩不多。
江轻衣不知道为什么援军还没有到。
他颤抖着声音,一路斡旋,如今背后是凉甲城城门。
现在要不要撤甲?
援军还要多久能到?
这些都已经不是江轻衣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了。
现在反而是他退无可退。
那个真的杀穿两千甲的男人距离自己只有数十丈。
目力可及。
背着萧布衣的易潇挥了挥手。
剑刃风暴刹那散去。
小殿下木然望向江轻衣,那个背靠凉甲城城门的年轻男人,与自己在风庭城佛塔有过一面之缘。
这些都不重要了。
你要杀我。
我只能杀你。
小殿下遥隔数十丈,元力铺展,袖内一根黑色发丝缠绕而上。
遥遥对准江轻衣。
压指。
按弦。
数十丈距离一闪即逝。
那根发丝刹那洞穿江轻衣眉心。
“铮”得一声。
极为刺耳。
易潇皱起了眉,眯起眼望向那柄堪堪挡在江轻衣眉心前三尺的九恨长剑。
那柄九恨藏在剑匣里。
狭长剑匣被任平生双手捧住,抵在面色苍白的江轻衣身前。
小殿下微微抬臂,那根发丝倏忽收回,刹那带崩整个剑匣。
剑匣砰然而碎,那柄九恨在空中倾泻寒光,翻转一周,被任平生干枯的右手五指紧紧攥住剑柄。
剑冠将江轻衣护在身后,叹息说道:“脑子关键时候傻了?命重要还是功勋重要?早就该撤甲了,死命拖着干什么?”
江轻衣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任平生幽幽说道:“西关早已经不是当年的西关了。”
这个瘦削的男人背对江轻衣,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一直觉得,做一个江湖逍遥客,好过死在不明不白的阴谋诡计里。”
江轻衣突然一怔。
“你的心太软。”任平生轻声说道:“曹之轩想让你接管西关,有洛阳替你做靠山,你早就该借机上位了,偏偏要亲自去打生打死,还愿意把后背留给不可信的人。”
江轻衣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颤抖着抬起头来,望向那个瘦削男人。
任平生突然说道:“我这一生尽在漂泊江湖,算不上波澜壮阔,但好在做了想做的事情,就算死了,也没留下什么遗憾。”
任平生顿了顿。
他没有说大稷山脉凉甲城的背后,究竟藏了什么阴谋。
他只是轻声说道。
“退回凉甲城吧,这里交给我好了。”
江轻衣跌跌撞撞退回凉甲城内。
他脑海里一片乱麻。
他现在才明白,原来援军来不来,真的就在那些人的一念之间。
那些大人物们的角力,错综复杂,他着实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
江轻衣只是想,如果今天没有任平生拦在自己面前。
非要跟易潇死磕到底的自己,带着这两千黑甲,是不是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了凉甲城外。
到时候缥缈坡上会不会有谁给自己立一块碑?
不会的。
人言人心可畏,难料世态炎凉。
江轻衣怔了许久。
身后崩起巨响。
城楼头被人一剑崩塌。
后续有许多声音。
似乎是战得极为惨烈。
江轻衣的头脑似乎变昏沉了,这些声音砸在脑海里,一片空白,惊不起丝毫涟漪。
最后他听到城门外有人冒着大雨悲壮高喝一声。
“愿为剑生,愿为剑死!”
那个声音如此熟悉。
如梦初醒。
江轻衣浑身颤抖。
......
......
