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泛舟西湖
西湖,自然是位于杭州城的西面,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西子湖畔,素来便是歌舞升平,一派繁华的热闹景象。若说秦淮河畔是金陵城的金粉胜地,那么相对应的,西湖一带,则可称之为绝佳的风花问月之所了。
当然了,论繁华程度,杭州自是无法与帝都相媲美的,加上元末以来官府对西湖的疏于治理,富豪贵族们则沿湖围田,致使西湖日渐荒芜,早已不似南宋时那般繁华了。而此时又是立国之初,朝廷自然还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做到让天下各州府恢复往日的繁华盛景。
好在,还有西湖船娘。
正是由于这么一个特殊群体的存在,才使得西子湖畔没有彻底走向衰落,为世人所遗忘。尽管目前已经让柳翠巷这么一个后来者居上,却仍在文人士子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试问,哪个来到杭州的男人,不想见识见识闻名于世的西湖船娘?
这就是品牌效应!
西湖有山有水,有好风景,分别为一山二塔三岛三堤及西湖十景。
十景形成于南宋时期,基本围绕西湖而分布。分别是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花港观鱼,柳浪闻莺等。
北宋时,汴京本就有八景闻名遐迩,迁都临安后,又仿照八景排出了这钱塘十景------国破家亡之际仍有如此雅兴,南宋的统治阶层,当真是把“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境界给演绎得淋漓尽致。也无怪会有“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样的诗句,被作为经典流传至后世。
杭州的衙门官署等建筑,大都聚集在了西城一带,因此从钱塘县衙去往西湖,路途其实并不远,哪怕是优哉游哉地漫步而行,都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到达,有了车子就更是快速了。
自打那日遇袭后,李谦便吩咐杨清,过来找自己时最好乘上车子,然后再带上几个保镖以防不测------这倒不是说他有多关心对方,纯粹只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而已------
出了清波门便是柳浪闻莺,这里曾是南宋最大的御花园,可惜如今早已破败不堪,亭台楼阁几乎尽毁,园区处处残破,不复当年盛景。
因此,李谦等人并未打算流连于此,而是径直在湖边雇了艘小船,打算泛舟西湖之上,以青山绿水来下酒,当然------还少不了西湖美船娘的侑酒作陪。
午后的天气还算不错,站在西湖边上,便能感受到阵阵微风拂面而过。明天便是端午节了,所以此时的西子湖畔,倒也着实聚集了不少年轻的男女。
这种时候,泛舟西湖之上,其实比在任何一家酒楼的雅间里还要惬意得多。毕竟在船上喝酒,享受的可是大自然的新鲜空气,远非这年代的“空调房”所能比的。
命护卫随从们将早就准备好的冰块,以及美酒佳酿等物搬到船上,杨清则去了附近的一艘画舫船上,点了三位姿色不俗的姑娘随行,之后小船便划入了西湖深处。
湖心处,便是被誉为“西湖第一胜境”的三潭印月。
此时虽是五月初,未到荷花花期,荷花也大都含苞待放,只偶尔开出三两朵,临岸的荷叶却已十分茂盛,堪堪可遮美人腰。
画舫不大,因此当船划入莲叶深处时,船身一半都已隐于其中,远处是难以窥得船上境况的------也就是说,哪怕在此间胡作非为,都丝毫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既然是喝酒庆祝,李谦倒也放开了许多,并未矫情地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来。
几人坐在舱中,远处是湖光山色,身旁则是美人相陪,实可谓佐酒饮宴最佳配置,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
李谦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规矩,却也不似杨清和沈天佑俩人般饥渴难耐,见了美女就走不动道儿,没多久便和姑娘们紧紧挨着坐到了一块儿,互相之间,像是让一种名为“502胶”的东西给黏住了一般难以分开,手脚也不甚规矩------席间喝得尽兴时,他倒也在身旁姑娘的身上揩点儿油,不过都还处在一个正常能接受的范围。
毕竟,喝花酒就要讲究这么个调调,装成个圣人柳下惠似的,未免太扫人兴致。这船上可没人会喜欢中规中矩、古板无趣的男人,作为朋友的杨清俩人不喜欢,身旁的美船娘也不会喜欢------不偷腥的猫儿可没见过,太虚伪!
逢场作戏罢了,占便宜的本来就是自己,何乐而不为?
明朝是个很奇怪的朝代,士大夫人人高喊着礼教的口号,私底下却是狎妓之风盛行------说白了,那就是一群衣冠禽兽而已。
玩乐归玩乐,李谦倒还不至于真就在此解决生理问题,把人姑娘给当场按倒就地正法,剑及履及一番------咳,不是他不想,当然也不是身子虚的问题,最主要是怕得病。
尽管在这会儿,花柳这种绝症还不如几百年后的清朝普及,却也是存在的。
在这方面,李谦确实不敢粗心大意,一旦中了标,这辈子可就毁了------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的享受人生呢,岂敢自寻死路?
花柳在明朝的确不算常见病,只听说过清朝某位皇帝嫖了一身病,何曾听过明朝有这案例?哪怕是荒淫如武宗正德皇帝,都不是因为这种病死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李谦看上去还好些,毕竟酒的度数不高,还不至于能轻易就放倒他。观之杨清与沈天佑则不然,俩人此时都已是面色潮红,醉眼惺忪之态,显然有些喝高了。
李谦见此不由向他们投去两道鄙夷的眼神,然后自个儿又举杯小饮了一口,挟一著菜送入口中,细嚼慢咽着,不想瞥眼却是瞧见了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杨清的咸猪手,不知何时,竟是已然探入了某处不该探入的地方------嗯,此处不可描述!看来这货是真的喝高了,酒能乱性这话不假,也不知道避讳着些------
李谦心中暗自鄙夷了一句。
正当此时,身旁的姑娘却是娇滴滴地薄嗔道:“小官人可是对奴家不甚满意?”
“啊?”李谦闻言不禁一愣,一时还没能回过神来。
“公子说是让奴家前来作陪,实则都没肯让人家伺候,奴家都快成了摆设了------”
“呃------”
李谦不觉为之语滞,心说还有求着让男人吃豆腐的,所谓的礼教盛行,在这些风尘女子身上根本就看不到一点儿影子------不过,面对着人家的幽怨眼神,他倒是感到有些尴尬了。看来,自己在这方面还是表现得太保守了些啊------
我呸!装什么正人君子?
当下,李谦便看着她坏笑道:“那么,姑娘打算如何个伺候法呢?”
身旁的美貌船娘闻言,冲他娇媚地一笑,径自举杯满饮了一大口酒,却含而不吞,身子已然向他贴了过来------
李谦眼皮子猛的一跳,忙将身子往后微微一仰,躲过了对方的红唇攻势。
没办法,他怕脏啊------
天知道,这些女人都和多少人接过吻了,以前的自己虽然滥情了些,时不时也在酒吧夜场里勾搭个少女少妇,玩玩419什么的------但是,现在自己已经决定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毕竟,这副身子可还清白如玉呢------
“咳咳------要不,你弹个曲儿,或是吹箫给我听吧。”
“吹箫?敢情公子喜欢这个呀?”女子见他举止彷如情窦初开的少年般,反倒是有些见猎心喜之感了,登时便媚笑着眨了眨眼,故意曲解了他的话。
李谦那个汗啊,真当我是初哥了不成?要不是这年代的医疗水平跟不上,也没有小雨伞这玩意儿,看老子不弄得你欲仙欲死------
抬头望一眼天色,李谦打个哈哈道:“哎呀,时辰不早了!瞧我这记性,差点就把家里的事儿给忘了,灶上可还煲着锅汤呢------”
“------都这么长时间了,怕是已经烧干了吧?”这借口实在太过拙劣,摆明了是在睁眼说瞎话,女子满脸幽怨地望着他。
“不会不会,我用蜡烛烧的,算算时间,刚刚好!”
“------”
李谦不理会她的反应,径直便站了起来,向舱内的两位好友告辞道:“杨兄,沈兄,我待会儿还有事,这就先回去了,你们尽兴就好。”
杨清俩人自是出言挽留,奈何他们早已喝了个七荤八素,这会儿都有些神志不清了。因此,见对方执意要走后,他们倒也懒得再去强留,眼下最重要的是先给自己灭灭火------
李谦确实是不太愿意现场欣赏一出活春宫,加上身边还坐着个“虎视眈眈”的美娇娘------相信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不敢保证,自己在此种双重刺激下还能把持得住,索性不如先行离开的好。
迈步出了船舱,并贴心地为里面的“狗男女”们拉上了舱帘儿,李谦才让人划船送自己靠岸。
明天是端午节,李谦这位西席先生,自然也是可以不上课的。这年代虽没有寒暑两季,周末双休这样的健全休假制度,但每逢重大节日时,学塾都还是会放假的。因此他并未打算回县衙,而是想回到自己在西湖边上的住所里小住一日,毕竟那里还住着一对可爱的丫鬟呢。
夏日的天气真就像女人的脸一样,说变就变,让人措手不及------方才还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不想才刚走出没多远,就突然阴云汇聚,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轰隆------
一声惊雷响彻耳边,随后便是阵阵电闪雷鸣,李谦看得出这场雨来得不会太小,忙加快了脚步匆匆前行,最后一看来不及了,便又改为了奔跑------
然而暴雨总是令人猝不及防的,从艳阳高照到大雨倾盆,往往只需要很短的时间。最终,李谦还是被淋成了落汤鸡------
心情恼怒之下,不禁恨恨地骂起了杨清和沈天佑。
两个混账王八蛋!若不是他们,老子又怎会淋上这么一场雨?哼哼,杨清啊杨清,这事儿没完!少于二十两免谈------还有沈天佑,不知沈溍那老头知晓今日之事后,会打他多少板子呢?唔------要不就让小祝上门去告个黑状?
第062章 雨夜,殊途(上)
难倒状元郎的不只是一分钱,还有可能是风寒。
午后淋了场雨后,李谦就病倒了,且还症状不轻。对此,他倒是没感到有多害怕,别看古人得个风寒感冒也会死人,但那也是有原因的,并非全是因为中医水平跟不上的原因。
真正的小感冒,其实是完全可以通过人体自愈的,极少会出现因病致死的情况,所以很多人熬着熬着也就自己好了,顶多自己煮点姜汤来喝。
这一来,老百姓们为了节省这笔医药费,常常是病情加重了也不找大夫看的。结果引发的高烧不退或是其他重症,不病死才是怪事------
而真正的大户人家,但凡有些小毛病都会及时请来大夫就诊,自然也就不会因为小感冒致命了。至于皇宫里的风寒死人,可就要复杂得多。
毕竟诊治的都是皇室中人。
龙子龙孙的,御医们开药方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因此,大都会开具比较温和的方子,此外有些皇帝还不许他们用针灸等辅助治疗的法子,给嫔妃们诊病时还不能靠近------如此多的限制之下,还希望神医能开出治病的好方子?指不定连病情都能诊断出错!
当然,宫中因病而死的,还很可能是遇害------
作为一个地主家的阔少爷,李谦知道风寒感冒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只要不是这年代的绝症,及时看病都不会要了自己的命。
这一个晚上,却是把子衿子佩俩人给忙坏了。
子佩亲自冒着雨出去请了大夫回来,大夫诊断完后,她又冒着雨跑出去抓药,回来再煎上一个多时辰,侍候了李谦喝下后,又忙着给李谦洗衣服去了。子衿则一直守在床前,悉心照料着榻上动弹不得的李谦,不时摸摸他的额头,查看体温是否降了下去,同时还很不放心地替他掖一掖被角,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床前半步。
李谦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回来后就发起了高烧,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就连意识都越来越模糊了。或许,是因为自己平时缺少锻炼的缘故?又或是身体开始出现了不适应状况------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非但没有要停歇的样子,反而越下越大。
他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脑袋胀痛得厉害,身上盖着厚厚的几层棉被,却仍感到浑身发冷,宛如身处冰窟之中,喉咙也是干渴得厉害,犹如火烧一般。
好在,有子衿的细心照料。
小丫头很固执,饶是李谦曾多次好心地劝其回去休息,她都没肯答应。
耳边听着窗外的风雨之声,李谦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前世,飘到那个曾经不当回事,后来留恋无比,但早已变得冷冷清清的家里。
那一场车祸,带走了自己的父母双亲,年近三十的他独自存活于世,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滋味。
年少轻狂的商界精英,自此变得暮气沉沉,整日流连于夜场酒吧等场所,肆意挥霍着自己的人生。后来因为一次酒醉,还很作死的当着一位同事的面,说了几句上司的坏话,之后在公司里便开始穿起了小鞋------上司的排挤打压,更是使得他磨尽了身上的锐气,却是连半分反抗的兴趣都欠奉。
不是不能,只是懒得再去与人争斗而已。
重活一世,他又体会到了亲情的存在,心底里却是本能地在排斥着这种感情。除了对李家父子还存有一丝丝的生疏感外,更重要的是那一次的失去,早已让他刻骨铭心,安敢再次尝试?
他害怕,怕自己再次拥有了亲情后,又会在不久后再重新失去一次。李经纶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在这“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代,哪有几个是长寿的?
李谦没想过要咒这一世的父亲早死,人生中的意外太多太多,这也只是他心中一种本能的畏惧而已。
人呐,心中越是在意的东西,就越是害怕自己会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自己眼前流逝,永远地消失于生命长河中------
事实上,这才是他离家出走更为深层的原因。只是就连他自己都不曾感觉到过,完全就是一种逃避的心理在作祟,让他下意识地不敢去面对,那血脉中静静流淌着的淙淙亲情------
这一夜的李谦半梦半醒,想到的事情很多,脑海中却又似是一片空白。哪怕是他自己,都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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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如瀑布般倾倒而下,天空中不时划过的一道道闪电,将这天幕给不断地撕裂出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口子。整座杭州城,都像是要让这场大雨给淹没了一般。
春风一笑楼。
雨幕笼罩下的这一方小院,灯火几乎尽熄,只余廊檐下悬挂着的几盏大红灯笼,在狂风中摇曳,发出些许微弱的火光。
一位身披蓑衣,眉目清朗如画,身材高挑修长的年轻男子踏入了这方小院。门房的汉子猛然惊醒,迅速便从门房里窜了出来,拦在他身前喝问道:“什么人?!!”
男子没有说话,落后他一个身子,为他撑伞的高大汉子却是出声低喝道:“还不赶紧滚开,没看见是少东家么?”声音略显低沉,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都铿锵有力,无比威严。
守门的汉子这才惶然退下,站在雨中作了个请的手势,直到目送着这位少东家到了前方的廊檐下,他才悄然退回了自己的值房。至于对方为何会选在深夜过来,他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因为这位幕后老板从未在白天露过面。
年轻的男子面色平静,在雨中行走的速度并不快,悠然如闲庭信步。不多时,便来到了廊檐下,身后的汉子立即上前为他解去罩在身外的簑衣。
“少主,有事让人传话便是,您又何必亲自走这一趟?”
