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二·胆子
董成器明白他在想什么,略笑了笑,就道:“你也知道沈琛的能耐,别人查不到的事,他跟林三少却未必不能,因此现如今当务之急,你是得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想想之前还有什么隐患没有,陆元荣又还有什么事不在你的掌控中的没有,先把这些事情给彻底先了结了罢。”
蒋松文没有迟疑,略微想了想,就嗯了一声,而后问:“那然后呢?如你所说,沈琛不会放过我,我就算是杀了沈琛,那也还有临江王府。照你这么说,我想了想,那就算是卫安死了,还有林三少呢,你这么个意思,岂不是就是说我一下子得罪了最不能得罪的两个人?一个林三少不必说,那可能还是未来的国舅爷.....”
他说到这里就皱起了眉头。
董成器知道他回过味来了,看着参茶的温度已经快要凉了,便端起来一饮而尽,轻声道:“你想的都没错,不管是临江王最后登位,还是咱们这位六皇子继位,算起来,对咱们家,对老爷子,对你,都没有什么好处。”
蒋松文瞪大了眼睛。
之前隆庆帝的意思,可是扶持六皇子,而后让蒋子宁跟林三少等人从中辅佐。
不管怎么说,那蒋子宁也算得上是未来帝师了,六皇子年纪又幼小,少不得得靠着他,那蒋家的权势便不会受到影响。
可是现在的局势来说,却的确是未必了。
他要对卫安动手,且还被林三少得知了,林三少偏还跟卫家是天然的盟友,对卫安也一往情深。
若是如此算下来的话,那未来的国舅爷就已经跟他们站在对立面了。
那蒋家还能讨什么好?
他惊了一跳,站了起来有些焦躁的在屋子里走动:“要是这么说的话,那蒋家岂不是走投无路了?”
“也未必啊。”董成器施施然的笑了笑:“此路不通,那便走别的路嘛。”
“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蒋松文立即反驳:“不管临江王还是六皇子登位,这么说的话,我们都没活路了,早知这样,还费这么多功夫对付什么沈琛,直接等死不就行了!”
董成器便摇了摇头:“说你笨你还喘上了,你没法子,我没法子,难不成老爷子还没法子?老爷子人老成精的人了,他要不是看出了这一点,这回会出手指点你?不管怎么说,去问老爷子,总是没错的。”
蒋松文莫名便想起前朝的陈庆来,那也当了二十三年首辅的人物,可是在新帝登基之后,就被一脚踹了,最后连死了也没钱下葬,被草草用了席子一裹,也不知扔在了什么地方。
他们蒋家现在还不如陈庆,陈庆至少当年还没怎么得罪过新帝,不过就是因为权力太大碍着新帝的路了。
现在他可是结结实实的得罪了林三和沈琛。
等到晚间回了老宅,老爷子终于见了他之后,他便忍不住将这件事跟老爷子说了,末了看着蒋子宁的脸色,支支吾吾的有些为难:“老爷子,您跟我说句话,我现在心里不安的很。我知道,沈琛不该得罪,可是现在不该得罪,那也得罪了.....”
蒋子宁人已经很老了,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一双眼睛也少见浑浊,仍旧清亮的很,此刻他看了儿子一眼,不紧不慢的放下了水:“是成器提点你的罢?你哪里能想到这么远,只有那小子,走一步看八步的,才这样狡黠。”
蒋松文服侍着他下了地,扶着他在旁边的榻上坐下了,才跟着坐在脚踏上嗯了一声:“我知道,我这些年捞的是有些太狠了,这些年我也考虑着收手了,可是沈琛他们根本不给我留余地.....”
蒋子宁笑了一声:“他们给你留什么余地?他们又不知道这背后站着的是你。”
蒋松文一下子被堵得没话说,好一会儿才讷讷的:“反正这仇是已经结下了,儿子想过了,沈琛跟林三少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怕是以后日子不好过,连累你。”
蒋子宁便一下子扑哧了一声,伸手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得了罢,你就是这个时候才能想到你老子!那你想的也不是你老子倒霉,想的是你老子完了,你也就跟着完了罢了。我还不知道你?”
他说完,见蒋松文怔怔的,叹了口气就道:“成器那小子说的是啊,现在是仇已经结下了,还不是好解的,若是实在不成,那也只有你死我活了。”
蒋松文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有些忧虑:“可是圣上现在看重临江王.....”
再不济,而且还有六皇子呢,就算是六皇子登基,现在卫家一样炙手可热。
蒋子宁嗯了一声,很自然的伸出脚来任由儿子亲自脱了鞋,才道:“是啊,圣上看重临江王,召临江王进京,很大可能是有效仿仁宗孝宗的打算,就算是最后不成,那六皇子登位了,林三少也不会任由我们坐大的,怎么看都对我们没好处。”
蒋松文就有些急了:“那怎么办?咱们就这么坐以待毙?!”
实在不是不想退,而是一旦退了,那就可能是万丈深渊,再也不能爬起来。
蒋子宁定定的看着儿子一瞬,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既然临江王不能上去,六皇子也不合适,那当然是.....”
他眯了眯,眼神变得晦暗不明,连带着声音都似乎有些含糊不清了。
可是蒋松文还是一字一句都听的清清楚楚的,他清楚的听见了蒋子宁说:“实在不行,那便让他们都不成吧。”
蒋松文打了个冷颤,让临江王登不上那个位子还好说,挑拨是非便是了,可是让六皇子也不行,那是什么意思?
他实在忍不住惊恐,看着父亲,连说话都有些磕巴了:“爹,您....您不是要.....”
蒋子宁微笑在他头上重重拍了一下:“想什么呢?!我是说,除了临江王,不是还有别的宗室吗?!能当这个位子的,也未必就只有他啊!那个位子,多的是有人想上去的。”
一百三十三·狐狸
蒋子宁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他是真真正正人老成精人物,这么多年了,因为隆庆帝的多疑,他身边的人换了又换,连明皇后的母族都覆灭了,接下来的方皇后、彭德妃,他身边亲近的人没有一个是有好下场的。
而他内阁的班子成员也是换了又换。
可是除了钱士云之外,唯有自家老爷子,是唯一一个跟着隆庆帝,甚至从来都不曾被他怀疑过的重臣。
蒋松文一听老爷子这么说,就知道老爷子是心里有数了,松了口气,恭敬的蹲在老爷子旁边,替他将鞋子除了,才道:“听您这意思,是想坏了临江王的好事?”
他皱着眉头迟疑一瞬,细细的想了想这个可能,便又道:“可是现在圣上跟临江王感情正好,而且正是有那个念头的时候,临江王又是个再谨慎不过的人,咱们若是想要动手.....怕是很多阻碍。”
蒋子宁蓄的长长的修剪了形状的胡须在轻轻抖动,笑完了之后他便垂头看着自己也已经四十了的儿子,轻微的摇了摇头:“你啊,还是太嫩了些,现在是我还活着,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遮掩替你想法子,等到你老子死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你可靠谁去呢?”
他叹了口气。
到底是他自己身处高位,四周都是恭维奉承的人,蒋松文占了首辅之子的便宜,仕途一帆风顺不说,哪怕是犯了错,也多的是求着喊着帮他遮掩的人,他难免便显得见识不够了。
不过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都已经这样了,再要去教他也只能慢慢的来,在他彻底能独当一面之前,这些事还是得自己这个当父亲的来给他收拾烂摊子,指明方向。
他看着蒋松文亲自去拿帕子过来,便指点他:“我也老了,原本想退下来的,可正如你所说,我还尚未退下来,就有人想着秋后算账了,可想而知,但凡我真的失了势,咱们家会是个什么情形。”
蒋松文抿了抿唇,声音低低的道:“父亲还硬朗着呢,那些人想要踩扁咱们家,且做梦去罢!”
“这些套话连你也说?”蒋子宁嗤笑了一声,不再遮掩:“这回你出事,知不知道朝中为什么没人给你说话?”
蒋松文有些困惑的摇头。
他也有些疑问,按理来说,现在他父亲还是首辅,那些锦衣卫,还有顺天府的人,的确是太不给他们家面子了。
蒋子宁便挑着眉头,洞若观火:“那是因为,有人正想借着这个事踩着我上去啊,又怎么会不抓紧时机落井下石?这回你出事,圣上冷落我,根本的原因不是因为沈琛卫安多难对付,不过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罢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在黑漆桌面上写下一个字,看着儿子轻轻的笑了笑:“你想想看,若我倒了,上去的是不是他们?”
陈阁老?!
蒋松文只觉得不寒而栗,抬眼看了蒋子宁一眼,问他:“父亲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可是陈阁老分明是蒋子宁提点着上去的啊!
他有些不明白了。
蒋子宁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嘲讽一笑:“我在太极殿门口跪了一天那天,正是陈御史在里头跟圣上商量江南水灾的事,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一从宫里出来,我便让人进宫去问过了,安公公虽未明说,可是却也差不多了,正是陈御史在圣上跟前说,林三少素来稳重,平西侯更不是无事生非之人,此事怕是真的另有隐情。”
陈御史也算得上是隆庆帝跟前数得上的人物了,当初靠着方皇后的关系一点一点慢慢起来的,后来又表现的踏实无害,又因为是蒋子宁的学生,蒋子宁才顺手提拔了他。
可是却没料到提拔出了一个白眼狼。
蒋松文皱着眉头很是不解:“就算是把您踩下去了,那前头论资历,论圣上宠信,也还有钱士云和秦升.....”
再不济,还有个徐安英呢。
他顿了顿:“这也太奇怪了些,为了件还没影儿的事儿,他便这么快想要踩下您这个恩师去,在朝中不是也要被人唾骂吗?!”
天地君亲师,师生关系可是自古以来压在人身上的一道枷锁,君不见之前多少人因为污蔑老师,自己的一生也前途尽毁吗?
陈御史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他是得了失心疯了吗?
见蒋松文这么问,蒋子宁挪了挪脚,示意儿子也坐,才慢条斯理的道:“你也别觉得这有什么难以置信的,换个角度想想,他想讨好讨好未来的新君,这不也是极为正常的事吗?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自古不变的正理啊。”
蒋松文冷笑了一声,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厌恶:“那他是瞎了眼,茶还没凉呢,这么迫不及待的就要去趁热灶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
蒋子宁比他沉得住气多了,面上连一点儿愤怒的情绪也没有,抬手接了蒋松文递来的茶,不甚在意似地又抛出了一句话:“我叫阿文查过了,陈家跟卫家定亲,也很有学问。他们两家怕不只是儿女亲家,或者说,在定儿女亲家之后,他便已经通过卫家跟临江王示好了。这回他为沈琛说话,恐怕也有这个缘故。”
当初陈御史跟卫家定了亲事,蒋子宁便有过疑心的,觉得作为方皇后的妹夫而去亲近卫家极为不合理。
可是后来是陈御史他主动来表明过心迹,说是在普慈庵的时候两家大人带着孩子去了,出了些差错,导致出了些误会,因此才定下了儿女亲事。
后来陈家跟卫家也没有太多往来,婚事虽然定了,却因为卫守孝而一直还没举行,陈御史除了偶尔帮衬帮衬卫家,其他的倒看不出来什么。
直到这一次,蒋子宁才知道陈御史恐怕早就已经跟临江王达成了某种默契,成了卫家和临江王的同盟。
真是可惜,知道的太晚了,这些年陈御史也藏的太好了些,让人根本无法预料。
一百三十四·退步
蒋松文眉头紧皱,忍不住恶狠狠的冷笑了一声,骂道:“这就是个这山望着那山高的!”
