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锁寒窗5
史雄与陈酿面面相觑,二人皆心知肚明,却不敢与七娘明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七娘狐疑地望着二人,忽垂下眸子,话中似叹息:
“是二哥对不对?”
她本有灵性,但凡能多思索些,总能猜得**不离十。
陈酿亦轻声叹气,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七娘蹙着眉。能号令大哥旧部的,唯有父亲与二哥。父亲本已亲自提亲,又如何会断了酿哥哥的前程?
至于二哥,他自小便听母亲的话,大抵还是为着七娘的婚事。
一旦陈酿此番不得高中,纵是三年后再考,那时七娘已十六了,必是早已定亲。
到底,还是自己害了酿哥哥。
“蓼蓼,”陈酿有心劝慰,“不论如何,皆不与你相关。”
七娘忽自嘲地一笑。
原是母亲与二哥还不知陈酿拒婚之事,否则,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谢府真是自大得很!
父亲以为明摆着大好前程、功名利禄,酿哥哥便不会拒绝。而母亲与二哥,却是费尽心思,满腹机关算尽的小人之心。
只是不承想,此番却将七娘算了进来。
史雄见她已然猜着,只道:
“小娘子放心,我这就放了你们。自大郎君殉国后,我们兄弟便起过誓,要一世为谢府卖命,报答恩德。只是,谢府的内斗私利,却无我等无关。”
他神情坚定,字字铿锵,到底是个是非分明之人!
陈酿扫视着眼前几人,在此处的,一个个皆是上过沙场,拼过血肉的好汉。
他们满腔赤城报答谢府,却被二郎这等欺瞒利用,但凡有几分气性,也必是不服。
不过,他们若私放了陈酿,二郎定然疑其忠心。
陈酿常与二郎一处论事,他行事强硬,手段刚烈,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史雄一干人等。
史雄功夫再厉害,到底是个一根筋的莽夫,如何斗得过二郎?
陈酿深吸一口气,向史雄道:
“史大哥,你若放了我们,可知是什么后果?”
史雄怒目圆瞪,只道:
“我等忠心的是大郎君,是报谢府的恩!不是替他谢汾一人卖命!”
陈酿心中生出些佩服来。人都说,自古忠义两难全,偏史雄看得透彻,颇有原则。世人皆道,谢家大郎用兵如神,知人善任,只看眼前的史雄便可知一二了。
七娘看他一副豁出去的神情,只劝道:
“二哥最凶了,你不听他,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无妨!”史雄一摆手,“陈先生的春闱要紧。”
“我有一计……”七娘看着陈酿怯怯道。
“不许!哪来这么多计!”不待她言语,陈酿生生打断。
“人家都不曾说!”七娘委屈地噘着嘴。
“先生不如听小娘子一言,”史雄劝道,“不定有两全之计。”
陈酿无法,只蹙眉看着她。
七娘遂道:
“不如,史大哥先放酿哥哥春闱去,再以我为质。想必,二哥不会轻举妄动,到时你们趁机逃走,也就是了。”
他就知道!
陈酿瞪着她,言语倒是平静:
“不许。”
“可春闱……”七娘急得快哭出来。
“不许!”陈酿更厉声了些。
便是史雄足以信任,他也断不会留七娘一人在此。
于旁人眼中,史雄他们是山贼。山贼们与小娘子独在一处,她还有何闺誉可言?到底,这才是对小娘子最要紧的事。
眼见着太阳要落山,明日便是春闱之期。此处离城中不近,再不做决断,只怕要耽搁了。
史雄自知陈酿的顾虑。
他一咬牙,一闭眼,只道:
“罢了!你们走吧!去寻谢家人,谢汾总不会当众阻挠!如此,小娘子闺誉可保,陈先生亦不负春闱。”
“可你……”七娘只惊诧地望着史雄。
他看了看眼前二人,又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此番是我错抓了先生与小娘子,愧对大郎君在天之灵!一条贱命,早该丢在战场上,也罢!”
史雄身后几位汉子,听他如此言语,皆高声唤着“大哥”。到底曾经同生共死,纵使铁骨铮铮,亦忍不住落泪。
见他们这等义气,陈酿与七娘皆为之所动,断不可置他们于不顾。
陈酿拍了拍史雄的背:
“史大哥切莫如此说,总有法子的。”
下山的路,已被团团围住,谢府的人寻得他们,是迟早的事。
至于是春闱前,或是春闱后,自然是尽在二郎掌控之中。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陈酿忽道,“我昨夜出门,是因着七娘。谢二哥并非未卜先知,如何会让你们在此处伏击?”
况且,二郎与朱夫人若知陈酿拒婚之事,断不会再多此一举。
听陈酿提起拒婚之事,七娘的神色又黯淡下来。她别过头去,不愿叫人瞧见。
史雄兀自思索,只摇头道:
“此前谢汾与我们看过先生的画像,原是说的天亮人来。我们怕误了事,夜里便也等着。”
陈酿蹙眉,一时想不通原委。
史雄又道:
“本来也不曾在意,可先生的声音,实在太大了些。夜里天暗,兄弟们分辨许久,才知是你。又见谢小娘子在侧,恐她通风报信,节外生枝,故而一道抓了来。”
他的话调理分明,并无半分破绽,想来不是胡说。
或许,二郎还有别的计划。只是,昨日意料之外的事接踵而至,几番巧合遂凑到了一处。
陈酿默了半晌,思虑一番,似有话说。他一手在袖中握成拳头,只深蹙着眉,又缓缓松开。
七娘见他神情奇怪,也不知为何。
她轻扯他的袖子,有些担心:
“酿哥哥?”
陈酿此时方回神。只见七娘一双大眼澄澈,直望着他。
从昨夜至现下,发生了这么些事。可她看上去,却还是往日那个谢七娘。
那个不知世事,不懂人情的深闺贵女。似乎连他的那句“齐大非偶”,她也尽可以不计较。
“蓼蓼,”陈酿浅笑地看着她,“若史大哥他们出事,你会难过么?”
七娘无半丝犹豫,只点了点头。
“可他们抓了你。”陈酿道。
七娘看了史雄一眼,又看了看别的汉子。
她正色道:
“这是误会,他们并非故意。我想,大哥在天之灵,亦不希望他们有事。”
陈酿点了点头,颇觉欣慰。七娘是非分明,又有侠义之风,那些圣贤书,也总算没白读。
他笑了笑,只道:
“今年春闱,我便不去了吧!”
第一百零七章 锁寒窗6
一时,七娘只惊地瞪大了双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屋中众人亦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陈酿早知她是这模样,只安抚地笑道:
“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十年寒窗,不过在此一举,怎说不是大事?
别人不知道,可七娘心中是明白的。陈酿的诗词文章,字字句句,皆是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如今不得参加春闱,断送的又岂止“前程”二字!
她霎时挣红了眼,不知言语,直直摇头。
陈酿有心安慰,只道:
“也不是考不得,三年而已,一晃也就过了。”
说此话时,陈酿虽强撑着,到底是没有底气的。少年时光最是难得,又能有几个三年呢?
况且,眼下内忧外患,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若不能尽早一展抱负,终究是人生之憾。
只是,人命关天,此时弃史雄不顾,与杀人者又有何不同?史雄等人见陈酿如此侠义,只齐齐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酿又道:
“快天亮了,还是蓼蓼方才的法子。不过,你们需以我二人为质!谢二哥必会尽力拖延,你们趁此向他要马车与干粮,尽早离开汴京,想来也就无碍了。”
史雄满是感激,只道:
“先生大恩,来日必报。”
陈酿摇摇头,看着七娘:
“是蓼蓼的功德,她不愿你们有事。”
史雄等人又对着七娘,齐声道:
“多谢谢小娘子。”
他们声如洪钟,颇有阵势,倒是吓了七娘一跳。她只朝陈酿身后退了退,又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陈酿抚了抚七娘的头,浅笑道:
“没事,别怕。”
天色已渐渐发白,谢府的人马寻了一整日,纵是故意拖延,也总该到此处了。
只见窗外黑压压的一片人,领头的几个依稀可以辨认。他们渐行渐近,史雄等人皆屏住呼吸,不敢丝毫走神。
“陈先生,他们来了。”史雄道,眼睛还盯着窗外。
陈酿点点头,扶起七娘,便要往外去。
两夜未眠,七娘已然有些经不得,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小足娇弱,眼见着就要站不稳,七娘只紧抱陈酿手臂,尽靠着他,再顾不得男女大妨。
陈酿身子微颤,背脊一僵,只转过头看她:
“蓼蓼?”
