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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田先生     大明小官人txt下载     大明小官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75章 六月债,还得快

    近来,赵鹏的心情不太好。尽管男人每个月也会有那么几天,但他心情不好的原因,倒也不是因为来了亲戚的缘故。

    准确的说,是自打他从苏州回来后,就没遇到过几件顺心事儿。

    鼓动赵家退婚失败,自己上门讨要丫鬟还被打了俩耳光,诗词比拼又输给了停云诗社,指责别人剽窃诗词又双有当朝兵部尚书出面袒护,想敲个闷棍又双叒失败了,前几日的端阳节上又双叒叕当众输给了张复亨,可谓是丢尽了脸面------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中,十有八九------不对,是九成九都和李谦有关。关键是,最终力挽狂澜,为杭州士林长脸的居然还是那个狂妄小子!

    赵鹏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是犯了太岁,霉运当头------

    十八年来所有的倒霉事,像赶集似的都凑到了一块儿,在这些日子里一股脑儿的往自己身上砸,躲都躲不掉!压根儿就没有一件能让人开心的事情。

    端阳节后,赵鹏便没回过家,而是住在了城中清河坊的别院中------其实他一直就不怎么着家,庄里又哪比得上这城中繁华热闹?

    清河坊位于杭州城南,地处繁华地段,沿着河坊街往西走上一段,再右拐左拐便是衙前街,距离不算很远,所以赵鹏在城中活跃的地方,也大多都是这一带,闲时邀好友出来饮宴,最常去的酒楼便是怡然居。

    大明朝有三类人最闲,第一类自然是游手好闲的光棍,第二类则是整日无所事事的二世祖,第三类却是家底殷实的读书人------赵鹏一人就占了两样身份,所以每天都闲得发慌,不是以文会为名邀人饮宴,就是打着外出游学的旗号,跑出杭州府去到处惹事。

    今天的情形似乎和往常也差不多,照例睡到日晒三竿,起床后,在通房丫鬟的服侍下洗漱更衣,然后出门赴宴。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在他来到屋外的同一时间里,东厢一间客房的房门也打开了来。衣冠整齐,脸上挂着一副满足笑容的苏赫迈步而出,身后跟着一名眉目清秀的小书童------大户人家的客房通常都在外院,寻常的男客其实是进不了内院的,与他形影不离的苏赫却是个例外。

    随后俩人一同出门。

    由于路途较近,赵鹏也懒得再让人备车,如往常一样选择了徒步出行,和苏赫一道优哉游哉地往衙前街一路逛过去。

    “赵兄马上便要去京师了?”路上,闲谈中苏赫随口问了一句。

    “是啊!”

    赵鹏闻言点了点头,对方提起的这个话题让他精神一振,就连眉梢都不觉高高扬起了几分,偏生又摆出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摇摇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拔了个贡,得以入国子监就读几年罢了。”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轻描淡写,可他眉宇间的得意之色却是掩都掩不住的。苏赫见之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随即飞快地斜睨了他一眼,暗暗撇嘴:“我呸!小人得志!只有瞎子才看不出你那一脸的春风得意!”

    也怪不得苏赫眼红,江南一带素来商贸繁荣,所以文风鼎盛也是必然的。而正是由于读书人太多,才导致了入学竞争比人烟稀少的北方要大上许多,莫说是贡生的名额难以争取到,便是一个小小的秀才都不大好考。

    杭州作为省城,这样的情况则更为严重,竞争难度不可谓不大。因此,能入贡国子监的生员,要么是才学尤为突出之辈,要么便是背景深厚,通过上下活动、层层疏通才得来的名额。

    这年代的秀才也是有机会当官的,只要入了国子监后,就有机会面见天子,运气好点的话,授官也不过就是当今圣上一句话的事情。

    如当朝大员茹瑺,便是贡生的出身,当年十六岁入贡国子监,还没来得及考乡试呢,就被皇帝看中,直接给授了个官职。之后便一路高升,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使,不久前又迁任了兵部尚书,成为大权在握的六部堂官了。

    苏赫心中当然清楚,赵鹏想要考上举人千难万难,事实上自己和他也差不多。所以对于他们这样的生员来讲,入贡为官无疑是条捷径,只可惜自家的能量不够,暂时还难以争取到这个名额。

    沉默片刻,他假模假样地向赵鹏拱手道:“那便先恭喜赵兄了。”

    “现在说这个还早,科试最早也要到七月呢。”赵鹏心中受用无比,面上却在极力掩饰,只轻轻点了点头,便当先拐入了前面的一条巷道,这是他平时最常走的一条捷径。

    苏赫又是暗暗啐了他一口,才紧走几步跟了进去,耳边却是突然传来了一道闷哼声。脑海中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眼前便是一黑,随即便感到自己的脖子让人给掐住,登时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此时他业已醒觉,自己俩人这是遭人下了黑手,才会有这么一出------竭力想要出声呼救,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是任由那些人的拳脚,雨点般砸落在自己身上------

    砰砰砰------

    一阵沉闷的声响从小巷中传出,路口处偶尔经过三两个行人,好奇地朝里张望一眼,之后便不约而同地立即扭过头去,神色匆匆地向前跑远了------都是平头老百姓的,没几个人敢随便插手他人的闲事。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人才意犹未尽的离开,只撇下两只装着人的麻袋在现场------

    良久,麻袋中才传出沉闷的哀嚎之声,两个倒霉的家伙蠕动着身子从里边钻了出来。

    赵鹏顶着满脸的淤青,瞪大了一双熊猫眼骂道:“哪个王八羔子对小爷下的狠手?!!等我揪出你来,看我不弄死你------哎哟,疼死我了------”

    “赵兄------你为何出门不带随从?”苏赫此刻也是一脸淤肿,右边脸颊胀得老高,就连嘴角都有一缕血丝溢出,模样好不狼狈。

    “还问我?为何你不带------”说起这个赵鹏就来气,心中也是懊悔不已,心说还是太大意了,竟让李谦那王八蛋给趁了空隙,报复到自己身上来了。

    “------”苏赫为之语滞,思索一阵后摇头道:“看样子他们是有备而来,咱们各自带一随从也不顶用啊------一定是那李谦干的,他跟咱们素有仇怨!也只有他,才敢对咱们下这黑手!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

    ------

    “天青色等艳遇,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李谦口中哼着小调儿,全身都软绵绵地瘫在了树荫下的摇椅上,舒舒服服地享受起了午后这难得的悠闲时光。边上,是两个帮着揉肩捶腿兼扇风,以及不时往他口中喂着鲜嫩荔枝的小丫鬟------其生活作风,极尽腐败之能事。

    其实古人的寿命不长,李谦当然知道,长久躺卧、不加以锻炼的话会很容易短命,加上此前染风寒一事,让他心中顿时生出几分警惕,也曾想过今后要适当锻炼一下身体,然并卵------这种事情想想就好了,长期的话肯定坚持不下来,因为------懒啊!

    懒癌,就是这么任性!

    赵鹏俩人被敲闷棍一事,确实是他干的,准确的说是许杰纳给他的一份“投名状”。

    此举在老吴看来,似乎是多此一举,但只有李谦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说白了,他根本就不可能会去揭开官场贪污腐败的盖子,那把柄完全是用来吓唬人的。许杰猜不透他的心思,不代表那几位刑房的书吏也看不出端倪来------

    假的就是假的,纸终究也是包不住火的。

    其实不单是他,就连锦衣卫都不会揭开地方上的这些破事儿。除非那些贪赃枉法的行为,已经到了丧心病狂、令人发指的地步,否则就无需去过多理会。

    毕竟,锦衣卫也是很忙的,特别是处在现如今这么个不受重用的尴尬时期------至少在表面上,锦衣卫已经被剥夺了刑狱之权,选择低调行事,也实属无奈之举。

    因此,只要有了这份投名状,许杰就成了那只跳不出如来掌心的孙猴子。

    总的来说,三班六房的分化拉拢行动已经开始了,接下来便是等待酝酿发酵的时间,先看看那几位头头各自的反应再说。

    不能为我所用者,除之!

    事实上,王伦想要抓权也算不上天大的难事,关键点就在于下面的人是否抱团。一旦找到那些人的弱点,手中握有其把柄后,恩威并施即可。

    经制吏的任命,不过是本衙堂官一句话的事情,挑出个不大不小的错处来,开革个把人并不困难。

    王知县之所以迟迟没敢动手,就是因为那些人抱成了团,全数开革了的话,可就没人帮他干活了-------重新挑选上来的人不熟悉政务,一时间,也是难以胜任这些职务的。而若是只开革三班六房的头头,递补上来的那些人又都是他们的下属,难免不和他们穿同一条裤子------

    李谦打蛇直击三寸要害,通过锦衣卫及老吴提供的情报,很顺利地就拿下了壮班首领许杰。

    至于户房那边,就先任由小荣他们折腾着吧。现在能偷懒就偷懒,等到他们都搞不定了的时候,自己再出手帮他们灭灭火------

    正哼唱着小曲时,口中又被子佩塞了个鲜嫩多汁的荔枝。李谦一边咀嚼着,一边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子衿却是出声问道:“少爷哪学来的这许多俚曲?我们怎么以前都没听过?”

    “俚曲?好吧,你说是就是好了------”

    他含糊着答了一句,一时还真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来,因为这俩丫头一直都跟在李谦身边,李谦去哪他们就跟着去哪,随意编造个理由肯定会漏洞百出------

    正沉吟着时,门房来报,祝振东来了。

第076章 恨铁不成钢

    吩咐门房把人给领进来,李谦便挥挥手让俩丫鬟先下去。

    很快,祝振东便在门房李全的引领下,来到了李谦面前。他还未开口,李谦便问道:“账目是不是查不出有问题?”

    小祝闻言不禁一愣,随即谄笑着奉承道:“师爷明察秋毫,我还没说呢,您就先猜出来了。”

    这记马屁功力不足,显然没拍到李谦的爽处,他躺在那儿懒洋洋地摆手道:“行了行了,你这奉承的功夫还弱了些,就别上我这儿来班门弄斧了。”

    小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直笑。

    李谦目前还是个“病号”,所以直到现在还没去县衙上班,外人压根就不会想到,他其实早已参与到了县尊和户房司吏的斗争中。

    事实上,知道此事的只有三个人,老吴甥舅俩和祝振东------王知县当然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因为李谦昨日是当面拒绝了他的。至于原因,担心他演技不过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对他身边的长随不太放心。

    所以,有心人只知道县老爷登门求助过李谦,最后失望而归。又有谁能猜到,他才是那只躲在幕后搅弄风云,暗中操控着这一切的黑手?

    在整件事中,祝振东只需要在两地之间往来传递消息就好,人人都知晓李谦待他友好,他借着过来看望“主子”的名义过来报信,自然也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怀疑。

    李谦早就能猜到,他们盘账肯定不会太顺利。若是一查就能查出问题的话,张司户又怎可能在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坐上这户房老大的位置?

    然而,当他听完了小祝的禀报后,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小荣这次请来的是几位老账房,个个都有着十几年的从业经验,又都不是公门中人。

    按理说,这些人平账盘账的能力是有的,勾结包庇张富的可能性也不大,竟都查不出一点点的问题来------这张司户做假账的本事该逆天到何种程度?

    老实说,李谦并不觉得这年代的做账能力有多了得,至少在他眼里有些小儿科------也不看看哥是学什么出身的?

    这年代盛兴儒学,那些大儒们尽管满腹经纶,写写算算的能力却只是一般,这方面可能连许多账房先生都不如。所以李谦觉得,即便是自己这种后世会计学初级水平的渣渣,都足以虐遍整个大明朝了。

    区区一个户房司吏的做账水平,又能有多高明?

    不过他到底是没见过户房的账本,自然不敢保证,自己就一定能看出账上所存在的问题------心里藐视是对的,没太大把握的话却不能乱说,所以只是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明天记得偷偷带几本账簿过来,我先看过再说。”

    “用不着明天------”小祝说着已经探手入怀,迅速就掏出了一本账册来,笑着递给他道:“我出来时,荣师爷就有过吩咐,让我带一本上月的账簿过来给您瞧瞧。”

    “嗬,厉害呀!”

    手下有个会办事的下属,上司处理起事务来也是十分顺手的,可比领导着一帮“应声虫”下属,凡事必躬亲要强上太多。

    李谦感到很庆幸,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只随意翻看了几页,便合上账本,随口将小祝给打发了回去。

    之后,李谦径直回了书房------

    正如他所料想的那般,衙门采用的果然还是单式记账法,一目了然。

    没办法,前世在大学中学过的许多东西,哪怕是还了大半给老师,也还是可以用来吊打古人的------谁让自己比他们多了几百年的见识呢?

    户房管的是整个衙门里的财务,每一笔收入支出,无论款项大小都要详细记录。而这年代又没人懂得三脚账、四脚账这类记账方法,因此查起账来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尽管心中已经认定,户房肯定有做过假账,李谦还是不大情愿做些徒劳无功之事。所以他并不急着投入进去,认真核算每一笔开支,而是先用“本福特法则”过了一遍账目,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本福特定律中说,在一堆未经修饰的数字中,首位为一的数字,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三成,首位为二的数字,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一成七,首位为三的数字,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一成二------总的来说,首位数字越大,出现的概率则越小。这是实际生活中,数据上形成的一种规律。

    如果账目作假,那么就很难遵循这样的定律,用上这条法便可轻易看出问题------简直就和孙猴子的火眼金睛一样拉轰。当然,本福特定律实现的前提是样本够大。

    本福特一出,谁与争锋------别人眼中看似毫无破绽的账目,李谦只需稍稍一统计,瞬间就变得破绽百出,满是漏洞------

    张富果然做了假账!

    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李谦摇了摇头,无奈地轻叹了一句,“这美好的下午,看来就要被浪费掉了------”随即埋首伏案,将各项开支从账簿中摘出,一笔笔地在纸上罗列了起来。

    ------

    ------

    翌日,品香阁的地字号雅间里,坐着三位来自钱塘县衙的客人。

    西席先生李谦。

    师爷荣荣,以及知县长随祝振东。

    “------账目收支平衡,不代表张富没做假账,你们可以将所有的开支,从账面上单列出来,一笔一笔地去究其明细,然后------就会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

    李谦手中拿着一本账册,自然是昨天他花了两个多时辰核查的那本。当他说到这里时,顿了一顿,看着俩人哂然一笑道:“本县的胥吏们可都是巨人呐!一天能吃二十六斤大米,这还没算肉菜------一年的话,他们每人都能穿二百二十尺布!”

    “师爷莫开玩笑------”

    祝振东下意识地便要反驳,因为这事他连听都没听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可话一出口,他便反应了过来,嘴巴顿时就变成了“O”型。

    荣荣听完李谦的话,也有片刻的愕然,随即精神为之一振。

    “先生是说,张富虚支用度,中饱私囊------”

    “这只是其一,我问过吴书办,他对此事闻所未闻!”李谦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也就是说,此事应该扯不上太多人,纯粹是他张司户一人做的手脚!这罪名------”

    “杀头都是轻的!”小荣立即接口,继而朝他拱手道:“先生,这只是一个月的账目。事不宜迟,弟子马上就回县里,让他们盘查所有账目------”

    “慢着!”李谦心中一叹,年轻人还是太容易冲动,这么一整可是要掀起大狱的------

    “先生还有吩咐?”

    小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这盘账的方法,虽说是笨了些,却行之有效,我请来的人都是老账房了,一点就透,先生无须担心他们查不出账面上的问题------再说,这不还有我呢吗?有了先生的提点,这账我都能盘清楚!”

    “------”李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心说你咋不上天呢,居然敢说我这办法笨!

    知不知道,那张富是个做账高手,平账的功夫一流?若非如此,我单用借贷记账法就能搞定了,而你找来的那些账房先生,也就不至于一点问题都发现不了了------

    “我是想告诉你,此事必须严格保密,查出大问题来也不能让县尊知道。”

    “这却是为何?”小荣满脸不解之色,眉宇间隐隐有些不快。这一瞬间,他只觉得李谦在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崩塌了------

    俩人如今的关系,其实是师徒。

    自打那日被举荐为师爷后,荣荣便执意要拜李谦为师。尽管对方并未亲口答应,他却也已经改口叫了“先生”,李谦既然没有纠正,便也算是默认了这份师徒关系。

    一直以来,李谦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都是高大伟岸的,可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自己先前的认知与真正的李谦有所偏差,心中不禁感到有些失望。

    李谦也看出了他的情绪不太对,自然不难猜出他的几分真实想法,心中不由大呼郁闷,直恨不得掐死这小混蛋方能解气。

    “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包庇他们?”

    “弟子不敢------”

    “------信不信我抽你?”李谦一见他这逆来顺受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劈头便骂道:“你是不是傻------咳,你想掀起大狱吗?可有想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你难道不了解县尊的脾气?知不知道,此事一旦被咱们捅开来,将会牵连到多少人?唔?”

    “这且不说,犯了错误的人都该死!关键是,咱们往后还要不要在杭州府里立足?一下就得罪了那么多人,将来你还要不要入仕途了?放眼整个官场,全是明枪暗箭,你又能躲得过几次?”

