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观世音
白袍飘舞,那个白衣女子浅淡一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终于停住后退身形,漂浮在半空之中。
易潇怔怔看着那道朦胧在梦中遇到过的身影,他只想多看一眼,将她的面容烙刻在脑海里。
那道散发微微荧光的白衣身影,此刻面带微笑与自己对视。
不嗔不怒。
令人不得不仰慕其容。
慕容。
小殿下看着那道白衣身形在空中缓缓羽化,化作一阵光雨,纷纷扬扬,飘摇散去。
徒留芳华,不留痕迹。
是自己的母亲吗?
亦或只是那位日月佛台的菩萨显灵?
为什么自己在忘归山巅会看到这一幕景象?
小殿下想不通,更想不明白。
......
白袍老狐狸与易小安一老一少两个人看着小殿下突然转过身子,双手叠放在芙蕖剑柄上,怔怔望向那尊拈花而笑的菩萨雕像。
然后缓缓泪目两行。
白袍柳禅七眯起眼,看着这位黑衣少年体内明显增进一大截的修为,琢磨不透发生了什么。
“骨骼震动,气血翻涌。”柳禅七运用佛门法门去探查,有些不敢相信地喃喃道:“这是大势至域意的雏形。这个黑衣小子从入静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就得到了如此宝贵的收获?”
日月佛台极为宽阔,佛台边缘的黑衣少年杵剑而立,怔怔出神。
不知不觉小殿下站了一个时辰,还没有从入静状态中醒悟过来。
白袍老狐狸看着缓缓落下两行清泪的小殿下,皱眉道:“不应该啊,这幅观想图内的蕴藏的大势至域意雏形都已经被他领悟完全了,他还停留在入静状态,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易小安在旁边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打扰了小殿下入静状态,小声道:“我哥怎么了?这幅观想图里有什么,怎么好端端看哭了?会不会是走火入魔了?”
柳禅七摇头道:“应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佛门有顿悟这么一个说法,他应该是入静的时候恰巧开始了顿悟,此刻体内的元力已经开始燃烧了,这种入静状态下的元力增长速度极为恐怖,短短一个时辰,就突破了三品,达到了三品巅峰,现在几乎要破入四品门槛,这种修行速度,恐怕都能够与所谓的道胎妖孽比肩了。”
易小安扭眉得意道:“我哥是什么人,当然是万中无一的天才,顿悟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
只是少女突然又有些担心开口,瘪嘴道:“只是好端端的观想图他不看,怎么望向菩萨像的时候哭了?是不是菩萨欺负他了?”
柳禅七苦笑不得道:“小祖宗,你哥与佛门大有深缘,单单以看出苍龙负山抬首图来说,决计没有菩萨会去欺负他。”
白袍老狐狸突然咦了一声,道:“他与佛门结下的因果缘分的确深,但却不是与这忘归山观想图的缘分,而是与这尊观世音菩萨雕像的缘分。”
易小安懵懵懂懂。
“这座忘归山山势如何?能称得上恢弘巍峨否?壮观能震撼人心否?”白袍柳禅七笑着问道。
易小安点了点头。
的确,这座忘归山即便被千年岁月摧残,北魏铁骑踏遍,依旧风流不减,巍峨如天堑,高耸入云端,得尽天下大势。
否则怎么会被菩萨用来做那点睛之笔,去镇压那条三千里苍龙的头颅?
柳禅七看着少女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狡黠开口道:“只可惜这座忘归山只是佛门子母山中的子山,而不是那座真正通达天地最高峰的佛门圣山。”
“这尊观世音雕像不过三十丈,雕琢精妙,却失了一份灵韵。”柳禅七抬起头看着那尊已是巍峨庞大的菩萨雕像,感慨道:“那座圣山上的观世音菩萨,这座忘归山太小,日月佛台供不下。”
易小安有些震撼,看着云雾里有些模糊的菩萨娘娘,又环顾周围极为辽阔的日月佛台。
该是多大的一尊雕像,这样长宽数里的巨大佛台场地都供奉不下?
“天极海尽头。普陀仙山。”白袍老狐狸感慨道:“那座仙山有海天佛国、南海圣境的美誉,始符年间的那位佛门女菩萨就隐居此地,称之为人间第一清静地。普陀山巅有一座真正恢弘巨大的日月佛台,供奉观世音菩萨真身像,遥隔三千里海域便能看见,法相通天盖地。只可惜莲花峰论道之后,佛门那位号称观世音转世的女菩萨陨落人间,普陀山巅那座巨大雕像一朝崩塌,佛门衰落不可阻挡,南海再无盛大佛国。”
他挑了挑眉,点指小殿下道:“这小子的母亲乃是魔教当年的圣女慕容,一人杀遍江南道的恐怖女魔头。”
易小安不太明白为何这只白袍老狐狸话锋突变,转到了小殿下身上。
柳禅七眉尖微微扬起,道:“他的母亲慕容,当年一袭白衣入中原,便端的是世上最凶最凌厉的杀伐之道,龙蛇天相修行体魄无人能出其右,杀得中原八大国天榜高手鸦雀无声。”
柳禅七突然戏谑笑道:“八大国期间有许多可笑的传言。”
“最为可笑的一个传言,便是谣传那位杀伐森然的魔教圣女慕容,乃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转世!”
“魔教圣女入世,大开杀戒,帮齐梁不知道杀了多少九品高手,除去了多少棘手祸害,最终才有了一统天南坐拥十九道的兰陵城。”白袍老狐狸面色平淡道:“慕容比北魏森罗道的女阎王更狠更毒,又怎么可能是观世音菩萨的转世?”
易小安突然开口道:“我不相信转世。”
白袍老狐狸深深看了少女一眼,道:“转世的确是有,佛门几乎每代大世有活佛菩萨转世应运而生。只是谁也不会相信慕容是那尊菩萨的转世,魔教不会相信,她自己也不会相信。”
“简直是一桩无稽之谈。”柳禅七缓缓瞥了一眼还在顿悟境界中的小殿下,道:“后来这件事情被佛门揭开证实,她天赋而生的龙蛇相中蛰伏佛门气运,修行的无名功法乃是三十三重天经,除了那位菩萨转世,别无其他解释。”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众叛亲离。鸩魔山不会认这一位魔教圣女,佛门自然也不会真正把她当做菩萨供奉起来。”柳禅七苦涩道:“一个人再强,终究难以抵抗一个时代。她杀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所以最后的结局一定不会太美好。”
白袍老狐狸摇了摇头。
“我的师父这辈子就盼着能成舍利子果位,结果圆寂的时候无法阖眸,一身佛骨,最终什么都没有烧出来。”柳禅七卸下桃木酒壶,狠狠灌下一口,半响后苦笑道:“他老人家最后跟我说,若是当年他能够忍住心,不去亲手揭开这一层面纱,就不会有江南道那一件血案。”
“佛门讲究因果,报应。我想这就是报应吧。”
“因果报应,有因必有果。”柳禅七怔怔发呆,道:“我师父当年与慕容结下的因果,说到底不能算是欠,但总归是对不起她的。”
这只白袍老狐狸看着眼前这位懵懵懂懂的少女。
十六年前,慕容死战江南道,护住的不仅仅就只有那位襁褓之中的孩子。
还有一株长生药。
柳禅七曾经跪在师父碑前,哭着立誓,若是自己洛阳一行能够不死,便要为师父还了因果,让师父能圆满归位,此生再无遗憾。
后来他果真活了下去。
只可惜慕容的后嗣在兰陵城,齐梁皇都,世上无人能够伤了那位小殿下,他比不上那两位宗师,去了齐梁也只是自讨无趣。
于是柳禅七去了东关,看到了那株被大丹圣当做掌上明珠儿的长生药。
师父的因果早就被那位白衣女子无情斩断了。
结下了恶因,却没有结果。
柳禅七想不通自己还能为师父做什么。
他救不出佛骸里的那位女子。
也做不到为师父还清夙愿。
他就只是那个平凡而卑微的柳白禅,不甘心,不情愿,却无能为力,最终只能无奈放弃。
他的人生似乎都没有意义了。
十六年。
直到此刻,一身白袍邋遢无比的老狐狸看着年幼初长成的少女,还有那位早早便展露峥嵘的小殿下,这才惊觉自己人生这十六年来过的如此茫然。
原来世间的因果线这么长,纠缠如此多年,将两个人从生命的开端便拆开,而后又不着痕迹的缝合,最终曲曲折折,以至于纠缠一生。
柳禅七如梦初醒。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师父结下的因果,伏线居然是如此隐晦不露痕迹。
柳禅七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白袍邋遢男人望着菩萨像,无比端庄虔诚祈祷。
南无无佛。
因果业障,我愿一力偿还。
那位菩萨拈花而笑。
柳禅七笑了笑,低声喃喃。
“小师妹,你等我。”
......
易小安睁大眼睛,有些不太理解这只老狐狸的伤春悲秋。
少女沉默看着这只白袍老狐狸,又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小殿下。
她不关心老狐狸究竟看到了什么,她只想知道易潇看到了什么。
少女有些微惘抬起头,正巧看见那尊菩萨。
俯瞰而下,拈花轻笑的菩萨不言语。
小殿下究竟得见了什么?
易小安突然明白了。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第十三章 我当为妖孽
顿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如同思维踩踏在云端,一念可以抵达千万里,修行如同水到渠成,不存在任何瓶颈,全心全意集中在某一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物我两忘。
小殿下此刻便处在这么一个玄妙的状态之中。
易潇双手叠放芙蕖剑柄,日月佛台上的罡风猎猎吹动黑衣后摆,整个人闭眸静立。
体内元力气息不断滚动。
从二品巅峰到三品,再到三品中段,三品后段,最终节节攀升,抵达三品巅峰。
修行本就是日积月累之事,小殿下体内的经脉极为宽阔,算得上是极少见的修元体质,元力若能顺理成章在体内运转周天,修行速度无疑比正常人都要快上许多。
北行初始之时,苦于经脉内干涸的元力脉络,小殿下一直无法将周天运转完整。
此刻直接跨过小周天,全身三百六十处穴道均有元力沸腾,小殿下直接打通大周天,开始以一种极为迅猛的速度踏上修行之路。
不仅仅如此,他脑后的龙蛇天相亦是缓缓浮现,蛰伏的一龙一蛇从青莲台上盘踞身子,分开彼此相互吻合的嘴唇,一左一右抬起身子来,将扁平额头抬起,眸子微微睁开。
煞是惊人。
大势至域意的雏形随着元力一同震动,在五脏六腑之间川流不息。
龙蛇天相,株莲天相,大势至域意,加上骨子里若有若无的剑意。
这是一具几近于完美的修行体质,甚至不弱于那些名动天下的至强妖孽们。
这样一具躯体,足以令任何修行者羡慕嫉妒。
白袍柳禅七面目复杂看着缓缓睁开眼的黑衣小殿下,那具年轻躯体内的气血恍若磅礴大海,不断翻涌,灵魂力境界极其强盛。
前途无量。
这只白袍老狐狸突然想到自己之前的自问。
这位黑衣少年以后会不会成为李长歌这类妖孽之中的一员?
柳禅七细细琢磨,脑海里来回将几位不出世的妖孽过了一遍,发现这的确是一件难以细较的事情。
那些妖孽们的确是天赋异禀,且在某一方面达到了极致,将同辈远远落在身后。但既修体又修元,而且灵魂力如此饱满强盛的,即便是那几位妖孽,所修也不如眼前这位小殿下广泛。
“佛经也修,魔道也修,元力也修。”白袍老狐狸摇头暗自道:“这小子所图甚大,修行范畴实在太为广泛,偏偏运气极佳,有龙蛇株莲两大天相在其中平衡糅合,世上有条件这么修行的,恐怕就独此一人了。”
易潇此刻平缓元力,感受到自己精纯了一截的元力气息,以及强盛壮大了一截的身体气息。
小殿下面色不露喜怒哀乐,只是平淡握了握拳,感受了一下身躯内饱含的那股恐怖的爆发力。
天相之力是一件极为恐怖的武器,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运用者实力越强,承受的负担就越小。
易潇略微估算了一下,此刻自己的灵魂力足以支撑株莲相开启三百息,比之前强了足足三倍。
不仅灵魂力变强,体魄内蛰伏的两条龙蛇也产生了细微变化,兴许是得益于那只白袍老狐狸给的滴天露,一龙一蛇不再闭眸,而是微微睁开一丝猩红眸子,要抬起头来,重新复苏,君临世界。
易潇默默感受着自己体内的气血。
在自己龙蛇天相初次觉醒之时,小殿下曾经拿芙蕖剑测试过自己体魄,那个时候剑锋只能在自己指尖臂弯上留下浅淡白痕。
易潇摇了摇头,当时初入龙蛇相,天真以为那种体魄便已经算得上惊人,甚至称得上妖孽。
现在一龙一蛇仅仅是睁眸,体内的气血便强盛了数倍不止。
与如今的自己相比,之前龙蛇初辟的体魄就像是婴儿一样。
“若是当时我的体魄能比得上如今六成,就算是硬接白鹭剑一击,又怎么会让那道白鹭剑气侵入肺腑,险些落下不治之症?”易潇自嘲笑了笑,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那只白袍老狐狸能够如此多年来有恃无恐的行走天下了。
佛门修行体魄,体魄修成之后,有堪称九品无敌的小金刚无垢境界,和之后超越九品的大金刚琉璃境界。
单单是小金刚无垢境界,便能够比肩九品巅峰人物,算是在体内开辟了一道另类源意。
更不用说这只白袍老狐狸身上圆融如意的大金刚琉璃体魄,春秋十数年来,不知道多少位宗师恨他恨得牙痒痒,均都出过手,铩羽而归。最后直到那些宗师级别的大人物们都入了土,这只白袍老狐狸还活得好好的。
论体魄,这只白袍老狐狸有佛门几乎不死不灭的大金刚体魄;论魂力,这只老狐狸身上还配着极强的红莲佛珠,能抵御宗师境界的魂力冲击。
易潇咂舌,这才惊觉原来这只道貌岸然的白袍老狐狸居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猥琐归猥琐,终究有猥琐的资本。
易潇越看柳禅七,越觉得白袍邋遢男人浑身上下除了那股子酸臭气息,倒也不是一无所有,有时候正儿八经的蛮像个人物。
白袍柳禅七见易潇从顿悟状态中缓缓退了出来,面带笑意想必是收获颇丰,只是体内气血还有些许波动,境界不太稳定,刚想开口点拨一二。
柳禅七突然觉得小殿下面上的那股笑容带上了一两股戏谑味道,像是暗地腹诽时候的偷笑神情,顿时就丧了指点的兴致。
小殿下这才收敛笑容,连忙咳嗽两声,眨了眨眼,乖乖讨好道:“柳前辈,其实你正经的时候蛮帅的,刚刚看得出了神。”
白袍老狐狸毫无反应。
“柳前辈?七叔?”小殿下打蛇随上棍,厚着脸皮道:“指点一下呗?”
白袍老狐狸这才没好气哼了一声,一挥大袖道:“滴天露不要断,你的龙蛇天相尚未开眸,在修行到小金刚无垢境界之前随时可能退转,炼体这条路一但踏上,便再没有退路,唯有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楚。”
易潇认真点了点头。
“至于你的元力修行,如今已经抵达四品,一日连破两品,固然有机缘,更多的乃是积累。”柳禅七道:“修行不能太慢,太慢伤人心,更不会太快,那些道胎九品之前突破如喝水,南海那位为何压制了一年?还是图了一个稳字,水到渠成,这事儿急不来,你这几天好好稳固境界,别想着再勇猛精进,贪心不足蛇吞象,反倒落了下乘。”
小殿下连连点头,心中满是不可思议,那位南海大师兄一年突破九道屏障,敢情还是压制为之?道胎九品之前突破如喝水?真有如此妖孽?
转念又想到南海那只瞬杀北魏四剑子之首的妖孽孔雀,如此强势的妖孽级别人物,只能屈居终巍峰第二,言语间满是对那位道胎大师兄的敬佩,心服口服。
“何日能够与他们并肩?”易潇心中泛起这个念头,旋即自己摇了摇头,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压下,喃喃自语道:“目前的差距太大了,这些妖孽的天赋太过恐怖,没法比。”
没法比,没法比。
白袍老狐狸瘪了瘪嘴,道:“未必比不得,你只要将体魄修到大金刚境界,即便打不过那些妖孽,他们也奈何不了你。”
小殿下笑了笑,道:“我如今的确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未来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柳禅七皱眉道:“小子,心还不小?难不成你还想有一天宰了棋宫那几位圣兽转世,或者与那位道胎妖孽比一比道法?”