“呵,如烟的性子倔强,我不来,怕是说服不了她。”男子浅笑低语,身上衣衫半湿,脸上却不见半分恼怒的情绪,“你先在下面等会儿吧,我一个人上去就好。”
“是。”汉子应了一声,便径直来到木梯旁站定,屈身恭送男子上楼。
男子缓步上楼,走在木制的楼道上并不发出任何的声响,须臾功夫便来到了柳如烟的房门外。却听里边传出了隐隐约约的琴音,伴随着女子的轻轻哼唱之声。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男子伸向房门的手停在了半空,眉头微微蹙起,面现几许犹豫之色。
手轻轻放下,他回身来到了楼道边上,目光眺望着远方黑夜下的雨幕,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耳中,继续传来柳如烟那淡淡的歌声。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长相思,长相思------”
一曲循环往复,绕梁不绝。在这风雨声中,仍能让站在屋外的男子听得清清楚楚,不知不觉间已沉浸其中,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曲终,音止。
“长相思,长相思------”男子轻声喃喃了一句,脸色有些复杂。片刻,他轻轻的一叹,而后默然转身,上前轻轻扣响了门扉。
房门很快就从里面打开,一袭宽松的闲居袍服,脸上未着粉黛,满头青丝如瀑布般垂于身后的柳如烟出现在门后。借着屋内倾泻而出的微弱烛光,男子依稀可见她脸上那瞬间绽放出来的喜悦,只因自己的到来------心中不禁更添了几分愧疚。
“少------少东家。”
只轻唤了一句,柳如烟就迅速敛起了唇角的笑容,眼中的笑意却是分毫未减,反而变得愈发浓郁了起来。“咳,下这么大雨,怎么就急着在这时候过来了?快进来吧。”转而,她又对屋里的丫鬟吩咐道:“柳儿,你去一趟前院,看看妈妈那边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快去。”
柳儿见了男子,忙恭敬地拜了一拜,应承一声便退了出去,并悄然为俩人带上了房门。
站在门外,她皱眉看了一眼亮着灯光的房间,心中感到十分疑惑。
跟在小姐身边的时日不长,满打满算也才不过两年的时间,见过这人的次数不算少,却也绝对多不到哪里去,一年里最多也就十次八次的样子吧。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人就是她们幕后的少东家,这是小院里近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奇怪的是,少东家和自家小姐的关系虽然亲密,却又不像是寻常的男女关系。
尽管他一直都是夜间才会过来,但从未在此留宿过,待的时间也很短,似乎只是有事说事,谈完了事情便离开,一点儿都不像是干柴烈火的男女间该有的相处模式。
柳儿知道的事情不多,却也能猜得出来,他们俩人间应该存在着某种秘密------或者可以说,这整个春风一笑楼里的不少人都十分神秘,和别的青楼妓馆不大一样。
从幕后这位神神秘秘的少东家,到妈妈和楼里的管事,以及一干清倌人等,一个个行事都是诡异无比,时常会在暗地里接触一些身份来历不明的人------
不过她心里也明白,作为一名下人,就得谨守着一个下人所该有的本分。不该自己打听的事情不要随便去打听,不该问的问题也不能多问。
摇摇头抛却心中的疑惑,她持了一把油纸伞,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第063章 雨夜,殊途(下)
屋内一灯如豆,屋外大雨滂沱。
柳如烟请了男子坐下后,浅笑着取来一方白帕,上前就要为他擦干脸上的雨水。男子却是伸手接过,冲他温和地一笑道:“我自己来。”
柳如烟略微一怔,而后才点点头道:“好,我去给你打盆热水。”
男子却是摇了摇头,拒绝道:“不用了,我还有些事要和你说说。”
“时辰不还早着呢吗?”
柳如烟笑了笑,旋即又说道:“对了,你不是一向都喜欢收集画松的图吗?我听说城里一书生绘画功夫了得,便吩咐柳儿去请他给我画了一幅,虽不是什么名家的手笔,想来你也是喜欢的,我这便取来给你看看。”
这下男子倒是不好拒绝了,他也的确是很喜欢松树的。
松乃“岁寒三友”之一,它四季常青,历严冬而仍不衰,寓意着一个人坚韧不屈,不被困难所打倒的品格,象征着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
他常常以此来自勉之。
待到柳如烟取来画作,男子认真看了一会后,不禁轻轻点头道:“确实不错。”
“你喜欢就好。”
“其实------无须这么麻烦的,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他抬头看向了她,目光一如以往般温和,轻笑道:“这画我就收下了,谢字应该不用说了吧?嗯------以后,你也不要再去做这些琐事了。”
“------好。”
柳如烟脸色一黯,转而又是强扯出一抹笑容道:“近来我新学了首曲子,弹给你听听吧?”说着她便径直起身,向一边摆放着的琴案走去。
“不用了!”
男子再次出言拒绝,柳如烟的脚步不由一滞,转身看向了他。
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重了些,便又放缓了声调道:“如烟,我今夜过来确实是有要事,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柳如烟静静地注视了他半晌,最终只能是无声地点了点头,心下轻轻的一叹。你几时过来,不是因为有“要事”呢?
“说吧,少主需要我做些什么?”
“------”
男子沉默许久,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姓潘,单名一个宁字,乃是元末起义军首领张士诚的后人,母为隆安公主,父亲正是吴王张士诚的女婿——潘元绍。
当时,占据应天府(金陵)而自立为王的朱元璋野心勃勃,欲一统江南之地。在击败了陈友谅,吞并其大军后,终于将目光锁定了偏居东吴的张士诚。
元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命徐达率二十万大军讨伐张士诚,短短几个月便大败东吴兵,诸多将领兵败而降,六万精兵也尽降于朱元璋的西吴军。杭州、湖州等地的相继陷落,致使平江(苏州)成为一座孤城,张士诚孤立无援,只好命女婿潘元绍迎战。
当时,人人皆知苏州不保,大难临头之际,潘元绍家中七个小妾纷纷自尽全节,不料此时潘元绍竟是投降了------张九四终究不敌朱八八,苏州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城陷之际,潘元绍曾以劝降的名义回来密劝张士诚,私底下告诉他自己是诈降,让其隐忍数日,以待时机------怎奈语泄被杀,盛怒之下的朱元璋令人投其首于溷厕中,其妻子隆安公主,闻讯后也自刎于盘门薪桥------没有人知道的是,潘家尚余一幼子,早已让隆安公主提前遣人送出了城,正是如今的潘宁。
流亡多年的潘宁,在几个老奴和潘家心腹护卫的保护下,逐渐长大成人。身怀国仇家恨的他,苦心经营多年,终于建立起了一股不大的势力,秘密活动于浙江一带。
沉吟良久,他才艰难地开口道:“如烟,为兄有件事情,需要你的帮忙。”
柳如烟看向他,声音略带沙哑地提醒道:“我不是你妹妹!”
“可我一直都将你当成了自己的妹妹,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你难道还不清楚这一点吗?”
“我------”
柳如烟登时为之语滞,平复了一阵情绪后,才再次出声道:“说吧,大哥今夜过来,究竟有何事要交代小妹去办?”
“大哥”和“小妹”的字眼,她咬得很重,潘宁却也只能装作听不出来,故作轻松地笑道:“如烟,大哥为你找个好归宿,你意下如何?”
轰隆隆------
一道惊雷落下,屋外银光乍现,电光火石间,昏暗的房间也随之变得亮如白昼,映照出相对而立的一对璧人俊美的面庞,随即又瞬间恢复了原本的昏黑一片。
“你------”
柳如烟瞪大了眼睛望向他,满脸的不敢置信,眼眶却是瞬间变得通红,原本清澈灵动的眸子,此时也覆盖上了一层氤氲的雾气。“你说什么?”
“我------”
潘宁见之有些不忍,偏过了头去不敢再看她,负手立于房中,目光望着桌上的烛火,咬了咬牙,满脸痛苦地说道:“南城赵家,你觉得如何?赵员外财力背景皆是不俗,在朝中还有傅家的关系,若能将此人拉拢到咱们教中,大业大有可为,所以------”
“所以,你就要将我给送出去?”柳如烟质问道。
“------是。”潘宁无比纠结地看向了她,随即又心虚地移开目光道:“如烟,为兄也不想如此,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你无耻!”柳如烟怒声反驳,腔调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你手上不是有他的把柄么?为何不用?当初你让我做这楼里的‘清倌人’时,又是如何向我许诺的?”
他微微仰起了头,望着屋顶轻叹道:“如烟,是为兄对不起你。”
屋内陷入了一阵久久的沉寂,良久,只听潘宁低声解释道:“你应该能明白的,赵员外乃是本地豪绅,哪怕是咱们手中握有他的把柄,也是难以将其降服的,毕竟------咱们的实力还远远不够呀!”
“近日,我一直在暗中与他接触,多次商谈,他都未肯答应合作,真要逼急了的话,他怕会和咱们鱼死网破------最终,他提起了你------”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柳如烟也能听得清楚明白,却仍是不死心地问道:“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和他打过商量,楼里的所有女子都可任他挑选,可是------”
“可是他不肯妥协?”柳如烟惨然一笑,目光紧紧地盯着他问道:“所以你就答应了,对吗?”
“------是。”
“你觉得他这样的一方豪绅,会将我这么一个青楼女子放在心上?归宿?哈哈哈------你不觉得这话听来,只会让人觉得可笑么?”
“唉------”他沉沉的一叹,目光迎上了柳如烟,神情无比认真地道:“你大可放心,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仍会待你如初,大业成就之时,我会------”
“封我为后?我不稀罕!”
柳如烟哽咽着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满是嘲讽地看着他,眼角的泪水早已无声滑落,“大业?你眼中就只有你的大业,何曾在乎过我的一丁点感受?!!也罢,我柳如烟的命是你给的,即便你要拿去,我也会心甘情愿地奉上!说吧,你打算怎么做?我,依言就是------”
伴随着第二道电光火蛇的划过,房间再次有一瞬间的透亮,柳如烟能够清晰地看见,他开口说话的同时,那火光映照下的深邃眸子里,分明跳动着两道精明的神采------
目光如炬!
但她又能如何?即便是明知自己早已深陷在对方所编织的谎言里,也只能心甘情愿,犹如飞蛾扑火般一往无前,哪怕是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只为那瞬间的美丽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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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儿是在大半个时辰后回来的,当她靠近房间时,只听里面传来一阵阵急促而悲愤慷慨的琴音,这是之前从未听到自家小姐弹过的。
一曲广陵散!
小姐其实琴艺平平,跟此道大家相比,肯定是有很多不如的地方。但此时,琴艺似乎早已成了最为次要的东西,琴音中所蕴含的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早已让人不自觉地忽略掉了某些瑕疵。
很奇怪,琴音虽被这暴风雨给掩盖,却依然能传出很远,渗入人心才对。可周围的房间里,竟是无一人出来抱怨,说是柳如烟打扰到了她们的休息------
或许是她们没这胆子,也可能是她们听了这琴声,也不由得为之动容吧?
琴声铮铮,时缓时急,内含矛戈纵横之声,惊天地,泣鬼神,哀婉凄然,如泣如诉,宛若杜鹃啼血,又如仙乐自天外飘来,挟带着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气势!
士为知己者死------
真的是这样吗?
端坐在琴案后方的柳如烟并不认同这一点,那人怎么可能会是自己的知己?自己近年来为他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柳如烟不知道,至少目前还没能想明白,以后可能也仍旧想不明白,或者------可以说是她从来就不愿想明白这一点,她只知道,自己的命是那人给的,如今纵然是对方立刻就要拿回去,她也毫无怨言,何况是这区区一副身子?
此刻的她心乱如麻,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完全放空了自己,什么都没去想,只是脑海中不断闪过的一个个念头罢了------
嘣——
琴音戛然而止,琴弦------断了。
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飘落,嗓子里却不发出一丝声响,哪怕是食指上传来的那一阵剧痛,都没能让她哼上一声。
几滴鲜血缓缓滴落,然后速度逐渐加快,发出十分轻微的“滴答”之声,瞬间就染红了琴弦及下方光滑面上的一小块。
窗外的风雨仍未停歇,丫鬟柳儿忍不住推门而入的声响,看到自家小姐状况后的惊呼声,低声询问与安慰之声------全都掩盖在了这方天地的****,电闪雷鸣中。
杭州古城,夜雨倾盆。
第064章 端阳佳节,钱塘江畔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一夜风雨,似乎并未改变什么,太阳照常在第二天升起,照耀这片大地。昨日的阴霾天气一扫而空,只有那满院凋零枯落的桃花,及一地残败的落红,留下了昨夜狂风骤雨的痕迹。
李谦清晨便醒了,高烧昨夜就退了,身体也恢复了不少,却仍然有些虚弱,这就是不加锻炼的代价。当然也不完全是这么个原因,毕竟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风寒虽不是大病,但也不会好得那么迅速。
今天是端午节,即便是处在这深院之中,都能隐约听到些外面的热闹喧嚣。不过李谦并非是很喜欢凑热闹的人,对于节日向来都看得很淡,应该属于------可有可无的类型吧。
只是昨天答应了杨清和沈天佑,所以今天他本也打算去钱塘江边看看,走走逛逛,看看龙舟竞渡什么的,可惜两个小丫头死活不肯放行。
这年代,大户人家对待风寒这种病症也是比较重视的,可能他们觉得富人的命更值钱些,一点小病小灾都会重点关照。
李谦并不睡在主屋,虽说那才是上房,通常要作为主人的寝室,但他就是不太喜欢。前世住惯了高楼大厦,突然间住在一层,他夜里根本就无法入眠,总觉得欠缺了些什么------似乎,那是一种叫做安全感的东西?
所以当他回了杭州后,无论是在庄里还是这边的宅子,都搬到了东厢的二层小楼上居住。
倚在长廊边的美人靠上,李谦百无聊赖地望着院里的光秃秃的花枝,静静地发起了呆------咳,应该是在思考人生。
“少爷,该吃早饭了。”
子衿端了一碟早点上来,在李谦耳边轻唤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而她身后跟着的子佩,则径直进了房间,很快就取了一盘象棋出来。
俩人的气色都不太好,黑眼圈很重------照顾了自己一夜,也不可能会好。子佩倒还好些,下半夜就忍不住打起了瞌睡,然后就让姐姐给打发回房睡觉去了,子衿则是一夜未眠地在床前守着,比刚过门的小媳妇还殷勤。
李谦看得也有些不忍,毕竟这只是两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而已,便温声说道:“你们昨晚没睡好,吃过了早饭就赶紧休息去吧。”
俩人执拗地摇了摇头,子佩看着他笑道:“少爷,你是不是很闷,人家陪你下棋吧?”
“你?”
李谦不由得轻笑出声,子佩的棋艺太臭,先前自己和她下过几局,让她半边的车马炮都还能赢------惹得小丫头好一阵不开心,嚷嚷着以后再也不和少爷下棋了。
子衿的棋艺倒是不错,不过相比李谦也差了很多,无论围棋还是象棋,因此玩起来也是兴致缺缺的模样,李谦便也很少和她对弈。
下棋这种事情,棋逢敌手才有意思,单纯一路碾压就真的很无趣了。这就好比以前玩过的游戏,开个无敌外挂一路横推,哪怕是让你通关都很无聊,也会觉得太浪费时间。
“算了算了,吃了早饭后,我弹琴给你们听吧。”李谦摆了摆手,便就着子衿亲手做的几样精致点心吃了起来,还不忘一人分了一个小肉粽出去。“吃啊,一起吃。”
子佩闻言好一阵雀跃,少爷的琴艺其实很不错,虽然比不上那些卖艺的伶人娴熟精通,却也是少有的琴中好手,只是自打老夫人病故后,他便很少再抚琴了。
不过对于李谦递过来的食物,俩人却是推却道:“少爷,我们早早就吃过了。”
“吃过了也再吃一点儿,我自己一人吃起来没味道------”
李谦一边往嘴里塞着食物,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生病是很耗费能量的,没看见食物时还想不起来,这会儿他是真感觉到很饿了。
这座宅子平时都有下人在看护,并非只有李谦和两个丫鬟居住,因此吃过饭后,一脸兴奋的子佩便赶紧命人搬来了张琴案,子衿则亲自去抱来了李谦多年不曾再用过的瑶琴。
古琴用的是十分名贵的金丝楠木所制,雕刻的纹路图案很是精美,光泽似金非金,一看就非凡品。
脑海中的记忆告诉他,这是李谦那病逝的母亲送给他的,一直被他视若珍宝------当然也确实是珍宝,据说是传自南宋的一张名琴,价值连城。至于那未曾谋面的母亲为何会有此物,李谦就不得而知了。
在琴案后坐定,先是拨动了下琴弦,找一找感觉。
前世的他不懂什么音乐,即便是与李谦的记忆完全相融合,突然多了这么一项技能,也不可能立即便能娴熟地操作。再者,原先的李谦着实也荒废了几年琴艺,难免会有些生疏之感。
待到适应之后,他才屏声静气,平稳了一下心境,照着记忆中的琴谱弹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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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习俗,每年端午,钱塘江畔都会举办龙舟竞渡,九县男儿参与其中,在宽阔的江面上来一场热热闹闹的竞赛。此外还会在府城里举办旱龙舟,即抬着龙舟满城巡游,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这是一场官方主办的盛会,因此能获得承办方钱塘县衙下帖邀请的,基本都是杭州本地的缙绅名士,富商大贾------这点无须怀疑,商贾的地位纵然不高,却是各种盛会的赞助方,没有他们的捐资,官府哪来那么多钱与民同乐?