七娘只抱得更紧,却不愿挪步。她闭上眼,将头埋进他的手臂。出了这个门,酿哥哥又成了陈小先生。
“酿哥哥,”七娘喃喃道,“酿哥哥……”
陈酿微蹙着眉,心下有一丝发酸。
两日不曾梳洗,她看上去身心俱疲,显得狼狈而憔悴。虽不至蓬头垢面,只是鬓发散落,钗斜粉褪,到底有些不雅。
新做的绿萝春裙已然皱巴巴的。曾有诗云: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倒是她此时的模样,越发叫人怜惜。
“蓼蓼,”陈酿捧起她的脸,“且梳洗一番吧。”
他又转头向史雄道:
“史大哥,此处可有清水?”
史雄一脸着急不解的模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梳洗一番!这些个读书人,也太酸太迂了!
不过,谁让他们此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呢?况且,陈酿为此放弃功名,眼前这二人,于他们兄弟有救命之恩。纵使不解,也只得依了。
史雄拿出自己的水壶与他们,七娘只乖乖坐下,望着陈酿。
此处自无面巾,陈酿只撕下自己内襟一角,好在干净,勉强可用。
他像个兄长一样替她擦脸,自然是思无邪。她额角有些脏,面颊也沾了灰,他皆一一拂拭。
只是她眼角的泪痕,倒有些触目惊心。
陈酿记得,七娘是不大爱哭的,便是她撒娇闹脾气,旁人一哄,也就过了。
如今两夜过去,泪痕犹在,又该是怎样的伤心呢?
他一点一点擦拭她的泪痕,心酸之感直往上涌。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奈何他眼圈已然红了,只是强撑着,不叫眼泪落下。
他悄悄轻叹,七娘只觉耳边似有气息划过。她用余光看着陈酿,他亦是满面疲惫。
七娘亦随他叹了口气。他本可独去春闱,如此,史雄以七娘为质,性命自然可保。可他此番行径,自断前程,终究是为她。
这两日的事,兜兜转转,变幻莫测。陈酿与七娘身在其中,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谁欠谁的。只一味地相互亏欠,又相互还,剪不断,理还乱。
陈酿又绕至她身后,以指为梳,替她顺了顺半披的发。
因她是夜里偷溜出来,长发只半挽起一个小髻,唯系着一根素丝发带。他解下发带,将她的长发束起,只微笑瞧着她。
七娘这般素面朝天,倒嫌少见得。此刻茅檐草舍,洗尽铅华,更见出一分纯粹来。
忽闻得窗外喧嚣四起,陈酿伸手牵她起身,只道:
“想是你二哥到了。”
七娘点点头,又朝窗外看了一眼:
“二哥好大的阵势!”
陈酿低头笑了笑,又向史雄道:
“史大哥,咱们出去吧!”
史雄点点头,一切依计行事。七娘深吸一口气,惯拉着陈酿的袖子。陈酿护在她身后,只不叫人碰她。
一时,几人押着他们出去。只见二郎、四郎、五郎皆在此处,身后一片黑压压的人。五郎颇是担心,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七娘。
二郎倒是一贯的冷面,不怒自威。
史雄假意挟持着七娘与陈酿,要来了马车与干粮,便急忙往近郊去。
一行人已出汴京,二郎他们远远跟着,到底还是忧心七娘的安危。
马车四周尽是草丛,史雄等人四处看了看,还留着行军时候的谨慎。
他们再次抱拳感激,史雄只道:
“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只见他们功夫了得,一个个接连着翻身下车,一眼便知是训练有素。不几时,他们已消失在草丛中,再不见身影。
陈酿不慌不忙地调转马头,只回头向车中七娘道:
“咱们回去吧。”
七娘忽掀起帘子,一把握住他勒缰绳的手。
她深深望着他:
“酿哥哥,春闱入场时辰已过,你……可悔么?”
这孩子,如今还在为他忧心。陈酿抚着她的发带,方才他系了个极丑的结。若有铜镜,七娘必是不依的。
他笑了笑:
“左右已过了,又有甚后悔不后悔的。倒是你,听闻从前路过街市,押了一百两在我身上,如今,可是收不回本钱了!”
被他这样一说,七娘忽噗嗤笑了出来。
陈酿放下车帘,神色却有些黯淡落寞。他只叫她坐稳,便驾着车往回去。
二郎他们已然跟上来,见车中唯有陈酿与七娘,着实一惊。
第一百零八章 少年心1
倒是五郎先开了口,他一面朝车中看,一面道:
“那群歹人呢?往何处去了?”
车上二人只摇摇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七娘是位小娘子,陈酿是个读书人,歹人凶残,必是逼着不让他们看的。五郎这样想着。
二郎负手行来,踱步一回,又审视他们半晌。
他依旧冷口冷面,只问道:
“你们可知,那些歹人是何来历?”
七娘有些心虚,深深低下头,又往陈酿身后缩了缩。
陈酿看七娘一眼,解释道:
“歹人粗鲁,小娘子有些吓着了。”
二郎依旧看着他,带着质问的眼神,直接而又犀利。
陈酿似是思索,指尖节奏分明地敲打着下巴:
“他们不大说话,像是为财而来,应是寻常山贼!从前听灵宝寺的师傅们说,夜里常受其扰,想来,正是他们了。”
二郎点点头,半信半疑。他眯着眼看陈酿,一面道:
“贤弟受惊了。”
说罢,他顿了顿,又转向七娘,只蹙眉瞪着她:
“一日不惹事,你便不安分么?”
七娘躲在陈酿身后,噘嘴低着头。她一向怕二郎,只紧紧拽着陈酿的衣袖。
“父母着急,长辈担心!婆婆这等年纪,还昼夜不眠地替你祈福!”二郎又斥道,“若你有个好歹,他们该如何伤心?”
一想起婆婆,七娘蓦地心疼起来,婆婆向来最疼她的。
只是,她虽任性,可此事分明是二郎所为。他这般训斥,贼喊捉贼,七娘觉着冤枉,到底有些不服。
她低头嘟哝道:
“就你省心就你对!”
“你说什么?”二郎骤然黑了脸。
“蓼蓼!”陈酿低声阻止她言语。
他又向二郎拱手道:
“小娘子早已知错。许是被山贼吓坏了,故而言语无状,并不是有心顶撞。”
“哼!”二郎只瞥他们一眼,“你便护着她吧!”
说罢,他袍子一甩,直往前去。
五郎见二郎走远些,急忙过来,只巴巴地跑到七娘身边:
“怎么样?可是受伤了?你要出门,好歹叫上我一起!那大夜里,可不就出事了么?好在陈二哥找着。”
他一连串地问话,只听得七娘头疼。她别过脸去,不愿看他。
五郎又绕过去,凑到她另一边,满面不解:
“你倒是说话啊!究竟为何偷溜出门?发髻未挽,还身着丫头的衣裙!这山上不过一座寺庙,也没什么好玩之处!”
七娘又把头别向另一边,更不愿理他。
五郎还欲穷追猛问,却是陈酿拦住他,只道:
“好了五郎!蓼蓼本就受了惊吓,你这般紧追不舍的,她如何招架得住?”
五郎这才住嘴,只立在那里挠挠头,一面笑道:
“倒是我不周全了!那七娘快些上车,回府梳洗一番,再去见婆婆,也好叫她老人家安心。”
七娘看他一眼,只点点头,便上了自己的车驾。因怕七娘一个人闷得慌,五郎与陈酿遂陪着她。
折腾了整整两日,陈酿只闭目养神。
七娘讪讪看了一眼车窗外的风景,虽是春日繁荣,莺柳成群,她却觉着好没意思。
一时又见四郎车驾,七娘遂好奇问道:
“怎么四哥也在?他一向不管家事的。”
五郎撇撇嘴:
“还不是四嫂,非逼着四哥来!本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只不添乱也就是了。”
“想来,四嫂越发有治家的派头了。”七娘道。
“倒是八妹与许娘子,担心得不得了!”五郎叹道,“尤其许娘子,若非母亲拦着,她便要跟来呢!”