可是陈御史这些年来也的确是靠着蒋子宁在内阁站稳了脚跟,而且在隆庆帝跟前也很能说得上话了。
自己培养出来一个心腹大患,蒋松文咽了咽口水,一脸茫然的去问他爹:“那您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蒋子宁看着蒋松文又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要说也不是沈琛和卫安真的聪明到了哪儿去,而是自己儿子太不争气了一些,若不是董成器在旁边帮衬,恐怕他连这一步都做不到。
这些年他的脑子都用去怎么揽财上了,沉迷于声色犬马,仕途又一帆风顺,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以至于连对付敌人使出来的招数都不入流了。
他冷冷的看着旁边跳动的烛火,面上的表情并没有丝毫变化,淡淡的道:“什么打算怎么办?既然养的狼有了异心了,当然是除去了,否则留着等他回来再反咬你一口吗?这可是狼啊,叫咬一口,非得咬下你连皮带骨的一块肉不可。”
蒋松文听出些苗头了,他自来就知道自己父亲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凡是真的冒犯到他头上来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因此听出他父亲对于陈御史的恶意,他便带了些得意的笑:“父亲想怎么做?”
天气渐渐变凉了,哪怕是关着门窗,屋子里也已经开始有了丝丝的凉意,蒋子宁人老了受不住寒,拿了毯子盖在身上,顿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蒋松文:“也不怎么样,圣上最厌恶的莫过于不受控制的人和事。他之所以青睐临江王,无非是觉得临江王在他众兄弟之中,好似对皇位最无觊觎,这些年跟郑王也最老实。而且通过近些年来临江王的隐忍不发,他也觉得临江王是个忠厚的人,因此才会有这个打算。”
蒋松文这个倒是知道,他认真的点了点头:“圣上的身体愈发的不好了,前些日子不过是天气稍稍凉了些,他便一直缠绵病榻到现在,太医们用尽了各种法子,他看着还是没什么精神。也因为这个,您让那么多人弹劾临江王,说他嚣张跋扈,逾越礼制,圣上才还能忍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隆庆帝很怕自己就这么去了,没在众大臣面前施恩于临江王,就让临江王捡了现成的便宜,会对六皇子不利,因此做事还是很顾忌。
能想到这些,倒是让蒋子宁还觉得些许安慰,他摸着胡子嗯了一声,淡淡的道:“你说的是,现在临江王无非是靠着圣上的那点子想头,要是圣上一直有这个想头,那还好,他会一直平步青云。可是要是圣上没那个想头了,”
蒋松文眉头紧皱,忍不住恶狠狠的冷笑了一声,骂道:“这就是个这山望着那山高的!”
可是陈御史这些年来也的确是靠着蒋子宁在内阁站稳了脚跟,而且在隆庆帝跟前也很能说得上话了。
自己培养出来一个心腹大患,蒋松文咽了咽口水,一脸茫然的去问他爹:“那您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蒋子宁看着蒋松文又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要说也不是沈琛和卫安真的聪明到了哪儿去,而是自己儿子太不争气了一些,若不是董成器在旁边帮衬,恐怕他连这一步都做不到。
这些年他的脑子都用去怎么揽财上了,沉迷于声色犬马,仕途又一帆风顺,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以至于连对付敌人使出来的招数都不入流了。
他冷冷的看着旁边跳动的烛火,面上的表情并没有丝毫变化,淡淡的道:“什么打算怎么办?既然养的狼有了异心了,当然是除去了,否则留着等他回来再反咬你一口吗?这可是狼啊,叫咬一口,非得咬下你连皮带骨的一块肉不可。”
蒋松文听出些苗头了,他自来就知道自己父亲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凡是真的冒犯到他头上来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因此听出他父亲对于陈御史的恶意,他便带了些得意的笑:“父亲想怎么做?”
天气渐渐变凉了,哪怕是关着门窗,屋子里也已经开始有了丝丝的凉意,蒋子宁人老了受不住寒,拿了毯子盖在身上,顿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蒋松文:“也不怎么样,圣上最厌恶的莫过于不受控制的人和事。他之所以青睐临江王,无非是觉得临江王在他众兄弟之中,好似对皇位最无觊觎,这些年跟郑王也最老实。而且通过近些年来临江王的隐忍不发,他也觉得临江王是个忠厚的人,因此才会有这个打算。”
蒋松文这个倒是知道,他认真的点了点头:“圣上的身体愈发的不好了,前些日子不过是天气稍稍凉了些,他便一直缠绵病榻到现在,太医们用尽了各种法子,他看着还是没什么精神。也因为这个,您让那么多人弹劾临江王,说他嚣张跋扈,逾越礼制,圣上才还能忍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隆庆帝很怕自己就这么去了,没在众大臣面前施恩于临江王,就让临江王捡了现成的便宜,会对六皇子不利,因此做事还是很顾忌。
能想到这些,倒是让蒋子宁还觉得些许安慰,他摸着胡子嗯了一声,淡淡的道:“你说的是,现在临江王无非是靠着圣上的那点子想头,要是圣上一直有这个想头,那还好,他会一直平步青云。可是要是圣上没那个想头了,”
蒋松文眉头紧皱,忍不住恶狠狠的冷笑了一声,骂道:“这就是个这山望着那山高的!”
可是陈御史这些年来也的确是靠着蒋子宁在内阁站稳了脚跟,而且在隆庆帝跟前也很能说得上话了。
自己培养出来一个心腹大患,蒋松文咽了咽口水,一脸茫然的去问他爹:“那您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蒋子宁看着蒋松文又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要说也不是沈琛和卫安真的聪明到了哪儿去,而是自己儿子太不争气了一些,若不是董成器在旁边帮衬,恐怕他连这一步都做不到。
这些年他的脑子都用去怎么揽财上了,沉迷于声色犬马,仕途又一帆风顺,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以至于连对付敌人使出来的招数都不入流了。
他冷冷的看着旁边跳动的烛火,面上的表情并没有丝毫变化,淡淡的道:“什么打算怎么办?既然养的狼有了异心了,当然是除去了,否则留着等他回来再反咬你一口吗?这可是狼啊,叫咬一口,非得咬下你连皮带骨的一块肉不可。”
蒋松文听出些苗头了,他自来就知道自己父亲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凡是真的冒犯到他头上来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因此听出他父亲对于陈御史的恶意,他便带了些得意的笑:“父亲想怎么做?”
天气渐渐变凉了,哪怕是关着门窗,屋子里也已经开始有了丝丝的凉意,蒋子宁人老了受不住寒,拿了毯子盖在身上,顿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蒋松文:“也不怎么样,圣上最厌恶的莫过于不受控制的人和事。他之所以青睐临江王,无非是觉得临江王在他众兄弟之中,好似对皇位最无觊觎,这些年跟郑王也最老实。而且通过近些年来临江王的隐忍不发,他也觉得临江王是个忠厚的人,因此才会有这个打算。”
蒋松文这个倒是知道,他认真的点了点头:“圣上的身体愈发的不好了,前些日子不过是天气稍稍凉了些,他便一直缠绵病榻到现在,太医们用尽了各种法子,他看着还是没什么精神。也因为这个,您让那么多人弹劾临江王,说他嚣张跋扈,逾越礼制,圣上才还能忍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隆庆帝很怕自己就这么去了,没在众大臣面前施恩于临江王,就让临江王捡了现成的便宜,会对六皇子不利,因此做事还是很顾忌。
能想到这些,倒是让蒋子宁还觉得些许安慰,他摸着胡子嗯了一声,淡淡的道:“你说的是,现在临江王无非是靠着圣上的那点子想头,要是圣上一直有这个想头,那还好,他会一直平步青云。可是要是圣上没那个想头了,”
一百三十五·做小
蒋松文虽然没他老子那么聪明,很多时候也像头牛似地,可是等到这种时候,他反而能看得开了。
做小伏低这种事,虽然他作为首辅的儿子从来没有做过,可是想一想做了以后能换来的好处和安宁,也不是那么不能忍受。
何况就在他做好准备之后,第二天他老子就传来消息,说是要跟他一同去。
既然有他老子跟着,那就更不必说了,他私下里跟董成器笑了一声:“卫安跟沈琛也就能得意这么一阵子了,等这阵子过去了,我就看着他们怎么死,且先让他们得意一阵子。”
董成器自然是能明白蒋子宁这么做的目的的,他见蒋松文一扫之前的焦躁不安,变得自信又肆意,便也跟着应景的笑了,笑完了才又提醒他:“你也别得意的太早,要知道,哪怕是临江王真的不成什么气候了,卫家那个老太太,还是在圣上跟前有些地位的。更别提林三少了,因此你这回去,态度能放恭敬,便尽量放恭敬些,不管怎么说,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蒋松文不爱听这话,嗤笑了一声,不过他也没再说旁的,说到底,这回他的确是要去做足道歉的姿态的,当然是能忍则忍,因此他很是顺从的对着董成器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而后便又叮嘱他:“对了,云娘那里,你替我去处理干净,别最后生出什么事来。”
说起这个来的时候,他又觉得有些可惜似地叹了一声:“邹青跟了我那么久,的确是帮我不少的忙,我原本还想着,到时候成全了他跟云娘的,谁知道现在倒是.....”
董成器在他旁边坐下来,听见他说这话也跟着啧了一声:“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说起来,云娘这回也算是帮了你的大忙了,她去找了徐安英的儿子,徐三爷那可是个多情种子,当初求娶云娘不成,他的婚事一直别别扭扭的,说到底,心里还是惦记着云娘。这回要不是他伸手出去,你可没那么轻易跟邹青透口风,让邹青小心说话啊。”
“我知道。”蒋松文想起邹青和云娘来就觉得心里不大舒服,定了半响才道:“是我对不住邹青,这回让他替我背了黑锅丢了性命,云娘那里,你看着,能帮便帮,远远把她送走就是了。”
董成器挑了挑眉:“你不杀她了?”