如此盛会,自然是少不了秀才举人们的参与的,做上几首端午诗词,为这样的佳节平添几分气氛,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除了那些比较少数的顶尖名士外,大多数的文人都是只能挤在下头,和寻常百姓们一同观看的,贵宾席上可没那么多座位。
沈溍作为致仕高官,又是进士的出身,自然也在邀请之列,且座位还在知府大人的身边,真正是杭州府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沈天佑随同他一道过来后,等了半天都不见李谦的人影儿,心中不禁暗暗纳罕道:“仲卿兄也是两榜进士,按说也该收到了邀请才是,为何迟迟不见出现?”
正想着时,瞥眼便瞧见了下方人群中的杨清,他当即便起身离席,向对方所在的位置走去。
这边,杨清也正在寻找李谦,心中同样感到奇怪,心说难道他临时又决定不来了?不应该呀,昨天他还答应得好好的------
“杨兄,可曾看到仲卿兄?”
“没看到------”
杨清摇了摇头,正打算遣一名下人再去找找时,却是见到了迎面过来的苏赫与赵鹏俩人。只见赵鹏拱了拱手,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为何不见李大人?”称呼倒是没什么问题,语气里却丝毫未透出半分尊敬之感。
“呵,你们找李大人做什么?莫不是还要再来一场诗会?”杨清对这俩人没好感,当即便冷言冷语地回了一句,俩人都被呛得羞怒不已。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事干得着实不地道,简直就是揭人疮疤撒盐啊!
“杨清!”
苏赫咬牙切齿地道:“你莫要得意,当日若不是有那李仲卿为你撑腰,你们停云诗社休想胜出!够胆的,咱们就再来一场生员间的比试,如何?”
“生员”二字咬得特别重,他是在提醒杨清,你们诗社上次能胜出,完全就是发挥出了没脸没皮的精神,否则我们也不会输。
杨清可不上他的当,哂然笑道:“不是诗社与诗社间的比拼么?生员或是举人进士,和这有有多大的关系?难不成,朝廷取士看的是诗才?我们停云诗社,可没你们那么势利眼儿,没规定过只允许生员加入呀!”
俩人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顿时又是气得满面通红,心说我们诗社也没规定进士不能加入,关键没哪个进士老爷瞧得上------
憋了半晌,赵鹏才冷哼出声道:“你们不是仗着李谦诗才了得么?为何今日迟迟不见他过来?莫不是腹中没货,只能躲在县衙里当缩头乌龟了?”
沈天佑站出来道:“仲卿兄那是胸襟广阔,怕他现身后,有人没脸见人!”
赵鹏俩人嘴上没讨着便宜,再争论下去就是自讨没趣了,只好丢下句狠话后甩袖离去。看着他们的背影,杨清不屑地嗤笑道:“真不知他脑袋瓜是怎么长的,诗会输了还敢跑到咱们面前来耀武扬威,想想都让人觉得可笑。”
沈天佑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而是略有感慨地道:“今日若是仲卿兄不来,这里可就无趣得多了,我还想多见识到他几首佳作呢------”
“再找找看吧,我再让人去县衙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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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人群中,一身青衫打扮的林秋芸,领着做书童打扮的丫鬟小兰,边走边打量着周围的年轻文人。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实则不然,只听小兰低声问道:“小姐,看见姑爷了吗?”
“没------”林秋芸下意识地答了个字,随即狠狠瞪她一眼道:“谁说我在找他了?还有,以后不许你再这么称呼他!”
小兰撇撇嘴,心说你那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还偏说没有------想到这里,她心中登时起了几分捉弄的心思,便故作不解地道:“可是------他本来就是姑爷呀,不叫姑爷叫什么?”
“你------讨打!”
林秋芸说着轻轻一拍她额头,旋即便加快脚步往江边走去,丫鬟揉着额头赶紧跟了上去。
今日的钱塘江畔确实十分热闹,人山人海的十分拥挤,除了敲锣打鼓的喧嚣声,还有江岸上看比赛的百姓们高声交谈的声音。
林秋芸其实并不喜欢凑这种热闹,因此只驻足观看了一会,便悻悻地转身准备离开,不经意间却是看到不远处围了一群文人士子,似乎是在比斗诗词。
这种事情倒是很常见,每逢佳节,无论办的是哪样的盛会,主办方总是会给那些读书人空出一个场地,用以诗词比拼,才华碰撞,甚至还经常能擦出些火药味来。不过输了的人虽然心里不会太服气,倒还比较自持身份,鲜少会因此而演变为“武斗”。
“小姐小姐,咱们过去看看吧?姑爷可能也在那边呢。”身旁的小兰拽了拽她的衣袖。
“说了让你别这么叫------”
林秋芸又瞪了她一眼,摇摇头道:“他应该不会跑去和人比拼诗词才对,上回在西子湖畔,听说也是受了赵鹏相激,才出手做了那桃花庵歌------如今他早已才名遍江南,相信也没人会自讨没趣,跑去挑战他的。”
“可我看到沈少爷和杨公子也在啊------”
小兰才刚说了一句,却见林秋芸已经迈开脚步,向那边走了过去------她愣了一愣,随即捂嘴偷笑道:“还说你不在意,骗谁呢------”
【贴个资料:十三道监察御史】
明代各道监察御史的总称。
主掌纠察内外百官。在朝内掌南北两京科试,巡视京营,监临乡试、会试及武举考试,巡视光禄寺、仓场、内库、皇城、京师五城,轮值登闻鼓;在外则为巡按,掌清军、巡盐、巡漕、巡关及马政、屯田等事。出师时则监军纪功。因为巡按系代天子巡狩,大事奏报,小事立断,权力极大。
洪武十五年(1382)始于都察院下置浙江、河南、山东、北平、山西、陕西、湖广、福建、江西、广东、广西、四川十二道监察御史,各道置监察御史三至五人,正九品。十七年,改正七品。
建文二年(1400)改十二道为左、右两院。成祖夺位后,复旧制。永乐元年(1403)改北平道为北京道。十八年,罢北京道,增设贵州、云南、交阯三道,遂成十四道。
宣德十年(1435)罢原置交阯道,定为十三道,遂为定制。计有浙江、河南、山东、山西、陕西、湖广、福建、江西、广东、广西、四川、贵州、云南诸道,共置御史一百十人:浙江、江西、河南、山东各十人,福建、广东、广西、四川、贵州各七人,陕西、湖广、山西各八人,云南十一人。均正七品。
总的来说就是,洪武年间其实是十二道,但我在文中写的是十三道,主要是因为这书要写几朝,改来改去比较麻烦,而且写十三道大家都熟悉,换了十二道的话,可能有很多朋友未必听说过,说不定还会因此而说我乱写------
特此说明。
另外,还有人说田亩数的问题,引用的是西周的话来说我写的不对,劳烦您先去查查西周的亩数单位和明代是不是一样大小------更何况,我写的只是主角考上举人前,家里几百亩地而已,难道不知道举人的功名是能让自家名下田地暴涨的吗------不要还没搞清楚时代的差别,或者是看不清楚我表达的意思,就嘲讽一通可好?谢谢了您!Σ(°△°|||)︴
第065章 杭州士林无人乎?
今日的钱塘江畔,最热闹的地方有两处。其一是水面上的龙舟竞渡,这会儿划龙船比赛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其二则是诗会现场。
一边是老百姓们凑热闹的地方,另一边,则是些稍通文墨的读书人聚集地。
此刻,诗会这边被围成了好几个小圈子,以一张供人写诗词的文案为中心,边上的青衫文士正在谈论某位才子刚刚作出来的诗词。
如此盛大场面,正是在士林中扬名的大好机会,文人们通常都会大发骚性------咳,诗性,各种诗词新作不断出炉,场面喧喧嚷嚷的好不热闹。
此刻,青枫诗社一干生员护拥着的一张文案后,苏赫正在挥洒笔墨,很快又是一首新词问世。在此之前,他和赵鹏都已经各自做有两三首诗词了。
在这样的节日里,若是换了一般的学子,能有首拿得出手的诗词便算是不错了。这俩人完全就是碾压式的存在,寻常人连与之攀比的心思都没有。
苏赫果然不愧其“小东坡”之名,今日所作诗词,无一首流于平庸,每首皆是备受赞誉的佳作。而赵鹏虽也还有几分诗才,与他相比却不免逊色了许多,真正受到众人发自内心赞赏的,也只有第一首而已,后面的那两首则有用来凑数之嫌。
不过俩人毕竟关系亲密,相交莫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因此赵鹏从头至尾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容,不时还出言捧上苏赫两句。
现场的气氛看上去其乐融融,毫无半点文人相轻的味道,一派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谐景象。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的一张文案边走出人,径直往苏赫这边而来。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一干江西士人,也纷纷自发地凑成了三两人一组,目标明确,朝四周的几个小圈子靠了过去。
“原来是小东坡在此,在下张复亨,早闻苏子阳之名,今日特来请教。”
“唔?”
被人围在中间吹捧着的苏赫,初闻此言不禁一愣,旋即便反应了过来,心说这是“踢馆子”的人来了。他神色平静地上前两步,向张复亨拱了拱手,哂然笑道:“原来是张公子,久仰、久仰!”
久仰倒是套话,但他的确听说过张复亨,也知晓此人诗才不错,与自己应该是不相上下的------当然,苏赫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曾拿对方当枪使,算计过李谦的。
“今日端阳佳节,在下恰好有拙作一首,望子阳兄赐教!”
多余的话自不必说,苏赫开口便是挑战的言辞,话虽说得客气无比,但在场的文人都听出了几分挑衅的味道。
这种关头,苏赫当然也不会怯场,便作诗邀请道:“赐教不敢当,请!”
张复亨几步便来到了案牍后,朝周围拱一拱手,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举止彬彬有礼,让人挑不出任何不妥之处。
“诸位,张某今日就献丑一回------”
同样的场景,在周围的各个小圈子里上演,每一张文案后都站了一位江西士人。他们,正式向浙江士林发起了挑战。
以诗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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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庵,二层小楼上传出了杳杳琴音,伴随着女子的悦耳清唱之声。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李谦弹的是《白头吟》,一首汉乐府民歌,相传为汉代才女卓文君所作。弹这首曲子,倒是没有什么深意,纯粹就是因为有名,子衿又恰好会唱而已。
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原因,他以前很难听进去一些古琴曲,就觉得其中一两首听来觉得还行,却是真不认为它们比现代歌曲好听------许是受了西化的原因,审美观才会与古人差异如此之大。
不过自打与这副身体融合后,李谦突然觉得,平心静气来听古琴曲的话,会发现其实古琴曲还不错,心里也不像原先那样会有些排斥了。
难道这就是“耐看型”?初看不觉得惊艳,往后则越看越有味道?
李谦想不明白,但他却从琴曲中有了些收获。他发现,许多以前听过的中国风音乐,在旋律上其实是有些传承的,听得多了的话,会发现两者之间也有很多相似之处。
当然了,他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也说不出太多所以然来,完全只是个人的一种感觉而已,便也没有太过去在意这些。
终归只是用来娱乐消遣的东西------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一曲奏罢,李谦抬眼却发现,两个小丫头赫然红了眼眶,眼中蒙上了一层氤氲的雾气,神情也有些哀婉凄苦之意,不由一阵讶然。
“呃,你们这是怎么了?”
“少爷,我没事------”子衿眨了眨眼,声音略有些沙哑地解释道:“就是觉得------觉得卓文君所托非人,若非她才华横溢,作出这首白头吟,咱们这些后人也就听不到如此佳话了。”
“唔------”李谦略一沉吟,失笑道:“所以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对吧?”
“扑哧------”
子佩沉不住笑出声来,一边用手背擦拭着眼角溢出的几滴泪水,一边嘻笑道:“少爷你这不是在骂自己吗?”
李谦见之心中颇为纳罕,心说女人好像都是能边哭边笑的,从古至今都不见有什么的变化,在每一个女人身上也都能体形出来------莫非,这是一项天生的“技能”?
正当此时,门房来报,说是杨清派了人来找他。
李谦其实也已经派了人去给杨清报信了,可能是自己的人还没到时,到达江边的杨清就早早遣人找了过来。目光一扫俩丫鬟,见她们脸上都有些不乐意,便摇摇头,对门房道:“就说我风寒未愈,今天就不过去了。”
“好了,这回你们该高兴了吧?”打发了门房后,李谦看着俩人笑道:“今日少爷我心情还算不错,就再给你们弹一首曲子,保准你们听都没听过!”
二楼的长廊上,再次传出了悠扬悦耳的琴音。这一次,李谦弹的是首带有古风的现代纯音乐,曲名为——
雨碎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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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桃花庵里一派和谐景象不同的是,此时的钱塘江畔,早已起了不小的争执。
文人之争,当然不似市井小民那般动辄大打出手,出口成脏------成脏不至于,有才华的读书人,骂人确实是可以出口成章的,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便是如此。
当然,这只是很多读书人在心里对自己形象的一个认定,旁人认不认可就不好说了。不过,至少他们在当众嘲讽谩骂他人时,也的确是很文雅很有风度的,极少会口出粗鄙之语------顶多会用上“狂妄小子”,“竖子”,“跳梁小丑”等词汇。
然而若是争得面红耳赤,胸中激愤难平时,也真就有打起来的可能------年轻气盛的文人们,因为争论而引起的拳脚相加,倒也不会让人觉得有多奇怪。
眼下,诗会现场便是如此。
江西士人已经彻底激怒了不少杭州文人,场面十分混乱,简直就如同一锅烧开的沸水般,随时都可能会突然炸开。
啪------
赵鹏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面前的张复亨三人,怒声道:“张复亨,你们不要目中无人,别忘了这可是杭州地界,我告诉你们!”
“哦?赵公子这是在出言威胁咯?”张复亨俨然不惧,冷笑以对,“初至杭州时,我便听闻赵家公子张扬跋扈,气量狭小------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呵呵,技不如人就算了,奈何还输不起,可悲,实在是可悲呀!莫非杭州士林中,全是此等货色?”
“你------”赵鹏双拳紧握,额头上青筋根根凸起,若不是有苏赫在一旁拉着,他早就扑上去将对方狠揍一顿了。
苏赫的脸色也有些难堪,原本在他看来,纵是张复亨有几分诗才,也是不如自己的,谁知------张复亨三人个个出手皆是佳作,隐隐都能胜过自己一筹,可见对方今日是有备而来,不知为此提前准备了多久了。
反观自己等人,皆是仓促应战,即便能临时做出几首不错的诗词来应对,又有何用处?有心算无心之下,己方落败也就成了必然之事------
不止是他们这里,苏赫等人早就发现,周围那几场比拼的结果应该也不乐观,因为那另外几处此时也已经起了争执,想来情况都是差不多的。
此刻,不少人心中甚至在想,若是今日李仲卿也在场就好了!
江西与浙江士林之争,毕竟关乎着所有文人的脸面问题,今日若是压不住江西众人的嚣张气焰,杭州一众士人都会觉得脸上无光,以后还如何好意思在文坛上混?因此只要是杭州士人,是谁都不重要,能胜过对方就好。
当然,青枫诗社的大多数人想法有些不同,毕竟他们和李谦有仇。若非此人,先前自己等人又怎会输给停云诗社?
张复亨眼见杭州士子同仇敌忾,却仍不罢休,又是出言嘲讽道:“你还想动手不成?嘿嘿,文斗不成要改武斗了?杭州士子,难道真就这么输不起?”
事情进展到现在,可以说是胜负已分了。别看杭州也是文风鼎盛,和江西不相上下,可真要论起诗词方面的才华来,也确实是有些相形见绌的。
这可不是朝廷取士,诗词也不是八股时文,诗才了得的人未必就能高中皇榜。别说现在了,就是在王安石变法之前,诗赋一科还在科举的取士范围内时,都有不少后世闻名的诗人曾数次落榜------
所以说,进士和举人老爷们所作的诗词,也不见得就真比一个生员做得还好------尽管大多数时候会是这样,但功名在这里并不占据太多优势。或许一个多年科举不第的隐士狂生,就有惊人诗才呢?这可是有先例的!
此次江西过来的全是诗才惊人之辈,因此胜过杭州士子也是十拿九稳之事,张复亨并不担心自己等人会输。他目光一扫周围众人,唇角一勾,扬声喊出了一句非常拉仇恨的话。
“杭州士林无人乎?”
