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我说你想死,你该死,所以现在我要杀你,你同意么?
听了李谦这话,小厮嘴角狠狠一抽。
瞧这话问得------杀人之前,难道还要征求其本人的同意才动手么?那如果我说不同意,你是不是就不准备杀我了?
不过,当他发现门外只有李谦一人时,突然又感到安心不少。毕竟,他自恃还有几分身手,对付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还是不成问题的,再不济也能从容脱身------
若是让他知道,早在这之前,就已经有好几位仁兄为李谦的文弱外表所迷惑,进而不慎阴沟里翻船,栽倒在李谦手上的话,也许现在就不至于如此轻敌了。
“李谦,你不是回城了么?”小厮心中对此颇为不解。
要知道,灵隐擅距离杭州城可不算太近,而李谦又是清早回的城,彼时城禁刚开不久,就算是杭州地面上的城狐社鼠再有本事,也断无可能那么快就发现自己等人的行踪,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泄露了行踪?
“你真想知道?”李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他点头的同时突然又接着说道:“但我不打算告诉你。”
“------”
“就算要说,也不是现在。”李谦笑了,“而是在你倒下之后,我可以好心地为你答疑解惑一回,如此,也好让你安心上路不是?”
有道是反派死于话多,好人死于解说,李谦可不愿去犯这样的错误------拜托,我知道你在阴谋算计成功、占据上风后很有在敌人面前解说的欲望,因为那样心中能获得不少成就感。但是,请你先把他给干趴下,让他毫无还手之力后再慢慢解释可好?
“杀我?”汉子看着他只是冷笑,眼神颇为不屑,“就凭你一人?”
“对付你,足矣!”
李谦话音一落,汉子心中登时一喜,暗笑这人读书都读傻了,文文弱弱、不堪一击也就罢了,前来救人还敢落单------他猜得到前边应该是出了事,但李谦只身一人来这后院,就无异于主动送羊入虎口了。
原本他还在想,要不就劫持个人质来让对方投鼠忌器,自己也好趁机脱身,现在看来没这必要了,只需解决了眼前这个书呆子就好,反正不费吹灰之力。
一息时间足矣!
他暴喝一声,身子已然迅捷无比地朝着门外的李谦扑来,眼中透出嗜血的寒芒。
说时迟那时快,李谦亦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他猛然向后退出两步。
砰!
沉闷的撞击之声传出,一条人影打横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地上,溅起一地尘土。而门口处,一只脚缓缓落于地上,许杰出现在了李谦的身前。
“你------咳咳咳,”倒在地上的小厮一手撑起身子,一手捂着胸口,恨声道:“你卑鄙!”
“承蒙夸奖!”李谦淡笑回应。
“------”又是一口老血喷出,他有心起身逃离,肋骨却是断了几根,根本就站不起来了。
“拖他进来!”李谦冷声吩咐许杰。
许杰对于这命令执行得十分彻底,径直上前拽着那人的一条腿,就那么一路把人拖进了柴房------
屋子里,姐妹俩相携站着,直到李谦此刻尚是无法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般,眼前的一切看着都不那么真实。
明明就在前一刻,她们还落于歹人手中,怎么那么快就能获救了呢?而且,还是自家少爷亲自赶来相救,来得还这么及时------
“你们------没事吧?”
李谦说着目光已然落在子衿脏兮兮的小脸上,那满嘴鲜血的凄惨模样让他心中的火苗“蹭”的一下又蹿了起来,同时又为这丫头感到无比的心疼。
继而,他目光转向子佩,发现她身上似乎没什么伤,心中略略一宽,结果子佩却是“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紧接着整个身子都朝他扑了过来------原本李谦还有些分不清谁是谁来,子佩这举动倒是让他轻松认了个清楚。
“少爷!”子佩惊喜异常,却是忘了腿上还有伤了,于是她整个身子便直直往地上扑了过去。
李谦眼疾手快,倒是一把托住了她,这才发现她脚上也受了伤。
“怎么回事?”心中怒火更盛,李谦目光凌厉如刀地看向了那小厮。
“少爷,我------我没事的。”子佩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凶相毕露,一时还有些不太适应,嗫嚅着解释道:“昨晚他们让我和姐姐走山路时,不慎绊了一跤。”
李谦转向她时,目光又变得分外柔和了起来,一手轻抚着她的小脑袋,笑道:“还好没摔坏。”
“少爷------”
子佩小脸儿一红,心中却是颇为享受这样的亲昵举动,微眯着眼睛如猫儿般柔顺乖巧。
这时子衿也走了过来,尽管此刻的模样狼狈不堪,但她仍是一丝不苟地朝着李谦敛身一礼。
“还疼吗?”
李谦声音轻柔,一脸关切地看着她的嘴角,那里的血迹已经干透,语声渐渐转冷道:“他方才对你动手了?”
子衿摇头,于她来讲,今日能及时得救而没有生出什么意外,就已经算是极为幸运的了,与之相比,嘴上的些许小伤倒是无关紧要了。有心想对李谦笑笑,却是不慎扯动了嘴上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了口凉气。
“许杰,你先带她们到前边去。”
有些事情,终究是不适合让这俩单纯的丫头看见的,她们那异常单纯的世界里,不应该出现太多的血腥和杀戮场面。
许杰领命而去,门外这时又走进来个身材瘦弱的鼠脸汉子,正是他给李谦报的信。
原来,自昨夜在自家院中目睹李谦带人去往赵家后,这位刚赔了二两银子的汉子痛定思痛,总觉得自己这银子赔得很是冤枉,此事亦是反常了些,于是便出门打探起了消息,想要看看今晚到底是生了何等意外,李大官人才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春风一笑楼?
像他们这样的闲汉,大都和官府里的衙役有些交集,偶尔会为官府提供情报,因此他很快便打听到是李家的两个丫鬟被人给劫走了。
得知这一消息后,他寻思着李谦既然能为她们如此大动干戈,若是之后再找不到人,指不定会出高价请人帮忙寻找------还别说,真就让他给猜对了!
有道是笨鸟先飞,他当晚就开始了行动,四处打探起消息来。
杭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帮城狐社鼠们之间其实大都有所联系。因此他只消在圈子里一打听,就能得知此事是否系于本地势力所为。
就这么一圈套问下来,他发现这几日里并没有人接到过这样一笔买卖,于是他将目光转向了外地那几伙亡命徒。
正所谓龙蛇各有道,或许对李谦来说,想找到被劫持的丫鬟并不容易,于他们这样的闲汉则不然。只要时间充足,消息可靠,他们想找到人实在是太简单了。
鼠脸汉子很快就发现了那伙人和赵家的联系,奈何他昨夜无法出城,只能是心焦无比地等候了一整夜,直到开禁之时才出的城。
说来也巧,他也认定人就藏在灵隐山上的赵家茶园里,却不知李谦昨晚就搜过了一回。偏偏,那伙人和李谦玩起了灯下黑,却让他这瞎猫给一头撞上了------他是在赵家茶园里找不到人后,才开始往周边寻找的,恰巧他认得出那伙人的面貌。
当他得知这几人的落脚之地后,并未上前打草惊蛇,而是急急忙忙地赶回城去。路上又碰上了出城寻人的同行,得知那笔天价悬赏后他更是按捺不住心中一阵狂喜,之后便直扑李家而去。
彼时,李谦才刚歇下不久,突然听到下人的传报,他还有些不敢置信,毕竟当时才刚刚张榜不久。
一番紧急调动,李谦领着许杰等人乘上快马,紧赶慢赶的,总算是赶了个及时。
“李公子可需要小人代劳?”他涎着笑脸,看上去一副愿为李谦鞍前马后的殷勤模样。
“不必了,你先退下吧”李谦一挥手,打发他道:“放心,钱少不了你的。”
“好好好------”他乐不可支地连连应承,之后便退了出去,并好心地为李谦带上了房门。
屋里转眼间又陷入了昏暗,李谦几步来到那躺倒在地的小厮面前,猛然就是一脚踩上了他的手腕。
咔擦------
骨头碎裂的声音传出,小厮吃痛之下,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随即又颇为硬气地紧咬着牙,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几声闷哼。
“呵------”李谦冷笑,紧接着又是一脚狠狠踩在了她另一只摊放地上的手腕上,登时又是几声压抑的低嚎传出。
李谦仍不罢休,踩在他手腕上的脚开始缓缓扭动,那种刺痛之感令汉子再也忍受不住,张口哭嚎,并向他求饶了起来。
李谦脚上动作渐渐停下,俯身从他身上摸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倒不是他身上没带,而是这种利器在打造之时,铁匠那边大都会有登记在册,以备出现命案后官府能透过凶器来查找真凶,这是朝廷的一种强制性规定。
黑暗中,冒着寒光的刀刃缓缓没入了汉子的小腹,并不停地来回旋转,搅烂了他的内腑------
这是李谦头一回杀人,但他此刻表现得格外冷静,脸上丝毫不见慌乱,古井无波的深邃眸子里,隐隐映出的是一道如同上了发条般的机器人在不停抽搐扭动的身影。
第134章 倒赵
突然之间,杭州城里流言四起,赵家独子赵鹏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里,谈论的全是有关他的话题。
毫无疑问,赵公子触不及防的就出名了,没有一点点,也防备没有一丝丝顾虑——不过他这是臭名远扬。
“听说了吗?赵员外儿子的秀才功名是通过科场舞弊得来的,”一家茶楼里,有人如是说道:“想来他们也是使了银钱打点,才能做到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赵家果有通天手段呐——”
“竟有这等事情?”对此,有人表示惊讶,进而怒声道:“都说他们赵家不简单,在京中也有靠山,不想竟是连朝廷开科取士也敢做手脚,简直无法无天!”
“呵,你还当他是有真才实学的?”边上一人嗤笑道:“也不想想赵家那位主儿是个什么德性,就凭他腹中那几分墨水,怎么可能考得上——”
邻桌坐着的多是些年轻学子,听到他们的议论后,立即接口道:“在下倒也觉得前科院试有些猫腻,不料竟真有舞弊之徒取得生员功名——呵,想来也是,就赵家那个不学无术之徒,整日里光顾着欺男霸女了,哪能有什么功夫去做学问?可笑的是,居然也能被取中——”
啪!
有那性子爆裂的,闻听此言更是忍不住拍起了桌子。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等寒门学子十年寒窗又有何用?还比不上人家打通门路来得轻巧,再这样下去,往后咱们的生员名额,可就全让这帮纨绔子弟给占去了!”说着他拍案而起。
“不成!此事得找大宗师评评理,若不给出个说法来,我王源决不罢休!”
“对!”周边一众落榜的学子群起附和,振臂高呼。
“院试取士不公,我等理当到大宗师那里去讨个说法,不能任此歪风盛行,辱了咱们圣人门徒的身份!”
同样的场景,几乎是在城中各处同时上演着。
一群落榜后郁郁寡欢、无处发泄的学子们这下可算是找到了宣泄的对象,在有心人的煽动之下,很快就齐齐将枪口对准了赵鹏,口诛笔伐不说,甚至还有那胆子稍大些的,更是直接鼓动众人集结起来,到督学衙门去同声抗议。
毋庸置疑,这是一场经过有心之人的策划安排,而后迅速酝酿发酵,继而猛然在城内刮起的风波,目标正是赵鹏,甚至是整个赵家。
任谁都料想不到的是,这股“倒赵之风”还远不止于此,也不仅仅只限于士林当中。
正当科举舞弊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外扩散至杭州府境内的每一个角落,以及各方学子陆续汇聚于督学衙门前时,更多惊爆眼球的消息纷纷出炉,迅速占据了坊间热议的头条位置。
“听说了吗?赵家那位二世祖强抢民女,事后杀人掩尸,官府不闻不问,任其逍遥法外——”
“听说过没?赵家公子有断袖之癖,与那苏子阳同食同寝,抵足而眠,俩人之间常走旱道——”
“不知道了吧?那赵鹏依仗着家里的权势,曾和前父母大人的公子交恶,为一青楼女子大打出手,事后府尊老爷亲自出面,勒令老父母不可再追究此事——”不少‘消息灵通之人’,更是当众爆出了许多猛料,“嘿,现在你们该明白,老父母为何会平白丢了官儿吧?”
“你们没听说吧?”有人一脸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前年赵公正新纳了一房小妾,年方二八,生得那叫一个水灵!结果后来呢?这父子俩禽兽不如,共用一女。这个九姨太自打嫁入赵家后,那是一日都不得停歇,陪了老爷陪少爷,夜夜换新郎——”
“——”
仅仅只用了一天的时间,流言便以风卷残云之势席卷了整个杭州府,到了晚间时分,终于惊动了赵员外。
倒也不是他的消息不灵通,而是这几天里,他正忙着筹备运粮入京的一切事宜,而且有关自家儿子的桃色轶闻,以往也不是没传出来过。
然而这终究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真想要较真也没用,法不责众,你根本就查不出流言的源头起于何处。
只不过,他显然也未能料到此次的流言竟会如此凶猛,已经严重损害了赵家的名声,再这么下去,怕是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赵员外就是再傻,都能猜到这是李谦在背后搞的鬼,目的自然是利用舆论来炮轰赵家,进而夺了自己儿子的秀才功名——
不得不说,这一招不可谓不狠,不可谓不毒辣。
读书人向来视功名为第二生命,考中了秀才后再被革除功名,这比一刀杀了他们还要更加让人难以接受,可不单单是声名受损的问题。
科场舞弊,贿买考官,勾结官府,欺行霸市,强抢民女,杀人掩尸,分桃断袖,父子共享一女——
这一桩桩一件件,有的是家丑,虽然无关痛痒,却也着实令人不齿。而有些,则是作奸犯科,严重藐视朝廷法度的死罪了。
这些罪名一旦坐实,依着当今天子的脾气,不杀你满门都算是客气的了。
当然,这些事情也不完全都是谣言,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真的,只是没留下什么让人可抓的致命把柄而已。
不过这并不重要,赵员外自信它们没可能会被证实,否则赵家那么多的仇人,早就该被人整垮了,也轮不到李谦今日的出手。
关键是,流言蜚语的威力同样也不可小觑,闹大了真会被夺功名,甚至就连他的粮长之位都可能会被朝廷剥夺。
在明初,想要成为一方之粮长,不但得是纳粮大户,更要“善名远扬”——嗯,赵员外确实是这十里八乡里有名的“大善人”。
旁人私底下怎么议论不重要,至少在官面上,他拥有良好的名声,平日里“乐善好施”不说,每遇灾荒年节还会施米施粥,名下还领养有不少孤儿,放在后世绝对是能得一面,甚至是好几面锦旗嘉奖的存在。“为富不仁”的名声,也绝对落不到他的头上来。
然而突然之间风向就变了,多年来他们父子俩干过的龌龊事——主要是赵鹏的那些不法勾当和丑闻,现在几乎全让人给挖了出来,且还编排出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可劲儿的往他们头上泼脏水——
这个李谦,简直是欺人太甚!
遗憾的是,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已然是人尽皆知了,这场风波人力注定无法遏止,赵员外对此也有些无能为力,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取中儿子为生员的,虽然是前任的学宪,但现在这位大宗师也与姚知府有些交情,赵家更是给他送过礼的,没道理会轻夺了自家儿子的功名。
因此,事情尽管已经失控,赵家也仍留有保全自身的余地——哪怕是颖国公府的一条看门狗,也不是普通人便能肆意棒打的,何况他自认与京中的堂姑父关系亦不算太过疏远,必要时,大可请动他老人家出面来摆平——
见他沉吟半晌都没出声,边上,一脸焦灼的老管家忍不住开腔提醒道:“老爷,您就赶紧想想办法吧,晚了咱家少爷的功名怕是要保不住——”
“慌什么?”思绪忽然被打断,赵员外面现几分恼意,“行了,该干嘛干嘛去,李谦使得这雕虫小技——哼哼,还扳不倒我赵家!”末了,他又出声吩咐。
“对了,运粮日程再加快两日,你吩咐下去,让他们速速筹备妥当。此番我要提早入京,拜望姑父大人!”
第135章 倒赵(二)
作为一位致仕的鸿儒,沈缙每日都会收到不少拜帖,杭州府里众士子无一不渴望能得他接见。
原因不言自明,年轻的学子们,只要能够一脚跨进这沈家的门槛儿,就算得不到沈部堂的半句指点,也一样会“获益良多”。
别看沈缙赋闲在家,其能量同样不可小觑,天知道这么些年下来,他的那些同僚旧友、各榜同年、门生故吏如今已经在官场上爬到了怎样的高度?而往后的时间里,又有几人会成为六部九卿,多少人将身居要职------这些,都是不可估量的变数。
科举制下,文官乡党遍天下,因此于大明朝的官员们来说,罢官还乡并不可怕。无心朝堂者,大可从此安心作个乡绅地主;贪恋权势者,则可以在几年后谋个还职起复。多的不说,日后东山再起时,官品只高不低,至少也会是个官复原职的待遇,当然这也并非是没有任何难度的。
不过在如今这“官不聊生”的洪武年间,多的是想要致仕还乡的人------这真不是在开玩笑,大明立国至今,单是因贪污受贿罪被杀者就足足有好几万人,天下州府能任满而幸存的官员,可以说是少到令人指的地步。能活下来的这些官员,简直该烧高香感谢诸天神佛的庇佑------
毫不夸张的说,自登位伊始,朱元璋就一直在以酷腕治贪,杀得那叫一个人头滚滚,但贪污腐败之风却仍是禁之不绝。老朱怎么都想不明白的是,自己给予官员的俸禄并不算太少,相反,若是单以普通老百姓的过法来衡量的话,自己给出的官俸还算是很高的,这些人为何还要贪呢?