一听提起许道萍,七娘只偷偷朝陈酿看了看。
他虽闭着眼,眉头却轻轻蹙了一下,手指不易察觉地微颤。这些,七娘自然皆看在眼里。
她回过头,一声轻叹,似是自语:
“许姐姐的担心,倒比菱儿多一分。”
“你说什么?”五郎问。
七娘只摇摇头,又看一眼陈酿,再不言语。
陈酿此番不得参加春闱,便还是一介布衣,纵使父亲看重,也已是无甚用处了。
她不再叹息,亦不理五郎,只呆愣坐着,似有心事,又似万事无心。
时至府中,庭院里暗乌乌的全是人。
只见周夫人望着渐近的车驾,一面向朱夫人道:
“好在已回来了,听说是遇着山贼。可怜见的,也不知可伤着了没有?”
朱夫人听她言语,自知她含沙射影。一美貌的妙龄小娘子,落入山贼手中,到底不能放心。
朱夫人面色镇定,只笑道:
“陈先生与她一处,想来无碍的。”
周夫人自讨没趣,讪讪笑笑:
“是了是了,不过母亲她老人家多担心些。”
提起老夫人,朱夫人心下自是一紧。
老夫人年纪大了,又连着熬两夜,已然撑不住。病来如山倒,那时家中又乱,只让人去请了薛仁来。此时,薛仁夫妇正于她榻前侍疾。
老夫人病倒前,只一味地骂谢诜夫妇。不知是因着担心,还是有意告诫。
见老夫人言语神情,似乎许多事,她已然知晓,心中分明。这便不得不让人多留心几分了。
谢菱跟着仪鸾宗姬站在后边。她心下只奇怪,昨日许道萍极是忧心着急,今日却不见她身影。
谢菱遂问:
“大嫂,怎不见许姐姐?”
仪鸾宗姬蹙眉道:
“你许姐姐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昨日熬了一夜,又有些不好。她本也闹着想跟来,只是母亲劝着,要她好生将养。若她再出些事,家中岂不又添一乱?”
谢菱点点头,倒是此理。
昨夜听闻七娘他们遇着山贼,许道萍直站不稳,眼睛一翻,差些倒下去。
只是她这般反应,谢菱倒觉着有些奇怪。不过一位异姓姐妹,便是感情再好,何至于这等伤心?况且,是否出事,那时还不知呢!
谢菱正思索间,只见七娘他们的车驾已至。二郎与四郎骑马行在前面,众人却都身长了脖子要看车里。
只见七娘身着丫头的衣裙,一把长发齐齐束在脑后,素面朝天,不施脂粉。
众人皆不曾见过她如此清素的模样,纷纷好奇地多看几眼。
不过,虽是清素,倒也整洁干净,总算不至失了贵女的体面。现下想来,陈酿那番梳洗折腾,倒免了许多闲话麻烦。
七娘方下款款车,由五郎扶着,陈酿跟在身后。她闻得周围喧闹四起,正觉难以忍受,便见着人群皆朝自己涌来。
母亲与二婶母行在最前,大嫂、四嫂、菱儿……后面还有一众丫头婆子。七娘忽觉喘不过气,眼前众人渐渐模糊,直倒了下去。
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心2
众人免不得又是一番慌乱焦急,唤薛仁来一看,原是七娘两夜未眠,竟睡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酿跟随人群至她院门,却渐渐顿住脚步,迟迟不肯进去。
听丫头说,七娘不过是睡着,他遂放下心来,只低头笑了笑。这个七娘子,总能吓得人心惊肉跳的!
他步向附近的花园,只漫无目的地踱步。
春花烂漫,莺燕声声。人都道:春风得意马蹄疾,这样的景,本该是贺他高中之喜,如今,只得孤芳自赏之。
陈酿至今也想不明白,十年寒窗,当时,怎就那样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春闱,竟无丝毫犹豫的?
他正兀自思忖间,只见不远处一侍女正来。定睛一看,原是许道萍身边的湘儿。
恰见着陈酿,她俯身一福:
“陈先生总算回来了。”
她一脸忧色,上下打量着陈酿,忽双手合十,只自语道:
“谢天谢地,小娘子该放心了。”
陈酿忽忆起,方才庭院中,他四下看过,众人皆在,唯不见许道萍的身影。
他忽心下一紧,只问道:
“你家小娘子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湘儿垂眸叹了口气:
“先生也知道,小娘子身子不大好。听闻你们落于山贼之手,彻夜难眠,忧心并着惊心,也就病下了。”
陈酿深蹙着眉,望了一眼许道萍的庭院。蒲柳弱质,到底还是个多愁多病的身!
他只道:
“我有一物,要烦你交与她。本当春闱之后给的,如今……”
陈酿蓦地沉吟,如今又说甚春闱呢?
湘儿随陈酿至他书房取来,原是一本空白诗册。他又新夹了一颗青草,不知名状,只让湘儿一并送去便是。
湘儿方至许道萍闺卧,只见她斜倚枕屏,面色如纸,有小丫头正伺候她吃药。
见湘儿进来,她只拿丝帕掩面,一面细语斥道:
“你又跑何处去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可别糊里糊涂惹出些乱子!”
湘儿接过药盏,打发了小丫头去,自伺候许道萍吃药。
“小娘子,我遇着陈先生了。”湘儿笑道。
许道萍一惊,猛咳了几声,连连问道:
“他回来了?可伤着了么,如今又在何处呢?”
湘儿忙替她顺气:
“小娘子别急!都回来了,陈先生没事的,眼下已回房歇下了。”
许道萍缓缓呼出气,点了点头,遂也放下心来。
“只是,”她忽问道,“今日可是春闱之期?”
湘儿拈指算来,猛瞪大了眼,一时不敢回许道萍。
她见手中握着空诗册,忽灵机一动,只岔开道:
“小娘子你瞧,这是陈先生方才托我与你的。”
许道萍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只接过来瞧。
那册子并无字迹,想来是予她书写之用。她轻轻翻开,忽闻得一阵幽微药香,倒也熟悉。
细细嗅来,她方蓦地一惊。
页页诗册,原非寻常竹纸。此是以药草为材而制,皆为许道萍寻常所用之药。
莫说其中几味本不易得,便是以何等份例入药,如何成纸?皆是极为考究,极费功夫的。
她拥着诗册,只叹道:
“听七妹妹说,他近日多读药典,不想竟是为着这个。”
许道萍素爱诗书,有这册子,她平时作诗弄文,也能熏着药气,总会好些。
若非知己,如何能有此等心思?
她生来易感,只黯然垂泪。
忽见册中滑落一株青草,许道萍拾起瞧了,原是离草。
记得陈酿说过,不论如何,春闱后,是一定要走的。
可如今他错过春闱,三年时光,又要往何处去呢?留她只身在谢府,岂不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人?
这方离草来得这般决绝,上元之事,倒像是一场梦。
一时心绪上来,许道萍又咳了几声。
湘儿虽不明原委,也劝道:
“小娘子宽心些!既知他是为你,便是感他心意,也该兀自保重些。”
许道萍叹了口气:
“此番,他为着七妹妹错过春闱,着实可惜。哎!七妹妹也太任性了些!”
湘儿心中亦不平:
“可不是!她万人瞩目,众星捧月,向来我行我素,丝毫不顾旁人!可陈先生的前程,却……”
湘儿说不下去,只蹙眉望着许道萍。
“想来,他心中自有轻重,也不是人逼着他去的!”许道萍垂眸道,“他本为七妹妹的先生,若是不去,我反倒看轻他!”