修行路,最忌讳好高骛远。白袍老狐狸特地抛了一个陷阱,要看看这位黑衣少年是不是得意忘形之辈。
小殿下眉尖微挑,不置可否。
心念千回百转。
自己从四月出行以来,修行到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月。
三个月,一路踏破天缺,从零到一,如今一日连破两品,岂知日后就不能与那些妖孽们比肩?
三个月,从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书生少年,到如今名动天下逃出森罗道追杀的易公子。
谁又能想得到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
也许有一天,自己能够与那几位妖孽一起,惊艳整片中原?
易潇缓缓摇了摇头,低声笑了笑。
“《宝积经》上有这么一言:彼虽无一物,安住舍离心。这是前半句,讲的便是世人难以知足,知足常乐这个简单的道理,往往很多人都不懂。”小殿下缓缓对白袍老狐狸开口,道:“我读得书不少,对佛文也略有阅览,当时一直明白什么意思,现在有些明白了。”
柳禅七面无表情看着这位少年。
“我虽一无所有,但我不骄不躁,能够静心求道。”小殿下笑了笑,道:“有些人一无所有,偏偏自视甚高,自以为是,于不知不觉之中自掘坟墓。”
“我没有修为的时候能够静下心,去问一问自己什么是知足。”易潇揉了揉眉心,微笑道:“我如今有了修为,岂能忘本?”
“猛虎捕鹿,徐徐图之。”
“剑宗明一剑盖压天下,难道就不准我习剑?”
“南海道胎修行速度无双,难道就不准我修元?”
“我曾为他们的风采折腰,亦为之求道,求有朝一日能够如此。”
“我不曾羞愧,不曾丧志,不曾放弃。”
小殿下微笑道:“我不着急,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总有一天,无论是什么样的妖孽,都不敢拦在我的面前。”
易潇抬起头来,对着那位菩萨像,缓缓张开了双臂。
他的动作无比缓慢,面容却极为认真,像是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张开双臂,要抱住什么。
抱住整个世界。
或者抱住一个不存在的,虚无缥缈的人。
他轻声道:“娘。有一天我会做到的。”
那位菩萨拈花而笑。
柳禅七沉默看着脱胎换骨一般的黑衣少年。
北原风雪银城李长歌,隐谷弟子王雪斋,南海道胎,剑胚佛骨......
无数妖孽的影像在他脑海中走马观花。
最后多出了这个黑衣少年。
“易潇......”这只白袍老狐狸轻声喃喃。
日后惊艳人世的妖孽们,一定会有他的一席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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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屠龙
忘归山一行,从两日前轻安城紫竹林出发,到如今小殿下悟出大势至域意,算得上是一路顺风顺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白袍老狐狸的本意自然不会为了小殿下,只可惜易小安怎么也不肯入静,宁愿在日月佛台苦等,也要等到小殿下修行完毕。
白袍老狐狸没办法,捏着鼻子低声下气哀求也没有用,按这个小妮子的话说,如果小殿下在那副苍龙抬首观想图中一无所获,或者根本无法入静看出那副观想图,她根本不会去看一眼,即便是天大佛缘送上门来,自己也不要。
等到易潇悟出观想图中大势至域意,白袍老狐狸见状欣喜,趁着时间还来得及,连忙劝小妮子抓紧机会入静,结果易小安又指了指顿悟状态下的易潇,言之凿凿要等易潇顿悟完成才能安心。
白袍老狐狸拿这丫头没办法,只能继续耐着性子等小殿下顿悟完成。
这一等又是数个时辰,柳禅七从正午等到黄昏,天色发暗,大日已经落到地平线了,才等到小殿下缓缓睁开眼睛。
这小子终于从顿悟境界中退出来了,白袍老狐狸腹诽一声,刚要开口,就看到少女欢喜鼓舞之至跑到小殿下身边,递了干粮水囊过去,柔声道:“哥,饿了没,这是些干粮,喏,还有水。”
接着一阵闲言碎语。
白袍老狐狸等的焦头烂额,看着太阳就要下山,试探性提醒道:“丫头,该入静了吧?”
少女不理不睬,悉心掏出怀中叠得工整的手帕,为易潇擦拭额角密密麻麻的汗水,心疼道:“哥,累不累?要不要咱们下山找个地方歇息会?”
白袍老狐狸竖着一只耳朵偷听,此刻微怒道:“下山?这观想图难不成还要等明天再看?”
易小安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观想图重要还是我哥重要?你不是说这观想图与我有缘吗?什么时候看都一样,大不了明天再来一遭。”
白袍老狐狸大为头疼,柔声道:“明天再来岂不耽误时间?再说了,佛门最讲究缘法,机缘不可失,失则不再来。万一明天来悟不到呢?”
易小安闻言眉尖微挑,老神在在哦了一声,道:“那就算了,反正我也不稀罕。”
“......”
白袍老狐狸吹胡子瞪眼无话可说。
小殿下有些无奈,拍了拍少女脑袋,柔声道:“乖乖把观想图看了。”
易小安讷讷道:“哥......”
看到易潇不容拒绝的表情,小妮子垂头丧气,又转头对着白袍老狐狸恶狠狠道:“老狐狸,我这是听我哥的话,跟你可没关系。”
接着少女远远看了一眼日月佛台外的重山叠嶂,仅仅一瞥,蜻蜓点水一般迅速掠回小脑袋,可怜兮兮求饶道:“哥,我对这个不感兴趣。能不能别看了?”
小殿下哭笑不得,只能蹲下身子,捏了捏少女出水的脸庞,细声哄道:“看一眼,就看一眼,行不行?看到看不到咱们都下山。”
易小安眨了眨眼,道:“说好了,就只看一眼。”
小殿下笑眯眯点头。
小丫头蹑手蹑脚走到日月佛台边缘,步伐迈得极小极琐碎,最后缓缓行到大佛台的边缘,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坐了下来。
小殿下目视着易小安坐在日月佛台边缘。
白袍老狐狸行至与自己并肩处,低声道:“这丫头身负佛门气运,无须等待多久,便可以与山下的苍龙负山抬首图产生共鸣。”
易潇点了点头,眼前极为辽阔,巨大的佛台边缘盘坐着一位黑衣少女。
罡风极猛。
大日在她面前缓缓落地。
黄昏将夜。
小殿下突然开口道:“这幅观想图之中蕴含的就只是大势至域意?”
白袍老狐狸微微摇了摇头,道:“谁都不知道这幅观想图里到底藏了山门,据说这幅观想图来头大得惊人,是那位观世音菩萨前几任转世逐下的山门阵眼,当年真正镇压了一只苍龙头颅。”
柳禅七眯起眼,道:“那位菩萨的绝世手段,断然不会在这幅妙手偶得之的观想图中藏一道域意,师父一直揣测另有其物。”
接着这位白袍老狐狸微微叹息道:“只可惜师父到圆寂时候都没有弄清楚这幅观想图的玄妙,如今佛门衰败已成大势,恐怕后来人谁都猜不透当时那位菩萨存的念头了。”
小殿下微微点头,运转悟莲瞳,遥望远方佛台,无数零碎佛门气运随风飘摇。
“忘归山存了大量气运。”小殿下鬓角随风飘动,沉声道:“这些气运无人来取,你是想让她来继承?”
白袍柳禅七面色不变,点头道:“不错。这丫头生来俱有佛门赤子之心,又兼备天生佛缘,偏是缺了些气运,这些佛门气运虽然零散,可汇聚起来依旧是一股不得了的力量,给了她如同雪中送炭,成就一具上品佛胎。再者,北魏那位玄上宇盯着忘归山这块肥肉很久了,如果我们不取走,等这位大国师闲下功夫,来一趟忘归山,这些气运铁定会被掠走,早晚有一天会为北魏造势,徒做嫁衣。”
白袍老狐狸顿了顿。
他低声笑了笑。
“佛门很多年没有出过一位女子客卿了。”
目光投向巨大佛台边缘盘坐的黑衣少女,黑衣被忘归山巅狂风吹动,短发如刀般肆意飞舞。
“入静是一件难事。”
白袍柳禅七点指黑衣少女,柔声对易潇道:“但她一坐下就入静了。她与这幅观想图无缘,谁又有缘呢?”
小殿下点了点头。
接着两个人似乎觉察到了一丝震动。
这道震动来自于日月佛台,来自于拈花菩萨像,更来自于忘归山山下的大地。
小殿下和白袍老狐狸有些微惘,彼此对视一眼,接着抬起头。
不远处传来连绵不断的轰鸣。
两个人喃喃失神。
......
黑衣少女闭上眼睛,浑身气息收敛,浑然忘我。
瞬息入静。
忘归山巅狂风灌耳。
充耳不闻。
易小安缓缓睁开眼。
睁开眼的一刹那——
远方大地的大日缓缓陷入黑暗,夜幕笼罩大地。
黑衣少女面无表情低下头。
身处于忘归山巅通天处,低下头,俯瞰人间。
细微不可见的灯火在人间点起,一盏两盏千万盏,点起一丝烟火气息。
人间的夜晚,纵横三千里。
易小安嘴角微微一笑。
原来那不是灯火。
纵横三千里的星星之火猛然暴涨,然后勾勒出一副气吞万里如虎的恐怖画面。
一条巨大苍龙从头到尾,由着人间烟火点燃,然后轰然沸腾,一路挣扎扭曲到忘归山脚下!
黑衣少女面色玩味看着那颗冒着火焰的恐怖头颅。
那只苍龙张开血盆大口,炙热赤焰从喉咙深处缓缓酝酿。
如果说小殿下得见的苍龙一鳞一角都纤毫毕现。
那么这一条苍龙,则是真正挣脱了虚幻。
这是一条由佛门大气运凝聚而成的,实实在在的真龙!
小殿下和白袍老狐狸怔怔看着那颗张大巨口的苍龙头颅,刹那要将整个忘归山日月佛台吞入口中——
黑衣少女缓缓站起身子,眉尖微挑。
煞气纵横。
背后是那尊三十丈巨大菩萨像,拈花而笑。
少女不嗔不怒,做拈花状。
声音如同奔雷般炸起——
“孽畜!”
一音出,天地震。
小殿下面色苍白感受着那道力量冲刷在自己体内,四肢百骸为之共鸣疯狂。
大势至域意!
这是一道大成的大势至域意!
那道声音灌入苍龙耳内,苍龙瞪大双目狂吼一声,那颗苍龙头颅瞬息崩溃,无尽赤焰化作流云,在不远处重新凝聚成一颗巨大龙类头颅。
黑衣少女背后的菩萨像缓缓出现一道裂痕。
不知多少年,这尊菩萨像风吹雨打不曾有过裂痕。
即便是北魏铁骑的刀凿斧削,也只能留下些许痕迹。
而此刻,这尊拈花菩萨像由内而外,缓缓出现了一道不可逆转的裂痕。
“这是一只真龙。”柳禅七缓缓回过神来,面色阴沉道:“这条苍龙被压在忘归山下的说法看来是真的,偃旗息鼓数百年,偷偷积攒了这么气运,怪不得玄上宇这头老狐狸不来忘归山收取佛运。”
小殿下皱眉道:“它吞了这么多气运,是想脱困?”
白袍老狐狸眯起眼,看着那颗巨大头颅,不置可否道:“不太清楚。不过佛门衰败,忘归山快要压不住它了,它拼了命吞下这些气运,如今想让这只老龙张口,把这些气运夺过来,恐怕有点难。”
接着柳禅七回头看来一眼缓缓出现裂纹的拈花菩萨像,心悦诚服道:“好在这位菩萨留了一记后手,就看孰强孰弱了。”
那颗巨大的苍龙头颅面色阴沉,喉咙里微微作响。
接着滔天赤焰从龙口之中迸发而出,毁天灭地。
小殿下在淇江之上见识过龙息的威力,此刻这道龙息比淇江之上威势更盛大三分,如同一枚炮弹一般,刹那轰击在日月佛台之上。
一片赤红之色盖压而来!
易小安面无表情,拈花手印微微收敛。
变幻手印。
忘归山巅日月佛台上立起一道倒扣大碗模样的透明屏障结界,将一切攻击屏蔽在外。
方圆三里除去一切灰尘。
那道龙息刹那轰击而来。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日月佛台上方不远处布满赤红之色。
那道恐怖的高温甚至将天穹上方烧出一片猩红,如同流云一般缓缓消散。
“文殊菩萨的大威德域意......”白袍老狐狸喃喃自语,道:“大威德域意,一切刀杖弓箭鉾斧不能伤害,几乎是无敌的防御域意。”
小殿下看着那道熟悉的黑衣少女身影。
黑衣少女面无表情,望着不远处的巨大苍龙,背后散发淡淡荧光,如同开启了六大洞天。
那里盘坐着六位菩萨。
她眉尖是杀伐,眉心是慈悲。
柳禅七失神道:“这是......要屠龙啊。”
第十五章 老龙吟
忘归山巅,日月佛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颗恐怖泛火的巨大龙类头颅低声怒吼,吼声震颤天地,令人耳朵嗡嗡失音。
不远处黑衣少女双手结印,背后六大洞天盘坐菩萨,法相庄严。
小殿下看着这一龙一人对峙而立,空气隐隐扭曲的恐怖景象,心中不知如何言语。
一方是一条挣脱虚幻的真龙,纵横三千里人间烟火,凝聚大气运,要挣脱忘归山枷锁,跳脱三界,成就不死不灭真身。
另外一方则是菩萨一道神念寄托的化身,借助易小安的身躯重返人间,施展大手段降龙伏虎,要将这头苍龙重新镇压钉死在人间。
“小子,看到那六大洞天里盘坐的菩萨没,六大洞天内蕴域意,这是六位大菩萨的成名域意,佛门数百年前之所以能够横行人间,便是依靠这六道恐怖域意横扫敌手。”白袍老狐狸微眯起眼,道:“这两位的战力已经超脱九品了,你退远点,免得被战斗余波误伤。”
小殿下点了点头,默默后退数十丈。
不远处那条苍龙再度抬起首,长啸声音之中浑身气焰暴涨,两只龙爪从三千里外的大地挣脱而起,整条龙身脊椎依旧伏在地表之下,那两只龙爪却强横无比地抬起,撕裂虚空!
“嗤——”
黑衣少女面色平静,六大洞天内一道洞天发出轰鸣,绽放无量圣光。
“是文殊菩萨的大无畏域意,笼罩**,近身搏杀无敌!”白袍老狐狸眯起眼,站在大威德域意之中,那只龙爪笼罩天地,一片巨大黑影刹那砸下!
下一瞬间——
巨大日月佛台上的那袭黑衣狂呼而啸,黑衣少女整个人化作一道飓风,刹那卷地而起,主动出击,一只手被金色佛光笼罩,无数梵文狂风般缠绕手臂。
天地之间传来一声爆裂轰鸣!
小殿下面色苍白。
半空之中,黑衣少女极其彪悍地单手撕下一只龙爪,苍穹夜色被火烧云燃烧殆尽,一蓬金黄色龙血在空中喷薄而出,溅射天地。
接着是一声惨嚎,那只巨大龙类头颅痛苦吼叫,声音惨绝人寰,振聋发聩。
长啸声音中无数火烧云被震碎成粉沫,而后再度回拢。
那只苍龙头颅口中的赤焰不再嚣张,收敛三分,眼神带上了三分怨毒,死死盯住日月佛台上的三人。
“这只老龙如今借助气运重铸身躯,算不上是真的生灵,却算得上是不死不灭。”白袍老狐狸微微皱眉,道:“就算大威德域意再强横,能撕裂它多少次,都无法从根本上灭杀这只老龙。不知道那位菩萨准备如何处置它。”
果然,小殿下再度抬起头,看到那只老龙重新借助佛门气运凝聚出两只龙爪,气焰稍微收敛,此刻再度狂嚣起来,只是被那道恐怖至极的大威德域意撕裂的痛苦令它长了记性,不敢再度冲上来。
黑衣少女不言语,背后三十丈菩萨像再多一丝裂纹,咯嚓咯嚓,缓缓崩裂。
“每动用一次大手段,这尊菩萨雕像就会多崩溃一丝,恐怕要不了多久,这尊菩萨就会彻底崩塌。这只老龙不敢出手,存的恐怕就是要消耗菩萨雕像神力的念头。”柳禅七仔细观察,道:“那位菩萨接下来应该会动用真正的雷霆手段,来求一击灭杀。”
小殿下点了点头,运转株莲相第三层悟莲瞳,观摩黑衣少女的一举一动。
那颗苍龙头颅缓缓眯起眼,硕大头颅以极其细微的幅度上下浮动,似乎在等待黑衣少女的下一个动作。
易小安站在巨大佛台的边缘,脚下是万丈高空,短发如刀,缓缓闭上眼。
她缓缓抬起手,左右手一收一缩,一阴一阳,一捏一放。
这是一道极为晦涩的佛门手印。
六大洞天内有左上方右上方两大洞天绽放圣光,一道狂暴无比,一道阴柔至极。
左手为阴,一轮浩瀚皎月从左手处抬起,缓缓升腾,大月跃出海面,绽放出阴柔光辉。
右手为阳,一轮巨大青阳在右手处成形,疯狂燃烧,大日沸腾轰鸣,迸发出无数圣光。
黑衣少女的面容纤白柔美,两只玉臂柔弱如玉,此刻两道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双手处缓缓成型。
白袍老狐狸此刻面目表情微微拉扯,皮笑肉不笑道:“这是月光域意和日光域意?”
