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我不愿醉
兰陵城内酒气弥漫,鞭炮声音除旧迎新,大红灯笼随风飘摇,城内巡回表演的队伍穿过大街小巷,城门大开,来迎接从洪流城归来的三位殿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晚的酒会,先是在陛下准备的焰火宫举办,冲天焰火而起,一坛又一坛从北姑苏道运来的好酒被端上酒宴。
“洛阳有闻名天下的洛阳.水席,兰陵城有同样惊艳的江南饕筵。”
小殿下坐在易小安身边,笑着指了指手捧水荷瓷器盛放菜肴的宫女,个个身材窈窕水袖飘摇,玲珑绸缎眼波温柔,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在焰火宫席位里穿行而过,将水瓷放下之后轻轻揖礼,轻轻舞袖而去。
焰火宫里两道长席,能够入席的俱是兰陵城能说得上话的大人物。
陛下坐在首席,三位殿下按长幼依次排开,萧布衣和唐小蛮之后就是小殿下。
青梨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坐在易小安身边,木然盯着自己面前的菜肴,想着先前易潇对自己说的,江南规矩多,陛下未曾动筷,自己就不能动筷。
易小安才知道青梨的身份,乃是圣岛上唯一拥有空间天赋的妖兽,也隐隐约约得知了青梨的身世。由于某种原因,易小安对于这位不愿意多话的狸猫姑娘,有种介于同病相怜的好感。
“饿了?”
青梨木然点了点头。
这位饿坏了的妖族小姑娘双手叠放在桌下,实则捂住腹部,下巴轻轻磕在青木案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易小安扭头望向易潇。
她指了指青梨,又指了指自己,轻声说道:“饿了。”
小殿下有些哭笑不得。
陛下坐在宴席首位上,看着下方七大家家主诸位都已经入席,齐恕少然等人全都正襟危坐,似乎等着自己说话。
萧望本想说些什么,环顾之时不经意间瞥见了易小安的小动作。
哑然失笑。
陛下大人对着易小安眨了眨眼,轻声对焰火宫里的诸人说道:“诸位,同庆。”
焰火宫大殿被开出了穹顶,圆型大殿上空倒映夜空,刹那焰火冲霄,在所有人头顶绽放。
宫女们前行和退下的速度加快了起来,一道又一道菜肴被轻柔端上长席。
陛下轻轻夹菜。
青梨可怜巴巴抬起头,看到小殿下哭笑不得对着自己点了点头,相当不客气地深吸一口气,在骇然目光里奋起夹菜。
可能在妖族的认知里,拿筷子吃饭已经是相当文雅相当麻烦的一件事情了。
如果不是易潇提前跟青梨打过招呼,这位小姑娘可能会站起来用双手去端菜。
也许还会动用空间天赋去抢自己喜欢的菜......
小殿下有些尴尬向着席间诸位举杯示意。
陛下则是相当开心的大笑。
“北魏有烈麝,齐梁有烽燧。这世间烈酒,烈麝烽燧可以齐名并列,北姑苏道的将士抵御西夏,坚守在烽燧长城,那里终日寒冷,唯有以酒御寒。”
萧望站起身子,双手平举酒器,烽燧清影在酒器里摇晃,映照出头顶苍穹的绚烂烟火。
他平静说道:“我敬大家。”
大殿下率先恭敬起身。
接着所有人站起,一字排开,面朝那位陛下大人,将酒端过头顶。
青梨嘴里还含糊塞着东西,鼓着腮帮子站了起来。
萧望将烽燧饮下。
一口饮尽北姑苏道的烽燧,千里风雪千里烽火,千年岁月犹如烈火,入口之后在喉咙里翻滚,如刀割裂,却令人更加清醒。
所有人都饮下这口烽燧。
每个人面色都有所不同。
小殿下闭上眼,任那股辛辣入喉,百般回荡。
易小安则是有些不可思议张开了眼,那双平静了很久的眸子里,轻微掠过欣喜的神色。
大殿里寂静下来。
接着青梨小姑娘的声音打破了安静。
“好喝!”
青梨丝毫不掩盖自己喝下烽燧之后的喜欢模样,大大方方喊了一句好喝,就着酒将食物咽下,接着要过第二杯烽燧,大口啃下猪肘,再饮尽烽燧。
所有人目瞪口呆。
这个看起来文静秀气的妖族小姑娘居然比北魏大汉的吃相还要粗犷和豪放。
陛下大笑着挥手,于是大坛大坛的烽燧被搬上焰火宫。
洛阳.水席,以上菜如流水而闻名,所有热菜皆有汤,汤汤水水,吃完一道撤后再上一道,有荤有素,可简可繁,五味俱全。
而江南饕筵,则是注重菜食分量,以荤偏多,口感细腻,再配上清茶消油解馋,只是今日酒会,陛下撤了清茶,上了烽燧。
一场饕餮盛筵。
易小安是个酒胚,但天酥楼后就再也没有喝过酒。
没有好酒。
她仰起修长玉颈,一杯又一杯,酒气翻滚下喉,入腹。
一个人坐在酒席上,上的菜几乎一口未动。
她默默看着酒宴开场,所有人都笑着举杯,陛下离席一杯一杯敬过去,大殿下二殿下易潇轮番饮尽,自己被陛下单独敬了一杯,笑着一饮而尽。
陛下出了焰火宫。
之后所有人都热闹起来,不再拘束于自己的席位。
大殿下非要灌给青石小师叔一杯烽燧,说不喝就是不给北姑苏道的将士面子,小师叔苦着脸喝了一口之后眼睛发光发亮,拽着大殿下不肯松手,两个人互相灌酒,最后两败俱伤,互相枕着胳膊大腿,嘴里还喊着续杯再尽。
萧布衣和唐小蛮起身去敬七大家的酒,苏大少和宋大刀鞘笑眯眯拉住二殿下,要灌得他不醉不归,说好了不准唐小蛮拉着,今晚要在酒场上与二殿下公平一战,定要分出你死我活。
即便是克己至极的齐恕,也破了例子,举杯与搭档了一年多的翼少然两个人默默对饮。
易小安只是收敛了笑意,默默喝着酒。
平静看着焰火宫。
头顶烟火呼啸,眼前一片喧嚣。
只是这些喧嚣和热闹,似乎与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
突然耳边有一个声音。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能够是他们场间的一员,那该多好。”
她轻轻扭头。
小殿下笑着举杯,将杯里烽燧喝尽,轻声说道:“焰火宫今天很热闹,我觉得很好,但是心里总有些说不上的情绪。”
易小安低眉说道:“是因为没有人找你喝酒吗?”
易潇笑着说道:“算是吧。”
易小安轻声说道:“那我敬你。”
一饮而尽。
易潇斟满酒,认真喝尽,笑着说道:“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看客,看着他们开心,我就开心,可一想到我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心里就难免会感到落寞。”
易小安皱了皱眉。
她轻声说道:“你可以不回圣岛,在齐梁多待一会。”
小殿下笑了笑,嗯了一声:“我目前的确没有回圣岛的打算。”
易小安再度举杯,柔声说道:“那你可以试着融入他们的世界。”
易潇笑着回饮:“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无关,就这样看着也挺好。”
小殿下缓缓吐出一口酒气,轻声说道:“以前想着这世界这么大,总要看一遍才甘心。江湖这么美,总要醉一遭才圆满。”
“那现在呢?”
“现在我不想醉。”
易潇揉了揉眉心,认真说道:“我想清醒。”
易小安重新打量这个眉宇间褪去稚气的男人,发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很诚恳。
有人拍了拍小殿下的肩膀。
齐恕笑着说道:“殿下,齐恕特来敬酒。”
易潇笑着回敬齐恕,柔声对易小安说了句“我去那边喝酒”,接着站起身子,离开席位。
易小安继续一个人喝酒,默默看着焰火宫里歌舞升平。
......
......
小殿下先敬了齐恕,两个人随意聊了几句,易潇就去了七大家的方向,发现萧布衣被苏大少和宋大刀鞘灌得有些不省人事,唐小蛮哭笑不得看着来救场的自己。
七八坛烽燧之后。
先后将苏扶和宋知轻斩于马下的易潇面色自若,酒气上眉,萦绕不减,脚步有些飘然。
未曾醉倒,依旧清醒。
他笑着接过烽燧,与七大家家主轮番痛饮!
海量!
越是饮酒,越是眼神清澈,越是思绪清晰,越是眉目生辉神采飞扬,举手投足带着仙气酒气。
依旧不醉,依旧不倒!
此刻焰火宫里已经醉了大多数人,小殿下揉了揉麻木的面颊,随意拎起一坛烽燧酒坛,平静走向那位齐梁大神将。
“哐当”一声。
易潇盘膝坐下,一只手搭在酒坛上,望向翼少然。
少然神将面色自若。
小殿下笑着捻起一颗葡萄,低垂眉眼,剥皮之后递入唇中。
他轻声说道:“少然神将别来无恙。”
翼少然淡淡道:“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齐恕有些担忧望向这两人。
易潇轻声说道:“北行时候,我遇到了一些不想遇到的事情,也怀疑过很多人。我怀疑过他们,也怀疑过你,后来发现我错了。”
这里的他们,不言而喻。
翼少然语气不变,轻描淡写说道:“你既然活下来了,活到现在,有些事情便没必要追究了。”
“是这个理。”
易潇笑了笑,说道:“我给你一刀,你要是没死,是不是就不怪我了?”
小殿下顿了顿。
他想了想,认真说道:“换句话说,你被人捅了一刀,我没有救你,你活下来了,是不是还要感谢我?”
齐恕叹了口气。
小殿下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不过我确实不怪你,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算不到你头上,我也不准备算在你的头上。”
易潇指了指焰火宫。
“大神将,你看呐。”
“这一幕多么温暖,多么让人不愿意破坏。”
易潇柔声说道:“所有的美好都是如此,现在我不愿破坏,我希望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有些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大家心知肚明,就没必要撕破脸皮了,装作一笔揭过,就是皆大欢喜。”
翼少然沉默片刻,认真说道:“国师大人曾经对我说,你北行之后其实就算不得是齐梁人了,现在看来是真的。”
“不不不......”
易潇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严肃说道:“老师从来没有说错过,但这一次他说错了。我是不是齐梁人不重要,这一点并不会因为我进入圣岛而有所改变,而想要我怎么对齐梁......就要看看,齐梁是怎么对我的。”
翼少然沉默了很久。
他轻声说道:“放心好了,陛下眼下,没人敢玩花样的。你现在晋入九品,两道天相,背后有一个圣岛撑腰,也没人动得了你。”
小殿下笑眯眯说道:“你明白就好,兰陵城地下那群见不得人的老鼠,我迟早有一天会揪出来的,你之前可以纵容他们,现在大家以和为贵,多好?”
少然神将摇了摇头。
果然,小殿下对于北行路上的遭遇耿耿于怀,即便如今,依旧不能放下。
“我敬你。”
易潇笑眯眯举杯。
翼少然只会饮尽。
“再敬!”
小殿下举起一坛酒,如同将江河山海全都倾尽腹里,纵身而起,双手扶住酒坛,气势无双。
接着放下酒坛,双目炯炯。
半晌之后。
齐恕愕然看着趴在案前,被小殿下灌醉的少然神将,这位齐梁十九道排名第一的大神将,据说是罕见的酒量盖世,千杯不醉。
齐恕先生摇了摇头。
黑袍小殿下拎着空酒坛,摇摇晃晃,有些站立不稳。
可依旧是站了起来。
齐恕心有感慨,对于真正的千杯不醉有了些许概念。
小殿下笑着走回席位。
连一直在胡吃海塞的青梨都吃撑了,喝醉了,趴在案前,昏昏睡去。
而那个红髻别发的女子穿着浅色居士服,一杯一杯继续不断木然向着自己唇里递酒。
易潇咕哝一句,倒了下去,被一只手温柔扶住。
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易小安轻轻将易潇放倒在地上。
她抬起头来,苍穹上的焰火依旧在绚烂燃烧。
焰火宫里醉成一片。
早已经没了声音。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唯有一个女子,不断举杯,向着空中的焰火,饮尽之后再饮尽。
一杯又一杯。
背后是叠了一摞子的数不清的酒坛。
是小殿下的数倍之多。
她轻轻喃喃说道:“你不想醉,你想清醒,可你最后还是醉了。”
声音孤独,落寞。
带着些许自嘲。
“我想醉,我不想清醒,可我却醉不了。”
第九十一章 睁开眼,很温暖
焰火宫穹顶烟火轰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陛下今日早早离席,这场狂欢的盛宴依旧在继续,只是真正的主人却安静离开了这里。
萧望坐马车回到了兰陵城的浮空城。
抬起头。
空中楼阁在烟火映照下别有一番韵味。
那个背负双手的少年儒士站在最高处,眼神漠然,望着漫天的焰火,平静俯瞰整个兰陵城的烟花,游行,热闹与喧嚣。
齐梁的兰陵城异常热闹。
空中楼阁却极为安静。
没有人知道陛下到底与国师大人谈了什么。
只是这一夜喧嚣过去之后,国师大人再一次只身离开了兰陵城。
......
......
宿醉。
整个人昏昏沉沉,像是从万丈高空开始坠落,前后四周皆是无边的虚空,孤独和空虚猛地砸下来,无处可躲。
无数回忆在虚空之中与自己一同坠跌,那些鲜活的,陈旧的,清晰的,模糊的画面,在呼啸声音之中变成了过往云烟。
有人轻轻说:“小殿下......”
“小殿下。”
“小殿下!”
苍老的声音,清稚的声音,女子好听的声音,无数声音汇聚而来,在耳边回荡,滚滚如雷。
无法睁开眼。
一片漆黑。
远天有战鼓擂起的声音,也有大旗飘摇的猎空声响,火焰爆裂炸开,剑气鼓荡,血液横飞。
偏偏冷得让人无法动弹,无法蜷缩四肢也无法皱起眉心。
像是初生,更像是记忆冻结的那个原点。
思绪冻结,薄冰出现了轻微的裂痕,于是可以稍微运转,可以稍微思考。
有那么一刹那,想明白了自己是谁。
那种微微停顿的感觉,止住了下坠趋势,像是猛然砸在了深渊中央竖起的铁索上。
思绪只是停顿了一秒,接着锁链断去,那种空虚感压迫着自己继续跌下去。
就像躺在桥索之上做了一场梦。
梦醒后跌落粉身碎骨,无影亦无踪。
咔嚓一声。
迷惘和失落,孤独和悲伤,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伴随着自己一同坠落深渊。
易潇摸了摸自己面颊尚未干涸的泪水,睁开眼,有些刺眼的光芒从窗口洒下来。
小殿下是个生活很规律的人,生物钟规律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因为株莲相的原因,基本上不需要睡眠,偶尔的休息,也会在太阳初生之时自己醒来。
而这一次醒来,已经是正午了。
易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躺在床上。
四周的环境熟悉而陌生,房间的装饰和格局与当年无二,很朴素的物事摆放,大沓大沓的书籍古文堆放在角落,却不显得邋遢。
多久没有回到这里了?
经韬殿。
宿醉之后的头疼涌了上来。
易潇记不清那晚喝醉之后的事情了,即便是株莲相,在酒精的麻醉下也会有断片的时候,记忆像是被人一刀砍断,掐头去尾,闭上眼和张开眼中间的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人偷走。
现在有一个问题,昨晚是在焰火宫举办的酒会,现在是在经韬殿......那么是谁送自己回来的?
是易小安?
“大菩萨睡到正午睡醒了?”
很巧也很不巧,此刻熟悉的声音带着戏谑从席帘外传来,那个红髻别发的少女脚步声音比寻常要沉重。
推开门,这妮子居然还拎着一坛沉重的烽燧酒。
易小安拎着“烽燧”,没好气说道:“你喝醉了倒是一身轻松,昨晚灌醉了七大家那帮人,都是我和唐家大小姐她们帮着送回去的。齐恕先生扶着少然大神将,说没见过神将大人喝醉成这样,还说你可是了不起的海量,真正的千杯不醉?”
易小安笑眯眯松开拎着烽燧酒的手,酒坛砰然落地,质地极好不曾有丝毫裂纹,接着少女倚身靠了上去,双手托腮笑里藏刀说道:“要不我们俩接着喝上一回,大殿下说酒库那边还有,绝对管够,我俩今儿接着喝?”
小殿下头疼无比,摆了摆手苦笑道:“我哪斗得过您这尊真正的大菩萨,您可饶了我吧?”
易小安笑意不减,却是冷笑的笑:“我饶了你?你饶了我吧——昨晚喝醉了像是摊烂泥,扶不上墙不说,还嘴里一个劲说着糊话。”
易潇捂着脑袋,哭笑不得说道:“我说酒话了?没说什么吧?”