第066章 盛名之下无虚士
杭州士林无人乎?
此言一出,全场瞬间一片寂静,然后立马就炸开了。在场的士人纷纷反唇相讥,场面变得越发混乱了起来,若非知府大人还在现场,怕是他们早就冲上去揍人了。
杭州乃是浙江首府,代表的可是全省文人的脸面!若是今日让人把脸给踩在脚底下,他们仍无动于衷的话,就不配穿这身青衫、做文士打扮了。
“狂妄!此子狂妄!我周华与此人势不两立------”
“恃才傲物之辈耳,可敢与我比试文章?”
“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安敢口出如此狂言?”
“通判家的公子便了不起么?仗着几分诗才便目中无人,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
见到不少人跃跃欲试的模样,张复亨身后的周忱忽然跨前一步,指着对面的一众士子高声问道:“何人出来一战?”
出来一战?
嘈杂之声戛然而止,呐喊助威没问题,但关键时刻,可没人愿意当这出头鸟------打架倒是没问题,关键他们都能听得明白,对方说的是比拼诗词。
这就让人很为难了,方才他们可都看得清清楚楚,此三人诗战群雄时的气势,其中诗词做得最好的,就是眼前这周忱!便是连素有“小东坡”之称的苏子阳都败下了阵来,自己上去那不是找虐么?
比啥都行,就是不能和他比诗词!
张复亨一见眼前这架势,登时心中大定,心中的自豪感更是在火速攀升着------他同样跨前一步,手指头随意点出了几人。
“你,要当众赋诗一首么?”
“你呢?可敢一战?”
“还是你来------”
被点到之人纷纷下意识地往后退出一步,正是腹中无墨,心下发虚的表现。张复亨目光一扫,却见人群中有一年龄约莫二十出头的男子,神情淡然,看着他的目光总充满了戏谑,如同在看耍猴儿一般------
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张复亨忽然觉得,自己在对方眼中俨然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般,自个儿蹦达的欢,实则人都不曾拿过正眼瞧你------
有些恼羞成怒地指着那人,他正要出言挑衅,杨清却是从男子的身后站了出来。
“张公子,我劝你莫要小觑天下英雄!”
“英雄?难不成我说错了?这杭州地界还有能人?”张复亨嗤笑一声,不屑地看着杨清道:“还是说,你打算与我比一比诗词?”
“我不会作诗,也不打算与你比试。”杨清十分坦诚地道:“不过,这杭州城里却有一人,所作诗词皆是上等,比你那矫揉造作的诗句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你说的是何人?”
张复亨咬牙切齿,其实早已明白对方所指何人。他自然是认得杨清的,当日曾在怡然居有过一面之缘,知道对方便是李谦的好友。
眼下,杨清说的不是李谦又会是谁?
他承认,自己做不出沁园春和桃花庵歌这样的佳作,却不认为那就是李谦的正常水准,而是超常发挥之作。那么他李谦能灵感爆发,做出一首好词,再灵感爆发,又做出一首好诗,第三次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么?
还是那句话,倘若李谦真有如此惊人之诗才,又岂会在之前不显声名,反而恰恰是在这两个月里,接连有佳作问世呢?如果他真有如此才华,又怎会在怡然居拒绝了自己的挑战?
也正是因为前后反差太大,才难以令人信服。这其实也是众多士人心中的疑惑,只是目前还没人能找出原因罢了------又有谁能发挥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猜出此李谦不是彼李谦呢?
“我说的那人------”杨清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轻笑道:“正是李谦,李仲卿!”
此言一出,立马就得到了不少人的随声附和,众多士子纷纷出言表示赞同。这个赞一句,“李仲卿才华横溢,诗才盖世”,那个嘲讽张复亨一句,“萤火之光,安敢与皓月争辉”,场面一时间又变得喧闹无比。杭州一众士人顿觉李谦的存在,实乃士林之福------
“呵,李仲卿?他既是诗才了得,为何今日却做了那缩头乌龟?”
张复亨冷笑连连,说的也确实是心里话。他本想今日当众挑战李谦,却发现对方压根儿就没到场,心中便更加认定李谦这是在逃避这样的场合,因为其手上没有佳作!
否则的话,这么难得的露脸机会,谁肯轻易错过?
“缩头乌龟?哈哈------”
杨清大笑出声,指着他道:“我仲卿兄还会怕了尔等不成?似‘江山如此多1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这等佳句,试问你们谁能做得出来?说出来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就凭你肚子里那点墨水,也配与他比试?”
“呵呵------”
张复亨气极反笑,语带嘲讽地道:“若有真才实学,还怕与人比试?当日我便提出要与李仲卿比试诗词,奈何他不肯应战,今日他又‘恰巧’不在,这不是心虚又是什么?要不,你便代他应下这场比试,说个时间,改日我再登门请教如何?”
“此事我可做不了主。”杨清摇了摇头,笑道:“你若是真想得蒙仲卿兄赐教,还是有些诚意为好,否则他可没那闲心教你------至于今日他为何不在,也只不过是昨夜淋了场雨,偶感风寒罢了!若非如此,又岂会容你在此嚣张?”
“请教”二字,本是文人们的自谦之语,其实心里并不认为对方能有资格指教自己------杨清却是刻意曲解其意,用来嘲讽了张复亨一番,更是让他恼羞成怒。
张复亨还待再和他争论一番,身旁的周忱却是有些不耐烦了,抢先开了口道:“多说无益,今日你们杭州士林无人应战,那便算是输了!至于那李仲卿------在我看来,也只是盛名虚士罢了!呵,偶感风寒这种拙劣的借口,今后还是不要再用了!”
“盛名虚士?”先前那位年轻的男子终于站了出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周忱道:“你是说,李仲卿名不副实,浪得虚名?”
男子正是于仁。
他此刻的心神都在前方的三人身上,所以浑然未觉自己站出来后,身后杨清唇角那隐隐勾起的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难道不是?”周忱眼都没抬,声音平静地道:“若是他今日在场,我倒是想向他请教一二!可惜啊,他染了风寒------”话语里的嘲讽之意甚浓。
“跳梁小丑,也敢在此大放厥词?便是李谦当日随手所作,题在画上赠予我之诗词,都比你好上千倍万倍!”
于仁性子淡泊,平日里更是深居简出,极少与人有意气之争,今日也只是和好友出来凑凑热闹而已,谁想竟是生了这等事情。以他的休养品性,也断然不屑于参与到此事中来,因此一直都在冷眼旁观,可对方接二连三出言诽谤李谦,就委实让他感到有些气愤了。
难道说,如今的的士人,都是如此目中无人的么?
“哦?那你便拿出来让众人瞧瞧!”
“有何不可?我于仁自认才学平平,写诗写词也只是为了陶冶性情!也许所作诗词比之许多人都不如,可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等做派!今日这诗不是我的,但也要教你们明白,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好!”不少人鼓起掌来。
“哼!”周忱冷哼一声道:“那你就写啊!”
于仁身旁的好友却是适时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别太冲动。
但凡有些名望的才子,都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今日对方才学出众者甚多,李谦的一首诗词或许能胜过其中几人,但谁又能保证,来的江西士人中没有比他诗才更好的?
若是因为于仁的一时冲动,导致损了李谦的名声,而那李谦气量又不大的话,怕是也会对他的擅作主张有所不满,进而心怀怨恨的。
“无妨------”
于仁却是对他摇了摇头,显然对于李谦那首诗很有信心,径直便来到书案后站定。他抬眼淡淡地瞥了周忱等人一眼,便将手中毛笔蘸满了墨汁,抽起纸张,“唰唰”写下了三个大字——
迎客松!
他自然不知道这诗原本的名字,因此李谦只是随手一改,题在画上送给他后,他也没觉得有何不妥之处,毕竟原作之人如今尚未出生------
手中的狼毫一刻不停,行云流水般写了下去。一群已经着急上火面红耳赤的人围了过来,包括面色平静,看似心中笃定,实则有些忐忑不安的张复亨三人。
只消片刻功夫,宣纸上的诗作便跃然纸上,周围已经有人小声地跟着吟诵了出来。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这------这怎么可能?”
张复亨“噔噔噔”向后退出了几步,满脸的不可置信。而与他同行的另外俩人,此时的脸色也非常难看,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一般。
反观杭州士子,则是一片击节赞叹之声,终于有了扬眉吐气之感。当然,这其中也有人不太高兴,便是以苏赫与赵鹏为首的一干青枫诗社成员了。
一身男装打扮的林秋芸站在人群中,脸上同样也露出了喜悦之色,只是眉眼间却隐隐透出几分忧虑,方才杨清的话她可听得清清楚楚。
李谦生病了,染了风寒。
第067章 怎落笔都不对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贵宾席上,知府大人手上拿着一张笺纸,轻声念了一遍这首据说是李谦的诗作,不由连连点头,对身旁的沈溍笑道:“李检讨果是大才之人,无怪部堂大人会如此盛赞!”
杭州知府名为姚春,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很胖,脸部许是因为肉多的缘故,看上去倒是满脸的福相,人也显得十分和蔼。他同样只是举人的出身,这在洪武一朝实属正常,新登科的进士还没多少人爬上来呢,地方官的出身普遍不高。
姚知府为官多年,与人打交道的本事自然不弱,和沈溍也是能聊上几句闲话的。尽管此前他与沈溍并无交情,甚至是都没见过几面,只在沈溍回乡省亲时,上赶着巴结了一回而已。
事实上,诗会那边发生的事情,贵宾席上的一众官员及沈溍等地位超然的乡宦,并一干名士早已知晓,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装聋作哑,只遣了身边的心腹随从前去打听消息。
依着他们这些人的身份,都是不能轻易出面此事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考虑,都在衡量着利弊得失,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那叫一个“劈啪响”。
本来嘛,这确实也算不得太大的事情,至少对于官员们来说,都与己身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按照朝廷的规定,地方官是不可能会在本籍任职的,正常任期三年,任满时基本都会调离------所以说,官老爷们是不需要关心这种问题的,只要不演变成群体性斗殴事件就好。
而乡宦和名士们,虽是杭州本府人氏,却也不好随便出面干预。原因当然还是爱惜羽毛,半辈子才堪堪攒起来的那点声望,可不能轻易受损。因此他们对待此事也是慎之又慎,在没把握能力压江西群雄的时候,决计不肯轻易出手。
什么?杭州士林被打脸?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过就是场小小的诗词比拼罢了,哪怕是这回被压了一头又如何?最终到底是哪省的文风最盛,看的还不是进士的名额?殿试前三鼎甲之人的籍贯?
所以尽管此次江西挑起来的争端不小,在这些顶尖名士们眼里,也仍然只是过家家的游戏,小打小闹罢了。别看江西过来的那二十多人也被称为“名宿大儒”,说白了也就在其家乡本地有些名气罢了,出了本省谁还认得他们?
只有贵宾席上坐着的这一小撮人,才是真正的地位超然,他们才是当之无愧的鸿儒!这无关才学,只看个人声望。
沈溍倒是没能料到,李谦不在场,却依然凭着一首“迎客松”来力压群雄,可谓为杭州士林挣回了不少面子。他此时的心情也很不错,便也笑着点头回应道:“可不止我如此盛赞,便是连当今圣上,都对李谦小友颇为赞赏,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么?”
姚知府笑着连连点头,眼中却是闪过一抹讶异之色,因为沈溍高兴之下,称呼的变化让他听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来,尽管他一直都知道,沈溍对李谦之才甚为喜爱。
要知道,像沈溍这样的部堂高官,哪怕是如今已经致仕,其地位和能量都是不可小觑的。可他居然对一个年轻人如此推崇备至,达到了以平辈论交的程度------
牧守一方的姚知府,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的耳目这是闭塞到了何等地步?
同时也在深深懊悔,因为之前他曾应赵家所请,上了一封弹劾李谦的折子------反正大家都在干这事儿,身为杭州知府,姚春觉得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也不少嘛!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赵家送来的那份厚礼实在让他无法拒绝------
好在弹劾的官员众多,自己这小小的杭州知府掺杂在里面,倒也不算太过显眼。当下,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指着李谦那首诗道:“我倒是很喜欢这首诗的后两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一下就将我辈文人的气节给体现出来了!啧,淋漓尽致,淋漓尽致呐!”
沈溍闻言,也是低头看着手上的诗文笑道:“确实不错!此诗虽稍显直白,难得的是没有任何华丽辞藻的堆砌,更无半分矫揉造作之嫌疑,仅只用了短短几句质朴之语,便能拔高其立意------这李谦的诗才,就连老夫都自愧弗如呀!”
“正是如此!这词选得倒也十分之妙,放在今日端阳节上,可谓应时应景,让人难以置信,这竟是此前就已题在画上,赠予好友之诗------”
“哈哈------”
沈溍一想也觉有趣,登时便忍不住放声大笑,爽朗的笑声引得周围席上之人纷纷侧目。他却也不以为意,只顾着与姚知府的品评。
“此诗借物喻人,的确应时应景,将屈大夫等我辈先烈的气节展现得淋漓尽致,也就难怪------江西的那些士人都不再动笔写诗了。如此诗作,怕是也只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等佳句,才能胜其一筹了吧?”
说着他目光望向了远处的诗会现场,笑容微微转冷,语气略带讥讽地道:“就凭那些人,还做不出此等诗词来!”
不止是他们这里,整个贵宾席上,包括下方文人们汇集的地方,都在品评着李谦这首诗作。这一次,无一例外的,杭州士子们都选择了对其大加褒奖,原因不言自明。
而此刻的诗会现场,也正如沈溍所说的那帮,江西的名宿大儒们大多数都在抓耳挠腮,苦思冥想,就是写不出更好的诗词来------隐隐有种“怎落笔都不对之感”。
“唉------老夫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一位年约五旬,发须皆白的老者率先搁下了手中的毛笔,喟然一叹道:“此子诗才盖世,天赋妖孽,实不是我等可与之相比的!”
此话一出,立即引得不少人点头附和,纷纷紧随其后地陆续搁下了笔------没办法,他们已经坐在这儿想了有大半个时辰了,奈何心中总是感到一阵心烦气躁,脑海中一丁点的灵感都没有。
平和的心境已失,便是连一首最为普通的诗词,都是难以再做出来的------实在是拿不出手啊!有此珠玉在前,谁还愿再强逼着自己写出些不堪入目的诗词来,贻笑大方?
所以他们一致认为,今日是别想再扳回一城了,不如早早离去更好,也免得再待在这儿丢人现眼------虽然心有不甘,可他们又能怎么办呢?他们也很绝望啊!
技不如人已是事实,何苦再挣扎着做些无用之功呢?
眼看众人纷纷起身离开,张复亨就有些不大乐意了,忙追上去挽留道:“诸位前辈,诸位前辈请留步!且听晚辈一言------”
众人停下,默然看着他。
“如今咱们出师未捷,前辈们为何急着离去呢?晚辈倒是觉得,咱们还有机会!”张复亨说着朝他们拱了拱手,一脸正色道:“自古文无第一,谁又敢断言,他李仲卿这诗就一定比咱们的好呢?还请诸位前辈再多加思索一番,做出几首水平与他相当的诗词来------呵呵,到时------”
“到时咱们大可一致认定,这首迎客松,比咱们的诗词中某一首还要略逊一筹!”紧随其后的周忱二人接过了他的话头,实际上,这也是他们三人商量出来的结果,“再不济,也可说是不相上下嘛!如此,咱们回去也能有个交代不是?”
“不成!”
先前的老者立即出声拒绝,看着三人冷笑道:“我辈文人,岂能做出那等无耻之事?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什么‘水平相当的诗词’?分明是牵强附会,邯郸学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揉造作!试问诸位,谁还能做出可媲美此诗的佳作来?哼,老夫奉劝尔等一句,莫要画虎不成反类犬,止增笑耳!”