    这番话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事实上,李谦也确实是在为对方着想,因为他自己根本就没想过要当官。凭着他两榜进士的身份,只要提高警惕,这杭州府里还真没几人能算计得到他。

    “先生息怒,弟子知错了------”小荣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他的脸色,躬身赔礼道:“弟子年少无知,一时莽撞,行事只顾眼前而不计后果------”说着深深一揖,“小荣多谢先生提点,先生说的极是!”

    “好了,你我之间,无须这么多虚礼客套。”

    李谦面露欣慰之色,摆摆手道:“按我说的去做便是。切记,莫要声张此事!盘完账后,将账册都给送还回去,结果呈报于我即可,我心中自有计较。”

第077章 偶遇

    小荣应声退下后,小祝也跟着站了起来,却并不动身。

    李谦抬眼就见他一脸犹豫之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奇道:“怎么?你还有事儿?”

    “有------”

    “有话快说------”

    “小祝不才,自知天资愚笨,只求师爷大发慈悲,收我为徒!”他说着便推金山倒玉柱,面朝李谦跪倒在地,隆而重之地拜了三拜,“恳请先生成全!”

    “哟嗬!你这些话都从哪儿学来的?”李谦颇为意外地看着他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呐!”

    “嘿嘿------”小祝闻言挠了挠头,面有得色,“是荣师爷教的。”

    “那你拜他为师就好了,我可没那么多功夫教徒弟------唔,你刚才也看到了,脾气也不怎么好,气急了也是会动手打骂的。”

    “不碍事儿!”小祝心中直乐,只道师傅他老人家这是同意了,赶忙又扣个响头道:“多谢先生成全!弟子今后一定任打任罚,任劳任怨!先生说什么我就干什么,指东我绝不往西------”

    “------”李谦额头直冒黑线,飞起一脚就踹到了他的屁股上。“滚!赶紧给我滚!我何时说过要收你为徒了?”

    望着他慌慌张张跑远的身影,李谦轻叹一声,忽而又摇头失笑。

    “这小子,倒是机灵得很!”

    ------

    ------

    李谦是个非常谨慎的人,所以自从昨天报复过赵鹏后,他心中就更是提起了几分小心,这两天出行时,坚决不走胡同小巷,宁愿绕远路都要走大街道------

    进入仲夏后的杭州城,天气格外炎热,这还没到晌午时分,头顶的太阳却是炽烈无比,火辣辣的照得人浑身发烫。

    才刚从酒楼里出来不久,没走上一会就已经汗流浃背,李谦不停摇动着手中的折扇,却仍感觉不到一丝丝的凉快,心情顿时就有些不美丽了。

    瞧这事儿办的------

    拿着塾师的工资,干着师爷的活计,自己究竟图个啥?在家躺着享受人生多好!

    春困夏乏,在这闷热的大夏天里,走在街上的行人也不多,街边摊贩的吆喝叫卖之声同样显得有气无力,人人脸上皆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肉包子!新鲜出炉的肉包子------”

    卖包子的小贩没精打采地坐在摊位后边的杌子上,目光扫过寥寥几个过往的行人,蔫蔫地喊了俩嗓子便收了声,探身从摊位下方取出个装银钱的木匣子,手拨拉着里边那几十枚铜钱,百无聊赖地数起了第三遍------他今天的生意不太好。

    “你这包子怎么卖的?”

    一道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男子精神一振,忙起身看着来人笑道:“三文钱一个,小娘子要几个?”

    “你家包子怎么这么贵?我们那儿可才卖两文!”豆蔻之龄的少女撇了撇嘴,却没挪动步子离开。

    “嗨,我们这儿的肉包子就这个价钱------”小贩说着翘起大拇指点了点边上的摊位,“不信你大可问问王大娘,这地儿租子可不便宜,我们家的包子做得最厚道不过了,皮薄馅儿多,保你一顿吃三个都还嫌少!”

    “是啊是啊,这儿的包子都卖这个价,二狗家的包子卖的也地道!”旁边的大娘笑着开口帮腔道:“姑娘可以买俩回去试试,味道确实不错------”

    “一顿三个?你当这是在养猪呢?”

    蛮不讲理是女人的天性,少女的关注点显然放在了“一顿三个”这样的字眼上,负气地跺了跺脚,作势就要离开。

    这下小贩可就急了,忙大开了盖子挽留道:“小娘子你别走呀,你闻闻看,这味道多正宗------我算你便宜点,五文钱两个怎么样?”

    少女鼻翼翕动,嗅了嗅身后飘来的香味,扭头往大蒸笼里瞧了一眼,当即爽利地点点头道:“好,那我要五个,十二文卖不卖?”

    “------好好好,十二文就十二文,我这就给你包起来!”小贩飞快地瞥了一眼她手上提着的精致匣子,心说,我这的包子才卖三文钱一个你还嫌贵,广福楼的点心怎么就舍得买呢?

    路过的李谦恰好瞧见了这寻常的一幕,且还认出了这少女正是柳如烟的贴身丫鬟,但他没想过要打招呼,便檫身走了过去,心里还在盘算着过几天要不要找王知县谈谈加薪的问题------

    小贩娴熟地包好了几个包子,正要盖上盖子时,才发现笼子里的包子似乎少了两个------纳闷地抬头望了望周围,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飞快地跑远,全身脏兮兮的像个小乞丐。

    “小叫花子敢偷我包子,你给我站住!”他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人已经匆匆追了出去。

    “哎,你的包子还卖不卖了------”柳儿急得一跺脚。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又如何跑得过一名精壮汉子?

    很快的,小贩追上了小女孩,一手拽着她的胳膊,一手抢过她紧紧捂在胸前的包子。

    “小叫花子,谁给你的胆儿偷我包子?”汉子一看包子已经脏了,登时气就不打一处来,随手就将两个包子往身后扔了出去,“大黄,便宜你了!”

    紧随而来的一条土狗“汪汪”叫了两声,便飞快地扭身扑了出去。

    听到动静,转身望向这边的李谦见此一幕,眉头轻轻一皱。

    “我呸!有爹生没娘养的小混账,还学人偷东西来了!偷东西还不长点眼神,跑这衙门左近来偷,看我不带你去见官------”

    小贩越说越气,抬手就要朝小女孩脸上打去,李谦见状张口就要喝止,前方的柳儿却已经抢先娇喝出声了。

    “住手!”

    然而无论柳儿还是李谦,俩人都不具备“声控”这项高级技能------也可以说是超能力,所以他们没能阻止小贩的巴掌落下------

    啪!

    清脆的响声传来,单从这道声音中,李谦就能判断出对方下手不轻。而小女孩脸上迅速浮起的血色掌印及嘴角隐隐现出的一缕血丝,更是验证了这一点。

    李谦登时就有些怒了,虽说是小女孩有错在先,但小贩显然也缺少了几分善心,成本不足两文钱的包子,何至于此?

    不过为了三两文钱,他就忍心对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女孩下狠手,难道这便是奸商的本质?资本家的原罪?

    “你给我住手!”

    他怒,柳儿比他表现得还要更加愤怒。只见她紧走几步,很快就来到了俩人身前,指着再次高高扬起手掌,正准备落下第二巴掌的小贩怒声道:“放开她,不然你的包子我不买了!”

    周边的人这时也都围了上来,对着啼哭出声的小女孩指指点点,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

    “偷人东西就是不对,我看没必要护着她,就应该送官法办!”

    “可不是?这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不带回去好生管教着,却放她出来作恶,指不定哪天就让人打断了腿脚------”

    “都少说两句吧,看着挺可怜的一个娃儿------”

    “------”

    “那------成吧,我就好心放过她这一回。”本来那俩包子就算是亏了,再少卖上几个就更是得不偿失,所以小贩一听柳儿的话,立马就松了手,临了却仍是狠狠瞪了一眼那偷东西的小女娃,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走走走,赶紧走!下回要再让我逮着,可就没这等好事了!”

    围观的人一见没热闹可看了,便纷纷散去。

    柳儿掏钱付了账后,拉起小女孩的一只小手,将自己手里拎着的包子全给了她,给她擦擦脸上的泪水。脏兮兮的小脸登时染了柳儿一手的泥垢,她却浑不在意,只柔声笑道:“姐姐送你吃的,赶紧回去吧,不然待会儿那坏人又要欺负你了。”

    “谢------谢谢姐姐。”小女孩抽噎着向她鞠躬道谢,瘦得皮包骨的身子,以及那被泪水擦洗过一遍的小脸蜡黄蜡黄的,看得人心疼不已。

    柳儿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眸子里蒙着一层雾气,却紧咬着唇点点头道:“嗯,快回去吧,别让家人等急了------”她低下了头,声音微不可闻地喃喃道:“只可惜------你年纪还太小,干不了活儿,妈妈是决计不会答应收留的------”

    “回去?你怎么知道她有家可回?”李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待得她扭头看来后,又笑着拱了拱手,“柳儿姑娘,好久不见。”

    “哼!”

    柳儿一见是他,立即又别过头去不再多看他一眼,嘴里哼哼道:“怎么哪都有你?本姑娘不认识你,赶紧给我滚开!”

    堂堂两榜进士,七品官身的致仕乡宦,头一回让人用上“滚”这样的字眼儿,李谦心里说不气闷是假的,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小丫头。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得罪了人家,没好脸色给自己也是正常的。

    “怎么?你气恼了对吧?”柳儿不屑地瞥他一眼,“李大官人,李大老爷,要不要抓我去见官,治一个冒犯士人之罪?”

    “------”好男不跟女斗,李谦决定不理会她的无理取闹,目光看向了一旁怯怯站着的小女孩,出声问道:“小妹妹,你家住哪儿?”

    “我不要回去!”小女孩闻言立即就躲到了柳儿身侧,抱着她的大腿泣道:“姐姐姐姐,我不要回去,求求你别送我回去。”

    “你干什么?!!”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母鸡护崽似的将小女孩护在了身后,怒瞪着李谦道:“进士就了不起么?瞧把你能的,连个小女孩都不放过!”

    “------”

    李谦觉得,这不是意料中的聊天方式,自己打开的方式一定错了------抬眼就见远处走来一队巡城的差役,领头之人正是许杰,李谦便向他招了招手。

    许杰一见李师爷喊他,忙领着一群狗腿子上前见礼,却见李谦手指向了边上的包子摊。

    “这家摊位的东西不干净,你查查去。”

    “------是。”

    许杰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却也只能是领命而去,远远的就冲摊位上那小贩严声喝斥了起来。

    “你------对,就是你!没记错的话,你是叫孙二狗吧?站好了别动!眼下,有人向我举告,说你这做的是黑心买卖,包子的馅料不大干净,吃坏了人家肚子,你说这事儿------它该怎么办呐?唔?”

第078章 叔叔带你看金鱼

    “------许捕头,您行行好,您就行行好吧!小人冤枉的紧呐!”

    汉子都快哭了,他常年在此处经营买卖,当然认得出这是县衙里的许副捕头。平常他们路过时,自己时常会送他们些免费的包子,像对待自家祖宗一样小心供着,怎么还一翻脸就不认人了呢?

    他自然也见到了众人向李谦行礼那一幕,可那个什么师爷虽然听上去有些来头,可也不能平白冤枉人不是?自己做点小买卖,又没得罪过他------

    “哟嗬,还敢顶嘴?”

    许杰这样的胥吏,手中握有实权,本就是嚣张跋扈惯了的------说白了,衙役就是官府里的爪牙,办事时若不端着几分威严的架子,还真就治不了这帮惯会刁钻耍滑的奸诈商贩。商人逐利,所以在许杰等一干衙役们眼中,这些人就是一帮“刁民”!

    治刁民,当然不能用太温和的手段,否则没人会怕他。

    本来这就不算什么大事,而他现在又是奉命行事,凡事自有李谦担待着,根本就无须顾忌太多,照着李谦的吩咐,把事儿给办妥了就是。

    因此,他一上来就是痞气十足,根本不给对方辩白的机会,一声令下就封了摊位,将包子全都没收充公,美其名曰取证调查------

    还是同样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一派城管来了的既视感。

    眼前这鸡飞狗跳的场面,让李谦感到无比的亲切,脸上甚至流露出了几许缅怀之色------尽管在此之前,他对这类事件也颇为反感。

    平心而论,李谦并不赞成用这样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但更多时候,以暴制暴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至少简便快捷有效------也唯有如此,才能让那些为恶之人稍微长点记性!

    边上的商贩们自然是心怀不忿的,不过一想到方才的事情,对那倒霉的小贩也就少了几分怜悯之心------连个小女孩都欺负,包子脏都脏了,他却宁愿给自家土狗吃都不肯施舍别人!这样的人,又有甚可同情之处?

    汉子这回是真急哭了,他跪在摊前,连着向许杰磕了好几个响头,对方却无动于衷------

    目光转向李谦,他心头升起一丝明悟,忽然起身朝这边匆匆走来。

    待来到近前时,他“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口中连声哀求道:“这位官人,小人知错了!小人一家老小,可全指着这份买卖糊口呢,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小人这一回吧!求大人开恩呐------”

    一边说着,他一边不断用额头“砰砰砰”的叩击着地板,重重地向李谦磕起了响头。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若是在今天之前,柳儿看到李谦这般当街欺负一个小买卖人的话,心里非得骂他个狗血淋头不可------但发生了刚才的事情后,她倒是不觉得李谦的做法有何不妥了,反而认为那小贩是活该,看着这一幕只觉解气不已------

    李谦倒是没想过要断人活路,只是随手教训教训这无良小贩而已,好让他今后也能长点记性,一颗良心别让狗全给吃光了,哪怕还留下一点点都行。

    莫看这些小摊贩都不怎么起眼,其实在这年代只要肯从商,钱多少还是能赚一些的。

    多的不敢说,眼前这卖包子的小贩,只要生意不是太差的话,一天少说也能卖几十个包子,三文钱一个,成本肯定不能超过五成,再算上摊位的租费,以及每天卖不完剩下来的那一点损耗等等,顶多会占上个五、六成,每天纯赚个几十文钱还是没问题的------

    这么一算,李谦突然就感到心里更加的不平衡了------这些最不起眼的小商小贩,每月的总收入居然比自己这县衙西席都高,这该上哪说理去?

    看来,自己想要加薪的想法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街边随便抓个小商贩,一月都能赚上一两银子!反观自己呢?干的可是最光荣的职业,人民教师啊,辛勤的园丁啊------为何每月的束脩那么少呢?尽管王知县包了食宿,也还是很少啊!

    堂堂一个两榜进士,做塾师的工资却和秀才们一个标准,这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李谦绝对相信,若是有书院聘请沈溍去当山长(院长兼主讲老师)的话,月俸至少得有几十贯,而自己每月拿的却是一贯,这差距------

    “成了成了,就这么着吧。”生无可恋地对小贩摆了摆手,李谦看向许杰道:“这家的包子应该没问题,许班头是不是记错了摊子?这股味儿闻着就蛮香的,怎么可能会有问题呢?嗯------味道绝对正宗,单只闻上一闻都能让人流口水,怎么可能吃得坏肚子呢?”

    “------是是是,卑职应该是记错了。”许杰低下了头,心道你是师爷你说了算!你若说煤是白的,它就是白的;说雪的黑的,也没人敢说他白------

    这边,小贩心头一松,却也听出了李谦的言外之意。意思是放过你也没问题,不过你这包子真心不错,单闻着这香味,就能让我回忆起童年的美好时光,啊哈哈哈哈哈------你看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一番闹剧结束,许杰和他的一众下属便浩浩荡荡地继续巡逻去了,只不过离开时,他们每人手里都多了个包子------

    一家茶楼里,李谦和一大一小俩姑娘相对而坐。小姑娘看上去比较胆小,坐在那儿一副怯怯的模样,大姑娘则是------对他怒目而视。

    “咳------我说柳儿姑娘!”当日从春风一笑楼出来后,李谦出于对柳如烟背景的好奇,便向杨清打听过一番她的来历,因此,知道她身边丫鬟的名字也并不奇怪。“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故冷面相向?”

    “无冤?无仇?呵呵呵------”

    柳儿假笑几声,侧首道:“李大官人莫不是在睁眼说瞎话?还是你近来不慎失足落水,又或是不小心撞到了脑袋,以至于间歇性失忆了不成?”

    “呵呵”是几个意思?

    小姑娘还挺时髦,连21世纪的网络用语都会------说到有仇怨,那也是她开口骂了自己才对吧?自己那天可从头到尾都没碰过她,不过是出言轻佻了些而已。

    李谦觉得没法愉快的聊天了,便将目光落在了她身边的小姑娘身上,脸上露出一个自认为非常温和的笑容,刻意放缓了说话的语调,换上了略带磁性诱惑力的声音------小丫头,就不信我迷不死你!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儿啊?”

    “------”

    “家住哪里呢?”

    “------”

    “你爹娘去了哪里?”

    “------”

    “咳------”场面变得有些尴尬,眼角的余光瞥见柳儿正在憋着笑,李谦那股执拗劲儿也上来了,再次开口道:“叔叔带你去看金鱼好不好?”

    小姑娘听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瞪大了眼睛看着李谦,片刻才鼓足勇气问道:“叔------叔叔,哪里可以看金鱼?”