小殿下缓缓合上了双眼。
任平生同样如此。
偌大的凉甲城,大雨中飘红的灯笼。
两个人对峙而立。
瘦削男人手里的九恨,被大雨千拍万打,剑身璀璨,雨滴迸发出如针般的寒芒。
任平生闭紧双眼,衣衫早已经被大雨拍湿,黏在一起。
他缓缓举起手中剑。
剑道大圆满。
剑尖撑开一道圆型屏障。
雨花遇剑尖四溅。
他在等身后人退入凉甲城,彻底安全。
易潇也在等。
他背着萧布衣,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
几乎以一己之力杀光大稷山脉伏兵的小殿下,幽幽转头,环顾了一圈。
在望向来时方向的时候多停顿了那么一秒钟。
最终停留在凉甲城前。
“真是满城寂静啊。”
小殿下笑了笑。
他面色悲悯,重新缓缓回头,看到一路踏过的场景。
流血漂橹如人间炼狱。
谁也不知道易潇在等什么。
他眉宇之间似乎有一丝期盼。
他背着萧布衣,几乎要将大半个身子都转过身去,望向回头的路了。
双眸金灿。
幽幽穿过大稷山脉的树林。
穿过苍穹落下的大雨。
穿过一切的障碍物,落在了那个笼罩黑袍里的那个人儿。
穿过了她的白猫面具。
黑甲铁骑戛然而止,没有援军再来。
那个端坐在马背上笼罩在黑袍里的女子,微微攥紧了袍里的漆黑剑鞘。
易潇其实在等一把剑。
任平生有九恨。
但他什么也没有。
他想借一把,至少能够与九恨正面交锋不会被落在下风的剑。
他缺的这一把剑。
巧的是,这样的一把剑,正在不是很远处的那个人,她就有。
只是白猫面具里的表情,易潇却看得很清楚。
有些微惘,有些茫然,有些纠结,有些不知所措。
一年多没见,有些不太像那个果断而可爱的姑娘了啊。
小殿下轻声笑了笑。
他以黑袍裹住萧布衣,将撑不住疲乏陷入沉眠的萧布衣轻轻放在地上,不让泥泞沾上萧布衣。
接着纵然舒展身躯。
易潇笑着抬起头,对着天空问道:“愿不愿意借我一把剑?”
这句话说给她听。
大稷山脉那段的黑袍人儿明显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她咬紧了嘴唇。
似乎要将那柄漆虞对准天空掷出。
只不过犹豫了那么一秒钟。
也就只晚了那么一秒钟。
凉甲城外。
一声清脆的声音。
“给你!”
有人不远万里,连夜而来,最终掠上了凉甲城城头。
她递出一剑。
剑气由袖内崩出,直接崩开凉甲城小半个城头。
一剑西来万道崩。
第七十四章 凉甲城外,大稷山脉
凉甲城外雷声隆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站在城头的女子青丝被红鬓盘起,素衣被大雨打湿,雾气朦胧,映得身材修长,却看不清面容。
立在那里,恍惚如仙子下凡。
芙蕖一剑递出,剑气自袖内崩出,将凉甲城小半个城头尽数崩开,剑气纵横不减,刹那钉在大地之上!
双手奉九恨而立的任平生陡然回头,望向立在凉甲城城头上的那个年轻女子。
声音不敢置信。
“剑道境界大圆满?”
易小安面色漠然。
易潇接过芙蕖,妖剑剑气通佛性,多年后逢上旧主,刹那亲昵缠住小殿下右臂。
大雨磅礴之中,小殿下听到任平生那句“剑道境界大圆满”,不由动容。
易小安这才修行了多久,就已经是剑道境界大圆满了?
习剑讲究多磨多练,一剑走千里,有些天资绝艳的剑客,也是仗剑行遍江湖,历尽千难万难,才悟得剑道境界大圆满。
任平生不敢相信地望向凉甲城城楼头。
那就是传说中那位大榕寺的佛门女子客卿?
闭关入佛塔才一年多。
怎么就已经到了这种境界?
再往上还了得?
任平生知道,比天才还要天才的,叫做妖孽。
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身上气息驳杂,无论是剑气还是佛气,都抵达了大圆满的境界。
比妖孽还要妖孽......
这叫什么?
易小安面无表情,对着凉甲城下那个捧剑的瘦削男人开口说道:“我不会出手,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出剑。”
说完以后望向易潇。
易小安深深看了一眼易潇,深吸一口气说道:“用完以后记得还我。”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缓缓伸出一只手,纤白手指压在剑尖上,将芙蕖剑尖压弯至触碰剑柄,任剑光在剑身上流转不息。
下一刹那,凉甲城城楼头上的那个女子起身跃起,半空之中不曾停顿身形,踩踏大雨,向着大稷山脉那头掠去。
易潇知道她是要去大稷山脉见那个人。
他没有拦。
小殿下默默甩了一个剑花。
妖剑起舞。
有剑在手,遇山开山,遇城开城。
芙蕖遥遥对准那个瘦削男人。
任平生深吸一口气,气机鼓荡两袖,九恨被他郑重以反手式握住,侧里剑尖对准远方的黑袍小殿下。
凉甲城。
两把剑。
......
