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折桂令3
郓王方至堂上,见孙夫子行礼,忙亲去扶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夫子何须如此?”郓王道,又行一揖,“学生诚不敢当。”
才说罢,他又亲自搀着孙夫子往讲台去。
孙夫子倒欣然受得,不见推辞。如此瞧来,方才他的礼数,莫非只是一番敷衍?
待孙夫子坐稳,郓王才一脸温和地让众人坐下。
七娘双手紧握,隐在袖中,不想孙夫子竟有这样大的脸面。
她原也是无心之举,不过在闺中随性惯了,脱口而出。可方才那番诡辩,夫子许是极生气的。
郓王看了看帘幕上二位小娘子的身影,只向孙夫子道:
“夫子,学生方才在门外听了半晌,可是小娘子唐突了?”
孙夫子看看他,又看看七娘的影,笑道:
“这谢家小娘子,心思聪明着呢!”
七娘听他说起自己,急忙认怂,此番算是栽了!都道祸从口出,如今总算知道厉害。
从前家中惹事,总有婆婆撑腰。眼下济济一堂,孙夫子最大,她又能靠谁去?
她忙起身行一万福,弱声道:
“七娘年少无知,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夫子管教。”
七娘这话说得也讨巧。
一来,她将所有错处,皆归到一句“年少无知”。既是如此,谁还没个年少无知的时候,又如何原谅不得?
二来,“若有”二字,不过是试探孙夫子的心意。七娘的行径是否不妥,于孙夫子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
三来,“管教”一词最是狡猾。她既不领罚,亦不请罪。仅是管教,便不能把她如何。
孙夫子又看向她的影。
他与七娘虽是初见,可对陈酿,却是极熟悉的。孙夫子桃李遍天下,郓王之后,也只陈酿最得他心。
眼前的小娘子,到底是陈酿教出的。她心思奇巧不说,方才一句话,倒逼得孙夫子不好发作。
孙夫子沉吟片时,心底笑了笑,可面上依旧是怒目圆睁的严肃。
他道:
“小娘子诡辩的功夫了得,也不知从何处学来!不过,你既入太学,不论一日也好,一月也罢,便都是与众人一般的学生。老夫断不会因你是女流之辈,而许你懈怠。”
七娘又行一礼,连声称是。
孙夫子又转向郓王:
“想来,陛下命二位小娘子来太学,也是这个意思?”
这便是拿圣旨压郓王,让他不得插手了。
郓王虽心下无奈,却面不改色,依旧一副温润模样。
他只作揖道:
“自然了,夫子的学生,当由夫子管教。”
孙夫子点点头,又向七娘道:
“谢七娘子,你方才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并未讲透。”
七娘猛抬眼看着他,虽只是一个模糊人影,言语之间,却比方才和气了许多。她遂放下半颗心来,只细细听孙夫子说。
孙夫子又道:
“既有道理,不如作篇文章,同窗们一处论一论。”
七娘心下一紧,又作文章!上回那篇鳏寡孤独,已是费尽心思,况且还有酿哥哥修改。
如今怎生作来?
她忙道:
“七娘才疏学浅,恐污了夫子慧眼。”
孙夫子笑了笑:
“你明日先交来,老夫看过也就是了。天下文章,各有见地,好坏难论,谢小娘子是过谦了。”
陈酿闻言,长长呼出一口气,好在孙夫子不计较,不曾为难于她。
学上散去,他正欲与七娘嘱咐几句,却是郓王追了上去,只拦着她们,似有话说。
陈酿蹙了蹙眉,又立了半晌,遂转身兀自去了。
还不待郓王说话,却是朱凤英呛白道:
“还当殿下多大本事,竟被一位小小夫子吓成这样!”
“小小夫子?”郓王笑问,“莫说是我,父皇在这小小夫子面前,亦是恭恭敬敬。尤其谢小娘子,胆子也太大了!”
七娘亦是无奈,只道:
“确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此番入得太学,多谢殿下成全。日后,不会与殿下添麻烦了!”
她说罢,正要行万福,却被朱凤英一把拦住:
“谢他作甚!他恨不得你日日麻烦他呢!”
她也不待七娘言语,也不待郓王说话,拉着七娘便直去了。
七娘无奈地摇摇头,上回王贵妃殿里是如此,如今在太学,又是如此。
这朱二表姐与郓王,究竟是多大仇怨?
“表姐,郓王似乎,只是好心。”七娘劝道。
“你懂什么!”朱凤英一面进屋,一面没好气地哼道,“别提他了!说来,你那篇文章,打算如何作?”
七娘步至案前,装模作样地执起笔,犹疑半晌,又咬着笔头发呆。
学上那番言论,本是她信口胡说,哪来什么道理?还要作一整篇文章来论,岂不是太折磨她了?
这个孙夫子,瞧着虽不与她计较,偏偏出了最能为难她之题。
这些老学究,迂腐得很,不比酿哥哥。七娘亦不敢照从前的路子作文。
如此,捱至二更天,依旧不成一字,一无所得。
朱凤英已是困得呵欠连声,见七娘屋中仍灯火通明,到底有些不忍。
她披上件绫丝褙子,提了盏琉璃灯,绕至七娘屋中,轻声道:
“可作出了么?”
朱凤英朝案上探头,见纸上空空如也,不由得摇头。
七娘一脸倦意,耷拉着眼看向朱凤英。
“别看我!”朱凤英忙摆手,“我至多陪着你不睡,别指望我替你写些什么!”
七娘失望地一叹,又开始咬着笔发呆。
琳琅正进屋,见七娘这副样子,只笑道:
“小娘子快别愁了,我替你送锦囊妙计来!”
七娘忽抬眼看她,又带着些许的狐疑。
琳琅掩面笑了笑,递上一摞写满字的纸。
那字迹,七娘再熟悉不过了。她忙双手捧着接过,多日不见,竟是酿哥哥的字。
她粗粗翻来,他虽为替她作文,却先说了此文章该如何作,立意在何处。
这也罢了,往后翻去,直看得七娘感激不尽。其后一页页,记录了太学之中各位夫子的所长、性情。
眼瞧着墨迹未干,应是怕七娘再无知惹事,特意写来。
朱凤英亦认出字迹,只惊道:
“你这个小先生,也太尽职尽责了!”
七娘猛站起身,直问琳琅:
“酿哥哥人呢?”
琳琅被她下了一跳,不及反应,只愣愣地指向门边。
七娘一时急色,忙提起丝裙便朝院门去。
院中早已熄灯,只盈盈一怀浅淡月光,依稀照着前路。
第一百二十二章 惜春郎1
方至门边,七娘忙催着丫头们开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几个婆子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夜已深了,小娘子还要出去么?
七娘自不及理她们,一把夺过钥匙,自开了院门。
正一阵风扑来,七娘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扶着门环,探头看去。似见着陈酿背影,俊逸若仙,渐行渐远。
她心绪上来,正要唤他,却猛闻得“咚,咚咚”。
只听有人高声道:
“春风三月,花鸟移情,莫疏文章,兀自勤勉。三更!”
七娘像只受惊的鸟,忙背身躲着。她呼出一口气,抚了抚心口,原是打更人。
待打更人去后,她又隔着门偷偷瞧去。花叶依稀,月色俨然,庭院空空如也,已然不见了陈酿身影。
她垂下头来,步回屋子,朱凤英依旧趴在案上,一脸倦意地等她。
“你呀!”朱凤英摇摇头。
七娘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坐下。她依着陈酿所写,提笔作文,不多时,竟成了一篇。虽不至多有见地,到底也能勉强应付。
次日学上,孙夫子果拿了七娘的文章与众太学生探讨。
因是小娘子所作,到底罕见,一时太学激辩四起。陈酿自入太学来,还不曾见过这阵势。
事情传至城中,越发玄乎。
有说七娘遇着神仙施药,才转了性子,人也变得聪慧。城中骗子闻此,借机施展骗术,靠着庸医假药祸害百姓。
也有说七娘从前不过藏拙,这会子方显露出来。
此事之后,七娘声名鹊起,竟也成了汴京城中能排上号的才女。闺中逢她诗文,皆要论一论,似乎自己成了太学生一般。
至于七娘那篇文章,除去当日在场的,却是鲜有人读过。
众人皆是好奇羡慕,唯有谢家人心中明白,此番定是陈酿从中相助。否则就凭七娘,哪来这等才学?
此事传至王府,绍玉心底自然也清楚。本当带她去太学一回便罢,她也该死心了!谁知,竟成了眼下的境况?
倒是郓王奇怪得很。遇着小娘子闯太学,他不审不问,还请了道圣旨成全她?
郓王本也是绍玉表兄,对他的性情,绍玉自然知晓几分。虽说他待人温润儒雅,可断不是毫无原则之人。
眼下看来,莫非,是对七娘动了心思?
绍玉一时急不可耐,摩拳擦掌。太学是个好地方,他亦是读书人,又如何去不得?
正想着,他也不及更衣,直要出门寻他父亲。
方至院门,却见王闯了进来。
多日不见,她倒瘦了些,亭亭而立,裙带飘飞,也见出些小娘子的韵致来。
“三哥哪里去?”王拦道。
绍玉行得急,差些撞上她。
他猛顿住道:
“今日没空陪你玩,你寻旁人去!”
说着绍玉便要走。
王一把勾住他腰间革带,卯足了劲地朝后拖。
她耍无赖道:
“不许走!不许走!”
绍玉无奈回头,只蹙眉瞪着王。
“你又要作甚?”绍玉故作生气。
“哼!”王一声冷哼,“不就是谢七姐姐不在么?瞧你急得那样!”
“我急我的,你别添乱!”他一面道,一面掰王的手指。
王瞥他一眼,嘴角忽勾起一笑,趁他不备,蓦地松开手。绍玉直直向后踉跄,险些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模样着实有些不像样子,王只哈哈大笑起来。
“王!”他指着她,“你别太过分了!”
她也不生气,只仰头笑道:
“无妨啊!你若不理我,我便同谢七姐姐告状,说你欺负我!”
绍玉又急又气,趋步至她面前,指着她便道:
“少拿你谢七姐姐压我!她虽任性,却知是非!而你,在西蜀做的那些事,别以为三哥不知!此是汴京,天子脚下,你最好给我收敛着些!”
王闻得此话,一瞬黑了脸。她双眉立起,直直瞪着绍玉。
西蜀之事,家中已言明不许再提。绍玉此番,是犯了大忌。
这副模样,绍玉最是熟悉。幼时也不见这般顽劣,怎的长大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摇摇头,想是西蜀偏远,又近着蛮夷之地,才养出这等凶悍的小娘子。
绍玉只正色道:
“你别这般看我!我是你兄长,自然能管教于你。”
王面带不服,又近了几步,挑衅道:
“那你管我一辈子啊!”
绍玉从来也是个混世魔王,哪吃她这一套。
他冷哼道:
“王家管不得你,日后自有夫家管!一辈子?我操那个心?”
王气得粗喘着气,直直跺脚,一面恨恨看着他。眼前这二人,今日算是杠上了。
只见王忽轻笑了两声,道:
“王绍玉,你是见谢七姐姐入了太学,坐不住吧?”
绍玉只负手看向别处:
“与你何干?小孩子家家,自己玩去!”
“你这般对我,可别后悔!”她斜眼看着绍玉,只兀自去了。
王行过他身旁时,带着怪异的笑。绍玉心下一瞬毛骨悚然,这孩子,怎能笑得这般可怕?
他甩甩脑袋,拍拍脸,似乎可以振作些。这才惊觉,自己原是不曾更衣。
待他换过,便径直往他父亲那处去。
一切比预想之中还顺利。从来插科打诨的混世魔王,竟自己提出入太学,王大人自然求之不得。
他心中也明白,这多半是七娘的缘故。不过那有何妨?既入太学,夫子为大,便由不得他不学无术了。
王大人只嘱咐他备几篇得意文章,回头与孙夫子过目。
从前,绍玉极厌烦这些经济学问,治世文章,好在被逼着作了些,此番倒派上用场。
他端端的春风得意,想到很快便能见着七娘,只觉草木有意,花鸟含情,整个人亦精神了不少。
绍玉遂一刻也不耽搁,直往书房去。他盘算着,挑几篇受用的文章,夫子跟前一过,便大功告成。
因正想着,他竟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时至书房,只见有丫头成群地迎上来,一面高声道:
“小郎君回来了!小郎君万福!”