显然,他忽略了一点,一人做官,到手的官俸可不单只供其自己一人花销而已,手底下养着一帮子家仆杂役,加之官场上固有的迎来送往,那点儿微薄的俸禄真就显得杯水车薪了。
这便是朱元璋与臣子间最大的矛盾所在了,起初他曾明文规定,官吏贪污六十两就要杀掉,后来由于此法收效甚微,杀完一批又会迅涌现出一批------老朱出离愤怒,于是当众言明,今后但凡贪污受贿者,无须再以六十两为限,统统杀了------
然并卵,官员们几乎是“朝获派,夕腐败”,于是洪武爷也很好心地送他们飞升仙界去了。
史料有载,洪武年间曾出现过这样一个比较滑稽的现象,有一批被同时授官的进士并监生共计三百六十四人,一年后杀六人,戴死罪、徒流罪办事者三百五十八人------简称全军覆没。
何谓“戴死罪、徒流罪办事”?
大意就是这人贪赃枉法,已经确认并判了刑,但没人干活怎么办?没关系,老朱想出了个废物利用的法子,先拉下去打几十板子,然后再拎上来继续处理公务------于是乎犯人过堂时,经常能看到堂上审案的某位官老爷也和自己一样戴着镣铐------
其实认真一分析,大明立国之初,因贪污受贿罪被杀者就有如此之多,显然是不太正常的,朱元璋采用的完全就是一种“零容忍”政策。
事实上,任何一个朝代,但凡在开国初期,都不至于贪腐之风太过严重。相对来说,贪污严重者有之,但还算是比较清廉的官员也不会太少,只是这些人几乎全都无差别死在了老朱的无情屠刀之下。
所以说,用官不聊生来形容洪武年的官场并不过分,除去那些不幸卷入谋逆大案中的无辜倒霉蛋以外,单纯的死在任上的官员也仍然还有很多,大多是坐贪污受贿罪而死。因此,这会儿多的是想致仕返乡之人,然而老朱不答应。
此前就曾出现过大批辞官的现象,但朱元璋说了,“奸贪无福小人,故行诽谤,皆说朝廷官难做”。你看,辞官?抱怨?一顶诽谤朝廷的大帽子立马就能扣你头上,你敢走一个试试?
当然,想辞官的多,相对来说想入仕为官的人其实更多。酒气财色四堵墙,想往官场里钻的人绝不在少数,尽管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是有史以来治贪最为严酷的君主。
文人想要在官场上快晋升,无非靠的就是自身的名望,或者是借助他人名望这样的方式。年轻的士子当中,能通过自身出名的人少之又少,李谦显然是个异数。
那么,跟名宿大儒们攀扯上点关系,则成了一种必然的手段。别说是已经有资格入仕为官的举人老爷了,便是许多连个秀才都没能考上的读书人,都渴望能见上沈溍一面。
这当然也很好解释,未雨绸缪嘛。既然选择了科举一途,将来总是想要当官的,十年不行就考二十年,三十年,总有一天会考上的------若能有幸得到大儒提携,那中榜简直就是分分钟的事了,他们如何会不挤破了头的争着要求见沈溍?
每天在府门外投了拜帖,然后耐心等候回音的读书人多如牛毛,沈缙自然也无法做到一一接见,再者他此番回乡,本就是打算颐养天年的,又哪来那么多的功夫去提携后进之士?因此便干脆谁都不见,但不死心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不过这两天里,沈缙明显能察觉到拜帖少了许多,他深居简出,因此并不知晓这几日外边生的那些事情。
正当他心中略感疑惑的当口,老早就搬到德庆坊去和李谦做了邻居的儿子沈天佑回来了。
“爹,外头生大事了!”一进门,沈天佑就急吼吼地出声道。
“什么大事?”沈缙皱眉,“和你能有多大关系?”
“嘿------”自知心事已被父亲看穿,沈天佑一挠头,讪笑道:“有那么一点点关系,不过关系确实不大。”顿了顿,解释一句,“是李兄托我帮忙的。”
“哦?”沈缙目光一凝,转而又是笑道:“这小子,还有事求到我头上来了?”
“什么都瞒不过父亲------”
“少拍我马屁!”沈缙笑容一敛,肃容正色道:“说说吧,外头生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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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倒赵(三)
当沈天佑把事情的经过大抵向父亲叙述了一遍后,沈缙出离愤怒,甚至忍不住当着儿子的面拍起了桌子。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多年在京为官,期间鲜少回家,因此沈缙对于家乡的事情确实了解不多,尤其是与自身并无太大关系的事情,更不会有人专门书信禀知于他。
他知道官场里的许多门门道道,也清楚地方上的豪强多有权势,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在当今天子的铁腕治下,居然还有人如此两面三刀,顶着个十里八乡大善人的名头,却纵容其子为祸乡里!
“乡愿,德之贼也!圣人诚不欺我------”自顾喃喃了一句,沈缙看向儿子道:“所以,你此番回来,是受李谦所托,让我夺了那赵鹏的功名?”
“是,也不是。”沈天佑刻意小小的卖弄了一把,却见父亲面色不虞,当下只好老实答道:“仲卿兄说了,赵员外是颖国公府的远亲,沈家若不愿开罪,他也绝不强人所难------”
“呵,好一招激将法!”沈缙笑赞一句,然后示意儿子继续说下去。
沈天佑接着说道:“他还说,夺一士子功名有如取其身家性命,士可杀之不可辱之,且现任学宪与赵家交情甚笃,未必肯轻易卖咱们沈家这个面子,父亲亦犯不着因此而与赵家结下如此深仇大恨,只需断其仕途即可。”
沈缙听完后沉吟许久,最终笑道:“这小子,倒是愈的深不可测了,此番行事更是滴水不漏,简直就是条修炼多年成精的狐狸!”
“父亲此言何意?”沈天佑一脸茫然之色。
“还看不出来么?”沈缙摇摇头,叹道:“咱们沈家,无非只是他随手落下的一招闲棋罢了!否则他今日就会亲自登门,而不是托你回来给我这老家伙传话了。”
见儿子仍是满脸不解,沈缙暗叹一声,心中略感失望,却又耐心地为他解释了起来。
“试想,李赵两家如今早已势同水火,不斗个你死我活,他们又岂肯善罢甘休?而李谦此番闹出这么大动静,若说只为断了赵鹏的入仕之途,亦或是再施手段、夺其功名,你觉得此事还能就此善了?”
“原来如此------”沈天佑面露恍然之色,却又有些似懂非懂,皱眉道:“可父亲,仲卿兄若不如此行事,又当如何?难不成,他还真能扳倒赵家这个庞然大物?”
“他能否动摇赵家根基,为父也说不准,咱们拭目以待便是。”沈缙一捋胡须,扬眉道:“不过他也太小看我沈家的能量了,哼!便是我如今赋闲在家,欲夺一区区秀才的功名,又有何难?”
明知李谦是在激将,沈缙仍是忍不住上了他的套------事实上,这等微末小事,对一位曾经的兵部尚书来说也的确显得微不足道。
沈缙当即便修书两封,让人分别送往学政衙门与京师。
待得一番交代完毕,随从退下后,他才看向儿子道:“对了,近来林家那边如何?”
“这个嘛------”沈天佑心知他问的是林家与李家的亲事,一时也感到有些难以启齿,犹豫半天才如实说道:“亲事又被搁置了。”
“哦?”沈缙见他如此表情,心中早就能猜出个大概了,因此径直便问道:“林家又出尔反尔了?”
“倒也不算是出尔反尔,只是------”沈天佑有心要为林家辩解两句,想说他们只是延后了婚期,却现那与做了婊子还立牌坊也没什么不同了,于是他也懒得再说林北冀的好话,点点头道:“李赵两家交恶,表舅不欲牵扯其中------大抵便是这么回事了。”
“呵,你这表舅啊,待人行事一如当年。”沈缙哂然一笑,心中却是暗暗叹息------可惜呀,可惜,可惜自家长女早已出嫁,最小的那个也才五岁,若是能再早生几年的话------可惜了李家这么个麒麟儿呀!
生子当如李仲卿,嫁女能嫁个也不错啊------想到这里,不由狠狠瞪了自家儿子一眼,只恨他非女儿身。
沈天佑让父亲凶得有些莫名其妙,却又不敢多问,当下只好默默垂,做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唉,别人家的孩子,有时想想还挺招人恨的。都一个年岁的,凭什么他就能比自己还要更加的优秀呢?害得自家老爹现在怎么瞧自己都觉得不顺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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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李家小楼。
“少爷,不要啦------”
子佩害羞的叫,边上的姐姐子衿同样是满面酡红,羞不可抑。
“这有什么?”李谦一脸正经,语气无比认真地说道:“你们俩一个嘴上有伤,一个腿上有伤,行动不便,少爷我当然得好生照顾着你们了。”
“那------”子衿声音细若蚊蝇,微微低垂着小脑袋道:“那也不能让少爷您来侍候我们呀,何况是------”贝齿一咬薄唇,却又不慎触及到伤口,当即便‘眼泪汪汪’起来,声音却是变得更小了些,“何况是沐浴这等事情。”
李谦见这姐妹俩一脸窘态,心中不由一乐,却又强忍住笑道:“那怎么行?在金陵时,你俩不是还硬要服侍我沐浴来着,当时我也说过不用的,可你们是怎么说的来着?你们说,这都是你们丫鬟的分内之事,哪有丫鬟不侍候少爷沐浴的?”
“呀,少爷你还记仇!”子佩立即恍然,惊叫道:“那毕竟不一样嘛!”
“怎么不一样了?”李谦哼哼道。
他确实有些‘记仇’,当时他初来乍到,面对这个六百多年前的世界既错愕又觉得有些新鲜,结果当晚正在洗澡的时候,这俩丫头却是突然就闯了进来,只说是要服侍他沐浴,并且赶都赶不走------
可以想见李谦当时的窘态,虽说他也听说过,古代的大户人家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甚至是行房时都会有专门的丫鬟在边上全程服侍的------
可他毕竟是个现代人的灵魂啊,哪能轻易接受洗澡时有人在旁观看?即便对方是两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也不行!他总觉得那样的场面说不出的诡异,也显得自己特别的禽兽。
“少爷是主,我们是仆,哪有让少爷侍候丫鬟沐浴的?这------”子衿说着说着,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脸上的红晕迅朝着耳后及脖子根处蔓延,“这不合规矩。”
李谦原本就是在开玩笑,这会儿眼见不单是子衿开始胡思乱想,就连子佩望向自己的眸子里都不觉流露出了几许媚意后,李大官人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玩火行为究竟有多不智,或者应该说是------作死。
他情知二人对自己有着朦胧的好感,却也明白这应该只属于青春期少女的一种自然生理反应------友情之上,恋人未满,亦或是产生了一种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亲情,总之不会是真正意义上的男女之情。
为免场面失控,李谦连忙就此打住,轻咳两声道:“嗯,我逗你们的还当真了不成?”
俩人闻言心中禁不住一阵淡淡的失落,子衿轻“喔”了一声,子佩则是不满地嘟起小嘴儿哼哼道:“少爷你太坏了,又拿人家寻开心!”
李谦“哈”的一乐,随即唤过一名在廊下静候的小丫鬟来为姐妹二人沐浴,自己则独自下了楼,一人在小院里散起了步来。
古人并非全都不爱干净,特别是江南水乡里生长的大户人家,早晚沐浴一遍并不算什么新鲜事。也只有那些满身臭汗的糙汉子,才会不把个人形象当一回事。
当然,李谦没这年代公子哥的通病。
说白了,这些个娇生惯养的阔少爷,这会儿已经渐渐显出了向娘化展的趋势------这并非是在瞎掰,明代士子,尤其是中叶以后的年轻读书人,穿衣打扮简直比妇人还要花哨,有那特别臭美的甚至还会给自己头上别一朵献花------嗯,形象和大名鼎鼎的西门大官人差不多。
这也是为何香皂生意能如此红火的一个重要原因,有需求、受众广才会大卖。
李谦和他们这样的毛病,他自诩是个纯爷们儿,虽然性格里缺乏一些暴烈元素,但爷们儿就是爷们儿,爱干净是一回事,却也还远远达不到洁癖的境界。
所以,李谦实在是懒得一天沐浴个三两趟,那于他来讲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有那时间,不如多躺会儿来得自在------
从内宅踱到外宅,从后院来到前院,李谦正打算再走回去时,大门方向却是快步走来一名小厮。
年轻的门子到他面前站定并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而后出声禀道:“少爷,许捕头正在外头求见。”
“他来得倒是不慢。”李谦轻轻颌道:“带他进来吧。”
话落便站在原地等候,没有要亲自出迎的意思,倒也不是他态度轻慢。
这些日子以来,李谦早已逐渐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言行举止也越显出一位进士老爷所应有的气度。
换言之,他是官,许杰是吏,阶级制度摆在那里,任何人一旦有了逾越的行止,在他人眼中都会成为异类,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入乡随俗,李谦也慢慢习惯了这些该有的礼节,尽管他心里仍对上下尊卑那一套颇为不屑,却无心也无力去改变整个世界。
没办法,懒散的人总是能够随遇而安的,改造世界太累了些,且难度不小,还容易失败------
做人,不能太王莽。
第137章 倒赵(四)
掳劫子衿子佩的那伙凶徒,李谦只在现场杀掉了一人,余下三人自然是丢进了县衙大牢。
虽说杀人犯法,但李谦的行为足可算是正当防卫,只需说成是歹徒暴起反抗,自己才错手杀人即可------大明律中,对于小小的窃贼,当场错手杀死都是“勿论”的,何况是这种掳掠人口的案子?
院中一角,树荫之下,李谦与许杰正在低声密谈。
“他们招了?”
“供认不讳。”
“呵,亡命徒也会有怕的时候?”李谦冷笑,进而淡声道:“那就开始吧。”
随后,李谦又是低声嘱咐了许杰一番,才打他离去。正待转身回返之时,却见不远处的门子目光正望向这边方向,脸上满是踌躇之色。
招手唤他上前,李谦问道:“什么事?”
“禀少爷,是------”门子吞吞吐吐道:“是外头那些人仍不死心,此刻还眼巴巴的在门口守着,就指着今日能够见您一面呢。”
“见我做什么?”李谦微微皱眉道:“我不是早说过了,告诉他们,我们李家暂时还没有纳妾的打算------”
原来,自打李谦高价悬赏,只为找回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一事传开之后,瞬间就使得他晋升为杭州府第一“好男人”,成了不少闺中少女心中的良配,同时也成为许多人家择婿的最佳人选------
试想,他连对待身边的两个小小丫鬟都是如此,哪家的姑娘要是嫁给了他,还不得幸福死?
当然,李林两家的婚约也是众所周知的。谁都知道当初这位李家二公子曾为悔婚一事反出过家门,为此也着实损了不少声名,却都无法做到解除两家的婚事,由此可见李家老爷的心意。
因此,也没人会有非分之想,指望着能让自家闺女成为李谦的正妻。何况李家本就家世不俗,一门三士子的书香门第不说,李谦本人又是堂堂的两榜进士,年少成名,尽管眼下正赋闲在家,但声望日隆,名气一天比一天大,说是良配并不为过,最差也还是位“名士”,一辈子衣食无忧不在话下,挨穷受苦的情况是不存在的。
不过妾的身份太低,一般除了小门小户的人家,没人会考虑将自家的黄花大闺女送人做妾,因为那无异于卖身为奴。
但李家不同啊,光看李大官人这舍财寻人的架势,给他做妾还能受了委屈?怕是比之许多人的原配夫人待遇都要好得多------
有人甚至还能“举一反三”,依此来推论出李家父子三人血脉相连,在这方面应该也比较一致,都是比较疼女人的主儿------于是乎,不少人甚至愿意再退让一步,直言只要是能嫁到李家来,父子三人给谁做妾都一样------
这两日里,不光是省城李家别院被围,便是庄里老宅那边也让许多媒人给堵了个水泄不通,把李经纶父子二人烦得不行------那场面,才真叫做“上门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儿”。
尽管李谦感觉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但仍没有过这方面的打算,毕竟娶亲前就先纳妾虽不无不可,他却不是那种来者不拒的男人。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吩咐过门房那边,把人全给打回去。
奈何并不如愿。
小厮摇了摇头,开口解释道:“您的意思,我们都对那些人说过好多回了,但他们仍不死心,且今日还有说,哪怕是到李家来做丫鬟也好------”说着一脸古怪地看着李谦,小意问道:“少爷,您当真不考虑考虑,多招几个丫鬟回来么?”