    李谦发现,这小女孩虽然面黄肌瘦的,眼珠子却格外清澈透亮,睫毛也是生得长长的,又弯又翘,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咳咳,抱着纯欣赏的角度认定的。

    “嘁------”

    柳儿不屑向他丢了个鄙夷的眼神,意思李谦大概看明白了,应该是想说“用这种小把戏来骗个小姑娘,丢不丢人啊你”之类的话。

    李谦懒得理她,继续对小姑娘说道:“我家的书房里就有哇!红的蓝的紫的,银白的,五花的,什么样的颜色都有,想不想看看?”

    “------想。”小姑娘犹豫了会,最终仍是怯怯地点了点头。

    大功告成!

    李谦抬头望向柳儿,唇角勾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看着他那副“奸计得售”的小人嘴脸,柳儿气就不打一处来,咬着牙道:“哼,你这样的人还读什么书呀,莫如改行做人牙子去得了,估计能拐骗到不少小姑娘!”

    “嗯,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李谦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继而又蹙眉道:“我若是真做了那人牙子,招子得时时放亮着些,以免拐到你这样的姑娘,可不得亏了本儿?”

    “你------”柳儿突然发现,和读书人斗嘴太有挑战性了,特别是李谦这样的两榜进士------论起耍嘴皮子的功夫,恐怕十个自己都拍马难及,“哼!懒得和你多费唇舌,我家小姐可还等着我带糕点回去呢!”

    话落,她径直起身便要离去,李谦却道:“且慢!”

    “还有事儿?”

    “有。”

    “有屁快放!”

    “------”李谦指了指她身旁的小姑娘,有些郁闷地问道:“你方才路见不平替她解了围,现在却打算就这么扔给我了?她若是无家可归,又或者是有家难回怎么办?”

    柳儿看着他,阴阳怪气地笑道:“你不是说要带他回去看金鱼么?”

    得,作茧自缚------

    李谦心中懊悔不已,闷闷地抱怨道:“你太不负责任了!”

    “这有什么关系?”

    柳儿轻声笑道:“不还有你这么个有担当的李大官人呢吗?你们李家家大业大,收下她做个丫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旁人家里粮食不够,养不起自家闺女时,不也照样把她们给卖到大户人家去做丫鬟么?”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李谦竟是无言以对。

    她说的是也是实情,这年头的粮食产量不高,普通老百姓养不起太多儿女,通常会把女儿卖给富人为奴为婢------这毕竟是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生个女儿就相当于做了亏本的买卖,与其养在自家过穷苦日子,倒不如送到大户人家里去供人使唤,自家能得几两卖女儿的银钱不说,女儿的日子也还能过得更好些,至少吃穿不愁,何乐而不为?

    见他沉默不言,柳儿板起脸道:“怎么?你不乐意了?不乐意你还用言语哄骗于她,还让许捕头查她来历做什么?闲得慌啊?”

    李谦定定地看着她,微眯起眼睛道:“那么柳儿姑娘呢?怎么不见你带她回你们楼里?不乐意?不乐意你还救下她,不乐意你还这么关心她做什么?闲得慌啊?”

    “你------”自己的话被原样奉还,柳儿气得一跺脚,咬牙道:“我本还当你今日是突发了善心呢,不想还是原来那副德性,你不乐意就算了,把她送回家去就行!”

    “柳儿姑娘!你还想诓我不成?”李谦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了来,置于身前轻轻摇动几下,一脸的云淡风轻。

    “我李谦并不介意收留个丫鬟,但是,首先------你必须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第079章 柳儿

    “首先,你必须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雅座里,李谦如是说道。

    柳儿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与李谦的目光相对视时,她心里徒然升起了几分莫名的紧张------那是一种淡然又不失认真的神情,柳儿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言出必践的人。

    “那得看我心情如何了。”微微移开目光,她故作满不在乎地哼哼道:“说吧,什么问题?”

    李谦目光一凝,直直地看着她道:“你和她早就认识了?”

    柳儿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小女孩,只随意地瞥了边上一眼,然后便很干脆地摇摇头道:“不认识。”

    倒不是李谦多疑,而是此事本就有些蹊跷。

    当时,卖包子的小贩应该是忙着转身或者下蹲拿纸打包装,才没注意到有人偷拿了他的包子,所以事后才反应过来。可柳儿不一样,她一直就站在摊前,没道理看不到小女孩伸手的动作,除非对方是个惯偷,手法早已练就得十分娴熟。

    关键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难道就能连成惯偷了?这简直是在侮辱那些经验老到的“三只手”!有这本领的人,偷的也不会是肉包子。

    在问出问题,等待回答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注意着柳儿脸上出现的任何一个细微变化,以此来判断虚实------经过观察,李谦发现她并未说谎。

    李谦自认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否则他早年看过的大量有关心理学、微表情学之类书籍,以及职场生活中的实践经验就是个笑话了。

    若是连这么一个小姑娘当面说了谎话,自己都无法看出来的话,那么她已经完全具备站在奥斯卡领奖台上的资格了------

    得到了答案后,李谦心中的疑惑顿时消散不少,至少这不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安排。

    不可否认的是,自打接到了密旨,得知杭州官场中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后,李谦的神经也确实是有些过敏的。那样的任务太过凶险,若是有人能看出自己现在与宋忠的真实关系,安插眼线在自己身边也不是不可能------小孩子对于事物的认知比较模糊,只需稍加引导,便能轻易得到他们想要的信息。

    他们连锦衣卫都敢杀,这样的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问完了吧?那我就先走了,回见------算了,能不见就不见最好!”柳儿见他沉吟半天,心里也不知是在盘算着什么,自是有些不耐烦了,丢下句话便打算离开。

    “等等------”李谦叫住了他,再次开口问道:“那你为何纵容于她?莫非你不知道,盗窃他人财物也是犯了法的?”

    “你这已经不止一个问题了,李大官人!”

    她眉头一挑,微怒道:“再让你这么没完没了地问下去,我还要不要回去了?回去晚了,我家小姐可饶不了我!你若是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就直接问她好了------”说着一指旁边的小姑娘,挤兑李谦道:“带她去看小金鱼,什么红的黄的白的,看完了保准她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小女子就恕不奉陪了!”

    “站住!”李谦突然冷喝一声,威胁道:“严格论起来,她偷东西是犯了法的,而你------是她的从犯!怎么?柳儿姑娘莫不是想往衙门走一趟?”

    “你------”柳儿回头怒视着他,恨恨地道:“你仗势欺人!”

    “谢谢夸奖!”

    “你------”面对这样的无耻之徒,柳儿姑娘也真是没了脾气,一时竟是感到骂人都有些词穷。她拖长着音儿,半天才堪堪憋出了一句,“你混蛋!”

    猛地一拽身前的椅子,柳儿重重地坐了下来,一脸闷闷地道:“说就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见这小姑娘着实可怜,才故意没告诉那人,有人偷他包子的。”

    人不单是酒后吐真言,怒极了也会一吐为快的。

    柳儿一边在心中问候着李谦祖宗十八代,一边竹筒倒豆子般向李谦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她本也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家里有个小铺子,全靠做些小买卖来过活,生活不算富足,却也绝对称不上富裕,不过至少一家人还是衣食无忧的。

    然而好景不长,父亲不幸早逝,母亲自此便守了寡,一人独立支撑着这个家庭,与她这唯一的闺女相依为命。结果在这之后不久,她母亲也病逝了。

    长期的卧病在床,家里早就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以致于她母亲离世后,连一笔安葬的费用都没有。

    寡妇门前是非多,在这么个年代,一个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做买卖,总是很遭人白眼的。而她父亲又是个外来户,家里的亲戚都不在这边,所以连个肯伸援手的人都没有。

    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就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她的无助可想而知。无奈之下,柳儿只好走上街头,卖身葬母------

    以前,李谦曾无数次在电视上看到过这种老套的桥段,但此刻置身于这个时代,再亲耳听到这样的事情时,他是真的一点都笑不出来。

    至少,在面对着眼前这么一个有着可怜身世的小姑娘时,他做不到没心没肺。曾经,他对自己的身世同样是唏嘘不已,但与一个豆蔻之龄的少女相比时,自己无疑是幸运的,至少父母过世后,自己早就能够自食其力了。

    而她呢?

    柳儿抬袖抹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眶道:“很多人嫌我年纪太小,还得白养两年才能干活儿,不划算。还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我命格太硬,生来就克父母,是个不祥之人。还有人说------”她说到这里,眼中满是愤怒,“说我娘水性杨花,在外抛头露面,不知勾搭了多少汉子!”

    李谦低下了头,人言可畏,有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奇怪。毕竟那些人说话不用负责任,闲话怎么说都行,旁人也管不着。

    可是,那被流言蜚语伤害了的人,却会将这些话记上一辈子!

    李谦一时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沉吟了片刻,也只能是说出几个苍白无力的字眼。

    “对不起------”

    “我没事的。”柳儿又是抬袖抹了一把眼睛,继续说道:“是我们家小姐收留了我,那时我就对她说过,柳儿会一辈子记着她对我的好!无论她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任何的迟疑------做得到要做,做不到,也要做!”

    话落,她站了起来,认真地看着李谦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能不能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下回还去我们楼的话,我只求你别再为难我家小姐了,她也不是成心要给你找麻烦,当时只是迫不得已------”说着她笑笑,“当然我也知道,你眼界那么高,可能今后也不会踏足我们楼了。”

    眼界高?

    李谦闻言脸上露出了苦笑,眼界高一点是有的,但那关于“庸脂俗粉”之类的评价,也并非是出于自己的本心啊------柳如烟可算不上什么庸脂俗粉。

    柳儿走了,李谦心中的怅然之情却久久无法排解干净。

    投胎是门技术活,自己比较幸运,成了大地主家的公子,一睁开眼睛就是准进士的身份,自然没什么机会接触到小人物的经历。在这个农业水平并不发达的时代,但凡碰到灾荒,地里没了收成,平头老百姓们可是连饭都吃不饱的。

    李谦此刻突然有些后悔了,自己不该那样去欺负一个小贩的,人家也不容易。尽管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不会断了那人的活路,心中却仍是产生了不小的负罪感。

    错就是错,对就是对!

    哪怕是在很多时候,因为很多这样那样的原因,让我们不得不对现实妥协,做出一些或大或小的让步。但是,公理自在人心!

    那位小贩没有善心是他的事,那只能说明他的道德水平不够,而不能因此就认定他做得不对。至少,最先错了的人是这位偷人东西的小姑娘。

    而自己呢?

    明知偷东西不对,却只站在自己个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出手教训了小贩。

    这又有什么用呢?

    一个人有没有善心,似乎是老早就定下来了的,强迫他人违背本心能有多大的成效?

    思绪有些纷乱,不经意间抬起头时,却看到小姑娘正怯怯地打量着自己。看着那张消瘦的小脸,李谦倒真不太忍心苛责于她了。

    她只是饿极了,无奈之下才偷了俩包子而已,何错之有------唔?不对不对,这小姑娘好像也没表面上那么胆小,胆小的孩子敢偷东西吗?胆小的孩子敢随便乱跑,有家不回吗?胆小的孩子,眼睛会如此有灵性吗?

    李谦心中顿感疑惑重重,却也并不急于太快做出结论。

    一切,都要等许杰那边查清楚了再说。

    “看着我做什么?你不是饿了吗,快吃些东西吧!”说着将一盘点心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小姑娘摇了摇头,然后把抱在怀里的几个包子拿起来向他示意了下。李谦一瞧,包装纸被打开过,看上去应该是少了两个。

    再注意看她嘴角,发现确实沾着几点食物的碎屑,敢情刚才只顾着听柳儿的故事了,倒是没怎么注意过她,李谦不由笑道:“动作倒是挺快的嘛!”

    “叔叔------”小姑娘仍是怯怯地望着他,一副怕生的模样,不过说话的声音倒是大了不少,“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金鱼呀?”

    “------”

第080章 这是先生的意思

    这两天里,小荣一直都在领着人盘账。

    这时的单式记账法,只单纯记录每一笔收支盈亏,因此想要核查清楚每一项开支用在何处是非常困难的,这种只给结果不给过程的记账法也很容易造假。张司户显然是此道高手,账被他做得很平,常人压根就查不出什么问题来。

    很遗憾,李谦不是个普通人。

    李谦查出了上月账目的问题后,立即将他盘账的方法告诉了小荣------当然也没扯什么“本福特法则”。这玩意儿太深奥,和古人讲起来很费劲儿,且作为师傅来讲,适当的留上一手也是很有必要的。

    所以只用了不足两天的功夫,这两年的账目便全让小荣给查清楚了。

    之所以是两年,是因为在这两年里,都是张富在负责账目这一块------之前他是典吏,是账目的编造人。而后来升任司吏后,他更是大肆排挤打压异己,最终牢牢把持住了户房。

    按照规定,每一笔账目都要经过核实方能确认,并加盖朱色戳记。

    比方说,收受清楚就加盖“收讫”的字样,支付完毕则要加盖“付讫”等等。而且,凡收入事项,都须突出说明这笔收入的来源;支出事项则要突出说明其去向,再附带说明该笔支出之来源。因此虽无法完全弥补单式记账法的不足,却至少能在事后倒查时,明确找到其责任人。

    所以说,县衙这两年的账目基本都是张富在负责,即便是他任典吏时,户房账目造假都有他的一份“功劳”在里边,至少也是前任司户的同伙。

    “辛苦两位了,此事还望你们守口如瓶才是。”荣荣直起身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对两位胡子花白的账房先生嘱咐了一句。

    账目是他们三人共同核查的,自然都知道这里面猫腻不小,贪污腐败现象十分严重。俩人只是个小人物,心中当然害怕牵扯进这类事情,便忙不迭点头道:“老朽明白!荣师爷大可放心,我们绝不敢对外吐露分毫。”

    荣荣轻轻点头,随后对边上候着的祝振东吩咐道:“小祝,你带他们走一趟,到户房去领这几天的工钱------嗯,别忘了你自个儿那一份。”

    “是!”

    有钱拿当然是值得开心的,小祝脸上都乐开了花儿,欣然领命而去。

    外签押房里,立即便只剩下了小荣一人,不想王知县这时竟是从外边掀帘而入,看向他时一脸的阴沉。

    小荣一见是他,登时面露讶然之色,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学生见过东翁。”

    “哼!”王知县冷哼一声,质问道:“荣师爷,你在本县眼皮子底下耍花样,是何居心?”

    “东翁何出此言?”

    “呵呵------何出此言?”王知县凌厉的目光直直注视着他,“那么你来告诉本县,既查出了账目有问题,竟还想着为他们隐瞒此事?莫不是------”说着声音愈发冰冷,一字一顿道:“你收受了张富的好处?!!”

    “东翁误会了------”

    “误会?哼!”王知县一挥袍袖,“你真当本县糊涂了不成?我来问你,若是你真没收受贿赂,为何此事竟连本县都要瞒着?若非机缘巧合,让我听到了你们之间的谈话,怕是直到现在,本县还要被蒙在鼓里吧?”

    “呃------”

    小荣这才了然,敢情是县老爷听到了他们盘账时的交谈------关键是,他们也就偶尔会低声交流几句,说说账目的事情,王知县又怎会从短短几句话中听出问题来?

    答案不言而喻,他连续偷听了好几回!

    盘账时,为防有人过来探听虚实,荣荣一般都会让小祝在签押房门口守着,也只有王知县才能寻由支开他的这位长随,其他人根本就办不到------李谦看人的眼光是毋庸置疑的,至少小荣不会怀疑这一点。既然先生都相信小祝,那么小祝就不会有问题。

    “怎么?你无话可说了?”王知县两指并拢,满脸愤怒地指着他道:“枉我和李师爷对你如此信任,将此重担托付于你,不想你竟是吃里扒外,与他们坑壑一气,蛇鼠一窝,行那包庇之事!只可惜------此事既让本县知晓,就不可能任由你们继续逍遥法外!”

    荣荣一听就傻眼儿了,心说先生果然是先生,王知县的反应竟是让他给算得丝毫不差!

    照着这位县尊的脾气,此事非得捅破天不可,到时龙颜震怒,大肆株连起来的话,整个杭州官场非得被翻个底朝天儿不可------真要到了那时,不单杭州一众官员会受牵连,怕是许多胥吏都难以幸免,抄家灭族还不至于,破家却是可以肯定的。

    一想到这些,小荣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忙出声解释道:“东翁且听我说------”

    “休要言语诓骗本县,你就等着吃挂落吧!”

    王知县一甩袍袖就要离开,小荣却是吃吃地道:“如此------怕是东翁您也跑不了------”

    “------”王知县神情一滞,脸上的威严之色尽消,看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不解。

    “若是朝廷派了钦差下来彻查,整个钱塘县衙------不,整个杭州官场都没人能跑得了!”

    小荣只一句话就震住了他,顿了顿,才缓缓说道:“东翁莫不是忘了那一千五百两的亏空?即便是您高风亮节,不惧小人陷害,但请东翁仔细想想,此事真要捅开了来,又有几人能脱得了干系?别的不说,单是咱们这衙门里的非经制吏就有多少?他们的工钱从何而来?”

    “这------”王知县这回是真的懵了。

    胥吏的问题他当然知道,却没仔细算过这里边的花费。事实上,这是各个衙门都存在的问题,朝廷不是不知道,只是在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这就是一层窗户纸,捅开了对谁都没好处。朝廷付不起那么多人的工钱,不默许他们自个儿谋些小福利,这些人会用心给你干活?