她端详着那药香册子,又唤道:
“湘儿,取笔墨来,我写几个字。”
湘儿自不耽误,忙将案头旧笔取来,自己托着砚台。
许道萍字如其人,清瘦见骨,弱柳扶风,颇有些当今皇帝瘦金体之风。只是女子柔弱,虽有形似,到底无其筋骨。
她对着封面比划,指腕游移间,题下“灵犀集”三字。
她低头,又叹一口气,只望向别处。
便是终有分别的一日,但愿心有灵犀,方不负这册子,不负这一行字。
陈酿自回书房,只觉万事皆无心绪。
丫头见他回来,一面奉茶,一面道:
“先生回来了。前日先生不在,二郎还着人传了口信来,说要在灵宝寺后山的瑟瑟亭,为先生的春闱祝酒。”
才提及春闱,那丫头忙住了嘴。陈酿正是错过了此番春闱,她此时偏提,岂不是故意找他的不痛快。
陈酿看她模样,只道:
“不要紧的。不过,你适才说,什么口信?”
那丫头遂又说了一遍。
原是二郎邀陈酿至瑟瑟亭,欲祝他春闱高中。
陈酿低头笑了笑,如此一来,一切皆能讲通了。
为何史雄埋伏在那处,为何二郎未卜先知,原皆是因着这个口信。
口信不似帖子,事情一过,也留不下个证物。况且,谁敢凭空污蔑他谢汾?
陈酿只让那丫头再莫提及此口信。
春闱之事,多思无用,过了也便过了。可他的拒婚之举,牵连甚广,又岂能只是一句“齐大非偶”?
谢府是再留不得了,朱夫人不定迁怒于姑姑。
陈酿也顾不得休息,梳洗一番,便往谢诜处去。
见着他来,谢诜也不似从前,再没个笑脸相对。到底此番之事,也有陈酿的不是。
“谢大人,”陈酿依旧作揖,带着从未有过的愧疚,“学生是来辞行的。”
谢诜蹙着眉,抬起头看陈酿,满心可惜。
眼前的人,才学颇高,玉树风流,这是他为了谢家,为了七娘,千挑万选之人。
今日春闱之期,却是他辞行之日,功亏一篑,谢诜到底心有不甘。
“酿儿,你要走,我也不拦。”他只看着陈酿,叹气道,“不若,入太学罢!”
第一百一十章 少年心3
太学!
陈酿蓦地一惊,只抬起一双眼望着谢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下读书之人,谁不想入太学?最博学的夫子,最针锋相对的论学,皆不是寻常人能见着的。
只是陈酿已然拒婚,谢诜竟还愿如此抬举?
他行了个大礼:
“大人,学生惶恐。”
谢诜负手至他跟前,神情显得疲惫,言语中带着些无可奈何:
“是我唐突了。那回你说,婚姻大事,向来只在两心相悦之间。我该明白的。”
陈酿从未见过谢诜如此模样。没了端端的仕宦架子,此刻,他更像一位纯粹的父亲。
一时,陈酿心有所感,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谢诜又道:
“你与七娘的事,日后再说吧!倒是春闱,总是谢家对不住你。”
听他言语,想必已真相尽知。这也不奇怪,陈酿一个外人都能想到之事,谢诜身为一家之主,定然心知肚明的。
对于此事,陈酿只默着,也不说什么。
既然大家心中皆明了,谢诜又不愿说透,总是想为朱夫人与二郎留些体面的。
陈酿看了看谢诜,拱手道:
“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何来对不住一说?”
他避开前夜之事不说,显然是卖谢诜的脸面。不论朱夫人他们做什么,谢诜向来是护着陈酿的。
谢诜似是欣慰地拍拍他的肩:
“你心中明白便好。入太学的事,我明日便着人去办。至于七娘……”
谢诜一瞬竟不语了。
这忽来的沉默,倒叫陈酿愈发生出愧意。七娘何其无辜,何其天真,他只觉有些不敢想她。
“罢了!”谢诜叹道,“由你们去吧!”
他为官多年,虽手段百出,到底不失为一位君子。况且,陈酿确是个可造之材,耗了那么些心血,谢诜总是不愿白费。
方至住处,陈酿一面收拾着衣物,一面有些心不在焉。
入太学,应是如今最周全的法子。
错过春闱,他本就无颜见许道萍。她满心期待,一身指望全在他,眼下还不知是怎样的伤心。
再者,因着此番之事,朱夫人断断是容不得他了。他在谢府一日,朱夫人便不会安心,最终受罪的,也只能是七娘。
至于七娘……
或许,她才是陈酿最不敢面对之人。
从前,他只当她是个孩子。不承想,即使小如婴孩,也终有长大的一日。
她也会懂得男女之情,也会懂得伤心难过,再不是初见时,那个女扮男装,无法无天的谢七娘了。
陈酿离开那日,众人皆至二门相送。自然是熙熙攘攘,各怀心思。
他一一扫视着人群,唯独不见七娘身影。陈酿叹了口气,只决然转身上车。
罢了!相见时难别亦难,不见也好!
而此时的七娘,只呆坐在闺房的案头,克制着自己想要出去的冲动。
阿珠见着不忍,只劝道:
“陈先生这就走了,小娘子不去送送?”
七娘心下直直发麻。她伸手触摸自己的唇,似乎,还能闻得他的青草香气。他的情急之举,却给了七娘往后几年的念想。
只是眼下,她同陈酿一般,亦不敢去见他。
七娘摇头叹道:
“那时读书,见古人常说‘近乡情怯’一词。当时不大懂,如今总算尝尽了。”
她缓缓垂下眼眸,此刻,酿哥哥想是已出府了。七娘遂自拿了笔墨,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她近日说的话,阿珠是越发听不明白。她心下担忧,只得时时陪着七娘,再不敢出什么乱子了。
不多时,只见纸上原是一阙《一七令论情》:
情,
易动,难平。
明月夜,碧荷汀。
伶孤烟冷,寂寥梦惊。
抱琴偎夏木,怀阮忆春莺。
十里复还五里,短亭连更长亭。
来时观艳芳盈路,别后生衰草满庭。
此词意境,阿珠如何懂得?七娘摇摇头,只自将词收好,夹入书页中。
般般人生况味,到底一个情字,最难消遣。
从前,她总笑前人诗词酸腐,矫揉造作。如今换做自己,什么天涯断肠,什么闲愁万种,似乎句句扎在她心上。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桃李皆开了,姹紫嫣红,灿若云霞。远远看去,落红阵阵,芳华一片。
去年也是这般时节,酿哥哥一身半旧布衣,负手而来。
此去经年,他依然俊逸翩翩,却是春回时节送君去。
“小娘子,真不去了?”阿珠只蹙眉看着她。
七娘轻咬着唇,真不去了么?他是否会等她去告别呢?
左右,他还是她的陈小先生啊!至少,他还是陈小先生……
七娘心下一酸,只猛地站起,直往门边去。
她微提起罗裙,心中极是焦急,因缠小足,又行不快。
阿珠只跟在后面追。近日小娘子的举动越发奇怪,也不知成日里想些什么!
七娘还是想去见他!纵使她无数回地告诉自己,去不得!可她,终究是放不下的。
时至二门处,七娘却猛地顿住。
只见庭院空空,偶有几个穿行往来的婢子,一如往常。
地上车痕新添,碾碎满地落花,像晕开的胭脂。车痕直直朝着门外的方向,竟是同他一般决绝。
终究,他还是走了……
七娘转身回房,没有哭,亦没有闹,日子过得与往日无异。
谢诜与朱夫人皆觉得奇怪,照着七娘的性子,必定是想尽办法拦着陈酿!装病、拦车、耍赖……哪有她做不出的事?
只是他们不知,七娘那些行径,总是因着对方在乎迁就,方能奏效。
若心中无她,再怎么闹,想来亦是无用吧。
可陈酿心中,果真无她么?七娘不知道。
人已走了,如今说这个,似乎,只是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她的心思,虽不曾对人言说,熟悉如五郎、绍玉,到底也解得几分。
自昨夜听五郎说七娘遇险之事,绍玉便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总算熬至天亮,他只胡乱梳洗一番,也不曾用饭,便直往谢府来。
七娘亦是一夜未眠,近天明时,才勉强睡了些时候。
绍玉见着她时,二人皆是满脸疲惫,一时都有些惊诧。
七娘惯了的不理他,只对镜理发,因找不见桂花头油,只四处地看。
绍玉摇摇头,忽递上头油,道:
“喏!自小便爱放在床头的,这会子又不记得了。”
七娘不说什么,兀自接过,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七娘,”绍玉唤道,“眼下春景正好,不若踏青去吧!五郎已回过大夫人了,正在院门等着。你不是最爱踏青么?”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春光好1
七娘忽抬眼望着他,神情恹恹:
“三郎,你不必故意如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绍玉自端了个镂花矮凳,在她身旁坐下。他审视着七娘神色,已然知她的心思。
他遂低声道:
“你此番难过,不止是他离开的缘故吧!五郎不知你的心思,可我是明白的。究竟出了何事?”