......
大稷山脉的三人组,为首的黑袍人儿突然眉尖一蹙,听见远方的树林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穿林打叶声音。
是无数雨珠倒着灌砸而下。
苍穹之上阴云横推,如有一只手平静向前推掌。
飓风轰然降临如同大势至。
无数老树尽折腰。
燕白楼和袁四指眯紧了双眼。
那道身影来的速度极快。
造就这样一副风雨波澜大场面的,却是一个弱龄女子。
一身素衣麻袍被雨打湿,腰牌外露,眉眼里的佛性像极了佛门里深入简出的居士大人,却留着令人艳羡的长发青丝,穿着平淡至极,脸上看不出表情,是个不折不扣的十足美人胚子。
易小安站在大稷山脉一棵数丈高的大榕树干上,单手扶住树身,笑意有些冷淡望向黑袍人儿说道:“来都来了,还带着面具?”
黑色麻袍里的女子没有说话。
她缓缓掀起黑袍,揭开面具,露出面容。
袁忠诚笑意玩味,早就猜到是这位风雪银城的闭门弟子。
燕白楼则是面色复杂。
魏灵衫对着身后的袁四指和燕白楼说道:“凉甲城的这一战分出胜负之后,我要西关全都不许出兵。”
燕白楼咬着牙说道:“你要放易潇走?”
魏灵衫平静说道:“是。”
易小安木然望着这三个人。
魏灵衫轻声说道:“这位客卿大人似乎还与我有话要说,你们俩,若是听清楚了我刚刚的话......现在就可以走了。”
袁四指笑着转身驭马离开。
燕白楼呸得一声吐出一口血沫,沉默选了与袁忠诚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去。
等到大稷山脉重新恢复了寂静。
易小安挑了挑眉,说道:“怎么称呼?”
魏灵衫面色自若。
她身上的粗布麻衣相当宽松,若是不露相,连男女性别都看不出来。
易小安的那句怎么称呼,现在听起来......似乎怎么都带着些许的讽刺意味。
该称呼你北魏的龙雀郡主呢......
还是风雪银城的闭门首徒?
因为无论哪一样,在此刻听起来都有些刺耳。
伏杀小殿下的,是北魏的森罗道。
穷追不舍的,是风雪银城的那位城主。
魏灵衫笑了笑。
她柔声对眼前的小姑娘说道:“易潇是你的哥哥。”
郡主大人眼里带笑。
她顿了顿,淡然说道:“所以你可以喊我嫂子。”
易小安笑意不减,冷笑喊道:“大嫂,什么时候嫁到齐梁来?我还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魏灵衫面色淡然说道:“急什么,你哥都不急。”
易小安居然发现自己此刻无话可说。
万万没想到佛塔里修行一年,修身养性,到头来两三句话,依旧落了这位大大方方的北魏郡主的下乘。
郡主大人用实际行动证明姜还是老的辣。
易小安咬牙切齿说道:“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要是真喜欢我哥,怎么不早借剑?怎么不早让开路?两千铁骑围堵在大稷山脉,若是我哥不破九品,死在了这里怎么办?”