    当然,朝廷肯定也没料到,胥吏们的腐败情况会如此严重。

    所以事情一旦被捅开,依着当今圣上的脾气,大杀特杀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场面,说不得会引发天下各州县衙门的一次大清查,最终会演变成何种状况,牵连到多少人就不得而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下于万人之数!

    当年的空印案,其实本就不算多大的事儿。地方官们派去京城的接受户部审查的人,也只是为了贪图方便,不用因为账目出了些小小的差错就要往回跑,然后盖了印章再来一趟京城,错了又被再次打发回去------路途近一些的倒是没什么,来回耗时不长;路途遥远的可就遭罪了,没两三个月的功夫,他们根本就到不了京城。

    如此的来回奔波,实在是太折腾人了,所以他们才想出了一个比较便捷的方式。

    他们发现,只要事先在空白文册上盖好骑缝印,这样即便是账目出了差错,也不用跑回来找掌印大老爷盖章了,直接在京城就能修改,太省事儿了------这种文册其实除了做临时补报之用外,根本就不能派上其他的用场。

    但老朱得知此事后就不乐意了,心说你们这些家伙,居然一个个的都敢藐视天子权威了?未经请示就私自盖印,谁给你们这样的权力?!!

    问题是,在地方上,几乎是所有的衙门都存在空印现象------这该如何处置?总不能,把所有的涉案官员都杀掉吧?

    老朱到底是个杀伐果断的君主,还真就这么干了!

    于是乎,所有涉案人员,一个都没能跑掉。

    主印官员全部诛杀,副手杖一百,发配充军!此外受牵连的,还有各省按察使司的风宪官。理由是他们玩忽职守,监管不力。

    这是名副其实的一扫而光,平日里谁都想升官掌印,这回倒好,干个副职还能免于死罪,正职就要掉脑袋了------

    一想起当年的空印案,王知县心里也是直发悚,尽管他素来对当今圣上的严刑酷法十分推崇。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当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时,若非必要,谁愿意去挑战生命极限?

    这么一想,他顿时就有些顾虑了,心中难免打起了退堂鼓。可他脸上又实在是挂不住,堂堂的朝廷命官,自己竟然不自觉地认可了荣师爷的理论。

    贪污还有理了不成?

    不过仔细想想,自己也“贪墨”了一千五百两啊,难道真要冤死不成?拼了这条性命倒是无所谓,关键是会永远的留下无法洗清的污名啊!

    以后,等到自己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孙子,小孙子又该怎么去想自己的爷爷呢?

    洪武二十四年,夏。钱塘知县王伦,贪污事败,查实贪墨赃款一千五百两,处以枭首示众,剥皮塞草,皮囊悬于县衙公座之侧,以儆效尤------

    王知县是圣人门徒,他不怕死,但他不希望自己清名受损,成为后世千百年都无法抹去的污点,那不是一个读书人想要的结果。

    他只想流芳千古,不想遗臭万年。

    于是,他妥协了,至少目前还不适合踢爆这件事情。

    荣荣看出他神色已然松动,赶紧又补充一句道:“其实,瞒着您也是先生的意思。”

第081章 烈日西斜,暗潮初起(上)

    事实上,官府若是用心办起事来,效率还是蛮高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然,他们用不用心,乃至下了几分心力,则完全取决于是在为谁办事。事分轻重缓急,人有地位高低,不同的人是可以享受到不同待遇的。

    李谦是什么人?

    他是本地豪绅,是两榜进士,是致仕乡宦,是钱塘知县聘请的西席先生,是声名远扬的杭州才子,同样也是声名狼藉的杭州第一纨绔------此外,他还是身怀暴戾之气的“文弱书生”,动辄出手伤人。最最最最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位简在帝心、得赐天子墨宝的臣子!

    有了这么多重身份的加持,吩咐衙门的人办点事情还不简单?让他们为自己跑腿,甚至是可以连茶水钱都不用给的------嗯,每人一个包子就当是辛苦费了。

    很快,许杰便查到了小女孩的家庭状况。

    和李谦料想的情形差不多,小姑娘的确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原因也很平常,她出于钱塘县下辖之乡的小户之家,母亲不是正室,而是父亲的续弦之妻,生她时难产而死,所以她打小儿就没见过自己的亲娘。

    父亲过世后,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都嫌她是个累赘,逼着小小年纪的她干各种粗活不说,还时常饿着她,三天两头不给饭吃------偶尔好心时,让她吃的也是过了夜的饭菜。

    听完了许杰的汇报后,李谦沉默半晌,方才问道:“他们这几天里有没有出来寻人,或是向官府报备家中人口失踪?”

    “没有。”许杰抱拳道:“她那两个狼心狗肺的兄长,怕是巴不得她在外头死了才好呢,如此家里也能省下这一口粮食了!”

    李谦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真若如此,他们何故不将妹妹卖到人牙子那儿去?”

    “年纪太小,干不了多少活儿,价格便宜不说,人牙子通常也不大愿意收。”许杰解释道:“而且据属下探听得知,此二人与邻居一户人家结怨颇深,许是担心卖了妹妹,会被仇家给举告到官府吧。”

    在大明朝,买卖人口也是犯法的,《大明律》中就有明确规定: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若假以乞养过房为名、买良家子女转卖者、罪亦如之。若和同相诱、及相卖良人为奴婢者、杖一百、徒三年------

    当然,大明朝有法不遵的现象也十分严重,即便在洪武年间也同样是如此,那一纸条文很多时候都是形同虚设的。这种情形,用一句话便足以概括

    民不举,官不究。

    通常,卖儿鬻女的人家都没法直接将人给卖到大户人家里去,而是要经过牙行这样的中介机构,并立契今后绝不讨还儿女------事实上,他们很多时候也不知道儿女究竟被卖到了什么地方。

    因此,有了牙行的存在,通常买卖双方都不用承担什么风险。

    这是一笔你情我愿的买卖。

    但眼下的情况显然有些不同,有了那么一个巴不得让你吃上官司的仇家在一旁虎视眈眈,加上这笔买卖的回报又不够丰厚,不愿以身犯险倒也是人之常情。

    李谦轻轻颌首,却听许杰继续道:“对了,属下已经将人给扣下了,您要不要见见?”

    “扣下他们做什么?”李谦闻言不禁有些发愣,心说这会儿的执法人员可真够嚣张的,随便寻个由头就能让你跟着走一趟。

    “这个------属下这不是怕您临时起意要见他们,为免耽搁功夫,才提前做好的打算么!”

    “呵,你倒是想得周全。”李谦随意地摆摆手道:“人我就不见了,你再帮我办件事儿------”

    “但凭师爷吩咐!”

    许杰不待他说完就抢先应下,表现得十分殷勤,一副‘以为上司办事为荣’的忠诚作派。对他来说这也确实是举手之劳,小事一桩。“您大可放心,属下这就让他们立下契书!从今往后,他们与那姑娘再无任何瓜葛!”

    “话都让你给说了,不如我再把人送你府上得了?”李谦不满地瞪他一眼。

    “属下不敢------”

    “不过意思也差不多,但不全对。”李谦说着,招手唤来不远处的一名丫鬟,吩咐道:“去,让子衿带傻妞过来。”

    傻妞是小姑娘的小名儿。

    这年代的夭折率太高,老百姓们便认为取个贱名才好养活。因此她爹还没来得及等她长大,给她起个大号就去世了。

    傻妞不傻,相反还很聪明。这一点,从李谦见她第一眼时就隐隐察觉到了,通过这两天不动声色的观察,更是证实了这样的猜测。

    那是一个十分机灵的小姑娘。

    趁着这个空档,李谦问道:“许班头,如今买婢女是个什么价钱?”

    “这得看成色如何,年纪大小,脾性如何------总之,像师爷要买的这么个丫鬟,顶多二两银子!毕竟,这年纪少说得白养三两年功夫,粮食可贵着呢!”

    “二两?”李谦无奈地摇了摇头,肆意买卖人口也就罢了,这封建社会的女孩子也真是不值钱,“我不打算让她入贱籍,出五两够不够?”

    “不入贱籍?莫非您是想------”许杰适时止住了话头,随即脸上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同时向李谦投去一道心照不宣的眼神,一副‘我懂,我都懂’的丑陋嘴脸。“五两银子应该是够了,谅他们也不敢多要!”

    李谦快让他的表情给恶心坏了,心知他定是想岔了,忙补充一句道:“我的意思是,我想将她认为义妹,也就是我父亲会认她为养女,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属下明白!”

    说是明白,许杰脸上的诡异笑容却不减反增,气得李谦飞起一脚踹了过去------丫的还蹬鼻子上脸了还,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

    须臾功夫,子衿姐妹俩就领着傻妞来到了李谦的面前。

    傻妞此时身上穿着的,是子衿前几年的衣服,虽已有些年头,看上去却仍是十分簇新------子衿一直就特爱干净,无论用什么东西,都会保养得很好,这一点与妹妹子佩截然相反------

    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得她的脸色看上去苍白憔悴,瘦瘦小小的模样着实惹人怜惜,一双眸子如今却是显得格外有神,站在李谦面前也全无之前的怯意。

    跟着子衿俩人裣衽行了一礼,傻妞目光望向了侍立一旁的许杰,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抹惧意------普通老百姓对于官差向来存着一种天然的畏惧,衙役们光是亮出那一身行头,就足以震慑住许多人了。

    “傻妞啊,你过来。”李谦向她招了招手,待她来到近前后,才温声说道:“你兄长他们已经到了城里,我想你应该不太愿意见他们,不过这都由你自个儿决定,你想见就见,我不会拦着。”

    见她拼命摇头,并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李谦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小姑娘心里已经有了阴影,躲着那俩兄长还来不及呢,又怎可能想见他们?

    “看来,你是不愿意见他们,也不愿回家了。”李谦耐心地继续问道:“那你喜欢我这儿吗?是否今后都愿意留在李家?”

    她很干脆地点了点头,小声答道:“喜欢。”

    “那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李谦的妹妹了,以后你得改口叫我二哥,咱们李家老宅那边还有个爹爹和大哥------”

    李谦一边说着,心里却总感觉怪怪的,觉着自己委实像个在诱拐无知小女孩的怪蜀黍------其实他完全无须多此一举,这些话也没必要问。

    这年代,无论是买卖奴仆,还是认养子女,都不需要特别征求其本人的意见。卖方立契,买方出钱,钱货两清即可。

    但李谦是个现代人,他有道德有原则有底线,他实在是无法将一个活生生的人视为货物来肆意买卖,这不符合他的行事准则。

    傻妞听完了他的叙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又疑惑道:“可是,傻妞就叫你大叔不行吗?”

    “------”李谦翻了个白眼儿,“不行,乱了辈分!”心说,你怎么叫我倒是不在乎,关键是家里那老头子会不高兴。他老人家不高兴,我就得挨板子------

    “喔,那我听大叔的。”

    “------”李谦极度怀疑,她是故意的!

    瞥眼瞧见子衿俩人神情有些失落,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李谦顿时感到疑惑不已。

    “怎么?莫不是你们也想换个身份?这倒是不成问题,只是办起来着实麻烦。等过些日子,少爷我赚到钱了再说------”李谦自信地笑笑,打着包票道:“你们放心,到时我一定给你们脱了这仆籍!”

    话说得无比轻巧,子衿俩人却是知道,入了仆籍后再想改回良籍有多困难。花上大量的银钱疏通不说,最为关键的是,还要往京师跑门路,不来来回回折腾上你好几趟,这事儿绝对办不成。

    她们只是普通婢女的身份,又哪敢让李谦为他们如此操心劳力,费心劳神?

    再者,俩人其实并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在她们想来,只要能跟着服侍自家少爷一辈子,就已经足够了。脱了这丫鬟的身份,反而会让她们无所适从。

    因此,子衿立即出声婉拒道:“少爷厚爱,婢子姐妹俩自是打从心底里感激的,只是------少爷真的无须为我们奔波劳累的。”

    “是啊是啊,我们不在乎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只要少爷不嫌弃人家笨手笨脚的就好了!”子佩也赶紧出声附和,姐妹二人少有的表现出了其默契配合的一面。

第082章 烈日西斜,暗潮初起(下)

    许杰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心说这李家的主仆关系也未免太好了吧------简直是好得有点过分!主子不愿委屈了下人,下人又不忍心让少主人为难,他们这是在唱大戏么?

    不过心里腹诽归腹诽,他还是能够看得出来,这对丫鬟在李谦心中的份量绝对不轻,否则李谦也不至于当面对她们许下如此承诺了。

    他是公门中人,更加清楚除贱为良的难度。

    士农工商,依次往下排列,商贾在此为最末等,但贱民和弃民不在此列,是要排在商人下边的。一旦落入贱籍,那便是万劫不复,世世代代为奴为婢,难以翻身。

    贱籍,顾名思义,便是身份最下贱低等之民所该拥有的身份。

    这些人,可统称之为“贱民”。

    贱民身份世代承袭,不得读书识字,不许务农做工,自然而然也就没资格参加科举,入仕为官。他们男的从事捕蛙、卖汤及青楼龟公等“贱业”;女的则做媒婆,卖珠等活计,此外还可做肉体生意。

    不过若是往细了去分的话,贱民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只有那些犯下重罪之人的家属,或是由于战败受到牵连,胜利者因愤怒于对手的顽固抵抗,从而将阖城之人打入贱籍,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永世不得翻身的。

    他们是贱民中的贱民,是堕民,是丐户!

    即便是改朝换代后,他们的身份也仍然无法改变!从古至今,哪一位开国皇帝坐了江山,都不会赦免前朝遗留下来的贱民,因为他们已经“脏”了。

    而再往上,才是如子衿子佩这般被家人给卖到牙行,一纸契书签下,从此落入贱籍,供大户人家驱使奴役的下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就是主家的私有财产,可以肆意买卖送人,完全不再具备人身自由的权力。

    但像他们这样的人,只要碰上比较心善的主家,最终的命运大体上也不会太过凄惨。

    只是贱籍终究是贱籍,他们想要弃贱从良也是十分困难的,比商贾更易户籍还要难上千倍万倍。

    普通的青楼女子想要赎身落籍,尚且需要经过教坊司允准,且落的还不是其本人的户籍,而只是后代得以随父入籍。否则的话,她们为何只能嫁予人做妾,而不能成为正室原配?

    正是由于其本人户籍难以更易所致------国朝律例规定,良贱不得通婚!此外还有一条,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另娶。

    所以许多所谓的“妾”,其实都是非法的。依着朝廷法度,也只有世子郡王选婚之后,二十五岁嫡配无所出,方可于良家女内选娶二人------最多可选足四妾。再往下则是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等龙子龙孙,能纳小妾的数量也是越来越少。

    换言之,民间以及官场上存在的“三妻四妾”现象,其实都不合法。亲王世子和郡王才最多四个合法的侧室,你算老几?也能妻妾成群?

    可这样的事情又是真实存在着的------那么为何朝廷对此选择了无视?为何生性好杀如朱八八,都没因为这个而大杀特杀呢?

    很简单,这仍然是在睁只眼闭只眼,而且事情搬到台面上也能说得通。

    那些妾室,其实户籍和婢女丫鬟们是一样一样的,所谓的“婚书”,无非就是一纸卖身契而已------当然,若是真要在律条上较真,买卖良人为奴婢也是犯法的,扯起皮来同样能扯个没完没了,因为那卖身契同样采用的是婚书或收养义男义女的形式,如此说来,他犯的又是另一条了-------继续扯吧!

    正是“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讲法制;你跟他讲法制,他跟你讲政治;你跟他讲政治,他跟你讲国情;你跟他讲国情,他跟你讲接轨;你跟他讲接轨,他跟你讲文化;你跟他讲文化,他跟你讲老子;你跟他讲老子,他跟你装孙子!你跟他装孙子,他跟你讲道理------”

    总有那么些人,是可以无视许多律令的。

    但总归来说,其他的都是小事,唯独变更户籍千难万难。因此青楼女子纵然是赎了身,从了良,嫁人做了妾,地位的高低也完全取决于其在男子心中的受宠程度。若是不受宠了,甚至可以被随意与人互换,或转卖赠送他人,地位与普通的丫鬟一般无二。

    由此可见,真正意义上的“除贱为良”,其难度有多高。

    但李谦却对此不甚在意,或者说,他并不认为这对自己来说难度很高。

    只要办好了锦衣卫交付下来的这件差事,到时老朱一高兴,龙颜大悦,然后悦了再悦,又悦,还悦,更加悦时------自己想要换回两个良籍还不简单?顺嘴一提的事儿!

    只是这样的原因,却是不好明说的。

    事关重大,朱元璋下给自己的是密旨,宋忠执行的也是秘密差事。这种事情眼下还不适宜声张,对于任何人都必须严格保密才行。

    就当是自己给俩丫头准备的一个惊喜好了。

    傻妞的情况与子衿姐妹俩不同,她原本就属于良籍,过户到父亲李经纶名下为养女还是比较简单的,只需她的长兄立契为凭,再经由他们宗族的族长同意,然后到县衙户房改过户籍就行------当然,这事还得知会父亲一声,否则依着老头子那暴躁的脾气,还不得立马就赶到城里来把自己给撕了?

