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一道极为魁梧的巨影从黑夜中走了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是一只身形如同小山的白狼,抖擞毛发如落大雪,通体银白,脊背上端坐着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年,这位少年面目俊秀,一袭黑衣沾染风雪。
他生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娃娃脸,翻身而下,走到易潇身边,微微瞥了眼钉在右肩胛骨处的玉面修罗白玉发簪,伸出一只手,五指握住发簪簪尾。
他没有动手拔簪,而是手心对准发簪狠狠一拍!
那道力量拿捏得极稳,令发簪击穿易潇右肩胛骨,却不穿古木。
易潇喷出一口鲜血。
小殿下捂住右臂,面色苍白地看着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
呼延琢微微一笑,声音稚嫩道:“大先知说齐梁小殿下有超世之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未曾修行,便能以两大天相逼出森罗道女阎王的源意,已是人中龙凤。”
易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下意识想拱手,剧烈的疼痛却从右臂处如潮水传来。
右臂处的肌肉被龙相强大的恢复力所修补,然而经脉却是寸寸断去。
呼延琢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小殿下,摆了摆手,转向不远处笼罩在一袭黑袍中身材曼妙的女阎王。
这位少年面带微笑道:“大先知要我带一句话,森罗道大殿下莫要忘了赐功之恩。”
阎小七面上带笑,浑然不动。
“你今日钉穿齐梁小殿下一只手,便是废去他今生拿剑的希望。因果已尽,逆行倒施只会招惹祸端。”呼延琢皱眉道:“何必要造下深重杀业?”
这位女阎王面上的笑意缓缓消失。
她细声道:“大先知赠我雪边魔功,小七不会忘。”
接着她缓缓摇了摇头,道:“但漠北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你们自己不知道么?”
这位女阎王缓缓伸手,将巨大黑袍的衣襟扯去一部分,露出一边锁骨。
雪白如玉的肌肤之上,乃是密密麻麻遍布的猩红血丝,如蛇般游走在肌肤之下。
这个女子的皮肤极白,却毫无血色,血管却娇艳欲滴,令人触目惊心。
“二十年前,漠北先知传我雪边魔功,何尝不是欺我年幼无知?”阎小七眉目平静,道:“修行魔功之后,我每杀一人,修为更进一层,便是杀孽更重一分,离死更近一步。如今杀业缠身,大世的气运早已与我无关。”
这位容颜极美的女子低头抿嘴一笑。
“我已经是离死不远的人了。”阎小七笑得沉鱼落雁,柔声道:“我死之前,一定要替他除掉这些威胁。”
呼延琢眯起眼,道:“你今日若是再出手,就一定会死在这里。”
阎小七无视这句话,一步一步前行而来。
接着她停下了脚步。
呼延琢手中握着她的白玉发簪,低声笑道:“若是大先知愿意为你清空厄难,拿你的一条命,去换他的一条命呢?”
呼延琢细细把玩着玉面修罗,六只狰狞鬼手从发簪上伸出,死死扣住自己手指。
生四目,笑面迎,三头六臂。
如今这只玉面修罗饮了易潇鲜血,变得嫣红如血海,通体红的剔透,如一只赤红珊瑚簪。
呼延琢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弹了弹这只白玉簪,逗弄那六只抱不住自己手指的狰狞鬼手,把玩片刻之后,他轻声叹道:“这只玉面修罗饮了千人血,如今已经临近爆发边缘,这些年来,它替你抵下了太多劫难。每杀一人,积累的杀孽便被这只白玉簪吸噬,这只玉面修罗恐怕已有灵智,存了要反噬为主的念头。”
阎小七停下脚步,看着一语道破天机的少年。
“八大国战乱,世道动荡,你杀的那些人不会为它积累太多杀孽,那些人本就是该死之人。”呼延琢眯起眼道:“但如今大世开辟,各大宗师战死之前已有托孤,大气运从西楚池鱼巨阙中回归中原,这一批人集中了天地气运。”
“你只是一只修行魔道的蝼蚁,尚且不被天地认可,如今要逆天地意志,去杀一个身负大气运的人物?”呼延琢笑了笑道:“可曾想,你杀孽爆发,引动九天雷劫,陨落便在今朝?”
这位少年低下头,目光投向不断伸手要抱住自己手指的白玉发簪,戏谑笑道:“反倒是成全了这只修成魔性的玉面修罗。”
阎小七面上无喜无悲。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雪白肌肤下,游走着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蛇。
呼延琢深呼吸一口气,知道时机已到,这位女阎王的念头有了一丝松动。
他轻轻弹指,指尖飞起两团柔和元力,敲击在易潇和明珠儿的脖颈之处。
两人眼前模糊,人事不省。
呼延琢声音突然有些沙哑,道:“我可以让你活下去。”
阎小七突然皱起眉毛。
不远处伏贴在地,巨大高昂的雪狼疑惑抬起头。
这位黑衣少年浑身的气势猛然一变,沉重的气息幽幽散发而出,沉入黑夜之中。
阎小七惊疑不定,看着这道气息诡异的黑衣少年,道:“你是......”
“猜到了就好。”呼延琢笑了笑,平淡道:“你依旧可以杀他,但不是今日。”
他笑着两指捏住白玉发簪,那只发簪上的血色已经被吸食殆尽,六只狰狞鬼手安分无比地缩了回去。
“雪边魔功是魔道真正的顶级功法,不输大日如来真经。”呼延琢眉尖微挑,沙哑笑道:“只可惜修行条件太过苛刻,几乎无人能练成。这卷魔功分为上下两卷,前一卷教人杀人攒业,杀业愈重修为愈深。后一卷教人杀人造业,杀业愈重气运愈深。这世间,魔道不能行走天地,便是担心天劫降下,修为毁于一旦。”
“若是魔道真的如此不堪,那如今世上那位鸩魔山主,为何能成为魔宗天下共主?”黑衣少年咳嗽一声,道:“修为够深,便无须担心天劫。”
“大世已来,大气运者如过江之鲤,为何我魔道不能有?”他眼神缓缓抬起,道:“当然可以有。雪边魔功是远古时代的最强级别功法。你只修行了上卷,杀了大气运者只会为自己招惹祸端;若是修行下一卷,便能掠夺他人气运,真正无须担心天劫傍身!”
女阎王捉摸不定,猜不透这个黑衣少年究竟存了什么样子的心思。
“西夏。”
他突然开口道:“我要你修行下一卷魔功之后,血洗西夏棋宫。”
“你要帮魏皇逐鹿天下,与齐梁角力,必须要吞并棋宫。”他声音有些冷意,道:“棋宫这一世会出世几位极为了得的妖孽。”
“应当是妖兽谱上称圣的四只妖兽转世。”他声音微冷,道:“好在大夏龙雀的刀鞘和刀魂被北魏窃走,夺去棋宫积攒百年来的造化。这四只圣兽如今若有一位转世,便已经是极为麻烦的人物,怕就怕出世两位,甚至全部出世。”
他突然沉默起来。
阎小七安安静静等着这位漠北大先知说话。
“棋宫有山海经,中原有浮沧录。”黑衣少年咧嘴一笑,道:“千百年来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奈何不了谁。只可惜,很快这种平衡就不会存在了。”
“我要你去做那个打破平衡的棋子。”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古卷,道:“你如今要杀这位齐梁小皇子,无非是想帮魏皇除去一位祸患。”
“他身负天大气运,剑主大人留了一记后手,即便是我今日不来,你也杀不了他。”漠北大先知声音冷漠,道:“这个少年注定会成长起来,在他超脱之前,剑主大人的后手不会消失。他要保这个人活着成为宗师,你们即便是再派出十万人,也杀不了他。”
阎小七闻言,低垂眉眼。
“磨剑。”漠北大先知突然笑道:“不仅仅是那位剑主大人,齐梁的源天罡和萧望也磨得一手好剑。要让剑锋,先让剑折。任何一个人,无论受了再重的伤,只要不死,能再度站起来,便只会变得更加强大。”
女阎王自嘲笑了笑。
难怪风庭那位言之凿凿要自己放开手去杀这位齐梁小皇子。
那么多九品高手百里奔袭。
最终邀北关一战。
不过是磨剑而已。
难道自己在那些人心中只是一块磨刀石?
漠北大先知似乎看出了女阎王的心思,笑着掷出雪边魔功下卷,笑道:“只可惜他们后手布得再完备,这位少年也难逃一死。”
阎小七接过古卷,疑惑望向气息苍老的黑衣少年。
“世道如刀,要斩天骄。”漠北大先知面无表情道:“这个大世有些畸形,该出世的不该出世的,都一股脑涌了出来,这些人一个个都身负大气运,几乎堪比天人之资的年轻霸王。有朝一日必起兵戈,相互杀伐,这些人最后能活下去几个?要活下去,又谈何容易?”
漠北大先知不耐烦的挥袖,道:“你只管修行这卷魔功。等到他超脱之时,尽管出手,届时即便你不出手,不知多少人要拿他磨刀。”
他突然抬起头,拿着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十四年,够么?”
阎小七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杀心居然不可思议的安稳下来。
那只白玉发簪多了一道柔和的气息。
漠北大先知的声音传来,道:“魔道,不仅仅只是杀人,天下万道,只为修行。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故而魔道盛行。若天下安稳,再行杀伐,血流成河,便是逆天之举,百年修行也要毁于一旦。”
“你若是能活过十四年,又何尝不能由魔成佛?”他的声音有些沧然,道:“修为再强,抵不上命这一字。”
阎小七有些茫然,看着这位语出玄机的老人。
她陡然醒悟,看着这位黑衣下的皮囊。
不是少年,而是老人。
再抬头,眼前居然不是邀北关峡口。
苍莽大雪,一片银白。
“斗转星移?”阎小七失神喃喃。
老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接着黑衣下再度变成了一位娃娃脸的少年。
呼延琢揉搓着双手,看着笼罩黑袍下的极美女子,开口说道:“女阎王,大先知说了,这些日子不能再造杀业,你不如留在北原。”
呼延琢皱起眉,看着这位面目比北原冰雪更冷的女人。
黑衣少年揉着自己的娃娃脸,低声咕哝道:“本来我最厌你们北魏森罗道中人,大先知为何还要给我安排这个苦差事。”
他不情愿点指远方,道:“喏。大先知指点你,要修行雪边仙功,不妨去北原龙脊走一遭。”
阎小七抬起头。
白茫茫连绵如同龙脊的大雪山,浩瀚大雪,蔚为壮观。
她放不下洛阳那位救了自己一命的男人。
她缓缓回头,望了一眼南方。
四方皆是大雪。
她下意识要离开这片冰天雪地。
但她低下头,突然看到自己双手下的血丝游蛇缓缓褪去,在大雪下慢慢融化。
心灵从未有过的宁静。
这时她才恍然惊醒过来,原来这位黑衣少年对雪边魔功称之为仙功,究竟是包含了什么样的意义。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懒洋洋传来。
“安心在这里养神,杀业太重,不妨在这里静静心。”
阎小七恍恍惚惚抬起头,看到那位紫衫微笑的大国师。
玄上宇带着怜惜伸出手,替她将两鬓发丝理好,轻声道:“北魏还需要你。你要多活几年。好不好?”
阎小七怔怔出神。
那个紫衫男人笑着摇了摇头,喃喃一句快赶不上了,踏步离开这片雪地。
那道懒洋洋声音再度传来,“这是陛下的意思。”
阎小七咬了咬嘴唇。
她突然捧起古卷,看到第一页上的几个字。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心有所悟。
磅礴大雪原本不落周身三尺,此刻纷纷扬扬落在这个女人身上。
黑衣落雪,青丝如瀑。
虽是面目依旧冰冷,漫天冰雪更衬出三分惊艳。
美。极美。
呼延琢揉了揉眼睛,生不能再多生两双眼。
他看着这位一不小心落入凡间的女人,喃喃道:“这个女人,之前怎么没发现,忒美得过分......”
第九十七章 看啊,他来了
邀北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本是北魏初北雄关的峡口,如今山石龟裂,两端崩塌,已成一片残垣。
一场大战刚刚在这里落幕,斑斑血迹在这座雄关崩落的巨石上风化。
苏家两位准九品强者陨落在森罗道大殿下手中。
而此刻,黑夜欲破,巨大雪狼王匍匐在黑衣人的身前。
黑衣之下不再是少年的模样,反倒是一张苍老的面容,双眼中闪动浊光。
黑衣老人身上携带着一股北地独特的极寒,眼神虽然浑浊,却似乎有风雪涌动。
他背负双手,目光投向远方。
远方的大地即将破晓,黑白交加,显得有些梦幻。
一道白莲墨袍身影从地平线缓缓漂浮而来。
鸩魔山主慕莲城的目光落在昏迷的易潇身上,他看到易潇右臂处被玉面修罗所击碎的肩胛骨,皱眉道:“你断了他握剑的希望?”
黑衣老人面无表情,道:“他虽是难得的剑胚不假,但这一世剑才太多,先有剑宗明独占鳌头,后有李长歌剑骨无双,匡论剑冢传人齐梁兵圣弟子等人,各个都是剑道上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若他用剑,这辈子难有出头之日。”
慕莲城缓缓眯起眼,道:“你要他如何。”
“很简单。”黑衣老人笑了笑,道:“修魔。”
“这不可能。”慕莲城直接拒绝,道:“修魔需杀生,修行到极致要做到太上忘情,若是心中放不下,要修成真魔,比成佛还要难。”
黑衣老人面无表情,道:“他此生已不可能再用剑。我只需出手,杀了他身边的女娃娃,他岂能不坠魔道?”
这位白莲墨袍山主的声音沉默片刻。
慕莲城一字一句道:“这世上,如今只有你能做到斗转星移。”
他直视着这位老人,冷冰冰开口道:“你以为,你放入齐梁书库里那些卷魔宗传记,源天罡会不知?”
黑衣老人微微眯眼。
慕莲城盯着易潇,缓缓开口道:“他修行了忘我尊经。这本经文,齐梁书库不可能有,一定是你放的。”
这位老人咧嘴一笑。
“你从始符大世苟活到了现在。不肯超脱,却又能抵挡住生死,既修魔,亦修佛。如今躲在漠北王庭,当了那些蛮子眼中奉若神灵的大先知,便真以为这世上就没人认得出你来?”慕莲城声音微冷。
他一字一顿问道。
“我是该喊你一声漠北大先知,或是在始符年间人人俯首的名号圣元子......”
慕莲城看着这位黑衣凛然的老人,认真道:“还是说,我应该喊一声你的本名......写出那虽是半部残篇便已经臻至最强级别功法的忘我尊经,始符大世悟道三十年不得出的——”
鸩魔山山主微微一顿。
“吴某?”
慕莲城神情复杂看着这位黑衣老人。
这位老人蛰伏北原长达百年,从始符大世隐居到如今,若不是剑主大人点出,谁也想不到,在一百年前将龙蛇相修行到巅峰的绝世猛人,会甘愿舍弃一身修为,苟且偷生至今。
据说他曾经与第一代风雪银城城主有过一战,这位绝代猛人的龙蛇天相能与第一代银城争锋,更是同时兼修佛魔二道,若是不斩修为,毫无疑问能抵达大宗师境界,坐上如今天下第一的位置。
黑衣老人面上微笑不减,轻声道:“我们这一代的人注定都要离开的。剑主走了,我也不会例外。”
“忘我尊经是一部残缺经文。”黑衣老人笑道:“这部经文的路只走到宗师之境,当年的我入品之后,修行一日千里,最后更是走上歧路,妄图兼修佛魔二道,同时称圣,再也没有回头路。”
这位老人望向易潇,道:“他有龙蛇相,与我当年无二。他修行了忘我尊经,与我当年更是如出一辙。”
他突然顿了顿,眼神爆发出一道罕见的神采,道:“他还有株莲相,还身负剑胚资质,魂力够强,天赋够高,比我当年更要适合修行!”
慕莲城沉默望着这位老人。
“修行到最后,天相终究只是外力。唯独专精于一道,才能有所成就!”黑衣老人喃喃自语,道:“这样一个千百年罕见的资质,怎么能浪费在剑道上?怎么能浪费在天相修行上?”
“我要带走他。”黑衣老人抬起头,道:“谁来也拦不住我,我一百年来斩落修为,却保留了当年的境界。即便天下宗师皆至,也抵不过我燃烧大宗师境界的一击之力。”
“你是个疯子。”白莲墨袍鸩魔山主看着老人,一字一句开口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黑衣老人笑了笑。
他突然抬起头,声音有些颤抖。
“我想做什么?”
圣元子疯癫大笑道:“一百年前,天极海莲花峰上论道,棋道败于三千胜,佛法败于青莲和尚,魔道败于齐鸩魔。我便问过我自己,我究竟想做什么?”
这位老人突然收敛笑声。
他面上的表情变得极为狰狞,寒声道:“我只想做天下第一。”
“你以为我甘愿自斩一刀,只为苟且偷生?”黑衣老人一把扯开自己的黑袍,露出自己的胸膛。
慕莲城瞳孔微缩。
那里皮肉翻飞,一道道伤疤绽放在胸口寸尺之间,一朵又一朵莲花在血肉间绽放。
佛道圣洁的气息与魔道至邪至恶的气息混杂在一起,难分难舍。
心脏正中间有一道极为狭长的剑痕,佛魔不容,猩红妖异,夹杂极寒,触目惊心。
圣元子盯着这道剑痕缓缓开口,道:“风雪银城有一剑,敢叫仙人断长生。”
接着他抬起头,盯住那位出神的白莲墨袍山主,冷声问道:“这一剑,锋利不锋利?”
慕莲城面色苍白,他在鬼门关见过风雪银城当代城主使出过那一剑,能斩落八百年前剑胚张玄生的两尊宗师化身,不可谓不惊艳,可如今再见这一剑,以自己修为,视之亦刺眼。
那道伤口一百年崭新如昨,以圣元子修行至巅峰的佛门秘术,居然不能修复一丝一毫。
这一剑,的确能叫天上仙人断长生。
“这一剑斩去我修至巅峰的龙蛇天相,斩去我第九境的魂力,武道修为一日千里跌落,不得不像一条丧家之犬,藏在极寒的北地养一身旧伤。”
圣元子收起黑袍,淡然道:“这一剑,断了我做天下第一的念头。”
慕莲城这才有些惊疑不定的抬头,望着这位在癫狂与儒雅之间来回切换的老人。修行佛魔二道,如今这位老人的性情便极难琢磨,谁也不知道他体内的佛性和魔性究竟哪一个更胜一筹,会占据人格的主导地位。
“我的道,不疯魔不成活。”圣元子缓缓开口,道:“我这辈子做不了天下第一,但总要教出一位天下第一。”
慕莲城声音有些颤抖,道:“你要收他为徒?”