易小安笑了笑,低垂眉眼说道:“你说什么与我何干,我又怎会刻意去听?大概就是些胡言乱语,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易潇摇了摇头,株莲相里的记忆空空如也。
他抬起头来,望向红髻别发的易小安,有些犹豫不定。
“我有没有......”
小殿下突然住了口,笑着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脸颊,“算了,不问了,反正你也没听。”
上半身趴在巨大酒坛的女子却轻声说道:“说了。”
易小安声音平静说道:“娘。”
她顿了顿,淡淡道:“你就只说了这么一个字,接着哭得稀里哗啦,难看得不行,后面一堆胡言乱语,除了这句,其他我都没听懂。”
小殿下沉默了。
他笑了笑,伸了个懒腰,走过去拍了拍少女脑袋,示意她起身,顶着少女微恼的目光大大咧咧拎起烽燧酒坛,淡然说道:“那没什么丢人的,我娘死得早,喝醉了想她也很正常。”
易小安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其实你还说到了别人。”
小殿下的身影有些微微僵硬。
易潇无奈问道:“谁啊?”
“想知道?”易小安笑眯眯说道:“我偏不告诉你。”
易潇笑着呸了一声稀罕,拎着烽燧酒坛,一路走出经韬殿,身后红髻别发的可爱少女追了上来,咬着牙要抢走那坛烽燧,被小殿下一弹指叩在额头上,咬牙切齿不能如愿以偿之后,女子微恼说道:“凭什么抢我的酒?”
易潇悠悠说道:“喝酒对身体不好。”
易小安接着张牙舞爪去抢,被第二个弹指叩在额头上,光洁的额头上泛起了红印。
她这一次没说话了,只是俏脸含怒瞪着易潇。
易潇转过身子,一本正经说道:“别这么瞪着我,没用。喏,我是为你好......怕你喝醉了,就像我昨晚一样说糊话,丢人现眼,不仅仅说糊话,还做一些糊事。所以听好了,从今天起,你都不许喝酒了。”
易小安挺起有些单薄的胸膛,愤愤说道:“我不会像某人一样喝醉的。”
“那也不行。”易潇懒得理睬。
“再说了,喝醉了说糊话有什么丢人现眼的?”易小安恨恨说道:“这本就是你平时不会说的话,只有喝醉了你才会说,你才敢说,所以我偏要喝醉!”
小殿下的身影微微停顿。
他认真说道:“你说的不错。”
易潇轻声说道:“可喝醉了不好受,会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以后都不会再喝醉了。”
易小安微怔。
小殿下转过头,认真说道:“我们都一样,无论想不想醉,能不能醉,都别再喝醉了。”
易潇一路走回酒窖,将那坛烽燧放回原位,易小安安静跟在身后,破天荒没有再要酒喝。
“齐梁这几天过节,你别回去了,跟着青石一起在这多待几天。”
“嗯。”
“如果我没记错,二哥今天发喜糖,算是跟唐家大小姐订婚,下午没事的话,我们去帮个忙搭把手。”
“嗯。”
“萧望身体不好,一直都是苏鲟替他疗伤,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但我的医术只学了大丹圣的些许皮毛,都说满瓶不动半瓶摇,我摇得忒厉害。”
“嗯......知道了,晚些我去替陛下瞧瞧。”
“把这里当家吧。”小殿下停下了脚步,很诚恳说道:“这里其实很温暖的。”
易小安轻轻嗯了一声。
她静静想着,这样其实很好,但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不仅仅像是对自己说的。
就像之前的话,那些不许自己喝酒喝醉的话。
还有现在的话,这些要把齐梁兰陵城当家的话。
更像是他在对自己说的。
易潇轻轻说道:“这些话说给你听,也说给我自己听,我怕我自己这么做了,却不是这么想的。”
此时外面的天光正盛。
小殿下走出酒窖,眯起眼,有些不太适应外面的刺目光芒。
他喃喃说道:“昨晚的梦呢,我依稀还记得一点的。”
“我像是从深渊坠落,不断坠落,永无止境。”
“四周都是空虚,跌倒谷底就是粉身碎骨。”
易潇嘴唇有些苍白,他笑着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看着那抹光在手心流转。
“以前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念了一遍,之后再也忘不掉了。”
“那本书上说,生命其实只是一场恍惚,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凡世种种,只为静等老死。”
小殿下收回了那只手,重新回到了黑暗里。
接着他走出酒窖。
走到天光里。
转过身子,望向易小安。
小殿下笑着说道:“可是梦的最后呢,却不是这样的。”
易潇伸出一只手,将黑暗里的红髻少女拉了出来。
“梦的最后,跌落谷底。”
“但谷底是无数鲜花拥簇,无比温暖,无比柔和,像是落在了春天里,砸在了阳光下。”
易小安有些不太适应这些天光,紧紧闭着眼。
她有些恍惚听着易潇笑着说道:“睁开眼。”
睁开眼,很温暖。
第九十二章 兰陵闲事
春秋十七年就这么过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兰陵城的鞭炮轰鸣,除旧迎新,皆是大喜。
易潇带着易小安去挨个拜访了兰陵城的熟人。
二殿下的订婚仪式来了许多名流,唐家大小姐搬到了二殿下的纬略殿,俩人算是住在了一起,羡煞旁人,几乎兰陵城的每一户人家都受收到了二殿下的喜糖。
唐门依附在兰陵城下,而唐家大小姐终于有了一个好的归宿。
俩人最终的大婚之日还没有确定下来,因为二殿下和唐小蛮都不急,也的确是这个理,现在两个人好不容易见了面,正是依偎温存的时候,订婚仪式也举办了,婚礼的事情便没必要忙着张罗,大可以往后拖一拖。
被送到易潇经韬殿的请柬数不过来。
大大小小的酒会在兰陵城举行,能将请柬送到经韬殿的也都是些名流名宿之辈,除了个别推不掉的酒会筵席,其他的都被小殿下推去。
齐恕先生在老舍茶社邀请了一众文人,请了易潇和萧布衣来压镇,推脱不掉也不好拒绝,这位短短时间内声名鹊起的文士,当年只是文评第十,如今兰陵城得势如乘风青云,隐隐有坐上南北两道最年轻官场头座的趋势,青袖飘摇,大庇天下寒士。
齐恕先生的酒会没有酒,而是以茶代酒,讲究一个儒雅二字,论书论道,论修身养息,论齐家治国平天下。
齐梁与北魏的风气不同。
其实这些大大小小的聚会,去或不去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有些请柬瞥了一眼便被扔到了角落,有些则大发慈悲还柬回去,客客气气拒绝了,极少数的起到了请柬应有的作用,请到了小殿下本尊。
外人只道是小殿下忙着修行,但易潇倒是闲着无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晋入九品之后需要一段磨合时间,更需要静心,而不是闷头苦修。
至于这些请柬不同的命运......
全看自己身边那位大菩萨的心情。
......
......
空中楼阁。
“将军。”
“又将?”
“抽車。”
“啊我的车!”
大殿下悲愤喊道:“和尚,你就不能让我一点,跟你下棋忒没意思,每把都把我棋子全吃光了才肯杀我!”
棋盘那边的年轻监院大人一脸严肃:“喂喂喂,落子无悔啊,这只伸出去的手算什么啊......”
一脸故作茫然的大殿下咳了一声,动作无比自然把青石奔将而去的黑马挪了回去,面色自若说道:“读书人那叫悔棋,领兵打仗的,丢一个车多心疼啊,这能叫悔棋吗?”
青石沉默片刻说道:“你,悔棋就悔棋吧......再重申一次,这个叫車,不叫车。”
陛下平时一如往常的忙,只是有了齐恕辅佐,即便国师大人不在身边,依旧可以省下很多力气,如今这段日子,差不多就是一年之中最清闲的时候。
苏鲟陪了陛下一段日子,对易潇说陛下平时没太多爱好,三位殿下不在兰陵城的时候,就是一个人默默看书,坐在青玉案前,阖上眼沉思,更像是睡着了。
如同一个年迈暮矣的老人,这么一坐就是半日。
所以大殿下二殿下小殿下轮着日子来陪陛下。
今日大殿下来的早,还顺路拉来了青石和尚,不巧的是陛下还在批改奏折,还叫了齐恕先生入书房里商讨国事,便要大殿下和青石两人先坐在棋桌前消遣着。
此刻棋桌上的棋局与黑白十九道的围棋大有不同。
每一个棋子上皆有篆刻的文字。
车马炮兵士相将,隔着楚河汉界遥遥相望。
陛下说这叫“象棋”,如今“象棋”已经火遍了兰陵城,茶舍里的围棋对弈与象棋对弈之数,约莫是四六开的场面,相比于被文士研究了千百年早就摸透了的围棋,象棋更显得新奇而玄妙,杀法多变莫测,场间对垒如遥指千军,阴招险招层出不穷,阳谋对擂亦能斩敌。
兰陵城里除了国师大人和陛下,对弈的棋手里,齐恕先生算是第一流的顶级高手,说来奇怪,齐恕先生的围棋上不了台面,但象棋造诣之深却令人匪夷所思,行事出招天马行空不逾规矩。
......
......
如果要用简短的话来概括萧无悔在象棋上的造诣,大概就是......
除了悔棋一无所长。
好在青石小和尚耐性极好,对着这么一个臭棋篓子还能忍受对面频频悔棋。
其实他心底也在默念佛经打发时间。
棋盘两边各自无趣。
“今儿书房这边会比往常热闹些。”大殿下挠了挠头,连棋也不悔了,索性投了将子认输,讷讷说道:“我还喊了布衣他们,待会应该就到了。”
青石默默帮大殿下把棋悔了,开始一个人自娱自乐自己攻伐自己防守,不停转换角色不亦乐乎。
萧布衣和唐小蛮来得比较早,青石一个人默默下了半盘棋,这对璧人就赶到了空中楼阁的书房前庭。
唐家大小姐从来没见过这样新奇的棋子,忍不住向青石打听了一下,明白了棋桌规则之后美目生辉,看样子大有跃跃欲试的念头。
唐家大小姐坐上棋桌对面,说青石下过象棋,对垒不算公平,非要二殿下与自己对弈。
萧布衣无奈只能坐上棋桌。
唐家大小姐架炮开局,一路杀伐攻势凶猛,二殿下托腮打量着对面的女子,笑眯眯挨打,一副牛皮糖模样。
她挥兵颐指气使过河,他便悄然退过汉界。
她眼中闪过一丝难过,他便退步拱手让子。
饶着打,让着打,子子相护,却保护得极严。
等到她的耐心耗尽,他便故意卖了个破绽,好让她破釜沉舟,赢得光明磊落,气势如虹。
唐家大小姐笑着抬起头,刚想耀武扬威一番,就看清了对面那人笑意盈盈的可恶模样,敢情一直在让着自己。
书房的门早就悄无声息开了一道门缝。
陛下有些可笑有些滑稽将一只眼凑在门缝那,也不看棋,就这么静静看着自己前庭的几人,笑眯眯不说话。
齐恕先生双手捧袖,恭恭敬敬站在陛下身边。
他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实在不像是陛下的所作所为。
趴在门缝那儿偷偷看前庭的那几个年轻人。
齐恕有些微惘。
他很少看到陛下这样的笑容。
这样动作小心翼翼而轻柔的男人更像是一个孩子,不像是那位站在齐梁十九道最高处的陛下大人。
齐恕突然明白了。
是了。
帝王之家,坐在皇座上的那个人,都自称是寡人。
孤家寡人的寡人。
但陛下从来不这么说,也许在这个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不是坐在孤独宝座上的孤家寡人,他也有自己的家,不是泛泛而谈的偌大齐梁十九道,也不是已经纳入麾中的空旷半壁天下。
那么寥寥几个人。
家不大,但这样就够了。
陛下心底不知道在想些,他没有走过去打扰那些年轻人的棋局。
这条悄然打开的门缝,像是隔开了一条界限。
怕扰了他们的安宁。
“我想好好看一看他们。”
萧望轻声说道:“这么多年了,君臣关系,盖过了父子关系,坐在这个位置,不能矫情也不能靠近,我就这样看着他们就好,好把他们不曾被拘束的模样记在心里。”
“我是个不合格的父亲。”
他轻轻竖起一个手指,放至唇前,对着齐恕做了一个手势。
齐恕安静低垂眉眼,退后到书房里的阴暗处。
他心底默默说道:“您是个合格的皇帝。”
......
......
稍微再远一点的地方,书房的门缝处看不见的死角。
小殿下拉着易小安。
双目泛着轻微金色的易潇笑眯眯指了指那道悄然打开的门缝,打趣说道:“喏,萧望还偷看呢?”
易小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陛下大人真是个很可爱的人。”
这句话说完,易小安想了想,补充说道:“应该是不想打扰二殿下他们?”
小殿下轻轻摇了摇头。
他笑了笑说道:“可爱的人......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么被别人评价,不知道他听了你的话会有什么感想?”
“八大国期间,齐梁从小国跻身而出,屠灭江南三国,打下半壁中原。萧望的铁骑不知道踏碎了多少颗头颅,与那个曹家男人并称为八大国期间最大的两个屠夫。”易潇平静说道:“他其实是一个很残酷的人,对敌人残酷,对自己也很残酷。”
“我们三个都没有母亲。”
小殿下拿一种冰冷的口吻说道:“没有人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反正就是死了。而生在兰陵城,坐在殿下的这个位子上,就比这世间任何一户人家都要残酷。”
易小安沉默了。
易潇轻声说道:“我曾经想过,齐梁是不是只有三位殿下呢?”
顿了顿。
“会不会有别的殿下呢?”
“现在答案倒是清晰明了了。”易潇低垂眉眼说道:“活着的,活到现在的,就只有三个。有些猜测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因为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大的证据。”
易小安不说话了
“其实世上有很多阴暗面,但阴暗里藏着的也不全是凶险。”
小殿下突然笑了笑,指了指那道门缝处藏着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温柔和慈悲藏在阴暗里。
笨拙而好笑。
确实是个可爱的人啊。
“我觉得这样很温暖,所以曾经的事情,我不想去追究了,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们过去吧。”
第九十三章 吹皱一池春水
正月十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花灯黄,花灯红,雪打花灯好年景。”
然而兰陵城已没有大雪。
一**月高挂。
此刻兰陵城内,沿街铺面,大院小户,寺观茅庵,无不张灯结彩,绚丽悦目,天上人间,灯月交辉。
观灯的人极多,如河流,似海潮,摩肩接踵,通宵达旦。
元宵节在兰陵城被称为“灯节”,兰陵的花灯品种极多,文人好把玩花灯好收藏古玩,所以这些花灯多制作精良,外观引人入胜,让人爱不释手。
众所周知,齐恕先生就是兰陵城诸多名流之中喜爱收藏花灯的大家之一。
齐恕先生双手拢袖,淡淡说道:“民俗里流传的花灯款式极多,譬如纸灯、纱灯、羊角灯、绣球灯、锻绣灯等等。而兰陵皇城里用的则是工艺考究许多的宫灯,大都以紫檀木,核桃木雕琢,立架雕刻龙头,口内含有宝珠,或八角或六角,环饰流苏,灯面横画。”
小殿下牵着易小安,挤在人潮里,安静听着齐恕先生的讲解。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些小殿下都知道,齐恕自知学识不如殿下渊博,说出来也枯燥无味。”齐恕先生轻轻瞥了一眼小殿下,瞥见易潇一本正经听着自己说话,面上的尊敬意味应有尽有,笑着说道:“殿下真不嫌我说的无趣?”
易潇柔声笑着说道:“我在兰陵城过了十几年,灯节年年有,算是老熟人了,自然都知道先生你说的这些所谓‘偏门知识’,只是小安她没来过灯节,正好由先生你来解说。”
齐恕笑了笑,没好气说道:“敢情把我当免费劳力了?”
小殿下哑然失笑,余光里瞥见人潮角落,拍了拍易小安肩膀,轻声叮嘱一句“跟着齐恕先生”。
齐恕有些无可奈何挥了挥手,示意小殿下大可以放心离开。
齐恕揣摩着自己身边的佛门女子客卿面色,言出有心,不敢太絮絮叨叨,怕惹了这尊大菩萨厌烦,过了半晌,发现这位居然能够沉下心听得下去。
易小安表面上端的一副冷淡模样,唇角却不自觉带上了一抹笑意。
她心底已不再像之前那般抗拒这样的热闹场面。
在大榕寺静修的日子枯燥而冷清,修剑修佛修心,半只脚踏在云端,半只脚踩在世间。
来到兰陵城之后重新见了人间灯火,万盏温暖,于是心底那股拒世漠然的念头便飘然而去。
这样没什么不好。
......
......