绍玉待下人虽不算极好,倒也随和,哪里摆过夹道欢迎的架子?
他狐疑地看着她们,又瞧了瞧虚掩的书房门。
“谁在里面?”他蹙眉问。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敢答话。
绍玉已知有鬼,忙一把推开她们。
刚至门边,忽闻得浓烟阵阵,蓦地涌出。绍玉忙抬起手臂,掩住口鼻,一脚踹开房门。
只见王屈身蹲在房中,旁边正放着一方烈火熊熊的铜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惜春郎2
王着茜色掐牙褙子,一手托腮,一手朝盆中丢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偏着头,极是天真的模样,嘴中还细细嘟哝:
“什么劳什子?还是烧了干净!”
绍玉见此情景,猛地心下一沉,别是那些文章!他直冲过去,一把拧起她来。
“你烧什么?”他忙高声问。
见绍玉满脸急切,王竟呵呵笑起来。
她拍了拍手,又掸了掸裙上的灰:
“三哥一向不喜欢的。我替你烧了,想来,大伯父亦怪不到你头上。”
绍玉一瞬只觉喘不过气来。眼见着还有残章未燃尽,他毫不犹豫,直要伸手去捞。
丫头们见着,皆吓坏了。一个个蜂拥上前,或是伸手拦他,或是好言相劝,只使出浑身解数。
绍玉双拳难敌四手,被丫头们围得无法动弹。他若伤着分毫,丫头们哪还有命?故而,她们只得拼了命地阻拦。
绍玉心中窝火,实在无法。他心一狠,只一把甩开众人。
只见他怒道:
“你们到底是谁的丫头!”
几个丫头已然摔了,有胆大的却依旧立在绍玉身旁,随时防着他做傻事。
又听一丫头怯怯道:
“小娘子硬闯的,我们也拦不住啊!”
绍玉瞥丫头们一眼,也懒得说什么。王是什么性子,他这个做哥哥的最清楚,就凭几个小丫头,如何拦得住她?
他冷眼看着王,她一副不知悔过的模样,直叫人生气。
“你究竟要干什么?”绍玉铁青着脸问。
王倒是悠然,她踱步至绍玉案头坐下,又随手翻看他的书本。
只见她微微一笑,道:
“我说过啊,三哥会后悔的。”
绍玉箭步上前,一把夺过书本,生怕她再动甚么歪心思。
“你走!”绍玉没好气地望着她,“日后不许进我书房!”
王故作惊怕模样,只抚着心口道:
“三哥好凶啊!”
绍玉冷哼一声,不与她说话。
“三哥真要如此待我?”王轩眉问,“你信不信,我将你的书房整个烧了?”
绍玉一惊,她怎能说出这番话?他瞪大了眼望着王,一瞬有些难以置信。可他知道,她做得出。
他无奈摇头:
“你究竟要怎样?”
王叹了口气,噘嘴道:
“娘不过是想让三哥多陪陪我。人家才回汴京,你却要入太学去,是否太无情了?”
绍玉有些愣,不想,她竟是如此心思。
“妹,”他过去扶她坐下,语气也变得温柔,“三哥并非置你不顾。你也知道,如今你谢七姐姐在太学呢!那么些个太学生,还有咱们的郓王表兄,三哥不放心啊!”
王摇摇头:
“谢七姐姐岂是那般没见地、没决断之人?”
“我总怕她惹事,又没人护着!”绍玉叹道,“上回她骂孙夫子老顽固,侥幸混过。日后不定有这等运气!”
“三哥的担忧还真多!”王撇嘴道,“我倒听闻,她的小先生护着解围呢!”
绍玉闻她提起陈酿,只微蹙着眉。他最忧心之处,可不正是这个?
七娘入太学的目的,绍玉最是一清二楚。为着陈酿,她二话不说,连太学三门的高墙,亦是说翻便翻!
如此,她还有何事做不出?
绍玉看着王,囫囵解释道:
“你走了这些年,哪知汴京的事?我若不看着她,总不放心!况且,咱们的贵妃表姑,何尝不是惦记着她?你谢七姐姐若再胡闹,可不是好玩的!”
王一声冷笑:
“说到底,三哥还是担心这个!”
绍玉一时不知如何说,总不能俱实相告吧?
他定了定神思,带着一丝慎重: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你满意了?”
“呸!”王一脸不快,“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说罢,她忽地起身,兀自趋步而去。
绍玉望着火盆中漆黑的烟灰,又不能真同王计较,只觉无奈。
又因着他拿不出平日文章,王大人极是生气,免不了又添一顿打。
要入太学的是他,拿不出文章的也是他,是将读书当做儿戏么?
王大人一时气急,也不顾绍玉的面子,只高声斥道:
“没心肝的混小子!为父同你讲,谢七娘子离开太学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在家用功!要入太学?哼!一月后再说!”
如此,绍玉心中虽不服,也只得一面在家中养伤,一面又不得不加紧用功,生怕父亲再生气。
也不知是否于心有愧,王竟日日来看他,还总带了他爱吃的点心来。
这会子,又像个乖巧的王小妹妹了。
见她如此,绍玉也无从责怪。似她年纪的小娘子,谁还没个胡闹的时候?
况且,他上回口无遮拦,提起西蜀旧事,难免惹急了王。
也怪家中太宠,疏于管教。如今来了汴京,时时看着,再容不得她胡来了。
这日,王正从绍玉屋中出来,隔窗又朝里面望去。
她转过头,竟露出得意的笑,带着奸计得逞后的满足。
只闻得她低声笑道:
“这下,三哥只能在家中了!”
一旁的小丫头显出不安来:
“小娘子,此事若被三老爷知晓,定绕不得你!”
王哪里怕来?她面带嘲讽的打趣:
“说你脑子笨,还真算抬举了!挖了喂鱼也白遭嫌弃!”
那小丫头猛地心下害怕,忙护住自己的头。
王又笑了笑:
“此事三哥不说,我不说,谁能知晓?便是知晓,又如何呢?父亲日日忙于朝政,才没心思管这个!眼下三哥心软,正好能在家中陪我!”
想来她母亲早逝,父亲又日夜忙碌,才纵了她这刁钻古怪,无法无天的性子。
绍玉既入不得太学,王夫人倒也安心。此时的太学,谢家、朱家、王贵妃,皆掺和其中,指不定有什么浑水!
想来王大人打绍玉那一遭,亦是心下谨慎,不愿他去。
只是想起王,她又有些懊恼。
王夫人向来性情温和,只柔声向王大人道:
“老爷,听闻三郎的文章,是娘烧的?”
王大人应道:
“我亦听丫头们讲了。只是三弟不管,咱们亦不好多言。”
王夫人无奈:
“话虽如此,可娘自小没有母亲,从前远在西蜀,不得教导也便罢了。如今既回汴京,再如此下去,怕是王家受累,门风有损。”
她今日敢烧绍玉的要紧文章,还扬言要烧了书房,日后还烧什么?
王夫人一想着她的模样,心中便隐隐地毛骨悚然。好好的小娘子,怎的如此顽劣无方?
“不如,”王夫人有些犹疑,“先订下一门亲事,待到及笄,尽早出嫁也便罢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探芳信1
王大人亦是无奈,只道:
“她母亲不在,你身为她大伯母,自然要多费些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若有合适的,不妨与三弟一番商量,只别委屈娘就是。”
“这个自然。”王夫人道,带着满面的悲悯,“她再顽劣,也总是个可怜的孩子。老爷放心,一应嫁妆珠奁,只有多的。”
王大人点点头,遂也不愿再说这个。
绍玉虽未去太学,可二位小娘子在此,太学又何曾风平浪静?
“老顽固”的风波才过,七娘又有些坐不住。
她日日戴着帷帽出入,人也憋闷坏了。又碍于小娘子的身份,这去不得,那去不得,还真像来此做学问的。
好在七娘料到如此,早有准备。
这日,她与朱凤英才下学来,她便从衣箱底层拎出件直袖袍服。
那袍服带雪竹暗纹,瞧着像是月华锦的。其上掐牙精致,滚边齐整,应是簇锦坊的手艺。
朱凤英一时好奇,踱步过去,又细细看来,竟蓦地一惊!
七娘见她模样,只将袍服在自己身上比划,又笑道:
“表姐,我新做的,好看不好看?”
朱凤英趋步过去,一把夺下,直往塌上随意丢开。
闻得她道:
“这可是男子衣物,你怎往此处带?可别叫我猜着!”
七娘宝贝地拾起袍服,拍了拍,一面道:
“我与表姐同在一个屋檐,本就没想瞒你!”
“你要做什么?”朱凤英狐疑地看她,“可别乱来!”
七娘狡黠一笑,自至镜前端详:
“日日在学堂与庭院来回,好没意思!表姐是来长学问的,我可不是!来了这些时日,我连酿哥哥的面,亦不曾见得,岂不叫人笑话?”
朱凤英不知该说她什么!她就知道,七娘带上男装入学,总没好事。
此处规矩大的很,若被有心人发觉,岂是好玩的?
“不行!”朱凤英斩钉截铁,“你这个模样出去,也太……”
她说不下去,神情中,却是极力阻止。
七娘至她身边,有条不紊道:
“表姐放心,此处哪有人见过咱们?太学之中,小郎君数不胜数,多出两人,谁会在意?”
朱凤英猛向后一缩,惊愕地望着她:
“我们?两人?”
七娘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谢蓼!”朱凤英忽而站起,“你要发疯,可别算上我!”
七娘也不理她,只在衣箱中翻来翻去,竟又拎出件小郎君的直裰。
她兴奋地举至朱凤英跟前,邀功似的:
“表姐你看,我可是时时念着你呢!”
朱凤英又将脖子向后缩了缩,满脸嫌弃鄙夷。她何曾穿过这样的衣物?
七娘故作不懂,又端详那直裰一阵,只道:
“不好看么?这可是托绍玉,特地去簇锦坊订的,听闻皆是宫中时兴的料子呢!”
“谢七娘!”朱凤英正色看着她,又拉她在塌上坐下,端出一副审问姿态。
只听她道: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你要这样出去,不行!要拉上我,更不行!”
七娘已知她要如此说,心中早有对策,只从容道:
“那个满是颜如玉、黄金屋的藏,表姐不想去了?”
藏!朱凤英心心念念的便是这个,如何不想去?
这个七娘,如今知道拿藏钓她了!
朱凤英只道:
“赵楷那厮说了,过几日便带我去。我又不急,你少拿这个说事!”
七娘又叹道:
“郓王日理万机,指不定就忘了!求人不如求己,还是自去的好。况且,几日光景,能读多少书了?表姐还说不急么?”
这是头一回,朱凤英被她驳得哑口无言。七娘所言不假,一想起藏,她真是一日也不愿多等。
想来,藏离她们的住处也不远,或许快些,去去便回,并不会引人注意?
朱凤英看向七娘,迟疑地拿起直裰,一时犹豫不定。
七娘见她动心,忙怂恿道:
“表姐怕什么?我已扮过许多回了,定不会有人在意的!”
自打七娘知道,去年上元,她女扮男装被陈酿识破,便拉着绍玉苦心学习。
这学的,便是小郎君的姿态嗓音。大半年来,总算学有所成。
如今,她扮起男装来有模有样,若非熟识之人,必是认不出的。
二位小娘子倒也不耽搁,相互梳妆起来。
朱凤英看着镜中的自己,直觉别扭。她眉目未画,发髻束在头顶,镯子璎珞已尽褪去,俨然一个玉面少年郎。
适才,七娘已将丫头们皆赶了出去,这会子拉着朱凤英便要出门。
朱凤英头一回这副模样,她看着脚下皂靴,三寸金莲自然成了大马脚。
她蹙蹙眉,只道:
“七娘,不如算了?”
七娘转回身直瞪着她,故意道:
“那好,我自去藏,你可别羡慕!”
说罢,她便抬腿要走。
朱凤英见此,忙拦住她,无奈道:
“罢了罢了!你一人我也不放心,可不得看着你么?”
七娘转而笑道:
“表姐是挂心你的颜如玉与黄金屋吧?”
朱凤英竟一瞬被她怄笑,她见七娘越发像个小郎君,亦笑道:
“什么表姐?应是表兄!”
一时,二人只笑在一处,又健步如飞地自小门出去。
朱凤英倒是学得快,没走多远,已然比七娘还自如。许是挂心着藏,行路也越发快了。
“表弟,”朱凤英笑道,“你怎的也去藏?”