“收他为徒?”黑袍老人仿佛听到了一件极为好笑的事情,道:“他凭什么做我的徒弟?我为什么会收一个死人为徒?”
慕莲城微怔。
“我这辈子只收了一位徒弟。”黑袍老人的声音渐冷,道:“只可惜她已经死了。”
慕莲城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真相。
“龙蛇相是一个有毒的礼物。但它代代相传。她死了,便轮到了他。”黑袍老人眼神微眯,道:“我教给她的,如今到了他的身上,自然是要取回来。”
白莲墨袍山主怒极反笑,说不出话来,背后一片莲花海沉浮而出,内蕴星河光彩。他实在捉摸不透这位老古董心中究竟在算计什么,如今摆出一战的姿态。慕莲城不信这位老家伙有百年前的大宗师境界,更不相信他还有所谓蛰伏至今的底牌。
“我今日来,只为了结一段因果。”黑袍老人看着如临大敌的白莲墨袍山主,哑然失笑道:“被那人斩了一剑之后,我立誓此生再不出手。”
“这位少年如今解开天缺,在命相之中,也是必死无疑的。”圣元子皮笑肉不笑道:“若是这道命相不改,便是他身上背负再多底牌,再是修剑修刀修佛修魔,修到何种地步,也难逃一死。”
“很不巧。我这辈子只收了一位徒弟。”黑袍圣元子看着昏迷不醒的易潇,道:“算我走了眼,收她为徒之时答应过她一件事。”
“只可惜我改不了这个少年的天相。”
慕莲城皱着眉头,看到黑袍圣元子突然咧嘴一笑,道:“其实你说错了一点。”
“这世上,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斗转星移。”这位黑衣老人笑道:“天地之大,井底之蛙岂能睹之?”
“我那徒弟要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圣元子摇头道:“也算是她有魄力,要行真正逆天之事。也算是她走运,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做到。”
黑袍老人点指天外。
慕莲城回头去看。
天地之外,一缕曙光被压回星河之中。
本是黎明破晓之际。
邀北关北方夜幕再度压下。
漫天星河盖压天地。
黑暗再度涌回,宛若时光逆流。
那里有一条星河从天外直下,垂落九天。
一只小舟被人以一根木桨撑起,在星河之中刹那划过九万里。
一头白发及地,一蓑衣,一木桨。
仙人手段。
风姿卓然。
黑袍老人叹息道:“看啊,他来了。”
第九十八章 送你去彼岸
星河霄汉,一只孤舟,漫天风雪,皆在桨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袍圣元子看着那只小舟带来漫天风雪星辉,在苍穹之中俯瞰众生,悬停在自己上方。
小舟上的白发人容颜不改,风华绝代。
他站在星河之中,天地似乎都在围绕一人旋转。
所有的身影全部凝固在时间长河之中。
慕莲城保持着回首的动作,思维全部凝固冻结。
黑袍圣元子微微仰首,看着那道仙人般朦胧不可触摸的身影,声音有些颤抖。
“我布局一百年。星罗棋布。”
“我修行三千世。功参造化。”
那个白发人静静等着黑袍圣元子开口。
“败给你之后,我立誓此生不出手。”圣元子看着那道站在天地之巅、风神英姿如昨的人物,笑了起来:“如今你来了,我便了无牵挂。”
“这个少年也算是继承了我圣元子的衣钵。老匹夫,你当年斩了我一剑,可还记得!”黑袍圣元子朗声大笑道:“你斩去我与天地间的因果,只可惜龙蛇相未曾断绝传承,留下的丝丝缕缕,如今印证在这个少年身上,算是你留下的业障!”
黑袍圣元子笑容收敛,道:“你渡人一百年,可知如何渡自己的业障?”
白发人负手站在舟上,神色复杂。
“我不肯离世,你便有这一份因果业障缠身。”黑袍圣元子笑道:“今日我们来做一个交易。你改了他的命,我还了你的业障。如何?”
白发人沉默片刻。
之后天地恍惚有一个声音。
“好。”
白发人在小舟上缓缓伸出一只手。
北地无数风雪从天边携卷而来,铺天盖地,蔚为壮观。
天地北方一线白。
如同大雪潮般席卷整个世界,最终尽入白发人手中。
他轻轻握拳,再点指。
漫天风雪降临,化为一只手,屈指点在邀北关断壁残垣之上。
那个身子羸弱的黑衣少年猛然咳嗽一声。
风雪点指之下,黑衣少年头顶浮现出众多异相。
一株璀璨青莲绽放出花苞。
一龙一蛇相拥在青莲台上。
铮铮剑鸣在龙蛇边响起,漫天剑意起舞。
株莲。龙蛇。剑骨。
皆是因果。
接着漫天经文翻飞。
齐梁书库三千典籍。
皆是福缘。
随后青紫之色升腾而出。
乃是大气运。
一个人,该是有多幸运,才能身负如此多的机遇?
白发人面色复杂,轻轻抬手。接着风雪手指拽出一根细到看不清的黑线,从眉心处被拉扯而出,丝丝缕缕,连接天地之间。
漆黑无比。
不可断绝。
束缚龙蛇,牵扯株莲,将剑骨洞穿,三千典籍被这一根线斩断。
青紫之色变为大黑。
这一根线,斩去了小殿下所有的因果、福缘、以及气运。
龙蛇无法睁眸,株莲永世难开,剑骨嶙峋终不得鸣,阅尽世间大道难修行。
人生每一步,尽是坎坷无比,比世上任何人都要难。
一个人,该是有多不幸,才要背负这般苦的厄运?
与这根黑线连接有交集的人,都不能善终。
舟上的白发人捏住这根黑线,面色多了些复杂意味。
他叹息一声。
双指揉搓。
黑线化为灰烬。
一刹那龙蛇睁眼!
青莲无比端庄盛大的绽放!
剑骨欢快鸣叫!
漫天经纶书页纷飞如大雪!
自此,这根代表着死亡与厄运的黑线,彻彻底底从易潇骨骼之中清除而出。
黑袍圣元子看着这根黑线消弭天地,怔怔出神道:“他的修行路,若有这道因果缠绕,十死而无一生。”
接着黑袍老人满意点了点头。
“前人栽荫,后人乘凉。我这辈子没有做什么好事,痴念太深,如今也算是因果得报。青莲秃驴说得有道理,种因果,得因果。”圣元子看着那只小舟上的白发人,轻声道:“他们都走了。如今轮到我了吗?”
小舟上的白发人沉默不出声,看着这位风烛残年的黑袍老人。
圣元子揉了揉自己苍老的面颊,怔怔片刻,突然开口道:“我问你几件事。”
白发人安安静静看着这位黑袍老人。
黑袍圣元子点指着天地最远一边,颤声道:“那边......是彼岸?待会就要去彼岸了。对吗?”
白发人沉默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
黑袍圣元子笑了笑,道:“这样啊。”
“青莲老秃驴,齐魔头,这些人都在那里吧。”黑袍圣元子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回味的笑意,苦涩道:“真不想再见到这些人。”
这位老人摇了摇头,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
“一入江湖催人老。算一算,居然过了这么多年。”
他扣指细算,喃喃说与自己听。
“十岁那年,初见于她,惊为天人。只敢远观,不敢亵渎。”
“始符十三年,修佛卷于眸底,只为记住她的模样。”
“三十年来,元力不曾有一缕增长。”
“让我不能修行便好,这一生也算了然。”这个老人惘然抬头,反复问道:“可为何她要在梦中点拨我?要我踏上修行路?”
白发人看着这个黑袍老人陷入了魔怔,不断对着自己发问。
“她修到了不可言的地步,为何甘愿为世人做嫁衣?”
“为何一百年后,我会再遇到她?”
“我不信佛说的因果轮回......可这若不是因果轮回,谁又能解释得清?”
黑袍老人十指如钩,捧住自己心肝,面露痛苦之色。
“这不是因果轮回。她们两个根本不像!”黑袍圣元子浑身一颤,突然声嘶力竭道:“她根本不可能沾染凡尘!更不可能与凡夫俗子相爱!”
白发人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悲哀。
“本来就没有什么因果轮回。”
他看着这个身躯僵硬的黑袍老人,开口道:“那个女孩儿,与当年的白衣菩萨,只是容貌相似罢了。”
黑袍圣元子突然僵硬住,极为艰难得挤出一抹笑意,似乎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我就说,她怎么可能会落入凡间......”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看着白发人,颤声道:“不......你说的不是真的!一定有因果轮回!她一定有转世的,她一定会回来的,我不能离开,我要等着她.......我不能走!我不能去彼岸!!”
白发人沉默看着这个失心疯的黑袍老人。
他缓缓摇了摇头。
对着这个黑袍老人叹息道。
“吴某。你还没有醒吗?”
黑袍圣元子耳边如同雷震,突然直勾勾盯着白发人的眼睛。
白发人一字一句震人肺腑。
“你窃走了白衣菩萨的三十三重天经,焚卷之后,篡改成忘我尊经。”
“你修佛走到歧路,入了魔道。”
“天极海莲花峰上,你偷袭了那位重伤的白衣菩萨,将她的神魂全部揉碎,亲手将对你恩重如山的佛门送上绝路。”
白发人字字冷冽,道:“那位白衣菩萨,又何时曾与你说过一言一句?”
黑袍圣元子怔住。
“你修的从来不是佛,而是心底魔。欲求而不得,佛最终也会变成魔。”白发人冷漠道:“佛门慈悲留了你一条狗命,你看看你这一百年来究竟做了什么?”
他看着昏迷不醒的易潇,道:“你说你收了那位白衣慕容为你的徒弟?”
白发人面无表情道:“她可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
“你可曾问过那个女孩儿,愿不愿接受你的龙蛇相?”
风雪银城第一代城主一步迈出,瞬间走出小舟,踏在大地之上。
英姿魁梧的银城城主俯视着眼前颤抖不已的黑袍老人。
“那个本不该死的女孩儿,可曾见过你一眼,可曾知有你这么一号令人作呕的存在,可曾想过,自己的孩子也会被打上这道代表厄难的龙蛇吻印?”
黑袍圣元子全身颤抖起来。
“如果那位叫慕容的女子得知真相,她会如何?”
白发人冷漠问道。
黑袍圣元子突然感到心底涌出巨大的绝望,瞬间将自己击垮。
脑海中刹那千回百转。
他想到了初见那道白衣时候的敬畏与震惊,想到了自己一步一步靠近时候佯装的道貌岸然。
想到了自己窃取三十三重天经之时的提心吊胆,和焚卷之后的心满意足。
想到了自己修行佛法时的端庄与神圣,又想到自己双手沾染鲜血时候的茫然与失措。
想到了莲花峰上,鲜血溅在自己脸上,那位白衣菩萨回首露出的愕然心痛。
想到了自己等待一百年,终于再等到那道白衣的惊喜若狂。
想到了自己看着那道白衣,一点一点被龙蛇吻印侵蚀,最终香消玉殒,心底没来由涌来的癫狂疯魔。
想到了自己苟活一百年来,心底残存的执念。
那一点执念与其说做是爱,不如说它是魔,将自己仅存的一点理智摧垮,让自己一无所有。
最后只剩下大梦醒来的。
浓浓的绝望。
黑袍圣元子大梦初醒,泪流满面。
“你要等她的转世,难不成还想像莲花峰上那般,再袭杀她一回?”白发人面无表情道:“亦或是卑劣无比地躲在世人不知的阴冷处,再赠给她致死的龙蛇吻印?”
“圣元子,若是她还活着,会渡化这世上任何一人,但唯独不会渡化你。”白发人声音冷漠,道:“你,真的不配。”
黑袍老人惨笑一声,双膝突然跪倒在地。
他的神智已然不清醒,浑浑噩噩。
灵台已经混乱,这位老人半面欢笑半面悲哭。
又哭又笑,无比悲怆,如同疯魔。
他最后抬起头,看着那道魁梧身影。
“你......为什么......”
百年来,他早就骗了自己。
他虚构出一个梦幻的世界,让自己超然世间,表面上如佛般圣洁。
一朝梦碎。
他想不通,这个真正超然的男人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么多。
为何不直接出手杀了自己?
为何不让自己走得痛快一些?
“这是你的因果,逃不掉,也斩不断。”白发人面无冷漠,看着这位已经崩溃的老人,冷声道:“今日我出手,救这个少年是顺手而为。接下来,便是要送你去彼岸。”
“送我.......去彼岸?”
黑袍老人仿佛听到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手脚并用着,尖叫着后退。
“不不不!我不去!”
他退了两步,转身跌倒在地,满面鲜血混杂浑浊的泪水。
他跪伏在地,全身的力量都榨干了一般,再也不动弹。
这位老人眼神突然茫然起来。
只是痴痴重复道:“彼岸......彼岸......”
黑袍圣元子傻笑道:“她在......彼岸......等我?”
白发人再不开口,缓缓伸出一只手。
一指点出。
黑袍老人的眼神变得空洞无比。
再无一丝气息。
魂归彼岸。
第九十九章 迎着阳光,盛大逃亡
白发人看着一袭黑袍在空中浮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幽幽自燃。
邀北关上空一片沉寂。
星河凝固,宛若仙境。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不再流动。
这位传说中摆渡淇江,只渡有缘人的船夫背负双手,看着那道黑袍自行升起,最终化为灰烬,被点点星辉簇拥吞噬。
他没有离开,而是淡淡开口道:“你何不张眼?”
邀北关依旧是那片狼狈模样,巨石散乱,人兽皆静。
那位倚靠在古木闭垂双眼的黑衣少年,此刻睫毛微微颤抖。
他最终叹息一声,缓缓睁开自己的眼睛,望着那位星河之下,天地中央的白发男人。
易潇闷闷咳嗽一声,无语看着周围凝固的一切,低声咕哝道:“你这大神通静止天地,所有人都动不了。我哪里敢睁眼,不是怕你弹指灭了我么......”
为什么这个黑衣少年能够睁开眼睛?
能够不受这片天地规则的束缚?
白发人静静打量着这个灵魂不同寻常的少年人。
他一开始有些想不明白。
后来他明白了。
最终他笑着点了点头,道:“有趣。有趣。”
易潇龇牙咧嘴想站起身子,奈何一身元力被掏空,加上右肩胛骨那道被白玉簪穿透的刻骨伤痕,浑身虚乏无力。最终只能从怀中掏出一颗养元丹药,草草吞下,暂时放弃了挣扎的打算。
他怔怔看着这道传说中的白发人,脑海中千言万语涌上来,到头来一片空白。
这位摆渡淇江的白发人,就是自己父皇曾经封江苦求求不到的神仙人物?
他就是那位超脱世间的第一代风雪银城城主?
世间这般大手段的人,为何不能出手去封了鬼门关?
忘我尊经,三十三重天经......
自己未见一面便离世的母亲慕容,与始符年间的白衣菩萨......
太多太多。
最后好似周身从北地携裹的风雪一般,纷纷扬扬,又不落痕迹。
似乎有了答案,又似乎得不到解答。
苦恼。
繁琐。
易潇不能得解,又难以开口出声去寻去问。
他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那位白发人。
“我渡世,亦渡人。”白发人摇了摇头开口,笑意朦胧:“渡红尘,渡爱恨,渡三千世界。到头来,不过是为了渡自己。”
“我知道你想求什么。”
“你要求惑,也要求道,更想求一个解。”白发人一步倒退,天上星河逆流,皆在小舟之下。
他最后站在九天之上,看着那个低头求索的黑衣少年。
字字清晰。
“到头来,求的也只是自己。”
易潇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去揣摩,去咀嚼,这席话依旧听得懵懵懂懂,不明所以,只恨自己悟性不足,难测深意。
那个白发人看着黑衣少年,神色突然有些复杂。
“你是独一无二的钥匙。”
易潇恍惚抬头。
漫天星河垂落,清澈如同镜子,映照出一张自己无比熟悉的面孔。
声音不大。
却深深烙刻在心。
“在那个墓里......你会得知一切真相!”
......
易潇突然明白了什么。
钥匙?
在那个墓里......得知真相?
他努力想吼出声音,但声音被一刹那压制回胸膛。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发人离去。
白发人倒行木浆,小舟划破星河。
九万里星河呼啸而过。
邀北关时光回溯,那道化为灰烬的黑袍化为星辉,追随小舟离去。
崩塌的巨石倒飞而去,重新补填雄关。
飞洒的鲜血逆流而回,时光仿佛在回转一般!
易潇不可思议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右肩胛骨,那里的伤势渐渐变浅变淡,最后化为一片光滑如玉。
他连忙抬起头,看着白莲墨袍山主的身影倒退着摇曳,最终回归远方的黑暗。
一丝曙光被彻底压制而去,随着那只小舟去到不可思议的彼岸。
这就是......去到了彼岸么?
所有人的时间都似乎凝固,然后随着那只小舟而倒流。
风雨两位老人的胸膛猛然鼓胀,闭着眼缓缓站起,连生命都流转回来。
邀北关的来客一个一个登场,如今一个一个离去。
仿佛从未来过一般,回到了黑夜最初的模样。
耳边从寂静到喧闹。
再到最终的寂静。
一丝因果牵连,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回溯天地的神仙手段,斩去了黑袍老人与时间相连接的因果,将这个人残留在世间的一切痕迹都斩断。
黑袍圣元子,这个始符世间既痴既魔,疯疯癫癫的人物,再是不愿离去,也只能被那只小舟带去彼岸。
这是无法逃脱的宿命。
带一个人去到彼岸,便就是这般不容拒绝么?
如果易潇不曾睁开眼,亲眼目睹这一切。
那么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又有谁会知道?
易潇缓缓吐出胸膛一口浊气。
他突然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像是缠绕身上解不开的枷锁终于被打开。
那位白发摆渡人解开了自己龙蛇吻印的缘故?
......
正当他惘然不知所措之时,突然怀中一个小脑袋不安分地钻了出来。
明珠儿的长发被风吹散,好奇问道:“大哥哥,我们算是离开了吗?”
易潇抬起头。
他恍恍惚惚看着远方两边连绵起伏的山势,眼前山势变平原。
那道关口山石嶙峋,两边山壁连绵一体,中间却凭空倒开出一道峡口,宛若被一斧劈开,切口极为光滑,鬼斧神工。
胯下黑马安安静静喘着粗气,停在关口前一里地。
易潇怔怔出神,看着那道切面大开大合的峡口。
明月照出三个铁马银钩铿锵森然的大字:
邀北关!