人潮里有一个小摊,摊子那儿摆放着各种花面具,小玩意儿,引了一堆孩童拉着父母不肯放手,流连忘返。
小殿下笑着蹲在小摊前,翻来覆去在面具那儿挑选,最后笑着问道:“这儿就这些面具?”
摊主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拿着清醇的声音问道:“你想要哪些?”
话音未落,身边有个小孩儿瞧中了一盏铁丝花灯,这个带着滑稽面具的中年摊主便稍微挪动身子,笑眯眯去伸手接钱。
接完钱,挪回身子没好气说道:“别挑了,就这些。”
小殿下看着穿着一身莲花袍的山主大人,在这儿摆着小摊,青梨被按着脑袋强行坐在摊前,额前栓着一根红绳,捋过长发绕去,那只小花猫面具就戴在脑后。
她有些木然望着前方,来来往往的人群,理所当然把她当成了中年摊主的女儿。
这一幕似曾相识。
易潇有些感慨唏嘘,笑着递出一贯铜钱,悬在山主大人面前。
“选好了?”
慕莲城托腮笑着问道:“今儿可没黑猫和白猫的面具。”
小殿下摇了摇头,细声问道:“你堂堂圣岛的主人,天下魔宗的宗主,大喜日子来兰陵城,就不怕招惹晦气?”
山主大人笑眯眯伸手去接那串铜钱,握住下坠钱尾轻轻一扯。
微丝不动。
两个人暗地里较劲。
慕莲城皮笑肉不笑:“你在大稷山脉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完美九品,圣岛那边得知消息之后一片哀嚎,五老会那边已经发飙了。”
小殿下挑了挑眉:“所以呢?”
山主大人突然变了脸,愁眉苦脸说道:“喂喂喂,我们俩一条战线的,应该同仇敌忾啊,实话实说好了,我今儿来兰陵城,若是魔宗宗主的身份会招惹晦气,你也差不多了。”
易潇微微蹙眉。
“你如今算是圣岛的少宗了。”山主大人瞥了瞥青梨,轻声说道:“五老会那边生气归生气,知道你打趴了任平生之后,还是认定你有少宗的资格,毕竟两道天相的修行者晋入了九品,就是当之无愧的妖孽,这世上气运就那么多,哪里有那么多能跟那五个媲美的人物?”
小殿下算是明白了,微笑说道:“圣岛盼着我回去呢?”
山主大人哎了一声,眉开眼笑,心想这厮总算是明白了,接着手头一空,原来是小殿下突然拎起收回了那贯铜钱,翻手一握,将其紧紧攥在手中。
易潇面色自若说道:“他们嫌弃我没走出完美九品的路,那让他们自己走好了。我现在人在中原,懒得理睬他们,若是真看不惯我,大可以派人来齐梁,来一个我打一个,打赢了我我就跟你们回圣岛,这个少宗位置不坐了也无所谓。”
山主大人表面上皱着眉头,心底其实乐开了花。
他倒是希望眼前的年轻人有这样的气魄。
五老会作为圣岛的规矩体系,方方面面约束着自己这位山主,却无法约束类似大光明宫宫主和易潇这样的散人。
当年的大光明宫宫主也是被五老会强行拉着扯着,又是不给离开圣岛,又是要选一位老魔头当自己的老师。
最后大光明宫主一剑立在剑殿前,让五老会的几位老魔轮流从剑殿那儿走了一圈,走完以后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走的过程就全程保持沉默。
从此噤声。
什么规矩,什么条条框框。
一剑下去,全都作废。
......
......
小殿下捡起摊子上的一只花灯,随手捻起灯芯,将花灯的莲花花瓣苏舒展开来,眉心也随之舒展开来。
他轻声说道:“我呢,只修心中一把剑,这把剑不是实体的剑,它有自己的规矩,有自己的念头,该杀该留,该行该走,我自己心底有数,用不着五老会他们来提醒我。”
小殿下轻轻将灯芯揉碎。
“青梨就留在我身边好了。”他面色平静说道:“她很喜欢留在这里,所以五老会也别想着带他回去。等那一天她呆腻了,想回去了,我再带着她一起回圣岛。”
山主大人托腮叹了口气。
一贯铜钱丢在自己面前。
易潇轻声说道:“赔你的花灯钱。”
小殿下将那枚捻碎灯芯的莲花花灯轻轻舒展开来,双手揉搓葳蕤根茎,抬起头来,双手微微使力。
漫天星火之中。
有一朵莲花飘出。
悠扬飞起。
青梨双目木然抬起,瞳孔分散,努力想望清楚那抹莲花的火花,她眨了眨眼,想了很久,认真说道:“我觉得少宗说得对。”
山主大人笑了。
“这么快就改口叫‘少宗’了?”白莲墨袍男人打趣揉了揉青梨脑袋,宠溺说道:“随你们好了,五老会那边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当年的大光明宫宫主就是前车之鉴。”
他想了想,轻声说道:“其实这些老古董是怕你在中原荒废了修行,所以才想着喊你回圣岛苦修。他们这群老家伙,现在后悔了,每天开会讨论,内容大抵就是你的完美九品没了,是不是跟他们当初的吝啬有关系。”
小殿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没想到五老会这帮老魔头,居然有些可爱。
在圣岛看来,这世上的规则大概就是如此了,一切以利益挂钩,所有的亲情、血缘、爱情,在利益面前都是可笑而苍白的,在确认易潇能够给圣岛带来的利益之前,谁也不看好小殿下,所以谁也不愿意多下注,几座圣山的宫主都没有想过这个年轻男人的崛起速度居然如此之快,短短时间已经成为了直逼五大妖孽的风云人物。
只是现在追加赌注,有些来不及了。
山主大人替他们幽怨说道:“他们还关心你的道侣,说青木宫上的那剑胚挺合适,紫靥宫的妖女也挺合适,现在那几只老魔头心心念念盼着你回去,他们好给你牵条红线,争取早日为圣岛留下个天资绝艳的好胚子。”
小殿下笑眯眯对山主大人说:“回去以后劳烦帮我跟他们说一句。”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山主大人摸了摸脑袋,有些不明所以。
他心想,这冬天还没过去,就算起的风,也不算是春风啊。
兰陵城的花灯在河边流淌,随风而动,灯火摇曳,吹皱了一池水,美倒是美,但跟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这算是男女之间的隐晦暗示?
一旁的青梨姑娘忍俊不禁笑了。
山主大人微恼说道:“笑什么。”
跟在小殿下身边没少读书的妖族小姑娘捋了捋头发,理直气壮说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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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来自世界另外一端的烟花
“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山主大人听到以后乐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殿下其实有很多小毛病,小脾气,这些山主大人都看在眼里,可翻来覆去仔细想来,余下的除了欣赏,就只有欣赏。
对于这个年轻人,他的任性也好,他的傲气也好,山主大人觉得这些都是自己外甥的闪光点。
因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高境界,是你既打不过他,你还骂不过他,更跑不过他。
小殿下离这个境界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易潇笑眯眯指着地上的铜钱说道:“钱也给了,你要的答案也给了,还不快走,等着什么呢?”
山主大人有些委屈说道:“我关心自家外甥还不行吗?”
小殿下有些无奈。
山主大人眯起眼问道:“看不上青木宫的剑胚,紫靥宫的妖女,这些都无所谓,我就八卦八卦,哪位可能是我的外甥媳妇?”
易潇笑骂道:“老魔头了今儿大发慈悲来关心我,真操心假操心呢?”
“肯定是真操心啊。”山主大人忧国忧民说道:“我倒是盼着你别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如到六座圣山上风流一圈,有看中的就大方一些,修魔的不说暗话,脱裤子睡觉就一晚上的事情,早点为圣岛留下希望的种子,早点让五老会那边的老魔闭嘴,造福天下,造福圣岛,造福你我他。”
小殿下这下是真呸了一声,没好气怒道:“说你老魔一点没错,真是老**一头,下流硬说成风流。告诉你别想了,就冲你这番话,再回圣岛我都打着十二分小心,免得那位妖女施了妖法,劫财又劫色,让你们如愿以偿。”
山主大人啧啧有声,感慨说道:“其实我倒觉得那只龙雀没什么不好,妖魔二字靠边走,毕竟一条道上混的,大家都是朋友。我们修魔的看妖怪,总比看正人君子要来得顺眼。”
小殿下无话可说。
白莲墨袍男人凑近了脑袋,笑容饱含深意说道:“圣岛的传讯令被你送给那只龙雀了?”
易潇的动作有些僵硬。
“啧啧啧......”白莲墨袍男人又摆正了身子,揶揄说道:“圣岛的传讯令速度快得很,你们俩这些日子聊了些啥,能不能透露一下,算是私人交情,让我这个舅舅看一眼,今天这贯铜钱不要你的了。”
小殿下此刻的感觉相当怪异,他默默捂紧了胸口的传讯令,生怕这只老魔头下一秒把自己的令牌夺了去,以这个白莲墨袍男人一贯的品行秉性,绝对有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易潇这些日子的心情相当好。
而原因之一......就是这块传讯令。
小殿下拿着这块传讯令的时候,不免感慨于诸如青石心念通妙法的玄奥和伟大,造物主的神奇和奇妙,让这世上诞生出了有传讯令牌的这类东西。
传讯令与青石的心念通不同,没有空间距离的隔阂,但一来一回的消息要过许久才能传达。
空间越远,时间约长。
而以易潇与魏灵衫的距离,看到传讯令上传来消息的时候,已经距离那人发出之时过了一个时辰。
但两人交流,便无须去用飞鸽传书那种烂大街的滥套路。
所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变成了一令牵。
年岁很短,等待很长。
喜欢很轻,思念很沉。
小殿下知道,有些话是不能用文字去代替的,是必须要亲自说出口的,但在无法见面的日子里,能够有一种媒介,让两个人彼此分享生活中的琐碎,变成了世上最美好的事情。
年岁很短,等待不再漫长;喜欢很轻,思念不再沉重。
这是一种很清澈的感情,显得单纯而可贵,不像是物欲横流里一切拿着利益当重量去称重的联姻,所谓的郎才女貌只是恰逢其会的狼狈为奸,当天平不再平衡的时候,所有的笑容便成了伪装。
所以撕去面目的时候,只觉得彼此阴森彼此可怖。
等到老去的时候,才发觉从没有对望也从没有深情。
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但很少人能够挣扎着走出来。
他们遇不到,也不相信自己能遇到。
你喜欢的人也喜欢着你,彼此吸引,彼此拥有着真正可贵的品质,这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只可惜幸运儿永远是少数。
小殿下和魏灵衫是一个例子,萧布衣和唐小蛮也是一个例子。
易潇望向山主大人,轻声笑了笑说道:“想来,我一定是个很幸运的人。”
......
......
漫天灯火摇曳在兰陵城内穿城而过的河流里。
白莲墨袍的男人已经离开。
青梨木讷着站在小殿下身边。
易潇最后买下了山主摊上所有的花灯,整条河流上倒映着无数花火。
璀璨而又绚烂。
这样一来,灯火照着小殿下的面容,所有人看着这个年轻男人蹲在河边,笑意浅淡,被无数花火拥簇,显得不再孤独。
花火随波逐流。
怀里的通讯令传来轻微的震动。
易潇低垂眉眼。
“北方很冷,没有灯火也没有烟花。”
语气似乎有些微微的郁闷。
接着带着期待,还有一丝丝希翼,犹如少女一般。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想看一看兰陵城的花火。”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笑着从怀中取出通讯令,柔声说道:“喏......”
“那我给你一个惊喜好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兰陵城上空的烟花绚烂绽放。
火树银花不夜天。
小殿下轻声将令牌取下,送到了青梨的手里。
他诚恳说道:“麻烦你了。”
妖族小姑娘面无表情说道:“我真后悔没跟山主大人一起回去。”
小殿下赔笑。
他伸出一只手,红莲纹路顺延小臂蔓延。
兜揽住整片天空的所有烟花。
空间波动轻微传来。
青梨闭上眼,感应着遥远的世界那一端,那块传讯令的位置。
......
......
风雪银城。
宽大黑袍里的女子趴在银城城头,她此刻陡然抬起头。
她传讯令里传来那个男人模糊变清晰的声音。
“喏......”
“那我给你一个惊喜好了。”
天幕之中突然有一蓬花火炸开。
这是来自世界另外一端的烟花,不远万里来到北原,在数千米的高空只为了一个人遥遥绽放。
魏灵衫目不转睛望向那片天空。
像是整个世界的寂寞,被人倾倒分去了一半,于是白天黑夜颠倒,孤独不再孤独。
她没来由笑了笑。
心底空空荡荡的那个地方,像是被烟火填满。
北原不再冷。
......
......
易潇笑着坐在河边,簇拥万千花灯灯火。
青梨已经把这些烟火送到了银城。
怀里传来轻微的震动,或许是因为空间波动的原因,连消息的回复都变得快了许多。
那句话的语气有些急促:“你不会也来了吧?”
小殿下笑了。
他当然没有傻到把自己也送到银城,不是信不过青梨,而是那位城主大人的太虚相能力实在逆天,具体是什么,到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谁知道他现在躲在银城里,是偷偷舔着伤口,还是等着时机到了玩一出大的?
易潇笑着回:“是啊,你往下面看。”
他能想象到那人有些焦急低下头的场面。
因为传讯令的传讯速度着实比以往快太多了。
果然只过了一小会,魏灵衫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传讯令那边传来。
“我保证你到了银城城下,会先被我的漆虞砸死。”
小殿下哭笑不得,“你真要砸死我呀,正在下面向你挥手呢,看到没?”
那边突然没声音了。
易潇小心翼翼说道:“别担心,我人在兰陵呢。”
遥远的传讯令那一端,魏灵衫轻轻嗯了一声。
那个女子裹在黑袍里,像是与世隔绝的一块石头,趴在城头,神情木然而美丽。
她看着漫天烟火。
转瞬即逝。
那些烟花是不属于她的美好,抓不住也握不住,只能记在脑海里。
所以魏灵衫在很认真记着这一幕。
魏灵衫不愿意浪费他送来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怔怔攥着传讯令,贴在心口,望着远天。
小殿下阖上眼,轻轻听着世界那端温和的心跳声音。
一下。
两下。
美好而漫长。
兰陵城这边是无比热闹的新年,灯节,烟花灯火,喧嚣喜庆。
而银城那里是一片安静,素来万里雪原,天上仙境般清冷。
相隔万里,天各一端。
那么近又那么远。
银城那边的烟火早就谢了。
兰陵城的喧嚣也在黑夜之中缓缓起伏,最终消弭。
河流的花火零零散散离去,孤独的年轻男人依旧坐在河岸,抱着双膝,将耳朵贴在那块令牌上。
他侧着头颅像是睡着了。
但那端的心跳声音是如此的温柔。
小殿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数着。
数着数着花火散尽,就好像当年沉剑湖的那样。
但没有离别,因为本就隔了一条天堑。
那个心跳声音停顿了一下。
那端有一个声音柔和而甜蜜。
“很开心。”
“很喜欢。”
魏灵衫阖上眼,伸出手,在城头拥抱风雪,想象着风雪化成他的模样。
易潇唇角微微勾起。
他听到郡主大人细声说道:“谢谢你,让我觉得我很幸运。”
想象她拥抱漫天风雪。
想象她拥抱世界另外一端的烟花。
第九十五章 夜行
火树银花不夜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漫天的烟花将寂寞都燃烧殆尽,于是自己的生命也走到尽头。
而烟火散尽之后,万家灯灭。
更大的寂寞来袭,想吞下兰陵城。
是夜。
小殿下一个人回到经韬殿。
他回来的很早,并没有去参加那些猜灯谜的环节,远远瞥见易小安跟齐恕先生在灯谜那儿玩的开心,这已经足够了。
传讯令随着空间波动的消失,恢复了正常的传讯速度。
所以易潇传过去的那句“晚安”,也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
小殿下平静捏着传讯令。
他躺在空荡的房间里,闭上了眼,听着外面的热闹声音缓缓消弭。
沉沉睡去。
......
......
“倏——”
梦境里又出现了那个声音。
什么东西的破空声音,被尘封在记忆深处。
心底有什么被砰然打碎。
悲恸。
潮水一般涌来,令人窒息而绝望。
更绝望的是记忆随潮水一同退去,把悲伤,把痛楚全都带走,只留下伤口。
......
......