听着这声“表弟”,七娘只憋笑道:
“表兄有所不知,藏日出而开,日落而闭。酿哥哥那等用功,还不趁着开楼多多研读!”
“原是如此。”朱凤英瞥她一眼,“就知道,你定有别的心思!”
二人方至藏下,竟一下子被镇住了。
说是藏,其实几座楼阁相邻,俨然一方雅致庭院。
主楼楼高三层,飞檐斗拱,琉瓦盈盈,灵动雅致,不似唐时雄浑。其藏书极丰,自是别处不可比拟。
又见旁有耳楼,地域开阔,专供太学生们借阅古本经典。
二人越发心向往之,遂直往大门去。
可待临近之时,她们方才惊觉,太学生们往来出入,皆有特制木牌为凭。
七娘与朱凤英面面相觑,倒不曾顾着这个!
既已出来,也总不能就灰溜溜地回去。二人正无法间,却见一小郎君健步过来。
他身着宽袍,淡眉圆脸,瞧着极好说话的模样。
只见他一面冲七娘拱手,一面道:
“祁兄弟,果然是你!”
朱凤英不知所措地看向七娘,她怎么还认得太学生?
第一百二十五章 探芳信2
来人原是魏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上回为着七娘闯太学之事,绍玉只骗他说,七娘是个姓祁的小郎君。
不想,虽只得一面之缘,魏林倒记得清楚。
他满面带笑地过来,只道:
“祁兄弟,又偷着来太学?”
说罢,魏林只朝四周看了看,生怕有人察觉。
七娘心中笑开了花,此时遇着魏林,真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亦拱手道:
“魏大哥,你小瞧兄弟了吧!自那日回去,我苦心作文,夫子见怜,终是入得太学。”
魏林既惊又喜:
“祁兄弟如愿以偿,恭喜恭喜!”
他又见着七娘身旁的人,一脸傲慢,贵气逼人,似乎任谁也不放在眼里。
七娘笑道:
“这是我表兄,冯婴。他亦才入太学,想来魏大哥不认得。”
魏林行了一揖,又审视她一番,只觉她瞧上去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朱凤英被他看得心下发毛,急色道:
“喂!你看什么看!”
魏林这才知是自己无礼,忙作揖赔罪。
七娘眼睛滴溜溜地转,一面卖乖地,
笑向魏林道:
“魏大哥,我兄弟二人出门匆忙,忘记带木牌。不知,可有什么法子?”
魏林又看了看他们,面露难色。
七娘忙道:
“常听王三哥说,魏大哥入太学已有时日,是极有办法之人。太学之中,还没魏大哥做不来的事!”
魏林最经不得捧。旁人随便一夸,他脑袋一热,便什么事都应下了。想来,这才是绍玉真正同七娘嘱咐的。
眼下,正是魏林头脑发热之时,只见他拍着胸脯道:
“别的不好办,此事倒容易。三郎的兄弟便是我兄弟,包在你魏大哥身上!”
七娘朝朱凤英使了个眼色,二人遂紧跟着魏林去了。
他功课虽平平,偏在这些人际往来上颇是受用。
时至侧门,核对木牌的官员,见着魏林来,亦拱手相待,一副称兄道弟的模样。
“魏郎君,今日竟有闲情来藏!夫子又留了为难的功课?”那官员笑道。
魏林指了指七娘她们,道:
“新入学的小兄弟,带他们四处转转。”
那官员打量她们几眼,又道:
“藏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去处。将木牌予我对对,我这就放行。”
那二人一下子愣住了。
魏林只搂过那官员便道:
“因才入学,木牌还未制成。”
说罢,他又递了些散碎银两上去,又道:
“小郎君好学,不过先看看罢了。我你还信不过么?改日木牌下来,我也就不麻烦你了!”
七娘与朱凤英便那边看去,也不知魏林嘀嘀咕咕说些什么,那官员竟欣然放行!
看来,绍玉所言不虚,魏林果然是个地头蛇!如此,她们身在太学,今后靠他之处还多着呢!
七娘继续拍马,只道:
“魏大哥好大本事!日后,可要多多护着小弟啊!”
魏林听着颇觉舒心,一面大笑:
“好说,好说!”
朱凤英只看着七娘摇摇头,唬人的功夫,是越发厉害了。
她拿手肘推推七娘,低声道:
“那人是谁?”
七娘笑了笑,看了魏林一眼,悄声回应:
“是三郎的远房表兄,上回我偷着来太太学,便是他帮忙。”
朱凤英饶有兴味地笑笑:
“原是王三郎搞的鬼!他对你啊,也算是费尽心思了。”
七娘只作充耳不闻,趋前几步,忙紧跟着魏林去。
进得藏外院,竟不似她们所想的古板。
廊桥玉树,池亭俨然,尤似世家庭院。太学生们行走其间,或独自研读典籍,或二三成群,自有一番思辨。
更有着宽袍广袖者,铺展茶席,对饮观花,颇得魏晋遗风。
朱凤英不由叹道:
“还当藏刻板,不想,竟是这般治学之风,当真羡煞人也!”
七娘凑过去,得意道:
“如何?出来这一遭,表兄可后悔?”
朱凤英感慨颇深,摇头道:
“若知是此等天地,不待你劝,我也早来了。”
七娘笑了笑,又见魏林在前边催,忙携了朱凤英过去。
三人正齐齐站在主楼脚下,仰头望去,天色浑然,瓦檐巍巍,更添严谨之态。
七娘正要抬腿进去,魏林却一把拦住她:
“此处亦需木牌的!你们随我来。”
三人延一条斜坡而上,不知哪里一方侧门,入得主楼,竟已是二层。
只见书架齐整,各有名牌,以供检索。此层多藏历代史书,版本齐全,亦是自家所不及。
朝下看去,太学生们随意游走翻阅,自得惬意悠然。
朱凤英看得出神,自是常理。倒是七娘左顾右盼,引得魏林心生疑惑。
“祁兄弟?”魏林唤道,“你寻什么呢?”
七娘忙抱歉笑笑:
“不过好奇,四下看看,四下看看!”
魏林点点头,这也难免。
记得自己头一回进藏,也是这副模样,瞧什么皆觉新奇,便一味立志要做国之栋梁。
到如今,经年已过,不觉还是浑浑噩噩的好。
魏林又看了看七娘与朱凤英,嘱咐道:
“祁兄弟,冯兄弟,我还有事,便不作陪了。你们若厌烦了,自从正门出去便是,出门是不必木牌的。”
那二人忙点点头,又是作揖相送。
七娘正是恨不得他早些去,她自己的正事,亦还不曾做呢!
见魏林走远,七娘只向朱凤英耳语道:
“表姐,你可曾见着酿哥哥?”
说罢,她又四下张望。
朱凤英只道:
“这么些藏书,我还看不过来,谁替你寻他来?”
七娘早知她如此说,只讪讪道:
“罢了!我自寻去。”
“诶!”朱凤英到底有些不放心,“藏甚大,可别行远了。我便在此处观书,你快些回来!”
还当朱凤英不许她去,原是被书迷住,无暇顾她了。
七娘转而一笑,边去边道:
“知道了,表兄!”
朱凤英还欲嘱咐,却见七娘已转过几个书架,兀自去了。
此处太学生甚众,寻了一圈亦不见陈酿身影。
七娘只垂头丧气,走一步没一步地行走。莫非他今日在房中作文,没来此处?
正思索间,忽略有人抓住她的发带。她一时行不动,猛回过头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眼前的人负手而立,一身老竹青袍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俊逸无方。
又隐隐见他手中握着书卷,书页泛黄,像是有些年份的古籍。
他微蹙着眉,低头凝视着她。
不是陈酿是谁!
第一百二十六章 探芳信3
七娘有些微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方才还四处寻他,这会子猛然见着,却是相对无言。
她只木然站站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见陈酿亦不说话,七娘遂夺过自己的发带,兀自理了理,只朝身后轻轻一抛。
“陈兄!”
她忽而仰头唤道,尽量显得理所当然,像个太学生的模样。
陈酿蓦地一愣,谁教她这般唤来?
他定了定神思,严色道:
“好生说话。”
七娘刚架起的气势,被他如此一说,她只颓然垂下头来,噘嘴道:
“酿哥哥。”
陈酿带着她,往人少之处行去,方道:
“你如何混进来的?”
七娘眼神闪烁,只嘟哝道:
“不要你管,我自有我的法子!”
她带着些怨气,虽是为见陈酿而来,可拒婚之事,亦不是说过便能过的。
陈酿冷眼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论是你银钱贿赂,还是求了什么人,我只同你讲,太学不是好玩的!”
七娘撇撇嘴,就知道他会如此说。
陈酿又道:
“你此番奉旨而来,这副打扮若被察觉,丢的是皇家颜面!怎如此不知轻重?”
七娘一时哑口无言。
这些道理她如何不知,不过心中念着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她偏头,试探地看他:
“蓼蓼知道,上回孙夫子的事,人前人后,都是酿哥哥解围。”
人前,是他在学上的无所顾忌,挺身而出。人后,则是他夜里踏月而来,交与她匆匆写下的嘱咐。
只是,还有一层,七娘从不曾知晓。
原是陈酿私下寻过孙夫子。他先作一番身为人师的自责,又好言相劝,代她认错解释。
陈酿本是孙夫子的得意门生,既然开口,少不得卖他一分薄面。否则,岂是一篇文章得以混过的?
陈酿只叹道:
“上回是我在,得以护着你,孙夫子亦不曾计较。可你岂能回回走运?”
七娘见他着急模样,心底却一味偷笑。想来,他也并非毫不在意。
她看了看他,又道:
“酿哥哥是怪蓼蓼了?”
陈酿不答。
怪她么?似乎他也并未生气,唯有满满的忧心忡忡。
只见她仰面相对,额发有些乱,陈酿惯了似的抬手要理。
忽见七娘眉目,他只将手停在半空中。默了半晌,又垂下右臂,依旧是负手而立。
七娘神情颤了颤,心底亦颤了颤,一时不知为何,只低头朝别处看去。
“你……”陈酿忽道,“为何来此?”
是问她为何来藏,还是为何来太学?七娘笑了笑,可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低声自语,似是嗔怪:
“酿哥哥不知么?”
陈酿只见她唇齿微动,却并未闻着声音。
他又道:
“你若不为读书而来,又这般胡闹。我明日便修书与你父亲,不论称病或是别的理由,总要将你接回去!”
七娘心下猛地一紧。
她费尽心思进来了,什么也没做,断不能就这样回去!
她一时着急,也忘了生气,又真真耍起赖来,直扯着陈酿的衣袖不放:
“我不回去!人家现下叫‘祁莨’,才不是蓼蓼!”
“祁莨?”陈酿上下打量着她,只无奈扶额。
七娘正色点头,狡辩道:
“偌大的藏,为何我来不得?即是来此读书,日日只听学上讲,便能学好了?”
陈酿惯听她的歪理,自知应对。
他只笑道:
“此话倒也有理。你要看什么,直让琳琅与我说,我自借来给你便是。”
七娘见他不吃这套,又辩道:
“我亦是太学生,这不公平!”
她这会子倒计较公平了!世上女子,也只她与朱凤英入过太学,那时却丝毫不言公平二字。
只是,陈酿自然知她闷不住。
从前在谢府,纵有姊妹旧友往来,她还日日想着出府玩乐。
如今太学之中,只朱凤英一人在侧,陈酿又不得时时相见,她哪里就能安分了?
他又瞧了一回她身上直裰,簇锦坊的定制,精巧合身,显然是早有准备。
陈酿拗不过她,若一味预览,只怕她再惹出事来。
他只得道:
“也罢,祁莨!好在无人认得。日后你若出门,先让琳琅来说与我知。我若不得空,你只乖乖待着,不许出门。”
七娘听他言语,眼神忽直直发光,像是做成了什么了不得之事。
她抿嘴笑道:
“若是酿哥哥得空呢?”
陈酿叹出一口气,轻轻笑了笑:
“那便寸步不离地看着你!”
七娘再忍不住,竟笑出声来。
陈酿忙做了禁声手势,七娘一瞬捂着嘴,笑声戛然而止。
他又正色嘱咐道:
“只一处,断不可独自外出。”
七娘丝毫不犹豫,端端地点了点头。她心道:谁要独自外出了,不是为寻酿哥哥,哪值得这一番功夫?