小殿下听说过这两种极为恐怖的域意,日光域意与月光域意,号称最强级的域意,代表了世间的至阳与至阴,领悟一种便是同阶无敌。
这两道域意与大威德域意、大无畏域意、大势至域意属于同一等级,均是佛门千古以来最为妖孽的域意,即便是记载在史书上的佛门恐怖妖孽,最多也只是在九品阶段领悟了两种域意。
易潇还记得那个曾经冠绝天下的佛门妖孽,二十岁晋入九品,九品阶段便领悟了大威德与日光两种最强级别的域意,被誉为佛门百年一见的妖僧。
应该是......八百年前?小殿下眯起眼,株莲相储存的记忆反馈而来,至今以来,即便是始符大世涌现了无数天才妖孽,可九品阶段能领悟两种最强级别域意的,就只有那个名叫徐仙佛的佛门天才妖僧。
而如今,黑衣少女借助那位菩萨的神魂力量,就已经施展了五种最强级别的域意!
五种最强级别的域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
每一种域意施展之后,都会在易小安心中烙刻下一道淡淡的模糊印象,一但她有一天晋入九品,如今种下的种子便会生根发芽,只要不出现以来,基本上都可以参悟成功!
这是一种何等逆天的机缘?
易潇能够在苍龙观想图中得到了大势至域意的感悟,便已经是天大的机缘,只要他能够细心保存这份感悟,即便悟不出完整大势至域意,也能领悟出次一等的强大域意。
而一次性获得了五种最强级别的域意,这样一份佛缘机遇,千年来谁人曾获得?
白袍老狐狸口干舌燥,不敢相信黑衣少女接下来的动作。
易小安缓缓将两只手靠近,在胸口处,大日与皎月缓缓接触。
接触的一瞬间,如同冰火相互碰撞,刹那天翻地覆,恐怖的毁灭性力量在少女纤白手掌中爆发,却被更为强大的力量压制住。
于是大日与皎月融合。
没有刺耳的轰鸣声音。
反倒是一股尖细到了骨子里的摩擦,令人不寒而栗。
只能颤抖望向那道黑衣身影。
日光域意与月光域意,居然能够融合?
这样两种最强级别的域意,究竟能够融合出什么样的恐怖域意?
那道日月佛台边缘的黑衣少女背对易潇两人,以至于融合而出的那道域意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两人都未曾看清。
但那颗巨大的苍龙头颅看清了。
那个黑衣少女怀抱之中的恐怖东西。
于是一声真正震撼天地的恐怖龙吟高亢响起——
人间三千里夜幕,被一道蛮力强行撕裂,一条庞大如山脉般连绵起伏的龙脊缓缓扶起,一节一节骨椎抬起,将整具龙躯都抬出大地。
那是一具沸腾燃烧的恐怖龙躯。
一路蜿蜒燃烧至忘归山脚下。
九千九百阶台阶轰鸣,无边赤焰燃烧而起,接着日月佛台轻微震颤一丝。
整座忘归山摇摇欲坠。
漆黑的夜幕中突然点起两盏恢弘庞大的星火。
那是两只幽火般的恐怖眸子。
巨大而悠长的龙息喷吐而出,天边火烧云倒卷散开。
那只真正的苍龙匍匐而行,龙躯一节一节抬起,挣脱人间,扁平头颅幽幽抬起,两只无情而冷漠的瞳孔如同星辰。
震颤人心。
这条老龙,哪里是被人间镇压的苍龙,徒以气运凝聚身躯,不能出世?
分明是一只早已经脱困,只缺半步机缘的真龙!
吞吐日月星辰,眸中迸发雷霆。
大神威!
那位菩萨以忘归山镇压它一千年,汲取龙躯上的气运建造佛宗,又何尝不是以佛宗气运反哺?
一朝反噬,无边气运全部逆流回转,这只巨大苍龙三千里龙躯盘踞,无数星火汇聚,将鳞角全部勾勒而出。
只看一眼,便足以夺人心魄。
它幽幽对着黑衣少女开口:“我为佛门守了一千年山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这么不念旧情?”
黑衣少女面无表情。
这只老龙眼神怨毒道:“你剥我皮,抽我筋骨,镇压我神魂,断了我不灭契机,一压就是一千年,日月沧桑,我为佛门贡献了多少气运,又为你奉上了多少心血!难道如今想要成就不灭真身,就要被你灭去神魂,一丝生机都不留?”
这条巨大苍龙三千里庞大的身躯终究抬起,它带着恳求,甚至是拿着低身下气的语气哀求:“你今日放过我,日后我成就真龙不灭身,必定回报佛门,在人间重立佛国,建造三万佛寺。”
那尊菩萨依旧拈花不语。
雕像上咔嚓咔嚓的裂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蔓延了九成之多。
黑衣少女抬起头,看着那条卑微求全的老龙,缓缓摇了摇头。
无比缓慢,却极为坚定。
她漠然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条老龙先是微怔,接着望向那尊已经濒临破碎的巨大菩萨像,眼瞳之中怒火缓缓燃烧。
不答应?
为何我为佛门守了一千年山门,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为何我为自己当年造的孽偿还至今,依旧得到如此无情的回答?
为何?为何啊!
这头苍龙轰然抬首,喉咙中酝酿一道极复爆发力的音节。
那是古老的龙文,唯有真龙才能吐出字音!
小殿下面色苍白捂住双耳,内心嘈杂而混乱,负面情绪涌上心头。
愤怒,不甘,仇恨,以及怨毒!
那是一头龙积攒一千年的怨念。
人间烟火寥寥,月下有一道三千里的庞大身躯抬起。
遮天。
吞云吐雾,最终露出一颗云端之上的恐怖头颅。
老龙无情眯起眼睛:“如果菩萨您不答应......”
“那就请您去死吧。”
第十六章 佛缘
三千里人间烟火刹那暴涨,大地震颤,五只龙爪从土地之下探出,破碎虚空,一具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遮住大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日月佛台一片漆黑。
那只老龙纵声长啸,两只巨大如星辰的眸子里燃烧起无边赤焰。
天地震颤!
小殿下看着那具庞大到遮天的恐怖躯体升空,通体金灿,五只龙爪虚握天地,盘踞在苍穹最上方,气势磅礴,凶威摄世!
日月佛台上空的那只真龙微微低头,俯视着自己爪下的忘归山。
声音森然冷冽。
“菩萨,您大慈大悲,愿意普度众生,为什么就不愿意普度我呢?”
这条老龙面带悲悯,缓缓闭眼。
天空之上一团巨大的黑影盘踞,两只星辰般的眸子合上。
整片天地陷入黑暗与沉寂之中。
接着两只燃烧的黄金瞳再度张开,小殿下整个人恍惚一瞬,仿佛有一双巨大的黄金瞳在自己心中张开。
“轰!”
飞沙走石!
沙哑低沉的咆哮:“佛门!佛门!!!”
人间漆黑的夜幕升起燃燃星火,此刻被这具龙躯吸引,不断聚拢在眼眸之中,那只巨大龙瞳之中的金灿色越加猛烈。
那只老龙居高临下问道。
“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佛门毁灭吗!”
人间三千里烟火直冲云霄。
这是佛门被北魏铁骑踏碎的零散气运,此刻尽入这只老龙的双眸之中,于是那双眸子无比刺眼,犹如一**日般绽放夺目光彩。
小殿下望着那两**日,自己眼睛生涩,不知不觉流出眼泪。
那只老龙探出五只龙爪。
一只龙爪虚握忘归山,另外四只龙爪指天指地,握住东西南北四大方向。
日月佛台边缘的黑衣少女沉默不语。
四大方向的气运被这只老龙吸收而来,充填龙躯,要为灭佛献上一份力量。
初始如溪流,而后如江河,最后在龙躯内来回冲刷奔腾,澎湃若海。
灭佛。
灭佛。
那只老龙愤怒咆哮:“看到了么,整片天下都要灭佛!”
黑衣少女胸前多出一团漆黑无比的光团。
她缓缓将双手浸入黑色光团,那漆黑光团的光芒极为柔和。
这是日光域意与月光域意融合的产物,前所未有的恐怖域意。
易小安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短发在肩头肆意狂舞,此刻却突然安静下来。
她缓缓踩踏一步,踏出了忘归山山巅。
下方是万丈虚空。
但这道黑衣下一瞬间出现在了巨大金龙的头颅上方。
接着她轻柔无比抽出两只手,将黑色光团一抽为两半。
黑中有白,白中有黑。
黑白相融。
接着两只手极为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落下。
黑白两道颜色融合而成的光团在少女手中缓缓发散,跨越了一切空间阻隔。
那双手落在巨大金龙头颅的上方。
黑白二色交融的光团温和无比,蕴含的能量却令人心悸。
这是由两道最强级别域意融合而出的域意。
究竟有多么恐怖?
那条老龙甚至来不及抬起头。
巨大金龙头颅冰雪融化般开融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没有一滴鲜血溅射,没有一声痛嚎发出。
那条盘踞三千里的暴怒金龙就这么顿住身形。
两只庞大的瞳孔缓缓消失神采。
两颗燃烧火焰的巨大星辰缓缓消散光芒。
接着这具遮天躯干开始崩溃,无边气运轰然解散,从龙躯四处骚动,要回归大地。
与此同时——
“咔嚓”一声。
日月佛台上的菩萨雕像开始崩溃,面庞上剥落一片古老的石片,接着浑身响起连绵不绝的细微声响,拈花手指连同整只手臂出现龟裂,砸在佛台大地之上。
黑衣少女没有回头去看自己将要崩塌的雕像,而是转头沉默望着这些要回归大地的星火气运。
她轻声开口。
“不准走。”
于是三千里烟火顿时安静下来。
黑衣少女抽出浸在黑白两色光团之中的纤白小手。
一条挣扎不停的袖珍版金龙在手中不断扭曲,始终无法挣脱白纤十指的囚笼。
黑衣少女淡淡自语道:“你说你为佛门守了一千年山门,为佛门献出无数心血?”
“这一千年来,你私自吞了多少佛门气运,又起过多少次邪念,北魏铁骑踏上忘归山之时,你不加阻挡,反倒推波助澜想要摧残我的法相,这算是为佛门守山?”
那条袖珍金龙挣扎嘶吼,只可惜声音细微几乎不能听见。
黑衣少女无动于衷,接着淡淡开口。
“你说我剥你皮,抽你筋骨,夺取你成仙的气运?”
“一千年前你为祸人间,噬人千万,灭绝一城,可曾想过你所谓的成仙契机造下了多少杀孽?我剥你皮,造莲花鼓,为你清除业障;抽你筋骨,铸九千九百阶佛阶,接地脉龙气,为你铺续大道;要你为佛门守山一千年,清净人心,能够顺利成就真龙之位。”
“你说我普度人间,不曾普度过你。”
黑衣少女看着手中那只逐渐放弃挣扎的金色小龙,细声问道:“你自己说,我几时不在普度你?”
那只金龙的幼小身躯浑然一震,抬起扁平头颅,眼神惘然。
“你要灭佛,我不怪你,也不杀你。”黑衣少女淡淡开口道:“但我只留你一道神魂,要想成就真龙,就看你造化了。”
那只金龙乖乖俯首,收敛凶性,畏缩成一团。
“要想成道,你要修回皮肉筋骨气血三魂七魄。”这位菩萨缓缓道:“莲花鼓在天极海普陀仙山,这是你成道的龙皮。九千九百阶佛门山阶在忘归山,这是你昔日的龙骨;至于你的精血,我只知西楚那位霸王取走了你的龙脉精血,手段很高明,如今我也不清楚你的精血究竟在哪里,只能靠你自己去寻。”
“气血骨这三样,如今先还你筋骨。”
黑衣少女蓦然回头,点指忘归山。
整座忘归山通体震颤,九千九百阶圣阶绽放大光明,从山体之中被剥离开来,缓缓缩小,接入黑衣少女手中的金龙之中。
那条金龙眯起双眼,似乎极为享受脊椎处龙骨的回归,浑身气血顺应龙骨周转,开始流通血液。
“你是生性卑劣也好,凶狠阴险也好,我要你做一条蛰龙,乖乖收敛性子,跟这个少女行走人间。”菩萨的声音极轻,几乎是喃喃道:“要修回三魂七魄,跟着她走,能省去你千百倍的功夫。”
那条金龙惘然看着黑衣少女。
“我从不强求别人。”她松开双手,任这条幼小金龙浮在空中,道:“你现在要走也可以,愿不愿意跟随她,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为佛门守了一千年山门,如今功过相抵,你已经是自由身。要去天极海寻莲花鼓,或者行走天下找自己的精血池,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了。”
佛门看缘观分。
这位菩萨再也不理会这条浮在空中挣扎不定的幼小金龙,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几乎要崩溃殆尽的法相,沉默将目光挪向三千里大地。
她望向被自己强行留住的三千里人间烟火气息。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佛门极讲究因缘,这些星火乃是佛门落败之后被打散无处可归的气运,总有一天会被所谓的有缘人拾取。
这位菩萨沉默不语,心中念头千回百转。
一千年前佛门统领大地的日子,气运是这几千几万倍,真正可以燎原。
只可惜。
岁月无情,再强势的人物也会老死而去,再强盛的朝代也会衰败落亡。
佛道儒三教,不过是尘埃遗物罢了。
佛门尚且有秘术,修到菩萨境界可以保留些许人格,封存记忆转世投胎,为佛门留下火种。即便如此,也只是比道门落败的迟上数十年而已,终究不可避免。
这位菩萨看着满天燎原的星火,眉尖微微扬起。
这些气运飘散不定,此刻她伸出一只手便可以揽入怀中。
然后将这些烟火般飘摇的气运尽数加在一身,成就一尊大气运加身的躯体。
同争大世,纵横捭阖,直接为佛门铸造一位妖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神魂附身的这具躯体,有佛骨,有佛心。
唯独缺少了一些佛缘。
“还是一道罕见药灵呢......”这位菩萨喃喃自语,低声笑了笑。
如何抉择?
......
......
日月佛台。
白袍老狐狸看着漂浮在空中的黑衣少女。
小殿下微惘道:“这位菩萨......是要出手拦下这些气运吗?”
白袍老狐狸想了想,道:“应该是要出手的。这些气运属于佛门,被这头老龙私自吞下,如今重现人间,理应被收回。”
“而且......”柳禅七抬起头,看着三千里烟火点燃人间的场景,心神隐隐有些震撼,喃喃道:“这些气运加身,很有可能会直接造就一位妖孽出世,任谁也抵抗不了这种诱惑吧?”
......
......
那位菩萨没有思考太久。
她轻轻一笑。
漫天星火随之一颤,轻微飘摇。
接着黑袖拂动,黑衣少女轻灵的声音响起。
“既然缺一点佛缘,我便取一点佛缘。”
一点星火被纤白小手拈花般拈起,蘸在眉心。
那一点佛缘星火,犹如一缕微弱的火光,在星河般浩瀚的星火之中微不足道。
一点即融。
接着她轻轻挥动黑袖。
对着漫天星火拂袖。
似乎在对着一千年前座下膝前香火缭绕的佛门告别。
“都散了吧。”
第十七章 若是世间有轮回
“都散了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句话如同灵犀,点在漫天飘摇的星火气运之中。
黑夜泛起涟漪,三千里人间烟火微微震颤。
那尊菩萨眉眼清稚,笑意浅淡,轻轻挥袖。
就像是挥散流萤,驱逐星火。
更像是挥手告别。
于是漫天星火俯首而动,四散蔓延。
最终星星点点,消散在黑夜之中。
做完这一切,这位黑衣菩萨终于放下衣袖,缓缓转过身子。
她的脚步轻盈无比,落在日月佛台上,然后面对黑衣少年与白袍老狐狸二人。
“柳白禅。”那尊菩萨轻声对着白袍老狐狸开口。
白袍柳禅七恭敬低头,行佛门大礼,叩拜菩萨。
“你修行金刚般若经,如今已有大金刚体魄,能抵九劫不死,距离那一线虽只差一丝,但若无机缘,终生无望。”菩萨挽了挽耳边短发,轻声道:“但从今日开始,只要你肯为她护道,定能得证罗汉果位。”
白袍老狐狸闻言沉默。
柳禅七突然开口道:“菩萨,我有一问,不知您是否愿答?”