“------”
李谦当然知道,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会是怎样的心思。
毕竟,这年代的婚姻遵循着良贱相配原则,门房马夫这类仆役,能娶个主家的丫鬟为妻就是顶好的了------大户人家里的丫鬟,看似地位不高,实则比之不少穷苦人家里的姑娘条件都要更好些,至少在见识上会比她们强上不少,模样上也更娇俏水灵些。
府里的丫鬟数量越多,于他们来讲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李谦可不这么认为。
事实上,李家的丫鬟下人早就足够使唤了,平日里平均分担到每一个人身上的活儿并不重,下人们甚至还时常能偷懒耍滑------这当然也与他这主子的随和性格有关。
诚然,身边时常围着数都数不清、认都认不全的漂亮姑娘,一般来讲,都是可以令世间任何一个正常男人感到心情更加愉悦的。只不过,养那么一大家子人靠的不是西北风,而是大量的钱粮------李谦自认养不起。
因此,哪怕是白送的丫鬟也坚决不能收,不然会被那么多张嘴给吃破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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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被顺利救回,李谦答应的赏格自然也是一分不少,按着当时布的悬赏条件给出了五千两。
鼠脸汉子这下可是乐坏了,他们这些捞偏门、专门赚取灰色收入的人,平时也是见过大笔银钱的,却也从未自己拿到过这么多,的确可称得上是一笔横财了。
但钱到手后,汉子一时却是犯起了难,这钱到底该存放在哪里,才能算是安全的呢?
放家里怕贼惦记,那座低矮的小院,于手段高明的梁上君子来说,无声无息地翻过去根本就毫无难度------最好的存放地点当然是钱庄,省城倒有几家后台很硬的大钱庄,信誉度还是不错的,钱存放在他们那儿还不至于能凭空没了------关键是放哪都没用啊!
打从领回赏钱后,两个县衙的差爷们就跟拜年似的,轮着个儿的上门来了,目的当然是要钱。
汉子以往并未欠下那么多的债务,可如今“债主”却是数都数不清了。这没办法,谁让他以往在官差们手里犯过些不大不小的事儿呢?人家攥着把柄上门收“保护费”,他敢不给么?
于是短短两天的时间里,他就平白损失了大大几百贯钱------这倒真不是出自李谦的暗中授意,而是胥吏本性使然。
试想,手底下管着的某位游食光棍了横财,得了几千贯赏钱后,他们这样差老爷又哪还坐得住?
上门蹭顿吃喝是小事,不顺带着打打秋风,敲敲竹杠的话,都对不起自己身上穿着的这身虎皮!
鼠脸汉子名叫张大顺,和另外两位关系较好的帮闲汉子共同租了间小院,便算是在杭州城里安家落户了。
三人都没啥正经工作,家里原有的那几亩地也在接手后迅变卖了,平日里就靠帮闲打杂来维持生计。运气稍好点的话,也能从衙门里或是道上接些散活儿,日子过得倒是比不少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还滋润许多。
只不过,钱来得越是轻松,花出去也越是容易一些,哥三个或多或少都有些酗酒烂赌的毛病,因此多年下来也都是得过且过,没存下什么家业。
原本张大顺还想着找俩哥们搭伙救人,赚那一万三千贯的赏钱,但后来细细一琢磨,觉着哪怕是三人联起手来搞偷袭,恐怕都不会是那伙凶徒的对手------他们这些小喽啰,打听点道上消息还成,合力擒拿凶徒显然不够看。
这样一来,倒不如报信拿钱来得轻松,于是他才决定一人单干。不过在事后,他倒是也给俩兄弟一人塞了个大红封,并请酒吃饭、下馆子,权当是补偿了。
俩人虽是抱怨满满,却也没再说过什么难听的话,不过可以想见的是,对于自己被官差们敲竹杠,那俩家伙肯定也是在幸灾乐祸的------反正损失的又不是他们。
眼下,张大顺的日子并不好过,那是一种坐拥万贯家财而无力守护的深深沮丧,也是他们这种小人物的悲哀,他已经连着有两夜没睡好觉了。
这天夜里,夫妻俩躺在塌上辗转难眠,为那四千多两银子暗暗着愁。
“当家的,你说你咋就恁没用呢?好容易挣回了大钱,这宅子还没来得及换呢,这讨债鬼们就全寻上门来了------”
“你当我想这样?”张大顺没好气地打断,接着深深一叹道:“没法子呀!这钱他也认主,就会欺负咱们!”
“要不,”妻子提议道:“你明儿一早就出门去寻个靠山?”
“你当那些人都是大善人不成?投帖拜山头,那也是要钱的!”大顺又是长长一叹。
“这可咋办?”
妻子沉吟良久,突然翻了个身,带动起床榻一阵摇晃,“有了!”
“有什么有?你动静小一些成不,回头再压我身上------”
“怎么?开始嫌弃老娘了?”
阴森森的语气令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忙小声赔笑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冷哼一声,继而接着说道:“干脆,你投奔李大善人去得了!”
“李大善人?”汉子略微一愣,随即会意这指的是李谦------自打拿到钱后,自家媳妇就是这么称呼李谦的。
“要不怎么说你头长、见识短呢?李大官人哪是那么好投靠的?不说人看不看得上我,单是眼下他与赵家交恶,咱就犯不着去淌这趟子浑水啊!”
“傻不傻呀你?也不想想,如今这外头的风向对谁家不利,李家还能输了不成?”
“说不好------”
汉子刚要插话,妻子却是一掌拍他肩上,险些给他拍散了架儿------
“你先让我把话说完!”
“你说,你说------”
“你想想看,这回你给李大善人报的信儿,赵家那边当真会查不到?也就是说,咱早就算是得罪了赵家,眼下没收拾你,应该是暂时没腾出手来------”
汉子听得心头一惊,却听自家媳妇继续道:“所以呀,你最好还是指着李大善人能对付了他们吧,若不然,咱家也讨不着好。”
张大顺闻言仔细一琢磨,身子忽然就坐了起来,一脸后怕道:“着哇!我咋就没想到这些呢?”
转而,他又是看向身旁黑暗中的庞然大物,笑赞一声道:“还是媳妇儿你聪明!”
“我呸------”
回应他的,是一道唾弃的声音:“你不说我头长见识短么?”
“有吗?”
张大顺嘿嘿一笑,挠头道:“媳妇儿,你说你,今晚怎么看上去就特迷人呢?”
“真的?”黑暗中,妻子羞答答地问道:“你没骗我?”
“当然是真的!”汉子说着一下就扑了过去。
一声闷响过后,黑夜里,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随后便是人类最原始的美妙音符传出------山寨版。
第138章 倒赵(五)
作为一个鲜衣怒马的富家阔少,赵鹏每逢外出“游学”必是前呼后拥,就算只是在杭州城里随意闲逛,身边也是仆从如云,一众狗腿子鞍前马后并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位主家的独子。每逢与人生冲突时,他们就是最好的打手。
因此,平日里出行时,赵家公子总是派头十足的,名头杭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尽管有些人知晓这对父子的部分恶行,以往也顶多只会私底下骂上几句,再吐几口唾沫而已,面上却是不得不流露出几分虚伪讨好的笑容来,以免引火烧身。
但是,这一次的性质显然生了变化。
赵家父子如今可以说是臭名远扬了,所以众人即便是不敢当着面的指指点点,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们在遇上赵家人时眼神中那浓浓的轻蔑之意,再不复以往那份阿谀奉承。
甚至,赵鹏能够明显察觉到,许多人会在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虽然听不清他们谈论的是哪一个话题,但可想而知,那必然与己身有关,且依着他们脸上那饶有兴致、眉飞色舞并唾沫横飞的模样,他就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好话!
依着赵鹏的性子,若非父亲曾严厉警告,让他在此重要关口不得再惹是生非、火上浇油,此刻早该将那些人全揪过来当面狠狠扇上几耳光了------
尽管他智商有些捉急,但形势也还是能看出几分的,知道眼下自己确实要低调做人,才不会给对手可趁之机。
是的,也就只有沈天佑那种温室里成长起来的花朵,其本人性子又与世无争,没有什么斗争经验,才会看不出李谦目前其实是在虚张声势,真正致命的杀招还没完全展露出来。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试想,赵家与本地官场的势力有着紧密联系,作为冤家对头的李谦又岂会不知?光凭一些流言蜚语就想要对付赵鹏,还把希望寄托在李家与之毫无交情往来的学宪大人身上------此举无异于海底捞月,白费心机。
可赵鹏不一样,尽管他也是一株温室里的花朵,与人争斗时多倚仗权势,但置身其中多年并乐此不疲,总也是会练出几分眼力的。
他看得出来,眼下杭州府里所闹出来的动静虽然不小,但这点儿小事也断无可能上达天听。
除非,李谦手上真握有什么要命的足以坐实他罪名的东西,又或是能让某个苦主答应上京去告御状,真正的把事情给闹大,否则无论如何都动不了有颖国公府罩着的赵家------光凭那几个被抓的亡命徒指认,显然还不够。
赵鹏深知,李谦玩的这一手绝没那么简单,此前他就是因为太过轻敌,才会屡屡在对方手上吃亏------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现在的赵公子,才不会轻易就上了李谦的恶当!
眼下最重要的是不可自乱阵脚,更要低调低调再低调,才能静待流言平息,最后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造谣中伤回去------哼哼,你李谦现在玩儿的这一手,小爷我早在几年前就玩烂了,ho怕ho啊!
一想到这里,赵鹏那原本不太美丽的心情,瞬间就美丽了许多,不过终究是没那闲心再在外头瞎转悠了------毕竟太讨人嫌,又不能动手,当下只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不成想,在大门口却是生平第二次见到了官差围府的景象。
“这帮混账!”
心中压抑已久的火苗‘蹭’的一下就蹿了上来,赵鹏咬牙切齿,恨不得立马就带人冲到李家去,把那个混蛋给一刀砍了------
然而,他再一次压下了心头的怒火。
自家老子今儿一早便运粮往京城去了,真要在此关头中了对方的圈套,怕是没人能出面替自己摆平。
于是,赵鹏一反常态的冷静了下来,竟缓和了脸色迎上前去,就连出声询问许杰为何带人上门时,表现得也是相当客气,就差脸上没笑容了。
许杰却是有些惊讶于他会如此反应了,按照剧本,赵大公子这会儿就算是不敢与他生口角冲突,也该用质问的语气来和自己对话才是------也唯有如此,才符合这位二世祖的性格。
“呵,赵公子!”许杰随意地朝他一拱手,不阴不阳地笑道:“莫不是今日转了性儿?”
赵鹏闻言,终于一扯嘴角,忍不住换上了一副阴冷的笑意。
“我转了性儿?许捕头莫要说笑!我且问你,何故带人围府?我们赵家何人犯了何事,竟值得你们这般大动干戈?”
何人犯了何事?你赵小官人心里难道真就没一点B数?
许杰冷哼一声,心中却是放心不少,赵鹏还是那个赵鹏,丝毫没变!
这就好办了,当下便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打起官腔道:“赵公子,我许某人今日可没想着要围你赵家,谁让你家的恶犬逮人就吠呢?”
赵鹏闻言只是轻轻瞄了自家护院领一眼,眼神中却毫无责备之意,反而像是在无声地赞许他们的行为------这倒也是,动不动就带着一帮官差上门,赵家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许杰见他不应声,倒也不再过多纠缠,一本正经地探手入怀,很快便亮出了一张传票。
“县老爷有令,传你过堂!”
话落又换上笑脸,不过不是招牌式的奉承假笑,而是面带讥讽地看着瞿然色变的赵鹏。
“赵公子,我等也只是公事公办,劳烦你随我们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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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赵鹏所想的那样,造谣中伤只是李谦给他上的一道开胃小菜,真正的杀招还在后头。
如今的情景,与当日他们赵家泼李谦污水何其相似?反正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当事人的名声基本上是要臭了。
不同的是,李谦当时凭着一股子高风亮节,硬是将臭名转化为美名,反而因此收获了个善人的名声,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李谦惯用的老套路是打草惊蛇,屡试不爽的一招。
如此行事,也的的确确是存着那么几分乱其阵脚,继而迫使赵家父子主动露出破绽的心思,不过那并非重点。
事实上,他这回采用的是阳谋。第一步先投石问路,光明正大地亮开了架势,明摆着就是要告诉赵家——
我现在出手对付你了,接招吧!
而赵家要么会自乱阵脚,让李谦一举攻破,要么也只能是选择静观其变,严密关注事态展。
如若他们选择前者,那么李谦再出手时自然就会更加轻松省力些;真要是后者也没关系,因为李谦使得这一手本就不是什么阴谋诡计,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阳谋不同于阴谋,更为准确的说,阳谋其实要比阴谋更加高明。因为阴谋往往存在破绽,一旦被对手识破就会失效,毕竟没人会傻到明知有诈还主动往里钻。
阳谋则不然,它是通过一种光明正大的手段来达到目的的,通常没有破绽可寻。
简单点来说,就是我出了招,无论你怎么接,都依然无法摆脱困境。这一点,历史上早已得到过无数次的证明,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汉武帝的推恩令了。
当然了,李谦这一手其实也没什么新奇的地方。至少在他看来,这无非是市井争斗中惯用的一种小手段而已,终究上不得什么大台面。如果不是赵家父子背后有个傅家在撑腰,他都不屑于去使用这样的小小伎俩。
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何须如此费心思量的算计?更多时候拼的是实力,是背景,是后台!仅此而已。
假设赵家没有颖国公府做后盾,李谦翻手就能灭了他。同理,若是李谦没有这么多重身份的庇护,赵家一样可以轻易干掉他------
归根结底,这才是核心问题所在,谋略只是锦上添花。
在一切强大的实力面前,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是纸老虎。而阳谋,最终拼的还是双方的实力。
坦白说,赵家在京城有颖国公府这样的靠山,确实是足以在家乡横着走了,也没几个人愿意去得罪他们。
但李谦这回还真就打算捋一捋虎须,因为据他所知,在原先的历史上,这位洪武年间的勋贵,淮西二十四将之一,曾七战七胜、为大明朝立下过赫赫功劳的开国将领,似乎是继蓝玉之后栽的跟头,遭到了朱元璋的猜忌------也就是说,这一家其实风光不了几年了。
作为一名穿越者,李谦对明朝近三百年的历史虽不甚熟悉,但大体的走向,重要事件乃至个别比较有名的人物的结局,他还是有所了解的,甚至就连这时期许多有名的诗词,他记忆中都印象颇深。
因此对于明初四大案,靖难之役,土木堡之变这些耳熟能详的历史,他并不会感到陌生;而明朝开创的特务系统“厂卫”,内阁制度及卫所兵制,他也大致知道一些;至于朱元璋和朱棣等一干重要人物的生平事迹,李谦更是不可能全无了解的。
这便是他的优势所在了。
你不是现在风光么?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估计再要不了几年就倒大霉了,我怕你做甚?
更何况,远水难解近渴,京城傅家的触手想要探到浙江来,又哪会那么容易?
所以说,在短期内,这注定是只属于李赵两家的争斗,旁人就算要插手,也使不上多大的力气。
不过,事情在交代下去之后,李谦就没再怎么花费心力了。
既然事前都安排部署好了,只需按照计划进行下去就好,审案的事情自有知县老爷去操心,自己只要关注一下进度就可以了。
李谦现,自打重活了一遭后,自己变得越懒了,王知县不给自己高薪也是对的,毕竟真没上过几天班------
不过他总还是有些羞耻心的,不干活白拿钱也说不过去,因此老早便向对方提过辞去塾师一职。
奈何王知县死活不肯答应,只说他有空便教,“生病时”让小荣来顶替就成------
于是,李谦便把自己的那份束脩划归给了荣荣代领,实际上是不打算再要了,他则每日都安心待在家里“养病”了。
事实上,久静思动,李谦也确实打算出门逛逛了。
无奈的是,他现在成了家喻户晓的“绝世好男人”,一出门就容易被围堵,倒有那么几分后世大明星的味道。
关键是,虚荣心虽然得到了小小的满足,却也着实让人感到困扰。毕竟,没人喜欢天天出去都让人像看猴子似的围观,有那大胆的甚至还会趁乱在他身上揩油------不过是男的!兔儿爷!