“杀她做什么?”蒋松文摇头:“邹青还有家有口的,云娘是个最重情分不过的人,邹青既然托了她,请她帮忙照顾老小,她是肯定要做到的,不会出去乱说话。看在邹青跟我一场的份上,你多看顾他们些,远远送走罢。”
这天底下那么大,总有他们能待的地方。
董成器没什么异议,对于他来说,反正这些人不会影响他们之后的事,那便没什么大不了的,养着就养着,送走就送走,只要不坏事就好。
他嗯了一声答应下来:“我知道了,你放心便是,早些出去罢,老爷子怕是已经差不多出发了。你们首辅父子一同登门道歉,这排场做的这么大,可别被有心人挑了刺,那反倒不美了。”
蒋松文点点头,确认没什么差错了,跟董成器说了一声出了门,果然等他到郑王府门口的时候,老爷子的轿子也几乎是同时到了,便急忙下了轿扶着老爷子下轿。
蒋子宁手搭在他手上,残颤巍巍的下了轿子,抬头看了郑王府的牌匾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有一闪而过的冷意。
不过是一座虚有其表的王府罢了,哪怕是从前郑王还在的时候,想跟他这种手握重权的重臣针锋,也是难上加难。
何况现在郑王已经不在了。
沈琛跟卫安的确是有些能耐,可是那些能耐在他这个久经官场的老江湖看来,也不过就是些三脚猫的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他若是想要对付他们,不说易如反掌,可是也绝不会难到哪儿去。
就如同现在,他作为一朝首辅,亲自来道歉,他们俩也不知道受得起,还是受不起。
他抬了抬手,挡住了想要上去跟门房喊话的下人,自己亲自上前,很是平易近人的跟那些门房和护卫道:“劳烦诸位进去通报一声,就说,蒋某携不孝子来跟郑王妃和寿宁郡主、平西侯赔罪了。”
门房早认出那轿子不同寻常,等听见他自报家门只觉得眉心都跳了两跳,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行了个礼,便飞奔着进去通报了。
蒋松文跟他老爹站在门口,原本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受挫的,毕竟从前只有人家在他们家门口求门房通报的份,他们何尝被这样对待过。
可是等到瞧见他家老头子这么沉得住气,他也便跟着忍不住静下了心来了,他老爹可是首辅,首辅尚且能沉得住气,他怕什么?
他们这里能稳得下来,可是里头听见了消息的郑王妃却猛地被惊了一跳,家里没个男人在,因此待客上头都是小心再小心的,除了通家之好,几乎没有人这么没有眼色直接上门。
而最近就算是沈琛在府里,那府里也是泾渭分明,沈琛从来也不进二门的,哪怕是去卫安的院子,那也是有成群结队的人跟着,就是为了怕人闲话。
郑王妃没有接待过这样的重臣,听见是首辅更是觉得头痛,急忙让丁香去通知沈琛跟卫安。
沈琛去不在,他今天一早便进宫去了。
家里只剩下了一个卫安。
郑王妃便不由得有些发慌:“若是寻常的女眷还罢了,横竖招待了便是,可是偏偏却是首辅亲自前来,这没个男人待客,难不成要我亲自去招待不成?那成了什么样子?”
京城也的确没听说有过这样的先例,哪怕是有,那也是那些失了男人的寡妇家里,而且这种情况,那也是少之又少的。
郑王妃急的不行,末了便道:“不如,不如就去跟蒋大人说,就说,咱们家如今不方便,请他等王爷回来了......”
一百三十六·演戏
郑王妃也是没法子了,思来想去,总觉得不管是自己还是卫安出去待客,那都是容易叫人挑毛病的事。
现在本来就是蒋家来者不善,谁知道他们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来的呢?
要是他们现在来了,是她跟卫安出面招待的,他们回去一说,说是郑王府里头的王妃跟郡主招待的他们,再稍稍言语里带些什么,那她跟卫安恐怕都不要再做人了。
丁香觉得她这回思虑的甚是,急忙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我这便出去告知田伯他们......”
只是她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卫安的声音。
卫安自己掀了帘子进来,一进门便看见郑王妃,便轻声摇头:“王妃,不能拒之门外。”
郑王妃有些焦急:“我也知道这样不大妥当,可是得罪他们便得罪了罢,咱们跟他们原本无仇无怨的,可是他们不照样挑起这么多是非?要是咱们见了他们,这可是不合规矩的,谁知道他们到时候会说出什么难听的来?我们到底是女人家,人言可畏啊!”
卫安明白郑王妃的担忧,也知道蒋子宁挑这个时候来,绝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明知道沈琛已经去了宫里,而故意为之的。
在外人看来,他们是放低了身份,做小伏低的极为认真的来道歉赔罪的。
而要是郑王府的人因为说没有男丁便将他们拒之门外,那保准儿明天城里说郑王府倨傲的传言就会漫天都是。
要是见了,就如同郑王妃所说,到时候依附蒋家的人又有话说,他们到时候只怕会拿牝鸡司晨来说事,说他们郑王府毫无规矩可言,竟让几个妇道人家出来招待这种朝廷重臣,分明就是不知礼数,轻慢人家。
她轻轻朝着郑王妃点了点头:“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别着急,我已经让人去请舅舅了。”
郑王妃便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想了起来卫安嘴里的舅舅指的应当是镇南王,松了一口气问她:“来得及吗?”
卫安嗯了一声,示意丁香不必出去,笑了笑便道:“来得及的,我们把人先请进来罢,他们既然是来赔罪的,当然就得把表面的功夫做足,要是待不到一会儿便出去,那就不是我们招待不周,而是他们心意不足了。”
上一世卫安见惯了这样奈何人的手段,心里对于他们这些老江湖钝刀子杀人的那些伎俩一清二楚,因此这个下马威,她并不是很吃惊,也早就做足了准备。
郑王妃向来是很信任卫安的,既然卫安这样说了,她便急忙点了点头,顺着卫安的话松了口气:“既然你这么说,那便好了,那现在便把人请进来?”
卫安嗯了一声:“我已经让田伯先去把人请进来了,您别担心。”
田伯也是个极有趣的人,他是跟着郑王的老人了,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可是却是个极为八面玲珑的人,一出门,他看着外头隐隐绰绰围着看热闹的人,先能稳得住阵势,上前恭恭敬敬的做足了礼数,对蒋子宁和蒋松文弯着腰说了沈琛进宫的事。
而后便很是歉然:“王妃和郡主都是一介女流,不好抛头露面的,出来待客更怕叫首辅大人和尚书大人介怀,因此已经叫人飞驰去请镇南王和卫二老爷三老爷和五老爷来陪客了,还请二位大人稍等。”
蒋松文心里便忍不住骂了一声难听的。
这么说,就是要他们等到镇南王他们来不可。
原先还想着沈琛不在,至少能沾些便宜的,可是现在看来,就算是只有卫安一个,那对付起来也棘手的很。
怪不得之前陆元荣他们都恨卫安入骨,怕她怕成那样,这原是个值得人忌讳的人。
蒋子宁却什么也没露出来,一朝首辅了却还是很能弯得下腰,笑了笑跟着田伯往里走:“应该的,应该的,是我们思虑不周才是,并不曾听说平西侯临时进宫.....”
来都来了,这么大的阵仗,京城这么多眼睛盯着,宫里那边也看着,他们当然不能自己打脸。
只是既然不能叫众人都看见王府的怠慢了,那便没必要继续留在这大庭广众的丢人了,叫众人都看见他们陪着笑脸的模样。
没用的事,他向来是不多做的。
因此在知道这个下马威不能给的同时,他便迅速的改变了做法,顺坡下驴,跟着田伯进了门,在花厅里坐下,看了蒋松文一眼。
蒋松文也面上带笑,叹了口气先道:“之前我底下的管事收了人家的银子,险些害了郡主,我们十分过意不去,父亲特意亲自押着我来赔罪.....”他拍了拍手,看着底下人呈上来的礼单,拿在手里递过去:“这是一点心意,还请王妃和郡主千万收下。”
这里头田伯便说不上话了,恭敬的接了礼单,吩咐人上了茶点,笑道:“首辅大人和尚书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王爷不在,王府如今唯有王妃和郡主,实在不宜亲自招待二位,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二位海涵。”
蒋松文海涵不了,看了父亲一眼,等到田伯退了下去,就有些气急败坏:“爹!还说来做戏的,可是你瞧瞧,人家根本不接咱们的招儿,连出都不出来,面都见不着,咱们怎么着才能做这出戏?!”
蒋子宁瞥了他一眼,见他垂下头,才皮笑肉不笑的问:“急什么?”
卫安的确如同一条泥鳅似地滑不溜丢,可是她以为不直接见面接触便能无事了?
是,他们的确是当着看热闹的人的面说清楚了,他们都是女流之辈,不好待客,怕怠慢了,可是她不是请了别人来做陪东吗?
那些陪客的人的态度代表的不就是她们的态度?
到时候镇南王和卫家那几个人要是兜不住生了气,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那还不是出自卫安她们的授意么?
他定定的看着蒋松文,声音也慢慢的冷了下来:“你给我沉住了气,打起精神来,等会儿再见机行事!”
一百三十七·应付
镇南王来的倒不是很慢,他比卫家的三个老爷先到,从侧门进了王府先去了二门处的院落见卫安。
他们已经许久不见了,可是镇南王对于卫安这个外甥女却并没有什么疏离之感,见了她先站起来:“之前我在京郊练兵,都不曾听说你受伤的事,是前天回京了才知道的,实在是舅舅对不住你。”
老王妃至死都不放心卫安,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要看顾卫安的,可是实际上,却是他得卫安的看顾比较多一些,前头好几次的危难,若不是卫安帮忙,他简直难以想象该怎么样熬过去。
卫安摇了摇头,见了熟悉亲近的人便不自觉的笑起来:“舅舅言重了,其实原本我就没有受伤,不过是迷惑外人所以才借机装病罢了,您不知道正好,若是知道了,反而要为我悬心。”
镇南王就摸了摸她的头:“你外祖母临终前唯一放心不下的除了阿便是你了,我忙于公务,极少有时间关心你,从福建回来,这好似才是头一次仔细的看看你.....”
他叹了口气。
卫安没有觉得这有什么,毕竟镇南王严格的算起来,对她实在是不错了。她再次摇头:“我知道,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有什么事,去求您,您都会帮我,这便已经足够了。”
镇南王没说什么,喝了口茶,语气陡然变得冷了下来:“你这次受伤,是不是真的如同外头传言的那样,跟蒋家有关系?”
他知道蒋家父子在外头等着,也知道蒋家父子位高权重,可是就跟之前卫安想的那样,他也觉得,蒋家父子既然是来道歉的,那就该受得住这点等待的时间,因此并没有把他们当回事。
卫安点了点头,倒是并没有跟他一样体现出对蒋家父子的巨大敌意,轻描淡写的道:“之前还不确定,还是等到邹青都出来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说什么邹青收了别人的贿赂,因此才私底下瞒着蒋松文行事,这种鬼话,我是不信的。”
镇南王喝了口茶发出一声讥讽:“除非是吃了豹子胆了,否则这种这么大的事,谁家的奴才有这个胆子瞒着上头的主子去办?再说就算是真的邹青私底下瞒着去办的,他有那个本事吗?那些替他办事的可不是傻子,没有蒋松文的默认会替他办事!”