她又自顾自地笑了几声,正得意间,却猛想起朱凤英来。
“哎呀!”只听七娘忽道,“我忘了朱二表姐。”
陈酿蹙眉,这个蓼蓼,总在不停地给他“惊喜”!
“她也在此?亦是这般模样?”陈酿问。
“嗯!”七娘点头,“她眼下,叫‘冯婴’。”
“你倒是周全!”
他遂朝七娘额上轻轻敲了一记。
七娘猛地愣住,那一瞬,她只觉忽而回到了谢府。
那时,他还是她的小先生。
他们一同读书论文,他会为她,从瑟瑟亭折一枝白玉兰花,会彻夜陪她行过繁盛的荼靡架。
还会,对她说“无妨”……
七娘神情迷离,思绪飘得很远。
见她模样,陈酿亦痴愣地望着自己的手指。
如今,似乎不能再如此了。他不过,只是她从前的先生。
二人各有心思,却相互望着不言语。那样子着实怪了些。
陈酿定了定神,收回了手,只轻声道:
“我们去寻你二表姐,罢了,再送你回去吧!”
七娘木愣地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还未行几步,只见郓王站在前头书架旁,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七娘与陈酿相视一眼,心道不好,却也只得过去见礼。
七娘看四处人多,学着陈酿的样子,亦行揖礼。
郓王上下打量她一番,还未曾见过她这副模样。脱簪褪粉,素面朝天,倒也极是俊俏可爱。
他面色严肃,来回踱步审视,倒不急着言语。
陈酿亦看了眼七娘,怕郓王怪罪,正待解释,他却抬手阻止。
忽而,只见郓王嘴角斜勾,显出一抹深沉笑意来。
他直直看着七娘,问道:
“听闻,你如今叫‘祁莨’?”
第一百二十七章 探芳信4
七娘怔怔望着郓王,一时不知所措,又有些心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他如何知晓她的诨名?
朱二表姐!
定是她说的!七娘一脸恨恨,本想着同她一道来藏,哄她开心。早知如此,便背着她自己来了!
七娘又抬眼看了看郓王,他似乎并未生气,依旧是满脸的和善。
见她畏惧模样,郓王更柔声了些:
“不怪‘冯婴’,是本王硬问的。你也不必怕,这没什么。”
这没什么?
七娘与陈酿对视一眼。女扮男装混进藏,还被逮个正着,这叫没什么?
郓王笑了笑:
“本王初时还想,如何让你们登楼阅书?太学生们往来不绝,小娘子总是不方便。待人散去,却又落锁了。若要重开,很是费事。”
七娘与陈酿皆狐疑地望向他,他究竟想说什么?
郓王又道:
“倒是你这个法子好!本王若再不安排你们登楼,凤娘,不!冯婴,怕是又不知怎么骂本王了。”
说罢,他递上一方木牌,其上刻着“祁莨”二字,还有太学的官印。
短短两个时辰间,他是如何做到?太学办事,也太快了些!七娘直觉得难以置信。
自然,上传下达,郓王殿下的吩咐,谁人又敢不用心呢!
七娘颤抖地伸出双手,又骤然停在半空。
接,还是不接?
她转头看着陈酿,他虽一直蹙眉,却还是点了点头。
七娘战战兢兢接过,又翻来覆去地看。此时,木牌真真切切握在手上,她却还有些不敢相信。
郓王今日着了件葱白云锦袍,玉冠博带,还如往日一般风雅温润。
他转头看向陈酿,带着审视的意味。
只听他问:
“你便是她的举子先生?”
谢家七娘有个举子先生,汴京城内何人不知?
陈酿拱手作揖,保持着应有的礼数:
“学生陈酿,见过郓王。”
“唔。”郓王点了点头,又摆手示意免礼。
这个先生,衣饰单调,却将发髻梳得极规整。在他这个郓王殿下面前,却也是身姿挺拔,不卑不亢,断无丝毫惶恐畏惧。
难怪教得谢七娘子这等胆大,又这等惹人喜欢!
“陈先生,”郓王道,“上回学上,本王见识过先生的风采。”
这便是说孙夫子课上,陈酿挺身而出,替七娘解围一事。
“学生惶恐,”陈酿又拱手,“还请殿下训斥。”
惶恐?
郓王有些想笑,眼前的陈酿,岂有惶恐之色!
他言语虽谨慎,眼神却直视前方,不偏不倚。似乎他的所作所为,很是理所当然。
“训斥不敢当,”郓王带着些玩笑语气,“本王又不是先生的夫子。”
“只是,”只见郓王紧接着又道,“先生如今,亦不是祁莨的先生。她奉旨入学,自有皇命管教。”
陈酿转而笑笑,倒惹得郓王一愣。
他先不答郓王,只向七娘问:
“管不得么?”
七娘本一脸无知地看着他们,也不懂他们所言何意。
确是陈酿忽来问话,弄得她心下一急。
她忙不停点头:
“管得的,管得的!”
酿哥哥若不再管她,从此陌路,那她来此又有何意义?
陈酿自不必再说什么,只浅笑看着郓王。
郓王依旧神情温和:
“太学之中,自有规矩。祁莨天真可爱,可别管迂了。”
“祁莨!”郓王又转向七娘,“今日之事,你是否该同本王好生解释解释?”
七娘手中紧紧握着木牌,询问似的看向陈酿。只见他绷着脸,神情淡漠,倒又见出往日的清高模样。
她见他不理自己,思索片时,方向郓王道:
“不如,寻着冯婴,再一处与殿下解释?”
酿哥哥说过,小娘子是不好与男子独处的。
“冯婴她……”
还不待郓王说罢,只见朱凤英正从一旁阶梯上来。
她满脸不快,一面过来一面道:
“我在那头等了许久,你们怎么一个也不回来?”
忽见着陈酿,她看了七娘一眼,遂拱手道:
“陈先生也在。”
“朱小……”陈酿正拱手,转而一笑,“冯婴兄弟。”
七娘憋笑,如今此处,当是四位小郎君。
“表兄!”她上前唤道。
七娘如此娴熟地脱口而出,倒叫两位正经小郎君忍俊不禁。
朱凤英一脸无奈,只道:
“好了好了!咱们回去吧!”
“可郓王要的解释……”七娘指着郓王,却看着朱凤英。
“解释什么!”朱凤英瞥郓王一眼,“他既给了你木牌,自然心中明白,何须你来解释?”
七娘惊讶地看向郓王,原是被他耍了么?
郓王笑了笑:
“冯兄弟还是一如往常啊!可此事自祁莨而起,总要她亲口说来,方是个明白道理。”
此话倒也不错,左右是七娘自己惹出的事,也总要自己担着。
朱二表姐既已来了,自然也不是与郓王独处。想来,应是无妨的。
她又看看陈酿,他神情缓和许多,只朝她点点头。
那日夜里,七娘蹑手蹑脚跑到朱凤英床上,要同她挤着睡。
似乎为了白日里的因祸得福,七娘兴奋地不停说话,吵得朱凤英亦不得入睡。
“表姐表姐,”她拉扯着朱凤英的被子,“我说没事吧,你初时还不愿呢!”
“是是是!”朱凤英有些不耐烦,“都念叨一夜了!”
“你别睡嘛!”七娘撒娇道。
朱凤英本就睡意昏沉,被她闹了一夜,很是头痛。她猛掀了被子,直坐起来,倒是吓了七娘一跳。
“谢蓼,我忍你很久了!”她直瞪着七娘,“你若再吵,便自己回屋睡去!”
说罢,她又倒头睡下。
七娘只嘟哝道:
“可表姐不开心么?你日日能去藏,我日日能去寻酿哥哥呢!”
朱凤英睡眼惺忪,只抱怨道:
“也不知你那小先生有什么好,说起来也没个完!你别忘了,你们上回遇着山贼,可是他连累的你!”
提起此事,七娘的神情一瞬黯淡下来,也不言语了。
忽闻不见她的声音,朱凤英心下奇怪,忙转过身看她。
见她面带忧思,朱凤英忙道:
“好了好了!你的小先生最好,行了吧?”
还不待朱凤英再说话,只闻得一声长长叹息。
夜里已然熄灯,只月光撒进来,隐隐约约见着七娘的轮廓。
她一如往常娇美,唯独眼角泛着微弱的光。
朱凤英有些吓到了,遂坐起身来细细审视。这个七娘,怎么好好的便哭了?
七娘蜷起腿,双手环抱,只弱声道:
“那回的事,还有一处,是表姐不知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探芳信5
莫非那回遭遇山贼,是另有隐情?
朱凤英搂过七娘,柔声道:
“没事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你若愿意,便说来一听,若是不愿,表姐只陪着你便是。”
七娘伏在朱凤英肩头隐隐啜泣,却又迟迟不言语。
今日藏之上,她与陈酿,皆对拒婚之事只字未提。竟似不曾有过!
他依旧如先生般管束,如先生般担心。她亦一如往常,娇纵又任性着。
有时七娘觉得,拒婚之事,是否只是她毫无由来的幻觉?
可他停在半空的手,七娘看向别处的慌张,皆历历在目。
他们,再不能如从前一般了。
从前,她总不愿陈酿把她当作孩子,如今看来,还是做个孩子的好。
她叹了口气,心中越发憋闷,只将拒婚之事的来龙去脉,尽说与朱凤英听。
至于朱夫人与二郎施计的事,虽是亲表姊妹,到底家丑不可外扬。
朱凤英听得目瞪口呆,本当七娘是寻常的亲近依赖,不过一时心性,过阵子也就罢了。
谁知,她竟有这般深沉的心思。
而对于陈酿,朱凤英总觉得他像个谜,似乎永远也看不透他心底所想。
他不过一介商人之子,姨娘的侄儿,有什么底气拒婚?
况且,这并非寻常婚事,那是谢府最受宠爱的小娘子!别的不说,仅在仕途之上,他必能事半功倍,平步青云。
朱凤英依旧搂着七娘,对她亦很是不解。那么些高门世家子,怎就偏偏看上了陈酿?
她有些无奈,只向七娘道:
“七娘,这不值!”
七娘正靠着她,默然垂泪,竟猛地愣了一瞬。
值不值?
她似乎从未想过。
谢七娘子生来娇贵,有任性的本钱,想做便去做了。至于值不值,要付出什么代价,原不是她考虑之事。
然情之一字,岂能同日而语?
犹记陈酿走时,她作过一阕《一七令》:
情,易动,难平……
值么?
从前惹事,要么家中替她兜着,要么绍玉替她兜着,陈酿来后,亦为她兜过不少事。
偏偏情事,只能自己兜着。
付出自己的真心,耗费自己的时光。
这样的失去,看不见摸不着,却最是锥心刺骨,任日后多少念想,也再换不回了。
七娘神情空灵,只缓缓摇头。
值不值,她不知道。
她似乎从未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过责,而此番,却要一力承担。到底,有些莫名的惶惶。
“表姐,”七娘弱声道,“我真是,好生没用啊!”
“却是何必呢?”朱凤英蹙眉,“你们本就不是一样的人。”
七娘垂下眸子,声音低得似习习凉风:
“可我……”
她一时哽咽,说不下去。
可她,不甘心啊!山贼也遇着了,太学也为他闯了,怎么表姐,偏说不值呢?
朱凤英将七娘搂得更紧,只把头抵着七娘的额,亦低声道:
“七娘,算了吧。”
她声音虽低,却猛然砸在七娘心上。这句话,像一根刺,缓缓扎来,一寸深似一寸。虽不见血,却是钻心的痛。
“睡吧。”朱凤英又道,“明日,天依然亮呢。”
七娘轻轻点头,靠着朱凤英,神思恍惚,竟也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朱凤英便看着“祁莨”的木牌发呆。七娘刚醒,她忙将木牌藏了起来。
七娘虽见着,却也不说。这样也好,或许她是该冷静些时日了。
她唤了声“表姐”,朱凤英忙转身相对,微笑看着她。
七娘亦微笑着朝朱凤英去,只装作忘了昨夜之事。
“瞧着天气甚好。”朱凤英试探道,“赵楷那厮差人来说,今日有射御之课,问咱们要不要去看。”
“表姐,别如此说郓王。不过,射御……”七娘道,“从前在家中,倒见二哥与五哥摆弄过,想来,应是极有趣的。”
这便是应下了。
朱凤英心中高兴,拉起她就要梳妆,一面道:
“射御之所,多是骑马弄箭的。咱们寻常模样去,还是不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昨日的法子甚好!”