    唯一的小麻烦,便是两家分属钱塘、仁和两县,所以要先后到这两处衙门报道才行。

    钱塘县自不必说,此等区区小事,李师爷既然开了口,又有许班头亲自帮忙张罗、跑前跑后,户房还真不敢不给这个面子。事实上,这事也无须经过户房司吏,典吏就有权盖章确认了。

    仁和县的话,其实更加简单,那边户房的人还犯不着得罪李家。

    因此,在征求过傻妞最后的意见后,李谦便认下了这个妹妹------当然,也是免不了一番谆谆告诫的。

    “傻妞啊------这名字不太好听,本来我想给你改改,不过此事还是由父亲做主好了。”

    话落李谦便扳起了脸,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叮嘱道:“从今往后,你可就是我们李家的三小姐了。李家家大业大,不会让你受到外人欺负,但咱们可得事先说好了------”

    “成了李家的人,就要遵守我李家的家规,犯了错也是要挨罚的!此前你偷了人东西,也算是情有可原,二哥就不与追究了,但是------错就是错了,同样的错误,今后不允许你再犯第二遍,听明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眼见他肃容正声,严厉告诫,傻妞眼中立时又浮现出了几分怯意。

    “------明白了就好。”李谦本就没打算对她进行一番严厉教诲,因此即便是看出了她在装可怜,也没忍心言语苛责,只淡淡地补充了一句。“那天你偷了人家包子,改日我会抽空,亲自带着你登门,给人赔礼道歉的。”

    后半句话,其实是说给边上的许杰听的,李谦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去给那小贩道歉。不是他自持身份放不下架子,而是他认为小贩也错了。

    从律法上来讲,小贩或许没错,但从道德标准来衡量,李谦认为他错了。当然,李谦同样知道自己当日的做法也有些欠妥之处,但从其他方面补偿对方就好了,这个错自己不能认。

    那小贩谋生的地方本就属于钱塘县管辖,自己当着许杰的面说出要道歉的话,相信他会明白该怎么做的。日后,只要那帮衙役偶尔给小贩行个方便,就是对他最好的补偿了------

    刚打发走了许杰,没多久小祝又上门来了,并带来了他们这几天查账的收获。

    李谦看过了他们查出来的问题后,脸上并未出现几分波澜,只轻轻一叹道:“这户房还真是富得流油啊,张富屁股底下的烂账可真不少------不用刻意挑他的大错,单单揪出他一个人独吞的那些,就足够他喝一壶的!户房,也该换个人了!”

    ------

    ------

    司吏房是个套间,外间有直属书办坐镇,负责上传下达,里间才是一房司吏的办公会客之所。

    户房不比其他房,作为县衙的大管家,每一任掌案司吏都富得流油,因此户房的摆设器用也是极尽豪奢。一水的花梨木桌椅几案,案头清供皆是名品,墙上挂的全是前人字画,元四家在这里根本排不上号,得宋四家才行------

    此时,张司户正坐在自己的宽大太师椅上,手上捧着热气腾腾的香茗,边上则摆放着一台往外正冒着冷气的冰鉴,实可谓是“冰火两重天”。

    其实,他任这户房掌案的时间不长,这里边的一应器具都是前任司吏添置的。老上司倒台后,时任典吏的张富得以递补司吏一职,并顺理成章地接手了这一切,当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整个县衙里,人人皆知张富是小人一个,帮着县老爷算计自己的上司不说,接任了户房司户后又迅速倒戈,狠狠地坑了前任县老爷一把------那桩命案中,负责尸检的仵作就是他买通的。

    现在,又轮到现任大老爷王知县倒霉了------这没办法,众人皆醒他独醉,谁让他不知道张富是个两面三刀、卖主求荣的二五仔呢?

    张司户这会儿的心情十分不错,因为就在刚才,账册已经被还了回来,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没能查出什么东西来------这东郭县令也不想想,出自我张某人的账册,它能不平么?

    一名心腹之人掀帘入内,径直禀报道:“司户大人,小荣师爷去了钱科房。”

    “钱科?”张司户闻言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看不出来,这小书生还有几分本事嘛,不过还是太嫩了些------他真以为,拉拢钱典吏就能济事了?”

    那名书办也附和着笑了两声,奉承道:“可不是?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敢跟您斗法!就凭他?也配?”

    对此,张富显然也很是受用,他确实不太将荣荣这么一个白面书生放在心上。

    亏得堂尊还将此人引为知己,倚其为心腹,殊不知------他们的一切行为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当张富在自己的司户房里自鸣得意时,小荣已经抬步进了钱科房,而请了病假在家的李谦,则懒洋洋地躺在后院里的摇椅上睡午觉。

    西斜的太阳堪堪照到了他的脚上,片刻,感受到几分灼热的他不满地翻了个身,带动起椅子晃悠了几下,人复又进入夏眠状态------

第083章 门外汉?

    钱科房里,钱典吏对于小荣师爷的到来并不欢迎。

    当他听到外间的书办禀报时,心头不由得浮起了几分苦涩。

    这个小荣师爷,他们盘账盘不出问题来,这是寻思着要借刀杀人了么?可问题是,自己这刀,它也杀不死张富啊------

    不想当司吏的典吏,不是好典吏!

    钱典吏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整倒上司张富,自己好趁机上位,进补空缺出来的司吏一职。但他深知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这种事情当真是急不来的。

    他堂堂一个户房的二把手,钱科的典吏,为何会沦落到如今这般手中无权的境地?

    还不是由于过早地表露出了自己的野心,以致于让张富察觉,才会受到对方的打压排挤?否则的话,他自认凭自己这一身本事,混得再差都不会比那粮科的罗典吏差才是!

    可偏偏,姓罗的他就混成了张富的得力下属,自己却成了被排挤在核心圈外的边缘人物,手中权力被剥夺得所剩无几,干的全是清水般的活计,油水实在少得可怜------

    说来张富也是够狠够横的,便是连编造账册这种本应属于钱科典吏的本职权力,他都紧紧攥在了自己的手中,始终不肯往下放。

    钱典吏也不是没想过要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但有了之前的教训,使得他更为隐忍自己,更加懂得耐心蛰伏的道理。只待时机成熟之时,便可一战功成,一击必杀!

    眼下,显然还不是时候。

    事实上,早在这之前,钱典吏就曾偷偷查过几次户房的账目,却都徒劳而无功。

    这并不是说户房的账没问题。

    尽管张富的账做得是天衣无缝,可对于同行兼下属,有着二十年刀笔吏经验的钱典吏来说,想要揪出点问题来也是不难的。难办的是,他发现的许多问题,都是无法利用的问题,因为那些都是阖县官吏的“福利”来源。

    衙门的钱粮进进出出,基本都要经由户房之手,所以户房司吏其实也是在给大伙儿擦屁股。说白了,他张富现在就是大管家,他自己吃肉,众人也能跟着喝点汤水,若是谁敢因为心中小小的嫉妒与不满就把锅给掀了,那可就是犯众怒的事儿了。

    一脚踢爆了它,固然可以整死张富,但钱典吏自己,包括整个钱塘县衙一干胥吏及几位老爷,没一人能撇得清干系------这完全是鱼死网破的局面,干完了自己也会掉脑袋!

    关键是,自己能否踢爆还另说------这种几乎人人有份的事情,整个县衙从上到下都会拼了命的帮张富遮掩,因为救他就等于是救了自己。

    县太爷且不说,那就是个老顽固!思想陈旧保守,坚持原则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结果全进了他人的腰包------剩下的二尹三衙四老典,这些老爷们可全都是拿过钱的,如何会不袒护张富?

    至于三班六房的一众胥吏,就更是将户房司吏奉为“财神爷”了,若是少了这位大管家,自己如今的日子又哪能过得如此滋润?再者,他们和户房司吏也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即便是对方倒了,论资排辈都轮不到他们来补上。

    要知道,户房下边可还有两位典吏在虎视眈眈着呢,全是二十年的老资历!

    总之就一句话,目标虽然一致,自己却没法和荣师爷一拍即合,因为钱典吏认为现在的时机还不算成熟。

    回报虽高,奈何风险太大,成功的几率近乎为零,成本也过于高昂了些。他要赌上的可是典吏的位子,一旦失败,就得准备着收拾收拾东西,滚出县衙了------

    收拾了一番心情,对书办说道:“请荣师爷进来吧。”

    书办点头应是,随即退出外间,对正负手而立、面对着墙壁在欣赏一幅山水画的荣荣抱拳恭声道:“荣师爷,令史请您进去。”

    小荣“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墙上的字画,才转过身来笑道:“一峰道人的字画,你们户房里倒个个都是雅人。”一峰便是元四家黄公望的雅号,又号大痴道人。

    “荣师爷才是正经的读书人,还是画道大家,将来必可自成一派!”年轻的书办笑着拍了个马屁,心中却道,等你到了里间,就会发现我这是赝品了------

    他虽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却也是上过几年学塾的,时文八股可能写不来两篇,识文断字还是没问题的,且还能写会算,否则也进不了这县衙户房来当书办。

    这书办显然也是惯于阿谀奉承之辈,不像其他的书办,常喜欢将“小荣师爷”这样带有几分轻视之意的称呼挂在嘴边,便是面对着年轻的荣师爷本人时,也毫无避讳。

    荣荣倒是不会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先生唤亲近之人时,也常会用上如此称谓,譬如唤知县长随为“小祝”,譬如唤自己为“小荣”。当然,先生和自己的舅父这么喊是因为关系亲近,这县衙里的其他人这么喊是什么原因,他也是心知肚明的。

    小荣本还觉得奇怪,心说这钱科房的典吏,按理说不应该允许下属在外头挂上那么一幅赝品才是,即便他的办公之所是在里间。

    然而当掀开帘子,入眼便是里边墙上挂着的那幅真迹时,小荣终于明白了那书办的用意------又是在拍他上司的马屁!

    “这------这竟是一峰道人的字画!”

    小荣面露震惊之色,看都不看钱典吏一眼,径直便来到画前,一番认真的端详过后,喟然叹道:“在下潜心画道多年,不想竟是一时眼拙,误认了外头那幅为真迹------”

    “都是下属们不懂事,误拿赝品当了真品。买下之后,他心里其实也是后悔无比,又实在是心疼那些钱,便忍不住挂在了外边,卑职也不好为此苛责于他------”钱典吏听了小荣的话,心中也是暗爽不已,尽管他明知对方是在捧他,才故意“没有认出”真迹来。“今日倒是让荣师爷笑话了。”

    奉承这种事情,说白了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其实谁都知道那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彼此间却都在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虚伪的表现,却无法改变人与人之间这种固有的交流模式。

    不过小荣此刻表现出来的几分圆滑世故,倒是让钱典吏对他高看了一眼,心说这荣师爷也不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书生嘛!看不出来,一位苦熬多年仍无甚出息的刑房老书办,竟也能教出这么个不错的外甥------难不成,这就是人常说的大器晚成?

    奉承了他一句,小荣便直入主题道:“差点忘了,我今日来找令史,其实是有些正事的。”

    钱典吏闻言,心道果然来了,当即便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师爷但说无妨。”

    “眼下马上便有征收夏税了,虽说此事皆由各区粮长一力操办,咱们县衙却也是要行监督之责的,是以我奉堂尊之命,前来过问一二。”

    “------”

    钱典吏眉头一皱,微眯着眼狐疑地打量了他半天,却发现他的眼神十分之真诚,并不像是心怀鬼胎------这可就让老钱纳了闷儿了。敢情你这搞了半天,过来竟是为了夏税征收的事儿,而不是想要拉拢于我,为你冲锋陷阵的?还害得我白担心一场!

    不过仔细一想,他又觉得不太对劲了,思索片刻才有些恍然。

    好嘛!你明知张富那小人在关注着你的言行,就刻意跑我这儿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怕不是成心在恶心我吧?甭管我今日跟你谈的是什么,都必会因此而令姓张的心生芥蒂,认为我早已上了你的贼船------如此一来,他必将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欲要除之而后快!

    你这师爷好生不厚道,跑这一趟,就为了要看我们户房窝里斗么?

    不过人家来都来了,借用的又是大老爷的名义,自己不做一番汇报也说不通。于是乎,相对而坐的俩人貌似认真地在谈公事,实则都在魂游天外,就连自己都闹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全是无关紧要的废话!

    俩人谈论完毕,小荣笑着起身道:“令史真不愧是老资历的户房书吏,一番经验之谈,令在下受益匪浅,他日若有机会当再来请教------”

    请教?

    钱典吏心说,你以后还是别来了吧,蹉跎光阴不说,还害得我让张富给惦记上了,坑人都不带你这样的------

    小荣告辞一声,便径直转身离去,掀开帘子时动作却是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而回首道:“对了,近来我查看户房的账目------”说着他向外望上一眼,继而压低了声音道:“倒是让我发现了不少问题。”

    “哦?”

    闻听此言,钱典吏不由得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那为何卑职耳中所听到的,却是户房的账目没有任何问题?”

    “噢------”小荣放下帘子,转身笑道:“本来依着我的想法,是要禀报给堂尊知晓的,只不过------经过了舅父一番苦口婆心的告诫,才令我打消了如此念头。嗨,你们这做胥吏的------也有难处嘛!”

    他话语中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钱典吏突然发现,事情的走向与自己心中所想有很大的出入------这小荣师爷明明都已经发现了问题,却又不动声色地将账簿都给送还了回去,难道真是因为有心袒护他们这些本地的胥吏,才有意对外来的王知县瞒而不报?

    此刻,钱典吏的脑子变得非常混乱,无论如何揣度,都仍然猜不透小荣的真正心思。于是,他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荣师爷是个读书人,焉能轻易发现账簿有问题?咳,不是卑职看不起师爷您,而是这写写算算的事情委实繁琐,就是我们这些多年的户房老吏都偶有出错的时候。师爷您是个读书人,莫不是在盘账时不慎出了些小差错,才误认为这其中有问题?这倒也算是人之常情,账目这东西,往往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的------”

    小荣眉头轻蹙,有些不悦地道:“钱令史这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属下不敢。”

    “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确不大熟悉盘账之事,因此用的也是笨法子,不想------”小荣斜睨了他一眼,不屑道:“不想竟是歪打正着,连老账房们都发现不了的问题,倒是让我这门外汉给看出来了!”

第084章 呵呵------

    不待钱典吏继续追问,已然被他言语给“刺”到了的小荣,十分干脆并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盘账地“笨办法”告诉了他,随后“愤然离去”。

    钱典吏傻了。

    同时,他心中也着实汗颜,自己这二十年经验见识的老书吏,查起账来竟是连个外行的毛头小子都不如,说出去都没脸见人呐!不过只要一想到,张富那小人如今也被蒙在鼓里时,他心中又略感安慰。

    小张啊小张,你不是挺能的么?不是自诩为做账高手么?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你做了一辈子的假账,眼下竟是让荣师爷这么个雏儿给识破了,丢不丢人啊你!这一回,怕是你要在这阴沟里翻船咯!

    不过从小荣师爷的言行来看,似乎真不打算去揭张富的老底,这可如何是好?

    钱典吏心中既惊且疑,却又难掩深心里的狂喜。他并未回到案牍后坐下,而是背负双手,在这不大的房中来回踱起了步子------步调时快时慢,忽重忽轻,可见此时他的心中并不平静。

    作为一名户房典吏,且还有着多年的户房工作经验,他自然不难猜出小荣师爷吐露出来的情况,正是户房司吏张富虚增费用,套取收入的手段!

    关键是,小荣师爷发现的问题,到底是张富替人擦屁股所留下的马脚,还是张富他自己中饱私囊,在账目上留下的把柄?

    若是前者,钱典吏是断然不敢去揭开的,那无疑会让自己犯下众怒,到时别说是进补司吏了,这典吏的位子都是保不住的------

    那么,若是后者呢?

    若是后者,钱典吏倒是有几分把握,能够借机整倒张富,因为眼下这位大管家早已和王知县势同水火,相信只要自己提供把柄,王知县一定会出手整治于他!

    不过最令他担心的,也是这一点了。

    王知县毕竟不太靠谱,嘴炮一流,能力却几乎没有------这样的主子,当真值得自己投效吗?

    思索半晌,钱典吏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道:“还是不行啊------”自己的全部身家,岂能如此随意地压到一个不靠谱的县老爷身上?

    要知道,张富背后可是站着一位府尊老爷的。尽管对方无权插手县衙里的事务,也管不到自己这等微末小吏的身上,可人家毕竟是四品的朝廷命官,是杭州府这一方的牧守啊------

    既然知县靠不住,那么他身边的师爷又如何呢?

    若是放在今天之前,钱典吏绝不会对荣荣有多少好印象,而只会认为他是个初生牛犊,和王知县不会有太大的区别,甚至是比王知县还要年轻,还要显得书生意气,还要不谙官场之道------可深入接触过后,钱典吏突然间发现,这小荣师爷似乎真有几分本事?