说到这里,镇南王又停了话头,看着面前的卫安,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个道理谁都知道,可是偏偏隆庆帝却不当回事,到现在还是把这件事高高挂起,根本没有当成一回事似地,这就令人值得深思了焦虑了。
归根到底,这件事没有皇帝发话,那就不能算在蒋松文身上,而不能算在蒋松文身上,那些有心人难免会根据隆庆帝这意思多揣测,觉得卫安是失了圣意,招来更多的麻烦。
他皱了皱眉头,最终只是长出了一口气:“既然现在锦衣卫和顺天府都只能拿出邹青的供词和那些人的供词,说明事情跟蒋松文无关,那这次,也只得罢了。”
卫安知道他在劝告自己这回要忍住这口气,轻声答应:“舅舅放心吧,我知道您的意思,不会现在就跟他们闹起来,或是让他们为难的。原本蒋子宁就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圣上的想法,他恐怕是最能揣摩准确的,这回他无非也就是觉得圣上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太有叫人多想的空间了,因此想过来做给圣上看的。说到底,他不是来跟我赔礼道歉,而是在给圣上赔礼道歉,叫圣上看看,他有多温顺听话,最好就是让圣上还能顺道看见咱们家的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的态度。”
知道她都看得清,镇南王便也放心了,看了她一眼便点头:“你知道便最好了,圣上如今身体逐渐变得更差,听说这些天几乎都起不来床,人病了,精神一差,跟着情绪肯定便也要变差的,除了林淑妃,旁的妃嫔如今根本不能近他的身了。”
这些卫安都已经听说了,平安侯把这些消息告诉了平安侯夫人,平安侯夫人便又都转告了卫老太太,自然也就顺理成章的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知道隆庆帝现在的心思,无非就是既想要临江王快些来京城,把这件事定下来,可是又怕临江王真的被捧高了会不好控制,因此才既恼怒那些人弹劾临江王逾矩,又怕临江王是真的逾矩。
也因此对沈琛都比从前苛刻了许多。
她嗯了一声,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提醒镇南王:“舅舅,时间差不多了,虽然要他们等,却也不能给他们发作的由头.....这回便要劳烦您了。”
蒋家父子之中,蒋松文应当不是那么难对付----沈琛早已经去打听过了,知道蒋松文一直以来都是靠着蒋子宁这颗大树才能一帆风顺,要说他自己,在工部也不能说是尸位素餐,是有才能的,可是在人情世故这一方面,却实在是显得有些段位不高。
要对付蒋子宁,不是一件轻易的事。
镇南王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他再能耐,总不能鸡蛋里挑骨头,我小心些便是了,你尽管放心,等会儿他们也该来了。”
等交代完了卫安,他才背着手一路赶去了前面的花厅。
蒋松文和蒋子宁茶水都已经添过第二次了,正等的一肚子的气,见了他来,忍不住便讥诮的笑了起来:“王爷可真是贵人事忙啊,听说您早就已经来了,却拖到这个时候才出来.....也真是难为了您了,大约是觉得我们讨嫌,因此才故意晾着我们?”
他说这话,镇南王却根本不接他的茬儿,笑起来摇了摇头,很是镇定自若的对着蒋子宁拱了拱手:“哪里话,哪里话?蒋大人这可是言重了,小王刚从京郊大营回来,还没摸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呢,总得回去先问问我那外甥女到底是个什么缘故,所以才耽搁了,还请二位千万海涵。”
一百三十八·较劲
镇南王虽然比不上上任镇南王了,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总是如今大周仅存的唯一的一个异姓王了,地位自然崇高。
加上他为人虽然机灵不够,却守成有余,从来不曾做出过让隆庆帝猜忌的事,因此在隆庆帝跟前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不然也不会兜兜转转,却总还能握着京郊大营了。
蒋子宁使了个眼色,让蒋松文收敛些,自己起来回了礼:“您说起这些,更叫我们汗颜了,今天我们来,正好也是为了解开这个误会的。”
他看了蒋松文一眼,一脸的惭愧,老态龙钟的又冲着镇南王行了个礼:“说起来,实在是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的不是,竟然养出个这样目中无人的下人来,他们仗着首辅府里的势力,竟然私下里收受人家的贿赂,还敢收买王府下人谋害郡主,实在是胆大包天!”
蒋松文也很上道,一见老爹都已经开始这么说了,急忙也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来:“是,都是我的不是.....”
他顿了顿,便急忙紧跟着又说:“现在外头都传言说是我指使的邹青.....”他看着镇南王,面上的为难一点点堆起来,一个大男人似乎都像是要哭出来了:“您想想,我怎么会这么蠢?!指使自己的心腹去动手?!我实在是不知道有这回事,这阵子工部那边忙的很,快到年关了,各地的条子都递了上来,我们跟户部销帐忙的简直脚不沾地.....再说,再说我跟郡主无冤无仇,我怎么会好端端的去陷害郡主呢?!这也说不通啊!”
镇南王就静静的立在那里看着蒋松文将各种表情都演了一遍,若不是之前就已经问过卫安,确定了蒋松文是真的跟这件事有关系,他几乎都要相信蒋松文的话了。
如他所说,一个首辅的儿子,一个是王府的郡主,两者之间一个外一个内,实在没有任何的利益牵扯,他的确是犯不到卫安的头上。
镇南王等他说完了,才似乎有些苦恼的叹了声气:“说起来,小王也是茫然的很,才进了京便听说了王府出事的消息,原本郑王便不在,如今还不知道前景如何,王府只靠着王妃和郡主两个人撑着,我听说郡主出事的时候,真是.....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着蒋子宁和蒋松文,见蒋松文面上不以为然,便似乎不大经意的又道:“只是我听说竟然还有老首辅底下的人被牵连的时候,着实是吃了一惊了。”他垂下头,对着茶水吹了一口气:“毕竟那是尚书大人的心腹总管,听说平日里在京城也是极有脸面的,他既然都牵扯了进去,也就难怪外头都传言是.....是跟尚书大人有关了。”
他抢在立即就要出声反驳的蒋松文之前,不紧不慢的又道:“毕竟就跟您说的,无仇无怨的,好端端的出了这样的事,安安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难免觉得惶恐。再说了,听说邹青就连进了诏狱,一开始牙关都紧得很.....难免让人猜疑......”
蒋松文心里已经开始骂人了。
镇南王应当也是知道他们的来意的,才会故意把话说成这样,他口口声声就是在暗示邹青的举动不合理,背后肯定是还有主使,可是他偏偏又不直说,让人连反驳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稍微说多了,都还有巧言令色的嫌疑。
怪不得有那样狡猾的外甥女,原来他自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蒋松文之前准备好了的一肚子的说辞顿时闷在了肚子里,没法儿再继续下去了,看了一眼自己父亲,有些恼怒的垂下了头咳嗽了一阵。
蒋子宁叹声气,对着镇南王情真意切的摇头:“王爷这话说的,让我无地自容了。犬子不成器,向来对底下人宽厚的很,邹青是他的心腹,进出他的书房都是能的,拿了他的名帖出去胡天胡地,这是从前没碰过的事,所以才闹出了这么大的误会。这回我带了他过来,也就是为了认真跟郡主请罪.....虽然不是跟外头传言的那样,是他做的这件事,可是到底邹青是假借了他的名声,才把这事儿做成的,算起来,他无论如何都有责任。”
到底是老江湖,蒋子宁一出声就把基调给定了,紧跟着便又道:“我知道,这件事不是简单的赔礼道歉便能完的,我已经跟他商量过了,他一个下人尚且看不住,如何能坐在六部尚书的位子上为人臣子,为官呢?我们已经决定了,他会上折子请辞的。”
这倒是真的有些意思在里头了。
从这里出去就要致仕了,那凭借蒋子宁在隆庆帝跟前的体面和分量,能做的花样可就多了。
镇南王立即便道:“这可不成,这说的倒好似是我们被害了却还不能体谅您二位一样,传扬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我们不信圣上的裁决,不信顺天府和锦衣卫的调查,一意孤行的要冤枉您二位了,这可不好。”
蒋子宁饶有深意的看了镇南王一眼,心里有些意外镇南王竟然也是个这么通透而且有趣的人,他知道他们的用意,并且毫不客气的指了出来,倒是让他们骑虎难下,左右为难了。
外头通报说是卫阳清和卫三老爷卫二老爷来了,蒋子宁看了蒋松文一眼,慢吞吞的道:“您这么说,让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事儿的确是犬子有不是,我想叫他辞官,您又说这样会给郡主招来非议,这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卫二老爷卫三老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放慢了步子。
蒋子宁是个老狐狸,他今天来,就是做给隆庆帝看的,他今天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说给隆庆帝听的。
因此他这么一说,卫三老爷便反应最快,急忙道:“这是哪里的话?您言重了,言重了,我们哪里是怕给安安招来非议?实在是不敢叫尚书大人受这样的牵连,竟还要辞官来赔罪啊!”
一百三十九·打发
镇南王已经很会说话了,这个新来的卫三老爷却更是个人精,恭维话一套一套的说出来,跟不要钱似地,高高的把人捧着不得罪。
蒋松文听的几乎要酸到了牙,却还只能强忍着,他今天可不是来找麻烦的,若是主动发难,就是在给卫安他们递把柄,这种蠢事他才不会做。
何况就算是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加在一起,跟他爹比起来,也还是太嫩了一些。
在官场这么多年,蒋子宁已经深谙脸皮要厚这个道理,镇南王他们说的这些话,听在他耳朵里,也不过就是一瞬便过去了,他听着很认真的点头,等到点完了头,照样还是说起之前的事:“说起来,虽然刑部和大理寺他们都查过了,证明犬子的确没有参与谋害郡主的事,可是终归还是犬子御下不严,识人不清,才会有这种事。他连一个下人都管不好,如何去治理天下工事,虽然王爷和各位都宽宏大量,可是这是您们的气度,他也该替他的错误付出代价.....”
卫阳清皱着眉头,他没有卫三老爷和镇南王那么圆滑,看着面前喋喋不休的蒋子宁,却只是盯着蒋松文,忽而发声打断了蒋子宁的话,问蒋松文:“蒋大人刚才说,这些事都是无心的,跟您没有关系,可是我却听说......”
他还没有说完,镇南王卷起手咳嗽了一声,冲他挑了挑眉:“不管是不是无心的,总归蒋大人自己也知道有他的缘故在,才会出这样的事,也亲自上门来道歉了,这事儿便这么罢了吧。”
他笑着冲蒋子宁和蒋松文颔首:“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害了安安的我们自然不会放过,可是事情既然跟蒋大人没关系,我们也没有理由一直揪着蒋大人要死要活的,因此您二位不必担心说什么结仇,既然没有仇,何处结仇呢?”