七娘掩面笑了笑,表姐昨日还满脸忧色,眼下却是再不忌讳了。
她亦点头道:
“也好!我还是祁莨,表姐还是冯婴。”
此番郓王亲自带着他们,倒不必靠着魏林。
时至射御之所,只见地域开阔,一望平平。
有太学生打马而过,正挽起弓箭,发弦之时,颇是专注。
嗖!只见鹅羽箭飒然而过,正中把心。
七娘直看呆了,忙拍着手,高声道:
“好箭法!”
她这一喊,那人闻声,遂调转马头。说来也巧,竟是魏林!
“祁兄弟!”魏林亦挥臂相唤。
他打马过来,靠近些,才知郓王在此,遂忙下马行礼。
郓王笑向七娘道:
“你们认得?”
她点点头。
说来,魏林与郓王也挂着表亲呢!不过,王府世家大族,儿孙满堂,有不认得的,也是常理。
郓王心道:原来,这便是上回带七娘与绍玉闯太学的小子!
七娘过去,上下打量着魏林。还当他不学无术,不想竟有这个本事!太学这地方,果不是寻常人能进的。
“魏大哥好厉害的箭法!”七娘道,这回却是真心夸赞。
魏林得意笑笑,这可是真本事!
“祁兄弟今日没课?”魏林问。
七娘看了郓王一眼,不如拿他掩护:
“这不郓王在此么?他想来射御之所看看,总要有人相陪的。”
郓王一时憋笑。分明是他陪着她们,七娘却说是陪他!
他只得点头,还未说别的,却见此处的太学生们已齐齐行礼。
朱凤英见此,低声打趣道:
“还说怕我们太显眼,原来事最多的,还是你!”
郓王低头笑笑,亦很是无奈,这番尊贵,生来便形影不离,甩也甩不掉。
他只一挥手,示意免礼,又让底下人打发了太学生们,说不必拘礼。
他于太学巡视已许多日,太学生们亦惯见他,故而适才的举动,也不过一番虚礼。
七娘倒不顾这些,她对弓箭着实好奇,只伸手戳了戳弓弦。
“这东西,当真如此厉害?”她常日深闺而居,自是满面不解。
魏林更是惊讶,还当自己听错。
他只道:
“祁兄弟,不会没使过弓箭吧?”
七娘一时语塞,似乎小郎君们没有不懂这个的。
“魏大哥有所不知,”朱凤英忙接道,“我这表弟自小体弱,家中当女孩子养着,故而从未碰过这些。”
魏林愣愣地点点头,如此倒也讲得通。难怪祁莨一副娘里娘气的模样。
郓王看了看七娘,忽问道:
“小祁莨,你是否想试试?”
第一百二十九章 探芳信6
七娘审视了弓箭半晌,似乎有些跃跃欲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朱凤英已然看透了她,忙阻止道:
“有什么好玩的?看看也就是了。”
却是魏林听不下去:
“冯兄弟此言差矣!保家卫国,当是男儿之责,怎么叫玩呢?况且,此射御之术,祁兄弟早晚也要学的,光看看,不过纸上谈兵。”
朱凤英也不知如何接下去。
他的话在情在理,还真将她们当做了小郎君,竟说起保家卫国来。
郓王见朱凤英担心,只笑道:
“若只试一试,倒也无妨。”
朱凤英虽不好言语,却狠狠瞪他一眼。
郓王依旧带着暖如春风的笑,似乎看不懂她的生气。
他只道:
“魏小郎君,可否借你弓箭一用?”
魏林受宠若惊,忙双手恭敬递上。
郓王点头道:
“是把好弓。”
才说罢,只见他也不拿箭,却是对准远处草丛,发了一回空弦。
霎时草丛涌动,群鸟惊飞。
眼见着鸟儿振翅,七娘只目不转睛地看,再不能移开一眼。
太学生们亦随着鸟儿朝空中瞧去。有的已然忍不住,挽弓要射。
却听让旁人道:
“郓王的鸟也敢射?”
那些太学生这才一惊,讪讪罢了手。
只是,郓王这等好箭法,怎么偏偏发了空弦?
这边三人亦是不解,莫非只是吓鸟玩?
只闻得郓王微笑道:
“攻而不杀,是为仁。”
此话既出,太学生们无不拜服。从前只道郓王才学无双,谁知竟这般心境宽广,胸怀天下。
七娘亦附和:
“射御为仁,我为太学生,自当习仁。”
“小祁莨甚是通透。”郓王赞许道。
说罢,他这便带着七娘至靶前,要教她射艺。
朱凤英看着她直摇头。
七娘倒也罢了,谁不知她是这般性子,没轻没重。可郓王明知她身为小娘子,怎也纵着她?
朱凤英无法,只得跟上去,总要有个不胡闹的人才好!
郓王先说了一通何为箭,何为弓,又唤人取了把更轻的予她。
七娘笨手笨脚地试着拉弦,才拉开一点,却又稳不住,直弹了回去。
她蹙蹙眉,倒同这把弓较上了劲。
又试了几回,终是不得,七娘垂下执弓的手,一脸沮丧,却见郓王在一旁憋笑。
虽是憋笑,他却还带着儒雅温润的神情,到底可恨。难怪朱二表姐每每见着他,便要拌嘴几句。
七娘只噘嘴道:
“殿下别笑,祁莨不曾学过这个。”
“执起弓来,”郓王温和道,“应是如此的。”
他在前边示范,七娘跟在后边做,却还是学不会。
郓王挽弓何等潇洒,而七娘,正应了魏林那句话,娘里娘气的。
郓王回头看她,倒也不恼,只步至她身后,手把手地教她。
朱凤英一瞬瞪大了眼!
只见郓王一手托着七娘执弓的臂,一手同她一起拉弓。远远看着,脸已快贴上了。
她恨地直咬牙,赵楷这厮!
又见他们拿起一枝箭,直直射出,正中靶心。
七娘一时高兴,蓦地转头,直对上郓王。
他正垂眸看着她,还是那张精致无方的脸,近得不到分毫。
她心下猛地慌乱,手一松,不提防,却恰被弓砸了脚。
“啊!”只闻得一声叫唤,七娘忙蹲身捂着脚。
这双脚,真是多灾多难啊!被划伤过,装着扭伤过,这会子又被砸!
她心疼地看着被塞成马脚的足,忽而一声轻叹。
郓王也吓着了,亦蹲身看她:
“可是伤着了?”
朱凤英与魏林也趋步过来,担忧地望着她。
七娘抬头看郓王一眼,又忙脸红地垂下头去。方才挽弓时还不觉,他二人竟这样近地靠着。
她正心虚间,忽觉头顶上压来一个人影。
众人缓缓抬头看去,竟是陈酿!
只见他负手而立,蹙眉看着七娘。
七娘猛地起身,似乎脚也不痛了。
她直直摆着双手,忙道:
“我不是淘气,我……”
不待她说罢,陈酿已然蹲下,检查着她的脚。
“可还疼么?”他打断她,语气冷淡,面无神色。
七娘咬唇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一番确认,陈酿方起身与郓王行礼。
“陈先生。”郓王认出他来。
“殿下,你也知道,祁莨自幼体弱,不大能使箭。”陈酿正色道。
朱凤英亦在一旁附和点头。
“她自己要学的。”郓王笑道,又转向七娘,“对不对?”
七娘一时为难。
因又想起朱凤英昨夜的话,她定了定神色,赌气似的,只仰头向陈酿道:
“是,殿下教得很好,是祁莨自己笨。”
是啊!都是她自己笨!
若非昨夜提起,她似乎已忘了,他那句“齐大非偶”,可是自己真真切切,亲耳听着的。而他能给的忧心与在意,也终不过是仅有的师徒情分。
表姐既已没收她的木牌,他常去的藏,如今也去不得了。有些事,哭过闹过,便算了吧!
又何苦惹那一句不值呢?
说罢,她也不理陈酿,只捡起弓,一面对郓王道:
“殿下,要诲人不倦啊!”
诲人不倦,他亦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只是,她有些倦了。
他的平湖雪柳,他的灯谜,他的……齐大非偶……
种种这般,皆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真的厌倦了。
郓王微笑点头,又似玩笑地向陈酿道:
“如今,多一个先生了!”
倒是七娘一愣,她转而又挽起弓,摆出一副认真姿态,直要郓王教她。
陈酿的眉头蹙得更深,他们一个教,一个学,全然不将旁人放在眼中。
他心中满是疑问。昨日藏,七娘还缠着他,怎么短短一夜,竟又不理他了?还明里暗里地抬杠!
朱凤英看向陈酿,他僵直着背脊,依旧如来时般立着。
她手握折扇,在掌心敲打,行至他身旁,遂低声道:
“陈先生……是在兔死狐悲么?”
陈酿闻言,心下一沉,只转头看着朱凤英。
她又道:
“先生对七娘有多狠心,先生心中没数么?”
陈酿语塞,自不说话。
朱凤英冷笑一声:
“七娘入太学的真正缘由,先生果真不知么?那夜送手书的嘱咐来,先生也知避而不见。连在孙夫子面前解围,亦是点到为止。怎么,昨日她一耍赖,便忍不住纵着她了?”
陈酿面色沉沉,负在背后的双手,正将衣袖抓出皱纹。
朱凤英又看向七娘与郓王:
“昨日我与她说了些道理。她在学着放下,学着一个‘忘’字。先生放心,祁莨的木牌在我手上。至于藏,还请先生放心出入,绝不会有人缠着你。”
才说罢,也不待陈酿言语,她端端行一揖礼,正色道:
“先生慢走。”
第一百三十章 探芳信7
陈酿挂着僵硬又不失礼貌的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朱凤英依旧傲慢的神情,说话层层递进,很是不留情面。
这也难怪,她连郓王都喊呛白,何况乎一个陈酿?
他遂自嘲地一笑,也不说什么,只轻挥衣袖,兀自去了。
却是魏林,什么事都蒙在鼓里。
他疑惑地望着陈酿的背影,只道:
“陈兄怎么刚来便走?”
七娘箭在弦上,忽闻听魏林言语,猛地一颤。羽箭无力,只落在了不远的地方。
她握弓的手紧紧攒成拳头,深蹙着眉。不能再看他,不能再追着他跑了!那不过,是仅有的师生情分。
郓王却将一切尽看在眼中。
虽不知七娘为何如此,想来,与那陈先生,多少有些关联。
正思索间,却见七娘一跺脚,骤然挽起弓箭。
也不管姿态是否潇洒,也不管弓是否拉满,她只一支一支,不停地射。
虽说支支脱靶,却还不见丝毫倦意。
众人又一次看呆了。
适才郓王空弦射鸟,显的是高超技艺。而这位小郎君,回回不在靶上,偏无自知之明!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入的太学?
祁莨这个身份,本就鲜为人知。
朱凤英怕节外生枝,正要去拦她,却见郓王不停往她箭筒中加箭。
她忙上前,拽住郓王的手臂:
“赵楷你疯了!”
郓王满脸尴尬,看了看四下,无奈道:
“这许多人呢!你倒是给我留几分脸面。”
“哼!”朱凤英一声冷哼,“你也知许多人,却还纵着她!她的身份若被察觉,你担着么?”
郓王却笑了笑:
“也不是担不起。”
“是!”朱凤英低声酸道,“你权势滔天,没什么担不起的,可那是七娘的闺誉!”
“唔。”郓王点头,“这倒好说,左右,我不在意也就是了。”
“你……”
朱凤英抬手指着他,堵得说不出话。
他言语之中,虽带着轻薄,可他的心思,朱凤英也不是第一日才知,怎的这等生气?
况且,他句句所言,皆是七娘,纵然朱凤英是她表姐,也不至这般护着!
郓王见她急色,再不玩笑,安抚道:
“这没什么,太学无趣,全靠这个消遣了。我看她似与那陈先生闹了不愉快,故而如此?”
朱凤英看了七娘半晌,又瞥郓王一眼,遂道:
“她有何不快的!家中皆纵着她,要什么有什么。便是入太学这样的难事,不也还有郓王你么?”
郓王无奈地笑起来:
“你今日火气怎这般大?纵是我评过你的诗作,那也是多少年的事了,便不能对我有个好脸么?”