魏灵衫低垂眉眼。
她本没有必要向着眼前的小姑娘解释。
连一个字的解释都不需要。
但她想了片刻,依旧诚恳说道:“我这趟从风雪银城出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易小安微微怔住。
魏灵衫轻声说道:“你该明白,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喜欢一个人,是浮于表面的,你借给他一把剑,你想着他笑,想着他说谢谢,想着他接过你的剑,去杀该杀的人。”
“但爱一个人不一样。”
“爱一个人,你便不在意你的付出是不是有所回报。”
“借一把剑,就是单纯的借一把剑。”
“你可以接受他的一切,一切的冷落,一切的漠视,甚至一切的误会。只因为这一切,由于爱的缘故,都变得值得和可贵。”
站在大榕树上的女子听着有些微惘。
魏灵衫继续说道:“如果换成一年前的我,那么我希望他接过我的剑,去杀掉挡在面前的人。”
“但现在不一样。”
郡主大人笑了笑,说道:“我希望他举剑时候环顾四周,放剑时候做到心中无愧,不要为杀而杀,能够谨持本心,自始至终不要迷失自我。”
“他修行魔道也好,拜入圣岛也好,这些我都不在意的。”
“但是我不希望他杀光大稷山脉两千甲之后,变成一个残暴无度,只知挥剑杀戮的人,即便那时候我仍然爱他,可我不会允许我亲眼看着我爱的人走上这样的道路。”
易小安有些明白了。
她呆呆望向端坐在马背上的宽大麻袍女子。
魏灵衫淡然说道:“若是他杀了任平生,会惹上无数的麻烦,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北魏若是杀了他,只会促进战争的爆发,这些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所以......如果你不来,我会借剑给他,我也会在最后关头去阻止他。”
魏灵衫望向易小安,笑道:“只不过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
......
大雨,剑气,连珠,画壁。
芙蕖和九恨碰撞在一起,两道身影在凉甲城外一触即分,再度碰撞,速度快如奔雷,声势浩大不输千骑对撞。
一次又一次的对攻。
城门被剑气轰砸得斑驳摇晃,坚韧的墙皮在大雨侵刷之中未曾动摇,此刻被剑气洗漱刮落,层层推平。
剑道境界大圆满的任平生从交手的一刹那,就知道了这一战的结局。
一剑被压。
剑剑被压。
并不是九恨不如芙蕖。
也不是任平生的剑道境界不如易潇。
相反,小殿下的剑道境界距离这个瘦削男人还差了相当大的一截距离。
委实是两道天相加持,在九品境界实在太过逆天。
小殿下的小成域意,小成剑骨,小成金刚体魄,在九品境界交相糅合,就是没有缺漏的存在。
没有一丝一毫的缺陷。
完美无漏。
交手九十九剑,凉甲城外的重甲城门被一道瘦削身影狠狠砸中,哐当一声重响,那个反手握剑的男人这一次没有立即站起。
任平生七窍流血。
他不再双手反握九恨,而是双手叠掌,摇摇晃晃站起。
背后的重甲城门坑坑洼洼。
剑道对攻之中,这里不知道被自己砸中了多少次。
远方站在大雨里的那道身影依旧平静。
连气息都不曾紊乱。
让人感到绝望。
即便是没有走出那条大圆满道路,小殿下依旧可以横扫几乎所有的九品。
任平生有些后悔自己当初在乌乌镇没有动手杀了这个身负两道天相的齐梁妖孽。
他颤颤巍巍站起,深吸一口气。
换气。
有些枯萎的元力再度鼓荡双袖。
任平生高声喝道:“为剑而生,为剑而死。”
奔袭。
一路溅起无数泥泞,拖剑而起,自下而上翻斩而出。
刹那便过。
这一剑在雷光之中被定格。
任平生双目冲血,九恨被拖在地上,抬起之时被易潇一脚狠狠踩踏下去,重新砸回地面。
小殿下面色平静,不喜不悲。
“你输了。”
瘦削男人的表情有些惘然。
芙蕖的妖光刺目无比,缠绕住他的脖颈。
有些时候,输了,就是死。
剑客比剑,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所以小殿下只需要轻轻抖动一下这柄妖剑,便是一颗硕大头颅落地。
这可能是西关最大的头颅之一。
然而小殿下没有这么做。
那道妖光如蛇吐信,最终缓缓探回身子。
易潇轻吐一口郁气,不再去看身子僵硬的任平生。
他走到二殿下的身旁,有些吃力抱起这个黑袍裹着的昏迷男人,将他重新背回背上。
路过任平生身旁的时候,小殿下微微停住,轻声说道:“不是一命还一命。”
“只是不想让她失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