白袍老狐狸话中有话,不问是否可答,而问是否愿答。
他自知自己心中纠缠的念头全都避不开这位能观听天下声音的菩萨,自己想问什么,执念于什么,这位菩萨心中自然通透。
黑衣菩萨点了点头,眉尖舒展,淡淡道:“洛阳建了六道佛骸,借天地轮回,踏灭佛大势,压了大量罪人,本是顺天而为。但这些人命数该由天定,不该由他们来定,若无北魏一朝气运镇压,这座天地牢狱早就崩溃,所以也勉强算得上逆天之举。逆天而为,便一定有因果牵扯,顺应因果,就能推翻。”
“你要去洛阳救人,能破六道佛骸便可顺利救人,但若破不了这座天地牢狱,即便你修成罗汉果位,也无法如愿以偿。”黑衣菩萨点拨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门与她有因果,不能袖手旁观。”
白袍柳禅七指尖掐入掌中,指节泛青,声音颤抖道:“请菩萨指点。”
他十三年来入了十三趟洛阳。
那座佛骸越是观察揣摩,越是令人心悸。
无懈可击。
借助六道轮回,天地大势,令人不得不敬佩佛骸建造的那位幕后者,恐怖的灵感,鬼神莫及的天才。
望而生畏。
......
......
黑衣菩萨轻声道:“这座天地牢狱构思极妙,但有一些缺陷。即便是六道轮回交替,也有强盛期与衰落期。黑夜白昼交替之时,六道最弱,此刻这座牢狱会产生瑕疵。”
“若是选择正面强攻,若你成就罗汉果位,能以十龙十象之力打破六道交替,还有一丝希望砸碎这座牢狱入口。”黑衣菩萨眉心微舒,吐气如兰,最终摇了摇头,道:“可若是大金刚体魄,如今办不到。”
“两种方法。”这尊黑衣菩萨思忖片刻,道:“第一种,夺得这座天地牢狱的钥匙,以钥匙开门,这种方法说易作难,即便是我以观世音域意探查,也无法查出那柄钥匙的下落。”
“第二种方法,便是等他们开启牢狱,与他们一共进入牢狱。这座牢狱内部不同于外部,相比之下比较脆弱,此时再行破坏之事,便不会无从下手。”
白袍老狐狸突然摇了摇头,抬起头,惨笑道:“菩萨,其实还有第三种方法的吧?”
黑衣菩萨不言语。
她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存的什么念头。
这座佛骸建立在洛阳之上,踏灭佛气运而生,若是佛门能够兴盛,佛骸便只是无稽之谈。
若是洛阳一朝崩塌,便连带这座六道佛骸一同崩塌。
这个白袍男人,入了十三趟洛阳,种下了三百朵佛门大红莲。
若是不能入佛骸,救不了她。
便陪她一同赴黄泉,共来生。
洛阳,便是陪葬。
黑衣菩萨的神魂已经极其微弱,她直视着白袍柳禅七,不言语。
最终缓缓开口。
“柳白禅,你造下杀业越多,便越难如愿。”
“三百朵佛门红莲,若是真正在洛阳盛开,为佛门立下杀孽,这份孽缘便将佛门真正复兴的气运全部摧毁,不留一丝转机。”黑衣菩萨虚弱道:“你要救人,要杀人,全在一念之间。”
接着黑衣菩萨回头点指漫天飘摇而去的星火,轻声开口。
“世间一饮一啄,皆是因果。佛门衰亡兴盛,皆由缘定,强求不来。”
漫天星火被这尊菩萨挥手拂散。
何等的大毅力,才能放弃这些唾手可得的大气运?
“我观听世间声音,愤怒者咆哮,低落者痛哭,无畏者不言语,大智慧者沉默。”黑衣菩萨道:“世间万般情绪,皆如潮水,来来回回,有所循环。焉知一息之后,又会有如何变化?”
点到为止。
柳白禅面色复杂,不知如何言语,低下头,恭恭敬敬,再度行佛门大礼。
日月佛台上三十丈的菩萨雕像终于开始崩塌。
那尊菩萨面上无端迸裂出许多蛛网般的裂纹。
黑衣菩萨的神魂气息开始缓缓消散。
她将目光从白袍柳禅七身上挪开,移到了小殿下身上。
易潇不愿错失机遇,认真揖礼,问道:“菩萨,我也有一问。”
“世上是否真的有轮回?”小殿下回想着自己观想时得见的那一袭白衣,心念复杂,却无法想通想透彻。
黑衣菩萨没有回答。
她轻轻点了点头。
世上,有轮回。
小殿下苦涩笑了笑:“那我一直等下去,会不会等到她的轮回?”
黑衣菩萨面色复杂。
她缓缓摇了摇头。
等下去,等不到。
小殿下收敛笑意。
......
雕像崩塌声音之中,黑衣菩萨走到小殿下面前,用尽最后的神魂力量,认真凝视着黑衣少年,最终缓缓开口道。
“若是世间有轮回,岂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一字一句极为认真。
小殿下先是微惘。
接着大块大块山石从三十丈高的菩萨雕像上崩塌。
整尊巨大菩萨像崩垮倾泻,日月佛台轰鸣。
这位黑衣菩萨轻声点拨的一句话,落在小殿下心中,如同掷下一颗石子。
刹那惊起滔天巨浪。
“若是世间有轮回,岂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小殿下看着崩塌的菩萨雕像,喃喃自语。
“是啊......若是世间有轮回,又岂止是人,一草一木皆在轮回之中,三千世界,皆在修行。”
这位菩萨说的不错。
即便真的有轮回,自己若是无缘,也等不到,更寻不到。
顺应因果便好。
耳边崩塌声音不断。
连绵不绝的崩塌声音之中,日月佛台变成一片断壁残垣。
伴随着菩萨雕像的彻底崩塌,那位菩萨的最后一缕神魂消散天地间,最后一句点拨声音却依旧在忘归山山巅盘桓。
白袍老狐狸面色肃然,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
小殿下沉默不语,似乎有些明悟。
......
......
忘归山依旧巍峨,却失了些什么,如同被抽去了灵性。
小殿下蹲下身子,指肚摩挲着佛台大地上的青石板,感受着这座千古名山的佛性一点一点流失。
没有那一尊暗藏菩萨神魂的雕像坐镇,忘归山便再也不是所谓的佛门圣地,要不了多久,等这些山体内积攒的佛性一点一点流失殆尽,这座钟灵北魏的圣山便再无灵性可言,真正沦为荒山。
那位菩萨说的极对,若是世上有轮回,岂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这算不算是一种修行?”小殿下哑然失笑。
灵光一点。
易潇想起剑冢空间里那尊镇压鬼门关的漆黑小山,天下魔宗一尊山,魔道同尊的那座鸩魔山历尽劫难,如今算不算是修得圆满?
还有佛塔内佛龛上香火供奉的陆沉仙剑剑鞘,以及那柄插入佛塔大地的剑身,陆沉仙剑剑身剑鞘两分,在佛塔最后一层楼,那扇巨大青铜门前独自修行,要叩开最后一道门槛。
淇江那头过江龙王,本只是一尾池鱼,吞噬仙人气运,躲在淇江,百年后化成一条蛟龙,只差一步就能化龙,成就真仙。
这片大地上,有修行天赋的,绝不仅仅是人类。
西夏棋宫辈出的所谓妖孽,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妖孽,由妖兽修行而成,化形人类,天赋异禀,同样惊才绝艳。
念及至此,易潇心有所悟,看着距离自己数步的黑衣少女。
明珠儿本是一株长生药,身具佛缘,从诞生到开启灵智,再到如今化形成人,又经历了多少劫难?即便是如今得了菩萨青睐,也不过刚刚踏上修行道路罢了。
若是世上有轮回,焉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若是世上有轮回,又岂知一草一木不能修成正果?
那个黑衣少女眉心疲惫,睁开双眼,柔柔软软前跌两步,跌入小殿下胸口怀抱。
懒洋洋抬起头,声音懒散道:“哥......我累了。”
易潇拍了拍少女额头,轻声道:“下山了。”
易小安轻轻嗯了一声,梦呓一般问道:“哥,我们去哪儿?”
易潇抬起头,看到那袭白袍有些沧桑的柳禅七。
小殿下看到柳禅七微微点头。
于是他轻揉着少女短发,笑着说:“去洛阳。”
ps:这几天考完,搬迁校区,诸多杂事,容我将补更的事情缓一缓。暂时一天一更,等杂事忙完,再来补更。届时顺带求一下月票~
两个消息
一个不幸的消息,今天更新比较迟,大家没必要等太久。
另外一个不幸的消息,从明天开始,补更~~
大家的月票准备好了木有??
第十八章 青梅竹马
第十八章 青梅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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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雄踞北魏万里浮土的北方第一城,于阳光初照之时极其庄重打开了十六扇青铜城门,迎接早早等候在城外四面八方的上万负笈学子。
洛阳士子宴。
这座历尽千载岁月洗礼的古城,当真算得上是中原最古老的几座城池,极为恢弘大气,城内最内层是北魏最高阶的那些大人物授封府所。皇殿龙盘虎踞最中央,四王三十二候依次排开,嶙峋煊赫。
整座洛阳九成面积笼罩在人间繁华之中,七月七的洛阳大开城门,皇都重地,居然连门禁都不设。
那位站在北魏最高点极有魄力的男人反而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戏称洛阳若要与齐梁那得天地钟灵的江南道争锋,若是连城门都舍不得开,那北魏所谓的洛阳士子宴,即便选出文采惊绝的大才子,在中原文评中恐怕连一席之地都占不到。
不得不说北魏十六年来举才选仕的势头越发庄重,十六年来即便被齐梁打压得体无完肤,也算是有几位能称得上奇才的文人。
洛阳士子宴,这本是一件庙堂之事。
只可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洛阳此时的酒楼赌坊已经人满为患。
佩刀悬剑,行走江湖,哪里有热闹往哪里跑。
北魏那位既然敢在士子宴之时不开门禁,大肆放行,自然就不会担心赴都的江湖人敢在洛阳闹出什么幺蛾子。
......
洛阳皇都牡丹园。
七月已经错过了牡丹盛开的季节。
但世人都知道那位龙雀郡主有一座不分季节时令,几乎是春夏秋冬都绽牡丹的后 庭园。
一尾红亭,坐落在万紫千红之中。
姚黄魏紫,极为恢弘。只可惜缺了一两分人气。
这位龙雀郡主四月出洛阳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这座耗费大量人力维护的牡丹亭,自然沦落的冷冷清清,无人来观赏。
只是此时不太相同。
红亭中坐着两个人。
其中有一位毕恭毕敬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五官平淡,貌不惊人,勉强称得上儒雅二字。穿着一件泛白的麻衣,简陋到不能再简陋草鞋,却是一丝不苟的将冠饰装戴整齐,打扮的极为干净。
他脊背挺得极直,不抬头也不俯首,目视前方,坐在牡丹亭中极为端正。
陈万卷不听不闻不观不想。
他默默看着这片夺天地造化的牡丹庭园,周遭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报出名字的一草一木。
游历三年,这座牡丹园未有一丝变化。
他看完这一片牡丹,最后嘴角噙带一抹笑意。
“万卷。”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个年轻人之所以坐的极直,不仅仅是因为自幼养成的习惯如此,那位家教极严的冠军侯父亲在他很年幼的时候就长阖人间,留下的那句“读万卷书,不如行正坐直”,便成了陈万卷终生烙刻在心之言。
他坐得如同一柄笔直的剑,但锋芒全部收敛。
因为他身边坐着北魏最高处的那座巍峨大山。
曹之轩极有耐心,静静等着这位北魏三十二诸侯之中身世最煊赫的年轻人赏完牡丹。
北魏皇帝轻声开口道:“七月去,七月回。陈万卷,你出行三年,要学天下无双的儒术,来告诉朕,你究竟学到了什么?”
陈万卷笑了笑,道:“陛下,万卷三年来不曾行遍北魏万里路,却真的读尽了万卷书。所学驳杂,不算精,勉强称得上通。登堂入室,得见大道。鬼神之术,堪舆之术,墨卷之术,天下分合,牵引大世。”
这位年轻人顿了顿,道:“不比国师大人的玄学。”
陈万卷想了想,补充道:“应该算是儒道。”
曹之轩不去看这位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反而是将目光挪向大红牡丹园,轻声道:“三年去修儒道,你可曾后悔?”
陈万卷缓缓摇了摇头。
接着他苦笑道:“听说灵衫离开洛阳了,我就从北原一路返回,只可惜路上运气貌似不太好,即便在邀北关特地多留了些日子,也没有遇见她。”
魏皇默默想着森罗道传来的线报,那只自幼被自己奉在掌上的龙雀一路送了齐梁小殿下一百里,在邀北关峡口前十余里处重创西关影子,而后不再北去,反而是刻意西折绕开森罗道探查。
陈万卷自嘲自己运气不好,那只龙雀既然已经临近邀北关,怎么会不知道这位与她在洛阳一共长大堪称青梅竹马的自己就在邀北关苦苦等候?
故意而为之罢了。
陈万卷想不明白那只龙雀为何不愿相见,只是淡淡揉了揉眉心,道:“陛下,万卷这趟回洛阳,只是应了陛下当年的三年之约。”
曹之轩面带欣赏望向陈万卷,这个年轻人身为冠军侯独子,三十二候第一侯后人,能够放下父辈积攒的巨大家业,与京都那些肆意酒肉的纨绔背道而驰,一骑绝尘踏上修儒的道路,胸壑之中自然与那些只知饮酒作乐败坏祖上积德的公子哥截然不同。
陈万卷算是半个文人,但他不酸也不臭,更不是自命清高的那种。
曹之轩点了点头,很满意这个年轻人,柔声道:“万卷,朕本意是让你游历三年,回洛阳后夺下士子宴头魁,算是给陈天生一个交代,日后封嗣加爵,都不成问题。”
陈万卷听着这位说一不二的男人口中吐出封嗣加爵四个字,面色微变,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谁都知道整个北魏如今封嗣的,就只有那两位死因蹊跷不明的王爷后人,至于加爵二字。
冠军侯已经是三十二候中的第一侯,再加爵?
陈万卷只是摇了摇头,笑笑不说话。
曹之轩站起身子,陈万卷连忙也站起身子,接着听到那个中年男人不缓不慢的声音。
“朕如今改变主意了。”
陈万卷眯起眼。
“洛阳终归是士子凋零,比不得文运昌隆的齐梁,更不要说与那尽出文评十大妖孽的江南道争锋。”曹之轩自嘲道:“朕兴了十六年的士子宴,看宴中有过寥寥几位惊艳人士,也曾欣喜鼓舞,只是每当朕反观齐梁,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稳稳压过朕的北魏,心中的欣喜之意便如被浇上一桶冷水。”
“朕不得不认,若论文评,洛阳比不得兰陵城。”曹之轩眉头微挑,笑道:“所以洛阳士子宴的头魁,比兰陵城的状元郎,自然也是不如的。”
陈万卷恭敬低头。
“朕的洛阳士子宴头魁之称,当然配不上如今的你。”曹之轩淡淡道:“陈万卷,你若是有心,明日便启程,从洛阳奔赴兰陵城,朕赐给你一头青鸾,乘青鸾去兰陵城,为朕,为洛阳,为北魏,夺下兰陵城的殿试状元,也算是不负众望。”
陈万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北魏皇帝笑了笑,知道所谓的虚名勾引,对这位看破世俗红尘的年轻男人没有太大的诱惑力。
于是曹之轩眯起眼,不再起齐梁北魏文评之事,而是开口问道:“万卷,灵衫当年赠你的信物可还在?”
陈万卷下意识把手摸向腰间,摸到了那一枚雕琢痕迹已经被摩挲地不可见的竹叶红笛,恍然如同隔世。
“你与灵衫算是有缘,自幼与洛阳书阁相识相知,互赠信物。”曹之轩玩味笑道:“世人只知北魏这只龙雀喜牡丹,却不知为何而喜。”
陈万卷摸了摸鼻子。
十一年前陈万卷赠魏灵衫一曲牡丹词,洋洋洒洒万字泼墨,工笔刻尽天下牡丹,为龙雀小郡主庆生。
此后那位不出洛阳的龙雀郡主便有了这座牡丹亭。
他赠她牡丹,她转之红叶。
十一年来两小无猜,习书篆文,彼此结伴,几乎将北魏洛阳的藏书看了个通透。
陈万卷曾经问过自己。
这算不算是青梅竹马?