朱凤英双手环抱,来回踱步地打量他:
“哟!求个窈窕淑女,已然求到太学来,还硬拉着我!这可是严肃学堂。脸?郓王您还要么?”
从前朱凤英也爱骂他,今日却真有些过了。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纨绔!”
朱凤英一声冷语,便仰头往七娘处去。
谁知,她亦挽起一把弓,胡乱射起箭来。这一个发发不中的也罢了,怎么又来一个?
此处俨然已成了太学的奇观。
太学生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自入太学,何曾见过这样的!
有人已打听起来,只低声道:
“那都是谁啊?”
另一人见郓王在侧,遂道:
“跟在郓王身边,像是大有来头的样子!”
又有人见着魏林:
“魏兄也在呢!回头问问他去。”
还有爱传闲话的小郎君,得意道:
“你们不知吧?我听说了,是表兄弟二人。矮的叫祁莨,高的叫冯婴。从前也不曾见过,听闻是才入学的。”
“娘里娘气的,”有人道,“这个郓王,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一时众人哄笑起来。
至于祁莨与冯婴的来历,是否真是太学生,有人说见过,有人也说没见过,传来传去,也就不了了之了。
却是二人的名号,在太学已然人尽皆知,都想看看那日射箭的奇观呢!
既是如此,二位小娘子横行起来,也就更无所顾忌了。
学上,她们自是端庄文静的世家闺秀;学下,她们便霎时成了祁莨与冯婴。
二人或是与人论道,或是随处闲逛,短短十来日,竟也结识下几位相谈甚欢的同窗好友。
至夜里,又时有家中书信往来。姐妹二人遂就着一盏灯,披了单衣,偎在一处看。
读至得趣之处,像是五郎又受了罚,她们也相视一笑,颇觉温馨,也勾起思念来。
日后,七娘与朱凤英说起这段日子,都很是感慨。对于从未离过亲人的小娘子,这便是她们第一段乡愁。
如此看来,太学,似乎也并非原想的那么无趣。
而谢府之中,对七娘入太学之事,总是有不同议论。
王贵妃明里暗里也与谢淑妃透过口风,此番的事,原是郓王从中成全。
传至谢府这里,且不论旁人如何看,朱夫人却是极欢喜的。
她称病已有些时候,这日正午睡起,只见仪鸾宗姬与陈姨娘结伴来探望。
朱夫人心中高兴,忙让金玲迎了她们进内室,连陈姨娘亦得了座。
陈姨娘很是受宠若惊。自打陈酿拒婚,又错过春闱,朱夫人待她便与以往不同了。有时过话,也只叫上仪鸾宗姬,并不大把她放在眼里。
不想今日,朱夫人却好性。
陈姨娘忙赔笑道:
“妾身瞧着,夫人似已大好了?想来适时春来,人亦舒爽不少。”
朱夫人在妆台坐下,一面对镜自视,一面道:
“就你会说话!”
陈姨娘低头笑了笑,忙上前伺候她梳妆。桂花头油并着多宝金钗,一样也马虎不得。
仪鸾宗姬审视一阵,想来朱夫人已放下心结。
那些事,本是她自己折腾出来的,又关陈姨娘何事?此时朱夫人不得势,若还一味地嗔怪陈姨娘,那才是蠢笨至极。
仪鸾宗姬亦至妆台前,替朱夫人配耳坠子。
她看着镜中的朱夫人,只笑道:
“前些日子母亲病着,心绪不佳,吓得我也不敢来了。”
朱夫人似不经心地抬眼看她,这是替陈姨娘说好话呢!
她拉起仪鸾宗姬与陈姨娘的手,模样很是亲昵:
“我时时念着你们呢!若不敢来,我可该伤心了。”
一时三人笑作一处,似乎从未有过任何嫌隙。
“说来,”朱夫人忽问道,“这些日子我不管事,二夫人与钱娘子可说什么了?想想上回,只怕下人们受苦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子夜歌1
仪鸾宗姬点头应道:
“母亲仁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是此番,她们倒不曾惹什么事,想是有了上回的教训,四弟妹也收敛了些。”
“只是,”陈姨娘接道,“那些趁着上夜,吃酒赌钱的,又多了些。”
“噢?”朱夫人转头看着她。
陈姨娘点点头:
“有次五郎晚归,在门外等了许久,方有人应声。”
朱夫人蹙了蹙眉,又显出一丝笑意。
仪鸾宗姬接着道:
“那回本也罚过了,那几个下人也尽打发到庄子上。只是不多时日,便又没管没束了。”
“老夫人不管?”朱夫人微惊。
“也不是不管。”陈姨娘扶她至案前坐下,又亲自递过茶盏,“老夫人虽心疼小郎君,只是您病着,家中也没个能立住的人,还指着二夫人管事呢,遂也不好说太重。”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上回钱氏吃了苛待下人的亏,这回管起家事来,难免畏手畏脚。
朱夫人吃了口茶,只道:
“别又是你们闹的!”
“哪能啊!”陈姨娘笑道,“下人们见掌家的不管,得寸进尺也是有的。初时还畏惧着钱娘子的余威,时日长了,胆子越发大起来。”
仪鸾宗姬亦附和:
“尤其年老的嬷嬷嫂子,仗着跟过老夫人,带过小郎君小娘子们,左右也不能赶了出去,就更无所顾忌了。”
听她们言语,朱夫人沉吟半晌,又思索一阵,只道:
“我养病这些时日,不想家中竟是这等境况。”
她放下茶盏,忽想起一人,忙道:
“八娘子倒时常来看我,却不大说这些。”
陈姨娘笑道:
“她一个小孩子,之前是莽撞些,可终究是没什么胆量的。”
朱夫人点点头。
自从她安排了鲁国公府的婚事,谢菱做事,便不再如往常一般上心了。
想来,是得知自己要嫁人,尘埃已然落定,她遂不在谢府这里费心思了。左右,做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安安分分也就是了。
朱夫人遂不再说什么,对于谢菱,本已是物尽其用,没什么好念着的。
想来,病了这些时候,也该痊愈了。
自朱夫人那里出来,别过仪鸾宗姬,陈姨娘只往自己房中去。
过会子,又是婆子们来回话的时辰。朱夫人近日不理事,周夫人又分走些轻松的肥差。这别人不愿做,不愿管的事,都尽落到了陈姨娘头上。
她在榻上歪坐着,兀自揉了揉太阳穴,当真是疲惫不堪啊!
丫头玉络正端了午后点心来。她特意挑了陈姨娘寻常爱吃的提子玫瑰酥酪。
谢府的酥酪不同别处,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最精致之处,是真仿了玫瑰之态,以假可以乱真。
合该就着新得的明前碧螺春,细细品味,颇是爽口。
只是陈姨娘此时正心烦,哪有闲情吃这些?
玉络轻轻将茶点放下,又替她按头,一面试探道:
“姨娘方才去大夫人那里,可还过得?”
陈姨娘叹道:
“大夫人面上倒没什么,她是个明白人,不会真怪我。”
玉络舒了口气,笑道:
“那就是了,咱们平平安安的,也就是了。”
陈姨娘点点头。只是一想起陈酿拒婚,她便心中不安。
“酿儿也是太任性了!”陈姨娘摇头道,“终身大事,也不与我商量一声,便自去回绝。还当他年少看成,真是越大越不知轻重!”
玉络想起那夜大老爷与陈姨娘说起此事,姨娘很是高兴,谁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忙安抚道:
“好在大老爷不计较,对陈先生依旧看重。先生入得太学,高中是早晚之事,姨娘又忧心什么来呢?”
“麻烦就在此处呢!”陈姨娘一脸无奈,“如今,七娘子亦在太学,二人难免碰上。你说,酿儿又该如何相对呢?”
这确是尴尬了些。
陈姨娘本指着婚事,让陈家翻身,早日摆脱商户的名号。如今看来,是绝无可能了。
商户之子,纵然高中,也必会遭人看不起。更莫提,陈酿那本该青云直上的仕途。
“罢了,罢了!”陈姨娘扶额,“此处还一堆事呢!”
她正起身,想往外屋去,却见周夫人带着钱氏来了。
“敢是不巧?”周夫人见她将出门的模样,又道,“我刚一来,陈娘子便要去了。”
她们怎么来了?
陈姨娘带着满心疑惑,趋步过去扶她,忙赔笑道:
“这是哪里的话?二夫人与钱娘子贵步临贱地,我盼也盼不来的。”
她一面请她们坐,一面又吩咐玉络换好茶来。陈姨娘只一番忙乱,脚不沾地,是极热情的模样。
“姨娘快别忙了!”钱氏笑着去拉她,“咱们坐下一处说话。”
陈姨娘作出一派受宠若惊的神情,心中却暗自嗤笑。
今日一个二个都让她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只行礼道谢,又看了看钱氏。
钱氏为人一向高傲得意,不喜与姨娘们打交道。此番要她拉陈姨娘坐,只怕心中是千百个不愿呢!
陈姨娘坐稳,又向周夫人笑道:
“二夫人近日一向忙碌,怎么有空上此处来?”
周夫人亦玩笑道:
“怎么,就大嫂能来,我便不能来了?”
“二夫人这是折煞我呢!”陈姨娘道,“我是盼着你们来,偏你们贵人事忙,哪里记得我这号人物?”
陈姨娘说话风趣,钱氏只掩面笑了笑。
她遂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春来日暖,想着给四郎新裁件寝衣。听闻姨娘针指好,特来请个样儿。”
“难为钱娘子看得上。要说夫妻琴瑟和谐,还是用鸳鸯、并蒂的好。虽俗了些,到底这意头不怕老的。”
陈姨娘忙打发了玉络去取绣花样子,又让带上屋中几个小丫头,说是多取些来。
一时,屋中只得陈姨娘与周夫人、钱氏三人。
寒暄许久,又说了那么些有的没的,也是该进入正题的时候了。
周夫人见此情景,忽笑了起来。这个陈姨娘,果然是心思通透的聪明人。难怪朱夫人身边那么些人,也只她站稳了脚跟。
她只带了些打趣,道:
“陈娘子将丫头都打发去了,谁伺候咱们呢?”
陈姨娘低头笑了笑,起身自斟一盏茶与周夫人:
“我来伺候二夫人就是。”
周夫人忙拦住她:
“与你玩笑,你还当真了!我不过是来问问大嫂的病,听闻你与宗姬午后去瞧了一回,可是大好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子夜歌2
陈姨娘心中哂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周夫人若真问朱夫人的病,自去看她也就是了,何至于问到她这里来?
况且,陈姨娘与仪鸾宗姬不过午后才去,周夫人知晓得这样快,必是早留心着的。
到底她初初掌家,还是有些畏惧朱夫人的手段。
陈姨娘只道:
“这病好不好,左右也是按部就班地治,二夫人倒不必太过忧心。”
周夫人问病,分明是问朱夫人是否有心再次掌家。可陈姨娘这回答,模棱两可,到底使人费解。
周夫人看了她一眼,她既无心说,只好想别的法子。
周夫人遂道:
“说来,陈先生入太学已有些时日。如今七娘也去了,府中许久不见他们师徒二人,倒有些不习惯。”
提起陈酿,也算是陈姨娘的一块心病。连日来的忧思不安,可不皆为着这孩子么!
陈姨娘只勉强应道:
“也时有家信往来,说夫子们个顶个的好学识。只道入了太学,才知自己从前浅薄的很。”
“也不是这个道理。”周夫人嗤笑道,“想必是陈先生谦逊,如今连小娘子亦入得太学,思来想去,我倒不敢让四郎去了。”
这样的酸话,从前陈姨娘也没少听。只是周夫人此话也不错,小娘子亦入得,那太学岂非如儿戏一般?
陈姨娘只道:
“酿儿入得太学,那都是大老爷的决断,想来自有考虑,也不是我等妇道人家好议论的。”
周夫人心中冷笑,这是与她论贤良淑德了?陈姨娘跟着朱夫人这些年,虽不至坏事做尽,却也并非一清二白。
她骤然说出这样的话,到底可笑了些。只怕是言及她引以为傲的侄儿,陈姨娘自乱了阵脚。
周夫人方道:
“老爷们朝堂忙碌,也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凡事若连自己也不打算,那便更无人相助了。”
陈姨娘垂下眸子,有一瞬不曾言语。
周夫人这是有意拉拢。
于朱夫人,陈姨娘是左膀右臂。拉拢她,虽不至要了朱夫人的性命,但就治家之权而言,到底还能搏上一搏,赌上一睹。
可陈姨娘到底是大房的人,按理也不会这等糊涂。
周夫人虽不是极聪明通透,却也不蠢,岂会连这个道理也不知?
