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二·设套
这一眼里头蕴含的情绪太多,可是隆庆帝的眼皮垂的飞快,很快就遮住了里头的那些东西,蒋子宁也就没能看得到。
他斟酌了一下说辞,心里头有些心烦意乱,却还是努力的叫自己的话显得思路清晰一些,等了一会儿,才道:“微臣总觉得,这件事可能是侯爷做出来的。”
隆庆帝淡淡的哦了一声,问他:“何出此言?”
蒋子宁吞了一口口水,觉得老迈的身体此时忽然有了劲头,很快便将要说的话都理顺了:“您知道,陈御史向来跟临江王私交甚好,凡事都要问一问临江王的意见。连对着卫家,陈御史都爱屋及乌,对卫家关照有加,您不知道,卫家出了不少事,里头可都有陈御史伸手帮忙。”
之前蒋子宁也是把这个当成拉陈御史下马的由头的,现在把这些事都编造在一起也就显得顺利成章了许多,他松开眉头,轻声道:“现在陈御史出了事,王爷又因为跟地方官员勾结甚密而被您厌恶,恐怕是.......恐怕是侯爷心里不安,因此.....因此才去信给了王爷,想要让王爷早早的做出决断。至于这次两位王子对陈御史下毒的事......”
反正陈御史已经死了,蒋子宁说话没什么顾忌,冷笑了一声便道:“恐怕是侯爷自己所为,反而嫁祸给了两位王子吧?毕竟陈御史可是跟临江王有盟约在的,或许是他手里头还有临江王的什么罪证,能危及到临江王和侯爷的大事,所以,所以侯爷才动了杀心,又嫁祸给了两位王子的,毕竟两位王子刚被除了圈禁不久,哪里来的本事对在诏狱的陈御史下手呢?”
这话说的几乎是诛心了,每句话都是冲着沈琛跟临江王去的,里头蕴含的恶意几乎昭然若揭,只差明晃晃的指着沈琛和临江王的鼻子骂他们谋逆了。
蒋子宁是有些急了。
他总觉得沈琛这回的棋走的让人有些看不懂,明明是算计好了的,每个步骤都没什么问题,而且都照着他们的预期那样的发展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每一步都走的不是特别踏实,这些过程太顺利了。
他迫不及待的想叫这件事尘埃落定,要让沈琛人头落地,好给这件事划上一个句号。
反正沈琛一死,临江王是必定要勃然大怒的,跟隆庆帝之间更不可能再平心静气的说什么道理。
到时候他就全然没有后顾之忧了。
隆庆帝挑了挑眉,又剧烈的咳嗽了一阵,等到监送了茶水上来,他强撑着喝了一口参汤,才摇了摇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蒋子宁看:“你这么说,是在说沈琛故意污蔑楚景盟楚景迁两个?”
蒋子宁似乎想了片刻,才道:“臣只是觉得这里头疑点颇多。”
“是疑点颇多。”隆庆帝诡异的牵起嘴角笑了笑,笑的蒋子宁头皮发麻,忽而对着旁边的监喊了一声:“黄庆,去把人叫进来。”
蒋子宁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隆庆帝跟前伺候的竟然已经换了人,从原先的安公公换成了之前四大太监之一的黄庆。
他不由得就是一愣,整个人登时有些发懵。
安公公伺候隆庆帝不知多少年了,之前虽然有曹安在,可是安公公却也一直没有被压下过多少。
这么多年,安公公就是个最贴心的,几乎把持了隆庆帝全部的贴身事物,可现在,黄庆竟然能伺候在隆庆帝身侧?
安公公是做了什么,才会如此?
可是事情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心惊而停止,过了一会儿,黄庆就弓着身子小心翼翼的进来了,轻声禀报:“圣上,人带来了,侯爷问,是不是现在就进来?”
隆庆帝又看了蒋子宁一眼。
就算是蒋子宁已经老眼昏花,可是这个时候也将隆庆帝眼里的情绪看的清清楚楚的,清楚的看见了隆庆帝眼里的嘲笑。
蒋子宁吃了一惊,整个人的心霎时间就变得冷了,似乎从天而降了一盆冷水,被浇的透心凉,成了个落汤鸡。
可是等到隆庆帝发了话,外头的帘子响动了片刻,帘子掀开,沈琛和林三少先后进的门来,他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跟在林三少和沈琛后头进来的,竟然是陈御史!
可是陈御史不是死了吗?!
楚景盟跟楚景迁之所以被隆庆帝迁怒,之所以被隆庆帝给发配去了岭南,不就是因为他们杀死了陈御史吗?!
而且之前明明锦衣卫那里也已经传来消息了,说是陈御史已经死了啊!
可是现在陈御史却还活生生的站在他跟前。
这不可能是见了鬼,这世上哪里有鬼啊?
那就是.....
那就是有人设了圈套等着他钻,专门等着他来钻进来。
他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混了这么多年,经历过的事不知多少,陈御史一出现在眼前,他的确是一时措手不及懵了,可是等到陈御史站定在了他跟前,他就瞬间什么都想明白了。
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什么陈御史知道了他们勾结地方官员陷害临江王的罪状,什么林三少特意将陈御史看管的极为严密,这些都不过是鱼饵,专门抛出来等着他们上钩的鱼饵罢了。
他想明白了,顿时有些站不住,觉得沈琛他们连看过来的眼神都是带着嘲讽的。
而安公公为什么没有伺候在隆庆帝跟前,被黄庆抢了位子,这个时候他也有了猜测-----或许就是因为知道了他跟安公公打听消息,所以安公公才被发落了。
若是这样的话,那.....
蒋子宁还没说话,就听见头顶上隆庆帝的声音冷冷的响了起来:“好了,人也都到齐了,都起来吧。”
沈琛和林三少陈御史都从地上站起来,退到一边。
隆庆帝便又指了蒋子宁,看着陈御史道:“你不是有话要对首辅说吗?既然都已经来了,也看见了人了,有什么话,便干脆当着大家的面,都说过清楚罢,省的到时候经过别人来传,传的不尽不实的。”
一百六十三·声响
这话一出,里头的嘲讽就尽数入了蒋子宁的耳朵,君臣这么多年,他太知道隆庆帝发出这样的嘲笑声意味着什么了。
他心里有些发慌,却还是极力的镇定了心神开始想着自己究竟该如何描补。
他是个擅长隐忍使用手段勾引人上钩的,没料到沈琛竟也有同样的本事,不声不响的,他就能做出这样厉害的局来,把他们都给兜了进来。
他不傻,见到了陈御史就知道,楚景盟跟楚景迁是被沈琛算计了,出手的时候必定是给沈琛留下了把柄。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务必不能跟楚景盟跟楚景迁扯上任何关系。
隆庆帝最恨结党营私的事,不管是之前的临江王还是更之前的晋王,惹他觊觎乃至叫他下了杀心,都是因为跟朝廷重臣勾结。
他要是承认跟楚景盟和楚景迁有关系,那么在隆庆帝心里,就成了一个居心不良的人,是心机深沉的阴谋者。
到时候隆庆帝对他之前做的每件事都会生出疑心来。
那之前他算计临江王的事一旦被翻出来,那隆庆帝就会完全对临江王失去疑心,而认定是他设的阴谋诡计污蔑人。
他只觉得全身都冷浸浸的,像是浸在了冷水里,一时竟转头对着陈御史笑了起来:“原来你竟没事,实在是太好了,我听见说你出了事......”
陈御史看也不看他,他整个人瘦的脱了形,颧骨高耸,脸颊都凹陷了下去,连嘴唇都显得异常的苍白。
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十分的清亮,看了蒋子宁一眼,就飞快的跪了下去,对着隆庆帝深深的拜了下去。
他跪在地上,几乎是头都贴在了地面,对着隆庆帝哽咽着喊了一声圣上,而后便大声的喊冤:“老臣冤枉,老臣实在是冤枉啊!”
蒋子宁觉得喉咙里好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似乎有浓痰把嗓子眼黏住了,他觉得难受的紧,却连咳嗽都不敢,急忙指着陈御史疾言厉色的问:“你有什么冤屈?!圣上指责你督办皇陵不利,难不成说的不对?”
这是在警告他小心说话,也是在给他挖坑。
他要是在这件事上喊冤,那就是说隆庆帝错了,可是隆庆帝怎么会错啊?
陈御史没有理会他,对着隆庆帝急忙分辨道:“圣上,皇陵一事臣无话可说,圣上降罪,臣甘心受罚!臣喊冤的,乃是另一件事......”
隆庆帝淡淡的嗯了一声,似笑非笑的瞥了蒋子宁一眼,让陈御史接着往下说。
陈御史的腰背挺得笔直,跪得直直的,直起身子来,语气平淡的道:“臣一开始也以为臣是因为督办皇陵不利,出了事而被下狱的,臣也没什么话好说,毕竟工程是在臣的手底下出了事,于情于理,臣都该负责任。可是到后来,臣才发现事情不对.........”
他抬了抬眼睛,跪得仍旧端端正正,看着陈御史抿了抿唇,才带着些不屑讥讽的道:“臣有一门生杜子玲,他费了不少的功夫才进来见臣,告诉臣,臣之所以下狱,恐怕不只是因为督办皇陵的事的缘故.....杜子玲是在翰林院任职,原本不该跟这件事有牵扯,可是杜子玲有个姻亲在工部任职,知道他要替臣求情,他的姻亲便急忙劝住了他,说是替臣说话没有好处,只怕会开罪了蒋松文蒋大人.......”
蒋子宁哼了一句,冷冷的盯着陈御史打断了他的话:“陈御史,你可要慎言啊!好端端的,事情怎么就能攀扯到犬子身上?犬子替圣上办事,不敢说劳心劳力,却也是尽了全力......你这样说,难道是说我们父子在背后陷害你?”
陈御史没有理会他,直挺挺的朝着隆庆帝又磕了个头:“圣上,臣不敢这么说,臣只能说臣知道的。”
他见隆庆帝点了点头,便紧跟着道:“杜子玲问臣,究竟是如何得罪了蒋家父子,臣实在不知,在牢里深思了许久,也不得其解。直到后来,臣收到消息,说是杜子玲因为替臣求情而入狱......”
隆庆帝在上头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冷声问:“因为替你求情入狱?”他似笑非笑的又转头去看已经冷汗涔涔的蒋子宁,问他:“首辅,你知道这件事吗?朕似乎并未听闻。”
杜子玲跪在左顺门替陈御史求情的事,满朝皆知,可是隆庆帝却的确是不知道。他当时已经病的昏昏沉沉,好容易清醒了的时候,也是在后宫看看六皇子和淑妃闲话。
或许蒋子宁或是蒋松文,也曾禀报过,只是语焉不详,说的又不尽不实。
可是他下了什么旨意,他却实在是不记得了。
蒋子宁只觉得一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却还是极力分辩:“那个杜子玲,是因为替陈御史求情,而对圣上有了诅咒之心,被地上的人报了上来.....”