小殿下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一片漆黑。
眼前长夜要将自己吞噬。
孤独而浓郁,落寞且漫长。
距离日出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易潇坐起身子,动作轻柔靠在墙上,努力平复呼吸之后,缓缓伸出一只手,抚摸自己面颊。
指尖微微停滞。
那里果然有湿润的痕迹。
又流泪了。
易潇低下头,摊开手掌,平静望着自己掌心已经干涸化去的泪水。
他抿了抿嘴唇,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
小殿下微微阖上眼,喉咙轻轻翻动,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阴魂不散的那个梦,那道一闪而逝的破空声音在耳边颅内不停穿梭。
易潇吐出一口气,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裹得紧了一些。
他微微瞥了一眼窗外。
深更半夜,经韬殿里一片寂静,冬天没有虫鸣,真正的落针可闻。
易潇动作很轻柔地下床,卸下了自己的衣物,换上了一身很贴身的紧身黑衣,双手拽直黑色发带,从额前向两端延伸,抬到脑后,将长发束起。
小殿下双目里轻微闪过一丝金色。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将其搭在墙上,手掌感应到不远处那个女子平稳的呼吸声音震颤频率,株莲相穿透墙壁,看清了那个女子背对墙壁,蜷缩身子安稳入睡的模样。
易小安沉沉睡去。
现在离天亮还早,所以时间很充裕。
来得及。
......
......
小殿下蹑手蹑脚推开房门,轻吸一口气,经韬殿大殿门外有两位守夜的士兵,前庭无人。
小殿下平静走到了那扇门前,双目金灿,透过大门,他看清了两个站姿笔直的士兵,隔着这扇门,与自己最多只有三尺距离。
易潇低垂眉眼,元力悄无声息将脚底的声音掩盖下去,贴在殿门处的墙壁上,紧接着轻薄的元力从掌心倾泻,贴在墙上,柔和将自己吸牢在墙上。
这样攀墙的方式最为妥当,不会引动一丝一毫的声音。
当时在吞衣峡,有银城城主太虚相加持的陈万卷,能够一直藏匿在自己头顶,就是以一种独特的元力运用方式,将自己融入虚空之中。
小殿下潜出了经韬殿。
同样的方式出了兰陵城内的小皇城,来到了街面,藏匿在夜色中,默默数了一下打更的队伍的巡守间隙,确认刚刚过了四更,时间相当充裕,小殿下轻轻吐出胸膛里的积郁之气。
从夜色里走出。
易潇身上什么都没有携带,除了那块圣岛的传讯令。
兰陵城的烟火散尽,夜色正浓,带着玉佩的黑衣男人沉默猫腰,穿梭在兰陵城街巷里,贴伏在阴影里。
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里。
这条路线曲折而多变。
却完美躲过了所有巡守士兵的视野。
小殿下终于停住了脚步,站在了一间普通的民房前,兰陵城的民区,多是在平房茅草屋外搭建一个小院子。
穿着黑色紧身衣的易潇停在了院子门前。
他没有再用元力贴伏在掌心,去攀爬墙壁,去越过这个院子,用潜伏的方式,去进入这户人家的里院。
小殿下轻轻将手掌贴在木门,然后缓缓推开那扇门。
“吱呀吱呀——”
那扇门被推开。
易潇没有选择悄无声息去潜伏,原因很简单。
在这四更天的时辰,所有人都在睡觉。
自己要来的这家院子,自己要找的这个人。
他肯定是没有睡着的。
果不其然。
易潇平静推开了门,看见门庭前摆放了很多红色灯笼,都点起了笼罩里的火光,并非是挂起,而是堆叠着很工整,放在地上,擂成一团。
背对着自己的那个男人,正一笔一划描着灯笼上的红字。
他身子微微停顿了一刹。
易潇很平静走进院子里,转过身,将木门合起。
他轻声说道:“继续描你的灯笼,我有的是时间。”
于是那个男人继续描灯笼。
他画的是一只猛虎,藏匿在灯笼白纸草丛里,寥寥几笔,那只红色猛虎便眯起了眼,不怒自威。
堆在地上的灯笼,大多已经描绘好了灯笼纸罩外的内容。
这个男人的笔力很强,绘之几笔,鸟兽鱼虫猛兽凶禽跃然于纸上。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即便绘画的时候,也不曾有过丝毫弯曲。
这样导致了他的绘画动作很奇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像是一把刀。
一把生锈了的刀。
即便现在不再锋锐,依旧能看出来年轻时候的锋芒。
这个男人其实很邋遢,不修边幅,胡子拉碴。
他描画的时候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
可当他画完了这只猛虎,把灯笼轻轻放在地上。
他轻声笑了。
笑起来很轻松,如释重负。
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声音沙哑说道:“小殿下,您果然来了啊......”“从你们回到兰陵城,到现在,过了二十一天。”
“这二十一天,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我一直在等着您。”
易潇眼神漠然。
他平静望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耐性等他把话说完。
“我有一个问题。”那个男人笑着问道:“我知道您一定会来,可我真的想不通,我与您素未谋面,天阙也早没了我的信息,为什么您还是能找到我?”
(ps:这一章比较短,明天补更,加更。因为最近几章比较重要,从十点写到现在,删删改改,只能做到这样了,诸君见谅。)
第九十六章 只因看过你的眼
经韬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四更天。
长发披散开来的少女缓缓睁开双眼。
她听着极浅极浅,用元力刻意隐藏的脚步声音,在心底默默数数。
等到那个人约莫离开了经韬殿。
她慢慢坐起身子,拿起枕头旁边的红髻,将长发盘起,收拢,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夜行黑衣,外面罩着自己那件宽大的居士服。
易小安面色自如推开房门,隔壁果然已经没人,她确认易潇已经不在经韬殿之后,一个人走出了经韬殿。
守卫的士兵不知道这位居士大人为什么在四更天会醒来,选择独自出行,这个修为极强的女子只是淡淡挥手,免去了侍卫跟随的职责,一个人闲庭信步一般走入夜色里。
没有人看见,这个原本步伐缓慢的女子走入阴暗之后开始加快步伐,过了一个转角之后已经褪去了那件居士长袍,只留下一身黑衣,体态修长,融入黑夜之中。
她将长发盘起,收拢,眉宇间尽是冷冽之气。
于是这个女子便完成了所有的伪装。
潜出了兰陵城的小皇城。
......
......
院子里。
小殿下捡起一只灯笼,很有闲情逸致欣赏着这只灯笼。
那个男人等待着自己的回答。
易潇想了很久,他侧了侧头,看着灯笼上寥寥几笔描绘的小女孩,又瞥了一眼这个灯笼的主人。
“她已经睡着了。”
男人声音平静,指了指屋子里熄灭的灯火,轻声说道:“殿下如果要动手,劳烦不要惊醒她。”
小殿下轻声说道:“很多年前,你是个九品。”
这个坐姿如刀的男人低垂眉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这其实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为很多年前,九品的高手很少。
真的很少,能数的过来的那种少。
过了很久,大世来临前,天榜末尾的风青只是八品巅峰。
八大国期间的九品数量其实算不得少,只是死战爆发,百万浮尸,堆叠的九品也不知几许。
易潇努力让自己声音变得轻柔:“你不必担心我杀你时候,会惊醒这屋子里的母女,即便你还保留着当年的实力,即便你今日更进一步,我要杀你,也不会有丝毫费力。”
这个描绘灯笼的男人轻声笑了笑,沙哑说道:“我知道殿下生下来便是个天才,所以我知道您如今说的并不是假话。”
小殿下无声笑了笑。
他轻声说道:“有些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但有些不行。”
描绘灯笼的男人低声笑道:“刚刚的那个不行?看来是殿下您的秘密了。”
易潇摇了摇头,蹲下身子,背对着这个男人,蹲在灯笼堆前,声音极轻:“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怕说出来你也不相信。再者......你早就与天阙脱离关系了,那么我怎么找到你的,还重要吗?”
灯笼的主人表情有些黯然。
他努力笑道:“殿下说的不错,我早就与天阙脱离了关系,所以殿下的秘密......我也没必要去为天阙打听。”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听起来很满意。
不知道是满意灯笼主人的回答。
还是满意于手中端详的灯笼。
小殿下轻声说道:“你有个很好的妻子,也有个很好的女儿,所以死了,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男人没有说话。
易潇自顾自笑了笑,接着说道:“也许正是这样,你才放不下?”
描绘灯笼的男人已经坐在很短的木工板凳上,他面色复杂,颤声说道:“我对不起殿下......”
易潇站起了身子,笑眯眯拎起灯笼,转了一圈,这个灯笼上画的是全家福,一家三口笑着抱在一起,其乐融融。
小殿下笑着说道:“你不必道歉,因为我只杀你一个人,不会杀了你的全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还在兰陵城等着我,没有逃到天涯海角去,我就不会殃及无辜。”
这个男人惨然一笑。
小殿下突然收敛笑意。
他幽幽问道:“林意,十六年前江南道前的那一个夜晚,还需要我帮你回忆吗?”
这个叫林意的男人突然间像是老了二十岁。
他本就不再年轻。
十六年前正风华,早早晋升成了天阙三组的头目,林意的名字响彻齐梁,是未来国师大人钦定的天阙接班人之一,只是一夜之间,这个名字便随着江南道的大火一同灰飞烟灭。
世人只以为他死了。
却不曾想,这个叫林意的男人换了一个身份继续活了下来。
于是兰陵城里,多了一个不知名的画师,每日描绘灯笼纸面,沉默寡言,没人知道他的内心里究竟藏了什么。
林意突然颤抖起来,猛然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唇,剧烈的咳嗽起来。
小殿下面色漠然,元力出窍,将这个男人的所有声音全都隔绝在院子里的木屋外。
一阵惨烈的咳嗽。
林意幽幽望向自己掌心的一滩鲜血。
他面色苍白说道:“殿下,林意已经饱受折磨十六年,修为尽失,每日只能窝在这里,像是条无人问津的野狗,有伤不能舔,有痛不能喊。”
这个曾经意气风发,有望成为陛下大人左臂右膀的男人,如今的确像是一只丧家野犬。
林意说道:“我只道这便是上天对我当年的惩罚,就算再苦十倍再惨十倍,我也一力受之,绝无怨言。”
突然间,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量。
这个男人无力说道:“我对不起陛下大人,对不起您......”
易潇面无表情。
他轻声说道:“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
林意努力笑道:“我愿一死。”
小殿下眯起眼,动作轻柔将灯笼放在地上。
眸子里的那抹金色火焰迅猛地燃烧起来。
越烧越大。
暴怒的黄金瞳下,易潇努力抑制怒气的声音传到了林意的耳边——
“你现在有了妻子,有了女儿。”
“你可以不用死的。”
小殿下的声音犹如鬼魅一般,带着一丝诱惑。
“你只需要告诉我,当年让你撤开三组,选择放弃救援的,究竟是谁?”
林意看着那个男人眼里的金色。
那场大火。
于是十六年前的梦靥再度降临。
那个噩梦一般的夜晚。
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那个白衣女人的面容,倒映在那场大火里,显得决绝而惨烈。
眼前的英俊男人,与当年的白衣女人面容重叠在了一起。
林意骇然叫出了声音。
他抱住了自己的头颅,向后跌去,却被一只手猛然攥住了自己的衣袖,再度扯了起来。
小殿下盯紧他的双目。
株莲相的金灿火焰在眼里沸腾燃烧。
他一字一句说道:“你只要说出那个人,我就饶你一条命。”
面色惨然的林意神智几乎濒临崩溃,他奋起大力,推在眼前男人的手臂上,奈何那双手如同金铁一般,死死钳制住自己。
“鬼......鬼啊!”
十六年前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像是个受了惊吓的鸟儿,拼命想向后退去,却被人死死拉住。
“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啊!”
“别杀我,别杀我!”
那双眸子里的大火熊熊燃烧,林意仿佛回到了当年。
三组所有的人员被他勒令停在那场大火之外。
那是真正的修罗场。
林意看见那个白衣女人拎起了剑,白衣全是斑斑血迹,周围不知倒下了多少具尸体。
她沐浴鲜血而立,怀中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幽幽站在大火里,向自己投来了一道目光。
那道目光里有失望。
也有憎恶。
更多是一种平静,对这个世上的漠然,却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请求,低头,或者屈服。
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火里,让火焰吞噬自己。
那一幕......林意永远也忘不掉。
他哭着想要跪下,想要给十六年前的那个女人道歉,双膝已经软了下来,上半身却被人拉着,软绵绵吊坠着。
易潇面无表情说道:“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林意带着哭腔说出了一个人。
“天阙经略使卫无道。”
小殿下面无表情松开手。
那个男人重重跪在了地上。
他软绵绵无力趴跪着,以头抢地,痛哭流涕。
易潇有些失望。
他漠然看着这个男人丢魂散魄的模样,失望于自己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那个人名字。
林意口中的卫无道名字有些熟悉,这个十六年前的天缺经略使,当年负责调控指挥天阙某些机密,与森罗道的殿会类似,天阙最核心的机构是所谓的仙楼,大内的头目都在仙楼里有所备案。
这个卫无道,就是仙楼里的一员。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蹲下身子,一只手缓缓下压,悬停在了林意的天灵盖上。
十六年前的天阙组长,此刻有所感应,缓缓抬起头来。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张清俊的面容,与当年的女子十分相似。
双目散了株莲火焰的小殿下,平静对他说。
“看着我的眼。”
林意有些不明所以。
他目光上移,看向了那双眼。
看清了那双眼。
彻底看清了。
他想起大火散去之后,天阙三组冲进那处人间炼狱,发现了一个没有被大火烧死的婴儿。
那个婴儿躲在襁褓里。
林意曾经望见过这双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双眼里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变化。
带着失望,憎恶,更多是对这个世界的漠然和不屑。
这双眼,像是那个白衣女子留给此间的礼物。
他嘴唇干枯,喉咙颤抖。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小殿下能够找到自己了。
小殿下轻声说道:“我看过你的眼。”
一只手轻轻下压,按在了林意的头颅之上。
他顿了顿,说道:“还有,我的记性真的很好。”
微微使力。
小院里寂静无声。
多了些血腥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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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林意之死
小殿下并没有杀死林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自己之前所说,林意已经说出了十六年前幕后指示天阙三组的那个人。
便该饶他一命的。
易潇的手掌落在他的头顶。
这个曾经的天阙组长瞳孔微微分散,灵识被侵入脑海里的元力撕碎。
林意猛然咳出一口鲜血。
空气之中多出了些许血腥气息。
小殿下平静收回那只手。
他看着林意摇摇晃晃站起身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
眉目之间的色彩已经溃散。
这个男人彻底变成了一个傻子。
于是小殿下站起身子,走到院子前,重新推开木门,转过身子,漠然望着这个有些痴呆的男人,看到他趴在地上,伸手揽过灯笼,讷讷端详着灯笼上的全家福。
退入黑暗之中。
趴在地上的林意怔怔看着那个发着淡淡荧光的灯笼,低声笑了笑,接着将那只灯笼搂入怀中。
拉扯嘴角。
他冲着灯笼傻笑,发了许久的呆。
院子里太过安静,唯有火焰嗤嗤燃烧的动静。
过了很久,他低下头,痴痴伸出手,去触碰灯笼上画着的三个人。
有一个人与自己很像。
另外两个很眼熟,可想不起来是谁了。
他摸了摸灯笼外罩很久,最终决定伸出手,去抚摸画里的人儿。
可藏在灯笼内芯的,是炽热无比的火焰。
刹那烫到了自己的手指。
“啊,疼......”
这个男人猛然缩回手指,受了惊之后,像是个小孩一样愁眉苦脸,憋着嘴,鼓起腮帮子,不断向着自己的手指拼命吹着冷气。
满地的灯笼微光,照着这个背影有些可笑的男人。
他犹豫着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被火焰烫伤的伤口。
“吱呀——”
背后的木门被人重新推开。
林意有些微惘转头,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灯笼的火光熄灭。
......
......
小殿下离开了林意的院子。
他并没有急着返程。
而是错开了巡守士兵的巡查,躲在阴暗的巷子里,微阖双眼。
易潇仔细捋着思路。
他先是平静想着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所有充当屠夫的人,无论有没有活下来,如今活得好不好,都觉得这件事已经被揭过去了。
任何一件事,若是十六年来都平安无恙,那么十六年后很难掀起太大的波澜。
易潇不知道所谓的“屠夫”,究竟有多少人。
但至少像林意的这样的,推波助澜的人,绝不是少数。
他们或许已经死了,坟前丈绿,或许苟且偷生活着,像林意一样生不如死,或许依旧在处在齐梁的高位上,如卫无道这样潇洒且滋润享受着供奉。
但有一点是一样的。
他们提心吊胆,生怕有一天自己会找到他们。
即便所有的线索都被掩埋了,他们依旧不敢放松。
这座兰陵城很大,容得下很多秘密,也容得下有人找到隐藏在历史里的真相。
易潇想知道的真相,不仅仅是当年参与了这件事的“屠夫”有多少个,不是卫无道和林意这样的人还活下来多少个。
而是真正的那个“屠夫”。
到底是谁。
易潇心底有那么一个人选,他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涉及到这件事情的人,目前都是天阙的人。
整个天阙的人,都是他的人。
这其实是一个很矛盾的心理。
易潇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样的结局,但至少目前看来,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那个人。
而那个人现在离开了兰陵城,这就是自己最好的行动时机。
所以易潇选择很沉默很低调去做了这件事情。
他没有杀死林意。
因为他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消失,会不会带来后续的连锁反应,会不会导致自己的对手有所察觉。
这些年过去了。
所有人都忘了林意。
也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这件事情搁浅了十六年,会有这么一个突破口。
亲身经历那场大火的,不仅仅是那个白衣女子。
还有一个人,虽然躲在襁褓里。
但他凭借着记忆中的那张脸,拉扯出了一条线。
接着是整张网。
当年的那个少年,不是没有办法行动,而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支撑他行动起来。
现在有了。
......