蒋松文眼里的冷意简直遮不住了,有些不耐烦的看了蒋子宁一眼。
蒋子宁却还是很沉得住气,他原本是想趁着沈琛不在的时候过来,想着卫安一介女流,肯定应对不及,他就好趁机生事。
可是没料到卫安的反应却这么及时,一面稳住他们,一面去请了镇南王和卫家的几个老爷。
她这分明就是早有预料,早就已经知道他们会来了,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
这份心机手段,也怪不得陆元荣他们一个个的都败在她手里。
是个了不得的,要是男人有这份心性,可就十分吓人了。
他想到这里,也懒得再说什么,站了起来微笑点头:“既然您也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我们两家平常什么仇怨也没有,哪怕没有交情,却绝不至于到什么需要买凶害郡主的程度,我们只是怕您和郡主误会,既然您都知道,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叨扰了。”
镇南王摇了摇手,知道他们差不多也要走了,笑一笑便道:“没什么误会不误会的,清者自清嘛。”
而后便跟卫家几个兄弟一起客客气气的送了他们出来。
蒋松文如同吃了一只苍蝇那么恶心,一出门便忍不住喊了一声父亲,疾走几步到了他跟前,扶着他上了轿子,而后跟着他一同上了轿子-----首辅的轿子的规制坐上四五个人也不觉得挤的。
他一上了轿子便忍不住抱怨:“这个镇南王也太阴阳怪气了,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话,分明都是意有所指......”
蒋子宁还是老神在在,闭目养神并没有开口。
蒋松文觑着他的神色便忍不住又道:“爹,您倒是说句话,之前不是说要让他们生气,可是您看看他们,这哪里有个生气的样子?!个顶个的会说话,我看都是老狐狸!”
蒋子宁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等到轿子拐了弯,转进了另一条街,才不紧不慢的道:“急什么?不生气便不生气罢,不生气,自然也有别的不生气的法子,你这么沉不住气,能做什么大事?”
说的倒是简单,蒋松文心里忍着气,他总觉得自己老爹在做无用功,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你要说他正经做了什么事,一件都没有做成的,就像是今天,说了挑沈琛不在的时候去,整哈气哦赶上王府只有几个女人,总有空子可钻,可是却没料到头一件事就吃了亏。
现在还说有别的法子,他闷闷的问:“还有什么法子?!”
他都要疑心他老爹到底是怎么在这首辅位子上坐了这么长时间的了,怎么想出来的法子都这么不痛不痒的?根本就没什么作用。
蒋子宁看了他一眼,顿了顿,似乎忽然有所感,掀开了帘子。
蒋松文觉得奇怪,听见外头似乎有马蹄声匆匆而过,便也皱了皱眉跟着他朝外头看过去,光天化日的,谁敢在这人流密集的大街上跑马?
他顺着自己老爹的视线看过去,却刚好只来得及看见一个侧影,忍不住便啧了一声:“这不是平西侯吗?他跑的这么急.....”
想了想,他就明白沈琛为什么跑的这么急了,大约是听见了他们来的消息,所以迫不及待的想要快些回到王府去,生怕他们会让卫安吃什么亏。
倒果然是跟传闻中的一样那么对卫安上心,看来这门婚事也果然是沈琛亲自去求来的了。
他心里有些遗憾,之前的事没成,否则的话要是卫安真的死了,那看沈琛这紧张卫安的模样,肯定是要如他预料中的颓唐好一阵子的。
抓住这个时机,他自然多的是文章和手段能做,根本就不用如同现在这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蒋子宁的目光在沈琛的背影中逐渐变得晦暗不明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了帘子微笑起来:“年轻人嘛,难免的,难免的。”
蒋松文不知道自己老爹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他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心里更加着急:“父亲,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看您一点儿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
一百四十章·谗言
蒋子宁回头整理了自己的衣袍,正襟危坐的闭上眼睛不再搭理自己儿子,任由蒋松文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蒋松文真是憋得一肚子的火气和担忧没处发,看着蒋子宁只觉得委屈,明明老爹说过有法子的,可是现在看来,能有什么法子?
他恨不得立即就看见卫安和沈琛死在他面前,可是老爷子倒好,受了人家不软不硬的钉子,竟然还能跟没事人似地。
也真是够沉得住气的。
等到回了府,他搀扶了蒋子宁下轿,便有些闷闷的道:“儿子回房去了。”
既然都想不出什么法子,他在这里呆着也是烦得厉害,还不如去找董成器聊天喝酒。
蒋子宁却忽然出声喊住他,笑了笑说:“你陪我去书房一趟。”
等到了书房,蒋子宁便坐下来,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也坐:“你也不必猜疑我是不是无能,竟然任由他们糊弄。”
心思被自己老爹看穿了,蒋松文便也没什么好隐藏的:“那您今天瞧着怎么什么精气神都没有的样子,我都替您觉得难堪......”
当朝首辅,被他们堵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蒋子宁伸手拿了笔不知写些什么,奋笔疾书好一阵才放下了手里的纸笔,回头看着他挑眉:“你都替我觉得难堪,那你觉得旁人如何?”
蒋松文便有些诧异,愣住了一会儿,好一阵子才反应了过来,诧异的问:“您是故意的?”
他说为什么蒋子宁一直收敛着显得那样懦弱,合着竟然是故意如此?
他似乎能抓住些什么了,可是却还是有些不大明白:“您这样做是为什么?他们又没说什么能叫咱们抓住把柄的话.....”
“怎么没有?”蒋子宁懒得理会儿子了,一脸老成持重的站起来道:“我今晚要进宫值夜,你要出门便去罢,别胡乱惹事,之前你们朝徐家伸手的事,自己处置妥当,别惹出乱子来被人发现。”
蒋松文还是一头雾水,可是见老爹站起来了,看看时辰也知道他是差不多要进宫了,只好站起来应是。
等到回了别院,他就将自己的疑问和盘托出,对董成器道:“我是真摸不清楚老爷子是怎么想的了,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董成器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起来,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看着他:“你呀,你想想看,来帮卫安招待你们的都有谁?”
蒋松文顺口就答了:“镇南王和卫家那三个.....”
他忽然明白了,之前一直在脑海里若隐若现的那个念头这个时候就踏踏实实的浮现出来,他忍不住拍了一下手掌:“我明白了!”
还有人比他明白的更早。
蒋子宁这回没有任何阻碍便见到了隆庆帝。
隆庆帝彼时刚喝完了药,隐藏在层层的帐幔后头,安公公手里揣着一把拂尘出来,见了蒋子宁便道:“您小心些,圣上刚喝完药呢。”
蒋子宁便更加放轻了动作,进了殿颤颤巍巍的给隆庆帝跪下磕头。
隆庆帝隔了一会儿才叫了一声免,说完便又是一阵咳嗽。
他最近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差了,之前还算富态的身体极速的衰败瘦弱了下去,到现在龙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
蒋子宁不敢看他,低垂着头说了一些内阁报上来的大事。
隆庆帝一一的都批了,说到山东叛乱的时候,就皱起了眉头,更加剧烈的咳嗽了一阵:“之前山东不是已经频传捷报?怎么现在又说形势危难?!底下人怎么办的事?!”
蒋子宁看着扔在自己面前的奏折,更加低垂了头:“听说是因为郑王没有叛乱附逆的消息传了出去......”
隆庆帝面色沉沉的看了一眼他,忽而转了话头:“你今天去了郑王府?”
蒋子宁便似乎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又急忙垂了头应是:“原本这件事就是我们有不是在先,不管怎么说,该去赔礼道歉的。”
隆庆帝嗯了一声,状似无意的问他:“那小丫头怎么说?是不是嘴巴不饶人?”
蒋子宁便急忙摇了摇头:“可没有,郡主并没有现身,家里只有她跟王妃两个人,不好待客,因此她特意去请了镇南王和卫家二老爷三老爷并世子前来,我们父子俩只将礼物送到了王爷他们手里,略微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
“哦?”隆庆帝轻飘飘的哦了一声,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不好见客?她从前可不是这么守规矩的人,什么人没见过?锦衣卫办案,她都敢隔着帘子答话的人,反倒是不见你们这些赔礼道歉的了?”
蒋子宁沉默了一瞬,才诚恳的道:“大约是郡主心里对我们还有芥蒂罢,这也是人之常情。倒是王爷和二老爷他们几个,语气诚恳谦逊,并没有为难,很是通情达理。”
隆庆帝没再说话,隔了一会儿才道:“沈琛也刚刚出宫。”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蒋子宁却急忙接了话头:“是,臣也看见了,想必是急着回去替郡主招待我们,只是可惜,我们是在路上看见的世子,并没能等到他回来。”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隆庆帝的为人了。
这个皇帝的多疑已经渗入了骨子里。
之前临江王逾矩的事他虽然隐忍不发,可是却不代表不介意。
这个时候,他看什么都觉得刻意而可疑。
卫安自以为让镇南王等人来招待他们,礼数周到便行了。却不知道在一个已经疑心你的人看来,你做什么都显得别有用心。
隆庆帝看见的只是她卫安的能耐厉害,连首辅上门了也能不出面,招招手就能唤来镇南王和卫家几个老爷招待客人,而在宫里竟然还收到了消息的沈琛就更加可怖了。
他会想,临江王是不是都已经开始在宫里安插人手了?
有些东西,他自愿给人,那是他的事,可是别人却不能主动的来问他拿。
一旦他确认了临江王是有心窥伺,那他想给的东西,那可就不可能再给了。
一百四十一·能耐
蒋松文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虽然说心机是有的,手段也是有的,可是不能举一反三,要他揣度隆庆帝的心意心事更是难上加难。
蒋子宁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件事若不是他在其中转圜,偷天换日的把蒋松文谋害卫安沈琛的事不动声色的转移成了朝臣都开始站队,让隆庆帝疑心上了临江王结党,那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了结。
以隆庆帝原本的打算,那是准备让临江王继位的,真要是他的打算成了现实,那隆庆帝为了让临江王归心,必定要拿人出来给卫安和沈琛的事祭旗,让临江王放心。
蒋松文想不通这一点。
他不知道,这些小事看起来是小事,可是若是放在大形势下,却是能决定人生死的转折点,多少决定人生死的细节,就在这些小事里头。
而他跟着隆庆帝这么多年了,最能明白隆庆帝的心意,也知道他最害怕的是什么,这些恐怕是连他那些后宫亲近的嫔妃们都所不能比的。
隆庆帝沉吟了许久都没有再开口,蒋子宁也就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旁边,恭敬谨慎的模样。
等到香案上头那金漆瑞兽麒麟香鼎里的手指粗细的香燃的差不多了,隆庆帝显得有些低沉喑哑的声音才从这袅袅的青烟里头响起来:“沈琛真是消息灵通。”
蒋子宁笑了一声,对隆庆帝这满含杀意的话仿佛浑然不觉,蹙了蹙眉头又松开,殷勤的笑着答话:“可不是,毕竟是平西侯,您看重他,临江王也将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的,加上他如今又快成卫家的女婿了,多少荣耀加身呢?多的是想上去跟他搭话好能挨上点儿交情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了。”
这话里头暗含的深意可多了,听在隆庆帝耳朵里,那就是现在情势都还未曾完全倒向临江王,底下的人却已经闻风而动,一个个的开始巴结起沈琛来了。
对沈琛尚且如此,那对临江王呢?