他皱了皱眉头,紧张的抬头看了一眼隆庆帝的脸色,急忙道:“而后,而后他在狱中,便畏罪自尽了。”
在座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接他的话往下说,这便让气氛显得尴尬的厉害。
蒋子宁只觉得面上做火烧,心里慎得慌,摇了摇头继续咬着牙说了下去:“臣.....臣不知此事......”
他这些话说的似是而非,每句话都是意有所指的在推脱责任,意图把自己摘干净。
隆庆帝看着他,挑起眉毛咳嗽了一声,挥退了急忙要上来的太医,冷淡的哦了一声:“你说了这么多,那到底朕是不是真的下了旨让杜子玲入狱?还是......还是你擅作主张,替朕下的决定?!”
屋子里飞快的冷了下来,蒋子宁吞了一口口水,觉得喉咙开始隐隐作痛,连舌尖都传来了腥甜的滋味。
他跪在地砖上,觉得膝盖冻得厉害,隆庆帝这回没有让他跪一跪就起来,他在地上跪了这么久,已经有些承受不住,听见了隆庆帝说的话,就更是整个人都懵了,一时连话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隆庆帝当然是没有做过这个决定的,他心知肚明。
一百六十四·杀人
可是当初谁也没有想过隆庆帝会追究,杜子玲不过是个小御史,谁都没有把他当回事。蒋松文当时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又对跟临江王有关的人厌恶至极,急迫的想着要给卫家和临江王一个下马威,因此对凑上来求情的杜子玲根本没有丝毫犹豫,就下了杀手。
他太急切的想要立威了,想要让天下人都看看跟他们蒋家做对的下场。
可是当时也的确是没有出什么意外,连蒋子宁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并没有什么。
人命对于他们来说,原本就不是多值得重视的东西。
隆庆帝当时对他们言听计从,而卫家又已经偃旗息鼓,临江王身陷囹圄,沈琛束手无策,形势对于他们来说一片大好,根本没有丝毫值得需要谨慎的地方。
而事实上,杜子玲死了之后,朝廷里头敢跟他们做对的人就更少了,卫家更是门可罗雀,连带着卫家的姻亲都不敢上门去了。
蒋子宁觉得头痛的厉害,昏昏沉沉的只知道事情不好,一个字也没有答。
隆庆帝就冷笑了一声,忽而发作抄起身边的一个枕头朝着蒋子宁就劈头盖脸的砸了下去:“朕知道你们蒋家父子嚣张,知道你们手里不干净,可是朕总顾念着君臣之情,朕总顾念着你是朕从潜邸一路走来的老臣,总是舍不得动你!可是你竟就这样回报朕,这样对朕!”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登时就把蒋子宁给骂懵了。
他今天进宫,原本以为隆庆帝只是要问一问楚景盟和楚景迁的事,要问问他的意见,他虽然觉得隆庆帝对于楚景盟和楚景迁的处罚过重是有些奇怪,可是也没有太当回事,以为只要好好的求求情,隆庆帝就会改变主意。
可是没料到他一进宫,隆庆帝就似是而非的跟他说了许多话,言语里就有试探针对的意思,他替楚景盟和楚景迁的求情都吞进了肚子里,原本以为另辟蹊径,从隆庆帝最忌讳的跟临江王勾结的事来说事,想要努力的把事情颠倒黑白,栽赃在沈琛身上,把事情都说成是沈琛在挑拨是非,栽赃嫁祸,目的只是帮临江王脱身。
可是谁知道陈御史却活了。
而且最关键的还是,他还把事情的矛头都直指他们蒋家。
杜子玲的事当初想来是他们蒋家立威的一个工具,可是现在却成了指责他们蒋家父子越俎代庖的证明了。
他再厉害的口舌,到了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辩解才能把自己给摘出来,看了一眼身边的沈琛,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沈琛没有看他,垂着头站在一边,是全然置身事外恭敬的姿态。
这种姿态蒋子宁很熟悉,他从前做的惯了,是他最擅长的本事,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也如此上道。
可是从前,他露出这种姿态的时候,都是看着别人倒霉而不想伸手的时候,现在又在沈琛身上看到,他心里就格外的不舒服起来。
隆庆帝可不管他舒服不舒服,他哼了一声,对一边的陈御史点头:“你接着往下说。”
陈御史应了一声是,恭敬的接过了之前的话题:“臣接到了杜子玲的一封绝笔信.....信上所书内容....臣不敢说,臣当时接到了信,实在不知如何反应,又不敢信却又不敢不信,很快杜子玲便死了,臣便实在没有不信的道理,想着要请圣上亲眼看一看这封信,也好做出决断,谁知道却又陆续接到了臣的家人出事的消息......”
他说着,眼眶都红了,一股脑的把自己的委屈都说了出来:“臣出了事不要紧,可是罪实在不该牵涉到臣的家人身上。蒋家父子之倒行逆施,实在是过分至极......”
蒋子宁已经被他的话惊住了,没料到从杜子玲开始就已经是一步棋。
那么这么说来,杜子玲出来求情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蠢,也不是所谓的替尊师求情,而是一步绝妙的好棋,一步等着他们走上来,落进圈套的棋。
他被这样的念头吓住,目光复杂又惊恐的看着面前的沈琛,一时竟没有打断他的话。
陈御史便紧跟着说了下去:“臣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谁知道,事情到这里竟然还没有完,臣都已经如同丧家之犬了,可是蒋家父子却还是步步紧逼,想必是因为得知了密信的存在,他们竟然对臣起了杀心......”
蒋子宁登时暴怒,终于抓住了什么,指着他道:“你胡说!对你下手的根本不是我,已经查明了是楚景盟跟楚景迁,你连对你动手的人都不清楚,竟然就荒谬的指证我,实在是可笑至极!”
可是他说完便后悔了,因为陈御史看着他,诡异的笑了起来,紧跟着便道:“这有什么稀奇?之前对臣家眷下手的,便是楚景盟跟楚景迁,他们两个早就已经投靠了你,是你们手底下办事的鹰犬,你们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对你们言听计从。你们要我死,当然不必自己动手,他们自然想抢着表忠心。”
蒋子宁愣住了,看着面前的人有些不可置信却又有些恍然大悟。
原来杀招是在这里。
杜子玲还有这些事,看似散乱没有重心,可是原来连接在一起,全部都是朝着他们来的,一件一件,合在一起就成了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把刀。
他们心甘情愿的入了这个瓮,一点一点的,中了沈琛他们的诡计,无形中犯了隆庆帝的大忌。
隆庆帝没有管蒋子宁是如何的害怕惊恐,脸上的笑有说不出的阴沉,等到陈御史话音刚落,便问:“有何凭证?”
这就已经是信了的意思了,不然不会有此一问。
沈琛这个局设置的如此精妙,竟然讲究到了这个份上,在细节上下足了功夫,一点一点的让他们上钩。
杀杜子玲,罚陈御史,让楚景盟跟楚景迁出面......
沈琛的心机深沉至此!他竟还能隐忍至此,此子当真实在是可怕至极......
一百六十五·挣扎
蒋子宁觉得喉咙发紧,头痛欲裂。
怪不得今天进宫之前还特意叮嘱说只请了他一人,原来不是为了表示恩宠,原来不是因为他一人最体贴圣意,原来是因为,这是一场鸿门宴。
屋子里的空气渐渐的变得稀薄起来,蒋子宁只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话都被陈御史说完了。
沈琛做下的这一切,让他自己都觉得百口莫辩,他根本就不知道从何说起,这环环相扣的局设计的精妙至极,让人都不知道何时入的套。
他现在说什么,在隆庆帝那里恐怕都挽回不了了。
是以他只好在这一瞬间用尽了一生的智慧,忽然吃力的跪在地上噗通噗通的给隆庆帝磕头:“圣上,臣.....臣冤枉啊!”
他指着沈琛,看着沈琛旁边的林三少,再看看跪在地上的陈御史,猛地当着隆庆帝的面指责道:“是他们冤枉臣!圣上!您知道的,平西侯是临江王养大的,临江王出事的时候,是臣奉了您的命令去拟定的诏书,还有......还有当时陈御史的事,臣也没有替陈御史说话,想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平西侯才从老臣身上打了主意......”
他知道隆庆帝的忌讳在哪里,因此揪着这件事不放,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圣上,臣不敢说臣没有私心,也不敢说臣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手里干净,可是臣对您真的是一片忠心啊!天日可见!”
他表完了忠心,就跪在地上不起身,老迈的身子颤抖个不停,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无比伤心的模样。
沈琛就皱起了眉头看了林三少一眼。
这一招虽然不要脸,可是管用。
蒋子宁真不愧是跟了隆庆帝这么久的人,深知隆庆帝的点在哪里,一戳就准,总是能抓住隆庆帝的弱点。
林三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不掩讥讽的嘲笑道:“老首辅这是在讽刺圣上吗?说圣上偏听偏信,误解了您?”
他冷然道:“可圣上还没有定您的罪呢,圣上这不是正在审着呢么?您就这么怕陈御史把话说完吗?”
蒋子宁看见隆庆帝的眼光变了,他望着隆庆帝,心里的惊恐一波又一波的涌上心头,连手脚都觉得有些发麻,他急忙膝行了几步跪到龙榻旁边抓住了隆庆帝的衣角,哭的撕心裂肺:“圣上,臣没有这个意思,臣对您忠心耿耿,臣怎么可能会对您有怨恨诅咒?!平西侯素来得您宠爱,他连三少亦迷惑了,利用了三少,污蔑臣......”
他知道现在绝对不能承认,也要将责任都往沈琛的身上推,头脑清楚的指着沈琛道:“是他,他为了要救临江王,所以故意设局害了臣,臣老了,管束不住儿子了,便让他钻了空子!圣上,您想一想,临江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勾结地方官员,意图不轨,这样的人,他能教出什么好儿子来?沈琛素来在京城便替临江王到处牵线搭桥,您看看,连陈御史这样掌握了喉舌的内阁重臣都投靠了他,可见他到底起了多大作用。他其实根本就是在陷害臣,给臣设套,故意让您厌恶了臣,好叫临江王咸鱼翻身,东山再起......”
说到底他其实也没有多大的罪过,只要把勾结楚景盟和楚景迁的事给推卸掉,其他的所谓陷害陈御史的事,还有那些杜子玲,根本就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他知道隆庆帝最在意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六皇子。
只要把沈琛勾引诱惑林三少,故意拉拢林三少的事情给定了性,让隆庆帝认为沈琛居心叵测,那就更是万事大吉了。
隆庆帝最恨别人算计他,要是知道沈琛还为了算计他们,拉拢林三少,那就是犯了隆庆帝的大忌,沈琛就必死无疑了。
林三少皱了皱眉,不轻不重的哦了一声,满含讥讽的道:“这么说的话,那您可真是什么过错都没有,什么事都是别人的错了。”
他挑了挑眉问蒋首辅:“不如首辅大人说一说,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是污蔑了你?”