七娘避开他质问的目光,心下慌乱,一把抓过那瓶头油,便往手上匀。忽一个不稳,又倒多了出来,弄得满手尽是。
正在理床的环月见着,忙拿了丝帕替她擦拭。
“怎弄得满手都是?”她一面擦一面道,“还是唤琳琅、阿珠来替小娘子梳妆吧!”
七娘夺过丝帕,背转身子,也不理环月。她一闹脾气便是这个模样,环月遂也不大在意了。
还是绍玉道:
“没事的,你们忙去吧,此处有我呢!”
王绍玉惯来的,与她们也熟识。环月遂点点头,又自理床去。
他忽拿起她妆台上的象牙梳,替她梳理起来。记得小时候,他们还没出府的胆子,有时无趣了,便相互梳头玩。
小孩子挽的髻,大都奇形怪状,不堪入目。朱夫人与王夫人还打趣,说他们是小妖怪!可他们却不以为然,自以为好看得很,四处炫耀!
直至连五郎也笑话他们,方才作罢。
七娘偏头看着镜中的绍玉,亦想起幼时之事,竟不提防地笑了一声。
“三郎,”她道,“你如今,已不会了吧?”
七娘虽笑了,可绍玉怎会不明白?她不过是不愿提起陈酿,故意将话引向别处。
他只顺着她,又笑道:
“是啊,如今七娘的发好长,我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七娘深吸一口气,振了振精神:
“不是说踏青去么?五哥怎的还不来?”
绍玉一愣,她果然还是心不在焉。方才已同她说过,五郎是在院门等,偏她又来问。
不过,她既愿意出门,绍玉也放下半颗心来,左右比日日闷在房里强。
听闻城南新植了片海棠林,今年春来,慕名而来的游人甚众。海棠虽不稀奇,只是绵延几里,倒也颇是壮观。
其间又设凉亭数座,形态状貌,各不相同。可一一看来,却又极是和谐。
亭中另有时令瓜果点心,酒令玩物,百般俱全,专供贵人消遣。
来此之前,听闻亭子已然全包了出去,跟五郎和绍玉的小厮们倒不好交代。好在他们几个聪明,拿着王、谢二府狐假虎威,自然有人主动相让。
方至此处,只见阵阵艳红如血。海棠生而娇艳,七娘本也喜欢。只是零星几点方才得雅趣,眼下这样,大抵是为了取悦游人吧!
她忽无心赏花,却又不好拂了绍玉与五郎的好意。
绍玉撇开丫头们,自扶七娘下车。他小心翼翼的,便连说话也需斟酌一番。谁知七娘会不会联想到陈酿,又一阵伤心呢?
“七娘,”绍玉笑道,“是要先看花,还是先往亭子去?”
七娘隐在帷帽中,轻声道:
“都好,三郎安排便是。”
五郎亦从马上跳下来,他今日着十样锦春袍,极尽风流之态。
他只笑向七娘道:
“三郎没安排,我倒有个安排!”
七娘与绍玉只不解地看向他。
还不待五郎答话,只见一车驾正停在了不远的地方。
那马车虽不比上王、谢二府的富贵华美,却也雅致体面,端端瞧着,想来也是书香之家。
七娘倒觉着马车眼熟得很,遂仔细看了几眼。
只见一戴帷帽的小娘子款款而至。她身着绫丝五彩裙,一件春日嫣色褙子,罩着玲珑小巧的身姿。
七娘低头笑了笑,又饶有兴味地看向五郎,一面道:
“原是何小娘子啊!”
五郎嘿嘿笑了几声:
“她从前帮过我,我欠她个人情!左右你们也常一处玩的,此番邀她来,也算还她的。”
七娘摇摇头。这个五哥,也太不懂得女儿家的心思了,何小娘子岂要他还?最好一辈子欠着!
七娘遂上前去迎何斓。许久不见了,她还是如过去一样,羞涩怯懦,见着熟识之人,也要脸红半日。
从前小娘子们欺负何斓,多是七娘护着。她心中自对七娘亲近几分。
“七娘来了!”何斓亦迎上前去,“上巳过后便不曾见你,听谢郎说,你近日读书颇是用功,想来不多时,便要才名远播了。”
此话若是朱凤英说,必是讽刺七娘。而何斓,只是寻常恭维罢了。
七娘笑了笑,又看向五郎。什么时候,他竟与何斓这样亲近?看来,前些日子她连日伤心,倒错过了许多好事。
“五哥邀你来的?”七娘笑问。
何斓只兀自点点头,带着女儿家应有的羞怯。
七娘遂挽着何斓至五郎身边,抬头向他道:
“既是你的客人,你自己陪好了!”
说罢,她只自跑去与绍玉站一处,又道:
“三郎,咱们先往亭上去吧!五哥,可别怠慢了人家!”
闻着此话,五郎倒也有些不好意思。见他模样,绍玉只忍俊不禁,他拉着七娘便往前去,生怕笑出了声。
何斓一来,倒也好了。一面打趣着她与五郎,七娘总算有些事做,不至于全心放在伤心之事上。
他们行在前头,不时回头看一眼五郎与何斓。
何斓身形娇小,跟在五郎身边,倒也相配。二人行得很慢,大抵是因着她不大出门,小足难行,五郎只好迁就着。
七娘回身掩面一笑,抬眼看着绍玉道:
“三郎,你可曾见过五哥这等憋屈模样?”
绍玉亦笑起来:
“还当卞大娘子的事,他要伤心许久。如今看来,倒是咱们多虑了!”
他看了七娘一眼,又接着道:
“其实想想,天塌下来,有地接着。便是再大的事,过了也就过了。我倒欣赏五郎的洒脱。”
七娘何曾不知,绍玉的这番话,本是说与她听。
可一思及陈酿,她便觉着心有不甘。一年来的朝夕相对,真能就此作罢,说忘便忘?
七娘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好在,每每伤心难过之时,总有绍玉与五郎陪着,不至她一个人胡思乱想,钻牛角尖。
七娘心中清楚,他们自是真心待她好,若总一副抑抑恹恹的模样,到底辜负。
“三郎,”她遂轻声唤,“多谢你。”
绍玉倒是一愣,只转头看着七娘。思忆中,她还鲜少如此正色地与他说话。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春光好2
绍玉心中悸动,只大笑着掩饰,一面道:
“怎的忽然说这个?”
他这个样子,七娘自是司空见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绍玉有心遮掩时,便是如此笑的。
她摇摇头,嘴角带着自嘲的浅笑。
七娘心道:到底是自小一处混大的。自己的任何心思皆瞒不过他,而他一举一动,也逃不过她的双眼。
“没事!”七娘忽抬起头,给了他一个明媚的笑。
“你不必在我面前如此。”绍玉亦笑了笑,“从前闯了祸,也是一起扛的,这没什么!”
这便是所谓的有难同当么?他二人皆是世家子女,说起话来,倒满是江湖意气。
绍玉的话不错,她在他跟前哭闹过,醉酒过,又做出那份洒脱给谁看呢?
他见七娘沉吟不语,只怕又思及别处,忙笑道:
“你看!五郎他们越发慢了,咱们去闹他一闹?”