而临江王,之前他或许是没有那个心思和机会,以至于一直都算得上恭敬老实,可是一旦这样多诱惑摆在眼前,他真的能保持从前的那等小心谨慎的心吗?
人可是经不起诱惑的。
隆庆帝垂了眼睛,不动声色的又转移了话题,问蒋子宁:“对了,临江王到了哪里了?”
蒋子宁似乎没听清,想了一会儿才答上话来:“已经到了山东了,山东叛乱,听说他的属臣建议他不往山东走,绕道而行,可是王爷不答应,执意要从山东行来......”
他顿了顿,才又笑了一声道:“毕竟王爷威名远播,声名赫赫,素有战神之称,那些叛党听了他的名号,已经要退避三舍了。”
隆庆帝的表情隐在烟雾里看不清楚,只是淡淡的重复了战神两个字,似有讥诮之意:“退避三舍?”
那些叛党顽固的很,朝廷派了这么多兵马出去,最终都没起到什么太大的作用,仍旧被那些叛军占据着荆西晋中等地,这么多官员进京都绕着那个地方走,可是临江王却偏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是怎么想的?
是真的艺高人胆大不怕叛党,还是有意想要给军民们展示展示他作为藩王的威风?让人想起来他从前的赫赫战功呢?
蒋子宁恍然并不明白隆庆帝话里的讥诮,嗯了一声便接过了话头很是真心实意的感叹了一声:“是啊,外头的人都说临江王勇气可嘉,不愧是曾经评定过楚王和晋王之乱的人,一身好胆。”
隆庆帝唔了一声,单手支着头,似乎很是困倦了,隔了片刻又问他:“那你是如何看的?”
这才是问到关键处了。
蒋子宁知道,他如何回答这番话,很可能就决定了隆庆帝的心意到底会不会真的起变化。
这是决定他自己的前程的一答,也是决定临江王和卫家众人命运的一答。
他的脑子里清晰无比,镇定了片刻便将早已经想了无数遍的答案说了出来:“臣倒是不这么想。”他说:“临江王素来是个有情有义的,对底下的将士们很是体恤,在军中素有贤名,他又跟郑王爷关系极好,平西侯如今又跟寿宁郡主订亲,臣猜测,王爷恐怕是想要打听打听郑王爷的动向,才会明知山东叛乱还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他这番话是真真切切的在夸临江王。
可是也是真真切切的在叫隆庆帝往坏里揣测临江王。
说话的艺术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夸未必是想要那个人好。
他说完了这话,便垂着头等隆庆帝的反应。
过了许久,隆庆帝才咳嗽了一阵,示意听见了动静赶进来的安公公倒茶,喝了口茶淡淡的道:“是啊,朕倒是忘了,咱们这个老五,素来是个有情有义的,可不就是个完人了么?”
蒋子宁一直悬着的一颗心就放了下来,知道隆庆帝是真的已经疑心了临江王了。
也不枉费他之前做的那么多的功夫。
先是去信给他的许多门生,叫她们自己或是挑拨沿途的官员去拜见临江王,并且让沿途官员献上美女。
临江王拒绝了一个两个,还是有许多,他总不能一直拒绝,而一旦一个成功被接见了,其他的人自然更加蜂拥而至。
等到临江王见的多了,这文章也就能做了,蒋子宁再示意底下的御史闻风而动,参奏临江王逾越礼制,不守规矩,结党营私。
隆庆帝初时或许不当回事,可是等到看见越来越多的官员对临江王趋之若鹜的时候,哪里能真的毫无芥蒂?
等到他心里有了芥蒂,自然看什么都是疑心的。
有时候,不必等当事人犯错,他们什么都不必做,其他的人做的事,也都能算到他们的头上去。
他坐在旁边,脚踏在地上,丝毫没有任何忐忑。
对着隆庆帝久了,他很知道隆庆帝的脾气,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再说下去便显得太刻意了些,他很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把这些火候都把握得极准。
一百四十二·相处
等到从宫里出来,董成器和蒋松文都已经等候在家里头了,见了他都急忙站了起来请安行礼。蒋松文上前替他接过了外头的大衣裳,随手搭在了架子上,一等他坐下来,便立即追问:“爹,怎么样了?”
经过董成器的点拨,他已经知道这回蒋子宁进宫的回话至关重要了,一直都很挂心,生怕听来的是个不好的结果。
相比之下董成器就显得镇定许多了,他一点儿急躁也没有表现出来,甚至还咳嗽了一声提醒蒋松文:“你也先让姐夫喝口茶再说。”
这个董家的后生比自己儿子多了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他们自小又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蒋子宁对他是很是看重的,见他这么说,便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皱眉对蒋松文道:“你若是有他一半的镇定,我也就不必替你操心这么许多事了。”
要不是蒋松文得罪卫家和沈琛太狠,实在没有和解的余地,他是不想做这个局跟临江王府他们做对的。
毕竟不管是临江王还是六皇子最后当皇帝,对他这个首辅的影响都不大。
他只要没有什么差错,便能好好的继续在这个位子上当下去。
只可惜儿子把人得罪的太狠,捞的也太狠了,要查陆元荣,他儿子就必定会暴露在人前,到时候他这个首辅也少不得被牵连。
只能跟临江王府对上。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成了事实,再去想当初也毫无意义,他收起这些念头,对蒋松文和董成器说:“圣上听进去了,之前的事,圣上是无意再提了。”
其实隆庆帝就算是看在他这个首辅的面上,也是不会对蒋松文太赶尽杀绝的。
毕竟虽然蒋松文贪,可是做事却也着实有一手,从来没有出过大的差错。
只不过现在加上临江王的事,叫隆庆帝更加把他们蒋家的人当成心腹,更不可能再去追查之前的事罢了。
蒋松文松了口气,旋即又皱起眉头:“那圣上现在是怎么想的?他不追究我了,卫家再揪着不放呢?”
董成器在旁边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姐夫既然都说了不会有事了,那自然就不会有事的,你想想,圣上既然已经对临江王起了疑心,那卫家若是再追着你不放,更要叫圣上觉得临江王是还未登位便开始清除异己了。要知道,姐夫可是圣上的肱骨啊!”
蒋松文想明白了,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也随着放松了许多,哦了一声,见蒋子宁胸有成竹,董成器也半点都不慌,还是有些不解的问:“就算是这样,那卫家跟沈琛,现在不一样没事吗?”
他看了蒋子宁一眼,压低了声音:“爹之前不是说,要让圣上换了人选才能彻底放心,圣上可有此意?”
董成器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见蒋子宁看过来,显然是让他来说的意思,便道:“我猜是肯定成了,姐夫这次进宫,怕是拿沈琛和临江王说事了,圣上也肯定是信了。既然圣上都信了,那自然不可能再盯着临江王一个人,恐怕不久之后,便能看出端倪了。”
果然,仿佛是为了印证董成器的这番猜测,不久之后,一向无人问津的晋王府的两个之前已经被废为庶人的公子竟被召进了宫。
隆庆帝对着他们很是嘘寒问暖了一阵,还督促内侍省不能薄待了他们,又感叹说是晋王抛妻弃子,犯下的罪孽原本不当叫他们两个当儿子的承受。
楚景盟和楚景迁跪在地上哭了好一阵,对着隆庆帝诉衷肠。
一副上慈下孝的场景。
仿佛是嗅到了什么风向,原本乏人问津的两个庶人很是风光了起来。
隆庆帝先是时常召他们进宫说话,而后便更是吩咐内侍省留了他们的位子,准备叫他们进宫参加小年的宴会。
为着这个,朝廷很是起了一阵风波。
大家都开始摸不着隆庆帝的心思了,要知道,现在隆庆帝分明是有意在抬举楚景盟跟楚景迁,可是在这之前,隆庆帝可都是只对临江王和楚景吾沈琛另眼相待的。
这番动作在别人看来都极有深意。
在沈琛和卫安看来,那就更是了。
蓝禾上来替卫安倒了一杯茶,轻轻在她身后对着玉清眨了眨眼睛,便跟玉清一起退下去了,留他们两个人自在说话。
沈琛就朝卫安招了招手。
卫安却不肯动,看了他一眼叹气:“圣上还是对王爷和我们起了疑心了。”
她不肯动,沈琛就干脆上前坐在她身边,见她喝完茶,才接话:“蒋松文虽然不得他喜欢,可是蒋子宁却是他从潜邸以来便能一直跟着他到现在的人,既的确是有首辅的本事,又跟他有深厚的情谊,他会受蒋子宁影响,再正常不过了。”
话是这么说,卫安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安:“蒋家跟从前的刘必平还不同,他比刘必平老谋深算的多了,要对付他,太难了。”
可是就算不想结仇也已经结仇了,再难也只能迎难而上,没有旁的选择。
沈琛伸出手替卫安理顺了头发,又顺势揉了揉她的头:“都已经这样了,便只能想法子了,再多难关都过来了,这个也不会例外的,别怕。”
卫安的头发都被他弄散了,发髻上的珍珠发箍也松了,不由得有些恼怒的伸手捂住头瞪他:“跟你说正事呢!”
沈琛真是越来越没个正形了,认识的越久,两个人相处得越多,便不自觉的变得越来越亲密起来,牵手摸头发已经是常有的事。
沈琛做的没什么痕迹且不惹人嫌,卫安也就没有察觉什么,并不抵触,可是她再后知后觉,也发现沈琛如今已经不止满足于这些拉手摸头发的小动作,他看着她的眼神同以往也越发的不同了。
这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上一世她是见过这种眼神的。
想到这里,她的脸便不自觉的红起来,连耳根子也烫的厉害,一把打开沈琛的手嗔了一声:“不许胡闹!”
一百四十三·纵容
卫安是被沈琛的目光看的有些怕,那样的感觉她总不能完全的形容出来-----从前的彭采臣也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过她。
这样的眼神里头蕴含的深意和爱意叫人莫名的便手足无措,她没什么这样的经验,被沈琛闹了之后也只能色厉内荏的嗔怪一句。
可就算是这样的嗔怪,在沈琛看来,也就像是小猫咪亮了亮爪子吓唬人罢了。
小猫咪亮爪子的时候,还显得格外的可爱,他忍不住伸手拉住卫安的手,轻轻一带,就将卫安带进了怀里,轻声叹道:“真是一波三折,若不是因为王爷还在山东那边情况不明,我真想求了圣上替我们完婚......”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化作一股热气吹在卫安耳边。
卫安的耳朵酥、酥、痒痒的,立即便从脸红到了脖子,等到反应过来,便终于羞恼难当的喊了一声:“沈琛!”