接着他突然想到了一件极为严肃的事情。
小殿下有些紧张地抬头望向不远处最高点的峡口。
月光如刀,割在大地之上。
那里空空如也。
小殿下深呼一口气,紧绷的弦终于放下。
算是那位神仙人物考虑周全,峡口上没有那道女阎王的身影。
大幸。
接着他揉了揉自己的脸,苦笑着问自己。
这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假?
“邀北关......”
似乎夜将尽,而当黎明拉开序幕,这一切是不是就被掩埋在昨天......
化为一朝烟云,真相再难溯回?
易潇低下头,看着怀中那颗不安分的少女脑袋。
明珠儿眨了眨眼,环抱易潇腰间的双手微松,她抬起头,见到易潇有些惘然,再度问道:“大哥哥,我们算是离开了吗?”
易潇这才回过神来,深呼吸一口气,挤出一抹微笑,看着明珠儿可爱憨艳的脸蛋儿,伸手捏了捏。
一百里奔袭。
如今已经到邀北关。
将那些人全部甩在了脑后。
将那些沉重的,不愉快的事情,也全部甩在了脑后。
小殿下突然抬起头。
地平线有一缕曙光缓缓升起。
照耀黎明的邀北关,大地嶙峋,一抹暖光在森然嶙峋的岩石表面上千回百转。
邀北关,邀天下豪杰入我北关。
再北去就是犬阳关。
鱼入大海。
易潇面上罕见的涌出一抹红晕。
他笑了笑,抚摸着明珠儿的小脑袋。
语气坚定带着一丝轻松。
“是啊。我们......离开了!”
马蹄如雷。
易潇余光瞥见邀北关嶙峋壮观的山石在自己背后飞快离去,仿佛跨过了昨天。
更跨过了一个时代。
这座雄关在自己身后被越甩越远。
他的心中顿生一股豪气。
天下人要杀我,又如何?
夜幕彻底被撕裂。
当邀北关的第一缕晨光真正落在少年少女的肩膀。
北魏数千黑甲被一颗洛阳心拦在风庭城城中不得出。
万千发箭矢最终还是追不上少年胯下的黑马。
江湖上蛰伏了无数杀意,最终来不及落在少年肩头,便被越甩越远。
易潇纵声长啸。
宛若龙吟一般,黑衣泛起波澜,他突然勒马而停。
回望着身后苍莽万里浮土的北魏。
一百里。
一百里的风尘太大。
如今缓缓落定。
马蹄下是北魏清晨铿锵有力的心脏,是北关陌生的土壤。
长啸声尽,笑声又起。
明珠儿咯咯咯的笑声回荡在邀北关上方。
她终于探出脑袋,深呼吸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
少女欢笑一声,捧住黑衣少年的脸蛋大大咧咧亲了一口,像是妹妹依赖哥哥一般紧紧搂住易潇脖子。
易潇怔怔看着这个活力四射的少女。
吧唧糊了自己一脸口水。
又像只刚刚睡醒的猫咪一样眯着眼,伸了个拦腰。
她突然张开双臂,享受着耳边穿插而过的暖风。
六月末的邀北关,清晨。
少女的声音,极为动人。
她的笑声稚嫩像是一朵花。
却让人永世难忘。
她眯着眼打量了很久的远方,想说却没有说。
易潇看着明珠儿欲言又止,笑着弹指,少女揉着自己泛红的额头,不恼不怒,笑声更加清冽。
易潇柔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明珠儿眨了眨眼,声音清澈无比:“很久以前在一本古籍上看到一句话,觉得现在很应景。”
“迎着阳光,盛大逃亡。”
第二卷:完
卷尾语:原谅我这个喜欢在卷尾唠叨的毛病。
首先说一下,这两天看到很多书友在给浮沧录打赏,感动到痛哭流泪。但是原谅熊猫没法及时爆发,说好二十月票一更,绝不会食言。只是期末考临近,这些章节,等考完会一个不落的补上。
然后呢,咳咳,第二卷结束啦结束啦结束啦撒花撒花撒花(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哦)。第二卷主要是力在刻画群像,要刻画很多人物,为后续卷拉开铺垫,所以戏份沉重厄长,第三卷呢,就是易潇纵马北上的故事。单纯而简单,轻松且愉快。信我一次。
第一章 国法与家规
七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齐梁兰陵城。
这座南国古都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
空中楼阁,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这座阁楼素日里浮在兰陵城上空,如今逢上雨季,烟雨缭绕,凄凄凉凉,未免显得有些清冷。
空中楼阁象征着齐梁至高无上的皇权。有资格入住的人极少,除了极少数帝王血脉,即便是俯首卖命的下人,也穿插在楼阁中匆匆忙忙,不留下痕迹。
偌大地方,空寂无人。五阁十三楼,共计六十五个房间,或清丽脱俗或脂粉厚重,免不了世俗一套,却无一不装饰得极为出众,称得上各有韵味。
最顶层的阁楼一间。九根金柱撑天,五爪金龙在柱上张牙舞爪,奋然昂首,欲冲破帝王世家的枷锁。这阁间装潢得极为大气,屋内有一座赤珊瑚玉雕琢而成的小山,足三人高,更不可思议的,乃是层层叠叠流水从屋内蜿蜒而过,攀山岩而潺潺,顺延而下,逆行而上,曲曲折折,最终绕过九只暴怒金龙足下,流入一汪银屏水池之中。
水声戛然而止。
一道有些疲倦的声音从银屏背后传来。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萧望背对银屏,案上堆积文折如山。
他不去理会屏外跪伏的二人,只管埋头阅改奏折。
这位皇帝能够打下齐梁这半壁江山,倚靠的不仅仅是百万雄兵利甲,更是十六年如一日的勤恳勉励。
日复一日的阅尽文案奏折,是一件极为考校耐心的难事。十六年来,这位曾经气吞万里山河如虎的齐梁雄主不兴武道,齐梁十九道武夫蛰伏之下,兵甲不发,士子大批跃出海面,皆入帝王酒斛。
便是这位齐梁陛下不知疲倦的改革,大力兴文,修建文库,纳天下寒士,甚至引得北魏洛阳每一年同年七月都不得不举办一场士子盛宴,为洛阳士子造势,以对抗齐梁层出不求的恐怖人杰。
儒道气运在这位陛下手中缓缓苏醒,江南道元年被陛下灭武之后,便大兴书道,本是山灵水秀、得天下钟爱之地,如今已是齐梁诸道之中才子辈出的圣地。
银屏外跪着两位年轻人。
一人未来得及卸下兵甲,面上风霜之色未散。另一人则身拥简陋布衣,面色平淡清凉。
萧望不抬头,只是批阅之时淡淡道:“你们要按国法处置,还是按家规责罚?”
身负兵甲的男人低下头,沉声道:“国法如何。家规又如何。”
“按国法,便是一人北上守门户三年,一人西去扩疆杀蛮子。”萧望走笔如龙,片刻不曾停,语气却是稍顿,道:“你们二人既然兄弟情深,谁也不愿交代是谁买了黑袖杀手,便一齐领罚。”
“做帝王子弟,要吃苦中苦,才能做人上人。”萧望停下手中笔,怔怔出神道:“有些事情,无须那么急,要耐得住性子。”
杀人手段,往往是越加露骨越加有效。
但权谋恰恰相反,这是虚伪者的游戏,唯有伪装到最后,把刀真正揉到笑容里,才能一击致命。
一身简陋布衣的男人突然开口道:“父皇,若是选家法,又该如何处置。”
萧望背对两人,银屏上映出的背影无比高大,压得人喘不过气。
“家法?”
他突然笑了笑。
“有种,就北去三千里,去到北魏洛阳,给我摘下那颗魏皇的人头。”萧望缓缓笑了笑,道:“这便是萧家的家法,以功抵过。你要抵了这个过,便要立下足够的功。无羡,你敢不敢?”
身着布衣的男人瞥了一眼跪在自己身边银甲森然的大哥,最终缓缓起身,不多一言一语。
就要动身去洛阳。
转身途中,他突然顿了顿,回首望着银屏上的高大身影。
“黑袖杀手是我买的。”这位身穿简陋布衣的二皇子缓缓道:“我愿意领家法惩罚,北去洛阳杀魏皇。”
“但我有自知之明。”二皇子微笑道:“我一定杀不了他,所以我也不想着去浪费力量杀他。”
那道银屏外的男人终于转过身子,微侧半张脸,似乎在等待二皇子的后文。
“如果曹之轩这么容易就被我杀死,说明万里浮土的北魏实则不堪一击,而拥兵十六年不敢北伐的齐梁,所谓的当权者也不过是一群可笑迂腐的食肉糜者。”二皇子想了想,认真道:“您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萧望隔着银屏,微笑着缓缓点了点头。
这位不出世,才名亦不显露的齐梁二皇子面露微笑,道:“我会请玄黄剑赴死,至于杀死魏皇的任务,就交给那些有心人了。”
萧望看着那道布衣缓缓离开。
他突然满意的笑了笑。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肯卸甲的男人身上。
“你呢。”
这位大皇子显然没有想到父皇会追究到自己,他有些茫然地抬头。
“榆木脑袋,国法处置。”萧望连一声叹息都欠奉,摆了摆手道:“自己去兵部领兵符,驻扎洪流城还是西伐棋宫,任选其一。”
取号无悔,不小心沾了无慧谐音,反倒一语成谶的大皇子性格极直,兵道上歪心思不少,十九岁领兵出征,八大国末年开始渐显头角。
大皇子是个实打实的榆木桩子,想不明白就不去想,摸了摸脑袋默默去兵部领符受罚。一直到驱驾在西凉道上入住,这位齐梁大皇子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的被急急召回,莫名其妙受了一通国法处置,然后莫名其妙半罚半贬就这样来到了西凉道?
一路上他只是怔怔看着自己手上的兵符发呆。
一万白耳,一万陷阵营,一万大戟士,一万虎豹骑,三千西凉突骑兵。
共计四万三千甲。
尽数精锐。
这样的一个数目,对掌兵不过二十载,最多率兵不过万的榆木脑袋来说,实在有些晕乎,半个月没有缓过劲儿来。在西凉道住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兵符,确认是真的之后他呆立了一整天。
大皇子是真的想不通,自己究竟是捱罚了,还是受赏了?
第二章 国师三策(二更~)
“想不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源天罡推门而入,看着马背上的大皇子浑浑噩噩从兰陵城离开,笑道:“想不通就对了。”
“黑袖杀手埋根千万里,即便给得起赏金,动辄跨淇江追杀千里,世上能有几人供得起这样一大笔开销。”源天罡坐在青玉案对面,稍带微笑道:“说到底,这世上真真正正有一半,乃是属于陛下你的。而这世上东西这么多,又岂能一言两语说得清楚?”
“陛下,我原以为齐梁三位皇子,有雏凤姿态,只是未遇真龙。”源天罡似笑非笑,道:“原来您便是一条舍得狠心的真龙,因材施教,能舍小,敢搏命。能教出三位幼龙,不奇怪,不奇怪。”
萧望摇了摇头,道:“朕倒是不愿他们成龙,齐梁束缚不住,也承担不起。只是为人父母的,总不愿自己孩子落了下乘,经不起风吹雨打,反倒成了一只虫。”
“可待到小殿下再回齐梁之时,陛下可曾想过如何相见?”源天罡依旧笑意不减。
萧望摇头不答。
无双国师下意识收扇,抬起手,却恍然发现身边没有了捧哏打趣的安老头,连那位沉默静立侍奉的林瞎子都已经不在。
源天罡自嘲笑了笑,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他淡淡收回来手,道:“陛下可要当心,那两位不在,我齐梁七月士子皆入兰陵城朝圣,保不齐有没有北魏混进来的人物,天阙人手虽多,却不一定能保万全。”
萧望点了点头,沉吟道:“此事无须挂牵。齐梁近年来文评大兴,天下士子,尽入我斛,一倾能倒淇江而断之。面殿十人,江南道人杰便占去九人,北魏如何能占去一人席位?”
说至文评,源天罡似乎来了兴趣,这位少年模样的无双国师微微眯起眼,道:“陛下,不妨猜一猜小殿下下一步棋行何处?”
萧望思忖片刻,皱眉不语。
“犬阳关。”齐梁陛下颇为拿捏不稳地开口,道:“北去抵达犬阳关,便是一马平川,北藩王刚刚被曹之轩斩去头颅,北关正是动荡之际,兵马呼啸,犬阳关再北便入北原,从此销声匿迹,大可安心潜修,不至宗师不出世。”
源天罡却是微微摇了摇头。
无双国师开口道:“陛下,北关动荡正是魏皇用来掩面的假象杀招,实则北关早在森罗道的掌控之中,任何一个可疑人物在如今出入北关,都会被控线千里的洛阳毒蛇盯上。”
萧望突然皱了皱眉。
“西关被十六字营封死,邀北关不能北上,北上便中了请君入瓮之计。”无双国师微笑道:“森罗道对江湖客的把控极为严苛,要想斡旋,几乎无地可去。”
“但恰逢七月,北魏篆养无数士子。”源天罡笑着摊开一卷地图,道:“西关北关同时开峡口,由着这些读书人满北魏负笈游学。说到底,终究还是要去一个地方。”
萧望在青玉案上的古老羊皮地图上怔怔出神,最终手指缓缓移动。
敲击三下。
“洛阳?”
源天罡不点头也不摇头,笑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共有三策可以出关。”
“下策,强闯出关。以他如今八品的体魄,寻一个边关守卫力量相对薄弱的力量,强行杀出一个口子便可,只是这个方法,既不方便又不安全,极容易落入森罗道手中,入了北原便再难出来。”
“中策,混淆出关。小殿下阅遍齐梁书库,要佯装一个士子太过简单,这个方法对他极易,只是南北两岸差异显著,只需要些微谨慎便可。”
“至于上策......”
源天罡突然狡黠一笑,卖了个关子。
萧望等了许久不见回应,抬头看到少年国师面上浮现戏谑的玩味笑容,自己也不由哑然失笑。
“上策乃是灯下黑,这是一手险棋,却最为保险。”源天罡自顾自摇扇,突然玩味道:“再者,冰木湖落幕之后,玄上宇的那柄阅来扇能不能多一份美人魂魄还不好说,但那位有望登临魔道宗师,与天下群雄争一份气运的穆家嫡子,是真真正正必死无疑。”
萧望苦笑道:“我对江湖事不通一窍,只知道九品已经顶了天,宗师更是不可寻,天下之大,真正见过了宗师也就那两位世叔。她当年杀遍八国,屠戮中原,也终究离宗师差了一线。”
源天罡缓缓收扇,似笑非笑道:“九品与宗师,便好似魂力第八境与第九境,一境之差,仙凡之别。不过如今大世气运散开,要想突破那一道界限比以往容易太多,要不了多久,那位隐谷入世的传人若有心改写天榜,少不了几位年轻的宗师妖孽。”
萧望闻言,若有所思道:“那位红衣儿虽有天相,极为惊艳,但重疾缠身,又能捱过多久?”
“她是个苦命人。”源天罡缓缓一笑,道:“鲛狐相天缺极恶,病症善杀,十六年前杀尽穆家人,浑浑噩噩,若不是我封了她当年记忆,恐怕就早自疚了结。”
萧望听源天罡说着这位穆家红衣儿极惨的身世,不由怔怔出神。
“冰木湖一战。以她九品域意的实力,对上如今源域交融,距离宗师只差临门一脚的雨魔头,本是有死无生,如今却变成凤凰涅槃。”源天罡眉尖微挑,道:“世人不惜命,那位魔头分去鲛狐相善杀之心,行的却是渡人之事,舍去自己一身修为不说,连命也要送给自己这位不谙世事的妹妹。”
“玄上宇这只老狐狸,这个时候多半是在等冰木湖那只年轻的魔道妖孽陨落,好摄去那位红衣儿魂魄。”源天罡突然笑了,道:“好算计。只可惜剑主留给他一剑,好教他清醒清醒。”
萧望听了源天罡一席话,终于明白这位无双国师什么意思。
“冰木湖的结局很简单,只可能有一种:红衣儿重伤脱逃,玄上宇伏线千里。但这个结局被埋下一颗棋子。这颗棋子被玄上宇有意无意赶去北原,要甘愿入瓮。”源天罡缓缓道:“若是小殿下一意北上,无论如何出关,踏上北原的那一刻,便定然会遇上那位十六年前已位居北魏魂力第一人的紫衫大国师。一马平川的北原便成了埋骨地。”
“那位紫衫大国师的确厉害,算计了得,魂力浑厚,又身负重器。只要小殿下踏上北原,他要捉杀小殿下太过轻松,再引出红衣儿,一举两得。”源天罡轻笑道:“只可惜上策完克之。”
“上策?”萧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源天罡,神情突然有些精彩。
源天罡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上策,不出关,赴洛阳。”
第三章 少游小安
北魏三十七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洛阳处在北魏这片万里浮土心脏之处。而犬阳关则是北魏最北与北原毗邻的雄关。
洛阳与犬阳关之间曲曲折折,连绵数千里,其间有三关六城。
北魏三十七城所指,是北魏真正的大型城池,城主即便抵达不了四大藩王的级别,也是八国间封候的一流人物。至于麾下的小型城池,便真的是多如星火牛毛,难以数清。
轻安城便是在邀北关偏北的一座小城。这座小城坐落在北魏稍北处,但好在城如其名,轻松安宁。
七月初一的清晨。
一匹快马进入轻安城。
城门口的巡守甲士示意止步。
马背上驮着少年少女,缓缓放慢马蹄。少年笑着拍了拍马头,翻身下马,牵马而行,马背上的少女双手环绕着马颈,趴在马上笑嘻嘻问道:“哥,我们为什么不继续北上,要选在这里进城?”
易潇无奈按压下她的斗笠,遮住少女姣好的面容。
这座古城的阳光极好,天初亮,空气沁人心脾。
易潇看着那位巡守甲士缓缓接近,在少女耳边低声解释道:“虽说出了邀北关,暂时逃开了那些坏人。但我们现在处境也不一定安全,要在这里看清楚局势,再选择是继续北上,或者斡旋。”
少女似懂非懂,但乖巧嗯了一声。她眨着眼睛,看着前方手持两幅画像的巡守甲士,又开口道:“哥,这次换我来说吧。”
黑衣少年看着城门口一位巡守甲士走来,手中拿着两张画像,打量了自己二人片刻,最终拦住自己的马。
易潇眯起眼点了点头,拍了拍少女的脑袋,示意不要紧张。
“抬头。”这位甲士极为干脆,指着马背上的少女冷冰冰开口。
易潇极为干脆地摘下为少女带上的斗笠,露出那张精致面容,同时低头看到那位甲士手中画像上乃是自己与明珠儿的大致模样。
他看着那张画像上惨不忍睹的画功,隐隐有些想笑。自己在风庭城从未以真容示人,这张画像上明字标注了易公子三个字,却把易公子画成了一位极为俊美的少年,与自己相差太远。
难不成自己在那些人心中就这么完美?