这样捣乱的事,从前七娘是最爱做的。今日不知怎的,总提不起心绪。
她只道:
“算了吧!难得相看不厌,咱们别多事。听闻亭上的海棠酥极好,我倒有些饿了。”
“我想着你定爱吃的,便让人多备了些!”绍玉笑道。
一时,四人方至亭上。
只是,别家出游的小郎君小娘子们,见何斓与那三人一处,满是好奇,总有议论。
七娘打起亭上的帘子瞧了瞧,真是春来无事,应试的举子们也有来此处的。
不论是否高中,汴京春色怡人,难得来一回国都,总要一睹它的繁华热闹。
七娘叹了口气,不愿再看,只回身向何斓道:
“听五哥说,他欠你个人情。也不知是何事,他却瞒着我们!”
何斓心下一惊,也不知当不当说,只怯怯地看着五郎。上元的事,虽说五郎不过情急之举,说起来也总是有些羞的。
“罢了罢了!”五郎一挥手,便道,“同你们说便是!省得日后缠着我问!”
七娘与绍玉忙至他身旁坐下,又让丫头将茶盏与海棠酥放在跟前,一副听人说书的模样。
五郎白了他们一眼,因想起何斓还在,遂问:
“我,可说得么?”
他自是思无邪,随性惯了。可何斓却守礼得很,也不知她是否介意。
她低着头,轻声道:
“谢郎自做主就好。”
七娘审视着何斓,那般娇羞,同为女儿家,自然都懂得。
五郎却不以为意,只将上元那日的事,花灯往来之事,皆同二人说了。他瞧上去云淡风轻的,想来,是真忘了卞大娘子。
七娘心道:她心属五郎,是小娘子们皆知的事。照着何斓的性子,应是极力避嫌,再不见五郎的。不想她却如此胆大。
从前总当何斓懦弱无用,此番倒叫人刮目相看。
七娘悄悄凑至她身边,耳语道:
“这倒不像你的性子。”
何斓低头笑了笑,亦同七娘耳语:
“七娘,我与你不同。我家中是个什么境况,你又不是不知。我一向懦弱些,若再不为自己做主,还不定被她如何糟践呢!”
七娘点点头,心生怜悯。
何斓那个续弦的母亲,可是臭名昭著得很!听闻与自家的顾姨娘颇是要好,皆一副拜高踩低,攀附算计的模样。
五郎与绍玉见她们说悄悄话,亦凑过去想要听。
七娘见着,一拍桌子,抬眼直瞪着他们。那二人只得讪讪作罢。
五郎笑道:
“背着人说话,定不是好事!”
七娘狡黠一笑,又拉了绍玉至一旁。
绍玉一脸莫名,七娘遂回身对五郎道:
“我还要同三郎说!偏背着五哥!”
五郎亦站起身来:
“好哇!如今你越发长进了!”
他说着便要收拾七娘。七娘忙拉着绍玉往亭外去,只高声向亭中道:
“我与三郎看花去,才不带五哥!”
待他们走远些,五郎遂坐下无何斓吃茶。他低头一笑,那个会说会闹的七妹妹,总算回来了。
且说海棠林中,绍玉被七娘拖着前行,也不知她是什么主意。
“你这是怎么了?”绍玉有些忍俊不禁。
她方才还难过着,此时竟能与五郎玩笑,这也变得太快了!
七娘忽停下脚步,回身道:
“何小娘子说,她要为自己做回主,我很是佩服呢!”
绍玉回头看了一眼亭子,笑道:
“你这等厉害,不是一向是自己做主么?又佩服人家什么!”
他这番话,一半道理一半打趣,听得七娘直想捶他。
“你可知,从前五哥不认得她的。”七娘又道,“可如今,他们越发亲近了,瞧着很是般配。”
绍玉亦附和点头:
“自然了,卞大娘子怎能与官家小娘子相提并论?”
“不是这个道理!”七娘解释道,“何小娘子从前极怕生的,可她主动上门寻五哥,那是多大的胆量啊!”
绍玉哈哈大笑起来:
“这有什么?你不是也常上门寻我么!还不需通传的,说来便来,家中下人皆当你是自家小娘子!”
七娘白他一眼,适才还故作正经地安慰她,这会子倒是将本性全然暴露,直直打趣她不知礼数。
她偏头一笑,当然有治他的法子。
她只道:
“既如此,日后我不去便是!”
虽知是玩笑话,绍玉却也慌了神。
他忙凑至她面前:
“诶诶诶!是我说错了,你接着讲,接着讲。”
“《诗经》有云:纵我不往,子宁不俟音。”七娘眼底含笑,似乎得了个极妙的主意,“本小娘子之意是,君若不俟音,我往便是!”
绍玉猛地愣住,斜着眼,狐疑地看向七娘。她这副神情,不知又在盘算着什么?
上回陪她往城北山上寻陈酿,不想遇着了带发修行的郑明珍,她还因此摔伤了脚踝!绍玉如今还心有余悸呢!
他退后一步,防备似的看着她:
“你……又想作甚?”
七娘忽卖乖地一笑,靠上前去:
“三郎,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绍玉又退后一步,早知她不安好心。
他遂道:
“你先说何事!”
七娘紧跟着逼上去,向前探身,笑道:
“小事,小事!”
绍玉哪敢信她?每每她说小事,便必会闯祸!况且,她才从山贼那里虎口求生,这会子又折腾什么?
看他神情犹疑,七娘猛背转过身,佯装生气。
“那算了!”她说罢便要走。
绍玉忽而心下一慌,忙伸手拉住她。
“你说!”他有些无奈。
七娘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奸计得逞,洋洋得意!
她一瞬转回身子,定睛看着绍玉:
“我要去太学!”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春光好3
绍玉一瞬瞪大了眼,惊得直往后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七娘噘嘴哼了一声,负手向前倾身,像极了陈酿。
她正色,一字一字道:
“我,要,去,太,学!”
绍玉想也未想,忙避开她,转身便往回走。。七娘只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后面。
他被七娘缠得头疼,越行越快,只道:
“你要去太学?也太看得起我王三郎了!我哪有那个本事?”
七娘小足难行,已然有些跟不上他。她忽顿住脚步,一声“哎哟”,倒不走了。
绍玉闻声回头,只见她扶着腿,像是崴了脚的模样。他忙趋步上前,一脸焦急地上下打量。
七娘冷哼一声,仰头道:
“你走啊!别管我!腿断了我自己回去,左右你也不帮!”
“怎么又是腿!”绍玉无奈又焦虑地挠头,“可疼么?”
他忙蹲下身去,回头道:
“快上来,我背你上药去!”
七娘不动声色,依旧仰着头不看他,嘴倒越撅越高。
绍玉无法,只摇了摇头,道:
“罢了!我帮你就是,快上来!”
七娘这才偷偷瞧他,见他真心应答,忽大笑起来。
她奔至他面前,提着罗裙转了一圈,一手拍他的肩,憋笑道:
“起来吧!中计了吧?”
绍玉愣愣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她什么好。他吐了口气,若总是这般没轻重地玩笑,迟早被她吓死!
他立起身子,难得一脸严肃:
“是!你聪明,我蠢!”
说罢,只见他冷眼冷面,负手而去。这回行步虽缓,却是真不理七娘了。
七娘低头咬着唇,见他生气,也知自己过分了些。
她跟在他身后,试探道:
“三郎?”
初时,绍玉还强忍着不理她。奈何七娘软磨硬泡的功夫着实厉害,几次三番后,他总算是招架不住了。
“好了!”他故作不耐烦,“我没生你气!”
见她松口,七娘又娇纵起来:
“那你不理我!”
绍玉叹了口气,只无奈地看着她:
“太学重地,本就禁女子出入,你如何能去?”
七娘撇撇嘴,她哪里知道呢?不过是听了何小娘子的话,遂忽生奇思,这才让绍玉帮着想法子。
她倒不灰心,道:
“办法皆是人想的,我又不急,总能有机会。”
绍玉又一番叹息。本当她会说会笑,已不再想那些事,谁知竟还是为着陈酿!
他拿她没办法,只道:
“容我想想吧!”
这便算是应下了。七娘心中高兴,一时来了兴致,忙拉着绍玉去赏海棠。
此处海棠绵延数里,或是艳红,或是粉白,自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初来时的愁绪,一扫而空。七娘只穿行在花树间,时而嗅一嗅,时而折一枝把玩。衣裙秀雅,姿态翩然,总是人比花娇。
自回谢府,七娘便冥思苦想,盘算着如何才能去太学。有时焦急些,想寻五郎商量,却又怕他说与父母知晓。
况且这些日子,何斓总是邀他踏春赏花,或是品茗雅集。他忙得不亦乐乎,哪顾得七娘?