这可把李谦给吓坏了,自打被某个粉面男娼摸过手后,他回来用香皂洗了七遍。
之后,就再也不敢随意出门了。
第139章 一个少儿不宜的话题
争斗归争斗,生活还要继续,李谦也真就不希望为这一点点小事而影响了自己的正常生活。因此,赵鹏一案的审理过程中,他极少会亲自插手。
事实上,期间若无意外生的话,结局其实已经可以预见了。
时逢夏末,江南的天气却仍显得酷热难当,稍微动一动身子就能出汗,委实不是个能让人勤奋起来的好天气。
于是,李谦便也心安理得地宅在家里,搬张摇椅到院里的树荫之下纳凉,身侧当然也少不了两位贴身丫鬟的贴心侍候。
不过,李谦觉自打救回她们后,俩人的变化不可谓不大,在自己这位没啥架子的少爷面前,表现得也越“放肆”了起来,偶尔还会向他耍耍小性子,撒撒娇------
对此,李谦其实没有任何的反感,相反还很欣喜于子衿姐妹俩的这般变化。毕竟,他虽已融入这个时代,却不代表着彻底丢弃了一个现代人原有的观念。
深心里,李谦还是比较排斥这种“等级分明”,“上下尊卑”的。这里从不缺少逆来顺受,对男人百依百顺的女人,“悍妇”虽有,却也着实不多,否则那些个怕老婆的哥们就不会因此而“青史留名”了。
眼下,李谦就耐不住子佩的一再请求,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说起了她们最爱听的童话故事------
这并非是没有报酬的,每每说到精彩环节,李谦都会刻意停上一停,然后俩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子佩适时地往他嘴里塞上一勺饱含汁水的冰镇西瓜,子衿则会倒满一杯同样冰镇过的葡萄酿递到他面前,李谦一口饮尽后,才会咂摸咂摸嘴继续往下讲------
“王子终于和那女孩结婚了------”
“然后呢?”子佩迫不及待地问,边上的姐姐及傻妞,亦是一脸紧张地齐齐看向了李谦。
“然后,然后就没了啊!”李谦目光扫过三人,微笑着眨了眨眼。
“哎呀!少爷你太坏了,故事只说一半,让人心里猫抓似的!”子佩这下可就不依了,拽起他一条手臂不停地摇晃着,“快些,少爷你就快些讲吧!”
小姑娘不依不饶,嘟起小嘴儿撒娇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可爱,李谦还真有些架不住这般攻势,只好再一次开口,说起了童话故事《美人鱼》的后续部分。
“回国的船上,人鱼公主一人躲在角落里伤心的哭泣,这时从海中传来姐姐们的声音:‘为了要救你,我们去求魔女,并用我们的头换来这把宝剑,你就用它来杀死王子,把王子的鲜血涂在你脚上,就会变回人鱼------你要鼓起勇气去做,否则明天一早,你将变成泡泡死去。’”
“美人鱼心中非常犹豫,尽管她心爱的王子已经娶了别的女子为妻,但她仍然不太忍心对王子下手,可命运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最终,在那个彷徨而无助的深夜里,她还是下定了决心,趁着王子熟睡之时,缓缓步入了他的寝宫------”
“呀!”子佩忍不住惊呼出声,“她还是决定要杀死王子么?王子最后死了?”
“当然没有。”李谦笑着摇头,接着说道:“看着王子睡着时那安详的面庞,美人鱼怎么都下不去手,最终凄然离去------”
“那她一定是还有别的办法,可以重新变回人鱼对不对?”子佩一脸期待地看着李谦,子佩和傻妞亦是同样的表情,几双清澈灵动的眸子中透出几许忐忑。
“你猜?”
“她------她还是变成了泡泡呀------”子佩说着说着,眼眶禁不住就开始泛红,继而泪水夺眶而出。而子衿和傻妞本来就听得心里格外难受,此刻再让她的情绪这么一感染,于是也哭了个稀里哗啦------
此情此景,着实是让李谦咋舌不已,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玻璃心”?或说是“少女心”?
瞧这架势,不知道的,肯定还以为自己这“衣冠禽兽”怎么欺负她们了呢------
看着远处一名路过的丫鬟朝这边匆匆望上一眼,随即又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跑开后,李谦心中无奈地一叹,心说还好我给你们讲的不是“黑童话”,不然今天就不知该变成啥样了。
好容易才劝止了三个小丫头的悲伤逆流成河,待到哭声暂止后,李谦才有气无力地道:“这样吧,我再讲一个,这回咱不讲什么王子公主的故事了,换个好笑的。”
三人都不说话,只用悲悲戚戚的目光望向他,显然还想再听,却又担心李谦会再说出个悲剧来。
李谦清清嗓子,随口说道:“从前有个太监。”
话落坐直身子,提起身旁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又用手拈起一块点心往嘴里送,之后便端着酒杯半躺回摇椅上,慢悠悠地小口品尝了起来,却是不再开口了。
三人竖起耳朵等了半天,却见李大少爷像是老早就说完了故事的样子,忍不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狐疑。
“少爷,下面呢?”
“------”
李谦一口清酒差点没喷出去,心说你们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下面就下面,前边加上‘少爷’二字算是怎么回事?
“咳咳------下面没有了啊!”
“怎么可能就没有了呢------”子佩小脑袋一偏,嘴巴轻咬食指,脸上写满了疑惑不解,片刻又将怀疑的目光转向李谦。
“少爷,下面真的没有了?”
“------”
------
------
赵鹏的案子仍在审理当中。
虽说有了三名作案凶徒的直接指认,一口咬定他便是幕后主使,但想要坐实堂堂赵家公子的雇凶掳人罪名,光凭人证的力度显然不够。而所谓的物证,即他们从赵家得来的那笔钱款,则被赵鹏反诬为偷盗所得------
毕竟,此前的的确确生过贼寇深夜躲入赵家的事情,李谦还以此为名义亲自带人围了赵家------这么个理由,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尽管后来经官差搜查,并未现“贼人”身影。
因此,在缺乏有力证据,又不能动用刑罚的情况下,钱塘县衙暂时还无法定下赵鹏的罪名。所以从头到尾,赵鹏都是处于人身自由状态下的,王知县也只能是将其当作涉案嫌疑人来对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面对上级衙门所给予的种种压力,王知县越感到此案棘手异常,再要这么无限期的拖下去,恐怕会无端生出许多变数。
直到此刻,他仍然不太清楚,李谦这一回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事实上,无论是之前的分化拉拢、助他掌权三班,还是现如今的赵鹏一案,李谦的任何一步计划都没在行动前透露出分毫,他看不透也实属正常。
不过,出于对李谦的无比信任,王知县还是毅然决然的顶住了各方压力,坚持提审赵鹏。
不过案子也并非毫无进展,比方说一审时,李家派出管事与赵鹏对簿公堂,状告对方掳掠李家侍婢,致使李家平白损失上万两银子------不用问,这是在索要精神损失费了。
赵鹏又不傻,他才不信李谦跟他打这官司是奔着钱来的,否则就不会四处散播谣言诋毁赵家了。他敢肯定,只要自己敢认下这罪名,对方的连环杀招将会接踵而至,赵家也势必会面临灭顶之灾。
果然不出所料,在他否认了犯罪事实后,敌人的后手就来了。
嘴仗打完之后,李家立马抛出了人证,正是那三名早就招认了的凶徒。
对此,赵鹏不屑一顾,仍然矢口否认自己的罪行,于是李家又丢出了物证------
不知怎么回事,赵鹏隐约觉得,李谦似乎并不急着给自己定罪,案子一审再审,却分明撼动不了赵家分毫------按理说,最希望拖延时间的是他才对,怎么李谦反倒是气定神闲,甚至是从头至尾都没露过面,他到底在等待着什么?
时间会告诉赵鹏答案,但在这之前,他又一次收到了衙门让他过堂的传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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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面对着子佩的一再追问,以及小小年纪的傻妞那充满了求知欲的询问目光,李谦着实感到苦恼不已,因为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
那个内涵段子,他也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哪曾想过会生小姑娘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情形?甚至在开口的时候,他都忘了顾及傻妞这么个未成年------好吧,其实她们三人都没成年。
“问那么多干嘛?”李谦狠狠瞪了一眼子佩,佯怒道:“听不懂就一边玩去,小姑娘家家的,问题还挺多------”
子佩嘟了嘟嘴,心里满是委屈。
坏少爷,臭少爷!以前都没这么凶过人家,现在出了名儿了,外头的那些人都争着抢着要进李家门了,你就开始嫌弃人家话多了------
她确实没料到这么一个小小的问题会惹李谦“生气”,因此在挨了顿不轻不重的训斥后,心中越想越是难过不已,只觉得自家少爷这是开始讨厌自己了------女人,天性就喜欢胡思乱想。
心中委屈,眼泪便也跟着不自觉地涌现出来,很快就溢满了眼眶,只低着头站在那儿一言不。
“呃------”
李谦见状,到嘴的话又给生生咽了回去,其实他真不会说出什么重话来,却没想到小丫头的心里承受能力竟是如此的脆弱。
处在摇椅的高度上,李谦分明能看到眼泪在她眼珠子里打转的可怜模样,尽管她并未抬头。
心中不自觉地一紧,连忙缓和了脸色,有些不自然地干笑道:“咳,子佩啊,刚才你这问题问得就挺好,不过呢------”
沉吟半天,都没能想出个合适的理由来搪塞过去,心中不禁暗骂一句:“男人,果然都是贱骨头!”
目光不经意的一抬,竟是瞥见了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正偷偷打量自己胯下------顺着那道目光望去,看见的却是子衿微红的俏脸。
“唔?”
李谦略微一愣,随即脑海中灵光一闪,乐了。
“不过呢,呵,这故事你姐姐知道,回头让她说与你听吧!”
“少爷------”子衿脸色一变,瞬间羞得满面潮红,突然一个转身就跑开了,只留下原地的三人大眼瞪小眼。
第140章 舆论的战场
自打那夜参与花魁梳拢的竞价后,李谦就一直在考虑着一件事情,并为此纠结了许多天。
自己到底该不该上一趟林家?
这里边的情况非常复杂,有些秘密还不到公开的时候,因此即便是明知未婚妻林秋芸对自己心存误会,眼下他也无法真正当着面儿的把事情给解释清楚,那样的话登门又有什么用呢?只怕是越描越黑罢了。
当然了,对于能否见到林家的闺女,李谦都是不抱什么希望的,毕竟老丈人那关也不容易过不是?
可即便是心知眼下的情况不适合登门,他也仍觉心下难安,深深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自责,只因他心中确实在乎那个女人对于自己的看法。
都说好事多磨,若真因此等小事而导致俩人最终的有缘无份,这锅又该谁来背?
不用问,怎么看都是宋忠那个大黑脸的责任!
李谦心中暗暗抱怨了一句,随即抬头看向边上客座的宋忠,十分客气的笑道:“宋检校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宋忠淡淡地瞥他一眼,没好气道:“见你还这么活蹦乱跳的,才发觉我的担心有些多余。”
“------”李谦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扣,怒声道:“合着你还嫌坑得我不够,现在又想咒我死是不是?”
“是我想咒你死,还是你自个儿活得不耐烦了?”宋忠端起身侧的茶盏,径自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后,才看向他颇不客气地道:“对此,你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的自知之明?”
“你想说什么?”
“赵家,你动不得,至少眼下还动不得!”
李谦闻言,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轻笑道:“如果这赵家当真是一头猛虎,此番我还偏要捋一捋它的虎须了。”
宋忠眉头微皱,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李谦则回以一副认真的神情,与他目光对视。
片刻,他轻叹一声,问道:“你决定了?”
“早就想好了的事情。”
“何必呢?”宋忠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身子后仰,微微阖上了眼脸。
李谦见状,也不出声,自顾捧杯饮茶。
这个问题无须回答,两家早已势同水火,早一刻或晚一刻爆发全面的冲突,其实并无太大的分别,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把握还是有的,他从不做毫无把握之事。
屋内沉寂了片刻,宋忠忽然从椅子上起身,语气不无抱怨地道:“你既有胆子对付赵家,又为何连日不敢出门,躲在家里做这缩头乌龟?”
“我本就不喜出门啊------”李谦眨巴眨巴眼睛,正打算做出一副无辜的宅男表情,却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我呸!你深居简出是不假,但也还不至于严防死守到如此地步吧?”宋忠冷笑,“近日来,你唯一出门的一次,身侧足足带有八个随从------这份小小心思,还妄想瞒过我的耳目?”
“呵,这你都知道哇!”让人一言戳穿,李谦眼睛不由一瞪,随即又是尴尬地笑笑:“不愧是顺天府第一号的特务头头,社会社会------不过你这么关心我的事情作甚?”
“哼!怕你让人给杀了,到了御前我不好交代!”宋忠傲娇地一昂首,“稍停孙茂会过来,小住于你府上,暂时充当你的贴身伴当------”
李谦闻言眼睛一亮,这不给我安排高级保镖来了么?锦衣卫百户,屈身给自己当一名小小的贴身伴当,随身保护呀!这规格,啧啧------美滋滋!
心中一兴奋,便忍不住出声打断道:“你怎么会有这等好心?”
“我------”宋忠话音一滞,狠狠瞪了他一眼,“怕你死了,圣上面前我不好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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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学道始设于正统元年,洪武年间还未有“学道”这一说法,只沿袭元朝旧制,于各行省设有儒学提举司,提督一方学政。
最近的督学衙门颇不平静,每日都会有不少之前落榜的学子聚众而来,堵在大门口高声抗议,直呼院试取士不公,让赵鹏这等品行不端之人得了秀才功名,要求严惩赵鹏,彻查科举舞弊之事------
舆论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加上有李谦刻意安排的人在士子当中煽风点火,不时抛出“重磅新闻”,游行示威之事便愈演愈烈,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起初还只是府城周边的乡县上学子们的抗议,随着时间的酝酿,消息的传播范围也越来越广,已经逐渐遍及了整个杭州府境,甚至就连邻近府县都有不少士人赶来凑热闹的------毕竟这年代的读书人是真的很闲。
当然,许多事情并非空穴来风,那些隐秘的传闻也不全然是造谣,虚虚实实间让人真假难辨,但都被传得有鼻子有眼,提供一手爆料的消息灵通之人也是言之凿凿,由不得人们不信。
赵鹏品行不端早有定论,这是不争的事实,何况此前还有诗会上沈溍对他的严声痛斥,更是加重了士子们心中的权威性。
试想,连当朝的兵部尚书、文坛大儒都这么说了,那还能有假?
学子们表现得义愤填膺,实则另怀心思,只因他们先前落榜导致的心情抑郁,如今才会这么急切的寻找一个泄愤的关口而已。
很显然,李谦给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虽然时间上晚了一些,但效果却不会打上多少折扣,因为人性里大都存在着一个爱翻旧账的属性。
当然了,怪也只怪赵鹏确实引起了公愤,因为从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丑闻当中,根本就挑不出来一件是能容于士林的------或许人群当中也有人干过那么一两件难以启齿的丑事,但只要还没被人翻出来,他们就还是谦谦君子,圣人门徒,表面形象相当的伟光正。
事情越闹越大,但现任的提学大宗师却是雷打不动,始终都不予以正面回应。文人们对此也有些无可奈何,除非真的有人愿意跋山涉水上京去告御状,否则他们还真就拿这位大文宗没办法。
但事实上,都想着日后要入朝为官,眼下谁又愿意当这出头之鸟,平白沾上这样的污点,去得罪官场上的大佬们呢?法不责众下的呐喊助威还成,真刀真枪就真没人愿意去干了,这年头可没那么多书呆子!
话说回来,现任提学不惧这场面也并不让人意外,毕竟主持上一届院试的人是他的前任,不说舞弊之事多半是有人恶意造谣中伤,就算事情属实,最终捅破了天都和他没太大的干系,到时推诿一番,朝中再有人帮着说上几句好话,倒也不至于危及仕途。
因此,提学大人很淡定。
不过事情又远非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事实上,这位老大人正在暗中查访,此次闹事的学子中究竟是何人挑头,煽动众人情绪的。
经过连续几日的纠察暗访,事情总算是有了些许眉目,他找出了整场风波中一直活跃于士人当中的几名可疑人选------
门前的人群仍在鼓噪不停,边上守卫的几名差役也是全神戒备,一旦发现他们有冲撞衙门的苗头,便立即向发声示警,里边轮值的弟兄自会抄家伙出来助阵,坚决不能让这些文弱书生给踢了馆子!
忽然,衙门里梆声四起,紧接着门口便涌出两队全副武装的差役,迅速朝着大门两端并列排开,气势十分唬人。
人群中的几道身影立即警觉,身子一矮便想开溜,不料紧随其后走出衙门的大宗师人未到声先至,嘴里只蹦出了简短有力的两个字。
“拿下!”
一群如狼似虎的差役齐声应诺,随即一拥而上,眨眼间变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包围圈,并逐渐朝里靠拢,令门前的学子们插翅难逃。
伴随着几声喝斥,差役们很快就从人群中揪出了几名首犯,押到了学宪大人的面前。
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几名学子,这位老大人也不废话,大手一挥道:“蓄意煽动考生闹事,先笞四十,以儆效尤!”
随后,他面带威严地踏前两步,目光扫视门外众人。
众人见状纷纷垂首后退,不敢与他目光对视,全场鸦雀无声,全无先前的那股子嚣张气焰。
他们确实是让这位大宗师给震慑住了,连日来的沉默应对,到这一刻的瞬间爆发,一省学宪的官威尽显。也由不得考生们不表现出恭敬的姿态,毕竟面前之人乃是掌管他们步入仕途第一道关卡的上官,一言便可断其一生仕途。一旦惹火了他,随手就能给你扣顶帽子,让你此生都无法再参加科考------在这一点上,一省学宪的地位才是真正超然的。
两方初一对峙,胜负已见分晓,年过四旬的老学宪轻轻颌首,显然对此十分满意。
“本宪知晓尔等求取功名心切,但切不可为此而受了有心之人蒙蔽,步入歧途!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惟望尔等皆能一心向学,不与旁门左道之人合流,如此方能不负十年寒窗------”
一番引经据典,长篇大论般的谆谆告诫之下,底下众人已是士气全无,不复初时的义愤填膺。他们也都不傻,经过大宗师这么一番点拨,似是心头突然明悟了一般,醒觉自己或许真是受了他人的利用裹挟,才会有此荒唐行为------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起的头,随即便是一阵高声齐呼。
“我等定不负大宗师教诲,潜心向学,以报家国社稷!”