至于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明珠儿,画像上反倒刻画的极为潦草,五官模糊看不清楚。易潇暗自摇头,这样一幅画像,抓遍北魏也抓不住真正的易公子吧?
更不说要抓有了准备,精心伪装过的自己。
像他们这样的兄妹二人,在北魏太多太多,上方的通告一层一层发下,这些巡守甲士也不过是应付了事罢了。这种临时盘查,易潇在之前的一路上已经遇到了两次。
不出意料的。
巡守甲士被那张娇俏的少女脸蛋儿微微惊了一刹,低下头沉默看了看画像上极为普通的女孩儿像,心中已经有了结论,刻意抬起头板起脸盘问道:“你们二人是何关系?祖籍何处?”
仿佛正在等这一句话,马背上的少女突然娇艳一笑,把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娓娓道来:“我们兄妹二人来自北魏犬阳关下浮屠城,我叫易小安,我哥乃是浮屠城打小就赫赫有名的大才子易少游,南下要赴洛阳殿试,在轻安城歇脚。”
巡守甲士微微一怔,浮屠城的确是犬阳关下的一座小城,这两位年轻人的模样与画像上截然不同。
但......易少游?
巡守甲士突然古怪望向黑衣少年,狐疑道:“浮屠城什么时候出了能进都面试的读书人?你说你哥打小在浮屠城才名显赫,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易潇怔了怔,想到了一件概率极小的事情。
马背上的少女微怔,眼珠微转,突然咦了一声道:“这位哥看着眼熟呢,也是浮屠城中人?”
巡守甲士李狗蛋闻言突然一怔,道:“是......是啊。”
他看着这张欺霜胜雪的少女脸蛋,怎么也想不起来城里有这么一号能生出来如此水灵灵姑娘的人家。
明珠儿突然对易潇眨了眨眼。
她转了转眼珠儿,道:“你是......狗蛋哥?”
李狗蛋惊上加惊。
他摸着脑袋,咕哝道:“不对啊,我浮屠城外李家村的,咋没见过有你们这一号人物?”
明珠儿咳嗽道:“李狗蛋?你不是前几年告诉乡亲们要出门闯荡吗?”
李狗蛋闻言大为羞赧,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道:“这个年头,没个三品,城主府都不要。我不捉摸着有了三品实力,总不能这辈子做个城池巡甲,好歹要捞个官做做,总听说北魏官场忒黑,没关系进不去。”
巡守甲士咳嗽一声,凑过来低声道:“这事儿我就对咱乡亲们说,可千万别外传。”
易潇面目古怪看着李狗蛋絮絮叨叨喋喋不休。
“北魏官场忒脏,出了名的黑吃黑,没一百两别想进城主府。以前练个上乘武功,混到五品,这辈子都不用愁了。现在不一样了,国师大人说是时代进步了,九品满地走,可我咋就没感觉练武简单了?洛阳那位陛下大人说了,没个六品不予正职官衔。”
“丫的搞什么七月士子南下,修行不行的都想走书道。谁不知道咱北魏人能打不能读,江山从马背上打下来的,老子看了书就忒头疼,别的不说,拿咱浮屠城做个例子,有几个能念出个名堂?”李狗蛋突然看了一眼貌似满腹诗卷的黑衣少年,又瞥见那位面露不快的少女,讪讪改口道:“当然也不是这么个理,知识改变命运。读书还是比练武有出息。”
易潇突然对这位误打误撞的老乡有了兴趣,他笑着问道:“难道读书人真的那么难找出路?”
巡守老李哥看到这位读书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面上收敛笑意,眼神有些黯然。
“小子,都是一家人,不说别家话。北魏明显是被逼着抬到台面上的,一年不得不来一度士子入京,要与齐梁一争高下,夺一夺天下十大才子。说大道理我不懂,但事实摆在眼前。北魏说多了疆土万里,说少了三十七城,有哪一寸土地物尽其用?”他摇了摇头,道:“再过几日便是轻安城那位万年吊榜尾出行的日子,那个落魄书生落榜十三年,第一朝赴洛阳之时何尝不是意气风发,如今谁还看得起他?”
易潇怔怔出神。
巡守甲士为二人放行,不忘叹息道:“这世道不容易,小子好好殿试,为咱北魏争一争光。听说齐梁江南道的人才读书忒厉害,在哪里走都吃得香,要是肯来北魏,月薪指不定是我们多少倍。”
易潇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摇头牵马入城。
马背上的少女邀功一般探出脑袋,得意洋洋撅了撅嘴,却引来一个不轻不重的板栗敲在额头。
她揉着泛红的额头,微恼看着牵马的少年。
易潇突然有些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他就叫狗蛋?”
明珠儿得意笑了,刻意吊着胃口不回答,扮了个鬼脸等他回头。
久久等不到。
她一口气憋不住,再不扮鬼脸,气不过冷哼一声。
易潇哑然失笑转身,看着马背上少女立马又换上了一副鬼脸。
“就不说!易小安生气了!”
“易小安说了,她生气的后果很严重......”
少女转了转眼睛,补充道:“易小安又说了,要吃一顿好吃的才肯消气。”
......
轻安城一家上好的馆子。
满桌狼藉。
少女揉着自己心满意足的圆滚滚小肚子,打着欢快的饱嗝,下意识要拿少年袖子擦嘴,冷不防被一根手指抵住额头。
易潇微恼道:“注意一下形象。”
少女咕哝道:“易小安要什么形象?”
片刻后,易潇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一袖子油渍,故作恶狠狠模样道:“以后我们俩走江湖,可不许这么败家,一顿吃了二两银子,知道什么概念吗?”
少女眨了眨眼,道:“三十碗阳春面加葱花煎蛋。”
“知道还敢这么吃?”易潇拎起少女耳朵,道:“钱不是钱?这要是以后练武了还了得?你这么吃我可不养你了啊!”
少女低声求饶喊着疼疼疼,等易潇松开手,却又像一条滑溜的鱼一样顺势趴在易潇怀里,小手极为灵巧翻出一沓子银票。
她突然笑眯眯正襟危坐,将这一沓子银票塞入自己胸口,然后挺了挺鼓鼓囊囊的胸膛,道:“哥,我养你。”
易潇目瞪口呆看着自己风庭城连敲带骗的十万两银票就这么入了这妮子怀中。
“喏喏喏。”少女看着小馆子里的人群里来来回回有些不安分的目光,咯咯笑道:“哥,怪不得他们说钱不是一个好东西。你堂堂森罗道九品大高手,要不你出手把他们都打趴下?”
满座哗然,再不敢有人拿图谋不轨的目光看这对兄妹。
易潇无奈扶额,苏大丹圣究竟是从哪捡来这么一个极品妖孽?
明珠儿吃饱喝足,拉着易潇离开小馆子,一路上开始喋喋不休。
“哥,师父带我以前游历的时候说了,看人需看面,面相九分识人家,贫富贵贱,一眼了然。师父以前就是这么闯荡江湖的。他说会看一个人面相,基本上就可以行走江湖了。”明珠儿得意洋洋开口。
易潇差点没笑出声来,心想你那大忽悠师父行走江湖的时候只怕还是个瞎子。
“你不信?”明珠儿挑了挑眉,道:“不信我给你瞧瞧。”
易潇惊疑不定,蹲下身子,由那两只白皙小手在自己脸上有板有眼摸了摸,敲敲打打,最终得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结论:“哥,你的面相就一个字。”
“帅。”
饶是易潇也有些架不住这个马屁,老脸微红。
敢情这妮子不是入世未深,而是早早就身陷红尘?年纪轻轻就学会设套子给人不落窠臼地拍马屁了?
这个马屁功力着实深厚,堪称清新脱俗。
“得得得。”易潇彻底拿这丫头没辙,准备带着她找间好住处,突然转身,认真问道:“你今儿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难不成真会识面?”
丫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翻了个白眼道:“哥,你还真觉得自己帅啊?”
易潇脸皮微微拉扯。
接下来那句话如同晴天霹雳。
“那巡守甲士上的胸牌写得清清楚楚啊,李狗蛋。不识字?”
不知道是瞧不起还是瞧不起,明珠儿老神在在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知识多么重要啊......知识改变命运!”
说罢昂首挺胸大踏步离开。
留下易潇一个风中独自飘零,难免有些萧瑟的背影。
ps:这卷开始会比较轻松~唔,这个应该是轻松吧?
第四章 紫竹林,柳禅七
易潇带着明珠儿在轻安城歇息了两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两天里易潇没有闲着,四处打听了北关的情况。
冰木湖前不久有一场大战落幕。
昔日天榜赫赫凶名的雨魔头在冰木湖黯然落幕,甚至引动了九天雷劫,龙鸣凤吟在湖畔响彻三日不绝如缕,但那尊大魔头连具尸骨都不曾留下。
魔道戚戚然。
这一战之后,齐梁北上横跨万里的红衣儿真正名动江湖。
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十七岁晋入九品,真正的妖孽天才。隐隐约约把这位红衣儿抬到了与剑冢传人叶小楼一样的地步。
据说这位极为俊美的红衣剑客剑道造诣极为了得,能只身赴北原斩杀雨魔头,修为便是不到宗师,也差不了太多。只可惜这一战结束之后,这位红衣儿便没有消息再传出来,很多人猜测是与雨魔头同归于尽了。
至于那位行踪飘忽不定的紫衫大国师,则是根本捕捉不到身影。
轻安城外,易潇拎着一壶酒。
这座北关小城并不是一无所有,世上最出名的两处紫竹产地,一是南海,另外一处便是洛阳。
而世人有所不知的,便是洛阳紫竹,其实在轻安城也有所扎驻。
紫竹通体挺拔,竹节俊挺,其面光滑,却是桀骜骨气,宁折不屈,被誉为天下竹品第一品。
做人如做竹,宁折不弯腰。
这位黑衣少年拎着一坛酒,径直走入紫竹林。
轻安城光线正好,透着密密麻麻的竹叶投下斑驳竹影。
易潇拎着这坛酒怔怔出神。
株莲相在脑海之中盘算不止,却是拿捏不稳主意。
他眯起眼,想不通那位紫衫大国师究竟是存了一个什么样子的算盘?
红衣儿究竟是已经逃过一劫,还是......
易潇摇了摇头,将酒坛盖口启开。
这坛酒是轻安城里能买到的最好的酒。
他静静看着这坛轻安竹叶青。
头顶漫天紫竹沙沙作响。
“我要入北原寻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北原地广人稀,不知道能不能买到这种好酒。”小殿下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你是不饮酒的,正巧,我也不饮酒,但以后能不能见上一面还是两说,今日就破戒敬你一杯!”
说罢易潇拎起酒坛,仰面微微准备闭眼。
倏忽一道黑影掠过。
易潇突然皱起眉,看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内壁。
紫竹林突然折腰,齐齐倒向一个人。
易潇对面地上多出一位烂醉如泥的男人,大大咧咧躺在紫竹林中央,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
这个男人衣衫不齐,眼神迷离,半坐起身子笑眯眯看着易潇,大着舌头道:“小兄弟......这酒不错......劲大!”
易潇看着这个深浅莫测的男人,再看了看自己的内壁酒坛,空空荡荡被人搜刮得无比干净,喃喃道:“佛门手法?”
男人大笑着拿破烂白袍擦嘴,醉眼朦胧,却是酣畅淋漓道:“好酒啊好酒!再来一坛!”
指尖缭绕酒气,夹杂淡淡金色佛光。
说罢仰面倒地,呼呼大睡起来。
“佛门拈花指......”易潇突然面色古怪地看着这个烂醉不醒的男人,谁会拿佛门秘技来偷酒?
周围紫竹倾身,低腰不起,更是佛门大势至的域意法门。
也许等了半天等不来自己要的好酒,也许是梦中有些烦躁。
平地突然起惊雷!
“小子,酒呢?”白袍男人突然怒骂一声,道:“你堂堂一国皇子,怎么连一坛酒都不肯给?”
易潇恍然惊醒,看着这个唇角似笑非笑的白袍男人。
他极为痛苦的扶额,身上带着一股子庸俗脂粉气息,保不齐从哪处风流地儿宿醉回来,最后眉头微微舒展,梦呓一般缓缓开口道:“你要入北原,岂不是着了玄上宇老狐狸的道,连累了北原逃命有望的穆家红衣不说,还白白搭上一条小命。岂不蠢哉?”
易潇惊疑不定,等着后文。
“所以说......上酒啊蠢货!”
破烂白袍男人突然睁开眼,眼底满是不耐烦,怒骂道:“我柳禅七一句话,难道连你一顿酒都喝不得?”
柳禅七?
他是柳禅七?!
等等......柳禅七是谁?
易潇一脸茫然。
那个白袍男人不耐烦翻了个身子,一只手探出白袍。
易潇瞳孔微缩。
那只手肤色惨白如玉,手心纹着一只大红莲。
让易潇顿时想到了一个人。
他的确没有听过柳禅七这个名字。
那手心纹有大红莲的佛门人物,还有谁?
但那位八国战乱之时,坐在菩提树下生发结印,掌心大红莲的惊艳男人,谁人不记得?
佛门人物向来不入天榜,这位曾经惊艳一时的佛门客卿便无人知其名讳。
只知春秋元年北魏万里浮土,曹帝洛阳登基。
满城俯首,洛阳唯独一株菩提不肯低头。
这位手心纹大红莲印记的佛门客卿不愿低头,与紫衫大国师相抵一天一夜。
要为佛门留一寸清净之地,以命相抵。
只可惜紫衫大国师不念旧情,立死命要刨去菩提树根,在佛门遗骸上重立新都。
佛门那位客卿不肯离去,与菩提共存亡。
一宿箭雨,射穿菩提,大红莲一夜枯萎。
最后那道大红莲印记被人齐掌断去,连带着尸体一齐抛入淇江。
换句话说,这位佛门客卿,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易潇看着烂醉昏倒的破烂白袍男人,嘴角微微拉扯。
这位柳禅七,若不是那一手大势至域意唬到了自己,自己还真的不相信那位佛门客卿会死而复生。
想了片刻,小殿下还是决定给这个酒鬼拎上两坛好酒。
破烂白袍男人撇了撇嘴,微微眯起眼,余光瞥见那道黑衣少年的身影远去,大大咧咧翻了个身子。
紫竹林倾腰躬身,不敢出声,怕扰了他清梦。
他喃喃道:“要不是看在小明珠儿的面子上,谁稀罕你那几坛酒。”
......
半响之后。
易潇一路小跑,左右手各拎两坛酒,顺带还捎上了这几天除了吃喝就是玩乐正愁着没事干的明珠儿,小姑娘双手环抱一坛酒,跟在易潇身后,屁颠屁颠跑在青石路上。
“哥,你开窍了?”少女抱着一坛酒小跑,打趣道:“未成年不能喝酒的。”
易潇是两只手各拎一坛酒,腾不开场子,不然铁定要回头赏她一记弹指,只能佯装声厉色道:“警告你啊,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酒会上栽赃陷害的事情还没找你算账呢。”
明珠儿吐了吐舌头,突然问道:“哥,你说去见一位前辈,究竟是哪位前辈啊?”
易潇能看出醉酒白袍男人身上浓郁的佛性,想了想道:“应该是位佛门前辈。”
“佛门前辈?”小妮子倒是讶然,“佛门前辈还喝酒,那开不开荤的?”
易潇想到那位柳禅七身上挥之不去的脂粉气息,估摸着这位前辈不仅开荤,而且还是带颜色的那种。
于是小殿下面色古怪的点了点头。
“佛门开荤又喝酒。那一定是一位很古怪的前辈咯?”明珠儿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师父说佛门有几位世间行走的客卿,不出世则已,一出世惊人。这位前辈倒是有点与众不同。”
突然明珠儿停住脚步。
“哥,那个家伙穿一身破烂白袍的?”
易潇咦了一声,明珠儿突然心中有股不太祥的预兆,问道:“是不是手心还纹着一朵红莲花?”
“你认识......”易潇话音未落,一道白袍倏忽落地声音响起,接着就是哈哈大笑的声音。
“小明珠儿,想死七叔我了!”
白袍邋遢男人哈哈大笑,脚尖点地,身形极为凌厉,双手各自夺去易潇一坛好酒,酒坛坛盖飞出,香味尚未溢散,这个男人在半空中微微张口,鼻翼嗡动,酒坛内的酒水自成一线,尽入腹中。
明珠儿死死抱住自己怀中的酒坛,躲在易潇背后,皱着眉看着眼前的白袍邋遢男人,冷淡道:“说了多少遍,我不认你这个七叔,也不学你的佛道,更不修你的佛法,怎么偏要纠缠我?”
易潇眯起眼,把明珠儿护在背后,芙蕖剑已经蛰伏蓄势待发。
白袍柳禅七啧啧砸了砸嘴,回味无穷,然后翻了个白眼道:“老家伙不在了,来了个护犊子的小家伙。”
易潇低声问道:“是敌是友?”
明珠儿翻了个白眼,“是头倔驴,师父说这个人早该死在淇江了,可偏偏活了过来。当初带着一只断掌找到了关山,后来被师父接回断掌,不依不饶非要收我做弟子,被师父听到了气得撵了他三年,一直撵到了北原。”
柳禅七听了不怒也不恼,微微弹指,明珠儿怀中酒坛盖子启开,酒气汇聚成线,心满意足打了个酒嗝之后,这个破烂白袍男人懒洋洋道:“当不了师徒可以当叔侄嘛。七叔这个称呼多少人都求之不得,我柳禅七与你师父乃是至交,当年一起去八大国君主酒窖偷酒喝、拎着裤腰带一起逛窑子的铁杆关系,佛门多少人攀关系想论我一声师叔都没门,也就悟玄能勉强够辈分喊我一声师叔祖。”
“呸。”明珠儿气得脸色发青,“师父说了,他就是顺带取药的时候遇上了你,被泼上了污水,这辈子都脱不开偷酒混青楼的污名。”
“取药?”柳禅七气极反笑,道:“那怎么不说我是去取酒的时候偶遇了他,连累着我被八大国国主铁骑追了十万八千里,差点命断淇江?”
易潇努力憋笑。
取药?取酒?