陈御史也忽然扬声道:“臣敢发誓,若是冤枉了蒋首辅,就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隆庆帝便满面阴鸷的盯着蒋子宁,问他:“你说他们冤枉你,你说他们陷害你,那楚景盟跟楚景迁,到底是不是听了你的话,才去对陈御史下手?”
蒋子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有自己不知道的把柄落在了楚景盟他们手里,要是乱说话的话,到时候被揭穿,反而更加事大。
他只好胡乱的含糊的哭喊起来:“臣真的不知啊圣上,楚景盟跟楚景迁或许是跟臣的那个不孝子有往来......”
隆庆帝厌恶了这样没完没了的试探和揣测,他看着蒋子宁,讥讽道:“你倒是机灵会说话,凡事都不把事情说绝,说这个说那个......可是就是不回答朕的话,你倒是跟朕说句实在话,你到底有没有跟楚景盟楚景迁勾结陷害陈御史?!”
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蒋子宁,里头的探究和恶意实在是叫人心惊。
蒋子宁抖了抖,颇有些不知所措,他老成了一辈子,狡猾了一辈子,几乎没被人抓住过尾巴,可是现在却被几个后生给设计得动弹不得,连狡辩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一关若是过不去,那等着他的就是一个死字了。
才刚享受过多久好日子啊?他想要的一切眼看着都已经到了眼前,只要他伸手就能抓住,可是现在,这些东西却要都飘走了。
他抓不住这些不说,连性命都可能保不住。
他望着面前的人,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身体,嗫嚅着道:“圣上,臣是被人算计了,是平西侯,平西侯故意陷害臣,故意设计臣的,他处心积虑,就是为了让您厌恶我,好帮临江王翻案,您不能相信他们,臣对您真的是忠心的啊圣上!臣真的是冤枉的......”
一百六十六·落定
他口口声声的诉说着自己的忠心,一个劲儿的只是拽着隆庆帝的衣角,像是在抓着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旁边的林三少看着他,再一次嗤笑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到了他跟前不远处站定,对着隆庆帝拱了拱手:“圣上,蒋首辅大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过得久了,所以才这样的嚣张和目中无人。”
他等于从小被隆庆帝带着在身边长大的,本来就在隆庆帝心里地位非凡,说话也相对的就少了许多的顾忌。
有些话也只有他来说才合适。
林三少嘲笑了一声:“说什么忠心耿耿?若是真的忠心耿耿,为什么不把你自己做的那些勾当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你说沈琛引诱我,引诱我什么?引诱我投靠临江王?”
他好整以暇的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有什么好处?我的姐夫便是圣上,沈琛和临江王能给我什么好处,让我替他们做事?!首辅大人,要是说起结党营私,你们怎么不想一想,你们到底做过什么?”
隆庆帝阴恻恻的看了一眼蒋首辅,淡淡的问:“他做过什么?你说来给朕听听,朕真的是聋了太久了。”
这一句话一出,蒋子宁便觉得如同惊雷响在了耳边。
隆庆帝分明是已经信了。
林三少没有犹豫迟疑,半点拖泥带水也没有,径直便把话给说了:“圣上不知,杜子玲是在臣的诏狱里头死的,臣当时没有收到您的命令,便坚决的认为杜子玲罪不至死-----他不过是替陈御史求求情罢了,圣上圣明烛照,向来都是仁慈御下,如何会为了这等小事就要了别人的性命?因此臣不肯动杜子玲,可是没有料到,杜子玲却还是死了,臣那时候还碰巧就被调去了房山查一宗案子......”
这种调虎离山的计谋,只要一说隆庆帝便知道了,他似笑非笑的看了蒋子宁一眼:“那你说说,这事儿又是怎么回事?”
锦衣卫是他给林三少的,从最初的曹文跟林三少两人平起平坐,到现在林三少一人独大,他是想把林三少给培养起来,到时候留给自己的儿子用。
哪怕到时候六皇子真的不能再登帝位了,有个林三少护着,起码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蒋子宁连林三少的锦衣卫都开始插手,这的确是犯了他的大忌,让他无法容谅。
蒋子宁被惊得厉害,往锦衣卫里安插人手,的确是他儿子提起来的,当时他也觉得林三少的确是一个大隐患,主要是这个人既无法拉拢,又不能收买,是个极为不好对付的角色,而且他还因为跟卫安的关系而对沈琛他们极为关照。
这的确是让人犯愁的事,他便同意了儿子往锦衣卫收买人安插人手的做法。
可是当时林三少吃了这个哑巴亏,现在却把这件事又重新给翻了出来。
他知道这回恐怕是难以善了了,便干脆破罐子破摔:“圣上,臣没有!臣如何敢做这样的事......”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回是凶多吉少的了,可是却还是想着临死前再挣扎挣扎。
隆庆帝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看着旁边的林三少,眼风扫过规规矩矩的站着,缩手缩脚,一个字都没说的沈琛,牵了牵嘴角和蔼的问林三少:“你说的这些,有证据没有?”
蒋子宁的确是罪该万死,可是如他所说,他也的确是被沈琛算计了。
这些事,他知道蒋子宁或许是做了,可是沈琛闹出来,也是的确是打着替临江王翻案的主意,这些人一个一个的全都有所图谋,都是在想借着他的力来达成目的除掉对方,他心里心知肚明。
他对于沈琛和蒋子宁的生死根本无所谓,对于他们两个到底谁技高一筹也都无所谓。
重要的是,他能借着这次的事,让这两方人马都人仰马翻,两败俱伤。
反正他们谁都不冤枉。
林三少点了点头,遥遥的看了陈御史一眼,道:“臣手里有了证据,当时杀杜子玲的人都已经被抓了,他们的供状都已经在臣手里......”
陈御史便紧跟着接话:“圣上,臣手里杜子玲的密信也有,里头详细的记录了蒋子宁父子勾结的地方官员名单,还有他们如何驱使这些人替他们办事......他们贪得无厌,对于这些地方官员极为苛刻,就单单譬如说是江南织造的洪新元,为了在他们父子的把持下仍旧能在这个位子上坐稳,便被迫向他们缴纳了三十万两的白银!这三十万两白银从哪里来?!当然是从百姓们手里来,更可恶的是,他们竟然还从圣上的私库里动起了手脚,今年江南织造局本该给您进献二十万匹松江布,可是最后却被克扣了五万匹之多.....实在是大胆至极。蒋松文仗着自己是尚宝司少卿,也不知道昧下了多少进贡的东西,这些都是从给您的私库里头截出来的......杜子玲跟洪新元是多年旧相识,洪新元偶然跟他抱怨,还说自己就因为给他们进贡了贡品,所以成了他们的走狗,连带着还得听他们的话,对他们言听计从,他们吩咐他去讨好临江王,而后趁机将这些事都记录在案,而后当成他们勾结临江王的铁证,让他们不能反抗......”
蒋子宁声音发哑,喉咙已经全然不能发出声音,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朵烟花,看着面前的陈御史,指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曾经自己也说过,真话里头搀着假话,是最叫人不能分辨的。
现在沈琛也拿这一招来对付他了。
这些事他的确是都做过,可是事情却原本全部都不是那么回事,现在被林三少跟陈御史一说,就成了他处心积虑的给重要的大臣们设局,把他们拉下水供自己驱使。
这落在隆庆帝眼里,就是他们心思深沉,早就已经在替之后的事情做准备,现在就已经想着把持朝政,做挟持幼年天子,或是扶持楚景盟楚景迁上位的打算。
他百口莫辩,看着面前的人,觉得他们一个个的都面目可憎,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一百六十七·报应
隆庆帝支撑不住了,他精神原本就越来越差,睡得多醒的时候少,也是因为身体越来越不好,因此他才越发的开始怀念起从前来。
要是明皇后还在就好了,他最近时常这样想,明皇后家世好,又懂事贤惠识大体,跟他是从患难时期一路扶持过来的。
虽然当时因为明家势大,他曾经短暂的疑心过她,可是现在所有的事都查清了,他知道明皇后是冤枉的,明家也是冤枉的,心里就隐隐的除了愧疚之外,生出一点可惜来。
大约是因为人死了,无法再做错事,便会显得格外的面目可亲起来。隆庆帝后来再想起明皇后,心里对她的猜忌怨恨一点也无,只剩下怀念和追缅。
从前的大皇子多好啊,被教导得温和知礼又懂事,若是大皇子还在的话,哪里还需要操心这些将来的事,又哪里需要这样心惊胆战于没有可以继承他的皇位的人。
只可惜,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
他看着面前的蒋子宁,有一瞬间有些恍惚,而后才叹息了一声:“你也跟着朕这样久了,朕从前觉得你是个可托付的人,可到现在看来,朕却忘了,人也是会变的。”
这一声叹息,蒋子宁就知道自己完了,他眼睛干涩得已经流不出眼泪来,捂着脸跪在地上,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隆庆帝淡淡的再瞥了他一眼,轻声道:“君臣一场,你也算得上尽心尽力服侍了朕一场......”
他皱眉道:“你收拾东西,回老家去罢。”
这是让他致仕的意思了。
这已经是念了旧情,所以没有下令杀他,蒋子宁心里清楚,他颓然跌坐在地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直到出了御书房的门,他才看着同样也被隆庆帝遣了出来的沈琛,半响扯了扯嘴角:“真是后生可畏,也怪不得你这样受临江王的喜爱,你原本也值得。”
这样的心机手段,放在哪里都是要被人重用的,临江王得了这么一个便宜儿子,可真是赚了。
他看着沈琛,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冷笑:“只是,你这样拼命,将来也不知道,会不会落得一个当年明家的下场?”
沈琛背着手站在廊下,看着外头的白雪皑皑,面上神情丝毫未变:“这些就不劳首辅大人操心了,雪大路难行,首辅大人慢走,我就不送了。”
蒋子宁冷笑了一声,并没有打伞,冒着大雪艰难的一步一步的走的不见了影子。
得势的时候蒋子宁可是能坐滑竿的,可是现在,却连伞也没人给送一把,沈琛望着他的背影,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等着里头的传召。
今天不仅仅是决定蒋子宁命运的一天,也是决定他们临江王府命运的一天。
一切都要看隆庆帝怎么决定了。
他知道,这一次打败蒋子宁,不等于他们临江王府就没事了,蒋子宁做的那些事到底是在隆庆帝心里种了一根刺。
虽然现在他们把这些事都推在了蒋子宁身上,跟陈御史合唱了这么一出戏,可是到底隆庆帝信了几分,又是问题。
他闭了闭眼睛,背着手神情凝重,等着里头的消息。
林三少一人被留在御书房,隆庆帝使唤他去沏茶,等到他把茶端上来,却又不喝了,让他放在一边,而后才问他:“你对卫家和沈琛,似乎很是信任?”