“我等定不负大宗师教诲,潜心向学,以报家国社稷!我等定不负大宗师教诲,潜心向学,以报家国社稷------”
待得众人高呼着口号行礼作揖过后,老学宪才淡淡地挥了挥手。
“好了好了,尔等既有心悔改,本宪亦不欲加罪苛责,今日只揪首犯,散了便是。”
“多谢大宗师------”
众人又是哗啦啦拜倒一大片,那一派毕恭毕敬的模样,比之平头老百姓们年节求神拜佛时都要更加虔诚几分。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台阶上的老大人唇角微微噙着的那一抹笑意。
舆论,再一次受人引导,流向他该流去的方向。
事情似乎终于得以圆满解决,然而,学宪大人的眼角余光却是注意到,边上一名小厮在与差役一番交涉后,由角门悄然入了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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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没错,诈尸了。
三本扑街,本来打算封笔,再也不写小说了,心中的故事却是在日夜谴责着我,让我明白自己至少还背负着一个填坑的责任,再怎么着,这本也要写完才对。
看的人是多是少也无所谓了,只为让自己心安,故事必须坚持写完!)
第141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儒学提举司,后衙。
现任浙江提学杨文安坐在大案后方,微微低头看着手中书信上的内容,脸上隐约可见几分阴霾。
事实上,有关赵鹏的功名一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虽说他不是直接责任人,但要面对的舆论压力也是可想而知的。一个处理不好,纵容包庇罪总是跑不了的------当然他也不算太冤枉,毕竟他收受了好处,袒护赵家也是事实,只不过态度表现得还不够明显罢了。
为官多年,经验老道的杨文安自然不会放任事态恶化,他心中早有应对之策,并且目前正在进行当中。但眼下这一封书信,明显打乱了他心中的计划。
这是一封来自京师太学的书信,写信的人是现任国子监祭酒,胡季安。
国子监乃是大明朝最高等学府,祭酒自然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历任人选皆由天子亲自选定,其份量不可谓不重。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国子监祭酒也算是杨文安的半个上司,因为各地学宪都背负着为国子监输送人才的重要任务。
而此次,杭州的这场风波竟然惊动了京师国子监,且还劳动堂堂的祭酒大人亲自给他这位远在地方的学宪写亲笔书信,施加压力,这背后必然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推动,否则胡季安吃饱了撑的才会管这事儿!
不光如此,从书信上的内容还可得知,国子监已然在赵鹏之事上做出重要决断,免除赵鹏本次的入贡名额,并责令杭州方面另择人选,从京师国子监发来的公函此刻已然在路上------眼下虽还未到拔贡时间,但国子监与提学衙门之间,内部早已选定了人选,只是尚未公诸于众罢了。
也就是说,不管杨文安革不革赵鹏的功名,京师那边已然截断了此人的这条入仕之途,怕是今后都别想再入贡国子监了。
那么,对于赵鹏之事,杨文安这位学宪就不可轻率处断了。
正当他犹豫不决之时,下属来报,几名闹事的首犯已然招供,供认出他们是受了他人指使,才煽动考生聚众闹事。
“他们是受了何人指使?”
“是------”差役略有迟疑,进而才恭声答道:“是府衙检校,宋忠。”
杨文安默然片刻,挥挥手道:“本宪知道了,你下去吧,将人都给放回去。”
差役应诺退下,杨文安却是颓然一叹,这事儿,自己管不了了。
这样一个答案,本在他的意料之中,却又出乎意料之外。
如今,整个杭州官场的人都知道,李谦背后的靠山是宋忠,而宋忠正是锦衣卫。可见李谦此人非常聪明,哪怕安排人造谣中伤赵家,都打着锦衣卫的旗号。
如此一来,即便是自己揪出了那几个喽啰,也没法再顺藤摸瓜往下查,因为宋忠根本就不可能会配合。而反过来说,杨文安也还犯不着为了一个本地豪强赵家,去得罪锦衣卫。
退一万步来说,颖国公府又如何?国子监率先发声表态,自己已是独木难支,回天无力了。再不处置赵鹏,等着李谦再出后手,坐实赵鹏的罪名,然后上道折子参上自己一本么?
本来就和赵家勾结不深,如今在各方压力之下,杨提学也只能是选择妥协了。
毕竟,他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士子闹事,要求革除赵鹏功名,他不为所动;沈溍亲笔书信送到他的面前,他仍然不为所动;赵鹏涉案,钱塘县衙提审,他还是不为所动。
连日来,自己做得已经足够多了,死道友不死贫道,赵家也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杨文安不知道的是,国子监内部的纷争也不小。
原国子监祭酒龚敩,那是出了名的老顽固,治学态度十分之严谨,有他掌管着国子监一应事务,旁人想要在入贡人选上有所偏袒,简直是难如登天。因此,每一届拔贡入国子监的学生,无一不是品学兼优之辈,那位老祭酒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但自打这位新任祭酒胡季安上来后,对于选贡一事就放宽了许多,这也给了国子监内部及地方上营私牟利的机会。
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清贵如国子监也没能避免这样一个现象。
胡季安新官上任,不服气的下属可有不少,上任以来的诸多做法,亦是早已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这些人虽然人数不多,却个顶个的倔脾气,又一心奉行着前任老祭酒治学的标准,自然也就对于这么个新上司截然不同的管理方式有所不满,于是纷纷聚拢到了国子监司业的帐下,想尽了办法和胡季安对着干。
胡祭酒的压力本来就不小,如今又出了赵鹏这么一档子事儿,他自然不愿让那些人给揪住把柄,弹劾自己。加上有曾经同朝为官的沈溍写给他的那一封信,就更是迫使他做下决定,取消了赵鹏的入贡名额------反正都是要得罪人的,得罪哪一方都没太大的区别,只是他还犯不着授柄于人。
各方的顾虑,常人又哪能掌握得门儿清?唯有全程布局把控,又有宋忠提供京师方面情报的李谦,才能算计得如此精确了。
虽远在杭州,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准确的情报,在一场争斗中究竟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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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全都给放出来了?”
书房里,李谦笑吟吟地抿了一口茶水,而后轻声叹道:“这个杨提学,总算是能看清当前形势了------你现在就回衙里,告诉县尊,可以用刑了。”
许杰听得一头雾水,心说这就成了?提学衙门可还没说要革除赵鹏功名呢,如何动得大刑?
李谦自然看出了他脸上的疑惑,一脸高深莫测的笑道:“这之前,还得再推一把,你让小荣行文提学衙门,就说赵鹏品行不端,乡里皆闻,此番涉嫌要案,惟有革其功名,方可进一步追问查清真相------”
话未说完,许杰已然心领神会,欣然领命道:“卑职明白了!”
走出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朝里张望了一眼,直到此刻,许杰还仍是难以相信,这一局竟会是全然出自李谦之手------他怎么都难以将眼下这番老谋深算的布局,和那张年轻得有些不像话的秀气脸庞联系到一起。一念于此,不由深深打了个寒颤。
这个李师爷,果然很不简单!
屋内,李谦闭目沉思片刻,心中又将整个计划重新捋过了一遍,发现不曾出现过任何差错后,一颗心才算是彻底放下。
好戏似乎才刚要开始,但似乎,结局已经毫无悬念了。
李谦心中顿觉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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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提学衙门的文函发出,决定革除赵鹏功名后,杭州官场彻底炸锅了。
但这还不算完,随后各方人马又打听到,国子监业已决定,取消赵鹏的入贡,另选一人入国子监后,官老爷们全都被这个消息给震懵了。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由于时间紧迫,重新选入国子监的人已经不再受外界干扰了,直接由杨提学提名,选中了赵鹏的好友苏赫入贡------为此,苏赵两家的下人们都快打起来了。
白捡了个大便宜的苏子阳正命人备车,打算亲自登门赔罪,却得知钱塘县衙再次开堂问案,赵鹏已经让差役们传唤过去了。
素来机敏的苏赫,早已从这一连串的意外当中,嗅出了非同寻常的味道。
杭州城,看来是真的要彻底变天了!
“少爷,少爷------”
听到随从轻声呼唤,苏赫才缓缓从失神状态中回过神来,眼中逐渐恢复几分清明,继而狠狠咬牙道:“这个李谦,竟然殃及池鱼!”
随从没听懂他的话,只出声询问道:“少爷,咱们还去赵家吗?”
“赵家?呵------”苏赫摇头苦笑,喟然叹道:“人都被传唤上堂了,咱们还去赵家作甚?这一回,赵家怕是药丸了,不去也罢------”
那人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转身便打算去让马夫卸车,身后的少主人却是再一次开口了。
“等等,备上厚礼,去李家!”
“哪个李家?”随从满脸不解。
“还能有哪个李家?咱杭州城里,排得上号的总共有几个李家?”苏赫心中一肚子的无名之火,却又无从发泄,于是便一股脑儿的全撒在了这名傻愣愣的下人身上。
“德庆坊,李家别院!”
“李------李家?”随从小心地确认了一遍,心中却是更加疑惑了,两家虽然算不上死对头,却也是冤家路窄吧?还能劳动少爷备上厚礼,亲自登门?
“还不快去!”
“是是是------”
第142章 密谋
李谦的一连串设计,终于将赵鹏一步步逼入了绝境,且这还只是个开始,难说往后他还会再使出怎样的凌厉杀招,令赵家彻底走向毁灭------
是人都有惯性思维,苏赫也不例外,他无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种思维误区,总觉着自己这国子监生的身份来得太过蹊跷,难说不是被李谦给算计了。
也就是说,他直觉这是对方的顺手报复,既夺了赵鹏的功名,又把锅给甩到了苏家的头上,让赵家以为苏家也在此事上出了力,甚至很有可能早已与李谦暗中有了勾结------然后,李谦这个布局之人则乐见其成,坐看苏赵两家反目成仇,打得你死我活,打出脑浆子来才好------
阴险,太阴险了!
苏赫坐不住了,原本还想着去找赵鹏解释清楚,而后继续作为旁观者来观望局势的他,在得知赵鹏再一次被提审后,立即就意识到自己已然无法置身事外了。
要么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声援赵家,要么改旗易帜投靠李谦,否则无论哪一方抽出手来,自己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如今的局势已经逐渐明朗,是人都能看出,赵家已然落入了无法自救的颓势,怕是等到赵粮长从京师赶回来时,赵家已经没了,在码头迎接他的很可能会是办案的官差------
因此经过反复思量后,苏赫选择了后者,毅然决定倒向李谦这一边。
树倒猢狲散,倒戈的可不仅仅是一个苏家。当赵鹏功名被革的消息传开后,钱塘县衙再一次开堂问案时,各级衙门破天荒的保持了缄默,不再过问案情的进展。
李谦的目的已然达到,但事情远未就此结束,单凭一桩掳人的案子,也是不足以扳倒赵家的。
不过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计划总得一步步的实施,眼下最紧要的,自然是坐实赵鹏的这一项罪名,至于往后------赵家这些年来勾结官府,做下的违法乱纪之事本就多不胜数,虽然他们掩盖得极好,但想要揪出一两件来也不会太难,只是当下的时机还不成熟而已。
事实上,苏赫的弃暗投明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根本就不是此前计划中的一环------李谦倒也乐得搂草打兔子,顺手将他拉上了贼船,以便能知晓更多赵家曾经做下的龌龊事。
有了苏赫提供的情报,再想要翻出赵家屁股底下的烂账,自然也要比原先更容易些。不过这人的可利用价值也不算太大,知道的核心机密不多,毕竟与他关系亲密的人是小赵,而非老赵。
不出意外,当李谦破除了外界存在的种种干扰因素后,王知县办起案子来也相当的得心应手,进展得异常顺利。
当天下午,李谦就得了消息,堂审结束后,赵鹏因罪入狱,被县衙收押了。当然这人也是十分之嘴硬,三木之下才堪堪松口,承认那些凶徒确实是受雇于他,才掳劫了李家的那对丫鬟。
折腾了这么些时日,赵鹏总算是招认了自己的罪行,不过隐患仍然存在。通常在这种情况下,透过刑讯逼供得到的犯人口供是非常不牢靠的,一旦将来出现变故,有外力介入,案犯就极有可能反咬一口,推翻先前的所有供词------
如此一来,反倒像是李谦在给自己挖坑了。但这也是纯属无奈之举,赵鹏只要一天不入狱,后续的计划就难以展开分毫,因为慑于赵家的权势,压根就没人敢站出来指认他们之前所犯下的种种罪行。
唯有造势,营造出一股赵家日落西山的假象,才能引出更多喜欢落井下石的人,以及那些真正受过他们欺凌的苦主。
事实证明,这样的手段也是行之有效的。当李谦将赵鹏一手打入大牢后,终于使得不少人开始相信,他有能力扳倒赵家这么个庞然大物了。
然而,一个赵家的倒台,也关乎着不少人的身家性命。
在这之间,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就一定不会受到牵连,那些与之勾结不深的,有心想保赵家,却又担心一脚陷入泥潭,无法抽身,所以才会出现这一集体沉默的景象。
说到底,还是趋利避害的心思在作怪,也只有陶晟和姚春这两个老狐狸,才没让这阵势给吓退了。
事实是他们退却也没用,赵家一旦出事,他们必然当其冲,难逃干系,不会有任何的侥幸。
不过这俩人如今同样也不急于表态了,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改变不了赵鹏功名被夺的事实,也只能是从这桩案子上入手了。
品香阁的天字号雅间里,两位穿着便装的官老爷屏退了左右,正在商谈具体的应变计划。
没办法,赵家目前无法自救,陶晟与姚春作为赵家在官场上的护航人,断然无法做到袖手旁观,眼见赵家走向灭亡而不伸之以援手。
这倒不是说他们为人有多仗义,纯粹只是相互之间的利益纠葛太深,想撇都撇不开------他俩谁都不敢肯定,赵员外一旦被入罪,之后会不会因为吃不住刑罚,连带着把所有与他们相关的秘密都给招认出来,包括设计杀害前任检校之事。
而这一切,或许正是那站在李谦背后之人,宋忠想要得到的结果。
俩人一致认为,此次事件的真正主导之人其实并非李谦,而是宋忠!换言之,宋忠极有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许在他们的计划当中,赵家只是一个突破口而已。
真正的目的,还是想要破获杭州官场上的这桩大案!
这并非凭空猜测所得,以锦衣卫的情报渗透能力来看,查出一个赵粮长可不是什么稀罕事。再要往下深入,顺藤摸瓜揪出来的可就是他们这些个大人物了------
“大人,咱们不能再这么观望下去了!”姚春一脸心有余悸地说道:“种种迹象表明,这根本就是一套连环之计,我们必须得想尽办法来保住赵家,否则后患无穷!”
陶晟对此自然是深表赞同,只轻轻颌道:“不错!我也看出来了,他们玩的这一手可不简单,环环相扣,不知不觉间便已将人逼至绝境,再不加以阻止,怕是下一步就要牵扯到咱们头上来了。”
“那么,依您之见------”
“赵家,必须要救!”
“该如何救呢?”
“------”陶晟心说,我要知道还用得着跑这来跟你商量?早该出手救人了!
“咳咳------”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他才一手捋着略见花白的胡子,看着姚春缓缓说道:“姚知府有何高见?”
“这个嘛------”姚春被问得心中一阵阵苦,迟疑半天才不得不开腔道:“此前下官倒也想过几个对策,只是细细斟酌过后,又总觉着不太妥当------”
“但说无妨。”
“是。”姚知府定了定神,而后说道:“莫如咱们亲自出面,从王伦手中接过此案?如此一来,局面便不再那么被动了。”
陶晟闻言,缓缓摇头道:“确实不妥!这桩案子审到现在,也无非就是个掳人的罪行而已,算不得什么重案要案,如若咱们此时强行插手其中,受人诟病不说,王伦那个书呆子也断然不会答应------这嘴皮子官司即便是打到御驾之前,咱们都是不占着理儿的,且还容易惹人生出疑心,实非上策!”
“是是,下官也正是有此一虑,才没敢贸然插手此案。”姚知府连连点头。
“那么,你可还有良策?”
“还有一计,只不过得兵行险着------”
“哦?”陶晟眉头一跳,“说来听听。”
姚知府没有再开口,只一脸神秘地抬起右手,放到自己的脖子跟前比划了一下,陶晟便全都明白了。
“你是说------照方抓药,给李谦也来上这一手?”
“非也!”姚春摇了摇头,微眯起眼,一脸阴鸷地道:“事要做绝,要杀,就不能光杀一个李谦,连带着宋忠也要一并除掉!”
“不可!万万不可!”陶晟倒是没料到,此人如此心狠手黑,锦衣卫杀一次还不够,居然还打算依样画葫芦再来上这么一回,脑袋还要不要了?