某种不太寻常的情绪早就在这位年轻人心中根种,也许是十年,也许只有一天,陈万卷这些年来问过自己无数遍,到头来也不清楚,究竟算不算是所谓的情思?
直到他南下北原入邀北关,苦等魏灵衫而不得,反而得到了北魏龙雀百里相送易公子的消息。
这个消息不算好消息也不算坏消息,熟知魏灵衫的陈万卷丝毫不担心担心那位风庭城一鸣惊人的易公子能顺利俘获佳人芳心。
因为他知道魏灵衫与外人所以为的龙雀形象截然相反,不躁不怒,心如止水,信奉相见既是有缘,不然也不会与当年的自己仅仅因为书阁内一言相识,再到如今这个地步。
相反,陈万卷苦等不得之后内心有了答案。
然后他风尘仆仆赶到了洛阳,一路上只盼着能邂逅魏灵衫。
此时的陈万卷手指指肚摩挲着信物红叶笛子,一时间有些怔怔出神。
曹之轩突然开口道:“能夺下兰陵城状元郎,朕便做了主,帮你定下这桩婚事。”
“啊?”
陈万卷突然有些怔怔出神。
北魏皇帝面带微笑,道:“魏灵衫的确是极爱牡丹,因为她本就是世上最盛大的牡丹。这尾牡丹亭包容天下牡丹,唯独缺一个人,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那位在风庭城一鸣惊人的易公子,便就是兰陵城以文思闻世的小殿下,六岁殿前赋诗,惊艳人世,六岁那年便入了天下文评,得了兰陵城殿试状元。”曹之轩戏谑道:“十一年前你能为她写下一首万字牡丹词,十一年后,为何不能为她夺下兰陵城状元?”
陈万卷才发觉自己手中的红叶笛被自己攥出一手汗。
他有些恍惚。
“朕开了十六年洛阳城门,举了十六年士子宴,一直等着齐梁那边能来一位贵客,把北魏文道狠狠践踏一番,最好是羞辱一顿。”曹之轩笑了笑,道:“只可惜齐梁根本不屑于来砸北魏文道的场子。”
“今年不一样,齐梁一定会派人。”这位北魏皇帝喃喃道:“既然北魏士子宴的头魁保不住了,为什么朕不能反过来要了你齐梁的殿试状元?”
“陈万卷——”
曹之轩面上凌厉之意毕露,他恶狠狠低声道:“你小子要还有点想法,就去兰陵城,让江南道所谓的文评妖孽,见识一下你当年放言要天下独尊的儒术!”
第十九章 因与果
七月七日,这是唐小蛮离家出走的第十八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唐家大小姐生来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惹是生非算是副业,天天嚷着打打杀杀,想要她守字闺中比登天还难,唐家老太爷伤透脑筋,定了个大好日子要为她招亲,一天一夜唐小蛮闺中没有音讯,上门提亲的人将门槛踏破了都见不到这位唐家蛮横姑娘儿一面。不曾想推开闺门空空如也,居然就这么一人一马深更半夜溜走了。
唐小蛮佩刀一路从北原唐家堡南下,跌跌撞撞,磕磕绊绊,顺带捎上了与自己情同姐妹的钟家千金一同闯荡所谓的江湖,两个人身上连一百两盘缠都没有,就这么两匹白马一刀一剑入北魏。
两位出生八大世家姿容皆上等的大小姐只是因为耳濡目染,心痒痒非要潇洒来一趟白马入江湖,见识一下刀光剑影,念头是极好的,只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姑娘要闯荡江湖,一没钱财,二没实力,三没家族背景,下场自然不会好到哪里。
十来天里风餐露宿,两位大小姐算是如愿以偿吃了人生第一个苦头,还是哑巴吃黄连说不出口的那种自讨苦吃。挨饿受冻,唐小蛮默默忍受,钟家那位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内心里叫苦不堪,不知道暗地里偷偷摸了多少把眼泪,最后还是咬牙忍心坚持下来。不幸中的万幸,两位大小姐算是没有财色双丢,还傍上了一位居心叵测的“好心公子哥”,搭乘了一辆去往洛阳的豪奢马车。
全都得益于知人识面眼力极佳的唐小蛮一眼就标中了南下骑乘照夜玉狮子非富即贵的那位紫衣公子哥,一路上凭借美色坑蒙拐骗,终于算是有惊无险抵达了洛阳。
自幼冰雪聪明的钟雪狐自从看到那辆由通体雪白不染尘埃的魁梧玉狮子拉扯的巨大车厢,心中顿时明白了这位腰配八匹雷霆骏马不显山不露水的紫衣公子哥究竟是何许人。
那位病怏怏的年轻男人极好说话,与仅仅一面之缘的两人一路同行。唐小蛮蹭吃蹭喝,甚至在轻安城放开手脚买了一柄上万两的刀鞘,这位段公子都不曾介意。
钟雪狐不敢像唐小蛮那样肆无忌惮。她认出了这位年纪轻轻就继承威武候封嗣的男人,更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候曾经听过自家那位老佛爷提到北魏封侯的几位人物。
那位当之无愧的号称战场陈无敌的冠军侯英年早逝,留下独子陈万卷,本是最有希望封王之人,只可惜陈万卷修儒不入朝,写下万字牡丹词惊艳北朝,十六岁及冠成年时婉拒了魏皇好意,不要一丝封赏,早早离开洛阳。
其余几位封侯人物,最有可能在魏皇手中封王的,其中有一位就是北魏雷霆城城主威武候段河图。
段河图是当之无愧的北魏巨擘,战场上凶残无比,烹人而食,钟雪狐听到这位威武候杀人饮血的事迹时小脸惊得煞白,一度视之为心中阴影,也就是这位封地偏北的威武候早已离世,小雪狐才敢放开胆子入中原,不然借她熊心豹子胆,她也不愿意踏入北魏一丝一毫。
威武候段河图没有等到洛阳那边传来封王的消息,却留下了两位龙盘虎踞雷霆城的后人。
名列北魏锋锐四剑子早早提剑刺穿北魏江湖的段紫衣,还有迟迟以为父守孝不愿入洛阳封侯,实则早已是雷霆城名副其实新主人的段无胤。
这位威武小侯爷着实不是个简单人物,狼子野心,城府极深。借着洛阳士子宴的机会,觐见北魏皇帝,顺理成章接授威武候封嗣,恐怕还有着一丝其他念头。
或许是......封王?
钟雪狐摇了摇小脑袋,把这些杂念从脑袋里清空出去,告诉自己不要多管闲事。钟家虽名列天下八大家,但终究是没有必要插手去趟北魏这种大势力其间的浑水。
“没认出来我就好。”钟雪狐长吁一口气,心想从北原出发看一场洛阳士子宴就如此艰难,顶风冒雪不说,偏偏碰上了自己童年阴影的威武候后嗣。念及至此,这个水灵灵小姑娘几乎要哭出声音来,根本不敢兴起念头,去妄想自己有生之年能见识一下兰陵城妖孽辈出的恢弘殿试。
段无胤身边那位同样粉饰极为华丽的公子哥入了洛阳便换了一身装扮,令唐小蛮都不得不为之惊奇的恐怖肌肉在这个男人身上肆意贲张,流线型身躯,一夜间涨高了一个头的身高,令这位唐家大小姐想到了西夏传说里某些不属于人类范畴的生物。
“不多时便入了洛阳。”那位病怏怏的年轻段公子在巨大车厢里闭目修行,突然开口,“段某与三位萍水相逢,相逢即是有缘,段某自问路上并无招待不周之事,也算是结下一桩善缘。入洛阳以后,三位与段某的缘分便在此了结,随时可以离开。”
这个去了衣饰,不再掩盖自己一身恐怖肌肉的年轻男人听了段无胤不露痕迹的逐客令,咧嘴笑了笑,也不管离洛阳还有半天车程,掀开车厢钻了出去,留下大地震颤的声音,还有沉重的灰尘气息。
直到此时,看着那个如龙象般奔跑而去极为彪猛的男人背影,目瞪口呆的唐小蛮和钟雪狐才知道这个恐怖肌肉男与病怏怏段无胤原来与自己二人一样只是萍水相逢。
照夜玉狮子突然停在官道之上。
一声长嘶。
车厢内的段无胤微微睁开双眼,似笑非笑。
“钟小姐。唐小姐。”
“钟家有位玉圣大人在洛阳,唐家有个家教极严难缠无比的老头子,他们来的比段某都要早。”这位病怏怏年轻公子哥呵呵笑道:“难不成两位跟着我,骑着照夜玉狮子轰轰烈烈入洛阳,就不怕被家中长辈抓了回去?”
唐小蛮和钟雪狐顿时面色苍白。
段无胤没有去理会两个千金大小姐,换个坐姿懒洋洋倚靠在车厢背后:“刚才那个人形怪物已经走了,换句话说,两位就不怕我威武候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偷偷吃了你们?”
唐小蛮面色白上加白。钟雪狐几乎要哭出声音来,心中泣骂威武候一家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看到两个大小姐此刻比哭还难看的模样,这位年轻的雷霆城主终于忍俊不禁的笑了,越笑越厉害,而且还是那种毫无形象的捧腹大笑。
钟雪狐怔怔看着这位病怏怏的年轻男人笑得太用力,以至于咳嗽起来,手里捏着绢巾不知道该递不该递,最后看到那个男人唇角有些触目惊心的猩红,犹豫再三还是递出了手绢。
那张纹了钟家细印的手绢被一只玉手狠狠拍掉,唐小蛮恶狠狠转头道:“你傻啊,这家伙戏弄你呢。”
钟雪狐傻傻看着抬起头来精神抖擞的年轻男人,哪里有一丝病怏怏咳血的凄惨样子,只是眼眸里的笑意多了几丝奇怪的意味。
“我们走。”唐小蛮拉着钟雪狐不由分说离开了这截巨大车厢,下来以后昏头转向,分不清方向,还是看到段无胤从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指明洛阳,这才怒气冲冲拿出了一鼓作气的势头要徒步前去洛阳。
段无胤坐在车厢里笑了笑,没有探出脑袋去看,心中稍微想象了片刻那位唐家大小姐此刻满溢于面上的怒色,还有那位至今没弄清楚缘由的钟家小姑娘脸上朦朦胧胧的可爱神情。
这位年轻的雷霆城主笑了笑,气质本就有些阴柔的他此刻笑起来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昊天,把车厢倒转过来。”段无胤眯起眼,嗅着车厢里杂余的香气,还是那位西夏畜生的气息,觉得有些刺鼻,默默下了车。
这位病怏怏的年轻公子哥站在洛阳官道之上。
魁梧无比的照夜玉狮子高吼一声,缓缓掉转身子,把车厢倒转一个头。
横在路中央。
雷霆城的这只照夜玉狮子不是中原名马。
而是真正的一只狮虎妖兽。
段无胤默默等在路中央。
他突然咳嗽起来,手指捂住嘴唇,遮盖不住指缝间露出的猩红,那只玉狮子极为通灵把脑袋挪向车厢,叼出钟家大小姐遗落在车厢内的那只手绢。
段无胤摆了摆手,拿衣袂擦了擦血迹,默默接过玉狮子递来的手绢,叠放整齐,塞入自己绣有锦绣雷霆八马的紫囊之中。
他默默看着不远处疾驰而来的两道黑影。
那是两匹黑马。
一只马背上端坐着一男一女,黑衣少年驭马而行,怀中依靠着短发不安分,在风中上下纷飞的可爱少女。
另外一匹黑马上则是坐着一位白袍飘摇邋遢无比的中年男人。
段无胤微笑看着两匹黑马由远至近。
最后那只白袍老狐狸面色复杂停马。
“白禅前辈。”
这位年轻的雷霆城城主微笑道:“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柳禅七极为头疼听着白禅前辈四个字从这位仅仅在轻安城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口中迸出来,脑袋一阵大。
段无胤笑眯眯开口:“前辈觉得神荼酒滋味如何?佛门讲究因果,前辈既然出手拿了段某的酒,便就是讨下了一个因,如今段某在这里拦路,便算是一个果。”
那头通体雪白魁梧的玉狮子懒洋洋抬起头,打量着马背上倒在黑衣少年怀中酣睡不醒的短发少女,噗嗤打了个响鼻。
段无胤摸了摸巨大玉狮子的头颅,轻声道:“这位易公子,想必也是知道因果的。”
第二十章 可笑不可笑?
打小就在药罐子里泡大的段无胤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曾经在雷霆城与那位紫衫大国师有过一面之缘,此后段无胤便拿这位风流无双的人物作为自己人生标杆,学那位玄姓大国师苦心钻研玄学,韬光养晦,默默修行。
谋定而后动,最终他接诏授封,终于从雷霆城出发来到洛阳。
他当然知道眼前那位端坐黑马之上白袍邋遢的男人在当今世上凭借着独步天下的佛门大金刚体魄,足以杀入洛阳,再杀穿出来,如果有闲情逸致,来个七进七出也不是不可以。
自己凭什么拦他的路?
段无胤笑眯眯道:“两位大可以放心。段某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自问在白禅前辈面前,也没有什么资格去做坏人。我只是想与二位,或者说与白禅前辈,单独做一个交易。”
就凭这个交易。
端坐在马背上的易潇开始打量这位笑起来人畜无害的病怏怏公子哥。
这位继承了威武候封嗣的年轻城主,笑容温和阳光,一只手揉捏着巨大玉狮子的头颅,另外一只手点指官道旁的一个方向。
如果唐小蛮和钟雪狐没有走远,一定可以认出那个方向便是体质彪悍若龙象的野蛮男人奔离的方向。
“白禅前辈是奔着佛骸来的,十三年来,洛阳圈子里的那些人几乎全都心知肚明。”段无胤突然想到了洛阳那帮一肚子坏水的大官僚们对这位连续十三年每年扮着蹩脚落榜士子偷偷摸摸进都实则来考察佛骸的怪物级别人物溢于言表的厌恶之色,以及尝尽千方百计偏偏奈何不了这尊大菩萨的愤恨神情。
他缓缓收回点出去的手指,摇头微笑道:“其实有很多人都是奔着佛骸来洛阳,多是八大家中人,每年都不例外。曾经有位高人对段某说,洛阳开了城门十六年,年年太平,但唯独今年不一样,这句话似乎并不是空穴来风。”
白袍老狐狸看着这位之前自己明显走眼了的紫衣年轻人。
这个即将受封诸侯但野心显然不止于此的北魏年轻男人表现的不像明面上那么简单。
“的确。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借着洛阳七月七士子宴鱼拥进入这座雄城,打的都是佛骸的主意。”段无胤自顾自笑了起来,这位病秧子紫衣公子气质极为阴柔,笑起来有股令人骨子都酥软的寒意。
“之所以曹之轩能够极有魄力地任由江湖人在洛阳扎点,肆意探查。”段无胤声音平静道:“真正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六道佛骸没有钥匙,根本开启不了。世上又有几人能集齐六道钥匙?”
“这座佛骸关押了八大家距离超脱境界只差一步的所有老怪物们,从建立初始,到十六年前关闭佛骸大门的那一刻,就从来没有动过再度开启的念头。”
“六道轮回。六把钥匙。”段无胤微笑道:“如果集不齐,这座空前绝后的牢狱便永世不会再见天日。”
“这是我的诚意,想与两位,做一个交易。”
病怏怏年轻男人从紫囊之中掏出一只雕琢精细的细白象牙。
“这柄钥匙能打开饿鬼道大门。”
段无胤蹲下身子,极有诚意将饿鬼道钥匙放在地面之上,站起身子退后三步,微笑抬起头。
易潇眯起眼,在那根雕琢精细的白玉象牙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邀北关那位森罗道女阎王截杀自己之时,掷出的那柄玉面发簪,与这根象牙散发着同源的气息。
六道。三善道三恶道。
那柄玉面修罗应当属于与饿鬼道同在三恶道之中的修罗道。
段无胤很满意看到马背上的白袍男人露出笑意。
他一直对自己的计划很有把握,打动这位肉身举世无双的佛门客卿是预料之中。他不惜花费巨大精力得到神荼酒,以及这柄饿鬼道钥匙,便就是为了今日的这一面。
......
......