他神情随意,仿佛是在闲话家常,可是林三少却知道这是跟之前问蒋子宁的话那样,是在决定卫家和沈琛生死的问题。
他似乎有些犹豫,而后过了一瞬才看着隆庆帝,放下了茶杯,老老实实的叫了一声姐夫。
隆庆帝咳嗽了几声,没有应,淡淡的看着他叹了口气:“沈琛可不是池中物啊!”
这么多年看下来,其他的宗室子弟中,都没有比得上沈琛的,沈琛聪明,而且不是一般的聪明,当年为了得他的欢心,跟临江王假装闹翻,而后又替沈聪报了仇,不动声色的整垮了冯家。
到后来,隆庆帝发觉沈琛跟临江王的关系还是不变时,却已经不能动他了-----他实在是个太能干的人,凡事都想的比别人周到,做的又比别人好,隆庆帝忌惮他,却也得承认用他用的舒服。
皱了皱眉头,隆庆帝看着林三少,道:“你若实在是喜欢卫七,那也简单......”他盯着林三少,声音虽轻,却含着雷霆万钧:“只要你开口,朕便借此机会,杀了沈琛,再寻个机会,把卫七赐婚给你。”
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仿佛这些人的命运前程都不是前程。
林三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妥协,坚决的摇了摇头:“圣上,臣不是这样的人。臣虽然心悦卫七,可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从您赐婚她跟沈琛那一天开始,臣便已经死心了。臣把沈琛当作兄弟,既然是兄弟,又怎么能觊觎他的东西?”
隆庆帝不置可否,淡淡的反问了一声:“兄弟?”
林三少斩钉截铁的应了一声是:“是,蒋子宁说臣是被沈琛蛊惑了,可是臣自问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更不是那等没有脑子的,臣到现在也认为沈琛这个人可交。”
隆庆帝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可是他现在把你当兄弟,可以后呢?”
“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臣只是觉得,沈琛比起楚景盟和楚景迁来,更为值得交往。”林三少并不迟疑,诚恳的说了自己的想法,见隆庆帝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微微点头,便紧跟着又道:“俗话也说,日久见人心,圣上也看得出来罢?沈琛虽然狡猾了些,可是人却不坏,这么多年来,除了把他逼到绝路的,他从未下过真正的狠手。临江王府的后院也并不清静,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见他抱怨过,他对于屡次想要他性命的临江王妃尚且能容忍,何况是其他人?”
至于对蒋子宁他们下了这样的狠手,并没有半点留情,那也是因为蒋子宁他们做的实在太过分罢了。
一百六十八·惩治
林三少这番话实在是意有所指,隆庆帝哪怕是不必想,也能猜得到他是在借此隐喻什么,他看着林三少,许久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淡淡的道:“你这么说,意思是在指朕对于他们太苛刻了?”
临江王府的确是被陷害的,可是在隆庆帝看来,他们并不冤枉。
蒋子宁固然是坏,固然是费尽心机手段的想要把临江王府置于死地,可是就算是蒋子宁那样厉害的心机手段,不照样是败在了沈琛的手里?
沈琛跟临江王府能够忍得住这么久,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将蒋子宁这样的庞然大物一朝推倒,这是何等可怕的实力?
要说之前临江王府没有处心积虑的算计皇位,他是不信的。
老五素来是能干的,从前先帝还在的时候,就最欣赏老五,说他能文能武,实在是个好材料。
是个什么样的好材料,不言而喻,也因为这句话,隆庆帝就算是登上了这个位子,也从来没有一天彻底的安心过。
这么些个兄弟,斗到现在,死也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两个,一个郑王那是现在儿子都才出生的,更是没什么其他势力,连封地都不能掌控在手里,形同废人,另一个就是临江王,从前觉得他虽然聪明却厚道,可是现在看来,他除了厚道的一面,竟也有这样杀伐果断的一面。
而且陈御史等人埋藏的何其之深?
要是蒋子宁不挖出来,他甚至都还不知道陈御史跟临江王有这样深厚的关系。
临江王准备的越是充分,表现得越是听话,他心里便愈发的惶恐和戒备,这样的人,有谋略手段,还能隐忍,等到以后真的有了权势在手,哪里还是能容得下威胁的人?
到时候他的儿子,岂不是就危险了?
他是想替儿子打算,可不是想要给儿子找来一个刽子手。
他希望林三少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局势,临江王府又究竟是不是真的值得交往的朋友。
林三少明白他的意思,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白瓷的杯子,坦然的看着隆庆帝道:“姐夫,六皇子太小了。”
这一句话就点出了现在的关键。
哪怕是真的把皇位给了六皇子,可是六皇子守得住吗?
北边有鞑靼在虎视眈眈,南边沿海的倭寇还屡屡有进犯之举,六皇子哪里能力挽狂澜?就怕到时候有了名分却守不住,那下场才真是难堪。
林三少看着隆庆帝的面色,试探着道:“要是相比起楚景盟跟楚景迁来说,临江王还是一个较为能够相信的人。至少他说话,是算话的。”
临江王这个好处隆庆帝倒是知道的,他嗯了一声,嘲笑道:“可现在朕把他关了这么久,他心里就没有怨恨?”
林三少想了想便道:“圣上,雷霆雨露均是君恩,这个道理王爷是聪明人,应当明白的。再说这次的事,都是蒋子宁等人别有用心蓄意陷害,跟圣上又有何关系呢?圣上也不过是受人蒙蔽了而已。”
现在退一步,给临江王一个台阶下,那也就是给隆庆帝自己一个台阶下。
隆庆帝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身体每况愈下不说,连带着精神也越来越不好,对朝廷的事也是越来越力不从心。
又因为蒋子宁和蒋松文近半年来倒行逆施,朝廷官员都已经大部分对于蒋子宁敢怒不敢言,开始靠拢临江王。
临江王又有军功又是当年先帝曾经口头许诺过的太子人选,早已经是众望所归了。
这也是蒋子宁之前在隆庆帝跟前,陷害临江王的最大的筹码。
现在隆庆帝心里也清楚,哪怕是他死咬着不松口,也已经大势已去了,他再这样坚持下去,也不过是两败俱伤拖时间罢了。
这也是之前他虽然震怒,却不曾对临江王下杀令的原因,因为他知道,真的走出这一步,就再也难以挽回了。
他靠在软枕上,眼睛酸涩头隐隐作痛,好一会儿心脏处的尖锐疼痛才缓和了一些,看着林三少道:“朕能替小六做的,总想着多做一些,还有淑妃,朕若是走了,他们便是别人刀板上的鱼肉......”
外头黄庆小心翼翼的敲了门,禀报说是太医已经把药煎好了,林三少亲自出去端进来,递给隆庆帝,轻声道:“圣上,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您严惩蒋家父子,放了临江王,再慰问一番,亲自下诏书.....到时候临江王便是当主任天下人的面得了您的恩惠,他日若是再对淑妃娘娘和六皇子不义,天下人便都会共同声讨。他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相反,您要是真的再把他给逼急了.....”
隆庆帝沉默了许久,也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对着林三少道:“你就不怕朕觉得你是出卖了朕?”
林三少全然不惧,看着隆庆帝直言不讳:“臣是六皇子的舅舅,是淑妃娘娘的亲弟弟,臣是绝对不会做对他们不利的事的,臣是姐夫带大的,也不可能会对姐夫不利,姐夫,臣不敢说没有私心,可臣的私心,也是希望淑妃娘娘跟六皇子能平平安安过这一生。”
药还在冒着热气,一阵一阵的热气涌上来,隆庆帝的脸掩在雾气里看不出表情,过了许久许久,才似乎叹息了一声:“好了,你去看看你姐姐罢,朕再好好想想。”
林三少恭敬应是,刚要迈步,便听见隆庆帝又道:“去将沈琛给朕叫进来,朕有事问他。”
能问,那便是有些意思了,林三少不动声色的应是,出了门看了沈琛一眼,便道:“进去吧,圣上要见你。”
沈琛挑眉,跟他无声的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笑了笑,转身跟着黄庆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头的药味极为浓重,沈琛看着隆庆帝,跪下来磕了头,真心实意的喊了一声舅舅。
这一声舅舅把隆庆帝叫的有些恍惚,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琛,半响才道:“起来罢,许久没听你这样叫朕了,朕还有些不习惯。”
一百六十九·应允
京城变天了。
天气越来越冷,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可是宫里又接二连三的出事,先是原本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得了隆庆帝青眼的楚景盟跟楚景迁又忽然跌下云头,被发配去了岭南,永世不得回京。
而后又是临近年关的时候红的发紫的蒋家父子又出了事。
蒋松文被人参奏私吞工部拨下去的修建河堤的几十万两银子,又私底下收受官员贿赂,并且为了结党营私还买凶杀人,杀了关中侯,推邹青顶罪,又曾对郑王府不怀好意私下下手,差点要了寿宁郡主和郑王妃的性命。
隆庆帝大怒之下令人将蒋松文投入大理寺,命令三司会审此案,之前下狱了的陈御史被查明无罪,乃是被蒋家父子刻意栽赃诬陷,被官复原职,隆庆帝还特意让他担任主审官,审理蒋松文的案子。
让一个被蒋家父子诬陷了的人去审理这个案子,审蒋家父子,圣意如何,几乎都不言而喻了。
隆庆帝跟林淑妃说起此事的时候,带着些淡淡的惆怅和自嘲:“说到底,还是朕输了,这些年,朕费尽心机打压那些兄弟,可是等到最后,终于还是让他们得意了。”
他已经苍老憔悴的不行,可是他的那个五弟却还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先帝到四十岁上才得了的临江王,向来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偏偏临江王又争气,自来就是先帝的宠儿。
从前是他压着临江王登了帝位,可是等到现在,想要压也压不住了,到底是让临江王如愿了。
林淑妃握着他的手,安抚似地跪在他的龙榻边低声劝慰:“圣上别想这样多......”
隆庆帝摇了摇头,看着仍旧如花似玉的林淑妃,低声笑起来:“淑妃,这么多年,朕身边没人能陪朕久一些,朕从前总觉得是旁人的错,明皇后贤惠,朕觉得她软弱偏娘家,方皇后明艳,朕又嫌她不识大体,反正朕总是对的。可是等到现在,朕却忽然明白了,不是那些人都有错,错就错在她们跟着的是朕罢了,朕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
人病的久了,就总爱回想从前的事,以前想不通的事,现在过的久了,也慢慢的就想清楚了,那些女人一开始也都是好的,也都有吸引他的地方,要么温婉贤淑,要么明艳大方,可是到后来,却无一例外都变得面目可憎。
若是只有一个,那还或许是别人的问题,可是等到所有的女人都成了这样,那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他苦笑了一声,见林淑妃似乎要说话,便摇了摇头:“你不必安慰朕了,朕心里心知肚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也是朕咎由自取,朕不是生不出儿子,只是朕不配当父亲,那些孩子都因为朕的缘故死了.....现在只剩下了小五和小六。小五没有法子,朕当时气急了,做的太绝,叫天下人都知道了,他是没有指望了,可是小六不同......”