“取酒不能算偷......取酒!......江湖人的事,能算偷么?”柳禅七吹胡子瞪眼,道:“天下何处不是我的酒窖?”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与明珠儿好大一番争论,接下来便是一些难懂的话,听得易潇一阵头疼。
“你师父当年去棋宫的时候要我把风,我就多喝了三杯,三杯不算什么吧?好歹我还帮他抗了棋宫老畜生一掌,这老犊子后来发了疯一样撵我,欺负我打不过他,把我埋在大雪山下面,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你说什么?南海?南海那次真的是冤枉我了,他没跟我说清楚啊,说好他偷他的我偷我的,到头来他被发现了还连累了我,终巍峰上差点没被棋圣拍死,这怎么能算到我头上?”
“你师父说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呸,你师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次去北魏,说搬空半块药殿,真的搬空了半块药殿!连地板砖都没给人家留下!”
“你居然叫七叔我滚蛋?好!滚蛋就滚蛋!”柳禅七大怒道:“我柳禅七何时受过这个气,真是岂有此理!”
明珠儿翻了个白眼,静等这个白袍男人滚蛋。
等了半天,却看到这个白袍男人却换上一副狡黠笑脸,脚底生了根一样不肯挪步。
“你到底走不走?”明珠儿怒道:“再不走,我叫我哥动手拍死你!”
柳禅七倒是笑了,嘿嘿道:“当我傻呢,就不走!一口一个哥喊得好亲昵,只可惜你哥现在动手可打不过我,即便是以后天相大成,成了宗师,想拍死我,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易潇认真看着这位佛门客卿,想到他方才说的这些话。
纵然是苏大丹圣超越九品的宗师修为,亦是被追杀到东关山不敢再出。
抗了棋宫老宫主一掌,被埋在大雪山下,在终巍峰上差点没被棋圣拍死。
这个不过九品巅峰的男人,怎么活下来的?
难道佛门的体魄,真正如此强大?
小殿下恍惚想到了那个修佛成魔的男人,亦是各种求死不能,甚至引动天劫都肉身无恙。
眼前这个白袍男人干的坏事不知道惹怒了多少超级存在,甚至十六年前被玄上宇弃尸沉江,最终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看着眼前气血蛰伏不出,看不出深浅的白袍邋遢男人。
妖孽。极为妖孽。
易潇百思不得其解。
柳禅七眯起眼睛,戏谑道:“小子,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易潇认真点了点头。
柳禅七嘿嘿笑了,露出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道:“请我喝一顿好的,我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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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红莲与白禅(求月票~)
紫竹林内风声滔天,漫天紫竹沙沙作响,低头折腰,俯首指向一个方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易潇有些目瞪口呆看着那道懒洋洋倚在酒坛上的白袍男人。
漫天紫竹尽折腰,谄媚献美一般能弯多低弯多低。这就是所谓做人须做竹,宁折不弯腰,被誉为竹品第一品的洛阳紫竹?
柳禅七醉眼迷离,豪饮十八坛酒,半阖眼睛,嘴角微微勾起。
“十六年前我以一命报佛门知遇之恩,被斩去大红莲掌,沉入淇江,便与佛门再无纠葛。”柳禅七阖上眼,缓缓开口道:“所以我如今乃是俗世人,佛门规矩与我无关。”
半响之后,这个邋遢白袍男人缓缓抬头,意味深长道:“下面这些话涉及佛门秘辛,我只说一遍。”
明珠儿一脸不屑,懒得理睬,转身就要走,被易潇一把拎住后衣领提了起来,一个响亮的弹指扣在张牙舞爪的小妮子额头。
易潇微恼道:“别闹,认真听。”
明珠儿无比郁闷地捂住泛红的脑门,两眼泪汪汪。
“小王八蛋有没有王法了?敢打我小侄女!”柳禅七大怒。
小妮子怒道:“谁是你小侄女?”
柳禅七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谄媚道:“小侄女别生气,以后这些佛门秘辛你想听几遍,七叔就说几遍;别说佛门秘辛,就是佛门的四大菩萨观想图,你一句话,七叔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为你取来。”
明珠儿冷哼了一声,她可不在乎什么佛门秘辛,四大菩萨观想图,只是看在某人认错态度还算可以,勉强消了这口气。
易潇看着这位仙风道骨全无的佛门前辈,在明珠儿身后一路狂追倒贴,热脸还贴不上冷屁股,不由觉得好笑。
“佛门炼体举世无双,但这一世修行境界分有九品境界,九品上源意与域意领悟之后,交融贯通,产生意境,迈入宗师境界。”柳禅七缓缓开口道:“佛门不修元力,自然无法按照这种境界来划分强弱。”
“你们修元力,修的乃是体内肺腑间的一口气,由内而外,沟通天地,九品强者能做到元力出窍,域意强者元力大幅度外放产生共鸣,源意强者则是收缩自如,将元力挤压在身体一点,强化体魄。始符年间有位大宗师评价这种修行法:入门易,行路难,九品之后,一步一登天。”
“为何?”柳禅七突然开口问道。
易潇仔细思考,道:“应当是元力游走全身之后,难以更进一步,当元力外放,内敛全部功成,再修行便只能依靠水磨功夫,一步一步将元力精炼。”
柳禅七微笑伸出两根手指,道:“有两个原因,这只是第一个。”
“第二个原因,便是这种修行元力的体系,本就不适应人间。换句话说,这套修行体系,不是为这个时代的人类准备的!”
不是为这个时代的人类准备的?
易潇有些茫然,接着似乎反应过来。
“你身负株莲相,第四层株莲相的境界是盗天池。”柳禅七缓缓眯眼道:“天池池中的那些力量,可曾有所感悟?”
易潇回想起天池里那些纯白如元力、却比元力精纯太多的液气,只是丝丝缕缕涌入自己身体,便极大程度强化了自己,虽与元力相近,却比元力强得太多。
易潇不太敢确定,依旧是那副揣摩的语气道:“这是......仙气?”
“的确就是仙气。”柳禅七懒洋洋道:“这套元力修行体系,本就是照搬照抄天上仙阙的仙人法门,这些人以为得了仙人法,岂知人间根本没有仙气,再修行也只是惘然,天资再高,难以更进一步,除非......”
“除非?”易潇眨了眨眼。
“除非你像那位西楚霸王一样,打破天门,去仙阙琼楼掠夺那些仙人的资源。”柳禅七大大咧咧伸出一根中指,笔直竖起。
那根中指立起,轻安城上空万里无云。
他打趣道:“喏,看到没,这上面蹲着一堆仙人。哪天你上去了,能干掉一个保本不亏,干掉两个血赚。”
易潇哭笑不得。
“这套体系原本不如佛道儒三教。”柳禅七摇了摇头道:“就拿佛门举例,行的是炼体的路子,修行肉身,砥砺精神,最终抵达极乐世界,普度自己。”
“这本是一套完美的修行体系,攻伐举世无双,体魄绝世凶猛,灵魂饱满不可摧残,将人体潜能开发完全。”柳禅七怔怔道:“但佛门如今几乎没有一本在世的功法。”
“攻伐所用的大日如来真经,炼体无双的金刚般若经,启灵的三曼多跋陀罗经,修行灵魂的三十三重天经......”柳禅七摇了摇头,道:“还有早就遗失的地藏王经,这些经文几乎都在历史中湮灭了。”
柳禅七喝下一大口酒,叹息道:“我机缘巧合得到半部金刚般若经,与佛门结下缘分。算一算辈分,同样修行金刚般若经的是那位始符年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青莲大师,人都埋下近百年了,稀里糊涂多了我这么一个师弟。”
“金刚般若经,将修行体魄走到尽头,是真正的最强级别功法。”柳禅七淡淡瞥了一眼,道:“修行到小金刚无垢境界,肉身能抵得上九品巅峰人物,修行到大金刚琉璃境界,没有佛门魂法辅助,你要杀宗师不可能,但宗师要杀你也是难上加难。”
“再往后是证得果位,肉身成圣。我那位青莲师兄恐怕便抵达了这个地步,大宗师境界几乎无敌手。”柳禅七砸了砸舌头,似乎无比向往这个境界。
易潇小心翼翼问道:“七叔,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柳禅七戏谑笑道:“怎么就七叔喊上了?打蛇随上棍?”
小殿下讷讷干笑。
柳禅七懒懒伸了个懒腰,道:“半吊子的大金刚琉璃境界,打不过那些半吊子宗师,但是打你总够了吧?”
“够了够了。”易潇打着哈哈,接着小心翼翼问道:“难道那些佛门卷文,真的一部都没有留下?”
大日如来真经,金刚般若经,三曼多跋陀罗经,乃至三十三重天经,全部在自己脑海之中的株莲相记忆里!
若是这些经文真的如此逆天,对易潇来说则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柳禅七拿白袍擦了擦嘴,慢条斯理道:“若是还有这些最强级经文,佛门还会没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任谁都能把佛门当一个软柿子捏来捏去?不知道多少位佛门大人物跳出来暴打这些宗师们,如今山门都被拆了,曹之轩敢在佛骨上建新都,这些经文就算真有,保不齐早被洛阳那位当厕纸用了。”
易潇几乎是心神按捺不住,差点要狂笑出声。
柳禅七瞥了一眼面色极为古怪的黑衣少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上有没有杂物,然后有些捉摸不定开口道:“你拿这种眼光......看我作甚?”
易潇干咳两声,接着敲打道:“七叔......这些经文,是不是俱有古梵文所写?极难识得?”
柳禅七点了点头,古怪道:“我得到的那半部般若经文,写得便是那劳什子古梵文,老鬼能看懂。”
易潇两眼发光,道:“当今世上还有谁能识得这些梵文?”
柳禅七微怔。
漫天紫竹沙沙作响。
这个白袍男子似乎突然酒醒了一般,怔怔出神好半天。
他突然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纹下的大红莲。
柳禅七一头乱发被风吹动,露出那双有些茫然的眼眸。
眸里紫竹竹影遮天,一朵红莲出世惊艳。
紫竹林弯腰鞠躬,在等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细腻中又有些沙哑。
“白禅。”
将一切都击碎。
他恍然惊醒。
脸颊颊角不知不觉泪两行。
柳禅七喃喃道:“有的。”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下意识理了理脏乱的头发,恍惚道:“算一算,又是一年了。”
易潇看着这位佛门前辈怔怔出神好半天。
最终抬起头魔怔一般,沙哑道。
“小子,你喊了我一声七叔,我便不会欺你。”柳禅七眼底有血丝掠过,道:“你要去北原我不拦你,但那只红衣儿原本能逃过玄上宇这只老狐狸的手心,若是你去了反倒局势颠倒,难逃一死。我这里有一计。”
易潇认真望向邋遢白袍男人的眼睛。
佛门大清静,那双眼里无比清澈。
“随我去洛阳吧。”白袍柳禅七认真道:“把洛阳闹得天翻地覆,让那位紫衫国师不得不打道回府。”
易潇呼出一口气,想到圣元子说自己藏了一招剑主大人的后手,未成宗师之前能保一命,缓缓理清思绪道:“我有一道保命手段,那位紫衫大国师杀不了我。”
白袍邋遢男人摇了摇头,认真道:“你不了解他的手段。这个男人要杀人不问因果,不顾苍生,即便是当初修到大金刚琉璃境界的我也难逃一死。更匡论是你,他不杀你,捉了你压在洛阳六道佛骸之下,一辈子难见天日,谁能救得了你?”
“洛阳......六道佛骸?”易潇眯起眼。
“洛阳建都在佛骨之上。”柳禅七苦涩道:“森罗道轮转殿之中有一处囚牢,关押了八大国期间诸多大人物,以及北魏诸多强敌,六道轮转,永无天日,号称人间地狱。有些修为够强,能捱住煎熬,有些早就扛不住折磨,化为尸骸,葬在佛骨之中,故而得名‘佛骸’。”
易潇皱起眉。
“当年我若不是被万箭穿心,以假死之术骗过那个男人,甚至被斩去大红莲掌纹,恐怕也被压入佛骸之中了。”柳禅七再度饮下一口酒,戏谑道:“那些佛骸里镇压的人物实力滔天,不缺半步宗师。”
“佛门行走天下的客卿就有好几位,你见过几个抛头露面的?”柳禅七叹息一声道:“这几年来世上宗师就那么些,不仅仅只是人杰凋零。你以为能没有几位临近宗师门槛的老古董?”
“他们不是不能入,而是贪生怕死不愿入。”柳禅七冷笑道:“当年那位剑主大人邀天下宗师春秋之后入鬼门,这些人又怎么敢在大世之前踏出那临门一脚?生怕自己迈入宗师之后魂断关门,与长生无缘,一把老骨头惜命如金,活该被森罗道抓住机会,押入佛骸。”
“连那些半步宗师级别的老妖怪都逃不过玄上宇的算计,你凭什么能逃过?”柳禅七突然指着明珠儿问道:“你带着她入北原,是真以为自己实力够强,还是想着送玄上宇一份大礼?”
易潇面色有些苍白。
“这趟浑水不易趟。”柳禅七叹了一口气道:“要去洛阳,比不得北原凶险,却也是九死一生。”
接着这位白袍男人干咳一声道:“不过你的生死安危大可放心,我在洛阳布了十三年的局。”
易潇突然想到轻安城这几日说到的一位白袍落魄秀才,十三年次次落榜......
“咳咳,就是我。”柳禅七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微恼道:“我又不是去殿试的,洛阳这地方门禁极严,我只是顺带一个考生身份好入城罢了。”
柳禅七突然严肃道:“实话跟你说,我要去救一个人,已经谋划十三年了。她被关在佛骸里。”
柳禅七深深看了一眼易潇,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识出这些古梵文,就是她了。”
早就看出易潇身怀佛经故意不点破的柳禅七低声叹了一口气,抬头露出一个老狐狸的招牌笑容,嘿嘿笑道:“你随不随我去洛阳?”
不待易潇回答,这只白袍老狐狸扬眉道:“别的不说,在你拿到完整佛经之前,我传你一些法门,足够你受益无穷。你的龙蛇相不比佛门炼体弱,只可惜你体内那两条龙蛇弱得像是两条蚯蚓,可知如何能更进一步?”
易潇眉尖一挑,对这只勾人心魄的老狐狸恨得牙痒痒。
“怎么着,想动手?”柳禅七哈哈大笑,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只可惜就算你把那两条蚯蚓练成龙蛇,也打不过我。”
“去不去去不去?”这只老狐狸摆了摆白袍,挤眉弄眼道:“保不齐哪天我心情好,教你一记红莲华手,什么北魏四剑子,一巴掌通通撂倒!”
第六章 红莲华手(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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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林有一些沉寂。
易潇思忖良久,最终招架不住这柳老狐狸的甜枣棒槌。
一方面是那位紫衫大国师故意放出了红衣儿生死未卜的消息,的确有引君入瓮的意思,易潇不敢轻易犯嫌,唯恐连累了那个奔袭万里已是极为疲累的红衣儿。
另外一方面,当务之急的确是要修行自己,现在连九品境界都达不到,仅仅依靠天相秘法来消耗生命终究不是正道,即便去了莽莽北原,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只是会成为累赘。这位白袍老狐狸修行的是佛门的正统,若是真心愿意指点一二,尤其是对自己的龙蛇相的运用,一但能够融会贯通,对自己的实力乃是真正的大有裨益。
谋定而后动,易潇不再犹豫,答应了柳禅七的提议,前赴洛阳。
柳禅七奸计得逞,笑着拍了拍易潇的肩膀,道:“春秋七月七,士子们如鱼赴两京。北入洛阳,南赴兰陵,不求其他,只求功名。待到七月七,我们再动身。”
“七月七?”易潇道:“离七月七还有四天,这段日子我们就这么安静地待在轻安城吗?”
柳禅七摸了摸鼻子笑了笑,道:“这个破旮旯地方有什么好待的,七月七洛阳大开城门,我们不急着入城,等明天先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至于现在嘛......”柳禅七看了看天色,嘿嘿笑道:“易小子,现在天色不早,你看看是不是要请我醉上一场?”
易潇极为头疼,看着紫竹林满地的酒坛空空如也,心想这只嗜酒的柳狐狸难不成就是来骗吃骗喝的?
极为聪明伶俐的明珠儿看着遍地酒坛,心疼自己怀里白花花的银票如流水一般,不由怒道:“还醉上一场,这些酒都不要钱的?”
柳禅七干笑两声辩解道:“小酌小酌。小酌两杯。”
“小酌也不行!”明珠儿瞪眼。
柳禅七摸摸脑袋不敢再说。
最终三个人去了一家小馆子,点了一碟花生米。
柳禅七终于忍不住吹胡子瞪眼道:“这一碟花生米,够吃吗?”
明珠儿转身拿二钱银子结了账,平淡道:“当然够吃。”
柳禅七恶狠狠瞪了一眼易潇,又可怜兮兮看了一眼刁蛮少女,道:“那我先吃了?”
明珠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当然你先吃,这一桌都是你的,尽管吃。”
这一桌,一碟花生米。
柳禅七眨了眨眼道:“乖侄女,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我哥现在不饿。”明珠儿单手支撑着下巴,似笑非笑道:“等你吃完了,我和我哥再吃。”
“至于现在吗,我们俩就看着你吃。”少女微微转头,道:“哥,你饿不饿啊?”
易潇拼命摇头。
白袍老狐狸目瞪口呆。
接着柳禅七拿筷子翻了翻连油水都欠奉的干碟,抬起头又看到目光如刀剐在自己老脸上的明珠儿,饶是脸皮再厚,也有些招架不住。
干咳两声,老狐狸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也不饿,还是等你们一起吃吧。”
少女哦了一声,挑起眉毛,抑扬顿挫一字一顿问道:“你不饿啊?那你还在这坐着干什么?”
柳禅七欲哭无泪,最终狠狠拂袖,低声对易潇道:“臭小子,算你狠。”
接着这只白袍老狐狸面上浮现奸诈笑容,摇头晃脑叹息道:“只可惜我混迹江湖多年,呼风唤雨,早有所备。”
接着这只白袍老狐狸挥手喊来客栈伙计,七荤八素点了一大桌,来了句饭后结账。
明珠儿冷笑一声,道:“点这么一桌菜,我们可不会帮你结账,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柳禅七没忘了点上好酒,边往肚子里塞菜咽酒,边拿白袍擦嘴,模糊不清道:“吃完了再走,他们打不过七叔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明珠儿突然来了兴趣道:“七叔,你这么无赖,就不怕天上打雷劈死你啊?”
“怕啊。”柳禅七突然顿了顿,极为无辜道:“上次被雷劈了,没劈死,有点疼。”
易潇看着柳禅七不停加菜不停喝酒,其间还不断招呼自己一起吃喝,还真有种要动筷的冲动,刚起念头,便被明珠儿拦住了。
少女冷哼一声,对自己低声道:“咱别碰他的饭菜,免得到时候他耍什么花招,这账算不到咱们头上,到时候看他怎么结账。”
柳禅七吃饱喝足,懒洋洋又点了好几坛美酒。
突然这只白袍老狐狸来了兴致,问道:“乖侄女,可知江湖上十大好酒?”