老者在江西士林中显然很有威望,在他丢下这么一句话离开后,众人纷纷景从。
张复亨虽是心有不甘,却也是徒呼奈何,因为就连原本被他说服了的周忱俩人,也只是略一犹豫,便跟在众人身后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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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验证,李谦终于得出结论,古人的审美观确实是和现代人有些许差异的。当然,这并不包括某些方面------譬如男人看女人的眼光,这点就比较一致。
古今音阶,大体上也是共通的,所以依着李谦今世的乐理知识,弹出一首后世才会有的曲子也不算太难,尽管第一次尝试还有些生疏之感。
一曲《雨碎江南》弹完后,李谦问过子衿子佩俩人感受,她们犹豫了下,只嗫嚅着给出了个“不错”的评语。
对此,李谦也只是感到略有些失望。
因为他明白,那样的旋律,这个年代的人初听时会不习惯很正常,且他用的只是单调的瑶琴来弹,因此瑕疵也不会少。心中只想着,以后可以买几个歌妓什么的,用上二胡和箫,外加笛子等进行合奏,看看能否找回那段最完美的旋律。
当然了,这件事他其实也不会太放心上,纯粹是闲暇时的瞎想而已。若说要在这个时代推广现代歌曲,就真有些异想天开了,即便是真能取得成效,李谦也不会去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两个丫鬟已经让李谦打发去睡觉了,他自己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躺在院子里,正在悠然小憩。不知过了多久,派出去的那名下人便回来了,且还带来了一条略带震撼性的新闻——
自己今天又做了首诗,出名了!
李谦挠了挠头,有些没搞清楚状况,小厮则一脸激动地向他详细讲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真没法不激动,自家少主人实在是太牛气了!
人躺在家里都能诗战群雄,试问天下还有谁?
第068章 一道密旨
出不出名,对李谦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因此诗会一事于他也不过是个小插曲而已。该休的节假照休不误,该请的病假也要多请几天,否则又如何对得起老天爷给的这么个机会?
他现在还是个病号,冰是不能用的,冰镇的饮品更是碰都不能碰。
正当李谦以为,自己能舒舒服服地过上几天不用教书的悠闲日子时,麻烦却是找上了门来。
躺在湘妃竹塌上,看着站在面前的宋忠,李谦连起身的兴趣都欠奉------这家伙就是一贴狗皮膏药,怎么整都不肯走,青楼的事情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这老流氓居然还跑来自己眼前瞎晃当,难道老朱就没召他回去挨板子?
自打那日之后,李谦对宋忠的观感直线下降,私底下更是给他起了“老流氓”这么个外号------
对于有起床气的人来说,睡觉时被人打扰真的很不爽。很不巧,李谦刚才就是真的睡着了,所以懒洋洋的语气里也情不自禁地夹带了几分火气,浑然没有将这位锦衣卫的小头目放在眼里。
“你怎么又来了?”
“当然是有事。”宋忠的回答十分简洁,直接就开门见山地道:“京里刚来了道旨意,给你的------”
“什么?!!”李谦一下就从榻上坐了起来,满脸惊愕地看着他道:“老------皇上让你来抓我的?”
“------”
宋忠只当自己没听到他前面那个字,一脸狐疑地看着他,蹙眉道:“抓你做什么?逛青楼、喝花酒又不算什么大罪,真往大了去论,也不过是吃顿板子的事情,难不成------你还干了别的事儿?”
“没有------”李谦愣愣地答了一句,片刻才问道:“我现在是不是要下跪接旨?”
“不用,圣上给你下的是密旨------”宋忠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信封,径直递给他道:“你自己看看吧。”
李谦接过后并不急着打开,而是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封口的火漆,确认是否完好无损。他的这么个举动,弄得宋忠心中好一阵郁闷。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这且不提,就算你再是不相信我,也不该怀疑我有偷看密旨的胆子吧?那可是杀头的大罪,我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打开信封往里看去,发现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黄绸,李谦便伸出两指将其夹了出来。黄绸质地柔软,触感十分舒服,用来写字可就有些浪费了------
这还是李谦头一回见识到密旨的模样,有些好奇地当着宋忠的面打开,便见对方迅速转过了身子,示意自己他不会偷看------
“晓谕李谦,好教你知道自家错在哪里!你那事儿俺也听说了,大臣每(们)都在参你,俺见你有点才气,就不打你这顿板子了,先给你记下。你也给俺好生安分着些,再有这些破事儿传到俺的耳朵里,当心你的屁股------”
看着这满篇的大白话,李谦顿时就傻眼儿了。
这------这这这真是朱八八写的?虽说我以前也听说过,你老人家有亲自写大白话圣旨的习惯,但你好歹也是个皇帝好不?就不能稍微注意点形象?身为雄主的尊严呢?
这满嘴的乡土------乡村味儿,很毁个人形象的好不好!
“------好了,废话咱也不与你多说了,国法大如天,你犯了错就要受罚,便戴罪立功,跟着宋忠那小子干些正事吧,钦此!”
密旨看完了,李谦感到有些头大,心说这老朱的白话文水平也不高,就跟外国人说汉语似的,怎么听怎么别扭------他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他知道的是,朱元璋虽然出身不高,却并非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相反还很喜欢读书自学。这一点,从朱元璋亲笔书写的《大军帖》就能看得出来,尽管称不上花团锦簇,却也并非是大白话来写的------
当然,若是用了文臣代笔操刀,就远不止《大军帖》那样的水准了。朱元璋对外发布的很多圣旨便是如此,《大诰》等一些供天下臣民阅读的文书,采用的也都是文言文的书写方式。
而李谦不知道的是,这其实是朱元璋发动的一场“白话文运动”,早期发布的很多诏令就是用的大白话,只是没取得什么成效而已------事实上,他的儿子燕王朱棣,后来就继承了这一点。而朱元璋的大白话,之所以让人感到别扭,最主要还是因为受了蒙元遗风的影响。
孔夫子的话,越来越蒙古化?
这并不奇怪,在蒙元朝廷的统治下,南北两方的汉人们大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胡化,这在服饰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不过自打朱元璋立国后,已经消除了不少这方面的影响,并严格执行起了《周礼》中的许多仪式及制度------
不过真正让李谦头大的,是密旨中最后那一句话------不是“钦此”,而是老朱所说的要自己“戴罪立功,跟着宋忠那小子干些正事”。
别看这道旨意语气温和,李谦敢保证,自己若胆敢抗旨的话,照样得脑袋搬家------所以说,这就算是老朱给自己安排的任务了。
李谦很无语,自己都没当官,凭什么一定要给老朱办事啊?万恶的封建皇权社会------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李谦倒是有些明白了,敢情宋忠不是为了自己才来的杭州,而是另有秘密任务!那么问题来了,挖掘技术哪家------咳咳,任务究竟是什么呢?
不懂就要问,不问不是好学生。
于是,李谦将密旨收入怀中,看向宋忠道:“说吧,要我做什么?”不待对方回答,立马又补充一句道:“不过咱可得事先说好了,危险的事情别派我去干,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啊------”
“------”宋忠脸颊抽了抽,没好气地瞥他一眼道:“带我去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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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县衙,内签押房。
县尊大人王伦一人独自坐在案后,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揉着眉心,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啊------”
王知县喃喃自语,突然很是烦躁地一把将案牍上所有东西都推了出去,手掌拍着桌案恨恨地道:“灯下黑,这根本就是灯下黑!张户书啊张户书,本县实在是没想到,我竟是让你这么个小人给狠狠坑了一把!混账,混账至极!”
就在刚才,他的得力助手,一向最为倚重的心腹之人,户房的张司吏来见了他,并提起了今年夏税征收的事情------大明朝的税粮分为两季征收,分别是夏税秋粮,规定夏税无过八月,秋粮无过明年二月。
眼下已是五月初,也确实是该着手准备夏税的征收事宜了。
尽管杭州离京城不远,六百里水路要不了几天时间便可到达,但收粮乃是头等大事,因此各地无论远近,大都沿袭着旧有的习惯,五月起征夏粮。
然而知县虽是亲民官,催征税粮并解运赴京等一应诸事,实则是由各区粮长来全权负责的,县衙并不会直接插手。不过说是这样说,一旦税粮无法收讫,粮长和知县的罪责都是跑不了的,因此县衙不可能不关心这事。
让王知县感到烦心的,也正是这件事情。
按照张司户的说法,如今的户房账面上已经没钱了,非但没钱,还倒欠了不少。王知县一听就愣住了,随即便追问为何会有亏空?
张司户告诉他,单只前日端午节龙舟竞渡的种种开销,就足足用去了五百两银子。再加上此前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在过去的三个月时间里,竟是亏空了整整一千五百两银子!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征收夏税时多摊派公费至少一千五百两,才能补上这么个窟窿------
用对方的话来说就是,如今整个县衙里,六房及三班衙役等一众胥吏,上上下下都在自己贴钱,早就是前胸贴后背了,若是不能填补这个亏空,这个衙门就很难再运转下去了------
王知县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进而,便是怀疑张司户从中做了手脚,贪墨了这笔款项。若说端午花销巨大还可信些,可一千五百两银子并不是一笔小数目,短短三个月时间是如何用掉这么多的?
面对他的质问,张司户却只是哂然一笑,说道:“堂尊,您上任时可是盘过账的,那会儿账目还是平的,有您亲自盖印为证!”
王知县傻眼儿了。
国朝规定,贪污六十两就要剥皮揎草,一千五百两是什么概念?
那可是二十五倍的数目啊!
也就是说,若他这个百里侯真敢这么干了,就得再多找二十几颗脑袋,然后土地庙里挂着的那些前任们的皮囊,就是他最终的下场------
不这么干也行!账目亏空,机构停止运转,县衙处于瘫痪状态,接下来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他这个知县都将应对失措。然后,朝廷怪罪下来,他照样会被治罪------
王知县再是后知后觉,都能察觉到此中的猫腻,自己这根本就是让人给算计了!
先是姚知府的放权,再到仁和县令的相让,辅以买通自己最为倚重的张司户,在自己身边暗中做些手脚------他们坑壑一气,合起伙来将自己一步步地推到了悬崖边上,迫使自己与他们同流合污,把自己这个新任知县给彻底拖下水------
如今,他们终于摊牌了!
给予自己的,却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一旦上了贼船,就会有把柄落在他们的手上,且今后还会越陷越深;若是不肯就范,那么首先就得筹钱来补上这笔亏空,往后还得提防他们另外的手段。
王知县绝对相信,这是一个连环计!眼下只是第一次将自己的军而已,若是不肯乖乖认输,接下来自己的处境只会越发艰难。
王伦进退维谷。
隐隐中,似是有一张无形的大网,罩向了他这位一县之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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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好吧,其实模仿的很不成功,老朱的语气太难写了,我自己码字时都感到一阵阵头大------不过之所以写这么一个情节,最主要还是对朱元璋这个角色的再塑造。他并非文盲,诸君莫要认为他满口大白话,就觉得他没文化。难道皇二代朱棣的文化水平不高?所以这就是明证!)
第069章 谁在推波助澜?
“你是说,前任府衙检校,也就是你们锦衣卫的人看似死于意外,实则另有蹊跷?”
内书房里,当李谦听完了宋忠对此次任务的详细叙述,以及锦衣卫对此案的调查进度后,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一切。
开什么玩笑呢?
锦衣卫死于谋杀,这里面所蕴含的信息量太大了!若非犯下了滔天罪行,是不会有人敢冒着天大的风险,干下如此大不韪之事的。
看来这杭州城里,也并非看上去的那样风平浪静呀!
对此,李谦的第一反应是不信,第二反应便是推脱了------
“那个------此事太过凶险,我能否不跟着掺合?”他看着宋忠,弱弱地问了一句。
“不能!”宋忠直截了当地答道:“你若是不参与此事,便是公然抗旨不遵,这可是杀头的大罪,此事我可不会替你瞒着。”
“可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啊------”
李谦说着还故意当着宋忠的面,手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得那叫一个翻江倒海,肝胆俱裂,有张口便能吐出一升鲜血的趋势------
好一阵后,他才直起身来抚了抚胸口------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可这特么演得也太累了吧?随即他看着宋忠露出了一个苦瓜脸,唇角顺带着勾起了一抹苦笑,一副病弱不堪的弱鸡模样。
“你看我这身子,染了风寒还未好透,如何能胜任如此艰巨的任务?宋大人,你就行一回好吧!只要你将我病体未愈,且身子还特别羸弱,不堪重用的情形如实禀报给陛下,相信他老人家也会觉得于心不忍,进而收回成命的。”
“------”
宋忠嘴角直抽抽,很想一巴掌甩在他那张清秀的脸上,让他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还病体未愈?
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生病的样子,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欢实得很呐!
还身子羸弱?
就没见过几个读书人像他戾气这么重的,一言不合就揍人,且还没吃亏。这事儿若是换了武人来干,倒是挺正常的,放在他李谦身上就着实令人感到诧异了。
还不堪重用?
连圣上都如此重视他这么一个毫无为官经验的进士,特意点了他的将,来辅佐自己办案,他居然告诉自己他不堪重用?真不知道被他算计了的那位钱科典吏听了这话后,会不会觉得羞愤不已,继而抄刀子找他拼命------
平心而论,宋忠倒是不觉得他算计钱典吏的手段有多惊艳,但凡有些头脑的人,大都懂得借用自己的身份去威压对手。
可关键是,他只是个读书人啊!
谁见过读书人这么狠,这么没脸没皮地和人打架斗殴,趁势偷袭的?
眼前的这个文人,简直比那些在官场中浸淫了大半辈子的人还要更加无耻,更加的不择手段!他如今的表现,尽管看上去仍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但是如果你仔细一想,就会发现他从未犯过大错,也从未吃过什么亏------小打小闹倒是没少过,关键是真就没触碰到过皇帝的逆鳞。
宋忠不敢肯定,到底是他运气太好,还是有意而为之?
他显然更愿意相信前者,相信李谦只是有些才气和能力,外加无比逆天的运气而已。若是后者的话,就只会让人觉得恐怖了。
如此心机城府,当真是一位年轻的读书人所能拥有的?真若如此的话,这李谦就太过妖孽了,凡尘俗世业已容不下他------他咋不上天,和太阳肩并肩呢?
李谦一见他不吃这一套,便也收起了自己那“不胜凉风般柔软”的造型------演得这么卖力,为何没有小金人?
“说吧,要我做些什么?”
李谦说着又想补充一句危险的事情坚决不干,对方却是提前截断了他的话头。
“没什么危险,锦衣卫还不需要你去送死!”宋忠正色道:“不过此事必须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分毫,否则咱们将功亏一篑!”
“这么严重?那我还是趁早退出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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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刚送走了宋忠,杨清又来了,李谦的假期过得有些不消停。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一脸微笑的杨清,李谦淡淡地问道:“什么事?”
杨清脸色微微一变,心中徒然的一惊,有些心虚地笑道:“你又出名了。”
李谦“哦”了一声,态度仍然不咸不淡,一脸云淡风轻,似是对此事并不在意的样子。杨清见状,心中反而感到有些疑惑了,这反应不太对啊!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李谦早就知道了那天的事情,应该是当天去给自己报信的那名小厮回来给他说的------念及于此,他的心情愈发沉重了起来,伴随着强烈的不安之感。
“咳,看来你早就知道了。”杨清故作轻松地笑笑,然后就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是啊,当天我就知道了事情的------详细经过!”
李谦把后面的几个字眼咬得特别重,眼睛略微眯起,直直地注视着他道:“我感到有些好奇的是,究竟是什么人在推波助澜?”
“------”杨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移开目光不敢再与李谦对视,沉默片刻,他才颓然一叹道:“你既是连这都猜到了,我也不敢再瞒你了------没错,此事确实是我所为!”
小心地观察了一眼李谦的反应,却见对方面无表情,他才有些无奈地开始了自己的解释。
当日在钱塘江畔,本来杨清也是不打算做什么的,甚至他都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压根就不需要在意两省的士林之争,谁胜谁负对他来讲影响不大,该赚钱还赚钱,该享受还享受,该逛的青楼,该喝的花酒,该玩的姑娘等等等等,都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
退一万步来说,当时比拼诗词输了的是苏赫与赵鹏,是他们青枫诗社的人,作为苏赫死对头、老冤家的他只会拍手叫好,又怎会给他们呐喊助威?
然而张复亨的态度实在是太嚣张了,说什么杭州士林无人之类的话也就罢了,偏偏还一个个地指点过去,那颐指气使的姿态让杨清感到很不爽------他最恨别人拿手指头点他,偏偏姓张的就犯了这忌讳。
当然,若是单单如此的话,也不会牵扯上李谦。因为他那时已经听到了下人报来的消息,李谦染了风寒,不会过来了。
那么靠他自己,或是他身后的停云诗社等一干文人,又怎能比得过张复亨?