她极少这样连名带姓的喊沈琛的名字,因为总觉得这样喊似乎格外的亲密,就算是在生气,喊他的名字也像是在撒娇一般。
沈琛果然皮厚的眉开眼笑的应了一声,将她箍在怀里笑意盈盈的看着她:“若是顺利的话,咱们早就该完婚啦,我也没有说错啊!”
卫安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咳嗽了一声皱眉:“我不喜欢这样......”
她还是没有太习惯跟一个人这样亲密,哪怕明知道这个人是未来的夫婿,心里也对他是喜欢的。
这已经是难得的亲密了,沈琛知道卫安面嫩,却也知道她是个乌龟性子,外头人看她厉害,却不知道她其实是被伤怕了,才缩在自己的壳里不敢轻易出来。
他很急。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又是个正常的男人,怎么可能对女孩子一点渴求也没有?何况他房里连个伺候的丫头也没有,算得上为卫安守身如玉了。
对着卫安,他如今是怎么也不能守着规矩不越雷池一步了,总觉得无时无刻不想亲近她,和她守在一起。
可是虽然心急,他却知道循序渐进的道理,微微一笑捏了捏卫安的手心放开她,低声道:“是我太心急了......”
卫安心跳的厉害,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开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赧然的摇了摇头。
她每每面对沈琛的亲密举动,总是面红耳赤,这跟从前对着彭采臣的那种出自心里的恐惧是全然不同的。
她心里很明白这两者的区别,也正因为这种区别,她心里的心慌更甚,总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态度跟沈琛相处。
恋爱中的女孩子总是格外的敏感的,怕对方太主动,又怕对方不主动,心思矛盾重重。
幸好沈琛总是格外的耐心,卫安脸红着从他怀里起身坐在旁边,努力的说起正事来遮掩心里的心慌:“我们要格外小心谨慎了,老首辅可是人精一样的人物,当初能隐在夏松身后这么多年,被夏松看重,等到夏松下台了,又能亲自由皇上提拔上去,这个人的心机不可小觑。当初我们没有招惹上他也就罢了,现在既然已经有了争执,便要上心。”
沈琛知道卫安的心思,顺着她的话答了下去:“他一进宫,过了不久便传出要让楚景迁楚景盟一通进宫赴宴的消息,世上没有这么多巧合的事,肯定是他在其中起了作用了。蒋松文对我们出手,他就算是之前不知情,现在也没有疑问的要替儿子撑腰了。这个敌人,看样子是当定了。”
说起正事来,卫安的举动便自然了许多,急忙拿了茶喝了一口,总算觉得心跳的不是那么飞快了,努力镇定的看着沈琛嗯了一声,轻声道:“他位高权重,更可怕的是他跟圣上多年的君臣之谊让他地位非凡,他说的话在圣上心里也举足轻重.....”
要对付这样一个人,不是找些他贪墨受贿的罪证就能扳倒的,他的羽翼遍布朝野,实在是一个庞然大物。
在扳倒他之前,恐怕最重要的还是想着如何能保全自身。
沈琛知道她担心,替她续了水才摇头道:“也别想的太可怕,虽然他的确是能说的上话,可是说的上话的人很多,比如说淑妃娘娘,比如说三少.....只是这回,是我们操之过急了一些。”
他们之间说话交谈,很多时候对方不必说尽,他们就已经能懂对方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这回也同样,一听沈琛说这个,卫安便垂下眼帘点头:“是,原本只想着他故意趁着你不在的时候过来,就是要挑我招待不周,心里有怨气的刺,借此生事挑拨,可是没料到我请了舅舅和二伯父三伯父和父亲他们过来,他又有了别的说辞。圣上肯定是觉得我们卫家最近跟各家的走动来往都很频繁了,我们的婚事从前他乐见其成,现在却觉得恐怕是便宜了你,或者说是怕便宜了临江王.....”
猜测一个人的心思实在是一件很累的事,尤其是他们要猜测的还是一个帝王的心思。
沈琛见不得卫安皱眉头,低声叹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慰她:“也不要太心急,凡事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蒋子宁接下来无非也就是在圣上面前挑拨,想要他疏远父王......”
卫安怕的就是这个。
谗言这种东西,进的多了,听的多了,渐渐的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容易当真,隆庆帝一天两天的还可能只是心有芥蒂,等听的多了,怕就真的认定临江王别有异心,到时候原本已经平稳的局势就又要起波澜,而临江王进了京,到时候就失去了在封地的优势,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这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
她看着沈琛,并不忌讳什么,直截了当的道:“我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等着蒋子宁出手,既然已经剑拔弩张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干脆就各凭本事,谁输谁赢,都看命。”
她是在表达自己的意见,她知道现在他们不能随意做决定,事情得先问过临江王的意见。
一百四十四·刁钻
沈琛说到底还是临江王的义子,虽然有楚景行的事和临江王妃在中间挑拨,可是他跟临江王的关系却一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临江王也的确算是偏疼他,就算是他跟临江王妃他们有了冲突,也基本是站在他这一方。
他做事不能不考虑临江王的立场。
所以他就算是立即拒绝跟蒋子宁这么快便开战,她也能理解。
不过是各自的角度不同罢了。
可是她没有料到沈琛里就答应了一声。
这让她有些吃惊:“你不去问一问王爷的意思吗?”
“要问。”沈琛回答的言简意赅,并不敷衍她,很认真诚恳的告诉她:“我会努力说服他和底下的属官,这样长久的拖着本来就不是事,跟蒋松文闹成这样,蒋子宁又已经冲我们拔剑,原本便没什么可幻想的余地了。开战不过是迟早的事,再拖下去,只怕他会拿镇南王或是你身边亲近的人开刀,还不如直截了当一些。”
卫安便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一双凤眼盯着沈琛看了一瞬,眼眶便忽然有些发红。
她知道有沈琛在身边,凡事都已经跟上一世什么事都要自己精打细算的算计不同了,可是沈琛却每每叫她更加知道他能替她做到什么地步。
她心里觉得又酸又甜,忽而双手环住沈琛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声音如同崩在琴弦上显得又细又尖,虽轻却飞快的说:“谢谢你。”
卫安还从来没有这样主动靠近过他,沈琛有些受宠若惊,肩膀都不敢动,生怕一动她便如同受了惊的兔子逃走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玩笑似地道:“谢什么?我人都是你的了,自然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替你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他见卫安直起身来,便认真的望着她,手绕到她颈后将她往前一带,轻轻在她额上印上一个吻,诚恳的道:“安安,我会对你好,一生一世对你好。”
这个人,说是前世今生都不曾娶妻,可是却凭借着一张恍若神祗的脸骗去了不知道多少女孩子的芳心,每每说起情话来也总是这样叫人招架不住。
可是虽然这样,卫安却一点儿也没有觉得他是在油嘴滑舌故意说甜言蜜语来哄她开心,她忍着飞快的心跳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相信你。”
等到下午楚景吾来的时候,他们便又得知了一个消息------陈御史下狱了。
楚景吾语气有些急,也实在是容不得他不急。
陈御史是他们在京城很重要的一个助力,当初能拉拢他就费了不知道多少精力,还是卫安牵的线才能成功。
近年来因为有姻亲关系,又因为跟卫家越发的亲近,陈御史很是帮了临江王府几个大忙,之前地动的事也都有陈御史的影子。
这么一个重要的人出了事,他们临江王府的处境便陡然显得尴尬了起来。
何况这里头已经完全的折射出了隆庆帝对于他们的态度。
从最开始的试探到现在让陈御史下狱,隆庆帝对于临江王恐怕是真正的起了要除之而后快换人的心思了。
楚景吾焦急的厉害,沈琛却还是能坐得住,他立即就意识到这件事是蒋子宁在隆庆帝那里上了眼药之后的后招----先是让隆庆帝对于临江王府起疑心,继而让隆庆帝想到了楚景盟和楚景迁,如今又抛出陈御史,让隆庆帝彻底对临江王厌恶失望,觉得临江王是早就已经有所图谋,居心不良的收买了陈御史。
不必楚景吾详细的说,他便知道陈御史的罪名是什么了。
他揉了揉眉心,问楚景吾:“陈御史是为什么下狱?一个阁老,总不能是什么普通的事,既要能叫圣上有足够的里头让他下狱,也要底下的人都不觉得圣上不仁,是不是跟皇陵的事情有关系?”
隆庆帝早就已经开始修自己的陵寝了,而在这之前这件事是由蒋松文来负责的,后来蒋松文因为邹青的事情告假在家,这件事便被移交给了陈御史。
如果说有什么事能让隆庆帝震怒,立即将一个阁老下狱,那沈琛想不到别的缘故了。
楚景吾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却知道自己二哥向来是极聪明的,闻言便立即点头:“是,近日天气异常,前些天有雷电,皇陵一角出了问题,塌了一块.......”
皇陵这种东西,将来是要葬皇帝和嫔妃乃至亲近的大臣的,自然是不能出任何差错,出了任何差错,都容易被人引经据典的攻击。
毕竟一个皇陵,被人认定里头关乎后人的风水,关乎王朝的兴衰。
隆庆帝原本现在就是正虚弱的时候,最恨别人拿他的身体说事,他的皇陵出了问题,这简直就是踩在了他的死穴上。
别说陈御史,哪怕犯这个错的是林三少呢,那肯定也得被扒下一层皮。
这件事棘手了。
卫安也跟着皱起了眉头,目光冷淡的看着地上的青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楚景吾正要再说什么,外头便响起了蓝禾的声音,透着些焦急的喊了一声姑娘,便紧跟着说:“姑娘,府里少爷来了!”
府里少爷,又不特意标注排行的话,一般指的都是卫。
卫安嗯了一声:“请少爷进来。”
他知道卫是为了陈御史来的。
沈琛也知道,看了她一眼,见卫急匆匆的进了门,便跟他互相见了礼。
卫急的厉害,来不及跟沈琛再说什么,就急忙说了陈御史的事,带着焦虑的道:“人都已经被大理寺带走了,底下的御史说他是刻意为之,诅咒圣上......”