    直到现在,他仍是无法琢磨出小荣师爷今日来找他的真实意图。

    而小荣后面气愤之下所透露出来的消息,更是让钱典吏心中又惊又疑,无法确切地揣度出对方的真正心思,更看不出这位年轻的师爷是不是在演戏。

    是的话,那么这个荣师爷就当真深不可测了,钱典吏心中的天平也会更加偏向于王知县那一边。若不是------成败就只在五五之间了。

    钱典吏心中十分犹豫,不敢轻易压下赌注,可那户房司吏的位置又实在是让他无比动心------如果王知县的师爷不是小荣,而是那个“不是师爷的李师爷”就好了!只可惜,李师爷只是个西席先生,且还曾经拒绝过王知县,看样子是不想插手管这县里的闲事。

    是的,钱典吏根本就无法否认,自己无时无刻不想干掉张司户,好让自己上位。早在先前他和张富交恶时,这就是整个县衙里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当然,大多数人,包括张富的想法都差不多是一样的。

    自打夺去了钱典吏近乎所有的职权后,张富就不再将他放在眼里过,而他的表现也确实如同一个权斗中的失败者一般,面对张司户时,脸上流露出来的除了畏惧还是畏惧。

    也正是因此,才让张富稍稍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也不再急着去筹划,该如何才能将他从典吏的位子上拉下来了。

    而这正是钱典吏想要的结果,自保的手段,蛰伏待击的隐忍!

    但当机会真正降临时,钱典吏又开始束手束脚,顾虑重重了起来。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之前的争斗中,张富的卑鄙狠辣已然给他心中留下了难以抹除的阴影,他表现出来的害怕并非全是演戏,其中倒有一半的情绪是真实展现------

    从日头西斜,到夕阳西下。临近太阳落山之时,钱典吏仍未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正当他徘徊踌躇之时,外间的书办来报,许班头来了。

    “老钱,还在这儿呢?”

    不待钱典吏做出回应,许杰已经来到门外,径直掀帘入内,“呵,我还道你早就回去了,只想着过来碰碰运气来着------也好,我这正好有件小事,需要烦劳你这令史给办一下。”

    “何事?”许杰的面子不能不给,因此被人突然打断了思绪的钱典吏,也只是面色微微露出了几分不悦。

    “噢,是李师爷交代下来的事情,特别点名要你给他办妥了。”许杰知道他的命门,因此根本就不怕他心里不痛快,说起话来也没以前那么客气了。

    “李师爷?”

    钱典吏听他报上了李谦的名号,心中确实少了几分懈怠,忙点头道:“好,说吧,究竟是什么事儿?”

    许杰便简单说了事情。

    钱典吏一脸认真地听完后,笑道:“小事一桩,契书拿来,我这就让人给你办妥。”

    随后他径直取了一枚典吏所用的印章,连同那一纸文契一并交到了那名亲信书办的手上,吩咐道:“去,尽快为李师爷办妥此事!”

    书办退出去后,他又拉起了许杰的手,一脸亲热地笑道:“老许呀,你这刚从乡下赶回来,就忙着跑我钱科房过户来了,怕是连口茶水都没顾得上喝吧?”正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之态。

    说着他便径直斟上了一盏热茶,递到了许杰的手上。

    “可不是?”许杰伸手接过那杯茶水,瞪大了眼睛道:“你是不知道,李师爷那边催得挺急的,我又哪敢有片刻的耽搁?这不过会儿,还得回去复命呢吗?”

    “呵------”钱典吏一脸讶然之色,奇道:“看不出来呀,你这壮班的首领,几时成了李师爷的随从下属了?”

    “嘿嘿------”许杰笑着眨了眨眼,却并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只端着还十分烫嘴的热茶小口抿了两下,便转过话题道:“听说就在方才,荣师爷来找你了?”

    “没错!”

    钱典吏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怅然一叹道:“你说这荣师爷是不是摆明了要坑我?想要对付张富就自己出手呗,就算要假手他人,户房可还有一位典吏呢,怎的偏生就找上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如今哪还有那胆子,和张富这小人对着干?”

    “呵呵------”

    许杰并不答他这个问题,而是丢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意思是你老钱的心思我还是能猜出几分的,别想瞒我了,你做梦都想干掉张富!

    钱典吏倒是没料到,许杰居然如此聪明,早就猜透了自己的想法,且今日还一反常态的,头一次对自己表现得如此坦诚------

    谣言止于智者,聊天止于呵呵。

    许杰之后便不再开口了,只自顾慢悠悠地品着香茗,听着对方说些言不由衷的倒苦水之言,心里却明镜儿似的,格外通透。

    不多时,钱典吏的心腹下属便回来了。

    许杰取了契书,随口道了声谢,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出了钱科房,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随即摇摇头,低声自语道:“瞧你那前怕狼、后怕虎的窝囊样儿!不过是让张富那么一治,就这辈子都没胆儿再反抗了?嘿,天大的好事落到你头上,你竟是毫无所觉,难怪会输给张富那小人!”

    自打午后在李家桃花庵门外无意中撞见了知县的那名长随后,许杰心中便已经有了怀疑。尽管他非常识趣,没当着面去探问祝振东来找李谦的原因,却仍是察觉到了些不同寻常之处。

    首先,李谦虽说是为那长随出过一次头,俩人关系亲近些也没什么,但还不至于闲着没事就登门拜访,毕竟身份地位的差距太大,若非心腹之人,没事也是不会上门的。

    祝振东此举,说明他可能成了李谦的心腹,也有可能是王知县有事求助于李谦。

    许杰是个心思灵敏之人,当然这也与他的职业有关,尽管他不是专门侦查案件的快班首领,却也经常会协助快班办案。所以一般人察觉不到的疑点,竟是让他一眼就给看穿了。

    而且,他本就被李谦给拉拢到了身边,虽还未明说要他做些什么,却隐隐有几分欲助王知县夺回大权之意。眼下再碰到知县长随,两件事互相一串联起来,他突然便如同顿悟了一般,终于明白了过来。

    小荣师爷,不过是被推到台面上的一个幌子罢了,真正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的人,其实是李谦!

    于许杰来讲,户房司吏是谁不重要。

    尽管户房掌管的是阖县的钱粮,在某些小动作上,三班六房的其他胥吏也是能从中得到些好处的,但大头却是都让户房及县里的几位官老爷给分了的。他们这些人想要多捞油水,也只能是自力更生,靠的也基本还是本房权力。

    如此一来,他自然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不需要李谦特地吩咐,便默默的、心甘情愿地担任起了助攻的角色。只是碍于此事暂时还处于保密阶段,才没当着钱典吏的面把话点明------

第085章 先生真乃神人也!

    钱科房里,钱典吏仍然在犹豫不决,直到心腹的书办提醒了他一句,问要不要掌灯时,他才醒觉天已入暮,屋里早就变得一片黑乎乎的了。

    若是往常时候,他早在一个多时辰前就该回去了。

    有些神思不属地摆了摆手,钱典吏径直来到屋外,朦胧的夜色下,廊檐下挂着的那两盏灯笼红得耀眼。他微仰着头,望向天幕上方的点点繁星,一双充血的瞳孔里有两团火红的光芒在跳跃。

    “走,去户房。”

    沙哑的嗓音犹如夜枭在低鸣,把个心腹书办给吓了一跳,好在此时并非深夜,倒是不会发生什么邪门的事情------

    书办在前头提着灯笼引路,钱典吏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没人能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俩人一前一后,很快便来到了户房边上,一间上了锁的房门前。

    钱典吏径直取出腰间的钥匙,打开了这间存有阖县账目的屋子------

    从户房里出来便是戒石坊,这会儿已是夜间,因此堂下通常不会有什么人,但今天显然有些非同寻常。

    透过大堂廊檐下的灯光,钱典吏依稀看见两道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看样子应该是正往后衙行去------大堂之后有穿堂,但那是为县太爷准备的,旁人一般不走那里。

    尽管看得不甚清楚,钱典吏仍可猜到,那俩人中的一人应该是小荣师爷。

    他忙将手中的一摞账簿交到了书办手中,低声吩咐道:“你先把这些给带回去,交到我夫人手上,然后就自个儿回家去吧,不用管我。”

    官有官廨,吏有吏舍。但只要在县衙里混多几年,有了一定地位的经制吏,通常都不会住在那狭小的吏舍里。他们在县衙周边,一般都有自己的居所。

    简单丢下句话后,钱典吏连灯笼都不用,便摸着黑,蹑手蹑脚地跟上了前方的俩人。

    那俩人走得不快,慢悠悠地踱着小步,边走边轻声交谈着什么。他悄然贴在俩人身后,此时凝神一听,便听出了说话的那人正是小荣师爷。

    “小祝啊,先生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这钱典吏当真能靠得住?”

    “嘿嘿,师兄大可放心,先生料事如神,看人的眼光也绝对差不了!”

    祝振东接口道:“虽则我与那姓钱的有些旧怨,但我对他也算有几分了解,此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儿!最重要的是,他与张富水火不容,上回我也是不小心触了他的霉头,过后一打听,才晓得他那日是被张司户给训了一通,才致使心火过旺,见人就咬------”

    “那倒也是。”小荣点点头,问道:“先生可有说过,钱典吏若是坚决不肯出手,又当如何?”

    “这还不简单?钱帛动人心,想当司吏的人可多了去,位子可就那么一个,多了没有!尤其是这户房,油水充足,大权独揽,那可不是区区典吏能比得上的,谁吃肉谁喝汤还用说么?单说在咱们大人面前,司吏可是能看座的,典吏就只配站着了------”说着小祝冷哼一声,不屑地道:“先生也说了,他姓钱的若是不识抬举,咱们大可换个人来!”

    先生?师兄?

    黑暗中,钱典吏深深皱起了眉头,直觉事情很不简单。

    原来,这小荣师爷并非是操控眼下局面的人,真正在布局落子,搅弄风云的另有其人!正是他们口中的那位“先生”!

    整个县衙里,能被称为先生的可没几个,连小荣师爷都要称之为先生的,除了那人还有谁?

    念及于此,他只觉得浑身发寒,禁不住全身都在微微颤栗着。那是一种来自心底深处,突然间就涌上心头的恐惧之感------

    三人七拐八绕,不一会便已来到了夫子院的门洞前,钱典吏这才悄悄地抽身后退,于拐角处一个转身,快步离开。

    这边,进了夫子院后,荣荣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不解地问道:“小祝啊,先生为何要多此一举,让我们对他演这样一出戏码?再者,这不让他也暴露了吗?”

    “先生说了,钱典吏是个迟迟拿不定主意的人,若是不给他注入这么一针强心剂,他怕是还要拖上好些时日------眼下快要征收夏税了,户房倒个司吏倒是不打紧,却必须得有个熟悉章程的人来顶着,而那粮科的罗典吏------不大靠得住。”

    小荣“哦”了一声,随即又问道:“什么是强心剂?”

    “先生没说------”

    小祝见他一脸狐疑,似乎是以为自己在藏私,忙解释道:“先生确实没说啊------师兄你不是告诉过我,不能不懂装懂,不懂就要问吗?这可害苦了我------”说着向小荣投去一道幽怨的小眼神,郁闷地摸着后臀道:“当时我不过是多问了一句,结果先生就踹了我一脚!”

    “------”

    小荣闻言有些发怔,待得回过神来后,只是一脸郑重地拍拍他的右肩,而后默然转身离去,徒留小祝一人在风中凌乱------

    这是在表达歉意呢?还是在告诉我,这就是跟着先生学习的态度?

    ------

    ------

    这一夜,钱典吏失眠了。

    他躺在床榻上,脑海中回放电影般不断闪过白天发生的那一幕幕。

    小荣离开钱科房时的愤然神情,以及晚上时,所表现出来的那截然不同的一面;小祝那左一句“先生”,右一句的“先生说”;许杰临走时那道意味深长的笑容------

    想到这里,脑海里便不自觉地浮出了李谦那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怎么看都是笑里藏刀,活似一只“笑面虎”------再和张富面对自己时的那一脸阴鸷相比较,钱典吏忽然觉得,还是李谦那张脸看着更让人舒服些------

    黑暗中,他从床榻上起身,没有惊动正在熟睡的夫人,轻手轻脚地来到桌前,取过火折子点亮了一盏蜡烛。光亮瞬间驱走了黑暗,填满整个房间。

    望着桌上那一摞厚厚的账本,钱典吏忽然想起了一句俗语。

    富贵------险中求!

    外头隐约传来一阵更鼓之声,听声音,此刻已然是三更时分。

    钱典吏今夜是不打算睡觉了,他开始照着小荣白天曾亲口告诉过他的“笨法子”,将那些十分繁琐、异常零散的购买记录从账目上一条条给提取出来,然后进行汇总------

    啪------

    桌上燃烧的蜡烛爆出一个耀眼的灯花,烛火又变得明亮了几分,照在他那张隐现几道皱纹的脸上,见证了一个相当完美的变脸过程。

    烛光下,他的脸色由起初的凝重转为欣喜,之后由欣喜进入狂喜,又从狂喜中渐渐转换成了不安,但很快,又迅速转变为坚定,毅然决然------

    ------

    ------

    翌日排衙时,王知县发现,钱典吏竟然缺勤了。

    他是位十分迷糊的县老爷,整件事情都是李谦等人在谋划进行着,他所能知晓的环节并不多,因此当他小荣告诉他,今日便会有结果后,他本来是很高兴的,结果------

    这姓钱的居然没来!

    王知县分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尽管小荣一直在劝慰他放宽心,事情已经水到渠成,耐心等待结果便是。他却仍是心怀忐忑,甚至是有些焦躁不安,又不知该如何排解发泄如此情绪,便只好在签押房里来回不停地踱着步子,一颗心却是提得老高------

    为了能更快得到确切的消息,又对这县衙里的其他人都不太放心,王知县早早便将小祝给打发去了门房。可直到日上三竿时分,门房那边却仍不见有消息传来时,王知县终于忍不住了。

    “荣师爷------”

    “东翁莫急------”

    小荣有些无奈,正要再劝时,王知县却是一脸担忧地问道:“你说------这钱典吏,他会不会倒向户房,将咱们查出账目的消息给透露出去?若是张富得知此事,怕是会想方设法抹平了账目呀------本县更担心的是,若他发现无法抹除所有痕迹,决心要与本县拼个鱼死网破的话,咱们又该如何是好?”

    “东翁------”

    “师爷何以教我?”

    “呃------我的意思是,东翁你就莫要担心这个了,钱典吏他不可能会倒向户房!”

    “可本县还是感到有些不安------”

    “------”

    正当此时,廊下传来了祝振东的声音。声调振奋异常,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倒是让屋内俩人心中悬着的一颗石头落了地。

    “大人!”

    “快说,是不是钱典吏来了?”急着问话的自然是王知县,不过在下人面前,他还是得极力装出一副不慌不忙、进退有度的沉稳模样来,便径直坐回到了位置上。

    “是------”

    小祝才刚应了一声,便已经让他给截断了话头,径直问道:“他脸色如何?”

    “脸色------看样子不太好,憔悴中带着苍白,黑眼圈也很重,眼睛也跟个兔子似的,似乎是昨晚没睡好------”小祝挠了挠头,一手抚着胸口,稍微平复了下剧烈奔跑带动起来的心脏急跳-------正当大老爷的心直往下沉之时,他却是大喘气道:“不过他脚步极快,过六房而不入,看样子是往咱们这后衙来的!”

    呼------

    王知县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嗔怪地瞪了小祝一眼,而后再看向小荣时,脸上早已换上了一副沉稳笃定的笑容。

    “先生真乃神人也!”

第086章 各怀心思

    王知县的那句赞美之言究竟指谁,小荣并不是很清楚,此前对方也没用“先生”来称呼过他。不过在他想来,这话说得应该是先生才对。

    也唯有先生,方可当得如此赞誉!

    今日的钱典吏,倒是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架势,小祝这边才刚赶来汇报完消息,后脚便有差役来到廊下禀报,钱科房典吏求见大人。

    王知县本就在等着他的到来,自然是要同意接见他的。

    须臾功夫,钱典吏便进了签押房。在这当口,小荣朝边上正候着的祝振东打了个眼色,对方便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悄然离开。

    “卑职见过堂尊!”钱典吏拱手躬身,罕见的向王知县行了个异常恭敬的揖礼。

    “免礼。”

    王知县今日待他也是十分和气,非但作势虚扶了一下,之后还给他看了座儿。这让钱典吏有些受宠若惊之感,心说,堂尊这是在以司吏之礼待我啊,就连称呼我时都用上了表字,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一念至此,心中大定!

    “咳------令史所来何事啊?”王知县突然轻咳一声,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回禀堂尊,”

    钱典吏又是拱了拱手,正色道:“卑职近来曾听属下无意间提起,说是本衙胥吏个个皆是能人,饭量堪比老将廉颇,顿饭可食半斗米,肉十斤,菜还另算------”

    这真不是在做夸张的比喻。史记所载,廉颇一顿饭就能吃下一斗米,十斤肉,之后还可披甲上马,行动自如------须知在战国时,赵国度量衡里的一斗,可远远没有如今的一斗多。

    王知县闻言,立即面露惊愕之色,演技少有的达到了标准水平。继而他挥手打断,看着钱典吏笑道:“令史莫要再开玩笑,赵信平君饭量虽大,实则也只超出常人些许,咱们县的胥吏若是一天能吃一斗半米,每月还不得吃上四石大米,这可就有些耸人听闻了。”

    钱典吏笑笑,心说怕是你早就知道了吧?