颇为凑巧的是,此前他碰到了于仁。
杨清是认得于仁的,且还给李谦详细讲过于家的背景,并历数了人家三代的来历------李谦在他面前曾随口提过,送了幅画给于仁,当时他还乞求对方再给自己也画一幅,毕竟是两榜进士的墨宝呀!奈何那可恨的家伙死活不肯答应,出价二百两都懒得再画。
于是,当他在诗会上看到于仁后,当即便主动凑上去套起了近乎。
这当然也是看人的,于仁不似寻常的年轻士子那样看不起商贾人士,奉行什么“不与粗鄙人语”之类的清高教条。因此在杨清的有意讨好奉承下,俩人倒是聊了好一会,唯一让他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价格加到了二百两,对方都不肯卖画------
喜好附庸风雅的人,大抵便是如此吧,总愿意花重金买些才子的墨宝来充充门面,为此甚至不惜甘当冤大头。不过在杨清看来,时下的文人中,也就出自李谦之手的东西才值这么个价,旁人还不够资格!
于仁倒是让他加价加到不好意思了,直言自己也很喜欢那幅画,特别是题在上面的那首诗,很对自己的胃口。杨清一听,心说仲卿兄居然还题了诗在上面,那这墨宝就更值钱了------
就这样,俩人便聊到了那首诗上,于仁还轻声吟诵了一遍给他听,然后就发生了诗词比拼的事情,并越闹越大。
所以,杨清心里一不爽,就刻意将对方的矛头引向了李谦。
这当然不是在无的放矢,张复亨和李谦有仇怨是其一,于仁对李谦颇为推崇则是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可以说,整个过程都让他给算准了,一切都照着他心中排定的剧本在顺利演绎着,说不自豪是假的。
然而当他见到李谦的反应后,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李谦不喜欢有人利用他。
对此,杨清觉得有些委屈。毕竟自己可没起什么坏心眼儿,李谦在此事中也没有任何的损失,反而声望大涨,他应该感谢自己才对------
他解释完了,李谦半眯着眼,静静地注视了他半晌,才开口说出了一段颇为郑重的话。
“你记着,我不喜欢被人利用,也不喜欢被安排,被算计!不管这对我有没有好处,实际上你们所认为的好处,并非就是我心里真正想要的,总之,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被我当成了朋友的人,如果还在背后肆意操弄着我的人生,就更为可恨了!”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杨清听了心里也感到很不舒服。他知道自己确实是犯了李谦的忌讳,却又不认为自己做得太过,值得对方说出如此重话,如此严厉地指责自己。
“话说得重了些,是希望你能铭记在心,我向你道歉。”
李谦说着竟然真就肃然起身,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这令杨清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他可是进士老爷啊!平日里,与自己相处时随意些也就罢了,杨清万万没想到,他居然真能放下身段来向自己致歉------
不过,杨清至少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他真把自己当成朋友了。不问出身,不看背景和地位,真正能平等相交的朋友,可以互相交心的知己!
也只有如此,他才会才会直言相告,当面对自己说出了那番严厉的话,而不是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实则心里已经在刻意地疏远于你了。
在这个世上,为了生存,每个人都必须戴上一张张面具,面对形形色色的人,说着各种虚情假意、奉承讨好的话语,露出一张张招牌式的笑容------
每个人都活得很累。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当你在他面前可以随意地卸下伪装,可以不用对他设防,可以和他说些真心话时------咳,当然也不要为他捡肥皂!这样的友谊弥足珍贵,值得人们好好去珍惜------
李谦见他先是一脸愕然,继而又处于一种心神恍惚的状态,脸上也是时喜时悲,不由得为之一愣,心说他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脸色登时变得十分严肃,似模似样地在他面前招了招手,轻声呼唤道:“魂归来兮------”
第070章 接二连三登门的客人
李谦自然不难猜出,杨清就是那推波助澜之人。
从下人回报的现场情形,以及端午诗会过后,杨清迟迟不来看望自己这个病中的好友,就能看出他是有些心虚的。
两相一结合,真相也就显而易见了。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杨清确实是触犯了李谦心中的禁忌,因此他才想决定敲打一番,免得日后他再得寸进尺,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来。
当然,他同样也清楚对方没有起什么坏心眼,所以才能如此轻易地揭过去,没给俩人之间造成什么难以消除的隔阂。
今日注定不得消停,刚打发走了杨清没多久,上门来探望的人又来了。
来人是吴老书办和他的外甥荣荣。
这段时日里,老吴着实费了不少口舌,才算是堪堪说动了自己的妹妹,答应了他推荐小荣入公门的提议。过程当然也不会太简单,他是在搬出了李谦这么个靠山后,才得以解决------尽管这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他连山头都还没拜呢,就已经扯起了李师爷的大旗唬人,将来如何发展犹未可知。
所以,他在听说李师爷染了风寒的事情后,就一直想着过来探望探望,顺带着拉上自己的外甥“拜山头”------这不,县里忙完了端午节一应诸事,他便打听清楚了李谦的住址,今日带着礼物上门来了!
李谦对这舅甥俩的印象不错,毕竟也是帮过自己一回的人,礼仪周到的接待还是很有必要的------很奇怪,人总是习惯于对外人更有礼貌些,关系亲近的人之间,反而少了那许多的客套。
君不见,大多数人在父母面前说话时都表现得很不耐烦;在损友面前都是互相爆粗口,你一拳我一脚,似乎不打两拳不关系就不够铁一般;在妻子面前大都不会顾及形象,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咳咳,别想歪了!说的只是当面抠脚丫子,挖鼻孔,被窝里放屁等不太文雅的习惯而已。
当老吴提出想让自己帮忙,举荐荣荣进入衙门,做个白衣书办的请求后,李谦沉吟片刻,目光看向了小荣。
“你当真要入公门?虽说做了这书吏,你也依然可以应试科举,但衙门事务繁杂,总归会让人分了心,于你将来举业不利------”顿一顿,他继续说道:“其实你本身画功了得,若是加以习练,假以时日,当个宫廷画师应该也是不成问题的。这方面,我倒是可以帮上点小忙,想来也不算什么难事。”
甥舅俩闻言皆是惊愕无比,压根就没想过李谦愿意帮他们这么大的忙。虽说无亲无故的,李谦不会为他们花钱打点疏通关系,但有他这么一位两榜进士的说项,只需一封书信送到金陵给他的那些同年旧友,便能省却中间不少麻烦,不可谓份量不足。
老吴登时就有些犹豫了,如果是因为自己的一时短见而毁了亲外甥的前程,恐怕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其实不止是他,荣荣初听这话时,同样也面现犹豫之色,但他很快就做好了决定,毅然向李谦拱手道:“承蒙师爷抬爱,好意荣荣心领了!宫廷画师的前程好是好,只是我们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打点疏通上下关系------再者,小荣已是七尺男儿之身,又如何忍心为了自己个人的前程之事,再去拖累父母双亲?”
“好,有志气!”
李谦听了这话,一时也是觉得提气无比,再看向对方时,目光中都不觉带上了几分欣赏之色。他其实也就随口那么一问,若是对方真有当画师的打算,帮这点儿小忙也不算什么------不过说实话,刚才那番话也不无试探之意,眼下自己可正缺人手呢!
宋忠那个王八蛋,拿了个惊天大案来坑人,硬是用一道密旨把自己给拉上了贼船,不用心帮忙还真不行,指不定要掉脑袋------老朱可不是好相与之人,锦衣卫的鹰犬们也都不是什么善茬儿,没一个是易与之辈!
忠诚才是作为下属最重要的品行,一个人不容易受到诱惑,那么忠诚度还是比较高的------前提是诱惑不能太大,超出了这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范围!
至于个人能力的问题,倒是无须考虑太多,只要不是个只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就行。
只要具备了这一点,读过书的人反而能把事情给办得更好,这就是读书人的优势了。智力超群的文人一旦玩起手段来,可比那些只懂得蛮干的粗人强太多了,他们才是真正的阴谋家!
仅只通过初步的接触,李谦就能看得出来,荣荣是个才思敏捷的读书人,尽管他八股文写的可能不算好,其他方面却是没有太大的缺陷------嗯,这个小弟可以收!
沉吟片刻,李谦轻轻颌首道:“此事就交给我吧!不过,我不打算让你做这县衙的书办------”
老吴闻言心中一惊,隐隐有些失望,却仍是强笑道:“师爷肯帮忙就是抬爱我们甥舅俩了,若是举荐小荣做这白衣书办有些为难,便先让他当个白役也行------”
荣荣心中也是一沉,再听了舅舅的话后,不禁感到更是失落了。
白役就确实让他感到有些委屈了,像他这样过了县试府试二级考的童生,可比许多只能识文断字的人要强太多,将来即便真连秀才都考不上,做个蒙学先生也还是不成问题的。让他屈身做个小小的县衙白役,顶了天也就是给捕快们充当帮手而已,都是些粗人才会干的活计。
不过他也知道,在每一个衙门里,即便只是个小小书办的位置,都会有许多豪强大户在盯着,随时准备着将他们宗族里的子侄给安插进去,这样以后办事时也能方便许多。
“呃------你们误会了!”李谦听了老吴的话不禁一阵愕然,转而有些尴尬地笑道:“也是我没把话说清楚,见谅见谅!我是说,我打算举荐小荣当师爷。”
“------”
话音一落,俩人皆像是在做梦一般,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师爷?
我的天,是我们没听错,还是李师爷一时口误?
居然是师爷!
“魂归来兮------”
李谦颇不正经地伸手对俩人招了招,待到他们回过神来后,才笑道:“你们尽可放心!旁人我不敢说,咱们的县尊大人,是一定会同意此事的!”
甥舅俩仍然处于震惊中,呆怔了片刻后,才算是反应过来自己该表达谢意了,当即便忙不迭地向李谦鞠躬道谢------
李谦伸手搀起这个,那个又拜了下来,扶起那个这个又拜了一拜,弄得他都觉得累得慌,最后俩手同时把人一搀,肃容说了句“你们再这样客气,我可就反悔了”,才算是结束了这种拜来拜去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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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桃花庵,可谓是“宾客云集”,接二连三登门拜访的客人,都快把李谦的门槛给踏破了------这不禁让他感慨不已,心道这要全是登门提亲的媒人,那才叫一个酸爽------
然而这一回登门的人,李谦就真不好怠慢了,因为来人正是知县王伦。
堂堂的一县之尊,方圆百里之侯,亲自登门拜访自己,也算得上是“一顾茅庐”了,李谦不亲自出迎都不行------为了表示敬重,李谦甚至还亲自将对方引领到了正堂,并请他上座。俩人好一番的互相辞让,最终还是东西昭穆而坐。
“怎劳东翁亲自登门?”
“应该的,应该的------”王知县也跟着客气了一句,看着他笑道:“先生病体未愈,本县早该过来探望才是,无奈诸事缠身,还望先生见谅!”
李谦可没功夫一直跟他客套下去,因此只随口接了一句套话,便直言道:“正好我也有事想找东翁商量,不想您却是心有灵犀般,亲自过来了!”
“------”
王知县脸颊狠狠抽了抽,敢情自己成了主动送到砧板上的肉了------转念一想,这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李谦有事相求于自己,那么自己请他帮忙出谋划策,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先生但说无妨!”
“嗯,我想向东翁举荐个人------”
“没问题!”
“------”
这回换李谦郁闷了,心说我话都还没说完呢,你这迫不及待答应的感觉是肿么回事?
“咳,呵呵------”
王知县略有些尴尬地笑笑,打着官腔道:“能得先生举荐之人,定然是德才兼备,身世清白,本县用之有何不可?”
“东翁果然是任人唯贤,颇为古圣先贤之风!在下深感钦佩------”李谦一见他如此爽快,便也打了个哈哈,送上几句奉承之语。
两榜进士的马屁非同凡响,那可是连当今圣上都无比受用的,王知县自然也不例外。不成想,李谦竟是忽然话锋一转,正色道:“不过在下觉得,此人智计无双,堪为大用,东翁应将其奉为上宾,入幕辅佐才是!”
“------”
这话可没法接,因为按照王知县原本的打算,是要让李谦来给他当谋士的。如今虽说同样是得了一谋士,可问题是他连那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甚至是面都没见过,焉能不问根底就将自己的全副身家都压上去?
这就不是卧龙与凤雏的区别了!
两者皆不常有,得一可安------县衙!如今他可就只见到了李谦这么一个,又哪肯轻易丢了眼前这西瓜,跑去捡那芝麻?
然而再看向李谦那一脸笃定的笑容时,王知县只觉得脑海中灵光一闪,像是突然间开悟了一般,猛地一拍扶手道:“好!本县答应了!”
“------东翁,你悟了!”
第071章 案中有案
王知县走了,强颜欢笑而来,离开时倒也算不上满面春风。因为李谦并未当面答应,帮他解决眼下所遇到的问题,只说让他到时候找荣师爷商量就好。
他并不认为,李谦举荐给他的那位荣师爷能有多大的能耐,却也别无他法,只能是黯然离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李谦不由深深皱起了眉头。
这任务有点难------
经过王知县倒苦水般的叙述,李谦倒是也了解到了这位百里侯眼下所面临的两难局面,正是上前一步要剥皮,退后一步估计也很悬------谁都猜不到,对手接下来会再向他使出什么阴招。
所谓的“机构缺钱停止运转”,在李谦听来就如同儿戏了。
事实上,县衙和后世的职场并无太大的区别,本质上都是为了利益而进行勾心斗角的“小江湖”。他是经历过职场的人,且还曾是此道的精英人士,处于这条食物链中中等偏上的生物,自然能看出这里边所潜藏的猫腻。
损公肥私的事情人人都在干,并且乐此不疲,但若说掏自己的腰包来顶县衙账目亏空这种事情,就只能当成笑话来听听了,这种鬼话连王知县------咳,连三岁小孩都哄骗不了!
任谁都不会相信,只这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一个县衙能亏空整整一千五百两银子,真当这只是个数字了?至少,以王知县堂堂举人的身份,都无法在短期内筹出那么大笔银子!
听说过穷酸秀才,独独就没听过举人家也会穷的------而就连他这样的殷实之家,一时都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为何县衙就能花掉这么多?这显然不合常理。
所以就连王知县都不相信此事,尽管他有些后知后觉,反应总是慢人半拍------一拍?嗯,一拍已经很多了,几拍绝不可能!他心里十分清楚明白,自己这是被人下了套,那笔钱也决计不会是亏空了,而是让那张司户给贪墨了!至于分赃的人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机构停止运转却也真会发生,只要他这位大老爷不肯下水,这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可以预见,在这之后,将会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公务”上线------继而一股脑儿的涌向钱塘县衙,砸到他这位光杆县令的头上,先砸他个七荤八素,找不着北再说------这样他一个处理不好就必然会出错,轻则丢官罢职,重则性命不保!
而这也是在人家计划之中的。
所以,王知县就只能是巴巴的跑来求助李谦,请他出手帮自己破这一局了------
平心而论,李谦对这位县尊老爷的印象不错,尽管对方耿直得可爱,却真就是位难得的,想为一方谋些福祉的好官、清官!他当然也知道,之所以正直清廉,也是因为王知县初入官场,还没有真正受到官僚制度的腐化而已。
李谦甚至可以肯定,假设没有自己这么个穿越者的存在,又没有另外的高人为他破了这一局的话,他将彻底走向贪官的路线,这一生都无法再回头------不是每一个县令都能成为“海清天”的。在前有诱惑,后有威胁之下,人们本能的会选择自保,选择与官僚集团同流合污,此外别无他途。
但他毕竟对县衙不太熟悉,即便是有宋忠收集到的一些情报,也还是不够的。
锦衣卫只是个特务机构,非但不是神,比之后世的特务系统都远远不如,自己又如何能全指望着他们替自己摸清具体情况,进而帮王知县抓权?