陈姨娘微蹙眉头。这是头一回,她对着周夫人觉得心慌。
她只敷衍道:
“妾身不比夫人们,打不打算的,也由不得我做主。”
周夫人闻言笑了笑,来此许久,颇是费神。
又见陈姨娘面上始终挂着微笑,对她们很是防备,再坐下去,似乎也无甚益处。
她又看了眼帘外,仆妇成群,已然等得焦急。
周夫人遂缓缓起身,一边道:
“适才来时,见院中站了许多婆子媳妇,想是等着回话请示下的。我们这就告辞了,省得那些轻狂的,又编排咱们苛待下人,故意让她们久等。”
陈姨娘的笑忽有些僵住。苛待下人的典故,可不正是她与仪鸾宗姬的杰作么?
她忙起身相送,又赔笑道:
“她们什么身份,哪敢说二夫人与钱娘子的不是!”
周夫人与钱氏出得屋门,只见仆妇们皆在日头底下站着。见着她们,恭敬地行过礼,也便忙赶着进屋回话。
钱氏挽着周夫人,刚出院子,只朝那里边白了一眼:
“那些婆子媳妇,好生下贱的模样。见着是咱们在屋中说话,指不定又心生怨念呢!”
周夫人看钱氏一眼,无奈摇摇头。这等笨肚肠,当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奈何她与四郎已然成亲,还是自己一手促成,不扶持她,又扶持谁去?
周夫人只道:
“如今的她们,不会。那一回,是你铁腕之治,她们想着大嫂回来告状。其间,指不定还有陈氏与宗姬的事!”
“此番呢?”钱氏不解。
“咱们先前已给过她们许多好处,她们舍不得。”周夫人扯了扯嘴角,“况且,此番是大嫂自作自受,她还想着翻身呢!有甚闲心管下人们?她们又与谁告诉去!”
见钱氏若有所思地点头,周夫人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你此前的话也有道理,这些下人总是太过了些。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眼下,咱们站稳了,日后再慢慢收拾去。”
“母亲所言甚是。只是,秀娘尚有一事不解。”钱氏问道,“陈氏本是大房的人,咱们再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总不能背弃旧主的。母亲,咱们何苦走这一遭呢?”
能明白这个道理,钱氏也总算开得些窍。假以时日,周夫人一番调教,许是就能独当一面了?
周夫人拍拍她的手,得意笑道:
“那群仆妇,见着咱们出来,虽不至下绊子,私下多少有些抱怨。只要有人说这个话,还怕传不到你大伯母耳中么?”
钱氏一惊,原来,母亲的心思在此处。
“母亲,这招离间计,可真是漂亮极了!”钱氏满脸的佩服。
周夫人的笑容却越发深沉:
“非也,此为一石二鸟之计。”
“一石二鸟?”钱氏不大明白。
射了一个朱夫人,还有谁呢?
只听周夫人从容言道:
“你以为,陈氏心中,真就那般淡若止水?”
钱氏只瞪大了眼看着周夫人。
周夫人又道:
“说到底,还是你大伯母做事太狠了些!那陈先生到底是陈氏的亲侄儿,是她老陈家的盼头!”
钱氏亦冷哼道:
“大伯母做事一向不留余地,否则,大姐姐怎会……”
她正说着,忽见周夫人脸色不好,只猛地住了嘴。
谢芝的事,虽已过去经年有余,可仍是周夫人的大忌。有时夜里,骤然惊醒,只觉得历历在目。
那时周夫人抱着谢芝的尸身,看着她死不瞑目的双眼。就那样直勾勾的,狰狞,又可怜。
而此时的周夫人,似乎依旧能感到女儿的体温在一丝一丝地流逝,留不住,亦抓不到。
尽管她拼了全力要去挽回,可于生死面前,却是无能为力的。
最熬人之处,莫过于此。
周夫人渐行渐缓,心中已只颓然叹了一声。
“芝儿死得冤枉啊!”她感慨,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悲愤。
周夫人抬眼四顾,春景春莺,尤是尚好,雕栏画栋,何曾冷清。
这谢府的一切,自己看了近三十载的一切,本该亲近易感,而此刻,竟显得陌生而疏离。
她乍然一声低笑,都荒唐得很!
第一百三十三章 子夜歌3
且说二郎这里,自他与朱夫人一手策划出山贼之事,谢诜便对他多有训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险些害了自己的亲妹妹,亦是他不曾想到的。
好在他朝堂得力,于大事无亏,谢诜遂不好再过多苛责。
只是,自史雄逃走,二郎到底有些惶惶。派去的人也寻了月余,终是不得。
史雄知道的事太多,一朝脱离自己掌控,不得不防。
况且,从前之事,也不知他是否觉出端倪。当初,到底不该留着他的。
二郎起身闭门,遂朝家祠行去。
家祠的厅堂是谢府最气派的所在。
穿过前廊,便至正堂所在。正堂颇是端重,漆红大柱,齐齐而开。列祖列宗俯仰无愧,先贤俱在。
两侧亦有耳房,梁檐齐整,雀替雕花精致细巧,一派大家氏族之风。
进得厅内,只见一人跪立牌位前,身着玉白春绡褙子,发髻温婉,单插一支点翠凤鸟簪。
她背影似柳,裙腰纤纤,透过褙子,竟见出一分别样的韵致。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当是如此。
“大嫂。”忽闻得二郎轻唤。
他行上前去,在仪鸾宗姬身旁跪下,亦望着谢源的牌位。
他恭敬地拜了三拜,也不起身,只与她一处跪着。
仪鸾宗姬忽而轻叹:
“他走了这些年,我时时看着牌位,却似他还在。他看着我,亦看着这个家。”
二郎点头:
“大哥为国捐躯,是死得其所,无愧于天地之间。只是,大嫂到底难了些。”
仪鸾宗姬轻笑,神情淡然,又带着些莫名的无奈。
大抵,是家祠的光暗得很,只压得人说不出话,亦流不出泪。
“听闻,”二郎轻声道,“大嫂近来多至此处。”
仪鸾宗姬点头:
“尽一尽哀思罢了。”
谢源英年早逝,生前又多因公在外,夫妻恩爱的时日自不长久。
来谢府这些年,仪鸾宗姬多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她闲来帮着料理家事,也算得贤良淑德,实在没半分宗室女的架子。
一时,只见她欲起身,却不见有丫鬟在侧。
二郎只得伸手去扶,却垂着眸子,不去看她。仪鸾宗姬似惯了一般,只由他扶着起身。
罢了,她只俯身一福,神色淡然,不见羞恼,亦不见喜色。寡居之人,可不正该这个模样么!
二郎见她如此,方道:
“近来家中多事,想来大嫂颇是忙碌,总要兀自保重才好。”
仪鸾宗姬点点头,又看了眼门外。家祠重地,冷冷清清,少有人往来。
平日里,也只她一人爱往此处走。或是祭奠亡夫,或是顾影自怜,这个家祠,似乎是最合适的所在。
她寡居谢府多年,气韵神情,似乎也带了家祠的冷清。
只闻得仪鸾宗姬缓缓道:
“家祠是越发冷清了,今日我来了许久,门外却不见一人。”
二郎亦朝门外看了一眼。家祠虽鲜有人烟,可照看祭品香火的下人,总是日日来此的。
今日一人也不见,着实怪了些。
二郎心下了然,却只低头笑了笑。
他压低声音道:
“到底还是大嫂心细。”
说罢,二郎遂与谢源上了一炷香,又燃上一盏长生灯。
他又道:
“我许久不来看大哥了,心中过意不去,劳烦大嫂多费些心。”
仪鸾宗姬作出一副送客姿态,行礼道:
“未亡人理当如此。”
二郎带着浅笑,沉吟片时,便出门去了。
见他走远,仪鸾宗姬遂唤出丫头琉璃,只正色问道:
“可有不妥?”
琉璃点头道:
“好在宗姬谨慎,门外确有蹊跷。”
仪鸾宗姬示意她禁声,一面出门一面道:
“你随我往西厢房去,整理大郎君的衣物。”
她目不斜视,端端行来,瞧着是与往常一般的模样。
进得屋中,却见琉璃紧闭了门窗。
她行至仪鸾宗姬身旁,俯首耳语道:
“似乎是跟着宗姬来的,也不知是谁,只一副鬼鬼祟祟,贼眉鼠眼的模样。”
仪鸾宗姬思索片时,问道:
“是男是女?”
“应是个丫头。”琉璃回忆道,“衣裙虽不比大丫头们,可瞧上去,也有些稳重在。”
仪鸾宗姬微蹙眉头,这会是谁呢?于家人眼中,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寡妇,又有什么可跟的?
琉璃是她娘家带来的丫头,自然深知她心意。如今连对方是谁也没个决断,如何不叫人心慌?
琉璃抿了抿唇,试探道:
“二郎那里,是否要去说一声?”
“万万不可!”仪鸾宗姬忙道,“不论来人是谁,正是为抓我的把柄而来。你此时去寻二郎,岂非自投罗网?”
琉璃恍然大悟,倒不曾想着这个。
她只道:
“那眼下,该如何呢?”
“总要知己知彼才是。”仪鸾宗姬道。
“那我这就着人打听去!”琉璃说着便要去。
“回来!”仪鸾宗姬呵斥住她,“切莫打草惊蛇。”
“那……”琉璃一时两难,不知所措。
“以静制动,不变应万变。”仪鸾宗姬自端庄坐着,一派从容气度。
况且,她不去查,还有二郎呢!方才她一个眼神,短短几句言语,他自知何意。
又见得二郎神情,不需点破,他显然也瞧出端倪。
往日朝堂之上,闻听他使的尽是铁血手段,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此番,那些小人犯在他手中,怕也只得自认倒霉。
而仪鸾宗姬,不过深闺妇人,自有人护着,又何须担心呢?
她缓缓起身,只道:
“走吧,咱们回去等消息。”
出了西厢房,却见她又作出一副忧愁模样。适才整理亡夫遗物,心中思念渐生,自当是如此的。
时至夜里,二郎坐在书案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案头。
笃……笃……笃……
他向来惜物,夜里只点上一两盏灯,左右能视物也就是了。
屋中由于少灯,显得昏暗阴沉。二郎整个人亦半隐于昏暗之中,面色铁青,不怒自威。旁人见了,难免有几分怕。
便是如此,可他连一盏豆灯,也不愿多点。似乎多燃上一盏,便是骄奢淫逸,挥霍无度。
一时,有人进屋回话。
那人低着头,早见惯了这样的昏暗,一面抱拳道:
“大人,家祠的人已有眉目了。”
二郎闻言,骤然停下敲击的手,“笃”声戛然而止,一时屋中鸦雀无声。
他也不说话,只渐渐抬眼看着对面之人。
那人接着道:
“大人放心,不过是府上妇人作祟。家祠门外之人,正是姨娘顾氏的大丫头,珍儿。”
第一百三十四章 子夜歌4
顾姨娘?
二郎忽愣了一下,继而又低声笑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初时还当是多厉害的人物,不想,竟是府上最招厌弃之人。
对付她,只怕还失了自己的体面!
二郎忽觉,仪鸾宗姬与自己,都太过小心了。小小顾氏,便是被她觉出端倪,又有甚好怕来?
那珍儿丫头,也不过是拦着往来的侍女,说要帮她们做事。丫头们哪个不是贪玩的,这样的好事,岂有不答应之理?
况且,家祠的丫头,平日里本就闲。若无祭祀,她们也只一处说话玩笑,不亦乐乎。不过,家祠的供奉香火需看着,若无旁人,她们却是不敢随意往别处去的。
如此,珍儿才赶走了那几个丫头,方便行事。
二郎遂打发了禀报之人,让他与宗姬通个消息也就是了。到底是内宅之事,仪鸾宗姬自然知道该如何。
而顾姨娘这里,满心的着急,只伸长了脖子盼着珍儿回来。
她不住地来回踱步,也不知外面究竟是个什么境况。
珍儿回来时,倒不见平日的机灵沉稳,反是面色惨白,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顾姨娘见她不似寻常,忙上前询问:
“怎么样?可见着宗姬了?说上话了么?”