“有些事情,可一而不可再,宋忠,杀不得!”
“大人------”姚知府嘴角一扯,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来。“这事儿,其实已经由不得你我二人来做主了------”
“此言何意?”陶晟心头一惊,瞬间有种被坑的感觉。
“早在之前,姓赵的便已对李谦等人起了杀心,若非下官当时苦苦劝戒,恐怕他们老早就动手了,然而此次------”姚春长叹一声道:“李谦的一再挑衅,怕是赵公正心中的那一点点顾忌,也早让他给激得荡然无存了。”
“------”陶晟这一回彻底慌了神,这些个地方官们还真是不知死活呀,胆敢一再挑衅天子威严,他们是无知者无畏,没真正见识过洪武爷的龙威啊!
一想起龙庭上那张虚皆白,不怒自威的龙脸,他就感觉如坐针毡,竟是一刻也坐不住了。
“不成!绝对不成!绝不能让他们得了手,否则你我处境危矣------这个姓赵的真是该死,是谁给他的胆子,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谋害朝廷命官------”
陶晟不安地在屋内来回不停踱步,神色十分慌乱,就连口中说出来的话都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姚春见状,忙出言安慰道:“大人不必忧心,此事本就与你我二人无关,如若真的生了,咱们也大可撇清自己-------”
啪!
不待他的话说完,陶晟已然转身重重一拍桌案,勃然怒斥。
“胡闹!你当这只是三岁小儿过家家的游戏么?死的人可是堂堂天子亲军,横行朝野数年,令满朝衮衮诸公闻风丧胆的锦衣卫!还有那个李谦,他可是天子宠臣,深入帝心,否则光凭他闹出来的那么些动静,放别人身上早该降旨问罪打板子了!姚春我告诉你,此二者在圣上心中的份量,可不比杭州官场轻上多少!你觉得,咱们能轻易撇清自身干系么?”
“这------”姚知府一时哑口无言。
事实上,他先前也觉得事情比较严重,但所能想到的点又太过简单了些,因此才会误以为只要小心谨慎对待,从头至尾都不沾上一分一毫,便可高枕无忧------如今看到臬台大人竟有如此反应,才猛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可能远非自己所想的那般轻巧。
姚春嘴唇蠕动了几下,才艰难地问道:“大人,要不,我立即回去调动人手,于德庆坊周边日夜巡哨,震慑一番,以免那邪教中人轻举妄动?”
“此法可行,但还远远达不到震慑的效果!李谦近来深居简出,倒是暂时可保性命无虞,可宋忠那边,纵是功夫了得,怕是也难逃暗算。”
“那依大人之见------”
“敲山震虎!”
陶晟的脸色逐渐恢复平静,而后面容冷峻地下达了命令。
“紧急下公文,命钱塘、仁和二县即刻调集三班衙役、境内巡检,协助府衙、臬司于杭州城内外全力追捕查剿邪教不法之徒,但凡现可疑之人,一律进行逮捕,详加问讯!”话落,他嘴角渐渐浮现出一抹冷笑。
“不出两日,他们便会主动上门求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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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粮长起运税粮入京,沿水路运河出了苏杭段,途经无锡、常州、丹阳到镇江,而后又改道入长江,直抵江宁府。由于船上都装着满满当当的粮食,航行时自然不会太快,因此足足耗费了小半个月的功夫,才算是到达了金陵帝都,这趟运粮之旅也终告完成。
此时的赵员外,尚不知杭州城里的局势如何演化,尽管他出行前曾留有人手,密切关注事态进展,消息也没那么快就传达过来。
到达京城后,他先是到户部去交了差事,然后在两名仓大使及一干户部属吏的监督下,卸船清点税粮入仓,才算是圆满完成了这趟差事。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又是足足耽搁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待得他歇息半日,正打算登门拜望自己那位堂姑父时,杭州那边正好也来人了。
然而,来人带给他的却着实是个坏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
“你说什么?我儿被革除了功名,还打入了大牢?!!”
听完下人的禀报,赵员外怒不可遏,当即就将手里的茶杯给狠狠摔了出去。“好个李谦!好个王县尊!好、好、好,你们一个个都好得很!这笔账,我赵某人记下了!”
也怪不得他会大雷霆,儿子功名被革,仕途之路让人生生给切断了不说,如今还深陷牢笼,随时都可能会被定罪,或遭遇不测,你教赵员外如何不怒?
堂堂粮长之家,地方豪强,当朝勋臣远亲,竟是让人给欺凌到了这般程度,这可是多年来的头一遭。这一回,赵家真的是颜面全失了。
咆哮了一通后,赵员外强抑住心头怒火,冷声问道:“我临走时,曾让你们密切留意李家别院的动静,那李谦的近况如何?”
下人一脸恭敬地抱拳道:“李谦极少出门,偶有出行,也是随身带着多名随从,护卫身侧不离半步,旁人难以近身。”
“呵,倒是警惕得很!”
与潘宁达成协议,安排人手行刺李谦终究还是十分隐秘之事,不宜泄露分毫,因此赵员外只是冷笑一声,便不再在此事上多言,转而问起了官场上的动静。
不出意料,多数人选择了观望,就连一向与赵家最为亲密的陶臬台和姚知府都态度不明,着实令他有些愤恨。
不过他也清楚,那俩人都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在没把握时不出手相助也实属正常,但因着他们与自己的诸多牵连,应该还不至于袖手旁观------若是让他知道,原本正打算伸以援手的两位官老爷,在明确自己正打算取李谦等人性命后,毅然选择了竭力阻止事情的生,不知又会做何感想?
暂时能得知的消息也就这么多了,赵员外终于意识到了李谦的可怕之处,竟是趁着自己入京之时痛下黑手,欲置赵家于死地?
尽管眼下的局势显得十分糟糕,但还算有救,毕竟自己此番提前入京,就是为了搬动靠山来的,所以只要王知县查出来的事情还不够多,自家儿子能稍微争气点,咬紧牙关多撑几日,自己也该赶得回去了。
眼下最为紧要的,当然是赶紧去找姑父大人救火了。
于是他立即吩咐下人备车,在贴身侍婢的侍候下,急急忙忙地整理了一番冠带,而后径直奔往当朝户部侍郎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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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一不小心就写了两章的字数,这种事情果然需要灵感。。。)
第143章 七夕将至
作为钱塘县衙里明面上的第二号掌权人物,荣荣近来的日子过得十分忙碌,却也充实。
每日清晨早起授课,教书育人,学生自然只有一个,即王知县家的熊孩子,王小胖。午后则帮县尊大人处理公务,顺带着熟悉县衙三班六房的各种运作,为将来可能会进入的仕途提前做好功课。
洪武年间,幕僚和书吏提拔为官的也不少,虽然最后大都难以升到高位,却也算是在朝谋了个一官半职,足可光宗耀祖了。
下学的时辰一到,受尽了圣人书籍折磨的王小胖出一声似小狼崽般的欢呼,随即便一溜儿跑出了学塾,用与之身形完全不符的敏捷迅消失在了夫子小院,当真是畏书如虎------
小荣独自一人收拾好了桌案,随后也出了屋,抬眼却瞧见正往这边快步走来的小祝。
俩人作为大老爷的心腹下属,如今在县衙中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切自然都是托了李谦的福,且他们又师出一门,因此俩人间的关系倒是不错。
“小祝呀,找县尊有事儿?”小荣笑着开口打起了招呼。
“不找堂尊,师兄,我是来找你的。”小祝笑应一句,而后说道:“先生让人传话,请你过去呢。”
“哦?可有说了是何事?”
“没有,来人支支吾吾的,话都没说明白。”小祝满脸嫌弃地道:“这李家的下人,连个话都传不明白,看来先生平日里都只顾着睡觉了,对他们疏于管教呀------”
小荣闻言,目光不禁往他臀部瞄去,心说你又调皮了,敢在背后说先生坏话。
“呃------”
祝振东察言观色的功夫日益见长,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晓得这家伙待会儿可能又要打自己的小报告了,当下便适时住了嘴,岔开话题道:“你还是赶紧过去吧,瞧那人行色匆匆的,估摸着会是件大事。”
小荣轻轻点头,二话不说便动身赶往李家别院,小祝则代他去向王知县告假。
哪成想,当他紧赶慢赶地来到李家后,才现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倒也真是件大事,大得不得了——乞巧节到了,李家丫鬟要放灯,所以李谦请他过来画画。
可不就是件大事么?
试想,李大官人既能为了俩丫鬟的失踪而满城张榜,开出天价悬赏,那么于他来讲,丫鬟要过乞巧节当然也算是大事了------
当下也顾不得多想,荣荣只能是一脸无奈地顺着下人的引领,很快就来到了李谦的面前。
“小荣啊------”李谦老神在在地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的,老脸微红的解释道:“你也知道,我这画功不行,此次就烦劳你了。”
七夕放灯,本就是传统习俗,外头虽然也有人卖一些图案精美的灯笼,但这年头的女子大都心灵手巧,更喜欢自己动手在孔明灯上添一幅画,以彰显出满满的诚意,好让七姐感动,然后给自己配个良婿------
然而今天一早,李谦却是一不小心就给自己挖了个坑。
当他看到傻妞李冰凝的涂鸦之作后,违心地赞了一句“鸭子画得不错”。谁知傻妞眼眶登时就红了,委屈巴巴地撇着嘴告诉她人家画得是鸳鸯。好死不死的,李谦听了竟还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下麻烦可就大了,眼泪汪汪的傻妞死活都要央求着他给自己画一幅更好的,以免遭到院里姐妹们的嘲笑。
李谦只好无奈地答应,谁知还没等他动笔,子衿子佩俩人居然也领着一帮子丫鬟围了上来,个个都想让自家少爷帮忙画画------
而李谦画工本就一般,在普通人面前倒还能拿得出手,但在画道大家眼中可就不够看的了,何况还是在灯笼上作画而不是平面的桌案?
万一侍婢们放灯时,哪只灯笼一不小心飘到了某位大能手里,人家再一打听,得知此画出自李大官人之手,可不就有损形象了么?
因此,他才想到了找来荣荣帮忙,自己也能心安理得地偷一回懒。
“咳,但凡先生吩咐,小荣无有不从,举手之劳罢了。”
“哈哈,润笔费不会少你的。”正说着时,一名丫鬟已经奉上了精致的茶点,李谦便顺带着吩咐她拿来笔墨纸砚等一应用具,以及数不清的白纸包裹着的孔明灯。
小荣见状有些傻眼,这么多?
“咳咳------”李谦一摸鼻子,讪讪地笑道:“不能厚此薄彼,所以你就辛苦着些,给她们每人都画上一幅吧。”
“好------”小荣苦着脸应了,心说这真就变成一件体力活了。
小荣开始忙活,一群丫鬟则围着这位大画家叽叽喳喳的说着各自的想要的图案,李谦的睡觉环境就这么被打扰了。
他本就不是那种喜欢苛待下人的主子,当下,也只能是跑到了书房里去躲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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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名气越大,近来往府上投拜帖的人也是越来越多,同样的邀请李谦赴宴的请柬也有不少。
不过李谦无心去理会这些应酬的琐事,便指示子衿一一都给推了,只有一些重要人物的帖子,才需要禀知于他,由他亲自来拿主意。
闲极无聊,便翻看起了桌上那一摞新的尚未处理的名帖,随手拿起一份就是张大摆喜宴的请柬。什么“小女本月十六于归,荷蒙厚仪,谨定于是日午后酉时淡酌候教。席设状元楼------”
接着又是随意翻开了几个帖子,现除了稍正常些的士人们文绉绉的帖子外,竟还有两家青楼女子出阁,鸨母请客吃酒的请柬------
无意间,却是看到了一张来自春风一笑楼的请柬,下帖之人却是柳如烟。
柳如烟数次下帖相邀,子衿倒是在他面前提过一嘴,只不过李谦当时正忙着布局对付赵家,所以无暇理会这些俗事,就基本上全给推了,这其中还包括好几位名宿派人投递来的帖子。
而这一回投来的请柬,却是请他明晚到春风一笑楼去看表演的。
今天是七月初六,明晚便是七夕夜了。也就是说,春风一笑楼那边应该是在这节日里安排了比较热闹的节目,各方欢客都会受邀到场欣赏。
事实上,这年头的七夕乞巧节,可没有几分情人节的味道。也就后世的年轻人才硬是把所有中西节日都给过成了情人节,在如家、汉庭、七天等连锁酒店亦或是小旅馆里逍遥快活,炮火连天------
这年头的乞巧节可比不上中秋等节日热闹,纯粹就是个女儿节,且也过得相对比较简单。姑娘们无非就是设香案做巧果,拜拜织女,穿针取巧,放孔明灯而已,节目也就那么几个。
当然,七夕同时又是晒书节,男人们虽然不过乞巧节,却也会在这一天把自己的藏书都给拿出来晒晒,显摆显摆自己的文化程度,毕竟装x不分年代------
合上请柬,李谦稍一沉吟,心中终于有了几分愧疚之感,觉得自己的屡次拒绝,有点太不给人柳如烟面子了。
随后他便吩咐了下人,跑去隔壁给自己那俩新邻居杨清和沈天佑传话,约好明晚一块儿去春风一笑楼消费,这一回大老板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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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房里小睡了片刻,醒来时已是午后。
等到再回到院子里时,小荣刚好也画完了最后一个灯笼,正式宣告收工。
李谦定睛一看,嗬!确实是画得栩栩如生,画工足可甩上自己八条街。而且那些灯笼上的图案也是多种多样,什么鹊桥相会啦,鸳鸯戏水啦,七姐织云等都应有尽有。
回到摇椅上坐定,李谦亲自为他斟满茶水,一边和他聊着闲话。边上不远处,则是两名丫鬟负责收拾李谦的藏书------没办法,入乡随俗,李谦本没什么晒书的想法,但碍于世人的眼光和背后可能会有的指指点点,于是也敷衍式的让人拿了几摞书出来晒晒。
小荣一边伸着懒腰,活动着酸麻的手臂,目光却是盯向了远处的藏书,李谦见状便笑道:“我这儿也没什么孤本,珍本倒是不少,有兴趣的话可以带几本回去看看。”
小荣闻言受宠若惊,连声道谢,随后李谦便亲自领着他去书房里挑书,算是作为对他此番辛苦的感谢。
挑完了书,李谦亲自将荣荣给送到了大门口,恰巧就见到外头大队的官兵浩浩荡荡地列队小跑而过,路旁行人纷纷避让,一派鸡飞狗跳的景象。
其实从昨天下午开始,由臬司牵头的查剿行动就已经大张旗鼓的拉开了序幕,杭州城内外人心惶惶,城狐社鼠们人人自危,惟恐殃及池鱼------
对于此事,李谦一时也感到颇为疑惑,有些猜不透那两个老货这是打得什么主意。
不过至少从当前的局势来看,并不会影响到他对付赵家的计划,相反还在无形当中为他增添了一层人身安全的保障------说来奇怪,官府们搜剿邪教徒,在这一带倒是进行得十分严密。
难不成,这附近还真有那帮人的窝点?
猜不透呀猜不透------
第144章 太阴险了!
阴暗潮湿的地牢,即使是在这七月流火的天气里,炎热的阳光都无法渗透进来,唯有过道上那几盏昏黄的油灯,可用来照明。
钱塘县衙的地牢,如同天下的大多数州县监牢一般,占用的空间很小,构成也是非常简易。除了留有两间专门用于单独审问犯人的刑讯室,以及一间空间十分狭小、有点类似于后世保安亭般大小的值房外,其余全是监号,即一个个相互紧挨着、齐整连成一排的牢房,亦分有单间的小牢房和大的集体监舍。
监号三面是厚厚的土夯泥墙,过道一面,则是一根根粗如鸡卵的铁制栅栏------在炼铁技术早已非常成熟的明朝,木制栅栏的牢房早已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哪怕只是这小小的县衙监牢都用的是生铁。
走道尽头,昏黄油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一间单人监牢的栅栏前蹲着一人,正是前来给自家少爷送衣食的赵家老管家。
赵鹏近来的日子不太好过,准确来说应该是很不好过,相当的不好过。
堂堂的富家阔少,徒然间沦为阶下囚,心里的落差还是非常大的。此前虽然也有过被李谦禁锢人身自由的经历,但那起码还是住在县衙寅宾馆里,充其量不过就是一次软禁,而这一回,显然没有先前那么好的待遇了。
秀才功名被夺,入贡国子监的愿望落空,步入仕途的最佳捷径就此断绝,大好前程尽皆毁于一旦------这样的现实搁在谁身上,恐怕都难以坦然接受。
而这一切,全然都是拜李谦所赐,赵鹏焉能不恨?
不过恨归恨,他仍然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已经越来越危险了。
很显然,双方的交锋这才刚刚开始,可赵家却是从一开始就失了先机,没能有效防备李谦的诸般手段,让人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已然处于这场争斗中的下风。
而赵鹏自己,却是成了李谦为攻击打垮赵家而立起来的靶子,真正的众矢之的!被迫要承受外界所有的口诛笔伐,士林的群起声讨!