他兄妹二人,各怀心事,却不曾察觉,谢府已悄然起了变化。
自七娘与陈酿获救归来,朱夫人便成日过得提心吊胆。
此事本是极精妙的安排,山贼谋财,谢府仗义相救。便是陈酿错过春闱,也不会与她有甚关联。世人只会赞谢府惜才。
谁知,那么些巧事凑在一处,谢诜必已知晓真相。
这也罢了,那日听老夫人言语,多有怨怼,也不知她心中如何打算。
那日,朱夫人正独自用饭,却见谢诜来了。
她心中打鼓,忙起身相迎:
“老爷怎的这时候来?”
谢诜一面去了外衣,一面道:
“怎么,怕我来?”
朱夫人自知理亏,不愿言语,只替他接过外衣。
这些日子,谢诜常往陈姨娘那处去,朱夫人心中自然有些怨气。陈姨娘亦是诚惶诚恐,只不时地劝着谢诜走。
朱夫人将外衣递与下人,拿余光看了看谢诜。
她犹疑一番,终是问了:
“老爷从何处来?”
谢诜看她一眼,只道:
“你说呢?捅了这么大的篓子!那是人家侄儿寒窗十年的功名!商贾之家,就指着这个翻身,可不该安慰人家几日?”
他所言在理,朱夫人也辩不得什么。左右,此事总是她做的。
谢诜只觉无奈:
“行事之前,你便不能同为夫商量一二么?”
朱夫人亦有些不服:
“你已认定的女婿,又商量什么?”
谢诜摆摆手,有些急躁:
“道理已同你说过,咱们府上树大招风,本就是一人之下,再不可更上一层了!”
朱夫人鲜少见他这副模样。她心中也聪明,一番审度,只担忧道:
“可是朝堂上起了变数?”
“那倒没有。”谢诜道,“只是,凡事谨慎些好。”
其实此事之中,谢诜亦失算了。陈酿的拒婚,本就是意料之外。即使朱夫人不出手,他的如意算盘亦是打不响的。
“送了陈酿去太学,是老爷的意思?”朱夫人问,只怕是陈姨娘央求。
谢诜自是点头。
朱夫人蹙着眉,一脸不解。陈酿既已拒婚,又何须如此待他?弃子而已!
谢诜见她模样,心中有些窝火,却不好发作。到底是陪他多年的结发妻,该有的体面,也总是要的。
他只无奈道:
“那是人家的大好前程!我于心有愧啊!”
此话既出,朱夫人遂再不好说什么。
于她,陈酿的前程,不过是谢府飞黄腾达的棋子;而于陈酿,十年寒窗的心血,竟被人这般践踏算计,到底意意难平!
“只是,”朱夫人试探道,“母亲那里……”
说起老夫人,谢诜更是有气。
他只道:
“母亲何事不知道!说来,此事也有二郎的份吧!我回头收拾他!你暂且称病吧,母亲心烦,别去惹她老人家不快!”
称病!
朱夫人惊得有些站不稳。所谓称病,便是要她暂且交出管家之权。谢诜说了半日道理,原是为此事而来。
她心中也明白,此番不过是她自作自受,也没什么冤枉之处。
老夫人向来最厌烦这等手段,有所处置,亦是情理之中。
只是,她再过分,总有谢诜替她求情,不该是如今的境况。况且,老夫人许多年不理家事,此番怎又出面插手?
如此看来,只有一个解释。知晓此事的,不止老夫人与谢诜,定是还有旁人。而那人煽风点火,才引得老夫人这等生气!
究竟是谁?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送我入门来1
朱夫人记得,当日,是周夫人与钱氏扶了老夫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莫不是她们?
她蹙眉思索,这倒也不奇怪。她们妯娌二人,瞧着虽亲爱和睦,可谢芝的死,周夫人到底是有心结的。
不过,朱夫人向来行事谨慎,滴水不漏。以周夫人那点手段,如何能知晓真相?
只怕,她初时也并不清楚,只是见着老夫人生气,一味地煽风点火。
直到谢诜在老夫人处受了教训,她思索利害,也总能得知原委。
周夫人一直想扶持钱氏理家,奈何朱夫人这里过不得关。此番,倒是她自己送上门的机会。
朱夫人叹了口气,到底是失策了!她本以为算无遗漏,却不承想,陈酿的拒婚,是最大的失算!
也好,趁着此番,倒看看周夫人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朱夫人这一称病,周夫人与钱氏便开始横着走。
这回她们倒聪明了些,也不整顿下人了,也不给他们立规矩。只一味地讨好收买,众人自然高兴,只当是钱氏转了性子。
谢菱冷眼看着,像个局外之人。府中如此起伏,她却显得心不在焉。
钏儿跟她久了,也知她脾性,遂好奇问道:
“这几日大夫人病着,倒是叫二夫人与钱娘子耀武扬威的!小娘子竟还有心思刺绣,没个决断作为?”
谢菱笑道:
“就二婶母那脑子,能折腾几时?上回母亲便嫌我多事,我还是安分些的好。”
“可小娘子终究是大房的人。”钏儿有些担忧,“如今二房得势,我是怕小娘子受欺负!况且……”
况且,谢菱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庶女。
她看了钏儿一眼,心中虽不快,却是不曾发火。
她道:
“你放心,母亲虽病着,可大嫂与陈姨娘在呢!此番,是谢府对不住陈姨娘,父亲与婆婆皆有心安抚。我长日跟着她理事,谁能欺负我来?”
钏儿会意地点点头,谢菱的话倒也在理。
“再者,”谢菱又道,若有所思,“什么大房人?我已订亲了,迟早,连谢家人亦不是。”
听她如此说,钏儿忽想起正事来。她取过一方锦盒,瞧着极是精致。
其中横放一枝攒玛瑙海棠簪,虽不至多名贵,却是极费功夫。
只闻得钏儿道:
“今早赵小郎君托人送来的,说是多谢小娘子的海棠酥方子。他这是投桃报李。”
谢菱接来,一手抚过簪子,低头浅笑。
她问道:
“听闻,他的海棠林游人甚众,七姐姐他们亦去过了?”
钏儿满脸得意,笑道:
“可不是!从前还当赵小郎君纨绔,如今瞧来,本事大着呢!”
谢菱的笑意更深了些。
谁能想到,众人蜂拥而至的踏春圣地,竟是赵廷兰名下之产?更无人想到,谢菱还参与其中。
此番,赵廷兰怕是赚得盆满钵满。谢菱想着,他一副无赖嘴脸,窝在房中数钱的模样,只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缓了缓,又掩面笑道:
“改日,咱们也去看看?”
钏儿自然高兴,只凑至谢菱耳边道:
“是该去看看了,整片海棠林皆是小娘子的呢!”
谢菱微嗔着瞪她一眼,又满意地笑起来。虽说旁人不拿赵廷兰当回事,可她心中明白,自己断不曾选错人。
至于七娘,是不必算计这些的。
自陈酿走后,她无人管束,也不必上学,只闷在房中,盘算着去太学的法子。
这日她正觉无趣,却是绍玉风风火火地来了。
他一身水蓝锦袍,头戴紫金白玉冠,半束发髻,端端一个贵不可言的世家子。
七娘见他来,忙迎上去。此时过来,想是已有了帮她的法子。
自绍玉那回生气,七娘倒是再不惹他,只一味地卖乖。
她讨好似的拉了绍玉坐下,又殷勤地递上茶盏。
“王小郎君,”七娘故作客气,笑道,“请用茶!”
每每她如此,绍玉便心下一抖。他只接过茶盏,已知她要问什么。
“三郎……”七娘谄媚地拖长尾音,含笑看着他。
绍玉先饮了口茶,缓缓神色,遂道:
“你说那件事,也并非不可。不过,若被人知晓,可不是好玩的!”
七娘故作正色地点点头,她一心在此,哪还顾得这许多?陈酿离开已有月余,她正焦急无助,一听此事有门,便只削尖了脑袋想要闯。
绍玉无奈地看她一眼,免不得再多句嘴:
“你可想好了?”