柳禅七面带笑意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饿鬼道象牙钥匙。
这位修至大金刚体魄的佛门客卿只是淡淡一瞥,就懒得再多看一眼这柄丢在官道路面上的饿鬼道象牙,反而是低下头对那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紫衣男人对视。
也许是那抹熟悉的紫色,也许是口吻之中几乎与当年那个男人伏帖如出一辙的语气,也是这个年轻人眼神中刻意掩藏却遮盖不住的倨傲,让白袍老狐狸想起那个紫衫男人,便无故觉得一阵烦躁。
马背上的柳禅七摇了摇头,不再去看那个年轻人。
白袍老狐狸突然自顾自笑了。
低声而笑之后。
他眯起眼睛,对着这个紫衣年轻人,缓缓吐出两个字。
“蠢货。”
那头魁梧的照夜玉狮子猛然炸毛,惊悚抬起头望向黑马上的白袍邋遢男人。
“这就是你以为的自知之明?”白袍老狐狸丝毫不掩盖厌恶的语气道:“就凭你所谓的威武候封嗣,带上一头不入流的妖兽,就敢拦路与老子摆谱?”
段无胤微笑的面色有些僵硬。
“你以为知道一些所谓的秘辛,拿一柄破烂钥匙,就有资格与老子摆上台面?”
白袍老狐狸坐在黑马上居高临下。
段无胤艰难抬头,突然觉得那道高大白袍在阳光照耀极为刺眼。
“天下八大家与紫衫男人角力十多年了,以他们的财力,集不齐所谓的六道轮回?”白袍老狐狸漠然道:“你知道个屁。”
段无胤的面色隐隐有些铁青。
他突然意识到这柄所谓如假包换的饿鬼道钥匙为何在黑市上能卖到十万黄金了。
这位年轻的雷霆城城主默默低下头,望着那柄象牙模样的饿鬼道钥匙。
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位哥哥说的不错,与那些摸滚打爬几十年的老狐狸比起来,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小殿下默默坐在马背上,揉着酣睡在怀中的易小安脑袋,忍俊不禁看着那柄千金难求的饿鬼道钥匙此刻躺在官道上无人问津。
六道佛骸需要钥匙,这个消息本就是那位紫衫大国师散布出来的,真假勿论。
也许真的有所谓的六道钥匙,但真的集齐以后,就能打开那座监狱?
痴心妄想。
从小殿下看到那柄与玉面修罗发簪如出一辙的饿鬼道象牙时,就明白所谓的六道钥匙,单纯是那位紫衫大国师戏弄世人的一个小把戏。
尽管花天价去买,去凑齐六道。
然后再去试试打开佛骸?
以讹传讹这一套虽然老套,但终归有适用的人群。
这个自诩聪明绝顶高人一等的北魏年轻权柄就被紫衫大国师不露痕迹的讹了一手。
......
......
这只老狐狸看着面色不太好看的紫衣年轻人,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
“你以为一壶神荼酒,给老子下一个愚蠢的套,老子就会往里面钻?”
“你哥还在娘胎里打滚的时候,老子早就掏空了八大国国主酒窖,喝遍了天下仙酿。”白袍老狐狸极尽嘲讽道:“如果不是你孝敬了这一壶神荼酒,老子连多看你一眼的功夫都欠奉。”
白袍老狐狸驾马而过,施施然而过。
小殿下啼笑皆非看着那柄“如假包换”的饿鬼道象牙钥匙被老狐狸座下黑马轻轻一踩嘎嘣脆。
段无胤看着花了十万两黄金买来的一地白色粉末被风吹散,面色极为难看。
白袍老狐狸突然停马。
没有转身。
“劝你把这件紫衣改了,以后不要故作姿态去学那位紫衫男人的言行举止。”小殿下从没有想到白袍老狐狸尖酸刻薄原来也有一套:“即便你穿上了一袭紫衫装阴柔,也只是可笑的东施效颦。有些头顶写了愚蠢二字的人,总是不能自知,偏偏以为自己聪明绝顶。”
白袍老狐狸顿了顿,问道。
“可笑不可笑?”
第二十一章 洛阳四大虎豹豺狼
(感谢杨太白的打赏,今天加更一章,还欠三章~)
小殿下与白袍老狐狸就这么施施然进了洛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座北魏雄城远看就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据说四面八方一共十六扇巨大城门。
那位魏皇的确如传闻那样是个极有魄力的男人,洛阳城门就这么大大方方打开。
不拒天下豪杰。
易潇顾及怀中那位嗜睡姑娘,不好下马,入城以后马速更是放得极慢。白袍老狐狸也乐得流哈喇子斜眼打量洛阳城内来来往往人群中姿容上佳的年轻女子。
北魏洛阳出美女,虽比不上素有英雄蚀骨温柔乡之称的齐梁江南道,却是实打实出温婉气质性女子的天下风流地。
洛阳的美女资源冠绝北魏,勾栏生意自然火爆到令人瞠目结舌。
好在易小安安然酣睡,易潇无需遮住丫头眼睛,免得看到路边某些春光乍现令人鼻血贲张的旖旎景色。
白袍老狐狸斜眼打量归打量,不曾忘了正事。找了家上好客栈,小心翼翼安顿了那位酣睡至今,看势头大有再睡一整天的未来佛门大菩萨,接着连热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连忙提出要捎带上小殿下勘察敌情,顺便逛逛洛阳。
白袍老狐狸素来抠门,这次提出要带自己逛逛洛阳,顺带请客,小殿下哪里有拒绝这只老狐狸没来由大发慈悲的道理?
半个时辰之后,易潇这才铁青着脸明白了这只白袍老狐狸所谓的勘察敌情是个什么意思。
天酥楼,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正经地方,是洛阳出了名盛产妩媚尤物的顶级勾栏。
说是去勘探敌情,这只白袍老狐狸前脚离开客栈,后脚就迫不及待带着自己来到这个地方。
这座占了北魏一整条勾栏街最好地段的六角楼阁极富盛名,毫无庸俗脂粉气息。
的确不是庸俗脂粉。
浓度极高气息却不难闻的脂粉扑鼻而来。
易潇勉强挤出笑容艰难应付身边蜂拥而至一股脑挤来的酥软女人,环肥燕瘦,自己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处处如同触电一样,一路上几乎是咬牙闭眼靠着株莲相记住的路线勉强跟住老狐狸的步伐。
白袍老狐狸大笑着左拥右抱,佳人在怀一路畅通无阻,很难想象这位邋遢模样的中年男人如此受欢迎,易潇一打听,这只老狐狸居然早就在过往的峥嵘岁月里打下了赫赫威名,这座花钱如流水的销金窟里几乎无人不知这位表面上邋遢无比的男人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金主款爷。
易潇一边默念着佛门六字真言,不忘修行自己忘我尊经,一边暗自骂着这位佛门老狐狸打着劫富济贫口号拿红莲华手偷钱嫖 娼的牲口行为简直不是人。
就这么一路上了最顶楼的雅阁。
身边蜂拥而聚的妩媚女人哄然而散,柳禅七一路上靠红莲华手拿了十多笔不义之财,此刻几乎也全都散尽。
这位白袍老狐狸面带笑意,双手放在脑后,把脚翘高在桌子上。
易潇面色难堪甩了甩沾染浓烈脂粉气息的袖子,发现根本是无用功,这地儿装潢高雅不假,但脂粉质量忒好了些,沾上些许就擦不干净,那股子妩媚气息能绕梁三日不断绝。
白袍老狐狸反而极享受嗅了嗅身上的芳香气息,大大咧咧道:“小子,这就是所谓的艳福,桃花香气,少在那矫揉做作,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殿下冷着脸反问道:“勘探敌情勘探到勾栏来了?”
“又不是个兔儿爷,男人逛勾栏怎么了?”柳禅七摆了摆手,笑眯眯道:“谁又跟你说,勘探敌情,就不能来勾栏了?”
易潇微怔。
“天酥楼是洛阳一等一的头号勾栏,北魏顶级的那些公子哥纨绔大少们,基本上都会在这里出入。”白袍老狐狸端起桌上小酒壶,自斟自酌一小杯,一口酒在口中来来回回品了半天,咂嘴啧啧道:“这些人的老子,不是当朝大官,就是世袭罔替,喝醉了还大着舌头比谁家老子贪的多。你告诉我,有什么地方比勾栏地勘探敌情来得更快?”
小殿下居然无言以对。
易潇有些微恼道:“难不成我们就在这里等着?这算什么,守株待兔?”
白袍老狐狸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
这只老狐狸突然眯起眼睛,盯住被莺莺燕燕拥簇而入的一位白袍公子哥,大大咧咧坐在一楼大厅最显眼的地方。
一柄大红扇被这位白袍公子哥重重拍在桌上。
易潇立刻冷静下来,他曾经听说过这位张家公子哥的名气,洛阳内城那位万金侯的大少,成人礼时紫衫大国师破例送了他一柄红扇,此后恨不得向天下人鼓吹自己那柄大红扇如何如何,几乎睡觉卸衣都不忘带上大红扇。
正是被他拍在桌上的那柄红扇。
这位张家大少财大气粗到放出话来要与苏扶比一比谁才是天下第一纨绔。
洛阳四大豺狼虎豹。
这位张小钗,人称张小豺,位列四大豺狼虎豹,不以为耻反倒沾沾自喜,信奉着老爹是个大诸侯,钱都从国库拿,不花白不花,从不吝啬摆足排场,倒是十足有一个纨绔的觉悟。
“我等柳姑娘等了整整三年!”
张小豺丝毫不掩盖自己的大嗓门,接着转头对着龟公笑道:“今天柳姑娘要出阁,我亲自前来,提前一个时辰,比那三位都来得早,算不算是给足了你们面子?”
张小豺长了一张阴柔面孔,洛阳四大纨绔就属他最有小白脸气质,偏偏那位柳姑娘对自己不冷不热,好在那位天仙丽人儿同样不对另外三位施以青睐,出闺前洁身自好,卖艺只看钱多,让原本施展美男计无功而返的张小豺不至于灰心丧气。
美人爱财,总比真正的性冷淡要来得好。
张小豺笑着摸了摸腰囊里鼓鼓囊囊的钱袋,今日四大豺狼虎豹齐聚天酥楼,免不了一场血战,不过他堂堂万金侯后嗣,比纨绔从没怕过谁,拿钱财开路不是问题,不说能攻城掠地,至少今晚势必要抱得美人归。
易潇摇了摇头,看着这位气血亏损导致整个人身体虚浮的年轻公子哥,不由自主拿了同样气质阴柔的段无胤做了比较。
比较的结果自然是段无胤毫无疑问的取得压倒性优势,无论是头脑城府还是阶层实力,那位年轻北魏权贵都比眼前这位纨绔大少高出不知道多少个层次。
白袍老狐狸站着说话不腰疼,静静看着下方热闹非凡。
“今儿来看一出好戏。”柳禅七轻声道:“有位名动洛阳的花魁要出阁,少不了这四位败家纨绔花冤枉钱。”
易潇默默观望下方。
这只白袍老狐狸喃喃道:“柳丫头要出阁了,算一算十三年了。”
第二十二章 出阁
白袍老狐狸目光从楼下那位张小豺身上挪开,懒洋洋换了个舒服姿势,翘高了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响指。
接下来的十分钟内,易潇见识到所谓的探察敌情的最高境界。
房门被轻叩三声,接着七八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轻轻推门而入。
“士子宴的头榜头名原本被内定了,本来定的乃是那位即将游历回来的冠军侯独子陈万卷,但陈万卷一天前乘青鸾离开洛阳,南下去了。”一位墨绿色淡雅气质的姑娘默默俯下身子,为白袍老狐狸敲胳膊揉捏肩头,伏在耳边咬耳朵喃喃道:“内定士子宴头名的消息来自三天前来天酥楼宿醉的赤玉侯府二公子,赤玉侯向来是士子宴幕后操纵者之一,这个消息应当可靠。”
白袍老狐狸懒洋洋点了点头。
“魏皇已经准备好迎接齐梁砸场子的来客了。”另外一位素白衣裳的美妙女子为老狐狸按摩大小腿,面色上尽是温柔之色,道:“据素心侯家小爵爷说,齐梁皇帝这一次一定会来一招狠招,不过魏皇早就有应对之策。”
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小殿下目瞪口呆看着七八位姑娘挤在白袍老狐狸身边,挨个上阵,各个貌美如花娇躯温软如玉,大大方方挤压靠拢,丝毫不嫌弃那个白袍老男人的邋遢模样。
而这些红尘女子们,口中说出的,的的确确是洛阳最内线的情报。
大到从魏皇派遣陈万卷南下赴兰陵城,小到洛阳城头修缮补贴经费缺了某位孟姓遗孀三两十二文,害得那位孟姑娘在城头哭了三天三夜。
巨细。
小殿下听完了这些姑娘们口中的情报,再度望向柳禅七的目光已经截然不同,大有一种悲愤同情的神色。
白袍老狐狸挥手散去了这些姑娘,不忘把最后一丁点银子都施舍出去,看到小殿下那道饱满深情的目光,老脸硬生生扳下来,只可惜那股子炫耀得瑟的味道挥之不去。
“怎么样怎么样?”白袍老狐狸脸上写满了“夸我啊快夸我啊”的神情。
“我在想,出家真是委屈你这个在歪门邪道上造诣堪称妖孽的人才。”小殿下很坦诚的摇头:“如果不出家,没有浪费时间在修行上,以你的天赋,一定是这一百年以来集无耻淫 .荡于一身诞生出来的终极扒手酒鬼兼嫖客。”
“我是佛门俗家客卿!”白袍老狐狸怒道:“俗家客卿能算出家?”
“夸你呢。”小殿下敷衍道:“佛门内最肮脏龌龊的人渣败类,人渣界里最厉害的佛门和尚。天下间就你一个,厉害不厉害?你说算不算夸?”
白袍老狐狸被绕的七荤八素,翻了个白眼,咀嚼了一下小殿下那句拗口的话,琢磨不清是褒还是贬,苦苦想了半天,又狐疑看了眼小殿下真挚的笑容,最终悻悻然来了句我就大慈大悲信你一回。
原本强忍笑意摆出一脸真挚笑容的易潇终于憋不住,被那一句大慈大悲打伤经脉,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奸巨猾的白袍老狐狸顿时板起脸来,说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是在变着法子骂老子,你看看这就露出马脚了?
小殿下立马板起脸来,继续演回真挚笑容,接着大力“夸赞”白袍老狐狸。
柳禅七一脸认真,把夸赞的话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全心全意在小殿下脸上找破绽。
一老一小就这么很幼稚地玩起了对视不许笑的游戏。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两个人对视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那张布满了褶子和油腻的沧桑老脸明显杀伤力更胜一筹。易潇憋不住笑意,为了避免憋笑憋出内伤,小殿下选择很没有竞争精神的举白旗投降。
“你赢了你赢了。”小殿下投降之后笑了小半天,抬起头后,目瞪口呆看着柳禅七毫无形象的捧腹大笑,露出一口白灿牙齿。
其实柳禅七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老心不老的家伙,说难听的是为老不尊,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早就过了童心未泯的年龄。
柳禅七意犹未尽拍了拍小殿下脑袋,笑眯眯道:“不赖你的,平手平手。”
易潇有些微怔,看着这头老狐狸不经意间展露出的可爱一面。
柳禅七懒洋洋道:“今天说是带你勘探敌情,却来了这个勾栏地。我的确存了些私心,但你大可放心,这些姑娘们不是见了你就要把你掏空挖干净的风尘败类,我与她们素有相识,但关系不像你想的那么龌龊。”
易潇眼神复杂,轻轻嗯了一声。他曾经开过株莲相,看这位老狐狸去勾栏地风流潇洒,说是风流潇洒,其实就是个老龄散财童子,散了财还帮别人化了灾。之前上楼那些姑娘,大部分都是完璧之身,无论是姿容还是身材,在天酥楼内都是独当一面的头牌人物,没理由卖身。
这只老狐狸能够在勾栏地以另外一种形式大杀四方不是没有缘由的,能像个佛门大菩萨一样守心忍性十几年,顶多动动手揩油,嘴上风趣幽默还多金,哪位红尘女子不喜欢这样一个可爱到冒泡的家伙?
丑点邋遢点,与上述优点比起来就算不上什么了。
这就是她们心甘情愿把这些边角情报告诉老狐狸的原因,很简单也很不出意外,对于某些身份敏感的人来说,你敬她一尺,她一定会回敬你一丈。
“都是些苦命的孩子。”白袍老狐狸轻声道:“没几个人把她们当人看。”
除了她们自己,当然也除了这只真正慈悲为怀的老狐狸。
小殿下只能沉默。
柳禅七笑了笑,抬指叩了叩紫檀木桌面。
“今天是一位名动洛阳的花魁出阁日子。”白袍老狐狸看着冷冷清清的天酥楼,皮笑肉不笑道:“可知道为什么人这么少?”