明珠儿瘪了瘪嘴,摸不清老狐狸的套路,不敢搭话。
“啧啧啧,乖侄女,你以为七叔不了解你?”柳禅七摇头晃脑,自言自语道:“你忘了十五年前,你趴在七叔身上跟七叔抢酒喝没抢过?”
“北地烈麝排在第一,乃是人间第一烈酒。”白袍老狐狸嘿嘿一笑,道:“只可惜这种酒最后再不产了,绝世稀有。什么轻安竹叶青,连前三十都排不上,只是不入流的酒罢了,算不上多好的酒。”
“丫头儿,你去了风庭酒会,凌霄酒想必是尝过一点。”白袍柳禅七大着舌头道:“凌霄酒是剑主私酿的神魂之酒,归根结底已经算不得人间美酒,离仙酿还差一步,却比江湖酒强得多!那股子烈性,若要真让嗜酒之人入了一口,这辈子都忘不掉。”
明珠儿忍不住砸了砸舌头,回想起那日醉倒在凌霄酒坛上的滋味,有些意犹未尽,接着恍惚惊醒,生怕老狐狸给自己下了什么套子,娇哼一声。
易潇静静看着这只白袍老狐狸,心想明珠儿可不是只尝过一点凌霄酒,这妮子估摸着把酒会所有凌霄酒都给喝干了。
这只老狐狸突然笑了笑,“江湖上魂酒难酿,故而极为难见,可若是一旦入口,尝了魂酒滋味,且能驾住烈性,便不愿意再喝所谓的江湖美酒,那种酒,不如魂酒醉人,更少了一缕酒性。”
“四大仙酿之中的神荼酒。”白袍老狐狸拿袖子掩面,凑了大脑袋过来,低声问道:“你们肯定听过,但见过没?”
易潇知道江湖负有盛名的酒评,十大美酒和四大仙酿,凌霄酒不在其中,方才柳禅七说凌霄酒不抵仙酿,却比寻常江湖酒要强,怕就是凌霄酒不在酒评之中的原因。
“寻常江湖酒,即便是排名第一的烈麝,只要开出够高的价格,便能买得到,但仙酿则是有价无市。”柳禅七笑眯眯道:“小丫头,想不想尝一尝四大仙酿之一的神荼酒?”
明珠儿眼神有些发光,但接着性子执拗得哼了一声,立场坚定地咬牙摇头。
柳禅七不急不缓,把目光又投向了小殿下。
“喏,你既然与我一同去洛阳,我总要教你几手,今天便教你一记绝学。”柳禅七嘿嘿一笑,问道:“你想不想学?”
易潇当然知道这个白袍佛门客卿口中所谓的绝学是什么,八大国期间这个男人独自登上北魏佛门圣地忘归山,一手倒提菩提树,奔赴三千里,最终立在洛阳城门楼前,面万敌而不退一步,只出一记散手。
红莲落顶生华发,只手抬起能遮天。
白袍菩提,红莲华手。便是这位佛门客卿惊艳江湖的无二绝学。
小殿下有些微怔,道:“红莲华手?”
柳禅七微微一笑,道:“不错。正是红莲华手。”
“看好了。”这位白袍邋遢男人突然挑了挑眉。
小馆子里人声鼎沸。
这个白袍佛门客卿唇角微微一笑,眸子里那股懒散尽数而去,面容端庄而神圣。
一朵大红莲翻掌而出,在空中刹那绽放而开!
易潇凝目聚精会神,想去捕捉那道大红莲印记,眼中爆发出一道青灿之色,刹那悟莲瞳开,却只能看到半空一道极为浅淡的影子划过,接着破风声音倏忽降落。
柳禅七淡淡翻回手掌。
那只手掌惨白如玉,一朵大红莲缓缓收敛。
五指拖住一只绣着锦绣河山雷霆八马的紫囊,指尖坠着一根白绳,白绳之下摇晃的乃是一只狭长的玉质酒壶。
所谓红莲华手,居然有如此妙用?
用了一记红莲华手偷东西的柳禅七丝毫不觉羞耻,大大咧咧展露自己所谓的高人风范,眉尖微挑,眸子里尽是得意,道:“看清楚没?”
易潇陷入沉默,若有所思。
这一手太快,即便是自己的株莲相记住了运转轨迹,要想消化参悟,还需要不少时间。
白袍老狐狸也不管易潇有没有看懂,只顾自己嘿嘿一笑,迫不及待打开那只绣纹极为华丽的紫囊,鼓鼓囊囊全是银票,老狐狸看得两眼发光,却只抽出一张银票揣入怀中。
明珠儿瞪大双眼。
柳禅七老脸微微羞红,看着乖侄女不加掩盖的鄙夷目光,接连咳嗽两声,小声解释道:“这是借,借!”
说完将玉质酒壶内的酒液倒入自己带着的桃木酒壶内,还不忘往玉质酒壶内灌了一些寻常酒液进去。
“咳咳,小子,看好了,我再施展一遍。”白袍柳禅七低声咳嗽一声,做贼心虚一般将玉质酒壶装得满满当当,又将紫囊捏在手中。
易潇紧紧盯住这只手掌。
大红莲再开。
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易潇的目光落在了这座小馆子的另外一桌。
两位衣着极为华丽的公子哥围绕一桌,还带着两位极美的女子。一位公子哥一身紫衣,气质不凡,只可惜面色有些苍白,腰间一端悬挂着白绳,白绳下玉质酒壶微微摇晃,兜内露出绣有八马踏江山的紫囊一角;另外一端吊坠有一柄古剑,剑鞘纹刻八马雷霆踏中原,剑柄镶嵌大红紫穗。
这一身紫衣不显山不露水,但腰间与白绳栓在一起的玉佩却是暴露了这位公子哥的身份。玉佩上沟壑毕露,刻印威武二字。
“威武候?”易潇眯起眼打量着这位紫衣公子,北魏三十七城四王三十二候,虽只封四位藩王,但仍有几位侯爷战功滔天,几乎只与这些藩王差上一线。威武候段河图乃是当年战功显赫的几位侯爷之一,嗜杀成性,当年坑杀北原三万铁骑,凡有降虏,一概烹而杀之。气吞万里如虎,无人不闻之丧胆,只可惜凶气太深,命途多舛,洛阳封侯之后便早早撒手人寰。
虎父无犬子,这位威武候为北魏留下两只虎种。
长子段紫衣二十岁位列北魏四剑子之席,剑术精湛,剑道悟性极高。
次子段无胤自幼身子骨羸弱,便是继承了其父威武候的爵位,被人称一声威武小侯爷,坐拥威武候封城,端的是家大业大。
易潇微微眯起眼,打量了一番这个紫衣公子哥,面色病态,看起来身子羸弱与自己当初赴北魏之前有的一比,想必就是那个病秧子段无胤。
那一桌氛围不太冷清,两位极美女子有意无意向他靠拢,隐隐约约能听见这几人唤他一声小侯爷。
“小侯爷?”
看来的确是那位威武候传人无疑。
易潇摇了摇头,算是那个威武小侯爷运气不好,被柳禅七逮住了狠狠宰了一顿,若是知道自己腰间的玉质酒壶已经被掉包了,不知道会不会哭出声音来?
“嘿嘿,这小子的神荼酒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柳禅七嘿嘿笑了笑,叫过店小二来结了账,接着讨好般将桃木酒壶推了过去,道:“乖侄女,一点心意,你尝一口?”
明珠儿看着这个桃木酒壶,内心天人交战,终于有些按捺不住。
小妮子干咳两声道:“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接着伸出一只白纤小手去抓桃木酒壶。
纹丝不动。
抬起头来,看到那只白袍老狐狸极为奸诈地握紧桃木酒壶把手不肯放手,似笑非笑看着自己,轻轻敲着桃木酒壶,抑扬顿挫道:“乖侄女?”
图穷匕见。
果然是只老狐狸。
明珠儿暗骂一声,咬咬银牙,狠下心来,接着换上一副笑脸。
唇齿微颤,一声“七叔~”
千娇百媚。
喊得柳禅七心花怒放,心满意足松开手。
一壶神荼酒,换一句七叔。
不亏不亏,怎么算都不亏。
第七章 削发 (求月票)
轻安城已经入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柳禅七喝得醉醺醺,睡意朦胧拍了拍小殿下肩膀低声道:“小子,轻安城晚上可有趣的很,保你没见过,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开开荤?”
易潇把视线从威武小侯爷的那一桌身上挪回来,看到柳禅七挤眉弄眼,有些茫然。
开荤?
接着腰间一股拧劲传来,易潇一下子反应过来,恍然大悟之后,看到身边那位少女脸蛋儿红得能挤出水来,呸了一声道:“老狐狸,不害臊!”
小殿下从小待在经韬殿饱读诗书,不谙世事,哪里去过什么烟花场所,更不用提风花雪月。
一个十六岁不曾入世的少年,能明白脂粉风情?
只是此时易潇的表情确实有些精彩,笑骂道:“你这老狐狸,偷扒嫖赌样样都沾,简直是佛门败类。”
柳禅七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红尘多是非,渡人需渡世,我佛慈悲。罢了,罢了,你们不懂。”
说罢柳老狐狸一步三摆,坏笑着离开了,临走前不忘留了一声:“明天正午紫竹林见。”
易潇缓缓睁开悟莲瞳,瞳孔掠过不易察觉的青灿色,遥遥隔着数里地,看着那只白袍老狐狸大摇大摆入了青楼花坊,顺手塞给门口莺莺燕燕四五两散银,便得了姑娘们天大欢喜,众星捧月般入了楼去。
那只白袍老狐狸似乎极为享受这种待遇,坐拥花团锦簇,两只手揉揉捏捏,却只是风流,不显下流。
有趣。
易潇摇了摇头,望着那桃木壶装的神荼酒。
这壶神荼酒内的气运与紫衣威武小候爷格格不入,本就是来历不明之物。
这只白袍老狐狸,取了这壶神荼酒借花献佛不假,但这神荼酒本就不属于段无胤,可谓盗亦有道。
顺带偷了段无胤紫囊,却只取了区区一百两。
最后去了所谓的青楼花天酒地,一顿揉揉捏捏,看似占了便宜,但这只老狐狸居然毫不吝啬运用了自己的佛门元力,为这些红尘女子化去肌肤上残留的淤青,甚至体内的阴寒。
是真风流还是假正经?
易潇有些想不通。
难不成这只老狐狸还是一个片叶不沾身的真佛?
突然想到紫竹林里,柳禅七没来由的两行浊泪。
这个白袍男人肯战死在洛阳废墟之上,以一命抵佛门恩遇,要守住菩提不倒。
如何不是重情重义之人?
他突然有些想明白了。
佛门真正的渡世之处,无须大张旗鼓,诵经渡化;无须六根清净,超脱凡尘;更不必剃尽三千烦恼青丝,留身后无牵无挂。
渡世人时,一只禅杖胜过千军万马。
渡自己时,一袭袈裟不如一件破烂白袍。
我身陷红尘,却不在囹圄。
沾染因果,滴我鲜血,来开一朵大红莲。
如何不是渡世?
那只白袍老狐狸居然得了真谛。
易潇有些微惘。
明珠儿看着易潇怔怔出神,以为小殿下还一心想着那红尘俗事儿,微微恼怒,刚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头顶传来一阵温暖。
易潇揉了揉丫头微乱的头发。
他心神有些恍惚。
回想自己北行百日,一路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有些人见了一面,下一面便是阴阳相隔。
淇江,龙门,天狼,风庭。
他自嘲笑了笑,求长生,断长生,跌跌绊绊,一路上沾染太多鲜血,让自己从幼稚走到漠然。
再往后,会不会就是铁石心肠?
一开始自己有老段老缪做后盾,后来是红衣儿,再后来是苏大丹圣,鸩魔山主,剑主大人。但归根结底,充当自己后盾的,乃是自己的那位老师,还有父亲,隔着千万里山水,默默注视着自己的成长。
在兰陵城的那座空中楼阁亲手阻断了自己的退路之后,他便没有任何一个后盾。
他觉得当年的自己天真到了极点,有父亲和老师为自己铺路,就以为自己无须担忧后路,只需要奉着自己可笑的信仰,就能够一路走到尽头。
低头看着明珠儿的稚嫩眉眼,恍惚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易潇缓缓开口:“你说这世上有仙佛吗?”
明珠儿微怔。
“六岁那年,我路过一处地方,看到许多人烧香拜佛,在供奉祈祷所谓的神灵,以为这样就能保自己一世平安。”小殿下柔声道:“我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仙佛。”
他自嘲笑了笑道:“那个时候的我的确太天真了。以为饱读三千诗书,通一门书道,就算不做沙场万人敌,至少能通明本心,解开自己心中困扰多年的疑团,不求其他,只求能明白活着的意义。后来我发现了,都是狗屁。”
明珠儿能感觉到自己头顶上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无论是身份高贵如帝王,亦或是地位低微如蝼蚁,都是浮世沧生里的草芥。”易潇面色恍惚不定,缓缓收回那只手,轻声道:“大家各活各的,但偏偏不能如愿。”
“卖豆腐的张三要娶媳妇,所以他要赚钱,要咳血,要付出千百倍的心力,去赚十两银子。他从不惹是生非,向来行善积德,这样一个人,理应有好报,理应活得长久,对不对?”
“持兵符的将军要打胜仗,他背后还有妻女家国,所以他不能输,所以他只能跃马挥刀。要保护自己背后的家国,所以他必须杀人,对不对?”
“对不对对不对?”易潇看着明珠儿的眼睛,里面一片清澈:“只可惜这个世界从来不问对不对。”
“将军屠城之后,埋下万块尸骨,不知道多少个好人张三死在刀下,不能瞑目。”
“所以从来没人去问对不对,大家只看生与死。”易潇怔怔道:“活下来的,自然就是对的。那些苦苦挣扎祈祷的人们,他们当然也想活下来。但他们不去求自己,却去求虚无缥缈的仙佛。”
“只可惜仙人和佛都救不了他们。”
这个黑衣少年的眼神深处有一丝挣扎,瞳仁漆黑幽深。
“我见过那些仙人,他们也会痛苦,也会哭泣,也会如一个凡人一样举刀向天,他们当然也会死亡。”易潇平静直视她的眼睛,悲哀道:“所以无论是仙还是佛,都有无法解决的苦恼。他们有些人连自己都渡不了,凭什么要去渡别人?归根到底,能真正普渡一个人的,就只有他自己。”
小殿下喃喃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师会断了我南下归程,今天算是明白了一二。”
易潇看着那个神色微惘的少女,有些苦涩开口。
“凡是杀不死你的,都只会使你更加强大。”
普渡多少人,都未必能登顶佛塔。
造下杀生孽,也未必会下地狱。
诸生如芥子,求生而已,只可惜谁都难以如愿。
如果不想被斩于屠刀之下,就只能挥刀而去。这的确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可连自己都渡不了,还如何去普渡其他人,亦或是奢望被人普渡?
经历了北行千万里的颠簸,见惯了生死别离,饱受了病痛折磨,这个少年终于成长起来。
但他手中已经没有任何一张底牌,他只有自己。
这便是最强的底牌。
明珠儿没有说话。
两个人离开酒馆,一路上有些沉默。
易潇依旧牵拉着明珠儿白纤的小手。
不知不觉走到紫竹林。
“我今天说这些话,一时间有些心血来潮。”易潇有些抱歉的笑了笑,道:“忘掉就好。”
大风骤然起,吹动一林紫竹。
漫天紫竹叶,混杂少女有些沙哑的细腻嗓子。
“哥。”
易潇恍然失神。
接着向来安分柔弱的女孩儿突然挣脱自己的手,然后背转过身子,面对自己退后两步。
她微微踮起脚,双手抬起,刚刚好搭住自己的肩膀。
“师父一直跟我说,医者要济世。因为你总有亲人,总有在乎的人,他们如果有一天生病了,如果没人治得了,就由你来医治,由你来保护。”
“我一直觉得师父是一个很仁慈的人。后来我跟着师父出了关山,一路上遇到了好多好多人,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不是什么人都能救的。”
“我不信,师父当着我的面赐丹救好了一个身中数刀的将死之人,那个男人得治之后感动得痛哭流涕,跪下身子不肯起来。离开后,师父告诉我,救了他,只会害了更多的人。”少女眼神茫然,身子甚至都在微微颤抖,道:“我不肯信。后来师父带着我来到一座山寨,我看见那个男人负剑上山,一把火将寨子烧了个干净,一把剑不知道饮了多少人鲜血。不分男女老少,见人便杀,这个曾经跪下身子痛哭流涕的男人,却摇身变成了一位杀人如麻的恶魔。”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明珠儿声音颤抖道:“有时候让一个人继续活下去,只会杀死更多的人。你救下一个人,也许就杀死了一百个人、一千个人。”
“后来我才明白,即便是师父那样真正的丹圣,能救下的,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罢了。”明珠儿突然低声笑了笑:“师父对我说,救自己守护的人。救自己所爱的人。救自己的亲人。”
她伸出一只手,缓缓扯去发带。
长发飞舞,遮住少女纤白柔弱的脸庞。
少女松开双手,卸下酒壶。
神荼酒。
一饮而尽。
“哥。师父不在了,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醉眼迷离的少女声音突然有些哽咽,道:“我不要再当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明珠儿。”
她突然退了一步,易潇瞳孔微缩。
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的芙蕖剑突然盘腰而起,被少女纤手反手握住剑柄。
漫天紫竹叶飞舞而过。
大风乍起。
刹那迷离,月光骤寒。
那个如梦似醉的少女轻启檀口。
她站在漫天紫竹林上空的星河下,素手扬起。
泪眼朦胧。
漫天青丝散开,遮天蔽月。
芙蕖清鸣一声,在漫天散开的青丝中游走。
决绝而孤立。
于是漫天青丝纷纷扬扬落下。
易潇站在紫竹林前,怔怔看着无数发丝飞舞。
握不住。
那个眉眼不再稚嫩的少女开始捧腹而笑。
她削去长发,余下发丝齐肩。
手中的桃木酒壶随笑声落地。
笑得颤人心弦。
笑着笑着,她笑出了眼泪。
“哥,就当易小安喝醉了,好不好?”