没错,这就是李谦接到密旨后,宋忠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
前任检校死亡一事,宋忠经过多方调查,已经将其确认为谋杀案,目前正在追查杀人凶手。但很明显,这应该是属于雇凶杀人,因为普通人若是没有深仇大恨,是不会冒死杀官的。所以这名杀人的凶手,其实只是此案中的一道线索而已,若能抓住他,便有可能顺藤摸瓜,牵出幕后主使之人。
这是一个案中案。
即便是目前还没能查到什么有用的证据,宋忠也能凭着自己的经验来断定,他的前任一定是查到了某些要命的东西,才会遭此毒手。再透过各方汇集上来的情报,以及自己发现的一些蛛丝马迹,再结合张通判透露给他的消息,他的目光很快就锁定了杭州官场------
李谦作为一个打下手的,自然不会知道太多。
宋忠也只是告诉他,锦衣卫死了人,就必须有人来顶罪,哪怕那人真是意外身亡,都会有人倒霉------尽管这在逻辑上有些说不通,却是铁一般的事实,因为锦衣卫代表着天子威严!
很不幸,前任的钱塘县令成了替罪羊。
这当然也有理由,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清晨,地点为城北上塘河------这也是后来宋忠初到杭州时,为何会特意绕远路的原因。
尸体被打捞上来后,经过仁和县的仵作尸检,确认死者系意外溺水身亡,死亡时间为三个时辰前,也就是前夜的后半夜,死亡地点应在河流上游。随后经连日查证,终于能够确定,人是死在了钱塘县衙管辖的范围内------
这黑锅来得莫名其妙,上一任的钱塘县令,本来还在等着看自己那位老对头的乐子呢,不成想祸从天降,一番兜兜转转后居然降临在了自己的头上------向来警觉的他,隐隐已经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直觉自己这是让人给算计了。
那位县令二话不说,点齐自己的人马展开了浩浩荡荡的调查,但结果让他失望了。他手底下的仵作也认定,那位检校的确死于他的辖区,就连尸检结果都惊人的一致。
意外身亡!
死者的身份太过特殊,因此这桩案子从头到尾都不需要呈报按察使司,卷宗直接就呈送到了京城。
不出意外的,皇帝龙颜大怒,钱塘县令因渎职罪被罢官免职,永不录用。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霸道无比的朱元璋认为仁和县令也有连带责任------没把河堤建好,致使上差落水身亡?总之,他对仁和县令也做出了处分:罚俸一年,留用,以观后效------
这之后,京里又派来了浙江道的监察御史,着手三查此案------十三道监察御史既是京官,也是地方官。他们常驻于京师,有事带印出巡,事毕回京缴印。
浙江道御史耗费数日全力追查,却始终查不出另外的结果,心里说不害怕是假的。正愁眉不展之际,一个人的出现,让他看到了转移皇帝目光的希望。
李谦致仕还乡了!
回到杭州后,李大官人不大不小地闹出了几次事情,按台大人成功抓住机会上奏,言语间却丝毫没有贬损之意,只是非常客观地陈述了相关事实------最终回京复命时,他也只被罚了半年的俸禄而已,当真是险之又险。
案子查到这里也就算是结了,至少表面上不得不结。
朱元璋再是霸道,都不能连着推翻三位官员的调查结果,再派人来个四查------他表面上确实没查,私底下却派来了锦衣卫------所以巡按御史前脚刚走,宋忠后脚就来到了杭州,秘密调查起了这桩案子。
事实上,朱元璋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是意外,心里早就认定了这里面有阴谋!
在这一点上,老朱其实非常的曹操。他不但对地方官心存怀疑,就连京官也不大信任,当派出的巡按御史都无法给他一个真相后,他终于动用了天子近军——锦衣卫。
宋忠的办事能力可真不是盖的,作为锦衣卫前任指挥使的心腹,尽管他当年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伙子,官职也不高,却深得毛骧的信任,还因此学到了不少本事。磨剑十年,如今终于得以展露锋芒,他怎可能不尽心尽力?
经过仔仔细细的分析后,宋忠十分敏锐地察觉到,此案看似有两位官员成了牺牲品,实则不然。
真正的替罪羊只有一个,正是原钱塘县令!而另一位县令只是被罚了俸禄而已,目前还在留职任用着呢,仕途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这么一番分析下来,宋忠立即就着手调查了这俩人,最终发现钱塘县令这替罪羊当得并不冤。因为他在任期间,和杭州知府的关系很糟糕,甚至还和顶头上司对着干过------
要说这钱塘县可能是风水不太好,前任刚因为此事背了个黑锅,这一任县令依然是个倔脾气。
尽管王知县不曾和知府大人顶过牛,上任之初却是大放豪言壮语,说是做了这一方父母官,就一定会为百姓们谋福减负,总之就是诸如“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之类的话------当然,这会儿还没几个人知道什么是红薯。
若单单只是如此,当然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关键是他王伦还对当今天子特别崇拜,将圣上惩治贪官那一套剥皮塞草的法度奉为圣典,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出他对贪官污吏的深恶痛绝------
这可就触及到不少人的痛脚了,他又哪里还能有好日子过?
不可否认的是,锦衣卫在京师是个庞然大物,到了杭州就成了一条过江之龙,未必能斗得过本地的地头蛇。别看他们搜集情报能力不弱,其实到了地方上,如果借助不到本地官府的势力,那点儿人手还真不够看的。
既然王知县和杭州官场是对立的,那么便是可用之人,分化拉拢也就很有必要了。
只不过这人是个“新警察”,斗争经验太过欠缺,远比不上张通判这样的官油子。是以宋忠对他的能力并不抱什么希望,才决定让李谦这位“老司机”去带带他-------
这样的任务对李谦来说,倒也确实没什么安全方面的隐患,可难度却真不算太低。奈何圣命难违,他不得不满心憋屈地领下锦衣卫的任务,和猪队友王知县组团了。
不指望能带他超神,先把手底下那帮胥吏给驯服,整合起来为己方所用再说!
第072章 影子师爷
翌日清晨,钱塘县照常排衙,似乎与往常并无太大区别。
可今天注定是个不一样的日子,属官属吏们才刚作了个揖,堂上却是兀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震得一干下属齐齐打了个激灵,早晨还带着的那点儿睡意也全都消散无踪,愕然望向了高坐堂上的王知县。
县老爷发飙了------
其实这也在一众属官胥吏的预料之中,整个县衙里个个都是明眼人,只有王知县这么个睁眼瞎,才会傻乎乎地重要张富,将其倚为心腹------所有人都知道张司户要挖坑给县尊跳,只是在昨日之前,还没人能知晓具体的计划而已。
如今既然事情都浮出水面了,整个县衙还真就没人不知道此事的。
他们没想到的,只是县老爷会选择在今日早堂上发威,反应过来后倒是觉得这也挺符合常理的。县老爷马上就要完蛋了,不趁着现在逞一逞威风,往后可就没机会了------
眼下只有两条路可选,他要么屈服,与自己等人同流合污,任由他们这帮胥吏把持县衙中的种种职权,上下其手,行那营私舞弊之事。要么就等着丢官罢职,甚至是掉脑袋吧!
砰!
王知县面色威严,抓起案上的惊堂木又是重重一拍,目光冷冷地扫视着堂下众人。不过这瞧在众官吏眼中,怎么看怎么像是纸老虎发威,压根就没人会心生惧意------
“咳咳------”丁县丞不得不轻咳两声,拱手问道:“堂尊可是有话要训示?”
“训示?本县当然有训示!”
“还请堂尊示下!”
丁县丞暗暗撇嘴,表面上确是恭敬无比,微微躬身作聆听状。其他人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也只是略一拱手,便算是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了。
“张富!”
“卑职在。”
张司户懒洋洋地拱了拱手,身体却依然是挺立着的,举止毫无半分恭敬之意。如今已到了图穷匕见之时,他自然无须再端着小心,装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尽管早就料到会有如此局面,王知县依然感到有些不悦,这帮子油胥滑吏也太不把自己这县老爷放眼里了!
他猛然抓起案上的惊堂木,重重一拍,色厉内荏地喝问道:“本县且来问你,端阳节之事由你全权安排,为何会出现江西文人闹事?你这差事是怎么办的?!!”
这就是故意挑错,寻机责骂了,文人之争和他张富可没太大的关系。
他是户房司吏,本来也管不到秩序这一块,往常都是由三班衙役来负责,这一回碰上了这么个不管事的知县,才得以大权独揽,居中调度。可若是因为这个,都能鸡蛋里挑骨头的话,那他王知县的霸道程度,就真的足以直追他的偶像,当今天子了------
张司户深知他是因为账目亏空一事,才有意责难自己,倒也没想要辩解,很干脆地就认了错,任由他随便骂------反正作为一名胥吏,混了这么多年公门,他早都挨骂惯了。
一个书生的骂人水平能高到哪里去?
说成隔靴搔痒都算是抬高了他,且就让他骂上几句又有何妨?
王知县唾沫横飞地骂了他一阵,转而又将矛头对转了其他胥吏,反正是以前让他看不顺眼的,在他面前最不恭敬的那些人,全都让他寻了由头给拎出来狠狠批了一顿。
随后,王知县居然又开始了他的豪言壮语,长篇大论------
“本县为官,为圣上守牧一方,做这一方百姓之父母,就当造福一方黎民,如此方能不负圣恩------尔等为胥为吏,亦当谨守上下之分!勤勉本分!兼修德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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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师爷是知县的影子,那么如今的李谦,就真正成了个“影子师爷”了。因为王知县向荣荣问计,荣荣则要找他问计。
王知县当堂发飙的事情,李谦在昨天就知道了,因为那就是出于他的授意。
本来,王知县是不太同意这么干的。别看他如今大权旁落,对于狠狠坑了他一把的张司户同样也没好感,甚至是十分痛恨,但最不希望动张司户的也是他。
因为眼下已是五月初,马上就要收夏税了。先不说事情能不能成,如果这个时候拿下了户房司吏,谁来帮他完成税粮征收一事?
李谦和荣荣却不在乎这一点,反正税粮收不上来,朝廷也不会要他们的脑袋------当然这只是其一,真正让他们下定决心拉张司户下马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深谙人心。
时间还来得及。
只要速度够快的话,拿下了张司户,照样会有人接替他的岗位,且会比他还要更加勤勉办事,更加出色地完成任务------别看户房被张司户把持多年,看上去好像是一体的,实则他们内部也必然存在利益分配不均,互相勾心斗角的情况。
事实上,每个机构里的正职和副职,都是天生的对头冤家。
尽管很多时候,他们之间表面上一团和谐,亲如夫妻,指不定心里却恨不得对方出门就摔死,走在路上被车撞死,吃饭让食物给噎死,喝水让水呛死------
所以两位师爷说干就干,第一件事就是要着手除掉张司户,扶一个听话的人上位,如此便能将户房的大权收回,牢牢地攥在自己人手中。
李谦的眼光确实不错,荣荣足可胜任师爷一职,不像王知县那种职场菜鸟,只会夸夸其谈,空喊口号,碰到事情就慌了神。
按照荣荣的想法,是先在私底下查账,表面上不动声色,待找出张司户做假账的证据后,再革了他司吏的职务,但李谦对此只认同一半。
要说荣荣的想法也没有大错,就是还不够成熟。
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毫无必要,因为就算张富是个傻子,都能猜到王知县要从账目上入手。而他一个精明的县衙大管家,又岂会那么容易在这方面露出破绽?
李谦心中其实也有着自己的计划,只是担心说出来会打击到荣荣的信心,因此才小小的修改了一下,让他们也成为自己行动中的一环。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县衙里可不光只有户房。
三班六房,其实也是可以用文武来划分的,尽管这样的分法不太确切,却符合他们职权的特性。
六房有司吏、典吏这样的经制正役,此外还有书办和帮差这样的非经制吏,大体上都是文职人员;而三班就相当于武职的打手了,公堂上站班喊堂威、维持纪律的皂隶,传唤被告和证人,侦缉查案、追捕凶犯的捕快,以及负责巡逻警戒,随时听候差遣捕盗的民壮。
由于户房事务繁杂,导致户房司吏权势颇重,但凡有些经验的县令,都会将这个部门紧紧攥在自己的手中。事实上王知县也是这么做的,或者说他曾经以为自己早就掌握了户房,殊不知张富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总的来说,李谦的目标也是拿下户房,但他一点儿都不心急,因为他要的不只是一个户房。
他先是表面上拒绝了王知县,营造出一个自己并不打算管闲事的假象,让县衙那帮人放松对自己的警惕,如此才方便于行事。之后,再借助王知县的瞎咋呼,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县老爷身上,他再以最快的速度拿下三班。
这其实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手段,说白了就是拉一批,打一批,让愿意效忠于己方的胥吏上位而已。关键点就在于找到这帮地头蛇的弱点,逐个击破。
这一点,李谦并不担心。
他手中可是握有两个人的把柄的,如今所欠缺的,只是对于县衙各方面情况的细致了解罢了。而在他的暗中授意下,刑房书办老吴告了几天假,从今日起专职负责给他打下手。
此刻,俩人正坐在临街的一家茶馆里,守株待兔。趁着这个间隙,老吴口中还在不停地向他汇报着衙里各个部门的情况,三班六房一众首领的个人信息,互相之间的关系等等。
李谦的要求是讲得越详细越好。他一边眯眼听着,脑海中一边迅速过滤着各种信息,分析着哪些人可用,哪些人必须开革------
“许班头是前任县老爷颇为倚重的人,他原先只是个小小的白役,干的都是些传话跑腿的差事,得了县老爷看重后,才得以转入经制正役,短短一年内就坐到了壮班班头的位子上------原本他是可以再进一步,成为快班首领的。只可惜,县老爷在几月前被罢官去职了,原先的许多心腹之人也都见风使舵,做了那墙头之草------”
待到将许杰的基本来历讲完后,老吴已是口干舌燥,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两口润润喉咙,正打算再开腔时,李谦却是出声问道:“堂尊平时训话要多长时间?”
“一个时辰吧------”老吴有些汗颜地答道。
“------他可真能讲啊!”李谦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他已经来这里等了大半个时辰了,王知县那边却还没结束放人------
老吴见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好干巴巴地说道:“应该快了------”
李谦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是快了,下回可不敢劳动县尊出马了!”
老吴深表赞同。
第073章 贪污有理?
钱塘县衙,二堂。
堂上的王知县仍在滔滔不绝,堂下众属官胥吏昏昏欲睡,心中有如万马奔腾,甚至还暗暗画起了小圈圈,问候王知县十八代祖宗------他们不怕责骂,就怕听到这位县老爷的长篇大论。
王伦终究只是个书生,很多脏话他真没法在大庭广众下骂出口,那样有失他圣人门徒的身份。于是乎,他就只好说上一堆大道理,好发泄发泄自己心中的闷气。
爽了自己,苦了一众属官属吏。
不过老实说,令堂尊大动肝火的人是张富,其他人纯粹是受了牵累,说不埋怨他是假的。只是人人皆知他是府台大人落在县衙的棋子,因此对他的不满也只能是放在肚子里,没人会傻到与他为敌。
约莫有一个时辰后,县老爷终于训完了话,众人心中也是暗暗松了口气,心说就让你再摆几天官架子吧,以后可就没这机会了。
排衙升座的仪式程序化地进行了一遍,早堂便结束了。待得王知县离开后,一众官吏也陆陆续续散去,堂内顿时只剩下了张富和他的下属罗典吏,并一干散堂后才从门外进来的心腹狗腿子。
罗典吏今年四十来岁,这刀笔吏一干就是二十年,算是县衙里的老人了,现在主要负责的是粮科。张富这么个年轻的后辈压在他头上,他也从未表露过一丝一毫的不满,平日里倒是配合着张富办成了不少事,深为对方所倚重。
他看看周围,然后凑近了张司户身前小声问道:“大人,堂尊这是要对咱们户房动手了?”在大明朝,“大人”可不算是什么尊贵的称呼,哪怕是他们这样的小吏,下级称呼上级都是可以用的。
张司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又扫了眼一众心腹下属,见众人脸色都不大好看,不由笑道:“慌什么?真当堂尊敢动咱们户房了?别看他说得起劲儿,实则拿咱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否则为何不寻个由头打咱们板子?”
“那倒也是------”众人纷纷点头,随即有人问道:“要是堂尊盘账怎么办?”
“盘账?”