......
小殿下赶在日出之前潜回了经韬殿,看到那个少女依旧熟睡,自己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兰陵城的初日照常升起,照常落下,这是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一天。
经韬殿内,易潇看了一天的书,易小安发了一天的呆。
她在等他看完书,有些话想对他说。
“今晚有一个酒会,我要去参加。”易潇合上书之后,很认真对易小安说道:“你别跟过来。”
易小安很认真听着他的话,用的言辞是“要去”而不是“想去”,这么多些日子里,这是他唯一不征求自己意见的一次。
后面的那半句“你别跟过来”,也是如之前一般的强制性语气。
她微微瞥了一眼请柬。
这是来自天阙的邀请函,里面都是些仙楼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酒会的发起者是近几年风生水起的仙楼核心成员卫无道。
他在仙楼里还有一个人所皆知的外号。
狡狐卫无道。
易潇平静说道:“我不喝酒,但很可能晚上不回来了,你要是闲得无聊,可以去找青石,今儿他们也有酒会,所以允许你喝一点酒,但不能超过三杯。”
易小安摇了摇头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参加这个酒会?”
小殿下轻声说道:“一个很俗的理由,我对他们中的某些人很感兴趣,想见一面,然后聊一聊。”
易小安语气生硬说道:“如果你夜不归宿的话,我会提着剑找上门的。”
易潇无奈拍了拍她的脑袋。
“走了。”
红髻别发的少女微微张口,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
......
这座古城的背后,似乎有精密的齿轮加持,带着整座城池一同转动。
像是命运扣紧了牙关。
落日下坠。
这一日似乎真的是很平淡的一日。
只是兰陵城巡抚司衙门报案的公堂里,多了一位等待的美妇人。
她领着女儿,很焦急在衙门口等了一天。
她的夫君在今日凌晨天亮以后就消失了,而自家整个院子里都是被扑灭火焰的灯笼。
她的夫君是一个很踏实的描画师,从来没有招惹过任何仇家,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一只描绘全家福的灯笼。
妇人来衙门报了案,等了很久。
她等来了那个合家福的灯笼。
也等来了她的夫君。
妇人捂住自己的唇,抑制住不让自己在孩子面前哭出声。
那个叫林意的男人,眼神溃散,唇角上扬,身体上全是累累剑痕,剑气肆虐,将他的尸体翻来覆去蹂躏了数遍才肯罢休。
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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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今晚是开始也是结束
仙楼的酒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尴尬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本该坐在首席的老人,此刻坐在了次席。
因为没人想过首席上的那个年轻男人真的会来。
仙楼的请柬只是照例给三位殿下发了一份,从没有哪位殿下真正会来。
他们可以不来,他们不可以不邀。
而那位素来只穿黑袍的小殿下,今天破天荒穿了一身贴身的白袍,来参加仙楼的酒会,难免让人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仙楼的人物罕有机会接触到这位在外界看来有些“内向”的小殿下,此刻轮番上阵,拼了命劝酒。
......
......
坐在易潇身边次席的,就是如今坐上仙楼十三楼位置的那只老狐狸。
狡狐卫无道。
仙楼共有十三楼。
这只老狐狸已经坐到了最高的位置,除了几位奉令特权的真正大人物,就只受国师大人和陛下大人的指派差遣。
这其实只是一场寻常的酒会。
发起酒会的那只老狐狸,余光看到身边那个年轻男人稳坐不动,任凭千番劝酒依旧滴酒不沾,反倒是面带笑意丝毫不掩盖端详自己的目光。
于是卫无道笑眯眯放下了自己斟了半口的酒杯,同样轻飘飘推脱自己身体有恙,不便饮酒。
接着......酒会的气氛,就变得奇怪起来。
这些仙楼里的成员,有些不知所措地转头,接触到彼此都很迷惘的眼神。
举了一半的酒杯,有些被僵硬地举在半空之中,有些则是被尴尬地放回案前。
这场酒会没什么真正的大人物。
卫无道算一个。
其他的充其量算是兰陵城的小鱼小虾,即便在天阙坐上了高层的位置,搬进了仙楼,在易潇看来,也只不过是吃着齐梁官场糖泥的小喽啰。
别的本事没有,巧言令色和察言观色是他们行走这条道路的唯二武器。
前一个告诉他们,这样的情况下不宜多言更不宜出头,那位带着笑意前来赴会的白衣年轻男人滴酒不沾也就罢了,可那头老狐狸居然也带头不喝酒不劝酒,谁敢喝一口酒,谁敢说一句话?
后一个告诉他们,这场酒会的真正主人并不想喝酒。
酒会不想喝酒。
这场酒会也就该散了。
也许那个谁也惹不起的白袍年轻男人只是突然兴起了,想来这里看一看。
或许是想看一看仙楼的酒会,或许是想看一看仙楼的某个人?
易潇说的没有错,在座的大部分人混到了仙楼的位置,可若是与真正的权力相比,他们只能自惭形愧地承认自己不过是吃着糖泥的虾米。
而虾米的处世哲学就是躲大捕小,见风使舵,所有人都知道吃得多才能变成食物链下一环的生物,但很少有人知道胃口再大也没用,首先你得有命吃。
大鱼要来了,整个池塘都会安静下来,因为虾米能听到水底隐约掀起的波涛汹涌。
这时候的风平浪静,就是最大的危险。
有人嗅到了不安分的气息,忙不迭找了个借口,向着首座的那两位赔礼道歉,匆匆离开了这场酒会。
而余下的那些人,还在犹豫与挣扎之中。
“啪”得一声,在首席上摆放的酒杯被那人一指弹起,酒气撒开,冲出大殿。
殿前的大门被酒气勾扯,居然隔着数十丈被人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带动关上。
关门,便意味着再走不了了。
所有人都看着坐在首席的那个白袍年轻男人。
而那个白袍年轻男人笑着在看卫无道。
“卫大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小殿下端详着自己身旁的这只狡狐,声音平静而冷漠,在关了门之后的空旷大殿里回荡。
卫无道笑眯眯端起酒杯旁边的茶盏,茶盖掀起,轻轻吹起,再三之后微微抿了移口茶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小殿下笑着轻轻说道:“听说过洛阳的七月七吗?”
场面依然安静。
只是多了些死寂。
有些人面如死灰。
这只狡狐摇头笑了笑,柔声说道:“殿下有话直说就是,好好的酒会,何必闹成这个样子呢?”
“好。”
小殿下瞥了一眼余下的大多数人,他笑意不减说道:“我先为诸位说一下洛阳的七月七好了。”
哪里有人不知道洛阳的大红月?
那个被淇江两岸认为是佛门杀胚的白袍老狐狸,在大红月血洗了半个洛阳,讨还了一笔北魏的欠债。
而这个破例穿白袍的年轻男人笑着开口,说出了一连串的头衔。
“天都侯,崔府侯,棋钗侯,左十三侯......”
每说出一个人,还在酒会上的那些人面色便苍白一分。
他们开始后悔自己动身不够迅速,而大门已经紧闭。
北魏的诸侯一共三十六位,搬到齐梁来,每一个都是比肩十九道主人的功勋,即便是受万众瞩目的大殿下,如今也只是受封了北姑苏道的“烽燧侯”,论辈分论地位都比不过十九道的主人。
这些站在权柄最中央的大人物,死在了洛阳的大红月下。
跟他们的死相比,更多被牵连的府邸小人物的死,便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没有人会去清点计较。
易潇说完了这些人,对着席下的诸人轻声说道:“白袍老狐狸杀了他们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身后抬棺跟随,我亲眼见证了那一晚的大红月,站在越高处的人越怕死,越怕死的人越该死,因为他们握住了权力,做过死不足惜的事情。”
这个一身白衣的年轻男人顿了顿。
“兰陵城里的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忘了那件事。”
他的声音轻柔。
“他们都以为我不会追查下去了,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很遗憾,恰恰相反的,我从来不认为齐梁的月亮比北魏的圆,也不认为北魏的月亮比齐梁的红。”
“今天晚上就是开始。”
“今天晚上也是结束。”
白衣年轻男人笑着拍了下桌案。
轰然一声殿门飞开。
那双黄金瞳孔的主人漠然说道:“你们不是后悔没来得及走吗?现在可以滚了,把我的这些话带给该听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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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狡狐
卫无道轻轻叹了一口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殿里的酒杯倒了一地,酒水横流,一片狼藉,所有人都散的一干二净。
这位老人裹着很厚很厚的棉袍,穿的无比朴素。
他蹲下身子,很吃力捡起了滚到自己脚下的一只酒杯,放到眼前仔细端详。
他终于明白那个年轻男人为什么要穿一身白衣了。
像是缟素。
更像是祭奠某个人。
他抬起头来,望向易潇,很诚恳说道:“你不该这样做的。”
小殿下面色平静。
狡狐自顾自给自己斟酒,低垂眉眼说道:“十六年前的旧账,你以为你找到了一条线索,就可以把整个事情的真相牵扯出来?”
易潇笑了笑,说道:“可至少我找到了你。”
卫无道拿着平静的声音说道:“你更应该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找上我,一个复仇者,不该拿这么光明正大的理由举起刀剑。”
小殿下沉默了。
卫无道笑着继续说道:“你现在制造了兰陵城的恐慌,无非就是想在今天晚上,把该找的人全都找出来,像洛阳的大红月那样挨个清算,只可惜你不是柳白禅,这里也不是洛阳。”
易潇平静说道:“我不是非要杀人,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卫无道的动作顿了顿。
他像是在思考某些事情,想了很久之后,幽幽问道:“你想知道真相,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陛下呢?”
易潇轻声说道:“大部分事情他都可以给我答案,但唯独这件事情不行。若是我能问出来,他早就会主动告诉我。”
“嗯。”卫无道像是认可了易潇的答案,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这只狡狐平静喝下了酒杯里的酒。
他轻声说道:“小殿下,你其实做错了一件事情。”
易潇眯起眼。
卫无道柔声说道:“你要找的真相,早就被十六年前的大火烧去了,留下的些许痕迹,也就是一些苟活的人。他们没有死去,亲眼看见了那一幕,或者经历了那件事,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绝非是真相。”
他顿了顿,虚弱笑道:“杀一个人,最直接的是刀剑,可有些人是没法用刀与剑去杀死的,千军万马也不行。”
易潇有些微惘。
这只狡狐摇了摇头,语气变得轻柔而缓慢:“十六年前,我勒令制止了那些人去救她,如果你今日来是想寻我的罪,如果你说这就是罪,那么我认了这个罪。”
卫无道闭上眼,回忆着喃喃说道:“我现在坐在这个位子上,有些话是没法说的,我活得并不比其他人自由。我知道你想从我口中听到谁的名字,但有时候......真相真的不像你所想的那样。”
坐上仙楼十三楼的老狐狸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
他突然问道:“殿下,兰陵城律法里,杀一个平民可有罪?”
易潇眯起眼,忍住耐心,眼眸里的金灿之色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卫无道自知易潇不会回答,有些无趣地笑着说道:“其实是有罪的,但只要你算得上名流,像是刚刚坐在酒席上的那些人,在兰陵城里杀一个平民,律法都不会去追究他们。”
“那么杀一个仙楼里的成员呢?”
狡狐笑了笑,说道:“自然也是有罪的,可若是你站在了比仙楼更高的地位,那么也是无罪的。想要脱罪,你只需要站在更高的层次,那么便没有人能够治得了你的罪。”
“殿下今天来寻我的罪,我只能认。”老人裹紧了身上厚袍,轻垂眼帘,“大概就是这么一个道理了。”
易潇若有所思回味着他刚刚的话。
这个老人闭上眼,轻声说道:“殿下,卫无道今天就要教一下您。”
小殿下端详着这个老人。
他已经很老了。
十六年前也许还不像如今的这般老态。
这样的一个老人,闭上眼笑起来还带着些许慈祥,看起来却与“狡狐”二字没有丝毫关联。
他缓缓睁开眼,轻声说道:“殿下,你且看看,今日在你这的真相,与真正的真相,到底差了多远?”
这个老人笑着站了起来,极轻极轻说道:“林意死了。”
小殿下瞳孔微缩。
他有些不敢置信望着这个老人。
卫无道又坐了回去。
这个老人自嘲说道:“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呐,是不是?十六年前的大部分都忘了他,可我忘不掉,他的死亡证明是我亲自造的,兰陵城巡抚司的新户籍也是我亲自开的。天阙的林意死在了十六年前,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卑微而懦弱的描画师。”
狡狐叹了口气,柔柔说道:“殿下您呐,还是太年轻了。这样的一个人,足以泄露出当年真相的一个人,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呢?留着还不是为了让您找到的?”
“所以您找到了我。”
卫无道突然咳嗽了一两声,又苍老了许多。
“林意的作用已经尽了,所以他现在死了。”
这个老人低垂眉眼说道:“即便他变成了一个傻子,也由不得他活下去。只是我未曾想过,殿下您入了圣岛,骨子里还带了一分慈悲,留了他一条命。”
小殿下额头有一些青筋鼓起。
他阴沉说道:“你杀了林意?”
卫无道笑着摆了摆手。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杀的。”
这只老狐狸剧烈咳嗽,咳出了眼泪,更像是笑出了眼泪。
“今早兰陵城的巡抚司衙门接到了报案,其中有一桩微不足道的失踪案......兰陵城民区失踪了一个中年描画师,报案的是他的妻子。”
“案件的疑点不多,与那个男人一同消失的,还有一只描着他全家福的大红灯笼。”
“刚刚那起案子应该已经破了,这个男人已经死了,被人拿剑剐了千下,剑气入骨,凌虐至死。”
卫无道拢着厚袍,缩着身子笑道:“所以凶手是一个剑客,有着拿剑虐杀他人的习惯。”
“巡抚司衙门办案只求证据。因为凶手总会留下一些痕迹,譬如去那家院子时候的行走痕迹,登院墙时候留下的些微足迹,或者是被人瞧见的证据。”
卫无道笑着说道:“没有证据指向我,也没有人知道我会用剑,所以我一定不会是凶手,我也不会承认我就是凶手。”
小殿下面色极为难看。
“当然......凶手也不会是殿下您。”
这只老狐狸轻声笑了笑:“因为您是真正经历这件事的人呐,你经历了真相,把您栽赃成凶手,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我不是凶手,殿下您也不是。那么谁是呢?”
卫无道裹紧了厚袍,身子骨里传来的阵阵寒意,让他开始嘴唇发颤发青,却抑制不住笑意。
殿门外缓缓走进了一个提剑的女子。
易小安面色自若,走进殿内。
拎着的那柄芙蕖耀眼寒光,刺得卫无道眼眸发涩。
老人眼角流泪,柔声说道:“就是她了。”
“经韬殿的侍卫录了笔录,亲眼看见了这位佛门女子客卿在四更天出了一趟经韬殿,但没人能解释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段出门。”老人笑着说道:“这是人证。”
“那个描画师死的时候带着一个灯笼,巡抚司衙门找了一个类似的灯笼去糊弄描画师的妻子,其实真正的灯笼根本没有找到,因为没有人敢搜殿下您的经韬殿。”老人又笑了笑,说道:“而如果搜了,就会发现物证。”
“很多时候世人只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
“而经历了真相的人,也并非看到了真相。”
卫无道很诚恳对那个白衣年轻男人说道:“殿下您真的很厉害,找到了十六年前的唯一漏洞。可您为什么没有想过,找到了林意,并不是找到真相的开端,反而有可能是彻底掐灭真相的源头呢?”
易潇的面色有些苍白。
他觉得有些荒诞。
而荒诞的不止是眼前的这一幕。
而是这个老人缓缓又站起了身子。
他这一次掀开了自己的厚袍,当着易潇的面,一层层卸开了贴身的衣物。
一道又一道新鲜的剑伤,在他的身上翻滚,翻开的疤痕还是崭新带着血肉的。
荒诞。
细思恐极。
“所有人都看到了殿下您今天来了我卫无道的酒会。”
“您要彻查当年的那件事。”
“现在兰陵城的所有人都等着结局呢。”
“她来了。”
卫无道指了指拎剑入殿的易小安,身上的伤口冒着热气,痛苦入骨,这个老人居然裹着厚袍忍受了如此之久,如今还可以面带微笑。
“然后我死了。”
声音夏然而止。
这个老人面上带着笑容,微微皱着眉头忍受痛苦。
他轻声说道:“那陛下会看到什么样的真相呢?”