作者说:少年们要站起来,总要先支撑起膝盖。一个人的成长,路上少不了迷惘,然后清醒。挥剑之前要出鞘,杀人之前需磨刀。易潇是这样,易小安也是这样。如果没有今天这些话,也许就不会有决绝登山取紫匣的少年,更不会有以杀伐果断而摄世的佛门女子客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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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炼体
数百年前三教俱兴的时代,佛道儒各行其道,无数人杰应运出世,一派钟鸣鼎盛,修佛修道蔚然成风,天下道观佛寺数之不清,百步抬首能得见焚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人言:天下妙言三千万,半是菩萨半道君。
佛道之兴盛,可窥一斑。
佛门圣地诸多,其中被誉为苍龙驮背负佛台,历代有真佛出世的忘归山,便是历尽数十朝岁月洗涤冲刷而不倒的一座千年圣地。
直到第二日从轻安城紫竹林出行,小殿下这才明白,这只老狐狸口中说的好地方不是烟花楼坊,而是真正的佛门遗迹。
千年历史之久的忘归山。
“忘归山曾经的确是千年佛门圣地,但春秋年间山门就已经被铁骑荡平,佛寺尽毁,不留丝毫传承,早就沦为一座荒山。当今魏皇的灭佛手段不比齐梁差,对佛门几乎是赶尽杀绝。如今即便是北魏士子出行,皇恩浩荡,也都选择绕开这座佛门遗迹,免得惹上祸端。”小殿下骑乘黑色骏马,与白袍柳禅七并行,话说到一半,怀中剪短了长发的少女突然探出脑袋,伸出一只手替他揉了揉眉心,那里有一朵清凉的莲花印记若隐若现。
柳禅七转头微微瞥了一眼面容有些疲乏的小殿下,挑了挑眉毛道:“你连着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
易潇摇头笑了笑,没有答话,仰仗着有株莲相加持神魂,他本就不需要太久的时间休息。不过老狐狸说的不错,从邀北关一路逃出那位森罗道女阎王的手掌心开始算起,他便开始了没日没夜的修行,迄今为止都没有怎么闭过眼。《忘我尊经》是一本极妙的功法,的确当得起最强级别功法的名头。那位黑袍圣元子从《三十三重天经》里摘取精粹,留下了一些吐纳呼吸法门,不仅仅可以让元力汇聚如河,一方面可以加速自身的修行,另外一方面更可以凝聚神魂,蕴养自己魂力。
综合自己在齐梁书库里曾经学过的一些修行法,吐气纳气,阴阳结合,易潇能够感受到自己肺腑之间的那口元气在不断增长,这几日水涨船高,前不久才突破一品,如今已经有些临近三品的趋势。
虽说一心二用,乃是一件极为消耗心力的事情,但在修行上却是事半功倍。所以易潇绝不吝啬自己的心力,拼命去抓住每一丝空闲的时间修行。
“修行之道,一张一弛。功到自然成。”白袍柳禅七淡淡开口道:“你若是没修元的天资,就是拼了命去修行也没有用处。”
说得的确不错。
但易潇摇了摇头,风庭城见识了那些天资绝纵的人物,自己若是不拼了命把时间拆开,一天分成两天用,有朝一日遇上了他们,又如何能够自处?
一想到南海终巍峰上的那位道胎大师兄,十八年不修行,一年之内接连打破九道屏障,吞吐南海元气,直抵九品巅峰。不说南海大师兄这样的道胎妖孽,即便是低上一个头的青年才俊,北魏如今背负盛名的四剑子,那日百里出风庭追来的师南安就够自己喝上一壶。
易潇每每想到这里,骨子里的倔劲就迸发而出,不肯放弃一丝一毫的时间,更加勤奋去修行。
易小安于心不忍,试着接过马绳,轻声道:“哥。你休息一会。”
易潇没有拒绝丫头的好意,下意识阖上了双眼。
马背上有些颠簸。
易潇微微合眼,却没有试图去放松心神,反倒是继续问起了忘归山一行之事。
“忘归山佛门圣地沦为遗迹,山门摧垮,佛寺尽毁,那株千年菩提也在洛阳枯死。”微风拂面,易潇觉得精神有些好转,没有睁眼,缓缓吐气道:“如今去忘归山能做什么?”
正是当年亲手拔起菩提树的白袍男人闻言怔了好一会,许久之后才轻笑一声,神情复杂缓缓开口。
“忘归山被北魏铁骑踏遍翻烂,山门崩塌,佛寺尽毁,只可惜有一样东西他们毁不掉,更拿不走。”
究竟是什么东西?
易潇不由睁开双眼。
之后无论自己怎么再问,甚至拿美酒诱惑,这只白袍老狐狸都不肯多说一个字,只是卖了个关子,说是与修行有关,对养魂方面大有裨益。
易潇无奈,只能接着闭眼继续自己的修行。
正在马背上牵绳驭马,向来看不惯白袍老狐狸欺压小殿下的易小安冷哼一声。
白袍柳禅七顿时垮了脸一样,可怜兮兮,连忙把大脑袋凑过去讨好道:“乖侄女,你别生气,听我解释。这小子不听相劝,整天玩了命一样心力两分,一半修行呼吸吐纳法,一半修养魂力驾驭之道,事半功倍不假,但若是没株莲天相护着,早就心力交瘁撒手人寰了。就算有天相庇佑,像他这样玩命儿去修行,恐怕还没成大宗师,就已经阴阳相隔了。这趟去忘归山,还是给这小子求张观想图。”
易潇闻言,闭上的双眼又缓缓睁开。
柳禅七正色道:“如今佛门衰落,正统观想图几乎不可得。至于四大菩萨留下的绝顶观想法门之流,想都不要想,早就湮灭了,神仙来了也弄不到。不过忘归山的确有一副上好的观想图,若是你真正与它有缘,一定能够得见,看了以后对神魂百益而无一害。不说其他,至少修行上不会走火入魔,甚至能够多出一些域意感悟。”
“若忘归山真有这么一副珍贵的观想图,为何魏皇不取走?”易小安突然开口道:“难不成还放着给别人参悟?”
“丫头,这你就不明白了。”柳禅七嘿嘿笑了笑,道:“观想一途,因人而异。当年在忘归山立下山门的老祖宗是个绝顶妙人,算准了机缘巧合。等会见了你便知道,这观想图留下的手笔可不一般,赠给了千年后的所有与佛门有缘之人。若是有缘,注定能悟到,便是一眼就能悟到,若是悟不到,即便你看上一天一夜,把眼睛瞪瞎了,也不会有什么用。”
易小安闻言突然恼怒道:“说了这么多,万一我哥与这幅观想图无缘呢,岂不是白跑一趟?”
白袍老狐狸眨了眨眼,道:“乖侄女,肯定不会白跑一趟。那副观想图你哥有没有缘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有缘分。”
“你若是真正看了那副观想图,估摸着佛门零散气运被汇聚而来,尽数灌顶,以后可就是一条金光大道。”柳禅七啧啧道:“兴许忘归山就新出一位活菩萨转世。大气运啊大气运。”
易小安怒道:“我不要当什么活菩萨,更不要什么大气运,我就要我哥好好的。去了忘归山,如果我哥悟不到你说的观想图,就是什么佛门活菩萨大气运都来了,我也全都不要,挥手全都散了好了!”
柳禅七看着这个犟丫头,居然无话可说,发现自己急眼也没有用,这丫头搞不好真能干出这档子傻事来,最后只能摇头无奈道:“乖侄女,忘归山那副观想图肯定与你有缘,你哥能不能悟到看他的造化,不过我手上有几样佛门至宝,不仅能养魂,对他体内的龙蛇相也大有裨益。你若是愿意去看一眼,这些宝贝我全都不要,都给你哥。”
易小安没好气冷哼一声,勾了勾小手指。
柳禅七无奈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玉瓶,好气又好笑地丢给易潇,坏笑道:“这是佛门滴天露,滴入眉心,一次一滴,能够温养肉身,同时篆养你体内那两条龙蛇,这个瓶子里估摸着有五十滴,修行体魄时候省着点用,应该够你修到小金刚无垢境界了。”
柳禅七戏谑道:“不过炼体可不轻松,这滴天露,你若是能坚持着用完,觉得滋味不错,大可以再找我要。”
易潇接过玉瓶,又听到破空声音传来,一只圆润如意的红玉佛珠被丟掷过来。
白袍老狐狸这次有些肉疼地将手腕上的红玉佛珠手串缩回袖子里,十八颗袖珍佛珠被他穿成一串手链,如今却缺了一颗最大最圆润的那颗母珠。
“听好了,这颗佛珠只是借给你。”柳禅七没好气道:“这串佛门红莲手串御守神魂的能力极强,那些老古董之所以奈何不了我,便是宗师境界的魂力法门冲不破这红莲手串的防护,母珠今天借给你,用来蓄养神魂,算是暴殄天物了,你将它放在胸口,修行时候能防止走火入魔。”
易潇点了点头,端详了一下这颗母珠,果然在红琥珀色浓郁的佛珠内看到了有一朵大红莲缓缓绽放,佛珠内沉浮一片小天地,梵文如大海般流动翻滚。
小殿下将红莲佛珠拿一根红绳串起,挂在胸口。
他的心念从这颗胸口佛珠之中流过,多了一份清凉,修行变得轻松起来。
马背上的黑衣少年接过两样物事,如同老僧如定一般不再言语。
驭马之事如今由易小安接手,他便如一桩枯木般寂静不动。
自始至终,无论马蹄声音多么急躁,他的呼吸节奏都不曾紊乱,在运转着忘我尊经里的吐纳方法,争一口气,吐一口气。
一心多用。
左手屈指化剑,演化剑道。
右手清揉眉心,感悟天地元力。
呼吸节奏轻灵缓慢,渐渐进入忘我之境。
白袍柳禅七看着修行如疯魔般的易潇,一时间无话可说。
他看着这个黑衣少年的目光突然有些复杂。
柳禅七不是没有见过修行天赋绝高的人物,自己行走天下几十载,东南西北,这一辈即将出世的几位妖孽都有过数面之缘。
论资质,眼前这个黑衣少年绝对不算差,但肯定比不上那些绝顶的剑胚和纯粹的道胎。
可若是论刻苦,柳禅七眯起眼仔细想了想,扪心自问,这样拼命修行的,他还真的是头一次见。
这个少年先天不足,如今踏上修行路,选择了用没日没夜修行的方法去弥补,甚至不顾神魂损耗,一心多用,把时间拆成两半,这样疯狂的一种修行方式,以后会不会成为那些妖孽中的一员?
柳禅七摇了摇头。
一个人未来的修行成就,是一件极难断定的事情。
这只白袍老狐狸抬起头,看到易潇的举止,有些微怔。
那个端坐在马背上的少年面带微笑,似乎感受不到颠簸一般。
他依旧保持闭眼,却微微抬起右手。
蘸取滴天露,他滴在了自己的眉心之上。
刹那脑后浮现出一尊青莲台,一龙一蛇如受惊吓般睁开眼,满是血红之色。
柳禅七知道炼体需要承担多大的痛苦,如同千万把刀子在身上来回刺扎一般,滴天露无疑是一种炼体的捷径,但这种稀世药材炼制的药物只能滴在眉心才有效果。
因为唯有入了眉心,才能给人最大的刺激。
那一龙一蛇几乎要暴怒出声,身子在青莲台上不断打转,痛苦扭曲。
易小安突然皱起眉,所驾黑马突然停住身形,低头长嘶,马蹄使劲捶打地面。
柳禅七清楚记得自己第一天炼体时候,自己被师父滴了一滴滴天露在眉心。
滴天露由眉心而入,千刀万剐。
当时的他嚎叫得如同一只野兽。
这个白袍男人看着黑马上端坐不动的黑衣少年。
易潇一指蘸取了两滴半滴天露。
柳禅七沉默看着这个黑衣少年。
两滴半的滴天露,这个人不知道炼体有多苦么?
接着少年点在自己眉心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再没有动作。
只是紧紧闭上眼睛,能看见喉结的颤动。
几个瞬间过后,易潇浑身冷汗已经湿透。
他紧紧闭着眼,面上甚至挤出了一抹笑意。
谈不上狰狞,却有三分疯魔。
柳禅七不能相信,对抗这种痛苦的过程之中,居然还有人能笑得出来?
自始至终,易潇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许久之后,柳禅七看着这个少年缓缓睁眼。
柳禅七复杂开口:“千万刀入眉心,这种感觉痛不痛?”
脑后的一龙一蛇不再挣扎,缓缓收回身子,安然陷入沉眠,这个少年松开已经攥得麻木的五指,面色有些苍白。
他有些复杂的笑了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痛。”小殿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当然痛。
但这种痛苦,比不上天缺断长生的绝望,更比不上看着老段老缪苏丹圣他们一个一个离去时候的痛彻心扉。
易潇怔怔出神,接着对柳禅七笑了笑,解释道:“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所以算不得什么。”
柳禅七有些恍惚。
......
很久以前,那个叫柳白禅的佛门少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心甘情愿去承受滴天露炼体的痛苦。
他望着那个炼体过程之中沉默寡言的紫衫大师兄,真的想不通。
沈红婴告诉他,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大师兄那样的人上人。
柳白禅痴痴傻傻不明白,觉得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紫衫大师兄怎么看也不像是人上人。
后来柳白禅看着那个忍受巨额痛苦而沉默的紫衫男人慢慢开始崭露头角,铁血手段征伐天下,收拢北方。
他有些明白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接着他恍惚想到洛阳城门的那一幕。
那一日大日沉江,倒映一江鲜血。
自己大红莲手掌被他一刀齐根斩去。
他望着那个即将把自己推下淇江的紫衫男人。
紫衫男人细心替他拔去穿插在身上各处的流矢,最后拔出刺穿心扉的那根。
然后刺入自己手心。
他微笑说了一句话。
永生难忘。
柳白禅低下头,怔怔看着自己手心的大红莲印记。
耳边如有冰冷的潮水声音回荡。
“白禅,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无法忍受比别人更多的痛苦。”
“那么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天,你就只有比别人痛苦地接受。”
第九章 九千九百阶
佛门千年圣地,如今沦为荒山的忘归山极为宁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隔了数里便能看见庞大山体的大概轮廓,只是被七月烟雨遮去真容,即便再努力远眺,也只能看见巍峨磅礴的山形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所幸忘归山离轻安城不算太远,易潇等人赶到之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雨势初停,滴点晨露在古木叶尾滚落,郁郁葱葱。
“此山有仙佛之气。”
小殿下停马望向眼前巍峨高山,山巅笼罩云雾,新雨之后百废俱兴,反倒显得生机勃勃。
这处佛门遗迹春秋后再不建新寺,山上尽是前朝旧物,山脚下佛宗山门留下的废墟痕迹可以清楚辨别。
只可惜岁月无情,将佛门千年圣地毁于一旦。
那位魏皇铁血征伐,收拢北方,出谋划策的那位紫衫大国师更是手段凌厉,麾下王侯将相无一不是杀伐果断之辈。春秋之后,森罗道无情实施了灭佛计划,遭劫的佛门修行地不知凡几,焚烧的佛卷便上千万策。
易潇面色感慨抬头,忘归山山路在眼前铺展开来,遥遥直上,通向云雾之中。
易潇拍了拍怀中睡得憨甜的丫头,看着她抬起头后茫然又迷糊的神情。
山间多云雾,宛若仙境,一节节台阶顺山而上,其山势蜿蜒如蛇,阶梯却笔直不屈,最终隐于山巅朦胧幕后。
“忘归山有九千九百阶台阶,直抵山巅日月台。”白袍老狐狸微微眯起眼,打量着这条直通山巅的台阶,笑道:“九千九百阶台阶,不动用元力法门,能一路登顶上山者俱为大毅力之辈,佛骨不敢说,绝对是有佛心之人。”
“九千九百阶,这有何难?”小殿下微微来了兴趣,道:“即便是不动用元力法门,稍微炼体的人应该都能做到吧。”
白袍老狐狸有些感慨道:“那个时候,忘归山的九千九百阶台阶可不像你想的那般好上,数百年前忘归山的那位菩萨立下规矩,无论何人,但凡能徒步九千九百阶,最终登顶者,大可以拜入自己门下,算上佛门记名弟子,若潜心修行,必能窥探大道。”
“这座忘归山上曾经有种种佛门禁制大阵,后来被岁月磨灭了一大部分,留下的皆是一些阵法末流的小阵法。再后来北魏铁骑掠过,将整座忘归山都踩踏翻掘了一遍,佛寺砸毁,山门烧尽,这些禁制自然也被连根拔起。”柳禅七笑了笑,道:“只可惜他们能毁去山巅上日月佛台的那尊菩萨雕像,却奈何不了山巅那株佛门千年证道的菩提树。”
白袍老狐狸翻身下马,看着这座空山在烟雨之中飘摇的模样。
感慨一声。
“忘归。”
那株千年证道的菩提树已经枯死在北魏皇都洛阳的心脏之下。
佛门,终究只是一场烟雨。
来得快,散得也快。
三人徒步前去九千九百阶台阶前的山门。
易潇背负双手,一边默念着忘我尊经的呼吸吐纳法,一边感应这片狭小天地内的佛门气运。
他面色寻常,看着这座山上零零散散被北魏铁骑踏碎的佛门气运。
早在齐梁阳关谷内,大榕寺下,莲生大师便赠了易潇一株佛门青莲花,用了一手须臾纳于芥子的手段,从此结下小殿下与佛门所谓善缘二字的因果。
这片佛门遗迹似乎心有感应,路上所见的一花一木,即便是再细微的事物,也让易潇莫名有一种亲切感觉。
小殿下心神空灵,眉心的青莲烙印愈发发亮,自己却浑然不知,魂力气息缓缓与天地契合,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速度缓缓攀升。
最终来到山门的九千九百阶梯之前。
第一步迈出,台阶上有一朵青莲花乘风而起,飘摇散在烟雨气息中。
白袍柳禅七看着这位黑衣少年身上的凌厉气息缓缓收敛,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宁静祥和之中,眉宇间的煞气散去三分。
白袍老狐狸轻笑一声,喃喃道:“也不知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气,忘归山毁不去的佛门遗物没几件,他居然能与这九千九百阶登佛台的遗迹产生共鸣。”
这位老狐狸看着自己赠给小殿下挂在胸口的红莲母珠,珠内莲花沉浮若海,缓缓散发着醇厚佛光,当下恍悟挑眉道:“我当是真有缘人,原来还是我送出去的机缘。”
“不过也是奇了怪了,这九千九百阶台阶的禁制一直没有反应,理应早就被毁在八大国年间了。”白袍老狐狸有些想不明白,啧啧称奇道:“我当年踏上忘归山时候,师妹给的这串佛珠怎么就没反应?”