易潇上楼时候就有所耳闻,隐隐约约听说了那位柳姓花魁出阁的消息,早在半个月前就沸沸扬扬传遍洛阳纨绔界,甚至有别的大少想跨城一睹芳容。
早就传了这位柳大美人究竟多美,但天酥楼对这位真正的红字招牌藏得极严,实际上真正有机会得见一面的,也就洛阳本地几位顶天的纨绔。舍得一掷千金只求一笑的,目前为止就只有那屹立洛阳纨绔界十数年,已经打下赫赫威名的豺狼虎豹四位仁兄。
易潇想不通这位花魁出阁日子的场面为何如此冷清,默默看了一眼下方,发现就只有那位张小豺摇着大红扇不缓不慢等着。
“那位花魁......真的名动洛阳了?”小殿下眨了眨眼道:“如果真的背负盛名,如今早就应该满座无虚席了。”
白袍老狐狸微微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今天本来该有一场血战,所谓的四大豺狼虎豹,不各自掏个百万两,都对不起这位出阁花魁的盛名。”
“只可惜北魏有些人的耳目的确很灵光。”白袍老狐狸默默站起身子,不露声色看着下方的那位张家公子哥,轻声道:“另外三位今天应该是没胆子来了,不过算他们倒霉,既然放出话来要买人家出阁,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柳禅七面带微笑道:“十三年前老子就放出话来了,柳丫头在天酥楼卖艺不卖身,捧场可以,揩油绝对不行。等到她要出阁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到场,到时候谁的份子钱给少了,我就杀上他老子的府上,不做过分的,当年洛阳城头射了我几箭,一箭不差射回去。”
“他们不相信玄上宇弄不死我。”白袍柳禅七轻声道:“十三年来,我每一年都入一趟洛阳,他们知道我开不开佛骸,也试过无数种方法想杀我,只可惜,他们现在已经放弃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小殿下看着这只霸气侧漏的老狐狸微笑开口:“既然知道打不过我,杀不死我,他们谁还敢不来捧场?之所以这个时候还没有人,是因为他们正在把家底一箱一箱往天酥楼搬,免得到时候我抄家上口,一户一户去清算。”
最顶层的雅阁内俯瞰而下。
小殿下默默看着那位花魁的出阁已经到了时辰。
备了十六 大桌,数百小桌,雅席无数。
唯独一人来场,只是坐姿已经有些拘谨。
那位坐姿原本豪放不羁的张小豺此刻收敛大红扇,面色有些苍白。他似乎想到了曾经被家父提起过上辈子与阎罗王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这辈子怎么做死都不用担心的某位恐怖存在。
张小豺不是傻子,他联想到了柳大美人能够安然卖艺这么多年不被糟蹋,又想到今天出阁日子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场面。
顿时坐立不安,抬起头来看到那件大摇大摆的邋遢大白袍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几乎吓了个半死。
“别害怕。我不是什么好人。”白袍老狐狸如是安慰道,不管这个如坐针毡的张家公子哥,大大咧咧坐了下来,对着张家公子哥勾肩搭背道亲昵:“今天是柳丫头出阁的好日子,你这是什么表情,笑啊。”
张小豺笑得比哭还难看。
柳禅七微笑道:“怎么跟死了妈一样,晦气。”
张小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只能又哭又笑,浑身抖个不停。
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艰难转过头,看见是一张年轻又有些熟悉的脸庞。
“安静一点。”小殿下微笑对张小豺比了噤声的动作,道:“你别难过,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你的狐朋狗友坐满。你安安静静坐好,该你出钱的时候就出钱,懂了么?”
第二十三章 猛得一塌糊涂
能让洛阳四大纨绔一掷千金只搏一笑的花魁柳姑娘,究竟是不是像传闻那样吹得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不谈足以颠倒众生的美貌,单单这位柳姑娘十三年来名动洛阳的才名,一部《东山酬唱集》,一曲《梅花小调》,就已经非常人所能仰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出阁之日,这位柳姑娘摆下一场红帘大幕。
要让洛阳见识一下天酥楼这位绝艳天下的女子,究竟是何等的出尘何等的完美。
离那位柳姓大美人出阁只差数分钟,张小豺浑身已经冷汗湿透,不敢动弹的张家公子哥甚至快要哭出声音来,只觉得这场出阁大红帘就是再妖艳一万倍,在自己眼里也变得毫无诱惑力,提心吊胆生怕下一秒被白袍老家伙给生吞了。
如果旁边那位白袍邋遢男人随意搭在张家公子哥肩头的手微微松开一丝一毫,这位洛阳头号纨绔恐怕已经瘫倒在桌子下面。
白袍老狐狸对身旁那位的异样浑然不觉,笑眯眯看着那幕红帘被一点一点拉开。
“柳丫头开始出阁了。”柳禅七转头对着张家公子哥露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应当是按照琴棋书画的顺序来,最后露出庐山真面目。这个过程估摸着有将近一个时辰,先别急,坐着等,另外几位再慢也该来了,不过他们倒是没你运气好,能完整看完一场出阁表演。”
张小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脑海里一片浆糊,根本听不清白袍老狐狸说了什么。
那幕大红帘被拉开。
小殿下开始聚精会神望向大红帘幕后。
那位花魁姑娘,登场之时会如何的颠倒众生?
并没有所谓的绝艳美色。
千呼万唤始出来,那幕大红帘缓缓拉开之后,是一层雕纹红色精妙莲花的屏风。
大朵大朵红莲在屏风上肆无忌惮盛放,红莲海洋中一朵华美大红莲绽放绝巅,不是纹绣而出,而是以工笔耗磨大量功夫绘出,水墨韵味极为夺目,显然是有备而来。
白袍老狐狸看到屏风上呼之欲出的姑娘家小心思,会心一笑。
小殿下看着屏风中央那朵水墨绘出,已经有了老狐狸掌心七八分神韵的大红莲,心里对这位柳姑娘的绘画水平有了一个大致的摸底。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尘二字。
大红莲则是不妖中的妖孽,一抹红色勾勒的勾人心魄,偏偏出尘,偏偏魅惑众生。
极静。
即便是那位魂不守舍的张家公子哥,也怔怔望着屏风内那个只露侧影的女子。
屏风上大红莲微颤。
“锵”然一声。
易潇听着那一声琴弦拨弄声音撩动心弦,万念俱起,接着恍惚想到洪流城红衣儿拨弦的那一声。
试弦。
红衣儿琴里有杀伐,但这声试弦琴声如梦似幻,让人不由物我两忘。
易潇眯起眼,看屏风后那位女子拨弦侧影。
左手拨弄琴弦,右手按弦取音。颠倒琴音的演奏手法,再加上特质古琴的清灵音色,反倒有种别样的韵味。
屏风后传来拨弦声音,略微犹豫的零散三两声。
渐入佳境。
小殿下缓缓闭上眼。
其实易潇对琴道略微知晓一二,经韬殿苦读烦闷之时会拂琴几曲安心静神,只是算不上行家,更谈不上精通。
屏风后的侧影顿了顿,选了一首耳熟能详的试弦曲,是即便为古琴初手的小殿下也能弹奏的平沙曲,寥寥拨弄两三下,微微试了散音、按音、泛音。
接着十指压弦,似乎在思考弹何曲?
再度恢复极静。
接着声起!
脑海犹如一张白纸,空旷不到一秒,被人猛然泼墨!
那抹琴音掀起滔天巨浪——
挑、抹、勾、剔、劈、托、轮,那只本该按弦调音的左手此刻极为灵巧在琴弦上翻飞而起,让人胸怀澎湃,偏偏右手压低弦音,将人心中那股起念死死压住。
小殿下听着这首基本上古琴初手皆能弹奏的《关山月》,在这位左右手颠倒弄弦的女子手下迸发出鬼魅琴音。
如同勾勒一副恢弘巨画,一曲关山月只绘出某一处约莫轮廓,琴音毫无间隙的转折,转向下一曲古琴。
悲怆凄凉,然后幽怨哀鸣,再接慷慨激昂,后续连绵转折。
十八弯。
小殿下口干舌燥听完最后一抹琴音被轻轻按下。
脑海中再度一片空白。
再度睁开眼,望向那位屏风后刹手罢曲的女子侧影。
那个女子转过身子,不再以侧影对人。
即便是被大红色屏风所遮,看不清面容,露出的那一抹惊心动魄的魅惑曲线也足以让人脑海中冒出祸国殃民四个字。
妖孽。
当之无愧的妖孽。
......
......
从那曲试弦曲初弹之时,天酥楼敞开的大门就开始有客人默默进来。
张小豺自然不可能沉浸在古琴曲,冷汗淋漓的他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不敢发出,余光瞥见身边那位白袍老狐狸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在柳大美人的琴曲演奏之中,只是嘴角那抹笑意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张家公子哥分不清楚那是沉醉琴曲中的笑意,还是**裸的冷笑。
他一头冷汗听完了即将出阁那位大美人弹完琴曲,趁着那位白袍老狐狸松开手的功夫略微转了下僵硬的脑袋。
张小豺没有想过自己会看到如此场面:
摆了十六张大桌,将近百张小桌,无数雅座的天酥楼,有朝一日会座无虚席。
爆满。
除了遥遥当先的自己这一桌。
这位白袍老狐狸身后每一桌满满当当都坐满了人。
洛阳最顶层的年轻权贵,那些大人物不方便出面,几乎出面的都是能代表一家的中心人物,有些年轻权贵素来洁身自好,从未来过烟花场所,皱着眉头看着不远处坐在天字一号座身形魁梧如山的白袍男人。
不远处那三位狼心狗肺的畜生冲着自己挤眉弄眼,五十步笑百步的嘲笑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上等雅座。
凡事讲究排场要坐上等座的张小豺从来没有如此恨过自己的纨绔性子,心里泪流满面将那三位不久前还酒后信誓旦旦要同患难共存亡的狐朋狗友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最后想了想这几位与自己都是皇亲国戚,几家以后都有联姻,骂来骂去也相当于骂自己,于是心里默默住了嘴。
一曲琴音了。
那位红色屏风后面的女子默默将目光投向一号桌那位白袍邋遢男人。
所有人都下意识望着这个男人。
易潇突然觉得这个老狐狸此刻端坐的身影魁梧得就像是一座山。
巍峨不动。
“来了不少人。”
白袍老狐狸轻笑一声。
他没有回头,甚至懒得睁开眼去看身后只有皇帝朝会才会出现的大量权贵。
这注定是一幕极其罕见的场景。
站在洛阳权力巅峰的那一小撮子人,破天荒挤在一座不算小也算不上大,装饰庸俗但名副其实本就是妓院的下三流红尘地。
被强行按在座上听一位花魁出阁演奏。
这种感觉很奇妙,从来没有逛过窑子自诩为洛阳三好青年的几位年轻权贵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听完一曲古琴,心里头居然突兀出现这个勾栏貌似还不错的荒诞念头。
但这曲古琴结束,无论迟来的早来的,此刻基本上率着府中助势的大将挨家挨户一个不落儿把座位都占了。
他们在等这个白袍男人开口。
这个白袍男人极记仇。
到场的每一家当年都与这个男人结下了仇。
如果不想招惹上这位如今世上最恐怖人物之一的佛门客卿,最好乖乖听话,放下所谓的脸面。
所以这位柳姑娘长什么模样都不重要,这个白袍男人十三年前说她要名动洛阳,那么她就一定会名动洛阳。
这些洛阳年轻权贵,混杂着一些背景深厚的年少纨绔,目光不约而同望向这位白袍男人。
他才是今天出阁日子的正主儿。
所以他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年轻权贵都要拿出比朝会还要用心十倍的精力去记下来。
这些年轻权贵几乎每个人都带上了府中拿了高额报酬自称六品看样子至少能胸口碎大石的壮汉,甚至有几位带上了修行达到八品的真正高手。
压阵。
这些年纪轻轻就已经在北魏官场纵横捭阖的权贵们深谙一个道理,输不可怕,可怕的是输人又输阵。听家中长辈言简意赅灌输了那个白袍魔王的恐怖之处,他们自信带上这些府从,争取在气势上夺得上风,至少能够输人不输阵。
人多力量大,只是此刻爆满的天酥楼内壮汉挤在一起面面相觑,显得所谓的输人不输阵有些畏首畏尾的可笑意思。
没有人敢挤入这位如同一尊大佛巍峨不动的白袍老狐狸周身三丈。
爆满的天酥楼呈现出一种极为怪异的场面。
数百个壮汉挤在并不宽敞的地方,默默看着那位白袍邋遢背影背对众人。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终于缓缓睁开眼。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而是默默站起了身子。
被寄以厚望的壮汉齐刷刷再度后退一丈,所有的年轻权贵纨绔们都知道自己存的心思多么可笑。
这个白袍男人的身材并不高大。
伴随着这个男人站起来的动作,天酥楼以这个白袍身影为圆心,刹那一道波动震颤,所有的桌椅全部崩塌。
被震成粉末。
洛阳年轻权贵们措手不及,连带着府从一起跌了个七荤八素。
他们有些惊恐望向那道恐怖值远远高于家中长辈灌输的白袍大魔王,再嚣张的纨绔此刻也紧紧闭上了自己那张开口能骂死神仙的嘴。
那个白袍邋遢背影给人的视觉压迫感极强。
这个男人微笑转过身子,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洛阳年轻权贵各个面若金纸。
他缓缓开口:“我坐着,凭什么你们还敢坐着?”
大势至。
小殿下看着那道气吞万里如虎的白袍老男人背影,以及吃瘪以后跌坐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洛阳年轻权贵。
心中微微感慨。
这尊白袍老狐狸原来这么猛。
猛得一塌糊涂啊。
第二十四章 名动洛阳不是说说而已
“我坐着,你们凭什么还敢坐着?”
这句极霸气的话掷在场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炸雷。
顿时天酥楼死寂一片。
面色惨白的张小豺哭着脸想站起来,哆嗦着腿刚刚站起半个身子,肩膀上接着就传来一阵大力,整个人被一只大手按下去。
“你可以坐着。”白袍老狐狸面带笑意拍了拍张家公子哥的肩头,示意他大可以坐下,然后随意坐了下来,勾肩搭背亲昵道:“来来来,接着看表演。”
张小豺不敢坐也不敢不坐,哭丧着脸被白袍老狐狸大力按在椅子上。
一群跌坐在地上的洛阳权贵们看着张小豺端坐在长椅上的僵硬背影,下意识摸了摸手边的一地碎木渣。
有人摸摸索索刚想站起来。
接着就听到了那个白袍邋遢男人的威严声音。
“谁敢起来?”
刹那脸色苍白。
重新跌坐下去的声音极为响亮,听声音能感觉出来跌得不轻。
度秒如年。
场面有些荒诞的可笑,白袍老狐狸一句话让整片洛阳最为权势滔天的那批年轻人就这么怔怔坐在地上。
面面相觑,然后都看出了彼此眼中深深的茫然。
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敢起身。
谁敢在这个时候去触怒这个老家伙?
那个白袍邋遢男人在春秋元年洛阳城头站了一天一夜,国师大人斩了他的大红莲手掌,弃尸淇江。
这样都让他活了下来,国师大人不在洛阳的这段日子,这尊妖孽大菩萨就算是一意孤行要在洛阳横行霸道,又有谁人能挡?
白袍老狐狸面带微笑对那道红屏风幕后开口。
“柳丫头,可以继续了。”
隐约可以见到红屏风幕后的窈窕身影微微点了点头。
小殿下收回目光,心中略微期待这位今日真正名动洛阳的大花魁一展棋艺。
然后一声清酥入骨的细腻嗓音透过红莲屏风传来。
“柳儒士棋艺不佳,场间可有人愿意赐教?”
这是这位花魁出阁日子说的第一句话,小殿下缓缓咀嚼着这道细腻嗓子里千回百转的柔软,不难想象这样的嗓音,若是唱起江南细曲该是如何的断人心肠。
柳儒士?小殿下微笑着回想这位花魁姑娘的自称,倒是有些意思,儒士儒士,博学多才,的确能称得上这二字。
那位被白袍老狐狸昵称柳丫头的大花魁放出话要邀一位公子入大红屏手谈。
可是谁敢应话?
白袍老狐狸笑了笑,似乎对身边这位想冒头又不敢冒头的张家公子哥感了兴趣,打量一眼,问道。
“你会不会下棋?”
张家公子哥额头冒冷汗,很老实的道:“会一点。”
白袍老狐狸哦了一声,戏谑道:“那你为什么不上台呢?”
“我......”
“再问你一遍,你会不会下棋?”
后知后觉的张家公子哥带着哭腔道:“我不会下棋。”
白袍老狐狸冷笑一声:“到底会不会下棋?”
张家公子哥欲哭无泪,如果有的选,他情愿老老实实趴在这只老狐狸后面的地板上吃灰,也不想这张椅子上多坐一秒钟。
白袍老狐狸刻意放大了声音,说给张小豺听,更是说给所有天酥楼内的洛阳权贵们。
“听好了!”