多恶毒的罪名啊,基本被扯上这个罪名的,别说什么性命了,哪怕最后被证明了无罪,基本上也在当权者心里打上了一辈子去不掉的烙印,一辈子无法得重用的了。
蒋子宁果然是老狐狸,跟他们从前对上的任何一个对手都不一样,丝毫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你,一招之后便接着一招,而且行事这样刁钻古怪,根本不给你反应的时间。
一百四十五·变化
卫话都说完了,才注意到楚景吾还在背后,吞了吞口水看了卫安一眼,问她:“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卫安就觉得有些心酸。
这个哥哥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性格鲜明果敢,好打抱不平却又温润如玉的那个哥哥了,大抵是环境对一个人性格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长宁郡主这辈子跟卫阳清的关系急转直下,跟上一世的恩爱全然不同,卫从父母恩爱的孩子陡然变成了一个失了母亲,而且母亲还成了一个坏人的角色,被众人厌弃的少爷,卫阳清这辈子又总是在外放,好容易调进京城了,却又因为晋王的事情又立即被派去了洪都九江督战,实在没有太多的心力放在这个儿子身上。
以至于卫跟上一世也完全不同了。
他不仅没了上辈子的足智多谋和稳重,竟然也已经开始要看人脸色了。
这叫卫安心里的愧疚一阵一阵的涌上来。
有些生疏是在骨子里的,因为卫玉珑的事,卫跟她心里都有隔阂,哪怕平常不说,哪怕从来不提,哪怕面上还是兄友弟恭,可是这个芥蒂终究是长久的存在了心里。
一到这样要紧的时候,卫虽然因为她有能力而想到来跟她商量,却又并不能完全安心,还悬着一颗心,生怕她不答应或是厌烦。
她抿了抿唇,喊了一声哥哥。
卫的眼眶就唰的有些泛红。
什么都不必说,他都能明白卫安这声大哥所蕴含的意思。
他嗯了一声,声音不自觉的放轻放软,低声道:“绵绵急的厉害,哭着求来了家里,老太太让我过来问问你,是不是得空回家一趟......”
陈绵绵自来便是天之娇女,纵然当初方皇后出事,也并没有牵连陈家,她的日子一直过的如意而顺遂,现在陡然出了这样的大事,陈夫人撑不住,她也撑不住,陈夫人病了,她便在这个关头只想抓住卫家这根救命稻草。
少年人虽然一直恪守规矩,可是因为定了亲,也因为两方大人的有意亲近,他们的相处的时间是很多的,陈绵绵一哭到卫家,卫便忍不住了。
沈琛看得出卫对于卫安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些芥蒂,等到卫情绪平复了一些便道:“阿吾过来说的也正好就是这件事,陈御史向来跟卫家情分深厚,加上你跟陈姑娘的婚约,安安是不会袖手旁观的,舅兄放心。”
虽然还没有完婚,可是这舅兄沈琛叫的却是顺口异常,卫虽然早就知道沈琛对于卫安的心意,可是没料到这么重的事在他说起来也轻描淡写,好似凡事涉及卫安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似地,不免仍旧有些惊讶。
他总觉得男人对于女人没有太纯粹的爱意,再深的爱意经过时间的磋磨和世事无常,也总会掺杂进其他东西。
就如同长宁郡主和他父亲之间,年少的时候为了爱情,连父母长辈也可以尽数得罪,身边的好友也可以都不来往。
可是等到没人阻扰了,他们自己倒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变得面目全非,过不下去了。
沈琛跟卫安在一起也算得上久了,这么多次卫家出事,这么多次卫安出事,沈琛总是毫无犹豫的挡在她跟前。
这样的心意,同为男人,卫自问都难以做到。
人总是会累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沈琛对着卫安总是能维持住这样的关心。
不过这些现在都不要紧,而且沈琛对卫安好,这是好事,值得开心,他嗯了一声,收敛了心里的慌张和焦急,面对沈琛镇定了下来,说:“世叔最近才得了令去督造皇陵,可是他本身就是半途进去的,里头的人根本不听他的调派,前段时间钦天监算出来近日多雷雨大风天气,要工部上心,皇陵那边该停工一段时日,可是令传了下去,却不知道为何没有人听,终于出了事,皇陵现在未成而先见血,是极不吉利的征兆,犯了圣上的大忌,现在圣上震怒非常,根本不肯听世叔的自辩便将世叔下狱,底下的人跟红顶白,自然就可着劲儿的折腾人,世叔年纪大了,怕受不住这样的折腾.....”
何况谁不知道大理寺寺丞乃是蒋松文的姻亲,把自己的孙女儿嫁给了蒋松文的大儿子当妾。
这样的人,难道还指望他能秉公办案吗?
楚景吾见他说完,也接过了他的话头道:“陈御史是我们的人,却一直跟蒋子宁相处的不错,蒋子宁怕是察觉了什么,才会这么对付陈御史,下这样的狠手。这个老狐狸,可真是老谋深算手段毒辣。”
一出手就是可能要人一家的性命的大手笔。
卫安眼里冷光一闪,对于蒋子宁的手段已经并没有太强的情绪。
其实她也无意跟蒋家为敌,当初查陆元荣,不过是为了看看陆元荣背后到底是不是临江王妃在撑腰,想要早作准备,可是没料到蒋松文却急不可耐的跳了出来,做出了借工部的人之手来做出炸药走火的事。
加上关中侯.....
想到关中侯,卫安看了沈琛一眼,眉头微皱:“对了,关中侯是怎么死的?”
大家的目光都聚在了卫安身上,沈琛面对着她,眼里的肃杀之气便不自觉的温和下来,放轻了语气道:“听说是马上风死的。”
马上风,对于关中侯这样一天到晚恨不得腻在女人身上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死法,他这么死,死的理所当然,根本就没有人把这个当成一件稀奇的事,自然也就没人再去追究他死的是不是另有文章。
现在卫安忽然提起来,楚景吾面色稍稍变化,看着她忽而问道:“你的意思是,之前关中侯撺掇永和公主的事,其实也是蒋松文在背后推手,而后又是蒋松文为了杀人灭口所以杀了他吗?”
他说完,自己也禁不住怔住了,其实这个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要知道,之前他们可一直是怀疑临江王妃的。
一百四十六·能耐
因为一直都疑心是临江王妃在背后推波助澜,所以他们对关中侯始终是有些顾忌在,而后这些顾忌因为卫安遇袭的事情就更加加重了。
他们都忙着钓出炸药事件的幕后主使,加上宫里的永和公主已经被磨死了,一时之间没有人记住关中侯。
卫老太太虽然记得,并且对关中侯起了疑心而且派了卫瑞和林海去查,可是一开始没有什么收获。
关中侯嘴硬的很,根本就什么都没有提起。
而后,而后就来不及了。
卫瑞才去查清楚关中侯身边信任的人,关中侯就出了事,死在了云秀坊里头,而且还被顺天府定论为意外身亡。
关中侯一死,他的那些伺候的下人也都做了鸟兽散,卫瑞已经很难再继续查下去了。
加上又出了邹青的事,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邹青吸引了,再又忙着应付蒋松文,一时竟然没有顾得上观众后的死。
现在卫安提起来,楚景吾斟酌半响,神情凝重的看了沈琛一眼,又道:“如果证明了关中侯的死是跟蒋松文有关,那么....”
沈琛的眼里一片清明,遇上大事的时候,他向来都是最稳得住的,根本丝毫没有受到卫他们的慌乱影响,顿了顿就摇头:“如果能查明关中侯的死是蒋松文所为,那么或许能把这件事跟之前公主的事联系起来,叫圣上厌恶蒋松文.....”
他看着卫和楚景吾,才侧头看着卫安道:“可是这没什么用处。”
卫安跟他心有灵犀,而且对隆庆帝的心思很是明白,立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圣上根本就不在意,圣上不在意谁算计我们,谁栽赃陷害我们。这回蒋子宁陷害我们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知道圣上最介意的是什么。”
谁握住了隆庆帝的命脉,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楚景吾并不是特别明白:“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卫就更不明白了,有些心焦的看着卫安。
沈琛不卖关子,看着面前的茶盏,脸色冷的吓人:“因为,这么多时间,蒋松文必定已经把首尾都处置干净了,哪怕我们真的要查,也查不到他头上,他大可推出替死鬼来。而且哪怕真的是能证明是他,他也会有别的缘由。圣上当然不在乎他的生死,可是他有个好爹,不知多少人会替他开脱,圣上不会执意要他的命的。”
他知道楚景吾和卫还不明白,说完了便紧跟着又一针见血的说:“说到底,圣上之前震怒是因为六皇子出事,不是因为卫家被诬陷。现在圣上对陈御史震怒,也不是因为陈御史真的办事不力,而是因为......因为陈御史跟父王太亲近,而被圣上提出来杀鸡儆猴罢了。”
这才是陈御史真正的罪名。
这才是蒋子宁的狠毒之处,污蔑你什么你都可以争,可以辩,可唯独这样的陷害,让你有口难言。
他真正说你什么了吗?
细细想来,什么都没有。
沈琛见楚景吾和卫都凝眉深思,便拍了拍手,让汉帛进来,叹了口气道:“说吧,也让我看看,我猜的准还是不准。”
汉帛刚从林三少那里过来,收敛了一贯以来的轻松活泼,板着脸道:“是,三少说,他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首辅大人去了太极殿,隐约跟圣上提起.....卫家跟陈家婚事,也提起,卫家跟王爷的亲近之处.....”
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沈琛讥笑着看着他们:“你们看,蒋子宁那个老狐狸不费一兵一卒,什么也没有做,就能叫圣上震怒如此,真正可怕的,不是他栽赃的这些罪名,可是他能猜到圣上的心思,并且利用圣上的心思来达到他的目的。”
卫便急了,觉得身上汗毛倒竖:“那怎么办?!如果真的是督造不利,那还能有法子可想,可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是因为这个缘故,那让人怎么自陈冤屈?这件事甚至都不能宣之于口,说了都是错处.....”
是啊,大家都猜中了隆庆帝之前忽然提拔临江王的缘故,也猜到了临江王回京的缘故,可是谁敢说?
就像是现在,陈御史难道要说,他跟临江王没有勾结,没有深厚的情谊?
这样的话,不是把隆庆帝的心思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了吗?他只会死的更惨更快。
楚景吾也觉得不寒而栗:“蒋子宁.....可真是杀人不见血啊!”
这个形容太准确了,的确是,杀人不见血,快而准。
他说完了,便目光一沉,继而问沈琛和卫安:“那我们就丝毫办法也没有,坐困愁城吗?”
如果真是不能伸手救陈御史的话,朝里这些之前偏向临江王的人谁还敢帮临江王做事?
哪怕是平安侯这种,恐怕也要仔细考虑立场了。
楚景吾紧张焦虑,卫也同样的:“那世叔是不是.....就没有法子了?”
卫安仔细的思索起来,眉间少见的笼了一层阴霾,很久之后才道:“陈御史不能不救......”
楚景吾叹气:“可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同二哥所说,这就是个死局,咱们能有什么法子?”
蒋松文也正得意的朝着董成器大笑:“我看他们这回还能有什么法子能够咸鱼翻身!”
他终于知道自己跟父亲的差距在哪里了,他父亲可真是厉害,兵不血刃的就给了卫安和沈琛一记重击。
这一刀下去,底下那些原本还蠢蠢欲动偏向临江王的人都得好好掂量了,老爷子的威望又上了一层。
等到陈御史死了,临江王彻底被厌弃,郑王死在山东回不来,那事情就会按照他们的预期那样发展,到最后他跟他父亲才是站在最高处的,有着从龙之功,还能有什么能动摇得了他们的地位?
董成器笑着看着他,神情放松:“我早就说过了,你有事,少不得去求老爷子,老爷子这个人,不出手便罢,一出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哪里还需要我们这些小鬼在前头手忙脚乱的蹦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