接着白袍老狐狸突然收声。
削去三千墨发的少女下马至山门前的一路上未发一言,她沉默踏在阶梯之上,面色平静而越发出尘。
白袍老狐狸悚然而惊。
这位少女突然闭上眼睛。
她沉默背负双手,如同闲庭信步一般迈步而上。
短发被风吹起。
烟雨微扬。
刹那九千九百阶台阶轰然而响,落在心间,震颤而鸣。
四周古木滔天而起,有佛号经文狂呼,继而天地大静。
黄钟大吕在耳边炸起,眼前所见的景象镜像扭曲起来,只剩下这个少女踏步而上的模样照旧清晰独立。
黑衣飘摇。
继而一步迈出,整片天地微微扭曲。
一切恢复如初。
柳禅七沉默看着眼前的景象。
云雾吞吐山巅,眼前一片开阔,日月佛台立在天地之巅。
正对着自己的,是那座鬼斧神工雕琢而成的菩萨尊像,不生锈迹,却被刀剑枪戟割划脸庞,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笑容。
那尊巨大的菩萨尊像之下,有一位黑衣飘摇的少女。
她俯瞰,对上她抬头。
柳禅七有些惘然,看着那位抬起头来的黑衣少女。
少女背对诸生,微微侧脸,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唇角弧度。
云雾尽在她身后。
九千九百阶台阶,与山下诸生,一同仰望着这张只露侧脸的少女。
微阖双眼。
那位千百年前立在天地云雾最顶端的菩萨拈花而笑。
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庞与少女眉眼五官俱是不同。
两人对视,皆笑。
居然如出一辙。
第十章 苍龙背负忘归山巍峨抬首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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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易潇沉浸在体悟感触之中,不急不缓垫着脚步踏行而上,行完九千九百阶的时候,居然已经是正午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殿下迈出一步,没有阶梯,踏在平地之上,这才恍然惊醒。
他有些茫然看着眼前豁然开朗的日月佛台。
那尊巨大的菩萨拈花像立在佛台最显眼处,一目了然,云雾皆被菩萨捻起在指尖。
那尊菩萨雕像八大国期间便已经遭劫,春秋后更是被北魏铁骑想尽办法玷污,刀剑枪戟轮番上阵,通体被割裂划出不知道多少裂纹,那张慈悲渡世的面容上更是累累伤痕,向山下生灵俯瞰的笑容便多了一份讽刺意味。
白袍老狐狸和黑衣少女早就在那尊菩萨雕像下等待已久。
“哥,你怎么走得这么慢?”易小安揉了揉睡得生涩的眼睛,昨夜没有休息好,自登上日月佛台之后,她盘坐在拈花而笑的菩萨像下休息到现在,精神稍微有些好转。
白袍老狐狸则是怔怔看着这尊千疮百孔的拈花菩萨像出神。
易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浑然不知,在九千九百阶佛阶禁制存在之时,一日登巅者尚且寥寥无几,自己登巅最多只用了两个时辰,已算是凤毛麟角之辈。
小殿下看着早就等在菩萨像下的两人,也不恼怒那个白袍老狐狸捎带易小安而不捎带自己。
九千九百阶佛阶,登山之中,他能清晰感受到体内气血的翻涌,魂力不断攀升,一步一步接近所谓的魂圣境界,那是自己需要仰仗株莲相才能抵达的境界。
这种魂圣境界在心里酝酿,越发清晰,如同一张被缓缓揭开面纱的美妙面庞,同时又如同悬浮在空中的朦胧楼阁,可遇不可得。
越是往上攀登,那种感觉越是清晰,却又是模糊。
忘归忘归。
易潇心里缓缓咀嚼,有所预感,恐怕等到自己登巅忘归山的那一刻,九千九百阶台阶尽在身后,那种若有若无的感悟便会烟消云散,再也寻不到。
所以最后一步迟迟不肯踏出。
奈何停留在第八境门槛前,无论如何也不得入。
最后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
易潇在最后一节台阶上停留了一炷香时间,等到那份魂力感悟全部消弭,一丝都捕捉不到,方才踏上山巅日月佛台。
一步踏出,打回原形,那道魂力境界迅速跌落回去。
易潇怅然若失,不过好歹也算是得了些零碎感悟,不算一无所获。
柳禅七默默瞥了一眼默立在日月佛台边缘的黑衣少年,又默默瞥了一眼盘坐菩萨佛像前全然忘记发生什么的黑衣少女。
这只白袍老狐狸微微站起身子,又抬起头面带敬畏望向菩萨拈花尊像,面色严肃伸出双手,胸前合十,微微颔首。
柳禅七安安静静闭眸合心,念了一段佛门心经之后,缓缓睁开眼。
这只白袍老狐狸此刻面容庄严,点指山下。
“佛门观想图在春秋前就几近灭绝,但忘归山的确有一副。”
柳禅七右手探出食指,点在东方,云雾顿开,露出山下一角,山巅远望,连绵起伏,脱胎于东方关山不绝承转的山势,犹如一条狭小而分离开来的河流。
那根食指在云雾间拨弄,缓缓自东向西移动。
那只偏僻渠流缓缓壮大,汇合百川,钟天地灵气,如龙挺起脊背,巍峨辗转,吞吐山河,腹部缠绕洛阳,一去三千里,龙爪抓住天地,最终蜿蜒纵横,直至山脚下。
点睛。
柳禅七缓缓开口道:“这幅观想图聚合天下大势,寻常人不能得见,登顶日月佛塔的俗世人,若能一朝顿悟,便是真正能够得见忘归山菩萨,从此结下与佛门不解之缘。”
黑衣少年蓦然看去,忘归山巅云雾微微飘散,露出好大一副美景。
易潇有些茫然。
看了半天,一无所获。
柳禅七自嘲笑了笑,道:“当年我坐于忘归山山巅,日出时盘膝,日落时阖眸,此后三天大雨,不曾在忘归山日月佛台挪动一步。”
同样没看出来什么门道的易小安好奇道:“你看到了那副观想图?”
白袍男人点了点头,巍然道:“观想二字,便在于心境。”
“若能入静,真正将天下大势收入眼中,自然心有所悟,能得见这幅蛰伏极久的著名佛门观想图。若是心有杂念,不能入静,便是坐到海枯石烂,也看不出一个所以然。”
柳禅七笑道:“当年我花了一天时间坐到入静,再抬眸看去,便能见到一条龙脉蔓延曲折,从东向西,宛若一条苍龙脊背浮出大地,要抬起头来吞吐天地,只是那条苍龙面目模糊,被云雾遮挡,师父说我心还不够静,与佛门机缘也只是点到为止,无法得见全幅观想图的面貌。即便如此,当我真正看到那副观想图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苍龙出行大地的场景,着实有些壮观得吓人。”
白袍老狐狸拎起自己腰间的桃木酒壶,笑着对易潇开口道:“你要想参悟观想图,便试着在这里入静好了,如今离洛阳开城门还早着,大可以放心去悟,入静以后,若真撞上大运,能看出那副观想图,即便是不如我当年,也足够你消化咀嚼到九品境界了。”
小殿下果然在日月佛台最边缘盘膝坐了下来。
易潇望着下方云雾间若隐若现的尘世。
人间喜怒哀乐,在忘归山巅看下去。
就只不过是一蓑烟雨。
他微微蹙起眉尖。
自西向东。
一抹紫气妖异无比,怒而冲天。
三千里,缠绕洛阳。
曲曲折折,盘踞北魏,好不惊人。
易潇低下头,面无表情往山下看去。
大风皱起,鬓角飞扬。
黑衣少年面无表情看着一条巨大的苍龙从地面连绵起伏,从关山而起,至大夏休止,身躯庞大拖移,移海平山,将一切拦在身下之物尽数摧毁。
摧枯拉朽般。
最后视线微微停顿。
那道苍龙的身躯自尾部而起,一点一点曲折盘绕,最后头部落在在忘归山巅。
易潇恍惚抬头。
面前一颗数百丈的狰狞面容缓缓扭转。
两条龙须垂落天地,巨大的竖瞳抵在自己面前。
吐气呼气如同天崩地裂。
小殿下看着那张一鳞一角纤毫毕现的龙颅,面无表情开口道。
“这是什么观想图。”
白袍柳禅七看着黑衣少年独自坐在日月佛台边缘,下意识喃喃道。
“这幅观想图脱胎于佛门莲花峰的第一观想法。”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那颗缓缓扭转最后面对自己的龙首,翻了个巨大白眼,最终张开血盆大口,要将自己连同整片天地都吞噬进去。
与此同时,白袍老狐狸的声音狠狠敲打在心间。
“苍龙背负忘归山巍峨抬首图!”
第十一章 大势至
天地将倾,那颗硕大无比的龙首吞吐云雾,以巨大竖瞳抵在易潇面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殿下面色不改,眉目自若双手按在膝上,一袭黑衣猎猎作响。
盘膝而坐,入静。
忘归山巅一人一龙两相对峙。
那颗硕大龙首极尽威严,凶神恶煞,张口作势要吞下自己模样,最终哑火,只能怒吼连连。
黑衣少年看了半响,最终哑然失笑,发觉这只苍龙只是头狐假虎威的畜生,缓缓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眉心,任这只苍龙如何咆哮,不管不顾,静下心神,物我两忘。
黑衣衣袂纷飞,易潇低下头,在日月佛台边缘盘坐,身下便是山下诸生,可以瞧见整片北魏大地。
他怔怔看着眼前那副纵横三千里山河极尽北魏格局的观想图。
那条巨龙斧凿刀切般将大地切割开来,无数气运在龙身上盘踞扭动,星火可以燎原,于是整片北魏万里浮土被这只苍龙燃起。
洛阳在龙腹,紫气冲天,极尽祥瑞,那位紫衫大国师寻龙点穴的手段世上难寻敌手,将皇都种在福缘极深之地,孕育佛骨而脱胎成国,一国气运自然能够昌盛。
怪不得北魏如今人杰辈出,无论是北魏四剑子之流,亦或是大魏明珠儿,皆在气运零散的龙身周围,最终免不了汇聚到洛阳碰首的命运。
龙脉蜿蜒曲折三千里,东御关山,西抵大夏。这两处乃是龙爪之处,森然铁血,不留情面,将大夏棋宫与东关山隔绝在北魏疆土之外,那位白袍儿王爷坐镇在苍龙龙爪中,驭使西关十六字营打压棋宫,十六年来手段极为强硬,东关则是被这只贪心龙爪抓去了气运,人杰凋落,为北魏徒做嫁衣。
最终来到这座忘归山。
点睛之笔,亦是镇压龙首的神来之笔。
北魏铁骑踏灭忘归山佛缘,便是为了将这颗随时可以腾飞的苍龙钉死在大魏,镇压一颗头颅在这座忘归山。
北魏万里浮土,一枚浮世印镇压洛阳,一条三千里苍龙盘踞气运。
天大的手笔,难怪能与如日中天的齐梁划江而立。
这幅观想图极为深奥玄妙,大局观细细看去,有无数细微细节,若能缓缓体味,便能感受到那一股无处不至的势。
说不清,道不明,便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
那便是势。
大势。
北魏要争夺天下,野心勃勃,吞吐天下,要做世上唯一的霸主。
耳边龙吼依旧,易潇不管不顾那条无法无天的苍龙,眯起眼去体悟那种难以捉摸的感悟。
眼瞳之中缓缓泛起金灿之色,一朵莲花在瞳孔中升起。
悟莲瞳。
这是一种极为难得的天地大势,龙脉起伏盘踞,为一国盛运。
佛门以六位菩萨命名的六种强大域意,其中有一种为大势至域意。
大势至菩萨,一步动,六界震动,天地声音振聋发聩。
所谓大势至域意,举足行路,生五百亿光华,照耀周身;盘膝而坐,震动七宝,扩散佛国。
对敌无双霸道,能不出手而摄神,以域意震动魂魄**,端的是佛门第一杀伐域意!
白袍老狐狸显露过一手大势至域意,漫天紫竹林狂呼,震落一地紫竹叶,十丈之内一草一木尽皆俯身不敢抬头。
大势至,大势至。
由深入浅,由大入小。
由一国,入一城,最后入一人。
举国大势,皆至一人之身,这个人又是何人?
洛阳皇位上有一道巍峨身影不动如山。
小殿下没有见过那位魏皇,脑海中却无端出现了一道身影。
龙盘虎踞,极尽霸道。
一国之主。
再剥夺全部身影,只残留一股意境。
霸道意境,那便是大势至?
一言出,天地六界震动?
缓缓揉在自己心头,细嚼慢咽,易潇将这些琐碎念头一点一点敲碎,然后自问自答。
小殿下缓缓咀嚼,微微叩指于膝盖。
突然心有灵犀。
似乎有一股微小不可见的震动从指尖传递,敲击在膝盖骨上,细密而温和地节节蔓延开来,骨骼一块接连一块震动发声,最终脊椎处传来连绵不断的轻微炸响。
毛骨悚然。
小殿下闭上眼睛感悟着这种域意,指尖微微抬起,不缓不慢,一下又一下敲击着自己的膝盖。
收心。
佛门有法门,能使人摄六根。
眼往色上跑,故而闭眼。耳往声上跑,故而合耳。六根的根性即为本心,摄取六根,净念相继。
易潇心有所悟。
左手抬起,如持开合莲花,右手屈中间三指,置于胸前。
胸前一朵红莲盛开。
是为大势至。
如痴如醉。
最终抬起头来。
小殿下面目平淡对视那只硕大龙首。
云雾之间那只恐怖苍龙依旧咆哮,突然瞳孔微缩。
黑衣少年猛然站起身子,唇角出现一抹玩味笑容。
那个少年陡然一声怒吼,宛若狮子咆哮。
轰然声音之中,日月佛台云雾被清扫而开,天地不断震动,连绵不绝。
大势至。
天地共震!
那只苍龙突然被摄取心神,缩回脖子,讷讷不敢出声。
只可惜这道域意领悟尚浅,易潇摇了摇头,看着满天云雾又笼罩回来,那股震动缓缓消散。
接着是那条凶神恶煞的苍龙比之前都要震怒的咆哮,盖压了整片天地。
易潇耳边如同炸雷一般响起。
小殿下有些无奈地捂住耳朵。
耳边炸雷不绝如缕。
那条恶龙似乎羞愧于自己之前被区区少年的狮子吼震慑住,此刻拼了命还击。
小殿下闭上眼睛,置身世外,心满意足享受着大势至域意在自己心中缓缓酝酿的震动,那股震动感搅动血肉,在四肢百骸与肺腑间来回穿插。
等到那条苍龙咆哮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小殿下才缓缓睁开眼,不去看面色有些萎靡的苍龙,而是继续去打量眼前蔓延三千里的人间盛景。
好一副苍龙背负忘归山巍峨抬首图。
若无天堑般镇压人间的忘归山。
这条蛰伏北方大地汲取无数功德的苍龙,恐怕只需一朝便能够成道,举霞飞升,成就不死不灭身躯。
“那位佛门菩萨好大的手笔......”易潇不由暗叹,道:“虽为女子身,却能降龙镇压一座山门,硬生生将一只要飞升的苍龙镇压钉死在大地上,做成一幅观想图。”
佛门菩萨,现世女子身的就只有那位了。
小殿下突然心有所悟,不再去看那副沟壑天地的观想图。
小殿下转身,抬首望向那尊日月佛台上拈花而笑的菩萨像。
那尊菩萨像饱受岁月摧残,加之刀斧折磨,俯瞰山下诸生的笑容有些沧桑,眉目却依旧栩栩如生,千百年后依然出尘缥缈。
小殿下突然抽出芙蕖剑,插入自己身前佛台大地之上。
他双手重叠放在剑柄上,怔怔看着那尊菩萨像出神。
那位菩萨白衣纷飞,笑意蔼然,拈花飞落叶。
如同从遥远时空之中走出身子一般,真正落在了日月佛台上。
一袭白衣纷飞,不染纤尘,面容圣洁纯白,眉心一点朱砂红,点缀雪面。
她轻柔蹲下身子,似乎天地都不敢起身。
易潇怔怔看着这位白衣菩萨,全然不知背后那只张牙舞爪的苍龙已经收敛声息,畏畏缩缩,不敢再抬首咆哮。
白衣菩萨面带柔和,与易潇对视。
那片眸光里饱含万物,看上一眼便甘之若饴般不肯挪目。
接着白衣菩萨缓缓伸出一只手,如同长辈一般轻柔落在小殿下的头顶,温柔抚摸起来。
易潇眼神惘然。
场景瞬息变换。
四周已经不再是静若无人的日月佛台,而是战火纷飞的漆黑夜晚。
杀伐征战,怒吼咆哮!
箭矢划过天空,燃烧一片苍穹!
而在动荡狂乱的战场之中,周身三尺却陷入绝对的寂静之中。
易潇不敢动弹分毫,睁大眼睛不愿挪目。
他看着这张熟悉亲切的面容,享受着那只手掌落在头顶每一分每一秒带来的温柔。
他曾清晰无比地记住了这一幕。
却又决然无情把这一幕置放在回忆深处。
于是他失去了这世上最亲的那个人唯一的面容音讯。
他怔怔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
千万种情绪在心头滚动,如同刀子一般在喉咙翻搅。
小殿下哽咽开口。
“娘。”
只此一眼。
那位白衣菩萨似乎落入凡尘,脑后多了一柄墨木发簪,面容多了三分人间烟火气息。
那一年,江南道燃起世间最凶猛的烽火狼烟,那位白衣女子便再也没有出现。
易潇不愿回忆尚在襁褓里的苦涩记忆。
江南道无数武林山门被夷为平地,武夫一朝死绝。
直到自己被接去兰陵城,那段回忆一直被封藏在记忆最深处。
如今心头突然狠狠一痛。
酸楚。
那位朴素白衣的女子风华绝代,眉尖不再祥和。
杀气腾腾。
只是她落在自己头顶的那只手依旧温柔。
如落春风。
接下来她要走了。
接下来她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道白衣缓缓抬起手,抽身而起。
白衣飘摇。
十六年前,小殿下没有伸出那只手。
十六年来,易潇过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一个人安静读书,一个人安静阅经,一个人自言自语。可是那个本该陪伴他渡过人生最美好十六年的那个人,在一开头便离他而去。
世间三千伤心事,最毒是悔恨。
在无数个深夜,梦到那道白衣女人决然而去的身影而惊醒,小殿下总是会缓缓咀嚼那种滋味。
悔恨自己没有伸出手挽留。
于是那道白衣香消玉殒。
十六年后,易潇颤颤巍巍抬起手,想抓住一角衣袂。
但他没有抓住。
那道白衣缓缓后退,面带微笑看着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手脚并用,却永远追不上那道漂浮而去的白色衣衫。
最终他带着哭腔开口恳求。
“娘......不要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