白袍男人眯起眼睛,目光从屏风后面的女子转向大厅:“柳丫头要与人手谈,你们在座的皆是北魏一等一的王侯封嗣,代表了洛阳最为权势滔天的年轻人,我柳禅七见了太多次花魁出阁,你们中的任何一人,肯与一位出阁花魁手谈,都是给足了天大的面子。”
这个男人突然板起了脸,阴沉道:“但是今天,你们都不配。”
小殿下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白袍老狐狸接下来的话让洛阳年轻权贵们瞪大了双眼。
“我身边坐着的这个年轻人,若论手谈,他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有资格上场,十倍,百倍,甚至一万倍。”白袍老狐狸微微顿了顿:“很巧也很不巧,他就是你们北魏搜刮万里都寻不到的酒会魁首。”
那场在风庭城风波之中不了了之的酒会魁首?
易公子?
张小豺突然瞪大双眼,脑海里一片空白,喉咙嗬嗬作响。
他终于想起来这个黑衣少年熟悉的面容究竟从何而来,洛阳纨绔圈里几位大少去了风庭城剑酒会,被人坑蒙拐骗连带着祖传长生锁都撬走偷掉,据说是那位刀鬼传人。
再后来据说那位刀鬼传人被人目睹与那位酒会名动天下的易公子形影不离,显然是一个成型团伙,最终隐隐有谣言传到洛阳,众说纷纭,风头指向在两个人就是主谋的猜想。
这桩不了了之的天大打劫案子疑点太多,张小豺当时哥几个幸灾乐祸好几天,最为津津乐道的就是那位苏大少貌似也是受害人之一,只是在苏家放弃追究之后,其余几家只好作罢,这桩逆天冤案被强行盖棺定论。
黑锅全部被那个刀鬼传人背死。
默默夺了酒会魁首的易公子潇洒甩锅。
“天杀的......”张小豺隐隐约约有些心惊胆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囊里揣着的银票和贵重物品,他是洛阳为数不多对这桩疑案有所了解的纨绔,有位哥们打包票说那位易公子绝对不是什么好鸟,更有脑袋瓜生来好使的哥们怀疑是苏大少与这两个畜生玩了一手釜底抽薪偷梁换柱。
张小豺必须要防一手这位鬼神莫测的易公子,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
“踏马的老子钱囊什么时候被偷了?”张小豺心中千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怒吼一声,把空空荡荡的钱囊往桌上一拍。
做完这件事情他就后悔了。
小殿下面色很古怪地瞥了一眼白袍老狐狸。
白袍老狐狸皮笑肉不笑的眯眼望向这位张家公子哥。
张小豺顿时服软,挠了挠脑袋低声道:“搞错了搞错了,我自己弄丢了。”
天酥楼同一时刻想到某件传闻的纨绔们纷纷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钱囊。
这些纨绔们瞪大双眼不可思议掏出空空如也的钱囊,有了张小豺前车之鉴,他们不敢开口,眼神却是喷火般死死盯着那道黑衣少年身影。
“马勒戈壁老子钱囊也没了!”
“这个易公子绝逼跟宋老贼是一伙的!”
无数道念头在这些纨绔心中迸发,如果不是威慑全场的白袍老狐狸,这些纨绔们恐怕大骂出口顺带一拥而上。
敢怒不敢言的洛阳大少们直接把罪魁祸首的黑锅盖在这位黑衣少年身上。
“这头白袍老狐狸。”易潇有些咬牙切齿,仅仅看了一眼那些纨绔的冒火眼神,就明白那位白袍老狐狸究竟拿红莲华手做了什么龌龊事情。
这是小殿下精明了十六年来的人生头一次被人阴了一道,这只老奸巨猾的白袍老狐狸手脚利落无比将一口大黑锅扣在易潇头上。
“有你的好处。”白袍老狐狸懒洋洋传言:“亮了身份是件好事,有我罩着你没什么好怕的,今天这口锅你先背好,分赃带上你。”
小殿下听着这句明显耳熟的台词,这只老狐狸的花言巧语是自己对宋大刀鞘的惯用伎俩。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小殿下深呼吸一二三口气,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算是我亏欠你的。”白袍老狐狸再度传音,道:“滴天露回去以后再给你五十滴。”
接着柳禅七有些哭笑不得望着那个坐死在板凳上不肯动弹的黑衣少年。
易潇微笑不说话,只是目视前方,与那位大红屏风幕后的女子隔着红莲对视,手指轻轻敲打瓷盏,不忘端起茶盏小缀一口。
巍然不动。
“算我怕了你,得得得,这十万两银子待会全给你。”白袍老狐狸头疼传音:“算是给你一席手谈的劳务费,行不行?”
小殿下狠狠摆回来一道,这才笑容灿烂开口:“久闻柳姑娘大名,不知在下可有资格手谈一席?”
大红屏风后面那位不说话。
“十万两。”小殿下笑着看了一眼白袍老狐狸,十万两到手的太轻松,再加上花别人的钱一点也不心疼,也算是大慈大悲为这位柳儒士造势:“我花十万两,一睹姑娘芳容。”
真正的造势。
一掷千金只搏一笑已经是一件极为离谱的事情。
酒会魁首十万两求手谈。
天方夜谭。
即便这是一个刻意为之的噱头,也让人不免有些惊叹这个手笔的成本之大,不要说捧一个出阁花魁,就是捧一位文评大才子也绰绰有余。
那个大红屏后的女子似乎对这个黑衣少年的话感到有些好笑。
她的笑声听起来更加酥人入骨。
“好。”柳儒士笑了一声,接着淡淡道:“天下人无人不知易公子如今背负的盛名。”
“儒士今天愿花二十万两,不知可否一睹易公子真容?”
如果说一位女子,能够躲在大红屏后独修儒术,将琴棋书画诸道修行精通,这是一件极为妖孽的事情。
那么这位女子同时展露出气吞山河的霸气,不免让人脑海中的形容词有些匮乏。
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小殿下头一次认真打量大红屏背后的那个女子,他轻轻笑了笑。
怪不得白袍老狐狸在十三年前就放言大红屏后的柳儒士会名动洛阳。
无需造势。
这个女人本就占了天地下最大的势。
小殿下认真走到大红屏处。
与那个女人一屏之差,依旧看不清楚她的模样。
只是那一幕大红帘缓缓拉上。
将两个人隔断在天酥楼众人目光之中。
白袍老狐狸微笑转头:“他们手谈,你们难不成干等着?”
屁股刚刚焐热的洛阳年轻权贵有些微惘。
“还不商量待会怎么出价?”白袍老狐狸冷笑道:“难道还要我教你们?到时候叫价时候如果冷场了,你们还指望今天能安稳打道回府?”
“不要你们把府邸积蓄掏空掏干净。我这个人实在。”白袍邋遢男人拎了一壶酒,笑眯眯道:“你们觉得值多少钱,就出多少钱,一分钱我都不会多要,你们也不要多给。”
面面相觑。
明目张胆打劫洛阳特权阶层的白袍老狐狸自顾自灌下一壶酒,不再理会开始交头接耳的洛阳纨绔与权贵。
他怔怔看着大红帘出神。
“名动洛阳,不是说说而已。”白袍老狐狸轻声道:“是真的会让你名动洛阳啊。”
第二十五章 手谈
一朵大红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殿下看着大红屏探出的那一只纤妙玉手,如羊脂白玉般完美无瑕的五指,指上勾人心魄的一抹大红。
盛开如莲,出淤泥而不染,故而这抹红色并不妖艳。
那只玉手丰腴不足,绝不骨感,捻起一枚棋子。
隔着一朵大红屏,柳儒士很不客气的先手落子。
小殿下微笑看着大红帘合拢,留出两人独居的氛围。
手谈手谈。
大红帘内一朵红屏风隔开两方,默默以中指食指拈棋。
一场寂静无声而不失杀气纵横的拉锯战在不大不小却雕琢精致的玉楸秤上展开,柳儒士黑子杀伐果断,大开大合,小殿下持白运筹帷幄,不紧不慢。
的确是一场烽火硝烟蔓延三千里的拉锯战。
实际上柳儒士的棋力虽强,但比起唐慕然等人还要差了一线,更不要说与南海那位小棋圣相提比论。易潇自问有能力让那位南海小棋圣沉下心玩棋道公平对弈,棋力比柳儒士高出至少两个大台阶,如今与这位柳大美人对弈,自然能做到张弛有度进退自如。
小殿下一掷十万两为这位柳儒士出阁造势,不惜花费如此巨大的代价,自然不会在棋盘来一出不通人情的辣手摧花,至少要为柳大美人博一个棋道雅名。
易潇向来对自己的虚名看得极轻,尤其是那个莫名其妙被公子小陶推到自己头上的酒会魁首名头,看起来极为唬人,但有些可笑的,是易潇本人都想不通这个来历不明的名头是怎么强扣在自己头上的。
这个酒会魁首的虚名借人踩一踩不是不可以,易潇入了大红帘,就已经等同是把酒会魁首的名头送给了柳大美人。
半是看在那只白袍老狐狸天大的面子上,另外一半,则是小殿下执意要看一看神秘大红屏对面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易潇一直不太相信这世上有女人能如此完美,既有颠倒众生的妩媚,又能如男人一样气势磅礴胸怀破釜沉舟的魄力、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算小事,但也说明不了什么。
小殿下抬了这位柳大美人一手,就是想看看隐藏在大红屏之后的“庐山真面目”,究竟是红尘弱女子,还是蛇蝎毒美人?
大红屏对面始终保持着沉默,那位柳儒士的心中不知在琢磨什么,落子速度始终保持一个频率,说不上快但绝不算慢,如果对上棋力相当的对手,这样一种压迫感极强的落子频率配合强硬的棋风,会令对方相当头疼。
此时沉默的氛围绝对不算友恰,好在这一席手谈很快进行到了一半,在小殿下刻意而为之的退守之下,柳儒士很快占据了上风,不得不说这位柳大美人的棋路偏向阴狠,瞅准了弱点玩命进攻,没有套路可言,像是一个莽夫,同时偏偏多生了一个心眼,大开大合又绵里藏针,打法极其凶悍,搏命招数讲究处处不留退路,柳儒士偏偏选择留一条退路的半搏命打法。
场面上的确是小殿下劣势,这位柳儒士留有余力开始打压黑子大势,情况不容乐观。
易潇抬起头打量那位大红屏幕后坐姿始终不变的女人,之前对局自己已经拿出五成棋力,先前只是摸底,怕这位柳大美人难看,不曾想对方能游刃有余牢牢压制住自己。
这场博弈的结局自然不会有变化。任何一位天资再绝艳的花魁,即便是娘胎里修行棋道,也不可能战胜一位风庭酒魁。
易潇准备着手开始扳回局面。
出乎意料的。
那朵大红屏伸出的玉手捻起两枚棋子。
“叮当——”
两声脆响,两枚黑子跳入玉楸秤,乱去整片大势,将柳儒士占尽的上风化为乌有。
投子认输。
易潇有些目瞪口呆望着大红屏风背后的女人。
“下不过你,我认输了。”
这个酥酥软软的声音主人伸了个懒腰,懒洋洋收回玉手,托腮在大红屏风背后。
柳儒士轻声道:“虽然现在还占点上风,不过你埋的伏笔太多,心机太深,不如趁上风认输,免得到时候自讨没趣。”
易潇有些哭笑不得看着这位果然与众不同的女子。
小殿下仔细端详近距离满打满算最多三尺的大红屏,幕后那个曲线妖娆的身影,微笑道:“你说我心机太深,黑子还留了一丝念想,即便我逆转局势,也存下了屠大龙的种子,难道你不是算计重重?”
大红屏托腮的女子不说话了。
她就这么怔怔出神隔着一朵大红屏望着小殿下。
看的小殿下好生尴尬。
“从小天酥楼的苏大家就教我,手谈的时候不要说话。”柳儒士柔声道:“我原以为是棋道礼仪,是彼此之间的尊重。”
“苏大家?”小殿下皱起眉,轻声咀嚼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苏大家捡我到天酥楼的时候,我六岁,她栽培了我十三年。”柳儒士扭头隔着大红屏,笑了笑:“即便没有遇上白禅叔这位贵人,苏大家也一定会养我长大。她算是我的亲生父母。”
小殿下突然想到这位苏大家到底是何许人也。向来只是耳闻,洛阳有位苏家女人,在寸土寸金的洛阳核心地带,不依靠家族,不可思议地打拼出一片天地。
这位极为硬气的苏家女人离开时没有带走一文苏家银子,苏家那位家主撕破了脸皮,最终不得不由着自己妹妹在洛阳不顾颜面开了一家世俗下流的勾栏楼坊。
天酥楼,这个盛产妩媚姑娘,却只卖艺不卖身的酒楼,至今还被洛阳纨绔权贵戏称为勾栏地儿,甚至报复性在天酥楼地段造了一整条真正的勾栏街。
即便是在这样强大的打压下,天酥楼那个苏家女人依旧面不改色,苏大家一天不倒,天酥楼的姑娘就可以一天不用听到外界疯传的流言蜚语,无须担心那些纨绔敢不遵守天酥楼的规矩动手动脚。
这些年来这个传奇“勾栏”捧出的花魁不计其数,即便有苏大家站出身来为年幼的姑娘们挡风遮雨,但想一鸣惊人依旧艰难无比,终究要承受数倍于外界的巨大压力。
易潇突然有些好奇这位带有传奇性质的苏大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柳儒士怔怔道:“苏大家后来对我说,手谈不是不可以说话,更不是对棋手的尊重。”
“在这个世上,对女人而言,没有彼此尊重这么一个说法。”柳儒士的声音很奇特,入了骨子的酥柔,有些音节模糊而圆润:“苏大家教我手谈闭口不言,只是为了专注心力,去战胜对手。”
这个大红屏幕后的女子轻笑一声:“因为你毕竟是个女人啊,面对的敌手又那么多,哪里能够分散心力?而一个女人想要获得尊重,只有足够强,强到战胜所有的敌手。”
易潇沉默望着这个女人。
“所以我拼命的学习。”柳儒士轻轻道:“学习琴道,学习棋道,钻研书画,苏大家教我的,我一概都学,比任何人都疯狂,天酥楼永远会亮着一盏灯,即便是伏案睡着了,苏大家也不准我熄了那盏灯。”
这个女人的声音很酥软,也很疲倦:“一开始我觉得很累,后来我明白了。人的一生没有多少次拼命的时候,不像一盏灯熄了还能再点,要想成为苏大家口中的人上人,就必须要这样拼命。”
小殿下突然觉得大红屏风后面坐姿端正没有偏倚丝毫的女人只是生了一个女儿身,那个骄傲的女人内心其实怀揣着一个不知疲倦的狮子。
“所以你起了一个儒士的名字?”小殿下沉默片刻后开口:“还是说这个名字是苏大家帮你起的?”
柳大美人轻轻笑了笑。
“柳儒士?”她似乎被小殿下的字正腔圆逗乐了,掩嘴微笑,然后正襟危坐,想了想道:“这个名字是白禅叔起的。白禅叔与苏大家是旧识,天酥楼大大小小的麻烦,许多不方便苏大家出面的,都是白禅叔解决的,当年被苏大家捡到的时候碰巧白禅叔也在,苏姓太惹麻烦,我就随白禅叔姓,同时被白禅叔赐了儒士的名。”
柳大美人念到儒士两个字的时候微微加重。
那位苏大家,能够不拖泥带水离开苏家,与白袍老狐狸还算得上是旧识,在洛阳能真正挺起脊梁骨站起身子的,哪一个不是呼风唤雨的枭雄。
这位苏大家应当能算上一位。
她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小殿下微微眯起眼,想到如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天酥楼,心有不祥道:“苏大家她?”
红屏风对面停顿一刹那。
“死了。”
柳儒士有些好笑的道:“苏大家躺在病榻上的时候对我说。”
“她说她很庆幸。”
“天酥楼内的每一个人,都曾经遭受过谩骂,侮辱,刻意的贬低,但最终都站了起来。”
“每一个女人都该争一口气,不为别人,单单为了自己,弱势群体之所以弱势,就是因为她们的力量不够强,声音不够大。”柳儒士声音缓缓变小。
但这个女人柔弱的内心已经被冰冷的声音严实包裹。
“苏大家离世之前,说她很欣慰。”
“但事实截然相反。”
“这一个月,天酥楼因侮辱而自缢的姑娘有十三位。”柳儒士冰冷道:“苏大家离开以后,那些有钱有权的人以为天酥楼真的变成了任人蹂躏的勾栏。”
这个大红屏幕后的女人缓缓道。
声音冰冷也带有决然。
“如果今天你们不来......”柳儒士惨笑道:“天酥楼只会再多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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