    只不过,知道是一码事,当面说穿又是另一码事了。一码归一码,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不能轻易捅破,至少不应该是由自己来捅破。

    因此,钱典吏也在极力配合着他演戏。

    “我就知道堂尊不信------”

    钱典吏笑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同时探手入怀,取出了自己昨夜亲手所列出来的清单,双手奉上道:“本来卑职也是不大相信的,直到昨日临时起意,才调阅了账簿,于连夜核对后发现——确有其事!”

    小荣伸手接过,随即将其呈给了王知县。

    王知县接过清单,只随意扫了一眼,便勃然色变,猛地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小荣见状苦笑不已,心说您这本事难道是一目十行?当下忙轻咳一声,示意他演得有些过火了,至少得保持着刚才的水准才对嘛------

    “咳咳------”王知县也跟着干咳上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后又看向钱典吏问道:“令史所言属实?账目是否核对无误?”

    “千真万确!事关重大,卑职安敢马虎?”钱典吏斩钉截铁地答道:“这单子上的每一条,皆可在账簿上查证!”

    话落,他转身抱来那一摞厚厚的账本,再次呈了上去。

    这一回,王知县倒是不急着飚了,装模作样地仔细翻看了几页,把戏演得很足------

    钱典吏则是垂手立于下方,静待县老爷发话。

    事情进行到这里,他的任务已然完成,接下来就看王知县打算如何处置了。无论如何,张富的司吏位子是一定会让出来了,至于谁来递补,这还用多想?

    作为此事中的头号大功臣,既揪出了张富的把柄,顺带着又掩下了其他几位老爷的以权谋私的罪行,对其视而不见------这司吏一职如果不给自己的话,无论从哪方面都说不过去。

    啪------

    王知县突然合上册子,一掌将其拍到了书案上,勃然怒道:“钱令史!你身为一房典吏,本职便是核账编册,账目之事本该由你经手才是!为何直到今日,你才将此事报来?”

    钱典吏心说,这账目的问题明明是你们先查出来的,拿我当枪使也就罢了,现在倒好,还反过来追责我的不是了------他张富之前任的就是钱科典吏一职,升了司吏后,便以我初任典吏、经验不足为由,紧紧将这账目之事攥在了自己手中,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我倒是想在你们这几位老爷面前告他一状,问题是,以你这大老爷当时对他的信任,以及其他几位老爷对他的袒护,我还能讨得着便宜?

    牢骚满腹,钱典吏却是不好当面说出,那无疑是在给县尊老爷心里添堵。作为一名合格的下属,也是不该给自己的上司难堪的,有黑锅你得默默背着,并要以此为荣------不管为官为吏,这都属于一项必备的技能------

    于是乎,面对不敢出声反驳的钱典吏,王知县又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什么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啊,为官为吏当一心为公啊之类的感慨,一开腔就再也停不下来,对其进行了长达一刻钟的“谆谆教诲”。直到边上的荣师爷忍不住轻轻一咳,他才咂摸咂摸嘴,有些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头。

    “嗯,令史此次揭发有功,本县这里会先给你记上,你且退下吧。”话落,王知县一挥袍袖,阴下了脸来。

    “这单子抄上三份,往县丞、主簿、典史厅各送去一份!”

    ------

    ------

    几位接到清单的官老爷这回可就慌了神了,他们何尝不知张司户做的是假账?而对方胆大包天,打着他们这些老爷的名义,暗中却是上下其手,中饱了他自己的私囊,他们又如何不知?

    口口声声说,我这是在为大家谋福利,私下里却是瞒着所有人在给自己捞油水------此等行径,丁县丞等人岂能不恨?

    可关键是,他们损公肥私的把柄可还在人家手上呢,真要对张富下了狠手,逼急了这位大管家,他们也得跟着吃挂落------

    因此,当张司户虚支用度的事情败露后,也就由不得他们不紧张了。

    然而紧张没用,这事还得看王知县是个什么打算。所以,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里,王主簿和马典史便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县丞署。

    这三位老爷,其实都不是什么手掌大权,乾纲独断的主儿。早在他们上任之初,就已经让一帮子看着不怎么起眼的小吏给整了一通,个个都有过被架空的经历------最终,他们不出意外地选择了妥协,并下放了许多权力,才得以保住官位,在阖县胥吏的配合下做了个看上去还算比较称职的官儿。

    妥协的结果,当然是同流合污,不过严格来说,这对他们也不算什么坏事儿,至少使得他们除了那份微薄的官俸外,还实现了创收------尽管他们拿到的往往是小头,大头全让三班六房的首领们给分了。

    三人齐聚一堂,由于年纪都在四旬上下,也算是经历过了不少人生中的风雨坎坷,因此都比较沉得住气------哪怕是心里已经着急上火,面色却看不出太多焦灼来。毕竟,要被王知县整治的人也不是他们,至少从眼下的局势上看,这把火暂时还烧不到他们身上。

    王主簿平时和张富走得最近,分到的好处也比其余俩人都要多得多,私心里还是十分袒护张司户的,因此头一个开腔的人必然是他。

    “都说说吧,姓王的这是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户房行事过分了些,竟帮着外人坑起了本衙的大老爷,一千五百两的亏空,这要让朝廷知道了,依着当今天子的脾气,那可是要剥皮抽筋的罪行!王伦他能不着急上火么?”

    接话的人是丁县丞,尽管他打从心眼里瞧不起王知县,深心中对于这位年轻的县老爷,却也隐隐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情绪。

    想当年,他初到任上时,也曾如对方一般满腔抱负,心怀热忱,立志要在任上创出一番功绩来------然并卵!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他就与那帮坑害过他的胥吏成了一路,从此节操是路人------

    不过,丁县丞虽也参与了不少事情,捞到的钱财却是三人中最少的一个,这当然也与他的初心有关。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原本比较正直的人,其堕落腐败的速度,肯定是远不如其他人来得更快的。

    当然,保持底线的结果就是钱大多数都进了别人的腰包,自己却仍无可避免地沾上了污名,从此难以洗清身上的污点。

    马典史听了他这话,立即点头表示赞同,一脸愤愤道:“确实如此!近年来,户房行事愈发无法无天,这可都是张富在任上所致,造成如今这等局面,与他的胆大妄为脱不了干系!”

    马典史说的倒是实话。

    无论是先前张富在任典吏,还是如今当了司吏,户房的诸多不法事都与他有关,其创收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以往几任司吏捞钱的手段都远远比不上他------胥吏这种职业,本身就不怎么受改朝换代的影响,多数人一干就是一辈子!人缘较好的吏员,甚至还能通过种种手段,让子孙顺利接替其职。

    他本就对户房有些意见,阖县的钱粮进进出出,户房用尽了千般手法、万般手段,捞到的油水着实惊人,可恶名全让他们几位老爷给担了,好处却没分到多少,大都让王主簿和他的好下属张富给吞了!他焉能不气?

    “呵呵------你们这是城隍山上看火烧,幸灾乐祸?”

    王主簿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地挤兑起俩人道:“我说二位,咱们现在和张富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屁股底下的腌臜事还多着呢!王伦若真有心要挖,到时再查出些什么来------咱们三人可是一个都跑不了的,统统都得跟着倒霉!”

第087章 男人,就要刚正面!

    王主簿话里的火药味很浓,因为他已然切身感受到了来自王知县的威胁,尽管以往他从未曾把对方放在眼里过。

    但这一次,王知县的出手不可谓不狠辣,不可谓不果决------蛇打七寸,直击要害!轻而易举就断了他一条臂膀,如何不让他心惊,进而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他看得出来,对方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此次,张司户是很难保住了,但账目上暴露出来的当真就那么一点东西?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王主簿绝对相信,他们一定还发现了其他的问题,只是由于牵连甚广,才暂时没有抛出来罢了。但是,那幕后之人既然能布下这一手妙局,单独揪出了张富,难道真就没能力再下一城?那么下一个要倒霉的人,又将会是谁呢?

    答案不言而喻,正是他这位首当其冲的三老爷,与户房司吏张富勾结最深的县主簿!

    换言之,张富的倒台,最终形成的局面便是自己被推向前台,哪天县老爷要是不痛快了,保不准就会拿自己来开刀------手法可能也与今日如出一辙,只需从账目上着手,授柄于人的自己将避无可避!

    王主簿很不甘心,长期以来,都是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将顶头上司王知县玩弄于鼓掌之间!何时开始,竟是一个不慎,让对方牢牢掌握住了主动权?攻受换了位?

    正是因为不甘心,他才极力想要保住张富。

    奈何眼前这二位同僚担心引火烧身,不愿与他联合发声,力保张司户!王主簿还没开口,人家就已经表露出了一副落井下石的态度------

    眼见他们如此愚蠢,王主簿难免有些气急败坏,才会忍不住拿话来呛他们,希图以此来引起他们的重视,好对王知县生出几分警惕之心。

    不想,俩人却像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不愿再掺和进户房的事情,宁愿壮士断腕,也不肯再出言维护张富------这当然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要断的又不是他们的腕,疼的也只能是王主簿一人而已。

    于是,俩人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反倒是劝说起了王主簿,让他不要再白费力气了,弃车保帅才是聪明人的做法云云。

    王主簿气得几欲吐血,心说你们当然是乐于见此局面了,一旦户房被夺回去,我这主簿也将大权旁落,以后在这县里,说话哪还比得上你们二位老爷管用?

    懒得再理会这两个蠢货,王主簿愤然甩袖离去,急急忙忙赶往后衙签押房,找自己那位同姓的大老爷理论去了------

    ------

    ------

    钱典吏回到自己的钱科房时,却见外间的心腹书办面色古怪,看着自己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令他大为不悦,沉声斥喝了一句,才问道:“什么事儿?”

    书办望望里间,才压低了声音道:“掌案大人来了,一直就在里边等着您呢------”

    “哦?户书几时来的?”

    “来了约莫有一刻多钟了,方才他一过来,就把咱们钱科房的人都给训了一通,说我们吃里扒外,跟着------”书办偷偷瞥了他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小意道:“跟着您瞎胡闹,净给他惹麻烦!”

    “呵,瞎胡闹?”

    钱典吏不屑地笑笑,心说惹麻烦倒是不假,且眼下这麻烦也小不了了。至于是不是在胡闹,可就不是他姓张的能说了算的了。

    挥挥手让心腹退下,他径直掀帘入内,打眼便看见了鸠占鹊巢,安然坐在自己那张主位上的张富。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张富抬眼望来,与他目光相对视,眼里的怒火喷薄欲出,像只择人而噬的豹子一般,目光盯紧了它的猎物。

    钱典吏倒驴不倒架,输人不输阵,并不愿在气势上率先弱于对方------尽管在此之前,他对张富仍然心怀畏惧,此刻也必须要表现出生平最为强硬的一面,来直面张富的挑衅。

    再者,如今的张富早已是虎落平阳,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

    他如是想道。

    俩人四目相对,一言不发,谁也不肯率先开口弱了气势。

    一时之间,固执的俩人谁都不愿退让一步,主动移开目光,于是就那样互相僵持着,场面顿时变得有些胶着,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子火药味。

    当然,他们不是英国贵族,接下来也不会有任何一方会扔出双白手套,向对手下战书,来场公平公正的决斗------

    率先沉不住气的是张司户。

    他也没法不焦急,因为直到现在,他还不清楚钱典吏究竟向县老爷汇报了什么要命的东西------他在县尊身边也是有眼线的,可惜今天由于知县长随祝振东的清场,致使他买通的那名长随根本就无法靠近签押房一步。

    只不过,这偌大的县衙里也藏不住多少秘密,尽管不知道其中详情,但仅从钱典吏今日的异常举动,就能看出几分端倪来。

    当他得知钱典吏亲自抱着一摞厚厚的账册,径直前往后衙时,就意识到了事情不妙,怕是真让此僚看出了账目上的一些问题,抓到自己的把柄了------

    尽管如此,张富也仍然不认为自己会大祸临头。

    他自信自己不会暴露出太多问题,即便是真有,也不会太过严重,否则小荣师爷也不会找人核查了几天,都无法发现任何的问题了------他这会儿还不知道,在此事上,自己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

    “我真后悔,当初没有一棍子把你打死!”他眼睛死死地盯住钱典吏,恶狠狠地说道。

    “那我是不是该多谢户书大人的手下留情?”钱典吏假模假样地向他拱手一揖,言行却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尊敬,反倒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不屑。

    “你没机会了!”

    见他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张司户更是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大卸八块,方能解恨。“今日,哪怕是你跪下来给我磕上一天的响头,我都饶不了你!”

    “是吗?”钱典吏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来,语声淡淡地道:“依我看,是户书大人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呵,这是我听过最大的笑话!”张富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斜乜了他一眼,傲然道:“凭你?还整不垮我!”

    “你还当真以为,投靠府台大人,做了这钱塘县的内奸,就可保你安然无恙?”钱典吏还给他一个同样的眼神,“别再做梦了!官是官,吏是吏,就你这么一个小人物,府尊老爷可没那心思护你周全!该舍的子儿,终究还是要舍的------”

    此刻的钱典吏,似乎很有倾述的欲望,轻叹一声便继续道:“说白了,咱们这样的人,无非就是一枚棋子罢了,命运总归是无法自主掌控的,为了大局着想,下棋之人可不会在意某颗棋子的得失------”他目光忽然一凝,抬头直视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语气断然。

    “张富,这一回你栽定了!”

    “你------胡说八道!”那张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脸上,此刻终于现出了几分少有的慌乱。张富一拍桌案,霍然起身道:“姓钱的,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自然是能要你命的东西!”钱典吏释然一笑,“张富,你我相斗多年,最终你还是输给了我。至于我发现了什么,你也无须心急,今日便会见分晓!”

    事实上,王知县会如何处置此事,他也说不准。

    不过当他发现此事系于李谦在幕后布局后,心中倒是少了几分担忧,毕竟李师爷虽也年轻,却并不算气盛------总的来说,他应该不是王知县那样的愣头青,一脚踢爆钱塘县衙的所有秘密,让大家一块儿完蛋的。

    那是一个行事异常沉稳的年轻人。

    他擅于利用自身的优势,一举一动,看似冲动的背后,似乎都有其目的,从未因为一时的莽撞而吃过亏------

    最了解你的人,永远都是你的对手。

    尽管李谦身份尊贵,心怀怨恨的他也曾有过报复对方的想法,但经过了深入的分析研究后,他彻底放弃了这样的打算。

    这个人------自己惹不起!

    早就收起了那些小心思的他,直到昨夜才真正醒悟,自己先前的决定是多么的明智------

    从此次协助县尊的布局夺权中,就可看出李谦的心机手段到底有多恐怖------他不显山不露水,做这一切时,几乎瞒过了所有人的耳目!

    恐怖如斯!

    得知此中内情的钱典吏,其实心中也感到非常的奇怪。

    按理说,这不该是一个未曾涉足官场的年轻人所应有的能力。便是连他这样的老油条,混迹公门多年尚且打磨不出如此本事,何况是像李谦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知钻研学问,亦或是醉心于风花问月的读书人?

    他这一身的本事,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钱典吏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他只知道,但凡是跟李谦作对的人,下场一定会很惨,譬如眼前的张司户,譬如现在正在家里边养伤的赵家公子------他相信这只是个开始。李谦与赵鹏积怨已深,不斗到其中一方偃旗息鼓,怕是难以善了的。

    当然,他更看好李谦。

    钱典吏将自己的全部身价都押在了李谦身上,彻底倒向了王知县这一边,并担任起了急先锋的角色。因为有李师爷的存在,他不再惧怕张司吏会狗急跳墙,胡乱攀咬,将他也给拖进泥潭------

    所以此时此刻,他终于选择了撕破脸,正面硬钢自己的顶头上司。

    是男人,就要刚正面!

第088章 落幕

    外签押房里,两位五百年前是一家的老爷也在互刚。

    “堂尊------”王主簿扬了扬手中的清单,阴着张脸问道:“这是何人所为?”

    “张富。”王知县的回答简洁明了。

    “------”

    王主簿觉得,自己应该把话说得更清楚些,否则这位大老爷还会继续装糊涂的。于是,他再次开口道:“卑职的意思是,如今眼看便是征收夏税的关键时期,却有人翻起了旧账,若是为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耽误了夏税征收的大事,咱们谁都吃罪不起,尤其是堂尊您------”

    “哦?那么王主簿的意思是------”王知县挑了挑眉。

    “此人存心破坏大局,必须彻查!”王主簿的话掷地有声,仿佛错的人不是张富,而是揪出其贪污腐败罪行的钱典吏似的。

    王知县早已对他的不识趣十分不满了,闻听此言更是禁不住怒火中烧,一拍桌案道:“没错!必须彻查,一定要彻查!查查这么些年来,他张富到底做了多少假账?以权谋私的罪行又有几何!”

    “堂尊------”

    王主簿却是没想到,这位大老爷会突然间变得如此强势,不再畏惧于他们这帮地头蛇------他虽是外地来的官员,却也早就和本地的胥吏们打成一片,相互勾结,营私舞弊------事实上,此前架空王知县的计划就是由他提出,一众官吏共同执行的。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位年轻的县老爷了。

    神情滞了滞,他色厉内荏地又道:“堂尊,这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

    “谁在户房司吏的位子上,都免不了这些,否则的话,咱们县里从上到下,六百多口人,怕是只能喝西北风了!”王主簿为张富做着无力的辩解。

    王知县这回可不再迷糊了,尽管他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他就是听不惯这种贪污有理的理论。身为朝廷命官,竟也公然将此等腌臜之事挂在嘴边?