不得不承认,被动挨打的滋味很不好受,且这李谦也不知是借了何人的势,竟能改变国子监早就做下来的决定!
说来这案子其实也算不得多大,至少对于赵家来讲根本不是事儿,问题是李谦那边紧咬着不放,才导致赵鹏难以轻易脱身。不过即便如此,赵鹏依然对于外头的情势掌握得一清二楚,自然得益于面前这位老管家为他带进来的消息。
他知道,自打自己身陷囹圄后,趁机落井下石的人不在少数,不过也并不让人觉得有多意外,毕竟那里边的许多人,以往或多或少都与他有些过节。
譬如曾受赵家排挤打压的那几家做胰子生意的商家,更是头一个就跳了出来,几位东家联名上告,状告赵家名下的多家产业涉及非法经营,行贿官府,官商勾结,利用手中的权势来打压竞争对手。有人则告赵家犯了僭越之罪,穿衣不符礼制,吃饭用的是银制餐具,府宅建制违规,车马严重逾矩------
总的来说就一句话,趁你病要你命,出来混总归是要还的!
不过赵鹏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说白了,这些跳梁小丑,无非就是趁乱跑出来吆喝两嗓子罢了,手中掌握不了多少真凭实据。旁的不说,就单是“行贿官府,官商勾结”这一条,想要坐实都不容易,又如何能对赵家形成有效的打击?
当然,也并不是说他们的这些做法一点用都没有,至少赵家的名声是彻底臭了,这里边倒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耳中听着边上老管家的汇报,赵鹏口中却是一刻不停,蹲在那儿丝毫不顾及形象,端着只碗不停在往嘴里刨着热腾腾的饭食,一副狼吞虎咽的架势------没办法,他实在是太久没吃过这样香喷喷的饭菜了,即便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也比这牢房里的咸菜萝卜干要好上太多太多。
老管家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看着他满面污垢的面容,一脸心疼地劝道:“少爷,您慢着些吃,可别噎着了------”
“你别管我,接着说------”赵鹏含糊着应了一句,用手一撩额前凌乱的发鬓,又往过道远处望了一眼,随即将头凑近了栅栏前,压低着声音问道:“姓潘的那边,可有动静?”
“有是有,但不是什么好消息------”
“说!”
“官府那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说府境内藏有意图作乱的邪教徒,正在大力清剿------潘少主那边,怕是不太敢轻举妄动了。”
“这两个老狐狸!”赵鹏咬牙切齿,啐骂道:“屡次坏我大事,该死!”
“少爷,慎言!”老管家见他口无遮拦,连忙低声劝道:“再怎么说,他们都是咱的一道护身符,轻易得罪不得。”
“哼!慌什么?”赵鹏又是狠狠啐了一口,一脸不屑地道:“他们做得,我还说不得了?”
终究是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家书房,虽说暂时支开了狱卒,但谈话时也仍是要小心谨慎才行,于是不再多言,转口吩咐道:“代我去一笑楼那边传个话,就说本公子一刻也等不得了,让他们赶紧动手,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捅出他们的老底!”
“少爷,这似乎不太妥当吧?”老管家有些迟疑,开口劝道:“想来,老爷应该也已经返程了,您何不再多忍耐几日?”
“有何不妥?”
赵鹏冷哼一声,怒道:“这破牢房就不是人待的地儿,老子早就受够了,一刻也不想再忍耐!”说话间又是吸入一口这地牢中污浊难闻的空气,使得他心中更是烦躁不已。
“等我爹?没个十天半月的功夫,他能回来?我如今没有功名护身,只能任人拿捏,等他回来时,怕是我早就受刑不过,该招的不该招的都招完了!”
“这------”
老管家稍一犹豫,最终只能是轻轻点头道:“好,我这就去给他们传话。”话落又不放心地看了自家少爷一眼,出言安慰:“少爷,这地头的公人不讲情面,隔着三天才让探望一回,你且在里边好生忍耐着些,我在外头再想想办法救您出去。”
赵鹏当然不指望他能捞自己出去,但也明白他是一片忠心,因此只是随意地一挥手道:“成了,办好我交代的事情便是,你回去吧。”
话落又端起碗来狼吞虎咽,吃着吃着,眼泪就不自觉落了下来。
“李------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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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谦难得的一次主动邀人一起去逛青楼,没想到就遭到了拒绝,这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过当他得知了具体原因后,心中反倒是开心得不得了。
原来,自己的香皂生意在杨清的打理下,已经筹备好了进军周边府县,远销金陵的具体计划。
而第一批次运往京城的货物,恰好就定于本月初七启程,下旬抵达金陵城。
天子脚下,帝国都会,各方势力盘根交错,复杂非常。要在那种地方做生意,自然少不了沈家旧有的关系,所以此次沈天佑也会随杨清一同前往,各方打点。
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李谦将能赚到更多的钱,多到可能这辈子都挥霍不完的地步,是人都不会反对。
于是,他一脸郑重地走到杨清面前,重重一拍对方肩膀说道:“好好干,未来的商界大亨就是你了!”
“大亨?”杨清一脸问号加茫然。
“嗯,就是大佬的意思。”李谦一本正经的解释。
“大佬又是啥?”
“呃,他们一般喜欢穿女装。”
“------”
“还喜欢撒娇卖萌。”
“------”
“眼神就和你现在一样,单纯无辜,外加茫然。”
“------”
好想抽他怎么办?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也就算了,还喜欢侮辱人!侮辱人也就算了,还一脸的理所当然,好像他也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一般------
这世道究竟怎么了?老实人就该受人欺负吗?
此刻的杨清心中十分后悔,为何不拉着沈天佑一块儿过来,然后一起受侮辱?这样也就不用担心自己一人可能打不过他了------
然而一想到李谦的进士身份,他又不得不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殴打有功名在身的士人可是重罪,何况面前之人还是位致仕的乡宦。
深呼吸几次,同时心中不断提醒自己,他们是好朋友,是能在一起共奏高山流水的知己,这种想打死知己好友的想法是不对的,是会受到良心谴责的,是会遭人唾弃的------
李谦见他面色潮红的样子,不由得蹙眉道:“怎么?你身子不舒服?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不会是有哮喘病史吧?又或是家族遗传?”
“------”
“需要立份遗嘱吗?这事比较麻烦,你还没有儿子------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过孝不孝顺的问题,咱就先不去纠结了。你要不考虑考虑,继承人那里写我的名字?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
杨清算是明白了,这货是想气死自己,好继承自己的庞大家业!
第145章 七夕夜,会佳人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一首鹊桥仙,为后人传颂了千百年,奉为七夕佳节的经典词作,足可见秦少游这婉约派一代词宗的名头实在非虚。
一路上,乘坐在马车之中,李谦都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听到这首《鹊桥仙》了。
今夜的杭州城,各处青楼画舫、勾栏酒肆,总之凡是莺歌燕舞之地,皆有伶人在传唱这首应节应景之词,轻灵悦耳的歌声和着飘渺的乐声,似乎具有穿透空间的魔力,总能传出很远很远。
巧的是,当他到达春风一笑楼时,台上的艺人正好也在弹唱这首琴曲。
心中不由轻轻的一叹:“可惜了------”
“可惜什么?”
听到身后孙茂的询问,李谦这才醒觉,原来自己刚才的那声叹息竟不全是心中的感慨,而是不自觉地发出了声音来。
“咳咳------没什么。”略显尴尬地一咳嗽,李谦心说我才不会告诉你,可惜没能穿越到秦观出生前的北宋时期,不然单凭这一首经典佳词,便能一举奠定词坛地位,收获满满的才名了。
俩人一问一答间,已经有一名大茶壶主动迎了上来,看样子应该是识得李谦的。否则的话,今夜这般欢客云集的大场面,可没人会注意到衣着略显朴素寒酸的李谦。
这倒不是在刻意的矫情作秀,今时不同往日,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自己所闹出来的动静已经足够大了,尽量低调一些不是什么坏事,也能省却不少的麻烦。
更何况,眼下与赵家的争斗正处于白热化时期,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呢------虽说这年代没有什么狙击手,但小心无大错,自己若是在任何场合下都成为人群中最惹眼的存在,出行的危险系数则必然会增高许多。
这一派繁华掩盖下的杭州城中,如今已然是杀机四伏,因为宋忠的到来,以及自己的连番搅风弄雨,早就牵动了某些利益群体那一根根最为敏感的神经。
就在不久前,宋忠终于告诉了他实情,并透露出赵员外的另一重身份——锦衣卫线人。
锦衣卫系统中出了叛徒,这样的事情乍一听来委实不可思议,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自打宋忠来到杭州后,暗中调查时处处受阻,疑云不断,查到的线索总在最为关键之时被人截断,致使功亏一篑。有时,甚至是人为的故布疑云,将其引导向另外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
种种原因,导致案情进展得相当缓慢,这实在太不符合锦衣卫以往雷厉风行的办案风格了,也着实有损声名。
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锦衣卫中存在内鬼,否则根本就解释不通。
因此,宋忠才不得不将外查改为内部的自查,又经过多次的反复验证后,终于将目标牢牢锁定在了赵粮长的身上。
他当然可以请动圣旨,将赵粮长拿下审问,但如果真这么贸然行事的话,无疑也是在打草惊蛇,无端增加破案的难度。而当下的锦衣卫,想要成功由暗转明,也仍需一桩轰动天下的大案,不然势必会引发朝堂争议。
彼时,满朝的文武百官就会说了,“好嘛,堂堂天子,居然做不到一言九鼎,金口玉言,不是说过已经废除了锦衣卫的稽查刑讯之权么?我们不是说好要做彼此的天使吗?”
如此一来,你让朱元璋的龙脸往哪儿搁?
所以对宋忠来说,简单粗暴的拿人审问,倒不如放长线钓大鱼,以赵家为契机来撬动杭州这块铁板。
随着李赵两家的矛盾逐步升级,舆论一边倒的扑向赵家一方,许多秘密也开始逐渐浮出水面。
官场上的微妙变化,各方探子源源不断传达回来的消息,陶晟与姚春的异常反应------种种动静,都在告诉宋忠,李谦的误打误撞,已然触及到了这个秘密的核心。
直觉告诉他,赵家,的的确确在这桩案子里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牵一发可动全身!
知道真相的李谦泪流满面------
我就说嘛,这姓宋的哪会这般好心,派出锦衣卫来贴身保护于我,原来这才是红果果的现实!
然而于他来讲,越是接近核心机密,就越是能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有多危险。若说赵鹏是他立起来打击赵家的一个靶子,那么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立在锦衣卫面前的那个靶子呢?
最郁闷的是,这个坑还是他亲手为自己挖出来的,怨不得人家宋忠------
开弓已无回头箭,且双方的目标既然已经达成一致,唯有竭尽全力才是正办。
只不过一码归一码,全力以赴是没错,但在那之前,得先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好在有孙茂这么一个顶级保镖的随身保护,不然的话,李谦根本就不敢随意出门。
有句老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外面的世界太危险!
看台还是那个看台,前不久用于柳如烟的梳拢竞价,如今又成了表演的专用舞台。
今夜不比以往,春风一笑楼的宴客大厅内虽然聚集了不少看客,但大声喧哗之人还真没有。
看台下的人,要么认真欣赏台上丽人的才艺表演;要么也只是与边上好友低声谈笑,并不愿做那败坏他人兴致的俗人。
不过这么多人聚集到一块儿,若说全无嘈杂之声也是不可能的,好在看台的设计与布置带着扩音效果,即便是隔得老远,也仍能听到那绕梁般的琴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台上的一名清倌人正在弹唱词曲,李谦却并未在厅内多做停留,而是随着大茶壶的引领,顺着木制的阶梯上了二楼雅间。
当他在雅间临窗处坐定时,楼下的琴曲业已接近尾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曲毕,台下掌声雷动,叫好一片。
“呵,文人就喜欢这样的调调,太过无趣。”
李谦端起香茗浅抿一口,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屋内就他和孙茂俩人,孙茂一时不知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自己搭腔,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附和他一声时,身后却是传来一女子温婉的声音。
“李公子难道不是文人?”
来人正是柳如烟,今日的她身着一袭蓝白相间的衣裙,外罩一件轻纱,与以往的打扮并无太多差别。难得的是,单单一个发型的变换,亦或是妆容的微小转变,都能给人焕然一新之感。
容颜依旧清减,却少了几许病态,多了几分青春活力,许是心情变化所致。
饶是孙茂这种见多识广的京城上差,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都有片刻的失神,可见此女确有不俗的魅力。
她略一矮身,施施然向李谦行了一礼,浅浅笑道:“蒲柳之姿,见过李大官人。”
这话看似是在自谦,实则是在自嘲,用来反击李谦当日曾给过她的评价。
庸脂俗粉,不过尔尔------
女人,果然都是很记仇的呀!
李谦并不急着回话,而是仔细端详她片刻,见她妆容精致,发鬓齐整,眉目如画,显然是才刚经过悉心打扮,不由得笑道:“姑娘又何必妄自菲薄,如今杭州府里何人不知,姑娘容貌赛过古之西施昭君?”
柳如烟闻言,心说这人也忒不要脸了,类似的话最早原是出自他口,如今却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究竟是在夸人还是自夸?
不过他的话确实没错,现在的柳如烟,除了花魁的名头外,还多了许多诸如“赛西施”、“赛昭君”、“赛貂蝉”之类的名号。
虽然因为梳拢的身价没能达到众人心中预想的数万贯之巨,但因为梳拢一事,彻底引爆李赵两家的矛盾,同样使得她成为不少好事者的谈资,名号越发响亮。
如今,外界一致认为,李谦如此紧咬着赵家的官司不放,绝非是为了给一对贴身婢女出头那么简单!或许整垮赵家,重新夺回柳如烟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人的想象力总是无穷无尽的,通过脑补,他们已然得出了一部八十集言情长剧似的剧情。
当然了,人家这样的猜想,也并非没有任何的依据。
柳如烟是不是要梳拢?
答案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那么“新郎官儿”是谁?
赵员外!
可是,她直到现在还是完璧之身------
原因非常复杂,先是当夜的李谦围府,赵员外不得不赶回去救火,而后又因诸多杂事忙得陀螺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儿子又突然深陷功名风波------直到北上去了京城。
这真不是李家干的?
也许一开始大伙儿都还蒙在鼓里,但事件经过这么些时日的发酵升级,不少聪明人已经渐渐回过了味儿来。
试问除了李谦,杭州府里还有哪个敢叫板赵家,公然发起挑衅?
所以说,李赵两家的激烈争斗,归根结底它还是一场争风吃醋!
于是乎,李大官人又一次莫名其妙的躺枪了。
他觉得自己很冤,比窦家的那只鹅还冤。
为什么躺枪的总是我?
只因为,自己是杭州城里最明亮的少年么?又或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第146章 扎心了
李谦与柳如烟的第三次相见,就在这个七夕的夜晚,这个雅间之中。
严格意义上来说,俩人这才算是头一回的正式接触。第一次来得突兀,且彼此之间存在着不小的误会;第二次见得仓促,匆匆忙忙间,却是他与人出价竞夺她的处子之身------
很平淡的开场,俩人像是早已熟络的朋友,并不愿去多说那些无用的客套话,李谦笑侃了一句楼下的文人,进来的她恰巧听到,而后随口接了一句,语气间夹杂着几许玩笑的味道,恰到好处,俏皮却又不会惹人厌烦。
李谦心中不由得暗叹,不愧是风月女子,平日里就惯于和人打交道的,不仅非常了解男人的心思,还很善于把握与人交往的度,三两句话,不光化解了彼此可能会面临的尴尬氛围,更是将其自身摆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上,不远不近。
厅内莺歌燕舞,满堂欢客言笑晏晏,一派太平盛世的和谐氛围。李谦临窗而坐,间或扭头看看窗外台上的歌舞表演,口中随意地与柳如烟进行谈笑,心中却不免有些疑惑。
春风一笑楼,今夜这又摆的是什么龙门阵?
有道是“宴无好宴”,春风一笑楼与赵家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徒然间通过柳如烟来邀请自己,难说这其中不会藏着什么猫腻,因此李谦的心中一直都提着几分小心。
不过要说有多危险也还不至于,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若说他们真舍得在自己场子里暗算自己这位两榜进士,那也不太可能,毕竟那会牵连无数。
也正是因此,李谦才敢于前来赴宴,否则早推掉了------当然,他也没有关云长的勇气,这东西梁静茹也没给过他,胆气主要还来源于孙茂这位寸步不离的“金刀护卫”。
想到这里,目光不由瞥了边上酷酷站立的孙茂一眼,柳如烟此时却是话头一转,笑道:“下边已备有酒菜,公子不妨让您这位伴当下去吃些?”