林淑妃跪坐在榻前替隆庆帝递帕子,垂下眼睛忍不住叹气:“臣妾不敢奢求太多,只望小六能平安长大.....就好了。”
这个愿望也太朴实了,隆庆帝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垂下头情绪不明的道:“你这样想,是好的。再贪求更多,就容易惹祸了。”
形势比人强,形势也压得人不得不低头,隆庆帝看着被奶娘抱回来的六皇子,朝他招了招手,一下子便笑了起来:“快过来。”
六皇子蹬蹬蹬的从一进门处跑到隆庆帝榻前,胖胖的身体灵活的上了龙榻,上前亲昵的搂住了隆庆帝的脖子,轻轻的喊他:“父皇。”
隆庆帝心都要被他融化了,他有许多儿子,可是因为种种原因,等到孩子们稍微大些,要么是夭折了,要么是被他冷淡了,唯有六皇子,是他喜欢也亲近他的孩子。
他摸了摸六皇子的头,很是和蔼的问他:“从哪里来?”
“跟表哥去摘梅花了,给母妃插瓶用。”六皇子笑起来像足了隆庆帝小时候,有两只酒窝,胖胖的脸格外的喜庆憨厚。
隆庆帝喜欢他的紧,闻言便也跟着笑起来:“是么?沈琛那小子是个闲不住的,你跟着他,可得小心,不许摔了,告诉他,若是让你受了伤,朕可不能饶他!”
六皇子天真的握了握拳头:“表哥厉害呢,他爬树都不必爬,往旁边石头上一跳,就飞上去了!不会叫我摔倒的。”
林淑妃温和的替六皇子擦额头上的汗:“这大雪天的,跑出一身的汗,这一冷一热的,可别叫冻着了染上风寒!”
隆庆帝便皱起眉头来,急忙吩咐黄庆:“快些,叫奶娘将六皇子呆下去,换了衣裳,叫太医过来瞧瞧!”
黄庆急忙答应了,抱着六皇子小心的下去交给了奶娘。
隆庆帝便跟林淑妃说:“你说的是,现在我们也不要奢求更多了,孩子现在这么小,能平安长大已经就是福气。不管怎么说,老五总算比成王他们几个要成器多了,就如同你弟弟说的那样,有沈琛在,他总不至于跟个孩子一般斤斤计较,朕知道该怎么做了,会尽量的叫孩子和你以后的路途过的顺遂一些。”
他说完了这句话,便重新又剧烈的咳嗽起来,半响都喘得厉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林淑妃的眼眶便红了,急忙站起来替他轻拍着后背:“您慢些说,慢些说......”
隆庆帝挥了挥手,平复了情绪之后便跟他说:“再过一阵,朕让人去寻人去,把郑王给找回来,朕的兄弟们之中,实在只有他是最老实的,他又跟老五关系好,他要是回来,日后说不得还能照拂照拂你们。”
林淑妃哽咽着应了一声是,又让他:“您保养好身体,小六儿还小,臣妾......臣妾一人也实在是惶恐,我们都要靠着您呢......”
隆庆帝便深深的叹息了一声,他这回倒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好好对六皇子和林淑妃,可是来不及了。
一百七十章·变天
林淑妃出了御书房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外头四处都是明晃晃的灯笼,在月光下散着昏黄的光。
她从旁边的林嬷嬷手里接过了伞,亲自撑着下了台阶,便吩咐林嬷嬷:“明天一早准备些东西,送到定北侯府和郑王府去,就说是赏赐王妃和侯府老太太的,这回的事,叫她们受了委屈了。”
事情再也起不了变化了,兜兜转转这么久,该死的藩王都死光了,隆庆帝的身体又已经全然坏了,只是在熬日子。
能跟临江王争的人已经没有,楚景盟跟楚景迁甚至都只是废人了,临江王眼看着炙手可热,现在她更是只能对临江王等人礼敬有加。
林嬷嬷在旁边轻声答应了一声,见她心情似乎不大好,便安静的陪着她走了一段路,才劝道:“娘娘也想开些,其实.....我觉得三少说的也有道理,咱们六皇子实在是太小了,真的不必去趟这趟浑水。”
林嬷嬷是林淑妃身边得信任的心腹,平时林淑妃有什么事都是经过她的手去办,她最知道林淑妃的心思,也知道林淑妃是因为隆庆帝这些年来对她愈发的隆重的恩宠而开始变得有些舍不得。
倒不是舍不得权势和富贵,而是人都是有感情的,隆庆帝这些年对林淑妃母子的确是极好,她难免会对隆庆帝生出感情来,进而觉得有些愧疚。
她劝林淑妃:“事已至此,您也想开些吧,三少说的是,圣上现在对您好,说明不了什么,那只是因为他已经老了罢了,您要是放在十年前,未必就能平安把六皇子带大,他身边的哪一位有好下场的?再说.....再说若是他知道了您替临江王办的事,那就更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林淑妃抿了抿唇,眼里有些泪光一闪而逝,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本宫知道了,从此以后,这些话都不要再说了。”
既然没有希望,那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算是临江王现在是个宽容大度的人,当了皇帝以后,也未必能一直如此,该注意的,现在就要注意起来了,省的日后徒添是非。
林嬷嬷松了口气,她是林三少的人,什么事都是听林三少的,林三少叫她劝着林淑妃得打消不该有的念头,她就怕林淑妃会钻牛角尖,现在她能想通,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宫里定下了基调,外头也很快就能看出风向。
陈御史审案子的进度进展得极快,临近年关才开始审案,一连好些天都吃住都在大理寺,跟其他几个主审很快就将蒋松文的罪名给整理了出来。
最后等到三司的人将结案的奏折递到了他面前,他一看便摇了摇头:“你们这样的奏折交上去,只怕是不能如愿了。”
一同审理这个案子的还有徐安英,他是最要蒋子宁死的,蒋家父子压得他够久了,压得人心头难受,让他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这便实在是不能容忍了。
他也是当了多年官,在内阁里办了这么多年事的老臣了,可是结果却连自己的女婿都护不住,女婿为了保住官位,竟然还得给蒋家父子上贡,那是多少银子?!
真是可笑至极。
蒋家父子以为能一手遮天呢,还妄想着要捧楚景迁和楚景盟上位好彻底得尽好处,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他们以为好处只能被他们蒋家父子占尽吗?
隆庆帝是老了,蒋家父子能给自己找后路,他们当然也能给自己找后路。
楚景盟跟楚景迁算什么?
不过是刚从圈禁的地方放出来的两个废人罢了,有什么本事?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靠着隆庆帝跟蒋家父子得到的,一旦蒋家父子倒了,谁还能把他们扶起来?他们又哪里能撑得起来呢?
临江王就不同了,这可是真的年富力强的,才是真正的众望所归。
现在听见陈御史这么说,他一是尊重陈御史是临江王的姻亲,二是觉得陈御史的确是个有几分机灵的,便问他:“怎么说?”
其实隆庆帝对蒋家父子已经厌恶至极了,之所以要他们审这个案子,也不过是想要彻底把蒋家父子的势力连根拔除,好给临江王送一份大礼罢了。
他觉得这些罪证已经做的够明显了,反正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陈御史摸了摸胡子微笑摇头:“不是这样,你将蒋家父子写的这样贪得无厌,还说他们陷害忠良,那岂不是在骂圣上识人不清?还是要放和缓些,蒋家父子的罪状天下皆知,不必多说,不如再给他添一桩能够一锤定音,也叫圣上不担责任,毕竟,圣上总是没错的,也不会有错。”
徐安英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可不是么,他怎么忘了,隆庆帝是个不能听坏话的性子,要是把他形容得如此无能容易听信别人,到时候又叫隆庆帝心里不舒服,又横生波折,那便不好了。
哪怕隆庆帝不去找临江王的麻烦呢,给他们这些人小鞋穿,那也是够呛的。
他恍然大悟,急忙道:“是了,是了,还是您见多识广,一针见血,我险些就犯了大错了。”
陈御史笑了笑:“只是经历的事情多了些,因此才格外的多了些担心罢了,这也是我的一点愚见罢了。”
正说着,外头便有人来求见陈御史,陈御史点了头叫人进来,才发现是自家的长随,忍不住便愣了愣。
长随跪着给陈御史磕头,带着哭腔大声的喊了一声老爷:“老爷!夫人带着姑娘和少爷回来了,已经到了京城,管家这几天每天都去码头上等着,就怕错过了,今天终于接到了,管家让我来跟您说一声,请您今天早些回家,夫人和姑娘少爷等着呢!”
徐安英满面是笑的给他道喜:“总算是苦尽甘来了,恭喜恭喜啊!”
陈御史也跟着笑起来,重重的松了口气,语气温和的吩咐长随:“你就回去告诉夫人,就说我知道了,今天一定早些回去陪他们用饭。”
一百七十一·如愿
风越发的大了,陈御史下了轿子站在自家门口,都有些看不清自家门上的牌匾了,迟疑了半天,他才近乡情怯的从门槛处跨进去,对着满面带笑的问好的下人们笑了笑,艰难的动了动步子往里走。
绕过了影壁,他抄近路到了垂花门,便见不少裹着棉袄的下人正喜气洋洋的给树木刷白漆绑破旧的被褥。
府里荒废许久了,陈御史虽然出了诏狱,却也一时顾不得家里的事,家里还是有了女主人才有了生气。
陈御史脚步轻快了些,等到了后院正院的回廊处,便听见了里头传来的欢笑声,忍不住便有些热泪盈眶,疾走了几步。
丫头们见了他都欢快的叫了起来,一叠声的喊着老爷,一面掀了帘子禀报请他进去。
屋子里头的摆设都焕然一新,该是哪儿的便仍旧摆在原位,跟陈御史刚从诏狱回来事的杂乱无章行成鲜明对比。
陈御史看着缓缓站起来的陈夫人,疾走了几步攥住了陈夫人的手。
陈夫人的嘴唇苍白的厉害,素来保养得宜的脸也多了几道皱纹,眼角处的细纹用粉也遮不住了,见到了陈御史眼泪便滚滚落下来:“老爷.....我还以为,永远见不着您了!”
这一阵子,把这一生没经历过的波折都经历过了,好几次都差点儿没了性命,带着儿女东躲西藏的,虽然有人照拂,可是那种孤苦无依的感觉,到如今也仍旧记忆犹新,让她时常从睡梦中被惊醒。
从家破人亡到现在又重新团聚,这一切都跟做梦一般,她顾不得儿女们也在场,忍不住握住陈御史的手,哭的泣不成声。
陈绵绵也觉得委屈,见父亲低声安慰母亲,也在旁边哭的厉害。
妻女哭成一团,陈御史安慰了好一阵才让她们止住了哭声,勉强笑道:“虽然让你们受了这么多惊吓,实在是委屈了你们,可是现在也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这是该开心的事才对啊,怎么这样哭哭啼啼的?”