卫无道惋惜说道:“如果您今天不来这场酒会,我也会死在这么一个善用剑且暴虐的剑客手下,饱受千刀万剐而死,但一个仙楼大人物的死,与一个中年描画师的死......就不一样了。这件事会依次上传,传到陛下的眼里,所以结局都是一样的。”
老人摊开双手,很无辜说道:“殿下,您看呐......有时候伪造真相,就是这么简单。”
第一百章 人生八苦
这只坐在仙楼十三楼上,诸多年来一直遥遥漠视着这个世上优胜劣汰的老狐狸,他深知这世上能杀人的,并不一定是刀与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为人心比刀剑更可怕。
他也知道易潇今晚来这里,是想一口气把所有的真相拽出来,并且做一个了结。
但很可惜的,就像他之前说的。
这里不是洛阳。
今天也不是七月七。
他选择把所有的线索烂在肚子里,并且用实际例子,生动形象为小殿下上了一课。
“所有人都看到了你们俩进入了这里,而你们走了之后,我就死了。”卫无道轻着嗓子说道:“殿下您说说看,真相是什么样子的呢?”
“有时候人之所以愚昧,是因为他们相信眼前的东西,而有些看不见的东西,他们选择用自己的思维去判断,而这就是掩盖真相的最好办法。”狡狐低垂眉眼,寒意很甚,这个老人按在案上的手指都在轻微颤抖:“今天跟昨天是一样的,我的死与林意的死也是一样的。”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那层厚袄的内层已经被血水打湿,而这个老人也有些站立不稳,指尖青白。
他缓缓坐了下去。
瘫坐在椅子上。
微笑着望向易潇。
“殿下,林意是我杀的,然后我自杀了。你要找的真相,又该从哪里去找呢?”
易潇没有说话。
他本可以从位子上暴起,掐住这个与自己不过半丈距离的老人喉咙,把自己的元力全部灌入他的体内,强行延缓他的死亡,用悟莲瞳冲破他的意志,逼迫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当年的真相。
可他没有。
他只是很平静,很平静望着这个老人。
卫无道也很平静。
老人喘着气,艰难说道:“我做了这些,只是想向殿下证明,有些时候,‘真相’是不能相信的。”
易潇眼里闪烁着一些难以捉摸的色彩。
提剑站在大殿外的易小安走了过来,她很温柔瞥了一眼这个生命走到尽头的老人,将芙蕖收入了袖里,坐在易潇对面。
她低垂眉眼说道:“昨晚我跟着你出去了。”
易潇轻声嗯了一声,面色无喜无悲。
易小安接着说道:“我看到你进那个院子了。”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你没有杀他,所以我也没有。”易小安挑了挑眉,说道:“那个傻子把灯笼塞到了我手里。”
真相。
易潇揉着眉心,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老人笑了笑。
“很庆幸这件事的真相可以被说出来,而可惜的是有些事情的真相永远无法被说出,也无法被看见。”
卫无道抬起头,直视着易潇。
他盯住易潇的眼睛。
“小殿下......你该明白我的意思的。”
直直盯着。
直到那双眼失去了色彩。
这个老人严肃坐在位置上,就像他这些年坐在仙楼十三楼上的模样,不苟言笑,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不到最后得手的一刻,绝不会露出成功的笑意。
易潇抿了抿嘴唇。
身边传来一阵轻微的波动。
一袭青衣如火焰一般在虚空之中点燃,接着浮现出一道颀长身影,那个人从虚空之中走出,背负六韬神剑,面容淡然若水,青衣鼓荡,像是燃烧的大海般柔和。
“小殿下......卫无道已经死了。”
青衣大神将在这只狡狐的身后浮现,双足距离地面有半尺高度,浮空漂移,踏出虚空之中缓缓落地,向前走了两步。
他蹲在狡狐身前,轻轻叹了口气。
“兰陵城听说过大红月事件的人都很惊恐,他们担心殿下您会站在圣岛的立场上借着陛下的宠爱发动一场屠杀。”翼少然温柔说道:“哪怕他们与当年的那件事无关,也害怕被牵扯到这场不明不白的角力之中。”
“这是杀身之祸。”青衣大神将替卫无道合上眼,轻轻说道:“大喜的日子呢,把这件事揭过去不好吗?”
易潇低垂眉眼。
“陛下要见您。”
翼少然站起身子,轻微顿了顿,望向易小安,柔声说道:“陛下大人知道居士的人品,兰陵城律法很齐整,所以巡抚司衙门的案子大可放心,不会坏了大榕寺的声誉。”
这袭青衣转过头,淡淡说道:“殿下跟我走一趟吧。”
空间波动徐徐燃烧。
......
......
空中楼阁。
今晚的兰陵城注定无眠。
因为那个白衣年轻殿下的一句可曾听过洛阳七月七,大部分的权贵都开始收拾行李,而隐约的暴乱洪流渐起,被一手压下。
这只手的主人在书房里平静阅书。
陛下大人微阖厚重书本,推开书房木门,来到了天台上。
他眯起眼,感应到背后有一阵微风刮过,徐徐而起。
翼少然将易潇带到了空中楼阁,轻轻后退,重新退回了黑暗之中。
小殿下没有说话,拿一种很平静的目光望着眼前男人的背影。
萧望趴在栏杆上。
这个男人的背影熟悉而陌生。
“把你喊来,不是愤怒于你今晚的所作所为。”他轻轻说道:“就算你真的从卫无道口中得到了什么,要在兰陵城大杀特杀,并且真的这么做了,我也不会怪你。”
萧望探出一根手指,轻轻有节奏敲击着栏杆。
“我们很久没有聊天了。”
他有些感慨说道:“很多年了,前几天的棋局你来了也不怎么说话,你们仨陪我归陪我,我又不是老年痴呆,没必要像是照顾傻子一样把我当成空巢老人。”
易潇沉默了。
他直切主题,很认真说道:“我放不下,这件事十六年来时时刻刻缠在我的心间,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与你单独见面,因为我怕我问出这个问题。”
小殿下顿了顿,挑眉说道:“而你拒绝回答。”
这样的一个开头,彻底将萧望想了很久的柔情开篇打得支离破碎。
那些原谅,那些宽容,那些属于一国之主的宠溺。
通通不需要。
“我只想知道真相。”
而这样的一个问题,在卫无道和林意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线索可以追寻。
现在易潇问出来了。
萧望沉默了很久。
他终于回答了。
“慕容死在了春秋元年江南道的大火里。”这个男人趴在栏杆上,有些灰白的头发被风吹起,月光映照他萧索的背影。
他淡淡,淡淡说道:“这就是真相。”
易潇说道:“这是很可笑的真相。她是与陶无缺齐名的半步大修行者,这世上除了朱雀虚炎能伤到她,什么火焰能烧死她?这样的借口太过蹩脚,你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凭什么来说服我?”
萧望喃喃说道:“为什么非要追究到底呢?”
陛下大人低垂眉眼说道:“你无非想知道这场火是谁放的,或者慕容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些真相对你来说重要吗?”
小殿下沉默片刻,说道:“萧望,如果你知道真相的话,我真的很佩服你,可以背负仇恨忍辱负重活这么多年。”
陛下有些微惘,“背负仇恨.......”
他轻轻重复了这个词语,笑了笑,意味深长说道:“是了,我的确很恨当年间接或直接害死慕容的那个人,那个‘罪魁祸首’,我甚至无数次希望他能够死在我的手里,而我也确实这么做过。但他终究还活着,与我关系亲昵,并非仇人,更像是亲人。”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这样的一个描述,与自己的猜测几乎贴在了一起。
萧望转过身子,双手搭在栏杆上。
他深深望向易潇,轻声说道:“可是有时候,真相不像是你所想的那样。”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人生有八苦。”这个男人笑了笑说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有时候仔细想来,这八苦我居然一项也不能避免。”萧望轻轻说道:“生在八大国的乱世里,饱受浮沉飘零,是为生苦。”
“如今华发生白,再难意气风发,终究化为一蓬黄土,是为老苦。”
“劳忧成疾,苦痛心肺,每每不能入眠,是为病苦。”
“六道轮回,因果报应,铁骑踏过的万里河山,碑下万千枯骨,入夜之后业力纠缠,梦靥中亡魂哭嚎,只等我入地狱吼舍身轮回,是为死苦。”
“所爱之人尽皆离世,永生永世再难见面,是为爱别离苦。”
“所恨天下不能合一,所愿之事皆生而难得,是为怨长久苦。”
“只求此生平平安安,老来却鳏寡孤独占了两项,是为求不得苦。”
“我愿我放得下所有荣华富贵,能够归去时候如平常人家,无数次扪心自问,却难以割舍,是为放不下苦。”
“坐在这个位子上,行步如履薄冰,注定饱尝世间之苦。”
小殿下望着这个男人。
多少年未曾对视。
他静静想着,为何这个男人努力让自己笑得潇洒......
却依旧带着苦涩?
“这些苦吃尽无妨。”萧望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是一个苦人,习惯了这些,不愿你们重蹈覆辙。”
“所以......能不能答应我,别再查下去了?”
第一百零一章 死去的天真
空中楼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夜风轻轻吹起,萧望靠在栏杆上,灰白的头发向前飞起。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易潇一直没有回答萧望的话。
“卫无道......”小殿下深吸一口气,盯住萧望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他的身上就有真相。”
“我不知道这只老狐狸临死之前对你说了什么。”萧望低垂眉眼,抬起靠在栏杆上的双手,捋了捋自己发白发灰的发鬓,柔声说道:“但想必并不是什么好话,他自杀了,看起来是用死来打消你的念头,实际上反倒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说道:“天阙这些年替你做了这么多见不得的事情,有一半在卫无道的授意之下,他已经死了,你还信不过他?”
萧望没有说话。
易潇轻声说道:“你大可以放心,卫无道到死没有说一句对不起你的话。”
“萧望,我想借兰陵城一夜的时间。”
易潇很平静说道:“你忌惮的人,我不忌惮;所以你狠不下心杀的人,我来杀;你做不了的事情,我来做。”
陛下大人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望向易潇。
“我要用兰陵城南北巡抚司的所有案底,文档。”易潇低垂眉眼,柔声说道:“你知道的,我从来没向你提过任何要求,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萧望想了很久。
他轻声说道:“天亮之后呢?”
小殿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如果我查出来了,那么我会杀掉该杀的人,做一个了结。”
“如果我没有查出来,卫无道的死,就是最后的终结。”
萧望深吸一口气,说道:“好。”
他挥了挥手,再不说话,转过身子,继续趴回空中楼阁的玉栏杆上。
微微阖眼,意兴阑珊。
......
......
兰陵城北巡抚司衙门迎来了一个白袍年轻男人。
北巡抚司衙门负责剖析尸体,测验死因。
这个白袍年轻男人拎了一具老人的尸体,满身都是剑伤,死相不能再凄惨。
验尸官彼此对望一眼,看出了心中的不妥。
这样的伤势致死,南巡抚司刚刚送来一具中年男人的尸体,与这个老人死得一模一样。
那家眷还在北巡抚司衙门口不肯离开,倔强求着巡抚司大人立案调查,能够彻查此事,还一个清白。
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大人的上司的上司,隔了不知道多少层的意思,传下来的消息很明确。
这桩案子就不要再查了。
而这个消息......很有可能是来自天阙最高层那几位大人物的授意。
这桩案子基本上是黄了,这个女人就算哭瞎了眼也不可能立案,顶多是一些程序上的敷衍,尸体保质期就那么几天,没钱没权的人家哭着求破案,但衙门不验尸,基本上巡抚司抬走就拉去火场烧了,这样的无头案子多得很,到时候连骨灰都分不清谁是谁。
怎么去查?
谁敢去触怒天阙那些大人物的眉头?
北巡抚司的几位验尸官接触不到那么高的层次,他们只知道拎着老人尸体的那个白袍年轻男人,自己的罪不起。
整个齐梁也没几个人得罪的起。
那位殿下说要查这具尸体,要验得清清楚楚,就是天阙的那几位大人物来了,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而戏剧性的则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验的这个老人,就是天阙所谓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验伤,查致死伤,他身上的剑口,质地,伤势时间,能查的全都查出来。”
易潇很平静望着这个老人的尸体,“越详细越好。”
年轻的白袍男人微微转头,看到了跪坐在堂口哭泣的妇人。
林意的尸体正要被北巡抚司的工作人员抬起,按他们欺骗妇人的话来说,这个中年描画师的尸体会被送入巡抚司衙门有关部分等候调查,明日再来验尸。
其实抬起就拉去火场,明天就是一捧灰。
这个妇人咬着牙不说话,满脸泪痕,怀里紧紧搂着自己女儿,小姑娘不明白自家娘亲为什么要哭得如此伤心,但余光瞥见那个躺在白布里只露出脸的男人面色青白,身上白布一片血红。
她踮起脚替妇人擦去泪痕,奶声奶气问道:“娘......爹爹睡着了吗?”
妇人哽咽着点了点头。
白袍年轻殿下微微阖眼,若有所思压低声音对巡抚司一路奉承自己跟在身后的巡抚问道:“天阙那边说要压下这件事?”
那个巡抚的面色有些难看,只能尴尬点了点头。
易潇指了指林意的尸体,轻声说道:“这个人也一样,一个时辰之内,我要最清楚的验尸报告,这件事天阙说了不算,你想要带好头上的乌纱帽,应该知道怎么做。”
说完之后,小殿下缓缓走到了中年美妇的身边。
他蹲下身子,轻柔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
妇人不知道这个年轻白袍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但当他踏进北巡抚司之时,身后便有一堆官员围着拥簇而来,偏偏没人敢发出一点动静。
厅堂里安静至极,而那些官员频繁对自己投来厌恶的目光,又只能止乎于此,无可奈何。
她知道这个年轻男人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所以她知道,只有弄出足够大的动静,吸引到这个年轻人的注意,自己夫君的案子......才有可能被立下,被彻查。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有人说你含冤昭苦,在这里跪了一天。”
妇人怀中的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努力听着每一句话。
妇人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她先是擦去了脸上的泪痕,看到了身边这些大人物隐晦之间投来威胁意味的目光。
她苦涩说道:“大人......我看见您指了指我家夫君,那些另外的......‘大人’们就立即把他抬走了,是不是案子已经立了?”
说这句话时,她顿了顿,努力想找一个别的词语划分场间的阶级,但她只能说出“大人”这个词,她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词。
这个温和蹲下身子的白袍年轻男人是大人。
这些向自己投来漠然目光的官员也是大人。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已经立案了。凶手......很快就会被查到的。”
妇人听了这句话之后。
她证了许久。
这个女人搂得孩子更紧了一些,她闭上眼,更多的泪水却夺眶而出。
身边漠然而鄙夷的目光越来越多。
“我家男人是个很好的男人,他从来不会跟别人吵架的......他连只飞蛾都舍不得杀,他怎么可能会有仇家?”
这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艰难。
“南巡抚司的大人对我说,我家男人是自己去惹了大人物,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大人物是谁,我家男人就是一个普通的描画师,当年上过战场,为齐梁杀过敌人的......怎么会惹上大人物呢?”
她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你们都不了解林意,他说只愿一家人平安,其他别无所求,他不惹事,在外面连一句话都不会多说,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会像你们说的惹了仇人,哪里来的仇人?他不是一个恶人,真的不是......”
“所以我不信......”
“我真的不信......”
怀里的孩子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大眼睛也湿润了。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沙哑着声音弱弱问道:“娘......爹爹不是睡着了吗?”
妇人满脸都是难看的泪水,她止住了哭腔,没有再回答自己怀中女儿的问题,而是直直望向了易潇。
小殿下突然有些心酸于这个男人的遭逢。
林意的一生已尽,就算自己当时没有杀他,卫无道也没有杀他,到头来也是个痴子,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度过一生。
因果报应,轮回不爽。
他后半生过得如此谨慎,如此轻微,甚至卑微......或许是想着能拿善报抵消恶果?
可世上还是有人会犯下别的恶果。
吃下这份恶果的人,又是何等的无辜?
易潇并不恨林意,这个男人当年只是天阙三组的一个组长,庙堂江湖多是身不由己,哪里能有善因善果贯穿终生?
哪怕是如今的自己,在大稷山脉杀了两千人,这份业力已然纠缠不清,终究有一天会遭了报应。
大家都是恶人。
以恶还恶罢了。
小殿下轻柔低眉,温和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林意的女儿转过脑袋,有些迷惘看着眼前的白袍年轻男人。
小殿下指了指那块白布,轻声说道:“他现在睡了一觉,要睡很久,很久很久,等到你长大了,他就会醒过来。”
林意的女儿轻轻嗯了一声,信以为真,接着想了想,学着她娘的措辞问道:“大人......”