这一举动颇有含义,却又着实令人百般琢磨不透。
很显然,她是有意要支开孙茂,目的为何,就不太好猜了。因为无论你顺着哪个方向去理解,好像都挺有道理的。
按照常理来讲,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支开下人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若是寻常男子,怕是此刻早就遐想联翩,然后顺水推舟,把随从给打走了。至于后面会生些什么事情,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可李谦不同,当然也并不是说他定力有多足,而是他心中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凡事都不得不谨慎对待,尽管他并不认为眼前的女子能对他产生多少威胁。
目光回转,从柳如烟脸上一扫而过,继而笑道:“那倒不必。”接着目光再次转向孙茂,“左右没有外人,你便落座吧,该吃吃该喝喝,不必忌讳。”
柳如烟听了这话,眸中略微闪过一抹诧异,却又瞬间掩去,微一欠身为李谦的酒盏里斟满酒,口中同时笑道:“李公子倒是不拘小节。”
“既是小节,又何须庸人自扰?”
“李公子当真不拿奴家当外人?”柳如烟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咳咳------”
这话不太好接,也很有歧义,不当外人当什么?内人么?
心中暗道厉害,李谦面上却是强掩尴尬道:“我可一直当姑娘是朋友的,莫非姑娘你不这么看?”
“这倒是如烟的荣幸了------”柳如烟一双秋水美眸静静凝视着他,“奴家素来也视公子为‘知己’呢。”知己二字她咬得有些重。
“------”
这天没法聊了,李谦现自己一直在被撩。
见他窘态,柳如烟倒也适时止住了话题,眸波流转,起身笑道:“说起来,倒是要多谢公子慷慨赠词呢,不然奴家又怎能如此轻易地得来这花魁之名?如烟在此敬您一杯。”
“何须客气------”
李谦举杯一饮而尽,笑道:“要谢你也该谢柳儿才是,若非她主动开口求词,你我之间的误会恐怕到今日仍难以消除------对了,怎不见那丫头?”
“噢,她在下边帮着管事们的忙呢,今夜来得客人不少------公子想见她?”
“那倒不是,随口一问。”李谦笑着打了个哈哈。
“公子既是没拿如烟当外人,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那就别问了。”
“------”
饶是孙茂这么一个严肃的汉子,此刻听了李谦的话,都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人------也太不解风情了吧?亏得他还是位正儿八经的文人呢!
柳如烟贝齿轻咬下唇,一脸幽怨地望着李谦,似是在责怪他拿话呛自己。
都说撒娇是女人的专利,李谦吃不住劲儿,语气便也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呃,直言无妨。”
“那------奴家可就真问了?还望公子不怪罪奴家冒昧才是。”柳如烟看了一眼边上的孙茂,显得有些难为情。
这下,李谦倒还真有些好奇,她想问的究竟是什么了。
“他也不算是外人,你说吧。”
“那天------公子为何匆匆离去?”
“那天?不知姑娘指的是------”李谦有些不确定地道。
“六月十九,晚间。”柳如烟说的,自然就是梳拢之夜了。
李谦听出来了,她似是对那天自己的突然弃权十分介怀?
不过想想也是,这要换了任何一位女子,心中都难免会有落差之感,说不介怀那是假的。
在那件事上,李谦倒也确实对她有些心怀愧疚,毕竟主动掺和进来搅局的是自己,而后又忽然退出------
这就如同在沙漠中艰难行走的人,突然看见沙漠绿洲,最后却现那其实只是海市蜃楼一般,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也正因此,他今夜才不愿拂了柳如烟的面子,前来赴宴。
“那天也是迫不得已,事突然------之后生了什么,你应该也已经知晓了。”李谦简单解释了一句。
柳如烟轻轻点头,随即又是问道:“当真只是因为你的那对贴身婢女。”
“不然呢?”
“我倒是听说------”她语气怯怯,并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边上的孙茂,看样子接下来的话题有些敏感。
话已出口,李谦自是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只好无奈地摆手道:“当他不存在就好了。”
“------”正在自顾着饮酒的孙茂很想抽他。
呸!真当你是我主子了不成?老子可是堂堂的锦衣卫,有资格陪王伴驾的!
“我从管事那儿听说,那天你离开前,有位姑------有位公子来找过你,还------还------”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李谦心说难怪刚才会有不好的预感,原来问题出在了这里!
那天有女子来寻过自己的事情,终究还是传了出去,只不过由于知情人少,又碍于李谦的身份,才没人敢肆意传扬开来,私底下却是禁不住会小范围传播的。
当然,要说他们知道当晚雅间内的真实情况,那也不太可能,顶多只是见到了林秋芸哭着离开,而自己当时的模样又有些狼狈,才会进行些胡乱猜想罢了。
念及于此,李谦心中又暗自庆幸,还好没让他们知道自己被泼茶水,那样就太没面子了。
“呃,这事你也知道了?”李谦笑得有点不自然。
“后来他们还打听了下那位公子的身份,我也就从柳儿那里听说了。”林秋芸说完,随即又解释道:“李公子大可放心,这事儿不会往外乱传,有些规矩我们还是要守着的。”
“那么,你想问的是?”
“那天的事情,真的是因为------因为她么?”顾及到孙茂在场,柳如烟的话说得也是相当隐晦了。
“不是。”李谦的回答简洁明了。
“真的?”
“假的。”
“------”
这种事情,李谦确实不打算认真回答,干脆便用很不正经的姿态来回应,和她玩起了太极推手。且这一回,他可不会再轻易受到对方幽怨神情的干扰了。
柳如烟见他如此作态,心中不由愈加认定了某些东西。也不知怎的,此刻一股子执拗涌上心头,竟是全然忘了顾忌彼此的身份,问出许多不合时宜的话来,全是关于柳如烟的。
李谦一开始还觉得奇怪,后来才渐渐现,这女人是犯了倔,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什么时候,他的魅力有这么大了?居然还能让柳如烟为他吃醋?太梦幻了------
吃醋的女人是很可怕的,尽管李谦并不认为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可能,也仍不愿在此刻去刺激这个女人,于是只能是有问必答,但坚决不会透露太多有关他和林秋芸的事情。
雅间里的气氛,开始变得非常怪异起来,俩人也逐渐从一问一答的模式,慢慢转变为尬聊,主题仍然和柳如烟相关------
歌舞声中,不知觉间,夜已渐深,台下看客寥寥。厅内不少欢客已然对台上的表演失去了兴致,转道寻了自己的欢好,共度春宵去了。
注意到这一点后,李谦适时打断了柳如烟打算再聊下去的话头,问道:“如烟姑娘今夜不用上台么?”
“妈妈没安排。”柳如烟望一眼窗外,似乎也意识到了时辰不早,于是问道:“公子今夜可要留宿?我去让人给你安排------”
她说着便要起身,李谦忙出声拒绝,并起身告辞,领着孙茂离开。
站在春风一笑楼的门外,李谦看看身边随行的孙茂,笑侃一句道:“灯泡兄,今晚的酒水如何?”
孙茂自然没法完全理解他的话,但也没有几分提问的兴趣,只随意地点点头道:“还成。”
李谦顿觉无趣,粗人就是粗人!毫无求知欲,咸鱼一条!难道他就不知道和杨清学学不懂就问的态度么?
不想这时,那家伙竟是懒洋洋地再次开口道:“适才你们说的是林家闺女吧?”
“------”李谦闻言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真当我们锦衣卫是吃素的?”他不屑地哼了声,伸个懒腰,一副吃饱喝足的架势,嘴上还不忘挖苦李谦。“还有,你那天是不是用脸吃了茶水?”
“------”
他什么都知道,他竟然全都知道!难怪刚才在雅间里听着俩人的谈话时,他丝毫未表现出任何的好奇,敢情这些于他来讲全是“旧闻”。
扎心了------
第147章 下战书
李谦与孙茂出来时,车夫早已备好车马在外头等候,二人正待登车离开,不远处却是走来一名小厮。
“李公子,我家公子请您一唔。”
“你家公子?什么人?”李谦望他一眼,而后目光顺着他来的方向投射过去,却见不远处的道边停着辆豪华马车,心中不免感到有些疑惑。
“我家公子,姓张。”小厮不卑不亢,答道。
李谦“哦”了一声,心中已然猜出对方身份,当即便问道:“找我何事?”
“李公子见了便知。”
这时,孙茂也贴近了李谦身前,问道:“谁?”
“所料不差,应是张通判家的公子。”李谦笑答。
“无聊。”
“------”
李谦心说你这新词儿倒是学得不慢,可怜我这么一个现代人还在拼命往文绉绉的说话方式上靠拢,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古人已经如此“自甘堕落”了么?
本不愿搭理张复亨,但人家的通判老爹好歹如今也算是自己的“战友”,不好太过驳他颜面,加上对方这么死乞白赖的求着要见自己,说不准还真就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于是李谦只好跟着那位小厮上前,会一会这张大公子。孙茂则是不情不愿地随行,唯恐李谦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现意外,遭遇什么不测。
来到对方的车前,张复亨已然掀帘等候,眼中满是期待,活像个翘等候夫君归来的小妻子------
“多日不见,张大公子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张复亨回应一句,便邀李谦上车,孙茂当先一步上前,先是谨慎地检查了一遍车中情形,而后才让李谦上去。
见他有此一举,端坐车内的张复亨脸上笑容不由一僵,心说我还要谋害你家主子不成?犯得着这么提防么?小人之心------
车厢里,张复亨率先开口客套道:“李兄也是才刚出来不久吧?今夜何不留宿此间,逍遥快活?”
李谦闻言微微一皱眉,心说拜托大家又不熟,别喊这么亲热成不?
“我倒是想啊------”假模假样的一叹,随口扯道:“就在方才,如烟姑娘还再三邀我留宿呢,只可惜朝廷对此有禁令,我也只好作罢。张公子你呢,为何也不留宿?”
张复亨闻言脸一阵红一阵白,明知对方是在有意激怒自己,却仍是不免感到心头一阵酸溜溜的------没办法,柳如烟曾是他做梦都想得到身子的女人,却让面前之人坏了自己好事,说不恨那是假的。
不过事情终究是过去了,他很清楚目前无论有没有李谦,他都难以再染指柳如烟了,因为这个女人已经被打上了赵家的标签。
说到是否留宿的问题,其实李谦倒是没说错,毕竟朝廷的禁令摆在那里,他身为官家子弟自然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的违反。
当然了,这无非就是个形式而已,真要想与那位红姑娘共度春宵,花大价钱邀其共同出行游玩即可,至于过程中会生些什么,旁人可就不得而知了。
“家父不让我留宿烟花之地。”简单的回应一句,张复亨终于道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李兄端阳诗作大放异彩,艳惊四座,实不相瞒,在下今日冒昧邀您相见,是有心想请教一番,还望不吝赐教!”
“那诗------不是端阳节做的。”
“------”
张复亨心说你这不废话么?当天你人都没来------
“请教二字不敢当,张公子诗才横溢,又有江西名宿作为良师益友,何须找我谈诗论词?再者,时辰不早,我也要回去了,告辞!”
李谦心知这人又是想找自己斗诗的,奈何他却无心应战,于是便起身告辞下车。
开玩笑?
老子前世的存货也就那么点了,全拿出来和你们玩儿,以后遇到突情况要怎么应对?被人嘲“李郎才尽”多没面子啊!
张复亨虽早料到他会如此干脆的拒绝,却还是不甘心就此放弃。若说他此前只是为了柳如烟之事而争风吃醋的话,这一次就真是纯粹的为了找回面子了。
端阳佳节,钱塘江畔,李谦人未露面,却一举击败所有在场的江西士人,而这偏偏还是他们江西士林主动挑起的,实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口气,别人可以咽下去,他张复亨咽不下。
正如他从不认为那一两诗词便是李谦的真实水平一般,他始终觉得李谦那《迎客松》其实是取了巧,运气好才刚好撞上端阳这样的节日,只不过是寓意好,才会被人吹得天花乱坠罢了。
通篇不用一典,也能称之为诗?
当然,类似的话当时也有人酸过,只不过被杭州众士人给驳了回去而已。
但他张复亨就是不服气!
这里面的原因有很多,先是李谦之前确实没传出过有什么“诗词”,突然横空出世几诗词,确实难以令人信服,这是其一。第二个嘛,则因为这诗是借了于仁之手面世的,是不是真出于李谦之手还有待商榷------尽管这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也确实算得上是一个疑点。
总之就是一句话,别人相信李谦有“诗才”了,他却是直到现在也不肯相信,或者也可以说是不愿意去面对这样的现实。
若是别的方面,张复亨可以不在乎,但放在他最为得意的诗词创作上,就委实不能忍受了。
毕竟,真论起诗才来,他可是江西年轻一辈的生员中数一数二的存在,素来受到士林嘉誉,岂能输得不明不白,糊里糊涂?
他可以自认才学不如,但前提条件是李谦要“堂堂正正”的比过他,击败他,比临场挥,比即兴赋诗填词,诗才如何自是一目了然------如此一来,才能让他心服口服。
虽败,犹荣!
可是李谦屡屡拒绝接受正面挑战,就由不得他不怒火中烧了,是怕输了有损才名么?可观之平日行事作风,又不似那等非常爱惜羽毛之人。
还是说,人家就是单纯的瞧不起自己,认为他张复亨不配与他比拼诗词?
念及此处,他不由更加耿耿于怀了,恨不得现场就揪着李谦和他比试一番。
“少爷,李公子都走远了。”
“呃------”
听到随从提醒,张复亨才终于将思绪给拉了回来,起身立于车前,遥对着李谦的背影喊道:“李仲卿,你露怯了么?三日后,我会在怡然居恭候大驾!请柬明日一早便会投往贵府,你若不敢应战,就等着成为士林笑柄吧!”
说完了这么一番话后,他那燥动不已的情绪才得以稍稍平复,手中折扇不觉猛扇几下,带起阵阵凉风------
李谦自然听得出来,对方这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开始下战书了。
不过他确实懒得理会。
为什么要和人比斗诗词?闲得慌还是怎的?
难道觉不好睡么,丫鬟不好调戏么,还是花魁长得不好看,和她约会太无聊?放着那么多舒心的事情不做,去和人做义气之争,有意思吗?
不过还真别说,今晚确实挺无聊的------
车子启动,缓缓朝着李家别院驶去。
车上,一直寡言少语的孙茂忽然出声道:“你真不打算应战?”
“不去。”
“为什么?”他抬眼认真地注视着李谦,目光中带着询问,像是在问李谦:“怂了?”
“不为什么。”李谦不屑地瞥他一眼,心中哼哼道:“你才怂了呢,你全家都怂!”
“有些人就是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成全他也好。”孙茂怂恿道。
“不如就由你来代我成全他好了。”
“------”
------
------
“少爷------”
李谦一进房间,坐在床上的子佩就眼泪汪汪地看了过来,神情里满是委屈。
“怎么了怎么了?哪个欺负你了?告诉少爷,我帮你教训他!”
他其实才刚回到内院,结果却听外头迎接的丫鬟说,子佩姐姐哭了------
李谦心中一紧,还以为生了什么大事呢,都没来得及详细询问原因,只问明了她人在房间,就匆匆赶过来了。
结果这会儿见姐妹俩人都在屋里,心说应该也没什么意外才对。这高墙大院的,即便是在夜间,李家的护卫也不是吃素的,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外人能闯进来。
“没------没什么。”子佩却是一擦眼泪,摇摇头道。
李谦心中就纳了闷了,这到底有事没事?难道这丫头是让自己给惯的?
目光转向边上的子衿,李谦微微不悦地皱眉道:“怎么回事?”
子佩这下可就慌了神了,两手扯着子衿的袖子无声央求,小嘴儿撅得老高。
“其实------”子衿支支吾吾,好半晌才如实说道:“妹妹就是做了噩梦。”
“哎呀姐姐------”子佩张嘴欲要表达抗议,却让李谦略带严厉的眼神给阻住了话头。
“什么噩梦啊,还能吓成这样?”
“就是先前我和妹妹被抓走的事儿,这些时日里,她不时就会梦到那些歹人的凶相,常常夜里惊醒------”
“这我怎么没听你们提起过?”李谦纳罕道。
“子佩不让说------”子衿解释道:“别的姐妹们也还都不知道呢。”
“什么毛病------”
李谦撇撇嘴,算是大抵了解了其中缘由,也猜得出子佩应该是出于爱面子的原因,才不愿让人知道自己胆儿小的事实。
其实别说是她们这样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了,便是李谦自己,在当日手刃了那名凶徒后,也是连着做了几个晚上的噩梦,好在他心性还算坚强,硬是悄悄挺了过来,才没让下人们知道这事。
见到子佩被吓成这般模样,李谦倒是有些心疼了。可这种问题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他毕竟不是心理医生,哪有什么开导的法子?
看着一脸镇定的子衿,李谦有些好奇地问道:“自那之后,你就没做过噩梦吗?”
“有。”子衿老实答道:“原本还不甚在意,就是子佩老一惊一乍的,现在我也睡不好了------”
“------”
李谦心说难怪最近她们姐妹俩黑眼圈都有点重,白天也老打哈欠,感情是俩人住在一块儿,恐惧情绪互相蔓延了。
“那能怎么办呢------”
李谦有些无奈,只好决定先留下来陪俩人说一小会儿话,待得她们情绪稳定后自己再回去睡觉。
这却是苦了站在门外的孙茂,女子闺阁他又不好进去,平时保护李谦时,夜间他通常都是睡在李谦卧室的外间,可谓是尽职尽责了。
这护卫当得,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