他安慰了一阵,见他们都不哭了,才问他们细节:“我在狱中,消息不通,三少虽然极力保我,可为了不引起蒋家父子的疑心,能做的有限,等我听说你们出了事.....”
他顿了顿,想起那段时间便觉得更加恨蒋家父子一些,过了一会儿才道:“一开始我还真的以为你们已经死了,真是了无生趣,虽然后来三少告诉我,你们没事,平西侯已经都安排好了,不会出差错,可是我心里始终不能安心,现在看见你们,这一颗心才算是真的落地了。”
陈夫人也委屈惊怕的厉害:“可不是,这一个月来经历的事情比我前半生加起来经历的事还要多,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躲不过去了,可是终究还是熬了下来。只是可怜了绵绵,陪着我担惊受怕的,前些日子,宇哥儿高烧不退,我担心您又担心宇哥儿,病倒了,辛苦了她,她瘦的人都脱了相了......”
陈御史看了看憔悴不少的女儿,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心酸,摸了摸她的头,半响才忍住了喉咙里的哽咽,低低的叹了一声:“好歹现在没事,都罢了,从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一家人终于坐下来吃了顿饭,陈御史还没来得及再问问儿女这一路上的事,就听见外头说是卫来了。
他看了陈夫人一眼,有些诧异:“这么晚了,阿怎么还过来了?”
陈夫人提起卫便满脸是笑,从前她虽然知道这是女婿,可是又没真的成亲,哪里真的有什么太过的情分,可是经过了这件事,她才看出卫这个人的好处,忠厚又耿直,难得的是重情义。
这一项就抵过所有的不足了,她看了陈绵绵一眼,见陈绵绵有些害羞,便低声告诉陈御史:“阿早就来了,今天来码头接我们的时候,阿便等在码头了,陪着我们回来了,又回去定北侯府报信,现在又过来,想必是有什么东西又要送过来,今天这来来回回的,也不知道多少趟了。”
她说到这里,又想起来,有些懊恼:“说起来,早该遣人过去问问他,今天晚上是不是过来一道用饭的,他替我们跑前跑后,今天怕是也没怎么吃上东西。”
陈御史看了她一眼,见她满心都是对这个女婿的欢喜和欣赏,心里也跟着开心。
现在跟从前不同了,等到临江王登位,卫家那就是妥妥的新任勋贵,卫有卫安这个妹妹,沈琛这个妹夫,自己还有能力,前途无量。
难得的是卫还是个重情义的,竟然敢为了他们陈家当街就去拦住蒋松文的轿子,这是何等的勇气?
陈夫人能这样看重这个女婿,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微笑着点点头,顺着陈夫人的话道:“是呢,不过也没关系,咱们两家也该做亲了,阿身上的孝今年便除了,等他出了孝,便该筹备起婚事来,再加上咱们跟定北侯府的关系,既然现在已经没事了,合该请侯府的老太太她们一道过来聚一聚的,也是咱们的心意。”
陈夫人急忙应了一声:“是,我早就想到了,眼看着已经快要小年了,今年腊八咱们也不在京城,不能送粥,就干脆借着小年,去个信,问问侯府他们有没有空,能不能便一道过来,大家一同过个小年。”
说着,出去请卫的人便进来了,带着卫进来。
卫一进来便朝陈御史跟陈夫人重新行了大礼。
陈夫人急忙叫了起,又问他:“这么大的雪怎么还过来?身上穿的衣服够不够?吃过饭了没有?”
卫急忙点头:“吃过了,老太太叫我给您送些年礼过来,她说这不合理数,可是明天想必府里就宾客盈门了,因此干脆就把东西提早送过来,免得给您添麻烦。”
陈夫人便笑起来:“老太太言重了,这是在体贴我们呢,我们心里都知道,这么说,实在是叫我们不知如何是好了。”
一百七十二·坏事
陈家一片喜气洋洋,陈御史领着卫去了书房,陈夫人便跟陈绵绵道:“阿是个好孩子,从前我还总担心,卫老太太那样厉害,卫七小姐又厉害,你上头有这么个厉害的长辈和小姑子日子怕是不好过,可是现在看来,你父亲才是当真有眼光,慧眼识人,给你找了个这样的良婿。”
陈绵绵瘦了许多,自家来不及定做衣服,还是定北侯府送了许多绣娘来,拿了之前给卫安做的过年的新衣裳,改了尺寸。
她有些羞怯的挽着陈夫人的胳膊,亲昵的将头埋在她胸口:“娘,您别说了.....怪不好意思的。”
陈夫人便宠溺的摸她的头:“姑娘大了,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可不兴学那些扭扭捏捏的做派,喜欢便是喜欢,既然喜欢,便一心一意同他过日子。卫是个好孩子,定北侯府老太太又厚道,我看着,卫五老爷这回定下的继室也是个不错的,卫老太太和卫安都首肯了的人,错不到哪儿去,只要你一心一意对卫,往后的日子不会差,只会越过越好。咱们这样的人家,嫁女儿实在是个愁人的事儿-----总不能找家世不匹配的,那样惹人笑话,可是家世匹配的吧,却要么纨绔,要么花心,要么是不懂过日子的.....你跟在娘身边,看看你姑姑,看看你姨娘她们,哪一个是过的开心的?要么是有面子没里子,要么是面子里子都没有,就少见有什么好的。”
这是真的,陈绵绵这么些年,看在眼里的,都是姑姑如何跟姑父争吵,如何步步退后,到最后退无可退。
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可是嫁给卫,就全然没有这些烦恼了。
她靠在陈夫人身上,低声道:“我都知道,安安是个好人,阿也是。”
都已经开始叫阿了,陈夫人面上带着笑,握住女儿的手道:“你知道,便最好了。家翁家婆伺候好,老太太捧着些,至于卫安,她心思不在后宅,也不会与你为难,你以后啊,面子里子都会有,最重要的,是阿不是那等胡作非为的人,我看他对你,是难得的用心。”
母女俩絮絮叨叨的说了一晚上,书房里的陈御史也没有闲着,卫进门来便给了他一封信,他抽出信来看了许久,在灯下久久没有出神,过了好一阵,才抬起头看着卫问他:“这就是平西侯要你带过来的信?”
卫点了点头,在陈御史面前稍稍还是有些拘谨,见他似乎看完了,才道:“侯爷说,请您照着信做便是了,其他的,不必过多的追问。”
陈御史神情有些凝重,一时没有开口。
沈琛在信里说,临江王妃似乎属意徐安英的孙女儿来做楚景吾的世子妃,让他想办法黄了此事。
徐安英是个见风转舵的能手,向来是风往哪里吹她就往哪里摆,而且有个洪新元那样的女婿,他自己手里也极为不干净。
等到临江王上位,哪怕一开始碍于这回徐安英帮忙扳倒蒋家父子的事不会对他下手,那也是迟早要拿他开刀的。
这样的人怎么能做亲?
临江王妃不是蠢人,她肯定也知道徐安英主动凑上去不过是投机的行为,也知道还有楚景谙和瑜侧妃在旁边虎视眈眈,却还是做了这个决定,恐怕是跟徐安英有了什么交易。
徐安英定然是答应了临江王妃什么事,只是,到底是什么事?
陈御史想了想,觉得能让临江王妃心动的,还拿儿子的亲事许诺的,估计也只能是跟沈琛或是卫家有关的事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临江王妃也真是......
可是信里沈琛明白的说了,不必再过多追问,他便将信放在灯上烧了,点了点头对卫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侯爷,请他尽管放心。”
卫应了一声是,陈御史便又舒展了眉头笑道:“这回的事,还多亏了侯府,你回去,多多替我上复老太太,多谢她大恩大德。还有,你平常也尽管多过来,都是一家人了,没那么过忌讳的。”
卫有些羞赧,听他这么说,急忙点头。
陈御史便带了他回去跟陈夫人辞行。
陈夫人装了许多糕点礼品,让他带回去,又道:“原本想明天亲自过去送帖子的,可是现在你过来了,便让你带过去,等到了小年那一天,请老太太和夫人姑娘少爷们,一起过来吃顿饭。”
卫点头答应,陈夫人便又道:“你回去再告诉老太太,明天我还带着绵绵他们过去凑个热闹。”
这些风雨都已经停歇了,卫家便又开始跟平安侯府的徐四小姐商议起了婚事。
之前两家便已经商议的差不多了,连礼也开始走了,只是中途出了事耽搁了,现在卫的年纪已经大了,跟陈绵绵的婚事也已经定了这么久了,出了孝便得完婚,卫阳清自己的婚事就得更急,否则的话家里还是没个主事的夫人,到时候就诸多不便了。
卫家的大事,陈家收了帖子,是必定要去的。
卫起身恭敬的应是,看了陈绵绵一眼,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头,才告辞出来。
天色已经很晚了,等他回了定北侯府,就更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下了马车,便见了卫安常用的马车从侧门进了门。
他停住了脚,一开始有些尴尬犹豫,不知道是该往前去打招呼还是该转头-----他前些日子以为卫安明哲保身,不肯帮忙,心里还很怨怪他们。
可是等到知道卫安跟沈琛早就已经安排好了,替陈家把事情都想的周到,心里就又觉得愧疚难当,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了。
他正难堪的时候,卫安却已经看到了他,住了脚喊了他一声:“哥哥。”就站在原地朝他笑。
卫走了几步迎上去应了一声,心里的难堪都散去,温和的问她:“你从郑王府刚回来?”
郑王有了消息,却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回来,郑王妃天天都急的厉害。
一百七十三·亲昵
卫安点了点头,像是之前的那些争执和隔阂都不存在,微笑着看着卫问他:“哥哥是从陈御史家回来的吗?”