小殿下笑着纠正说道:“喊什么大人?喊哥哥。”
林意的女儿有些纠结。
她有些分不清大人跟哥哥的区别。
但她知道前一个是尊敬中带着惧怕,后一个则是尊敬里带着亲切。
她望向这个笑意温和的白袍年轻男人。
她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亲切。
所以她顿了很久,终究执拗摇了摇头,直勾勾望向易潇,很诚恳问道:“大人......我爹爹他......是一个恶人吗?”
小殿下怔住了。
世上有些距离,不是你肯伸手,对面就愿意牵过来。
终究有一道天堑,跨越不了。
易潇自嘲笑了笑,想着林意的死,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如今帮他的妻子立了案,这算是什么?大慈大悲?还是虚伪?
假仁假义。
只是有时候天真还没有死去,那个时候抬起头来,看世界看得迷迷茫茫,满是鲜花和盛赞,阳光和美好。
只是后来天真被杀死了。
林意的女儿眼里有鲜花,有阳光,只是那朵花正在枯萎,阳光逐渐黯淡。
每个人难免于此。
十六年前的林意或许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鲜衣怒马的天才男人,如此年轻便坐上了天阙组长的位置,剑气满胸膛,以酒浇块垒。
只是后来他的天真死了。
他也死了。
好在下一辈正替着他盛放花蕊,绽放阳光。
林意的女儿抿唇,很紧张等着易潇的答案。
易潇笑着说道:“这世上有很多好人,你爹就是其中一个。”
......
......
小姑娘望着那个白袍年轻男人起身。
接着一众官员众星捧月,离开了这里。
堂口一片安静。
她望向那个白布上闭眸的男人,有人抬走了他。
小姑娘面色凝重向他挥了挥手。
她名里二字。
就叫天真。
这个天真的姑娘很认真挥手告别。
林天真轻声对自己的娘亲说道:“娘,别哭了。”
妇人抬起头来,有些恍惚。
这个满脸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心疼替她擦去泪水,柔声说道:“爹说过,人死不能复生,哭再久也没有用的。”
妇人怔住。
林天真轻声说道:“娘要乖乖的,不然爹会很伤心的。”
所有的天真都会死去,可代替天真活下去的,未必就是卑劣,残酷,或者冷漠。
这个小姑娘闭上了眼,她很温柔踮起了脚尖,拥抱着自家娘亲的,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她再睁开双眼的时候,眼里是清清楚楚的平静。
天真的花朵和阳光都已经死去。
“娘,爹曾经跟我说过......爹说他好久以前是个将军,杀过人,杀过很多人。”林天真轻轻说道:“爹说杀人呢,是要偿命的,有一天会有人找到他,把曾经的因果都做一个了结,到时候他都想好啦,没什么放不下的,就只有咱俩。”
“爹留了好多灯笼,画了好多的画,就是怕那一天来了,有人想着他,却见不到他。”
林天真蹲下身子,把南巡抚司拿来糊弄自己的灯笼轻轻吹灭,放到了一旁。
“回家吧,娘。”
小姑娘温柔说道:“回家看爹爹的灯笼。”
她牵起妇人的手。
妇人已经泣不成声。
(ps:晚上应该还有一更,我以为双倍月票周末就没了,没想到持续到19号。)
第一百零二章 仇恨的圆
“大人......死因查出来了!”
“这个老人的确是死于剑伤,剑口很锋利,是软剑造成的,剑锋开口型号,在齐梁的兵器谱里记载,与一柄妖剑的数据很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验尸官与副手检验尸体,翻查着书籍,有些犹豫说道:“只不过那柄剑貌似......”
小殿下平静说道:“芙蕖。”
验尸官有些讶然抬起头,接着点头说道:“的确根据剑伤的痕迹推测,这些伤很可能是‘芙蕖’造成的,但芙蕖的主人......那位居士大人,看起来并不像是弑杀的人,这个老人身上有这样的伤势,凶手已经称得上有些变态了。”
易潇挑了挑眉:“天阙的兵器库制造能力很强,只要有了一柄剑的数据,想造出同样规格的剑并不是问题,尽管无法与真剑杀伤力媲美,但造出的创伤型号总是一样的。”
“没错。”
验尸官很敬佩地附和说道:“因为这个老人的剑伤并非立即致命伤,大概是忍受了一个时辰还多的痛苦,才堪堪死去,如果是真正的芙蕖妖剑,那柄剑剑身带着煞气,不可能能撑过如此之久,从这一点可以判断出凶手用的剑只是一柄与芙蕖同样规格的仿剑。”
同样穿着白袍的副手指了指林意的尸体,皱着眉头说道:“这个男人也一样,与之前分析相同,凶手是同一个人,用的剑也是同一把剑,只是为了栽赃陷害芙蕖的主人。”
易潇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他的面色一直很平静。
他蹲下身子,看着卫无道沾染斑斑血迹的老迈身躯。
“倒提剑,自残式出剑,后背的剑痕由于握剑手段的单一,导致伤痕的受力状况不一样,偏向于乏力。”
易潇索性替这两人把话说完了。
“所以这个老人是自杀的,他就是凶手,先杀了这个中年男人,又杀死了自己。”
验尸官和副手有些不可思议对望了一眼。
“是......大人......”
副手似乎是惊讶于白袍年轻男人这些分析的准确,又有些质疑......既然他早先就知道了真相,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喊过来?
而北巡抚司的首席验尸官则是犹豫了很久。
他顿了顿,说道:“殿下......其实真正的致命伤,并不是他自残的这些。”
在北巡抚司兢兢业业很多年的首席验尸官沉默了。
他叫王武明,深知这个行业里水深能淹人,有些话不能说。
如果不是查出了老人身上的剑伤,乃是芙蕖伪剑的剑伤,他根本不会指出这些剑伤出自软剑,更不会指出齐梁兵器谱里芙蕖的剑锋开口与剑伤几乎没有差别。
因为那位居士大人来自大榕寺。
是当世唯一的佛门女子客卿。
退一万步,就算人真的是她杀的,自己验尸,也只能找个其他理由推脱,让真相被湮没。
太多大人物的目光聚集在这里,小小的北巡抚司承担不了这种巨大的压力。
而现在......王武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出自己查到的真相。
易潇笑了笑,似乎看穿了这位首席验尸官的心思,他拍了拍后者的肩膀,示意那位副手离开。
等到这里彻底无人之时。
小殿下的瞳孔闪过一抹金色,他盯住这位验尸官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现在你说的每句话,都不会有其他人听见,我可以保证,没有人会影响到你以后的仕途。”
王武明犹豫了很久。
他苦笑说道:“殿下,我并非是害怕那些大人物的意志。北巡抚司的验尸官,我觉得挺好,也没想过再往上爬。只是有些事情......我不敢妄下定论。”
他揉了揉脸颊,先是来到了林意的尸体旁边,忍不住说道:“一个人死了,他的尸体不会欺骗其他人,这个男人的身体素质很强,即便那柄芙蕖的主人剑术很高明,他也绝不会死得这么凄凉,一直到死......居然都没有一丝抵抗。”
易潇有些赞许望着这个男人。
他说到这,顿了顿,望向不远处卫无道的尸体。
“更何况,这个男人的对手......只是一个老人。”
“他生前应该受过一次伤,并不是剑伤,而是颅内的震荡,让他行动变得迟缓。”王武明大有深意瞥了一眼眼前的白袍殿下,轻声说道:“而他生前曾经有过修行的痕迹,修为在很多年前......就抵达了九品,是个不折不扣的高手。”
这个首席验尸官轻轻探出一根手指,压在了林意额前。
“九品高手元力出窍,天庭饱满,他额前倾塌,修为在很多年前被人废了。”王武明轻轻说道:“一剑摧之。”
接着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心。
“殿下......这个老人的真正致死伤,其实也不是他挥剑自残的那些伤口,就算没有这些剑伤,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位首席验尸官的眼神有些黯淡。
他平静说道:“有一道贯穿伤,在十几年来不断侵蚀他的身躯,像是受戒受罚,不断给予他痛苦,他早就该死在那道剑意侵蚀下了。”
“那才是真正的致命伤。”
“那道愈合的伤疤,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能够查出剑锋的尺寸,而这样出奇强大的威力,愈久弥新,也排除了凶器是兵器库赝品的可能性。”
王武明顿了顿。
他抬起头,望向易潇的眼睛。
与黄金瞳的主人对视。
这位首席验尸官,先后指了指两具尸体,先指林意坍塌的额头,再指卫无道贯穿的胸膛,接着平静说出了自己探知到的真相。
也就是这两道剑伤的来源。
“剑伤,来自‘六韬’。”
易潇听到了这一句话之后。
脑海里所有的碎片,全都串联起来。
这个名叫狡狐的老人临死前所说的话。
【“殿下,林意是我杀的,然后我自杀了。你要找的真相,又该从哪里去找呢?”】
【“很庆幸这件事的真相可以被说出来,而可惜的是有些事情的真相永远无法被说出,也无法被看见。”】
【“小殿下......你该明白我的意思的。”】
易潇抿了抿嘴唇。
他明白了。
只是有些晚。
卫无道之所以要杀林意,再拿同样的手法自杀,无非是想留下真相。
拿一种别样的方式。
因为他无法说出来。
那么便让自己去顺着......最后的线索。
王武明说出自己查出来的真相之后,就再不说话了。
他看着这个白衣年轻男人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那两具尸体。
这个首席验尸官叹了口气,缓缓告退,离开了这里。
空间里徐徐传来波动。
易潇抬起头,木然望向那袭燃烧如水如火的青衣。
大神将背着六韬,浮现之后,眉目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轻轻卸下六韬,将这柄神剑立在地上。
“真相?”
“这就是了。”
接着他轻轻一推六韬,那柄剑在地面自行拖出一道颀长痕迹。
小殿下伸出一只手,抵住那柄神剑。
易潇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那柄剑,一手抬剑尖一手抬剑柄。
端详。
剑面如水。
这柄剑在十六年前的主人,是齐梁的兵圣,论其影响力,在八大国沙场之中不亚于稳坐高台的源天罡。
那个老人在天阙的地位.......与源天罡几乎是平起平坐的。
而易潇从来没有想过还有这种可能性。
因为这个老人,恰巧也死在了春秋元年。
翼少然声音复杂说道:“师父当年做了一些错事,人心压剑心,导致他死后六韬不愿意留在齐梁,要回剑主大人的剑庐里度日。”
“这柄剑是清宁之剑,也是杀伐之剑,这样矛盾的一柄剑,最需要主人心思纯净,杀人也好救人也好,出自本心,容不得丝毫污秽。”大神将叹息说道:“师父最后输给了剑宗明,大约也是剑心蒙尘的缘故。”
“天阙三组的林意勒令制止了救火的天阙人员,授意如此的是卫无道,而真正纵火,动了杀心杀念的,则是我的师父。”
大神将摇了摇头。
他声音略微沙哑说道:“慕容是魔宗的圣女,师父并不认为齐梁立国之后需要这么一个魔宗圣女来当国后。这就是当年江南道的真相,你要找的真相。”
“慕容为齐梁刺杀八大国的霸主,连破残楚旧赵.南吴,齐梁没有理由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翼少然低沉着声音有些悲伤说道:“所以这是一件落井下石的事,也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而这件事......是我师父做的。”
“为了确保这样丢人的丑闻不被传出,师父赐给了当年所有参与核心计划的人员一道剑意,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后,师父的剑意就会发作,彻底把真相掐灭,只可惜六韬那时已经隐隐失去了控制,所以师父保留了这些剑意,而不久之后......就死在了剑宗明的‘独孤’之下。”
青衣大神将深吸一口气。
他说道:“这就是真相。真正的真相。”
“你要找的凶手,就是我的师父吕颂卿。”
“他已经死了。”
小殿下面色有些苍白。
他早就该想到的。
他捧着这柄六韬。
剑面上流转朱华,倒映着金灿的瞳孔。
火光跳跃。
株莲相里翻飞着记忆中的场面。
像是回到了十六年前。
易潇换了一个视角,来到了十六年前的那场大火之中。
他亲自站在火光里,让所有的火焰焚烧自己,看着远方的白衣女子怀抱襁褓,襁褓里的婴儿并不啼哭。
他与她们遥遥对视。
所有的真相,所有的因果,所有的仇恨。
全都被这场大火烧去。
灰飞烟灭。
该死的人已死,该尽的仇已尽。
又哪里需要他再去插手呢?
这本就是一个完美的圆。
仇恨将这个圆燃烧而起,首尾衔接,谁也逃不过,谁也走不脱。
“啷当”一声。
年轻的白袍男人手里六韬落地。
像是多年前的仇恨,多年前的纠缠,也随这柄六韬落地了。
火光四溅。
归于湮灭。
第一百零三章 赎罪
兰陵城的北巡抚司今夜注定不太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寂静无声,却暗流汹涌。
南北巡抚司的大大小小官员都彻夜未眠,灯火通明侯在衙门口外。
等着那个白袍年轻男人走出来。
可衙门口最内——
没有人听到六韬“啷当”落地的那一声。
穿着如缟素的年轻男人缓缓靠在墙上,目光有些迷惘,先是望了望青衣大神将,又望了望白布掀开的那两具尸体。
十二个时辰之前,卫无道和林意还活着。
十二个时辰之前,小殿下以为自己已经无限接近于真相。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直面自己老师的准备,把十六年前的旧账翻出来,一笔一划算清楚。
可当十二个时辰过去,一切水落石出之后,该尽的仇已尽,该明的真相已明了。
就像是自己苦苦追求握紧的那根绳索,一下子断裂开来。
没有了方向。
没有了目标。
小殿下有些微惘,有些迷茫。
青衣大神将蹲下身子,捡起了六韬,然后温和拍了拍他的肩膀。
“人不能一直活在仇恨里。”
翼少然想了想,认真说道:“仇恨是一个圆,牵扯下去永远不会有所停歇,也不会有所结果,只有无止境的循环。陛下不愿意你这般纠结,而你偏要去苦求真相.......如今如愿看到了真相。”
“一切都已了结,化为身后旧事。”
“造就罪孽的每一环,都收到了应有的惩罚,即便是我的师父也不能例外。”青衣大神将面色复杂说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轮回了。”
小殿下怔怔听着他说话。
青衣大神将轻声说道:“陛下想要见你。”
易潇深吸了一口气。
他艰难点了点头。
翼少然微微阖眼,保持着一只手拍在易潇肩膀上的姿势,另外一只手缓缓按压在额前眉心之处。
空间开始燃烧,徐徐将二人包裹住。
......
......
空中楼阁,头发灰白的陛下大人没有回头,保持着趴在栏杆上的模样,像是睡着了,鬓角被微风吹起。
青衣大神将把易潇带回了这里。
他轻声对那个睡着了的男人说道:“陛下大人......殿下回来了。”
萧望轻轻嗯了一声,拿着很低的声音说道:“很多年前,那个拿着六韬的老人,是朕的救命恩人,他在大赵千骑逼山的那一战单剑开道,大楚举旗挑擂的时候一鞘通关,挽大厦于将倾......若没有他,朕早就死了。。”
这个头发已经发灰发白的老人没有转头,所以没有人看见他的老态。
他喃喃说道:“朕欠他的命。”
接着自嘲笑了笑。
“不只是他,朕欠了很多人的命。”
“朕不曾心慈手软,一路走来杀了许多的人,兰陵落都之后甚至肃清了一批不守规矩的旧党,哪怕当年他们救过朕,可规矩就是规矩。”趴在栏杆上的那人没有睁眼,睡意朦胧却咬字清晰:“但总有些人,朕下不去手的,欠的太多。”
青衣大神将叹了口气。
他的衣袂无风自动,燃烧起来,消散在了天台。
只剩下小殿下和萧望两个人独处。
......
......
“一个国家,总避免不了某些层次上的腐烂,可根基不能坏去,不能烂掉。”萧望轻轻说道:“当年与朕有恩有功的那些人,朕保了他们一生富贵无虞,把他们调在了权力外围,也有想平步青云的,成为了国之根基。前者大可荒唐度日,即便触犯兰陵城的律法,朕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未曾看见,后者若是触了规矩,便是功过相抵,二三相犯,按规处置。”
“有些人暗地里说我不念旧情,冷血无情。”
“只是坐上这个位子的,委实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小殿下沉默了很久。
他知道萧望说的都是对的。
坐在那个位子上,不能有人的七情六欲,目光漠然俯瞰众生。
不论对错,只论利弊。
自然冷血,自然无情。
“这么多年,朕扪心自问,未曾对不起任何一个人。”
萧望想了很久,也顿了很久。
艰难说出了三个字。
“除了她。”
他闭着眼,脑海里都是那个挥之不去的白衣身影。
从初见,到离别,无数次相逢,无数次对望。
这个已经站在尘世最高处的男人,即便如今想来,那个白衣女子的印象依旧卓然如仙。
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像是仙人一样降临,来到了这个世上。
而能够遇见,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自己又该是多大的幸运?