    “莫如本县这便下令,让这六百多口人齐聚县衙,咱们再好好说道说道?”王知县如今是身怀利刃,背后自有高人指点,哪还惧他这么一个小小的县主簿,“又或者,本县准你告假,亲自动身入京,与圣上理论一二?”

    “这------”王主簿傻眼了,干笑道:“堂尊此话倒是风趣------”

    “本县可没和你开玩笑!”王知县摆出一副‘我很认真’的严肃表情,似乎非常希望他进京去找皇帝理论------

    王主簿气焰顿消,心说你这不成心让我去送死么------找当今圣上去理论?那和茅厕里打灯笼,找死有何区别?

    衙门里的经制正役其实很少,六房中,每房最多只有一司吏两典吏总共三人,这正是当今圣上所定下来的数额。

    朱元璋显然觉得,旁人都和自己一样精力过人甚至是“超人”,一人便能处理许多事情,不需要劳烦他人来帮忙。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一个房科的事务十分之繁琐,压根儿就不是三两个书吏便能独力完成的。

    县里诸事的运转,单靠那少数在编制的经制吏根本就忙不过来------也只有老朱这样的人物,为了集权,才一人挑起了皇帝的梁子,并兼任着宰相的职责,还为此忙得不亦乐乎。所以他认为,自己可以胜任的事情,别人也一定能胜任,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人来办事儿------

    但真正执行起来难度颇大,地方上的官吏拿着那么点儿俸禄,可不希望为公事累死累活,二十四小时加班加点地干活------因此,衙门为了办事,就雇了不少非经制吏。这些人没有朝廷下发的工资,和临时工的性质差不多,有没有钱拿全靠自己,且数量要比在编的胥吏要多得多。

    所以王主簿的话并不算太夸张,钱塘县衙的胥吏人数众多,但这种事情,显然是不适合与皇帝去理论的。首先你就不合规矩,还敢摆上台面说事儿?

    不过真要算起来,县里也确实是没有六百多口的。

    六房三班里的正式工加上临时工,共计有近三百人之多。除此之外,县境还设有学宫、驿站、巡检司等管理机构,都有正式的官吏编制。再有便是养济院,安济坊及漏泽园等官办的公益机构,亦有府州县各级衙门委任的管理者,同样也需县里给开工钱。

    总之,这些机构数量十分庞大,林林总总加起来,早就超过了县衙里的总人数。

    关键是,除了六房三班以外,很多下属的机构都严重缺编,该用胥吏来干的活儿,全被换成了不花钱的役夫,而县里每个月开出的工钱,却仍是按照六百多人来下发的。如此一来,那多出来的差额,自然是落进了某人的腰包。

    这人会是谁呢?

    自然是经手之人张司户,得到最多孝敬的,则是他这位掌着六房文书的县主簿。

    因此,王知县一旦较真起来,他是断然不敢同意的。真要任由对方召集起阖县胥吏来清点的话,他将项上人头不保,脑袋别想再要了------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心中却仍有些不甘,做最后的努力道:“那么敢问堂尊,眼下已是五月中旬,夏税征收之事,应当交由何人去办?事情繁杂,依卑职来看,此事莫如缓上一缓,待夏税收讫之后,再做定夺,若张司户能够将功补过,戴罪立功------”

    “休想!”

    王知县断然一喝,冷声道:“王主簿,那张富究竟是你什么人,与你有何关系?竟能请动你到本县面前为他说项?唔?”

    “------”

    ------

    从后衙里出来,王主簿径自步行前往户房。

    一路上,他一直都阴着张脸,像是谁都欠了他钱似的,唬得众多胥吏远远见了他都纷纷躲避,惟恐触及这位上官的霉头。

    七拐八绕地来到了前堂月台下,王主簿快走几步来到户房门外,揪住一名没眼色路过他面前的书办,劈头便是问道:“张富在不在?”

    书办早就吓傻了,惊慌失措地摇了摇头,嗫嚅着答道:“在------司户大人在钱科房。”

    “哼!”王主簿冷冷一哼,松开那人道:“现在,立刻,马上让他滚过来见我!”

    话落他一甩袖袍,转身便回了自己的主簿厅。

    ------

    ------

    一切的一切,由始至终,可说是从未脱离过李谦的掌控。

    这一局中,每一个他视为关键人物的心思及反应都让他给算得分毫不差,事情最终的结果,也正如他之前内心中所推演的那般,圆满落下了帷幕------

    这场大戏落幕,也意味着王知县的胜出,成功夺回了重中之重的户房。

    县衙里的争权夺利,似乎并未影响到桃花庵里的平静。树荫下,李谦仍然躺在自己那张特制的摇椅上睡大觉,且边上还有人为他扇风按摩,好不惬意。

    户房一事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王主簿一方选择妥协,张司户没有被县里开革,而是调去了养济院,担任一名副手------这倒不是王知县不想开革他,而是暂时还办不到,因为那一千五百两的窟窿还没填上。

    更何况,张富犯的罪行也不小,牵连的人又实在太多,暂时不宜捅开。否则一旦引起朝廷的注意,派人下来彻查可就麻烦大了。

    争斗的最终结果,往往是妥协,采取重拿轻放的态度来处理。

    没办法,两方都握有对方的把柄,闹将起来只能是大家黄泉路上相见。倒不如各退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来的轻松自在一些。

    但毫无疑问,王知县是这一局中的胜利者,当然可以开出各种各样合理亦或是不合理的条件,对方必须无条件答应,否则依着他那样的脾气,还真有可能拉着大伙儿一块到阎王那去报道------

    他所提出来的第一个条件,自然是勒令张富限期补上那一笔巨额亏损,最晚要在月底平了账。而不是通过夏税的征收,将这笔烂账再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去。

    余下还有诸多不平等条约,王主簿等人都必须无条件答应下来,否则县太爷会跟你玩命!

    王主簿不傻,当然不敢舍了万贯家财,和王知县死磕到底。所以他痛痛快快地一一答应了下来,眼角挤出了几滴屈辱的泪水,一如签订了城下之盟,丧权辱国的统治者一般,心怀满腔悲愤。

    不平等条约中,王知县提出,钱科房典吏递补司户一职,而他原先的位置,则由户房之外的刑房吴书办来接任,此外还将知县长随祝振东调入户房------这些,当然都是出自李谦的授意。

    钱典吏作为头号功臣,接掌户房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对此都无甚异议;老吴混迹县衙多年,也是时候出人头地了,因此这是李谦对他提供情报的奖励;至于小祝------为了让这条梦想不大的咸鱼,实现他的人生理想与抱负,李谦决定提携他一把,让他晋升为吏!

    听完了小祝的汇报后,李谦看着他那一脸掩不住的喜色,笑道:“本打算让你直接入职典吏的,奈何这些刀笔吏个个都是人精儿,居然没让我逮着机会弄下来几个------这可就不大好办了,总不能,让县尊特地为你加个典吏的名额吧?”

    “不妨事,不妨事的------”

    小祝听得心花怒放,乐不可支地摆手道:“我还没什么经验,能做这户房的书办,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哪还敢指望当上典吏?”

    话虽如此,他却是知道,只要自己在户房里认真学上一段时间,李师爷是一定会再找机会提拔自己的。

    李谦见他那没出息的样子,心中就有些来气,飞起一脚就踹了过去。

    “滚滚滚!好好当你的书办去,别整天有事没事的就往我这儿跑,再搅扰了我的病假!病人,也是需要清静的!”

第089章 杀鸡儆猴

    之所以让钱典吏来打这个头阵,李谦当然也有着自己的考虑。

    毕竟,真正发现账目问题的人是他,经手之人却是荣荣,而荣荣在名义上,则属于王知县的幕僚。

    若是他们“只”发现了账目上的小问题,现在固然可以用来对付张富,可将来呢?一旦让朝廷发现了更多其他的诸多问题,进行一场大清查的话,难保不会追查到他们身上------真要大清算起来,搞不好自己也得跟着吃挂落。

    换了钱典吏,性质则完全不一样,这是包庇与失察的区别。因此,也只有借他人之手,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钱典吏,却是眼下最为合适的人选。

    没办法,谁让这人怎么看都像个冤大头呢------

    换言之,他就是那个缓冲带。退一万步来讲,一旦事态开始呈现恶化趋势,李谦发现自己的生命安全已然受到了威胁,大不了还可以来个杀人灭口,死无对证------这要换了荣荣等人,还真有些下不去手。

    县衙这边,王知县终于展现出了其雷厉风行的一面,不再像以往一样只是个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一言不合就跟下属讲道理。

    当一纸调令下达之后,张富立即被调往了养济院,而他的一帮心腹狗腿子却还在。

    这很好办,原本的打算,就是要让这位县老爷杀一儆百来立威的。尽管出于某些原因,不好对张司户下狠手,却也已经将他从户房掌案的位子上给拉了下来,所以效果还是显现出来了。

    而正当一干胥吏惊讶于张司户的倒台时,县尊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整顿起了户房。原先忠于张富的下属,全都被人告发了以往的种种罪行------虽然都不是什么大错,却足以将他们这些非经制吏给开革出去了。

    而粮科房的罗典吏,则出于稳定局面的考虑,加上他和张富走得并不算太近,才暂时没有动他。毕竟夏税马上便要开始征收,户房一下就少了那么多人,已经是严重的人手不足了。

    但很显然,杀鸡儆猴,不单只局限于户房之内。王知县的最终目的,也不是单纯的夺回一个户房而已。

    于是,当三班六房的吏胥们已然受到了震慑之时,当户房的整顿工作进入收尾阶段后,县尊老爷再次挥动大刀,斩除毒瘤,驱逐害群之马。

    清晨,卯时。

    钱塘县衙梆发炮响,一众属官属吏鱼贯进入二堂,分班肃立,场面犹如朝会一般壮观------尽管这是典型的苍蝇脑袋蚊子头,螺丝壳里做道场,却无一人敢再生出懈怠之心。

    开玩笑,眼下正是整风时期,谁还有那胆子顶风作案?

    如今的钱塘县衙,已然是面貌一新,众官吏不再如往常那般轻视于王知县这位年轻的正印堂官,开始真正将他视为这方圆百里之侯,手掌生杀大权的一县大老爷!

    当二梆敲过,王大老爷缓缓从屏风后转出,踱着方步登上了暖阁。

    “拜见堂尊!”众官吏轰然唱喏,气势十足。

    “嗯------”高坐堂上的王知县轻轻颌首,目光扫过一众下属,心中油然生出一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快意,“免礼。”

    “近日,户房查出诸多不法之徒,多有欺压良民之暴行,早已惹得阖县百姓怨声载道!吏治如此败坏,此风不可任其滋长,本县忝为一县之主,自要秉公处置,如此方能不负皇恩浩荡------”王知县直入正题,说着朝天一拱手,神情愈加肃然道:“是以,这些恶吏肆意鱼肉百姓,欺行霸市,本县已命刑房打了他们板子,并尽数开革!”

    哗------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人群中仍是起了一阵不小的哗然。

    王知县一拍醒木,止住了堂下众人的小声议论,继续道:“经此一事,本县以为,若不彻底驱逐吏本衙的害群之马,恐会让尔等在阖县百姓心中,留下一个恶吏的形象------”

    这话一出,人群中顿时就炸了锅,人人皆知堂尊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堂下,三班首领静立于人群中,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掺合到他们的议论中,实则心里却在暗自庆幸,好在早早就倒了戈,投靠了县尊。六房中,早早就调转了风向的刑房王司吏同样是感到庆幸不已,心说好在李师爷头先找上了自己------

    而钱科典吏钱英------如今应该称其为司吏了,钱司户作为头号大功臣,瞬间就成了县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不少往日对他怀有蔑视之心的胥吏,如今对其也是百般的逢迎巴结,正应了那句老话——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原先的刑房老书办吴三才,也总算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得以白衫换青衫,成为正儿八经的经制吏,有机会站在了这二堂之上。

    人群中,要说最为瞩目的,那就要数祝振东了。

    原先,王知县毫无威望可言,作为他身边的长随,小祝当然也受到了冷遇。六房三班中,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白衫书办,都不会拿正眼瞧他------这下可好,莫欺少年穷,人非但换上了白衫,且还摇身一变,成了堂尊身边的红人,一个小小的书办,竟也能有资格参加排衙升座------

    这可就是一份天大的殊荣了!

    可以说,在此次王知县的成功夺权之下,祝振东已然成了仅次于钱司户的耀眼人物。但在真正知道内情的人看来,这位李师爷新收的弟子,才是最有前途的人。

    要知道,那可是能与县尊公子,以及荣师爷作师兄弟的主儿!

    至于那些外设机构的属官属吏们,则多是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了众人此刻的反应来。他们与六房三班牵扯不深,这把火暂时也还烧不到他们的头上去,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啪!

    王知县再次一拍惊堂木,然后从袖中抽出一份长长的名单来,当着众人的面念了一遍,全是户房之外的各房“恶吏”,接下来该开革的开革,该领板子的领板子,自有吏房和刑房负责。

    众人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这才是堂尊今日的重点,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前方的几位老爷身上。

    而丁县丞、王主簿和马典史三人,则是明知王知县在断他们的爪牙,偏生又发作不得,只好一个个低垂着眼睑站在那里,宛如老僧入定一般浑然物外。

    这便是阳谋的高明所在了。

    几人打从心眼里明白,王知县玩的这一手,分明是想激起他们的反抗之心,才好将矛头对准他们。一旦有人敢出声回护,则对方必然会趁势扣上一顶纵容包庇下属,任由恶吏欺凌百姓的帽子。

    那样一来,可就不是清除几个小喽啰就能平息事端的了。

    他们都会因此而被停职!手中的权力,也将被剥夺得一干二净,最终成为一个个空架子------所以说,他们如今就是砧板上的那块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是任人宰割了,无非就是损失多少而已。

    当然,这点小小的损失其实算不得什么,毕竟直到目前为止,除了户房以外,其他的房科都还掌握在他们手中------至少,他们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随后,王知县又说起了夏税征收一事。

    眼下已经进入了五月底,夏税之事不能再拖了,早一天收讫,才早一天安心,税粮才是考核地方官的主要标准,夏税秋粮历来也被视为头等大事对待。

    王知县发了话,命各区粮长明日齐聚县衙,商谈税收诸事。之后又让户房钱司吏,吴典吏及书办祝振东三人入后衙签押房议事。

    正准备散衙时,荣师爷却是从后方转出,悄然来到他近前,低声道:“东翁,先生遣人送来书信,说是病体未愈,病假还需再请两日------”

    “------”

    说是小声,其实声音并未刻意压制,下方不少人都听到了这话。个个大摇其头,心说还是人李师爷牛气,小小风寒就能请上十天半个月的假,也是没谁了------

    王知县打开书信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张富,吴山驿。

    他眉头一皱,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时小荣却是凑近了他耳边,用真正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先生说了,养济院那等福利之所,让张富这样的人去了,只能是旧态复萌,以权谋私,倒不如调他去吴山驿,专司迎来送往之事------”

    王知县这才会意,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轻咳两声,对众人道:“对了,张富调任一事,本县觉得有些不妥------”

    众胥吏闻言皆是一愣,这又是出了什么幺蛾子,难道还真要弄死张司户?

    “嗯,近日,驿丞署三番两次遣人到本县这来诉苦,说是吴山驿地处要津,各府往来杭州之门户,事务很是繁忙,因此人手严重不足,特请本县差派得力吏员前去帮忙------本县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改调张富为驿吏,继续发光发热------”

    “------”

    众人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才算是听明白了个大概,他这分明就是在打击报复啊!

    驿丞署,又哪有养济院来得清闲自在?整日里迎来送往不说,地位还十分卑微,就连驿丞都是如此,驿吏就更不用提了。动辄被人呼来喝去,油水少得可怜,干的也全是些端茶倒水的活计------

    很显然,在堂尊看来,张富还不够惨,所以决定让他更惨一点!

    想想张司户的遭遇,曾经的风光无限,如今的落魄至斯,众人都心有戚戚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他们都做下了个决定——

    散衙后,到张司户家打秋风去!

    没办法,那家伙一直干的都是户房的差事,素来有“财神爷”之称,几年下来可谓是富得流油,不趁机大敲一笔竹杠,到时可就全让别人捡去了便宜,自己哭都没地儿哭去------

    早堂上的事情,迅速传遍了整个县衙,六房三班的众胥吏皆被王知县给震住了。人人心里都明白,县里这是忽然变了天了,今后县老爷才是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二尹三衙四老典?

    靠边站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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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四年,大明立国之初。雄主治下,百业复兴,宇内渐呈一派繁荣盛景。这是一个异常繁忙的时代,上至天子,下至臣民,人人皆在忙碌。朱元璋忙着杀人,稳固皇权统治;朱允文忙着孝顺爷爷,争夺太孙之位;朱棣忙着掩饰自己的野心,觊觎皇帝宝座。锦衣卫忙着搞别人的黑材料,功臣们忙着看好大明小官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小官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小官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