最近卫时常往陈御史家去,老太太说能帮忙的地方便要尽量帮忙。
卫提起这件事便更加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之前误以为沈琛和卫安明哲保身,对卫老太太和卫安都很是怨怪,说过许多次不好听的话。
他想起来,又想起之前卫安跟沈琛为了陈家做了这么多的事,便更加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愧疚的厉害,过了一会儿,才迟疑着喊了一声卫安的名字,而后就深深的吸了口气:“安安,我对不住你。”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人的日子却总要继续过下去,不管是卫玉珑还是长宁郡主,本质上卫安没有对不住她们,她们落到这个下场,只能说是她们咎由自取。
他想通了这一点,就觉得没什么好不承认的,苦笑了一声自嘲道:“从前我总说我心里不介意阿珑的事,也不介意母亲的事,可是其实我是骗你的,口不对心罢了。我从前总想不通你为什么非得要不肯罢手,虽然我知道母亲对你做的事只会更加过分,可是就是心里过不去,我是她生的,她的儿子,行事本来就会不自觉的便偏向她,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私心作祟,所以自己心里有鬼,才会处处觉得你们不会对我的事尽心尽力罢了。”
卫安没料到卫肯跟自己说这些,原本要插话的,这个时候也没再开口,只是立在原地陪着卫坐了下来。
天很冷了,卫安身上披着厚厚的孔雀羽毛制成的斗篷,卫身上也换了大衣裳,两个人手里握着暖炉,都不觉得冷,卫便跟卫安道歉:“我母亲对不住你,我虽然面上说不怪你,可是跟你到底是没有再交心的,对不住啊安安,我总是想起从前母亲在的时候,我还是大少爷,阿珑还是娇小姐,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过多的去做.....所以一对比现在你过的那样好,心里就始终放不下。”
卫安摇了摇头,见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才轻声道:“哥哥,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就像我没有办法不对长宁郡主和卫玉珑下手一样,你恨我怪我,也是难免的。”她见卫眉间似乎有些惆怅,便又道:“只是,你说的对,我们以后还要一起生活很长时间,你是我的娘家兄长,是我嫁出去后娘家的依靠,你的孩子到时候要唤我姑姑.....我们或许不是血脉相连,可是我对你的心,是妹妹对兄长的心。”
卫更觉得赧然,垂了头笑了一声:“我从前竟想不通这一点,你是我的妹妹,比阿珑是我的妹妹,没什么不好的,反而只会更好。”
他叹了口气,忍不住又笑了:“是啊,你说的是.....不过我始终还是得跟你说一声,这次的事多谢你跟沈琛。”
卫安握着手炉的手有些僵硬,见卫神情落寞,想了想便知道他是想差了,忍不住便低声道:“哥哥,我始终记得的,当时我被冷落,孤家寡人的时候,只有你记挂我。”
那个风筝,她到现在还仍旧珍藏着,就像是收藏了卫的好意。
卫诧异抬头,见卫安漂亮的眼睛里尽是诚意,就笑了起来:“我明白了,我不是个有用的人,只是,我始终是你哥哥。”
老太太那里已经派人来催了,卫安嗯了一声,笑着站起来,和卫一路聊陈家的事,到了老太太的院子,就看见沈琛正站在廊下。
这么晚了,沈琛竟然在这里,她有些诧异,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惊喜,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已经不自觉的加快了步子上了台阶,走到了沈琛跟前:“你怎么过来了?”
沈琛伸手替她将风帽拢了拢,见她脸被风吹的红红的,眼睛却亮的惊人,便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亲昵的道:“刚出宫,来瞧瞧你。”
他最近事情实在是多的厉害,平日里别说是平西侯府了,连凤凰台也少的去,卫安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便觉得满是欢喜,连眼睛里都不自觉的溢满了笑意:“这么晚了,风雪又大,为什么不明天来?反正....反正也是一样的。”
卫还没见过卫安这样的模样,忍不住脸上带笑,宠溺的看着他们,对伺候的人摆了摆手。
沈琛便笑起来了:“小没良心的,我为了见你,特地快马加鞭的从皇城直接过来的,连衣服都没来得及回家去换,你却说明天来也是一样的?这怎么一样?我想见你的心,一刻也耽误不了。”
卫安被他说的满脸通红,觉得又羞又恼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带着些甜蜜,看了他一眼,见他眼圈底下都是青黑,便忍不住嗔道:“谁要你来?”
沈琛便忍不住叹气:“真是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好了好了,是我死乞白赖的,非得要赖着来瞧瞧你才安心,好不好?”
他对卫安说话的时候,语气都不由自主的放轻,配上那张好看的脸,不远处的丫头看着都忍不住羡慕。
卫安有些招架不住了,正要抽开被沈琛握住的手,翡翠便笑盈盈的从里头出来,见了卫安和沈琛和卫便道:“可巧儿都来了,老太太正问呢,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进来,正要让小厮们寻去,说是天气冷,怕你们在外头呆久了冻着,快些进来罢。”
卫安脸更红了,低声喊了一声翡翠姐姐,便率先跟着她进了屋子。
屋子里地龙烧的暖暖的,卫老太太正跟二夫人三夫人笑着说些什么,见了他们脸上的笑意便更是真切,招手先把卫安叫到身边,看着翡翠替卫安把斗篷除了,才笑:“我正说呢,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头磨蹭不进来,原来是因为沈琛来了,怪道耽搁了这么久呢,外头风大雪大,什么话不能进来说,非得在外头说完了再进来不可?也不怕冻得慌。”
一百七十四·爱护
二夫人和三夫人都善意的哄笑起来。
二夫人看了沈琛一眼,还凑趣道:“可不是,早就听外头的人报进来说是回来了,可是就是没见着影子,老太太急的了不得,原来是叫咱们侯爷给绊住了。”
三夫人便更促狭些,看了卫一眼就道:“绊住便绊住罢,只是咱们阿也陪着在外头吃了这么久冷风,侯爷便这么对舅兄?”
一家人的感情经历风雨更见和谐亲热,开起玩笑也其乐融融。
卫安便调侃得脸通红,埋在卫老太太胸口处忍不住狠狠瞪了沈琛一眼,原本便跟卫说话稍微耽搁了一会儿时间的,被沈琛这么一拦着,便更是晚了,现在就算是告诉他们是跟卫在谈心,人家只怕也不肯信。
还是沈琛脸皮厚,笑着给他们请安告饶:“各位伯母还是饶了我罢,您们这些调侃我脸皮厚还没什么,可是安安却是个怕羞的,要是到时候她恼了,最后吃亏的还得是我,您二位就当是可怜小子,别再拿我们取笑啦!”
二夫人和三夫人被他逗得了不得,笑了一阵才罢休。
卫老太太也乐得看他们玩笑,等到他们不说了,才问沈琛:“刚从宫里出来?”顿了顿,隔着跳跃的烛火又开口问:“一切都还好罢?”
她知道事情也差不多尘埃落定了,该死的都死了,除了一个临江王,宗室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这个时候,隆庆帝本人的意愿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只是沈琛最近往宫里去的太频繁了,她还是忍不住问一问。
“都好。”沈琛回答的很是婉转:“御医们都守着,内阁如今是陈御史和徐大人钱大人轮番值夜上宿,都守在西苑。”
内阁理事都开始在宫里了,守着不肯离开,只能说明隆庆帝的身体越发的差了,差的肯定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弱,否则的话,大臣们不会这么守着,就怕他什么时候死了,得开始颁布遗诏,或是怕被趁机阴一把。
卫老太太心里全无可惜,只是淡淡冷笑。
隆庆帝一手把她的家族送去了地狱,满门尽丧他手,哪怕是到后来,隆庆帝知道了错,开始对明家弥补,对她弥补,那也不过是假惺惺罢了,在卫老太太眼里,抵不过明家的一条人命。
隆庆帝的多疑实在是把人给折腾怕了,因为他的疑心,逼死了多少的人?
他死了,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
她不再提这个人,又问沈琛:“一切可都妥当?不会生出什么意外罢?该准备的事,还是该早些准备了,省的临时出什么乱子。”
沈琛知道卫老太太问的是什么,见二夫人三夫人她们都竖起耳朵听的认真,便道:“您放心,都准备妥当了,陈御史和平安侯都在宫中,也彼此都有照应,父王已经到了沧州,最迟后天也该进京了。”
到时候便真的叫做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二夫人和三夫人从心里觉得欢喜,只要临江王上位,她们就是正儿八经的功臣,有卫老太太的情分,又有沈琛跟卫安的亲事在,她们两房的日子也只会更好过。
卫老太太听见沈琛这么说,就多看了他一眼:“位高权重者,心思同样深不可测,你万事都要小心。”
徐安英能提出跟临江王妃结亲,就说明他是有往上的心思的,想当临江王身边第一批亲近重臣。
偏偏沈琛跟临江王妃的关系是这样的。
徐安英说不定就会替临江王妃对沈琛做出什么事来,不得不防。
卫安的眼神也微微变冷,看了沈琛一眼,又重新垂下头。
沈琛答应了,知道卫老太太是在说临江王妃,想了想便道:“老太太,我有个请求。”
卫老太太挑了挑眉:“说。”
“圣上一旦有事,那父王便要登位了,登位之后,照旧应当是二十七日禁嫁娶丝竹宴饮,我想.....”
这话说的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的,可是屋子里都是最亲近不过的人,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沈琛看着卫安,轻声冲卫老太太道:“老太太,未免夜长梦多,我想等到那个时候便举行婚礼。”
夜长梦多,当然是怕临江王妃会从中作梗,到时候又生出什么事端来。
沈琛不怕临江王妃算计他,可是却怕临江王妃会把手段使在卫安身上。
可是偏偏现在箭在弦上,局势所迫,临江王万事俱备,只差一步就能登上那个位子,身边不能出丝毫的差错。
而楚景吾也不能在瑜侧妃和楚景谙虎视眈眈的同时再有一个不能登上皇后之位的母亲,否则的话,到时候楚景吾的世子之位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不能自处。
卫老太太明白沈琛的意思,吐了口气便嗯了一声:“你这么说,虽然仓促了些,却不是不能筹备,只是诸礼仪还是要齐备才好。”
她不想叫卫安嫁的有一点不美满,到时候成为被人当作话柄谈论。
沈琛急忙答应:“您放心,我都明白,我也不愿意委屈安安,绝对会风风光光的将她娶进平西侯府。”
是平西侯府,而不是宫里。
沈琛应该是拿定了主意了,不愿意再用临江王义子的身份活着,卫老太太心知肚明,顾不上问婚礼的事,先问他:“你已经决定了?”
要知道,哪怕是义子呢,那也比一个外甥可显得亲近多了。
沈琛若是留在临江王身边,将来一个亲王也只怕是必然的。
沈琛点头:“是,我已经决定了,或许退一步,能多得些清静,那也值了。我不愿意委屈了安安,得罪了太多人了,若是什么也没有,恐怕护不住她。可是我也不愿意叫她跟着我,让她成为别人的靶子.....这样,或许便能两全其美。”
卫安有些动容,她没有料到沈琛想的这样周到,连她的想法也想尽量照顾周全,这样被人全心全意爱护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连二夫人也忍不住有些嫉妒卫安的好命,有个这样护着她的夫婿。
一百七十五·喜事
这是大喜事,象征着卫家真正期望的好日子真的来了,从此以后就不必一直悬心隆庆帝会因为当年明家的事忌惮他们,会因为种种原因而猜忌他们。
隆庆帝带给他们的影响以后会降到最低,因此二夫人三夫人提起这事儿也都真心实意的高兴,还又道:“对了,明天郑王妃也带着小世子过来,许久没见小世子了,想必如今长的很是结实了。”
为了避嫌,平西侯府被围过了之后,他们就很少往郑王府去了,也是怕给郑王府添麻烦。
提起小世子,沈琛也笑了起来:“说起来,小世子有名字了。”
众人都看向他,还是卫老太太先道:“不是说,先叫着小名儿,等到王爷回来了,再给起名字吗?”