珍儿直直望着前方,呆愣地摇了摇头。
顾姨娘等了半晌,自然不耐烦。她捻起手指戳着珍儿的头,一面道:
“小蹄子,你傻了是不是!”
谁知珍儿一把握住顾姨娘的手,神情里全是恐惧:
“姨娘,我……我闯祸了……”
顾姨娘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不过是让她跟着仪鸾宗姬,找着机会请来坐一坐。自打谢菱订亲,顾姨娘便惴惴不安,连日地睡不着。
谁人不知,那鲁国公府的败家长孙,是汴京城里有名的纨绔。谢菱好好一个小娘子,凭什么便宜了他去!
便是朱夫人有心糟践,顾姨娘也总是要搏一搏的。
仪鸾宗姬到底身为赵氏宗亲,身份贵重。若她肯出面周旋,八娘子的婚事,或有转圜的余地。
顾姨娘正打着如意算盘,忽见珍儿这没用的模样,只是来气。
她没好气地高声:
“让你去请宗姬,人也不见得!你是创了什么祸?”
被顾姨娘一吼,珍儿却猛地清醒过来。她紧忙闭了门窗,又趋步至顾姨娘身旁,低声耳语道:
“姨娘,我只悄悄同你说,过会子,你可别张扬去。”
顾姨娘见她神神秘秘的,心下有些发毛,只得点了点头。
珍儿细细喘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遂道:
“宗姬与二郎,像是有事。”
顾姨娘猛直起身望着她。话中之意,只觉荒唐得很,自己一时还不能完全理解。
珍儿又将今日所见细细讲来。二郎是如何扶住宗姬,他们又如何眉来眼去。她越说越害怕,只颤抖着身子。
顾姨娘默了半晌,这样的事,简直是待燃的火药,怎偏叫她们知晓了?
“你可被察觉了?”顾姨娘忙问。
珍儿摇摇头,又带着半分犹疑:
“宗姬与二郎皆不见惊慌之色,想是不曾察觉?”
顾姨娘叹气道:
“傻丫头,那两人捏死咱们,还不跟玩似的!又何须惊慌?”
“不如,我去请八娘子来。”珍儿道,“她一向聪明,想来会有法子。”
“不行!”顾姨娘厉声阻止,“万不可将八娘子扯进来!”
她垂下眸子,一脸忧色。虽说谢菱聪明,但如何能与她商量呢?
一来,此事本是顾姨娘自作主张,谢菱全然蒙在鼓里。若她知晓,指不定又怨怪顾姨娘多管闲事。
二来,若二郎与仪鸾宗姬真有所察觉,左右自己一力担着就是,只盼保得谢菱三年平安。待她出嫁,也就无碍了。
珍儿自然知她的顾虑。
虽说顾姨娘与八娘子时常争吵,抱怨连连,可她待八娘子的心,珍儿亦是看在眼里。
为着八娘子的出身不好,顾姨娘也没少怨自己。
此番鲁国公府的婚事,来得突然,更叫她自怨自艾起来。
凭什么顽劣的七娘能入太学,能被当作准王妃看待!而她的菱儿,纵使聪明贤惠,却只能嫁个品行败坏的纨绔!
说到底,还不是因着自己的身份!
顾姨娘越想越气,急红了眼,才想着寻仪鸾宗姬的路子。谁知,竟寻出祸端来!
她镇了镇神思,模样有些发狠,只道:
“左右是拼死一搏,或许,咱们可以换个法子。”
珍儿不明所以地看着顾姨娘,又有些害怕。
顾姨娘遂步至案前,写下一封手书。次日,便直往仪鸾宗姬处去。
仪鸾宗姬一向起得早,先与谢源供奉一炷清香,方才用饭。
昨日之事,想来蹊跷。虽知是顾姨娘所为,可凭她那脑子,怎会骤然疑心自己?
仪鸾宗姬在人前向来谨慎,许是其间作为,还有不妥之处?
正待用饭,却见有丫头打了帘子进来,只回禀道:
“宗姬,顾姨娘求见。”
仪鸾宗姬兀自用饭,只不言语。
琉璃正在一旁伺候,她忙拉着那丫头至帘外,低声训斥道:
“宗姬用饭呢!还有没有眼见!”
那丫头有些委屈:
“可顾姨娘说有急事,赶着我来。”
琉璃只道:
“谁是你主子?凭他再急的事,也不该扰了宗姬用饭啊!老夫人与大夫人亦不曾如此,她是什么身份?你不是第一日跟着宗姬了,怎的这点规矩亦不知?”
那丫头如醍醐灌顶,忙道:
“多谢琉璃姐姐提点,我这就打发了她去!”
“诶!”琉璃拦住她,“那倒不必,你别理了,让她等着就是。”
那丫头自是明白,俯身一福,遂下去了。
琉璃回到仪鸾宗姬身边,只笑道:
“宗姬,我去看过了。顾氏很是焦躁的模样。趋步来回,可笑得很。”
仪鸾宗姬轻蔑一笑:
“竟自己找上门来,她以为,她有多大的筹码!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琉璃自是附和:
“可不是么!还想探咱们的底,凭她也配?”
仪鸾宗姬捻起手巾,擦了擦嘴角,带着温和的笑。好一个端庄无方的皇室宗姬!
“罢了!”仪鸾宗姬柔声道,“既然来了,咱们便去会会吧。到底是八娘子的生母,多少也给她些体面。”
琉璃亦莞尔一笑,扶着仪鸾宗姬便往偏厅去。
只见顾姨娘依旧来回着趋步,见着仪鸾宗姬来,忙直直迎上去。
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宗姬来了,可叫我好等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子夜歌5
仪鸾宗姬一如往常,温和又端重,带着皇族宗室与生俱来的悲悯,似乎从不曾因着顾氏是姨娘,便看她不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姨娘请坐。”仪鸾宗姬笑道,“这样急匆匆地来,可有何事么?”
顾姨娘在那边阴阳怪气,可宗姬却视若无睹。
这样的蔑视,不轻不重,让人抓不到错处,却偏偏最是高傲,直击人心。
顾姨娘就是看不惯她们这副傲气。老夫人如此,朱夫人如此,眼前的仪鸾宗姬,亦是如此。
她也不推辞,遂在椅上坐下,作出得意模样:
“宗姬一颗七窍玲珑心,岂能不知,我所谓何来?”
仪鸾宗姬垂眸笑了笑。这个顾氏,竟还在试探她是否知情。堂堂宗姬,连被跟踪亦不曾察觉,岂非太可笑了!
她既要周旋,左右也无事,便由她挣扎一番。
仪鸾宗姬笑道:
“我也不是神仙,姨娘的来意,我又怎会知晓?”
顾姨娘心有戚戚,加之性子急躁,被仪鸾宗姬磨了两句,再也忍不得。
她心一狠,两三步跨至仪鸾宗姬跟前。宗姬见此,身子忙向后缩了缩,琉璃亦赶着上前相互。
顾姨娘虽不足为惧,可俗语有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知她能做出什么?
咚!
不待琉璃唤人,却见顾姨娘直直跪了下去。
仪鸾宗姬霎时惊着,只与琉璃面面相觑。
顾姨娘顿时没了方才的奇怪语气,倒见出些毅然决然:
“宗姬,你救救你八妹妹,救救你八妹妹!”
她正说着,一把扯住仪鸾宗姬的裙角。仪鸾宗姬显然受了惊吓,忙抚着心口。
琉璃紧着上前去,拉开顾姨娘,一面劝道:
“姨娘这是做什么?吓着我们宗姬了!”
顾姨娘看了看琉璃,忙缩回手,却依旧跪着。
仪鸾宗姬看着不像,无奈地摆了摆手。
琉璃方去扶顾姨娘,又道:
“姨娘先起来,这般跪着像什么样子!”
顾姨娘只不依,一时却又哭起来:
“八娘子自小便苦,总不如姐姐们受宠爱。如今适逢说亲的年纪,又要委身于那纨绔!宗姬,只你能救她了!”
仪鸾宗姬看她一眼,那不体面的样子,直叫人厌弃。
她蹙了蹙眉,只道:
“鲁国公府与咱们府上也算得门当户对,八妹妹过去,总不会委屈。况且,母亲自是为着八妹妹好,这也不是姨娘该操心之事。”
顾姨娘早知她会如此说,抹了抹眼泪,遂道:
“那宗姬的事,我是否该操心?”
仪鸾宗姬淡漠地看着她,原是想借此威胁。
“姨娘,”她依旧柔声,“我的事,您怕是操不起这个心。”
“宗姬以为,我敢孑然一身地来,竟没有半丝防备么?”顾姨娘露出些得意。
仪鸾宗姬掩面嗤笑:
“姨娘不会是留了什么手书,或是告诉了什么人吧?”
顾姨娘一愣,宗姬怎知晓?她抬起惊愕的眸子看着她。
“姨娘,”仪鸾宗姬起身行至她面前,“这些手段,怕是太粗浅了些。以我的身份,老夫人亦不敢随便质疑,何况乎姨娘?”
这声“姨娘”,既是唤她,更是嘲笑她的卑微。
宗姬接着道:
“况且,姨娘也不想想,众人是信你,还是信我?这么些年了,心思细密如老夫人,果真是丝毫不知情么?”
顾姨娘一瞬瘫软,猛地坐在了地上。她身子直直发抖,细思起来,家中连五郎的亲事都着意留心着,却迟迟不为二郎张罗。其中,未必没有这个缘故。
不过她这样一闹,仪鸾宗姬却放下对谢菱的疑虑。若谢菱知情,必不会有眼下这一出。
她瞥顾姨娘一眼,仰起头,又是那般的傲气:
“我知此事与八妹妹无关,姨娘放心去吧!”
说罢,她头也不回,只兀自去了内室。
放心去吧!
这是宗姬对她的处置么?顾姨娘望着仪鸾宗姬的背影,淡漠又冰冷!这个寡妇,也太阴毒了些!
只是,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事,顾姨娘早料到是这个下场。
在谢府这些年,她本就活腻了。今日一闹,不过是为保谢菱平安罢了。
琉璃故作恭敬地扶起顾姨娘,一面道:
“姨娘照宗姬的吩咐去吧!否则,二郎的手段,可比宗姬厉害多了。”
顾姨娘猛打了个寒颤,踉踉跄跄地出了仪鸾宗姬的庭院。
她举目四顾,这偌大的谢府,竟无方寸之地与她安身。
自己畏畏缩缩过了这么些年,谢府有谁拿她当人看呢?临了,却在栽在一个小丫头手中,可笑得很!
时至夜间,谢府忽而一片哄乱。丫头们来来去去,奔走相告,都念着一句话:
“顾姨娘没了!”
那夜,顾姨娘屋中的场景着实吓人。
只见珍儿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手还紧抓着门檐,一把绣花金剪直插在心口。她面目狰狞,瞪大了眼,始终不愿闭上。
顾姨娘斜倚床头,面色煞白,嘴唇乌黑。手边半碗汤药,尽洒在鸳鸯被上。
周夫人先命人草草收拾了尸身,也懒得去看,方叫上朱夫人,一同往老夫人处请示下去。
听顾姨娘院中丫头说,是珍儿与顾姨娘起了争执,顾姨娘遂失手杀了珍儿。罢了她又后悔,故饮毒而亡。
老夫人年纪大了,也不耐烦听这些,只让好生安葬也就是了。
周夫人同朱夫人自是一番安排,又让人唤谢菱守灵去,遂也各自回房,不再话下。
顾姨娘的死,瞧着虽合情理,却也透着一股子蹊跷。
周夫人回到房中,也不敢耽误,只向丫头阿璇道:
“你方才跟去替顾氏收尸,可瞧出端倪?”
阿璇轻轻点头,递上一封手书。其上所言,正是仪鸾宗姬与二郎之事。
想来,顾氏死到临头,也急中生智了一回。她不知谁会拿着,亦分不清熟是敌熟是友,只想着把秘密说出来,赌上一把,也好死得瞑目。
周夫人看过,也不惊讶,也不言语,只兀自将手书收了起来。
她早知顾氏死得蹊跷,却不承想,其间是这样大的隐情。
这等筹码,岂可胡乱使了?定要物尽其用,才是正理。
可顾氏猝死存疑,她能想到,朱夫人自然也能想到。这便是看谁捷足先登了。好在苍天有眼,给了她这个机会。
阿璇见她不语,试探道:
“二夫人?”
周夫人沉吟片时,遂嘱咐:
“切莫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