又该是......多大的不幸?
萧望深吸了一口气。
他半睡半醒,声音沙哑问道:“结束了吗?”
一身缟素白色的年轻男人知道他口中的意思。
调动了南北巡抚司的力量,整座兰陵城暗流汹涌,如果不是趴在栏杆上的这个男人伸出一只手压了下来,南朝古都早就翻了天。
易潇声音平静说道:“结束了。”
这场闹剧,一个孩子对父亲的任性,还有一连串的躁动。
所有的暗流,所有的杀机,所有的纠缠。
都结束了。
萧望笑了笑。
他低声又问道:“结束了吗?”
当年的故事,当年的那袭白衣,心肺里涌来如刀割裂般的痛楚。
这么多年的纠结,结束了吗?
小殿下看着这个男人自嘲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结束,这辈子都不会结束。”
忘不掉,自然结束不了。
......
......
易潇默默离开了空中楼阁。
他走回北巡抚司的时候,天色正微微亮,等了一宿不敢睡觉的官员有些愕然看着小殿下从衙门口外走回来。
“散了吧。”小殿下瞥了一眼这些站得东倒西歪的官员,淡淡说道:“诸位辛苦了,不过有件事需要特地说一下。给林意的家眷补偿金,每个月二十两,与你们的俸禄同等,按律法来涨。这笔钱敢少一厘,让我知道了,就砍掉整个北巡抚司一半的俸禄。”
易潇又指了指王武明,平静说道:“他以后俸禄翻三倍,南北巡抚司的案子都由他率先挑拣,过几日入宫里,受封御医。”
王武明苦了脸,无奈说道:“殿下......我这算是哪门子的医生?受封这有什么用?”
易潇一脸严肃说道:“齐梁律法,杀人偿命,所以接案以后必定验尸。而之所以封你御医,御之一字是大内头衔,是块万人垂涎的金字招牌,以后走哪都好使;至于这个医字......你医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让死人开口说话,大白真相,大扬律法,算是......法医。”
王武明挠了挠头。
兰陵城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说法。
法医......这是什么?
不过好像是这个理。
他只觉得殿下说的很有道理,却又显得别扭,只是殿下大人的话,在兰陵城绝无他人敢反驳。
他本就是个无心仕途的闲人,殿下的恩惠更是没有把他摆在官场台面上的意思,南北巡抚司案子由他捡,意思是以后衙内工作全由着他心意。即便受封了宫内的大衔,也只是殿下隐晦的提携,算不上对南北巡抚司几位大人的威胁,更不会招惹妒忌。
这位验尸官面色很恭敬地行大礼。
他很诚恳说道:“多谢殿下。”
易潇摆了摆手。
所有人都散去,唯有王武明还没有离开。
这个男人犹豫了片刻,上前很认真说道:“殿下......您是个善人。”
小殿下自嘲笑了笑。
善人?
是因为补偿林意家眷的银子?
还是因为自己很体贴的提携?
这个男人语气游移不定说道:“其实有一件事......卑职想对大人说,刚刚没有机会。”
小殿下微微蹙眉。
“殿下......那个老人的剑伤并非全是自杀式。”他低眉顺眼说道:“他身前背后的伤疤并不相同,前面是自残的剑伤,可背后有反复加重的痕迹,却不是反手握剑,而是真正有人劈砍,而且拿捏力度很准确......而且,另外那个年轻男人的剑伤,要比老人的晚。”
他尽可能说得简洁明了。
“这个老人,很可能与这个年轻男人互相自残。”
“年轻男人帮老人控制了背后剑伤的程度,然后老人杀死了年轻男人。”
王武明百思不得其解:“可为什么会有人做出这样的行为......这样的互残,就像是早有预谋,或者达成了某种共识?”
易潇微微抿唇。
他沉默了。
这的确是个难以明白的问题。
......
......
当小殿下离开北巡抚司的时候,夜色刚刚褪去。
一宿未眠。
他未曾有过丝毫困意。
只是有些倦了。
像是一只飞起的鸟儿,足上拴着绳,绳下是数不清的重物。
突然绳断了。
那些沉沉的重物坠了下去,而有人对你说,你无须再看它们一眼,它们已经坠入深渊。
本该欣喜,却无从欣喜。
因为迷失了方向。
放下,放不下。
小殿下只能努力将脑海里的那袭挥之不去的白衣强行抹去,把那场大火熄灭,把藏在脑海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的那股子仇恨,全都掐死,淹没,遗忘。
不断告诉自己。
这些已经坠入了深渊。
已经了结。
最后他来到了林意的院子门前。
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居然有些许吵闹。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易潇看见了出乎意料的场景。
......
......
院子里,林意的妻子有些不知所措,看着满院子攒动的小光头。
青石搬着木板,接过小沙弥送来的一柄石锤,趴在屋顶上敲敲补补,把木屋屋顶的一块破角修好。
“小殿下?”
年轻的监院大人幸灾乐祸说道:“你也是被拉来帮忙的?”
易潇有些微惘。
身后有人笑眯眯拍了拍他。
小殿下转身。
红髻别发居士服的女子笑盈盈看着他,牵着一个小姑娘。
林天真拎着一个大红灯笼。
描绘着全家福。
林天真依旧带着谨慎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年轻的殿下大人。
易小安揉了揉小姑娘脑袋,林天真撒开脚丫从易潇身旁挤进了院子,钻进了妇人怀里。
易潇有些微惘:“你带她去拿灯笼了?”
易小安笑了笑:“嗯,灯笼就放在经韬殿,离得不算太远。”
易潇指了指院子内外,欲言又止。
易小安低垂眼帘,“那人把灯笼交给我的时候,不停对我说,说他的妻子是世上最温柔的人,说他的女儿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红髻别发的女子想了想,轻声说道:“他是装疯的。”
小殿下沉默了。
“这个男人后悔于自己的懦弱,愧疚于自己的罪恶,他最后对我说......他要去弥补当年的过错。”易小安说道:“他希望我可以在他死后,把这件屋子修缮一下,别下雨天老是漏水。”
易小安顿了顿:“这是很小的一个愿望,所以我答应了他。”
易潇有些失神。
他突然明白了那两具尸体的剑伤......为何是如此的诡异。
这一切的真相在脑海里串联起来——
自己离开院子之后,易小安接过了林意的灯笼。
那个本可以装疯躲过一死的男人,最终无法直面自己的良心,选择以死赎罪,而他找到了卫无道。
一人坐在仙楼十三楼,一人跌落俗世最低处。
两个人看似云泥之别,但却同样背负着罪恶,同样因为忏悔而终日不能阖目安眠。
死亡是一切真相泯灭的原因。
死亡也是一切真相崛起的源头。
也只有这样看似天衣无缝的死亡......才能将十六年前所有的前因后果藏匿起来,才能在这么一个不算巧合的巧合下,躲过陛下的眼睛,把真相隐晦传递出来。
所以林意失踪了大半天之久。
并非是卫无道闯进院子里杀了他。
而是两个早就怀着以死谢罪的人,多年一直未曾提起勇气,而今不再躲避,选择一同赴死。
那两具躺在北巡抚司里白布里的尸体,活在人间之时饱受着内心的摧残,不能安息,或许他们换了某种方式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在阴间能够得以宽恕。
这......
大概就是“赎罪”了。
第一百零四章 破垒
十七年年末,齐梁经历了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大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十八年年初,大雪停,灯笼飞,大红大喜,南朝举国相庆。
即便在暗流涌动的某个夜晚,兰陵城权力中心的那部分人提心吊胆,不敢入睡,可一夜过去,证实了不过是虚惊一场。
那个身穿白袍的年轻男人未曾拔剑。
这一夜过去,白衣缟素的年轻男人手上未曾染血。
兰陵城依旧干净如昨。
同样的一夜,隔着千百里之外。
西关不太平。
......
......
“桓图穷死了?”
小殿下有些不敢相信。
传讯令那边的声音轻微停顿:“袁忠诚亲自杀的,这个消息率先传到银城,要不了多久齐梁也会得知。”
魏灵衫隔着极远的距离,在传讯令那边自顾自说着银城这些日子的讯息。
这些消息都是一个时辰前传出来的。
所以小殿下这边的愕然和难以置信,魏灵衫那边不会第一时间察觉。
那边的女子声音很轻柔,连贯说着。
“就在昨夜,桓图穷的旧骑在西关大旗上挂上了燕白楼的头颅,登上西关壁垒,与此同时西关影子只身入缥缈坡,要提袁忠诚头颅为黎青敬酒......”
“桓图穷与袁忠诚决裂了,可惜这个男人的做法不够谨慎,哪怕有了十几天的缓冲和谋划,他最终选择的还是正面的单挑,想拿手中的剑去解决陈年旧事,把恩情与仇恨做一个了解。”
魏灵衫那边的声音顿了顿,“任平生的出现,已经让袁忠诚打醒了警惕,燕白楼只是一颗问路的棋子,死了也无妨,银城在西渡口之后连夜派了三位域意高手压镇,本来是想压制剑道大圆满的任平生,但恰巧碰上了单骑入缥缈的桓图穷。”
“桓图穷......再也没有出来。”
郡主大人有些惋惜说道:“西关影子的部下被大力清洗,几乎全被判处了死刑,挂在西关壁垒上的燕白楼头颅被撤下,桓图穷的尸体吊在西关旧部的影字大旗上,绕西关行三千里,最后来到西关壁垒,取代了那位已经死去的西关总督,饱受屈辱。”
易潇有些怔然。
那边魏灵衫的声音还在继续。
“西关的角力,以桓图穷的失败告终,代表了黎青最后意志的旧部被连株拔起,清扫干净,西关可以算是袁忠诚的一言堂了......”郡主大人喃喃道:“仔细想来......还有一个男人在这场动荡里安然无恙,甚至获得了造化与机遇。不过他算是曹之轩埋下的棋子,黎青的骨灰凉在了西关,想必也没人会去敬酒了。”
小殿下想到了那个每日会给缥缈坡西关大藩王坟上尽一杯酒的江轻衣。
传讯令那边轻微感慨了一声。
魏灵衫柔声说道:“西关那边动荡,银城却未曾受到影响,所以我一切安好,勿忧勿念。”
这句话之后,传讯令再无动静。
小殿下算是稍微放下了一点心,立即动身去找齐恕先生。
......
......
老舍茶社里,齐恕先生一如往常,每日来此,借茶阅书,单独的雅间里书桌堆满了杂文书籍,涉猎极广,记录的想法在另外一堆泛黄宣纸上,驳杂晦涩。
“天阙的消息刚刚才传来。”
齐恕先生裹着厚袄,抬起头瞥了眼小殿下,示意他坐下。
他一边写着奏折,一边笑着说道:“小殿下如此关心西关之事,得到的消息又如此之快,大约是那位郡主大人传了简讯过来?”
小殿下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
他面色复杂说道:“先生......桓图穷真死了?”
脑海里西渡口那个男人决然上马离开的场面。
一骑绝尘。
他肯隐忍跪下,替西关向齐梁低头。
也肯低声下气向自己道歉认错。
这样一个男人,会选择鲁莽入营,想着单剑与袁忠诚分出生死?
齐恕顿了顿。
他点了点头,平静说道:“不仅死了,而且死得凄凉,死得屈辱。”
“他高估了情义二字在别人眼里的地位,他的一生中只服一人。那个人把情义两个字看得很重,恰好坐在西关藩王的位子上,又恰好压得西关服服帖帖。”
“可并非所有人都是这样。”
“情义两个字,在某些人眼里,就只不过是无用的眼屎,想要看这个世界看得清楚,就需要把情义弹去,变得冷漠而无情。”齐恕先生面色如常说道:“很显然,袁忠诚就是这么一个人,情义在他眼里分文不值。”
“黎青生前能够压得住袁忠诚,死后又能压多久?”齐恕挑了挑眉:“西关无主之后,白袍儿的坟前可有袁忠诚敬的一杯酒?”
“殿下,须知......”
“并非所有人都像徐至柔那样知恩图报,一死不惜。”
齐恕抬起头来,直直望向易潇。
小殿下抿了抿唇。
他低下眼说道:“桓图穷他本可以......不用死的。”
齐恕笑了笑,淡淡道:“是,他明明有足够的谋划时间,只要他不撕破脸皮,袁忠诚也不会杀他,可他偏偏站出来了,所以他死了。换位处之,殿下把活下去放在了首位,可桓图穷只求个结果。比起袁忠诚现在独揽大权的场面,齐梁更希望桓图穷可以赢得这场角力,只可惜论能力论心智论计谋,袁四指比他要强上不止一筹。”
易潇沉默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其实是在想,桓图穷拔出了自己的剑,死磕了下去,磕死了自己,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西关影子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带着江湖色彩的人物。
他跟着黎青行走天下,坐镇西关。
白袍儿给他酒,他就出剑杀人,十六年来都是被人忌讳的一个刺客。西关的意志到哪,这个影子就跟到哪。
可有一天......
他走出了影子,就走出了江湖。
死在缥缈坡,就是死在了庙堂。
彼此之间立场不同,易潇甚至未曾觉察到自己心底有一丝难过。
他只是有些惋惜。
一个人连死都不能得偿所愿。
鱼死在了涸泽,死不足惜。
可死在了大漠,便死不瞑目。
......
......
齐恕很有兴趣地拿出了中原地图。
天色正好,无须点灯。
他站起身子,双手压在桌上,那张老旧的地图上被他标满了难懂的记号。
他轻轻拿指尖划过西关,停顿在缥缈坡。
接着连接一条直线。
通向西关壁垒。
“江轻衣被袁忠诚调往了西关壁垒,表面上算是提拔这个寒门出身的年轻男人,其实是不着痕迹打压洛阳方面的监察。”齐恕先生低下头看着地图,平静说道:“江轻衣被调走了,缥缈坡某种意义上完成了王权集中,甚至随时可以跳出北魏宣告独立......只可惜西关腹背受敌,如果真反水了,十六字营的战力再强,届时孤立无援,抱不住曹之轩的大腿,肯定会被当做一块砧板上的肥肉任人刀俎。”
齐恕的一根手指落在西关壁垒,他另外一只手缓缓挪动。
指尖轻微敲打着北魏的心脏。
洛阳。
“江轻衣是北魏与西关的唯一枢纽,所以袁忠诚绝不会动他一根毫毛,还必须要保证他的仕途坦荡,官阶只能升不能降。”
齐恕点了点洛阳,舒展眉头说道:“他身边还有任平生抱剑担护,单论剑道造诣,任平生排得进天下前五,不算那几位妖孽,战力也能挤进天下前十。”
“涉及到党派牵连,现在西关局势紧张,无数人提心吊胆,担心自己今日尚有一口酒喝,明日便人头落地,江轻衣却安全得不能再安全。”齐恕清瘦的面颊上浮现一抹笑意,“西关像是一口大塘,总要篆养出一条大鱼,这条大鱼的人选早就被定下来了,小鱼小虾折腾地再厉害也没用。”
小殿下静静望着这个书卷气很重的清瘦男人。
齐恕的笑意带着一丝冷冽的意味。
“这些我知,殿下也知,陛下更知。”齐恕冷冷说道:“朝政纲要,但凡有些目光之人都能看见。”
易潇发现齐恕身上比书卷气更重的,是杀伐气。
陛下一直未曾提过齐恕为何能够收到如此厚重的待遇。
中原庙堂里,近年来兴起了“南齐恕北轻衣”的说法。
大概就是两个晋升极快的年轻男人,彼此之间遥隔数千万里,能够博弈的一点。
齐恕压抑杀气说道:“江轻衣被调往了西关壁垒,一战成名,就在今年。”
他望着易潇,一字一句说道:“齐恕敢放言在此,淇江南北,北姑苏道的烽燧,西关的壁垒,两者拒妖宫千里以外,西域要动手,就要选择其一。”
他突然笑了。
“西域主人是天下有名的妖孽,修行路比权谋路艰难许多,她必定是有大毅力之辈,抉择之时不会避轻就重,慎思而行。”
齐恕双手抬至一处,缓缓分开。
拉开极长的一条战线。
“南北两条线,烽燧也好,壁垒也好,谁杀得狠,谁就是西夏的第一个目标。”
“而我齐恕不在烽燧,大殿下主守不攻,必定是壁垒屠戮妖族。”
杀气自指尖溢出。
“就在今年,西关与大夏......必有一战!”
“破垒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