卫安也有些惊讶的看着沈琛。
沈琛的笑容就淡了淡,淡淡道:“是圣上给取的名字,叫做楚景泰。”
景泰,是让这山河从此太平,也是让郑王记住,他们能有这太平,能有这景泰,是因为他隆庆帝的缘故。
卫老太太不过一瞬便反应了过来:“寓意好,名字取的也好,这可是大好事,该叫王妃知道,再递折子进宫去谢恩的,咱们小世子从此以后也的确是如同这名字一般,一世安泰了。”
分明不同的意思,可是被卫老太太一说,在场的人的心里就都舒服了些,不管隆庆帝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也不必再穷究到底了,就当他是美好祝愿好了。
卫安也弯了弯眼睛笑起来:“听说,父王不大会取名字,当初府里的长史生了孙子要父王给想个名字,父王被折腾的惨了,觉得这伴随人一生的名字是件天大的事,因此迟迟定不下来,圣上如今替他解决了,他要是知道,肯定高兴坏了。”
家里现在都是自己人,原本什么话都敢说的,可是卫安知道,只要不到最后一刻,就不是松懈的时候。
反正现在好处已经占尽了,隆庆帝死了以后,他们的日子还很长,没有必要这个时候在这种小事上纠结什么。
虽然郑王妃一直都说,一定要等到郑王爷回来以后再取名,可是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啊。
卫老太太再问了沈琛几句要紧的话,等沈琛一一都回答了,才彻底放心,往后靠了靠,跟沈琛和卫安说:“对了,阿敬的事.....”
之前卫老太太就跟沈琛和卫安提过的,她不希望明敬继承明家的爵位。
明敬被教养的很好,可是终归跟明家自己教养出来的孩子不同,他没有什么天大的志向,也没了做将军的能力,以后充其量便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只能做富贵的公子哥罢了。
她也不愿意到时候卫安因为自己的缘故把明敬抬得够高。
经历了这么多事了,她早已经想开了,明敬能活着,能给明家留个香火,她便已经很知足了。
有什么样的本事就做什么样的事,若是完全不管他的能力只想给他更多,反而惹祸。
卫安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轻声道:“您的意思,我都知道了,我也让沈琛去问过了阿敬的意思。”
沈琛看了她一眼,对老太太道:“我跟阿敬谈过了,阿敬自己的意思,也是不愿意在官场浮沉,可是他的确是喜欢读书......”他顿了顿便道:“我的意思,不如让阿敬去翰林院。”
翰林院这个地方,向来出显贵。
可是比显贵和位极人臣的更多的,是籍籍无名的老学究。
那里的确是多的是人一心一意沉浸在学问里的,明敬去那里,当个富贵闲人,也到不了权力中心,不必争夺倾轧,实在是最好不过的了。
卫老太太也觉得沈琛考虑的很是周全了,挑了挑眉便道:“那便就这样罢,阿敬既喜欢,也就罢了。”
商议好了,等到第二天明敬早上来请安的时候,卫老太太便趁机把沈琛的打算告诉了明敬。
明敬开心的很,他如今跟老太太她们相处起来也完全自然了,笑道:“之前我便跟姐夫商议好了,不过姐夫也说了,进翰林院也不是想进便能进的,还得学问好,我打算去国子监读书,等到了明年秋天,下场试一试。”
这是对自己的前程都有划算呢,可见是个有分寸和远见的孩子,卫老太太心里更加觉得安慰,摸了摸他的头,含着笑道:“你既然这么想,那便跟着阿踏踏实实的读书,你二叔三叔的学问也都是好的,要是有不懂的,尽管去请教他们,去国子监的事,到时候等到时机成熟了,再提不迟。”
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国子监的,能进国子监的也都有名额的,明敬心里知道,便缠着卫老太太要去河东书院先读着。
卫老太太笑着答应了,听见外头说是平安侯夫人来了,便笑的更加欢喜,连忙将人请进来。
平安侯夫人一扫前些日子的颓然和憔悴,满面春风的领着女儿一道进来,见了老太太便笑着请安:“一大早便看见外头枝头上的喜鹊叫,可见这喜事实在是个好兆头。”
卫老太太笑了,见她穿的隆重妥帖,便笑问:“怎么是你来?我还以为,你会选旁人的。”
京城规矩,订亲这一日,是男方先往女方家里去将媒人接来男方家里用早饭,用了饭之后再一道往女方家里去,男方长辈们往女方家里送三牲糕点和各色礼品,在男方家里用了午饭,便算是定了亲了。
女方今天家里是有宴席要招待宾客的,徐四小姐是平安侯府的亲眷,在京中并没其他亲近的长辈,平安侯府便是她出嫁的地方,怎么平安侯夫人竟然亲自来了。
平安侯府今天本来也忙的很的,卫老太太还以为平安侯夫人要留在家里主持今天的订亲宴的。
没料到平安侯夫人竟亲自来了,那就是说家里的事得别人操持了,这是非同一般的重视,不管是对徐四小姐的,还是对卫家的重视,都不是什么坏事。
一百七十六·继室
平安侯夫人对着卫老太太的时候,亲热里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就如同她丈夫平安侯所说,卫老太太实在是个久经风雨的人,再大的难关,在她那里,都是熬一熬,便过去了的。
这一次的事,她险些以为定北侯府完了,还曾经考虑过如何跟定北侯府撇清关系,后来知道定北侯府没事,真是又惊又怕的出了一身的冷汗。
要是她真的做出了落井下石的事,现在还怎么跟卫家相处?
新帝又如何能容得下他们平安侯府?
就算是沈琛,只怕也恨不得一巴掌把他们给拍平了。
她真心实意的冲着老太太摇了摇头:“这个侄女儿,我是极爱的,嫁给您家,实在是对她好,对我们也好的一件大事,我自然务求事事妥帖,既然她现在没了亲娘料理,我那家里又是那么个情形,我想了想,便干脆由我自己来做媒人......”
卫老太太感慨的很,想了想就问她:“那边没来人?”
平安侯夫人就冷笑了一声:“来了,怎么没来呢?从前听说我们定了定北侯府,就一个接一个的送信来问,后来停了一阵子消停了,现在估计是听说了信儿,一个跑的比一个快,都说要来参加婚礼,还送信叫我们把阿四送回去,说是在老家里出嫁。”
这也是有的,大家世族的姑娘们出嫁,通常都要先跪别自家的长辈,去祠堂里拜过,才算是出了门子。
可是平安侯夫人娘家的那个情况,平安侯夫人也没有把这些规矩太当回事,那些族人也奈何不了她。
她做了主,把这些繁琐规矩都给免了,就让她从京城发嫁。
徐四小姐受了这么多年冷待,实在已经做的够多,跟族人的情分也都磨灭光了,那些人心知肚明曾对徐四小姐做过的事,加上现在徐四小姐嫁的是京城显贵,他们巴结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强硬反对?
见说回老宅不成,便一个个的争先恐后的要来京城给徐四小姐送嫁。
卫老太太听说,便道:“这便好了,我们知道她从前过的不甚如意....当然,她往后的日子未必能真的完全如她的心意,可是能替她做的,能叫她觉得开心些的,我们总愿意做。她受了那么多苦,那帮人也的确做的忒过分了些,现在她能得到那些人的仰望和羡慕,想必心里会更好受些。”
平安侯夫人便有些感动,她虽然嘴上总是说过去的事情过了就过去了,可是对于徐四小姐的遭遇不是不气的,卫家的人的确是有诚心,特地将婚事办的如此风光,而且对于那些族人们挑拨的话充耳不闻不算,还特地下了那样隆重的聘礼,为的就是给徐四小姐做脸。
有这么好的婆家,到时候陈绵绵嫁进来,又有徐四小姐这个长辈做继母,日子只会过的更好。
她顿了顿,点了头,跟卫老太太又说起最近发生的事:“对了,我听说,好似最近.....”她犹豫了片刻才道:“好似徐家对临江王世子很是热络?”
卫老太太知道她要问什么,笑了笑便道:“这便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了,世子自然有眼睛,是不是合适的人,世子自然会分辨清楚的。”
平安侯夫人就知道楚景吾自己是不愿意的了,摇了摇头忍不住道:“王妃娘娘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安生些不好么?世子跟侯爷感情这样好,他怎么可能听王妃的话?”
卫老太太嘴角挂着一抹讥讽的笑,她对于临江王妃的鼠目寸光已经极为厌烦了,加上临江王妃生事屡屡还要拿卫安来做筏子,就更是让她无法容忍。
说实话,她不怕临江王妃折腾。
反正临江王成了皇帝之后,也不是不能换皇后。
有一个换了两任皇后的隆庆帝在前,后头的做什么都不过分。
临江王妃要是觉得自己的日子太好过了,尽管折腾,等到临江王真的走到了那一步,后顾之忧都扫清了,回头清扫的就是她。
她哼了一声,没有接话,见二夫人三夫人来了,便笑着让二夫人三夫人请平安侯夫人出去坐席。
这一场小订办的很是热闹,平安侯府宾客盈门,因为急着成礼,因此小订过后一个月便是正式的婚礼,正好是元月二十七。
等到临江王进了京,拜见了隆庆帝,互相絮了兄弟情,回想起了过往的兄弟情深,和现在暂时没了消息的郑王,抱头痛哭了一阵,再在隆庆帝的介绍下分别认了内阁如今暂时的班子之后,时间便已经到了大年三十了。
大年三十这一天,又飘起了大雪,隆庆帝特意设了宫宴,邀请了临江王以及三品以上官员入宫赴宴。
有诰命的女眷们便都在如今后宫的实际上的女主人林淑妃的安排下,在揽月宫入席。
林淑妃居了上首,特意邀了临江王妃同坐。
临江王妃不敢跟林淑妃比肩,小心的辞了,又笑道:“都说京城的女孩儿们一个比一个的水灵,今天可真算是见识了。”
她说着,看着卫安的方向遥遥一笑,冲林淑妃道:“卫七小姐就比当年我回封地的时候,出落的更加楚楚动人了。”
林淑妃眉心一跳,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没接她的话茬儿,淡淡道:“寿宁郡主聪明懂事,本宫挺喜欢的。”
临江王妃嘴角噙笑,见卫安也似乎有所感的抬头,便转开了头嗯了一声,又转头去跟徐安英的夫人说话。
徐安英的夫人对眼前这位王妃极为恭敬,将自己孙女儿带在身边不断陪着笑脸,哄的临江王妃十分开心。
临江王妃也很是喜欢徐家小姑娘似地,问了好些话,才冲徐老夫人道:“太久不来京城,都生疏了,平日里我就很喜欢这些花朵儿一样的小姑娘们,得了空,徐老夫人可时常带着她来瞧瞧我。”
这话里蕴含的深意便很明显了,徐老夫人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冲着临江王妃不断点头:“王妃喜欢,便是她的造化了,一定时常上门叨扰的,只要王妃不嫌她粗鄙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