张司户嗤笑一声,满脸不屑道:“他能找到谁帮他盘账?那个毛头小师爷?能济事么?我户房的账若是这么好查,咱们阖县胥吏的脑袋都不知掉了几回了!哼哼,纵是他真能查出问题又如何?逼急了我,他这县老爷可就麻烦大了!整整一千五百两呢,他有几条命够填的?到时------咱们这钱塘县衙怕是又要多一具皮囊了,啧啧------”
一众下属闻言,禁不住齐齐打了个寒噤。
真要照着当今皇上的标准来,他们这些小吏也是一个都跑不了的。不过很显然,案发的可能性不大,如今朝廷消停了几年,贪污腐败之事又旧态复发了,天下各府州县的衙门里都存在着同样的情况,只是没人会傻傻地去揭开这个盖子罢了。
事实上,地方上的贪腐之事向来都是禁之不绝的,很多时候并非是官员直接插手去捞银子,而是这些胥吏们上下其手,最后再“孝敬”他们一点,大头都让底下人给分了。
而这些胥吏们又都是地头蛇,早就干熟了这些事情,自是不可能轻易让朝廷给查出猫腻来。且朝廷派来的那些县官一般都来自外地,很多还是初入仕途的读书人,并无为官经验,让他们这些本乡本土的小吏合起伙来一整,把柄落下后,当然也就毫无还手之力了,最终只能是选择与他们同流合污一途。
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大明朝的官俸还不高。俸禄以实物下发,七品官一年俸米为九十石,一年十二个月,月俸则是七石半。
江南一带,商人家庭很多,耕种土地的百姓反而比较少,很多家庭甚至是买米来吃的,这就导致了米价比别的地方都高。若是按照大米当前的市价来算的话,七石多的米似乎也有五六两银子。
关键是官员一般都有妻有妾有家仆随从,自然不可能将俸米全给换成钱。再有一个就是,粮商卖米是近一两银子,收的话可就没那么多了,很多时候这些商贾还欺负外地的官员不懂行,折银时算的就更少了,这就导致了官员们只能贱卖俸米------
或许,这也是士大夫们都喜欢贬低商贾的原因吧?
谁让他们都是奸商呢!
这么一番折算下来,七品官的年俸能有个三四十两就算是不错的了,那么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不捞点外快能活?
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为的是什么?
为的就是能当官走上仕途,可如果当官的生活过得太清贫的话,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又是为的什么呢?就为了越活越回去?唔?
既然手中已经有了权力,为何不捞一点油水呢?
那不是傻么,不捞白不捞啊!
所以清官总是少数,贪官则越抓越多,似乎总也抓不完似的。但是说实在话,只有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官油子,才钻研出了各种捞钱的手段,刚刚步入仕途的官员,能得下边人的一点小小孝敬就不错了。
当官的贪污,有他贪污的理由,那么吏员呢?
吏员贪污就更是理由充足了。
衙门里的经制正役是不多的,真正有俸禄可领的经制吏,每房只有一司吏两典吏这么三个名额,其下的书办帮差等人都是非经制吏,朝廷根本就不管他们的工资,只管饭食,相当于临时工。可就是这么一群临时工,人数却远超正式工,那么他们的工资从哪里来呢?
当然是靠他们自己,靠着衙门里的一些陋规常例!
结果这些人肆意利用其手中的职权,为自己牟取灰色收入,能捞到的油水往往比经制吏的俸禄还要多得多,何乐而不为?
张司户自认假账做得天衣无缝,根本就不惧怕查账。因此当他领着一干下属回了户房,看到荣师爷带人来搬账本时,也未表露出任何情绪。
县老爷要查账,自己一个小小的户房司吏还真没法阻拦,索性就让他查个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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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杰在三班首领中,算是十分年轻的,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便能成为一班首领,这在天底下任何一个衙门里都是极为少见的。普通人论资排辈,怎么着也得年近四十才能爬上去。
所以在不明真相的街坊邻居眼中,许杰就是他们孩子的榜样,常常以“别人家的孩子”这样的口吻来对自家孩子进行说教,一开口通常都是“你看那许老二家的小子,和你一样年纪,结果人家现在都成了六扇门里的捕头了------”
六扇门,是民间对于州县衙门的俗称。
许杰的得势倒也不是什么秘密,整个钱塘县衙里,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前任知县的心腹。若非是那桩杀人案整垮了县老爷,如今的许杰,恐怕已经成功顶替王捕头,成为名义上的快班首领,实际上的三班首领了。
这几个月里,对于许杰来说是特别难熬的。
县衙就是个小江湖,同样会有派系之争,更少不了人与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
前任堂尊人走茶凉,他所任用的几位心腹下属也被逐渐铲除,清理出了衙门,唯独许杰平时为人比较低调,加上他与刑房的人关系较好,又确实有几分真本事,才没人敢轻易动他。
一朝天子一朝臣。
王知县上任之初,他倒也曾想过要为对方效力,可经过一阵子的观察后,他也只能是无奈摇头。这位县老爷,正直是正直,就是没啥能力,根本就压不住那帮牛鬼蛇神------
对此,许杰也只能表示无能为力了。单靠他一个人可斗不过那帮人,最终的结果只会是招人记恨,被扫地出门。
领着几名下属在街上游荡,就当是巡逻了,他这些日子也大抵都是这样过来的。
一边向前走着,街边不时会有人和他打招呼,许杰也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不经意间,前方却是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白衣皂巾,公门中人。那人正是刑房书办老吴。
对于文吏们来说,这样的装扮也是可以显示身份的。所以哪怕他们告假不去衙门里办公,也不愿轻易换下这一身白衣。
“许班头,忙着呢?”老吴看着他笑笑,率先开口打起了招呼。
“吴书办,你今儿个不是告了假么,怎的出现在这儿?”
许杰和老吴的关系不算太熟稔,却也谈不上互相看不对眼,只属于那种很普通的同事关系------一个小小的书办,还不值得他屈尊去刻意结交。
“原本是告了假,这不,有人邀我到这聚福楼喝茶吃早饭,我能不过来么?”
“哦?那倒是件稀奇事儿。”许杰语气里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不是他看不起书办,而是书办体面是体面,会不会受人巴结,也得看其手中是否有权力的。
若是户房的书办,又是司吏典吏们的心腹之人,那自然就比较受待见了。没办法,户房能管的事情太多太多,和老百姓们大都息息相关,平时不奉承巴结着都不行。
刑房则属于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那一类。
到衙门里打官司的老百姓可不多,真要摊上了这种麻烦事,他们刑房的油水就比较足了------当然,若是书办再进一级,成了正儿八经的经制吏,那可就大大的不一样了,平时也都是受人供着的,百姓们总归看的还是“权力”二字。
“不稀奇,不稀奇------”老吴意味深长地冲他笑笑,小小地卖了个关子,“那人还让我下来,邀请许班头上去。不知许班头可有闲暇?”
许杰闻言眉头一皱,狐疑地望了他一眼,面色渐显凝重。
第074章 投名状
许杰猜得没错,要见他的人正是李师爷。
先前巷子里抓到的那些人,其实连审都没审就给放回去了。
没办法,尽管他也不愿得罪李谦,赵家那边却更是得罪不得。况且按照程序,他们抓了人后就要交到刑房手中,上头真要追究起来,也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聚福楼,二层临窗的雅座里,李谦眯眼打量着老吴领上来的许班头,唇角始终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让人猜不透他此刻心中的想法。
许杰心里虽有些压力,但面对李谦时,也还不至于达到万分紧张的地步。
说到底,他李谦只是西席,是个教小公子读书的先生而已,并非自己的顶头上司,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师爷,还管不到自己头上来------再者说了,即便他真是位管事的师爷又如何?如今县老爷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还有那闲工夫为他出头不成?
这事根本就没法追究,毕竟抓到的只是几个地痞流氓,不务正业的小混混而已。
若是那些人经过审讯招供了还好说,可以通过他们的供词,借机揪出隐藏在幕后的主使者。可现在的情况是,抓到的人已经让刑房那边私底下给放走了,而若是没有自己这县衙捕头的协助,李谦也不可能抓得到人。
抓不到人,没有证据,他自然也就无法追究自己的罪责了。
刑房和三班,因为工作上需要互相配合的关系,向来都穿的同一条裤子。
尽管内部之间也不太和睦,互相看不顺眼、闹出矛盾的时候不算少。关键是彼此间的底细大家心知肚明,所以断不会有揭他人老底的事情发生,那是会坏了规矩的------平常收到的钱都是大伙儿一块给分了的,真要出卖了别人,不就相当于把自己也给卖了么?没人会这么傻!
当然了,许杰深心里其实也不愿得罪李谦。再怎么说对方都是位进士,地位超然,远不是他们这些胥吏能得罪得起的,可赵家同样也得罪不起------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赵家使了银钱来疏通,他们放人也是理所当然的,这又不是什么大案要案,即便是当事人问起时,也完全可以推说是个小小的误会嘛!
原本许杰就是这么想的。
可当向李谦见了礼,对方未作任何回应,反而是用一种异常冷厉的目光直直盯着自己时,他突然感到无比的紧张------那双眼睛仿佛是能看穿人心一般,盯得他心底一阵阵的发虚,只觉自己在对方面前根本就无所遁形。
静静凝视了他片刻,李谦忽然脸色一松,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脸。
“许班头,别来无恙啊。”
“无恙无恙,有劳师爷记挂------”许杰陪着几分小心道。
“记挂?这倒是没错!”李谦看着他,一语双关地道:“许班头能力出众,李某不记挂着些怎行?”
言外之意许杰当然听得明白,却也只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朝对方谦虚地笑笑,不予回应。
李谦见状,脸上笑容愈甚,接着说道:“我素来胆儿小,前些日子受了惊吓后,当天夜里便做了噩梦,之后更是连着好几晚都睡得不太安心,可全指着许班头为我解开这心里的疙瘩呢------如今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不知许班头可有找到那意欲对我行凶之人?”
“这------”
人家已经把话给挑明了,许杰这回可不敢再作懵然不知态了,当下只好老老实实地答道:“卑职不敢瞒着师爷,那些人------”说着一咬牙,“已经全给放出去了。”
“什么?放出去了?!!”李谦“腾”的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声道:“许班头,这事你要如何向我交代?”
“这个------李师爷息怒。”
许杰微躬着身子,小意解释道:“这类案子,通常是刑房那边在负责,我们壮班也管不到刑讯这一块。不过卑职倒是代您过问过,刑房的人只说这是个误会,那些闲汉也是见师爷您身边没带随从,衣饰举止又皆是不凡,才打了个劫财的主意,并非有意要对您行凶------”
不待他说完,李谦便冷冷地接口道:“所以只依着规矩挨了顿板子,便给他们都放回去了,是吧?”
许杰有些语滞,低着头看都不敢再看李谦,只能是连连点头应诺。
“呵------”李谦声音骤然又冷了几分,语调森然道:“许班头,你难道不知,意图谋害士人是何等的大罪?你们徇私枉法,擅纵歹徒,当真不怕担上干系?还是说------你们甘愿代人受过?”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双方对此事的定论本就不同。许杰希望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揭而过,如此才是皆大欢喜的局面------李谦则是一口咬定那些人意图谋害于他,这罪责可就没人能担得起了。
他李谦可不单是两榜进士那么简单,他还是以七品官身致仕的乡宦,手中更是握有天子墨宝,即便是他一生都不再入仕途,其能量也是普通人不可小觑的------而自己只是一名小小的胥吏,纵然是爬到那三班总捕头的位子上,都远不如一个小小秀才有地位------
李谦见他不敢言语,脸色倒是缓和下来不少,缓缓坐回桌上,慢悠悠地道:“许班头,莫不是你以为,我惩治不了你?”
许杰默然不作声,脸色看似恭谨,内心却对这类威胁的话语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若是李谦真有手段,恐怕早就已经使出来了,而不是在这里和自己说些没用的废话。
不想,李谦接下来的话却是让他彻底愣住了,准确的说是震惊!
“四月初九晚,戌时------”李谦嘴角再次勾起一抹笑意,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声调平稳而有力地继续道:“赵家随从赵五,携宝钞五百贯,行贿钱塘县刑房司吏、典吏,并三班首领------”
嗡------
一听到这里,许杰的脑袋登时就炸开了,双耳也有片刻的失聪。眼前的李谦嘴巴虽仍在轻微的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却没能再传入他的耳中,犹如在看一场无声的戏剧------
他晃了晃脑袋,听力逐渐恢复过来,耳边隐约传来的依然是李谦那沉稳叙述的声音。
“壮班首领许杰,拘押在衙的一干人等,当夜悉数放归,毫发无损------”
说到这里,李谦话音忽然一顿,看着他语带戏谑地道:“许班头,这便是你所说的挨了顿板子?那么我倒想问问,当时行刑者为何人,打了多少板子,学的又是哪门子的刑杖本事?竟能让犯人在其刑下毫发未伤,唔?”
“------”许杰额头冷汗直冒,再看向李谦时,目光中已然充满了畏惧。
太可怕了!
这样的情报渗透能力,简直是到了令人心惊胆寒的地步。
行贿之事虽算不得什么大秘密,知晓那名随从来自赵家的人却不多,只有他们这些首领,以及下属的几位核心人员。像老吴这样的刑房书办,根本就无法知晓其中详情。
若非他们之中有内奸,李谦怎么可能对此了解得一清二楚?
五百贯钞------底下人其实分不到多少,大头都让他们这几位头头给吞了。
依照国朝律例,他们这些人已经是死罪了!也就是说,如果李谦真打算整死他们的话,其实一点儿难度都没有,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他怎能不怕?
“你------”
许杰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却仍矢口否认道:“李师爷------是在开玩笑吧?呵呵------什么赵五,五百贯的,这都打哪儿听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死鸭子嘴硬!
面对他的无力自辩,李谦只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品着香茗,不再开口。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自己的意思也已经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接下来就看他如何抉择了。
许杰脸色变幻不定,不时望向他的目光也是十分复杂,有恐惧、有悔恨、有愤怒等等,不一而足。可见其内心同样也是无比纠结的。
其实不单是许杰,就连老吴此刻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作为一名刑房老书办,尽管他一直都不太受上司王刑书待见,这种分赃的事情却还是有份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哪怕是上司都不能对下属过于苛待。本来他就不是经制吏,若是连收入来源都给他断了,不跟你拼个鱼死网破才怪。
狗急会跳墙,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所以,如果李谦真打算把这事给踢爆的话,整个钱塘县衙,从上到下,恐怕没一个人能跑得了。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该充军的充军------
事实上,李谦还真没打算把这种事情给捅出去,因为他太了解朱八八的性子了。
那可是一个嫉贪如雠的主儿,真要知道在他治下,地方上还能如此贪污腐败的话,天知道又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那可是千千万万条生命,成千上万个家庭啊,自己可万万不能干这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儿。否则的话,一切都将会改变,明初历史上又将多出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世称之为——
明初五大案------
作为一个人格高尚的人,一个品格纯粹的人,一个有思想有道德有良知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好吧,太夸张了,自己终究还是俗人一个。
作为一个不好也不坏,心底尚存一丝良知,仍然坚守着最后那一分底线的人,李谦虽然也痛恨贪官污吏,却并不认为这些人统统都该下地狱,毕竟这不单单是他们的责任,更多时候,问题其实是出在了体制上。
从古至今,这个问题从未得到过真正的解决,因为只要是个人就有私心有欲望,就难以抵抗外界存在的种种诱惑,当人手中有了权力,被它腐蚀也就在所难免了,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当然,这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万事万物总会有个例的存在,清廉者如海瑞,坐怀不乱者如柳下惠------咳,也可能是由于他自身某方面的原因,意志才能如此坚定,不可考。
总之,李谦对于海瑞这样的清官是深深钦佩的,但他自问若是换了自己,一辈子都达不到那样无私无欲的境界,天下众多官吏也没几个人能达到。所以他不会去做这个揭开盖子的人,那样会害死太多太多无辜的生命,还会给自己招来无数对立的敌人。
这种得不偿失,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傻子才会去做!
不过这只是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并未在面上表露一分一毫,许杰又怎可能看得出来?
踌躇良久的许班头,最终还是做下了决定。
他抬头看向李谦,一脸颓败地问道:“李师爷想让我如何做?”
“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
“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了。”
“可我还是不太相信你呀------”李谦轻声一叹,急得许杰快要跳脚时,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想要取得我的信任------其实也不难,你先纳个投名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