七娘又重重地点头,只急色道:
“三郎快讲!”
绍玉叹了口气,遂道:
“太学虽严禁外人出入,可每月皆有一日探亲之期。”
探亲?是要陈酿来探陈姨娘?
七娘忽觉灰心,只低头道:
“可酿哥哥断不会回来的。”
眼下的境况,陈酿如何回谢府?才错过春闱,他必是更加用功,只怕连太学的大门亦不出。
“这我明白。”绍玉道,“我是说,那日守卫正松懈,咱们或许可从后门混进去!”
七娘会意,原是这个主意。
绍玉又道:
“我有一远房表兄,魏家的魏林,记得你们幼时还见过。他如今正在太学念书。咱们与他里应外合,想来是有机可乘的。”
七娘心中激动,恨不得此时便过去。魏林幼时话也说不清,不想竟然入了太学!她正要道谢,却见绍玉抬手阻止。
他正色道:
“先别谢!咱们说好了,仅此一回!若不成功……”
还不待绍玉言罢,只听七娘笑道:
“便成仁!”
绍玉蹙眉看着她,一脸的忧心并着无奈,样子着实奇怪。
七娘掩着面笑,又审视绍玉一番。她慢慢伸出食指,抚了抚绍玉的眉头,直想抹平它。
“三郎别愁,”她道,“我记着你的仗义呢!”
绍玉直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忙别过头去,避开七娘的眼睛。
只闻得他断断续续道:
“我,我安排打点去了!记得穿,穿小郎君的衣,衣物……”
说罢,绍玉便急急忙忙地抽身走了。
七娘望着他的背影,只觉他适才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只是,他从前来了,都要赖上半日才肯去。此番却溜得快,一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这两日,七娘是数着滴漏过的。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熬到了。
她穿上新制的雪青绫丝春袍,发髻束起,又带上一方襦巾,活像个满嘴之乎者也的读书人。
记得初见陈酿时,正是去年上元节,酒楼之上,她亦作小郎君打扮。只是,后来随他念书,家中规矩大,便再未如此了,也不知他能否认得。
第一百一十五章 送我入门来2
七娘随绍玉的马车,来至太学门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路上,她心中紧张,双拳握在一处,渗得满手是汗。
太学的大门很是气派,却不似皇宫的繁华威严。瞧上去,儒雅而不文弱,颇有大道至简之风。
可偏偏是这样的太学,七娘却有些畏惧。她学着小郎君的样子,倚在马车旁,犹疑着彳亍不前。
绍玉已先往门边打探。他蓦地回头,见七娘这副模样,心下只觉不解。
“七娘!”他唤道,“怎么不走?”
七娘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只伸出右脚足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地上画圈。
“你后悔了?”绍玉试探道。
七娘紧闭着唇,并不言语。临到头来,她到底还是怂了。
绍玉故作高兴模样:
“那正好!快些回去,省得惹人怀疑!不如去我家玩,二嫂正想你呢!”
七娘似是不闻,只兀自发呆。她望着脚底的皂靴,其间塞了好些棉花。一双精致的三寸金莲,活活成了大马脚。
这副样子,如何见他呢?
若是见着,又该说些什么呢?
“三郎,”她轻声唤,“我似乎,并无见他的理由。”
绍玉一愣,她原是担心这个。此时,他正该劝她回去的。可那样,又显出乘人之危的小人之心来。
他看着七娘,她如此举棋不定,大抵也是太过在意的缘故。
“你想见他么?”绍玉忽问。
只见七娘毫不犹豫地点头。
绍玉呼出一口气,心中似压了千斤重石:
“既想,便去吧!”
她忽抬起头怔怔看向他,竟是他一语惊醒梦中人。
万事随心,图个快活干脆也就是了。她谢七娘何时变得这般畏首畏尾。最多,他再拒她一回,也不是没受过!
七娘重重地点头:
“已然安排妥帖,我也该自己做一回主。”
从前,她总是听陈酿的话,未曾违逆,真成了个好学生!
如今,他已辞去先生之职,她自然要我行我素,做回那个无法无天的谢蓼了!
他们装作学子模样,由绍玉的远房表兄魏林领着。
自然,七娘的身份,并未同他说。只是幼时见过一面,又如何认得?
至于他们来此的目的,亦被绍玉搪塞而过。只说小郎君心向往之,想来看一看。这倒也令人信服。
进得太学,只见正院旷达,柱檐有序。他们踏着排排青石,拾级而上,再回首望去,不觉已是居高临下。
魏林来太学已经年有余,带着太学生惯有的傲气,学究的架子倒大得很。
只是,七娘却觉出些奇怪来。偌大的太学,竟不见学子,往来不绝的皆是粗使下人。
魏林瞧得,只道:
“此处并非太学生们行动之地,多是下人穿行。往二门进去,才是讲学之所。过了三门,便是我们平日居住之处。”
居住之处,岂非许多男子?七娘忽而心下一紧。
魏林又接着道:
“此间还有个后院,为日常练习骑射之地。”
他面带得意,入得太学,皆是天之骄子,如何不意气风发呢?
七娘心道:太学不愧是大宋最了不起的学府。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当真一样也少不得。
“世兄,”七娘道,“听闻春闱后,新来了几个学生,是极厉害的人物?”
“贤弟这也知晓?”魏林惊道,转而又道,“看来,你果真对太学心向往之啊!”
七娘憋笑,只作揖道:
“奈何我不争气,比不得你们。”
魏林被她一捧,越发得意。他本就爱炫耀些,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他笑道:
“别人也便罢了,倒有个叫陈酿的,很是不凡。”
“诶!”他拿手肘推了推绍玉,“你应认得吧?听闻他是谢大人门下出身,从前在谢府,教他家小娘子念书。”
绍玉点点头,似心不在焉。
魏林接着道:
“他那文章,行云流水,颇有见地。想是从前跟着谢大人出入,策略应对,总与旁人不同。”
七娘笑意更深了些,面上露出骄傲的神情。到底是她的酿哥哥,状元魁首之才,其实寻常太学生可比?
她正自得意间,只见魏林又摇摇头:
“说来,他本是今年春闱最热之人。不知怎的,却未曾赴考。到底可惜了!”
绍玉不带情绪地笑了两声:
“人家未赴考,表兄可惜什么?”
魏林“嘿嘿”笑道:
“话不是这般说的!他今年不考,便是三年后,那时你表哥我也考的。他那样本事,可不是又多占一人么?”
七娘掩面笑起来,瞧魏林这副样子,还考科举呢!哪里是能与酿哥哥相提并论之人?
绍玉亦摇头,打趣道:
“放心,他占不得你的!”
魏林讪讪,也知他们笑话自己。
三人一路行来,说说笑笑,不觉方至二门处。
魏林停下脚步,遂道:
“今日我还有课,便不陪你们,你二人自己当心。一个时辰后,我在此处等你们,可别四处乱转!”
七娘与绍玉皆故作正色,闻得魏林叮嘱,怕他不放心,只差当场起誓了。
见魏林走远,那二人只一间房一间房地寻。
七娘一一瞧来,只觉太学着实有趣,有的是礼乐课,有的则是讲四书五经。一群人在一处学,总比独自一人有意思。
此间书声朗朗,或辩论四起,讲学的夫子,皆是举国最有名望的。
七娘听谢诜提过,他亦是出身太学,后来下场为官,还回来讲过学。不过,如今公务甚忙,却无暇顾及了。
“七娘,喏!”
忽闻得绍玉唤,只见他朝三门处努了努嘴。
七娘顺着瞧去,不是陈酿是谁!
他头戴玄色襦巾,依旧一身宽大袍子,风神俊逸。眉眼中,透着惯有的冷清与傲然。
他与几个太学生一道行走,往三门去,一面还说些什么,像是才下学的样子。
见他正转过回廊,七娘心下一紧,生怕被他瞧见。
她慌张得左顾右盼,一会子躲在绍玉身后,一会子又往朱红柱子边藏身。那模样极是可笑,幸而此处人少。
“喂!”绍玉只白她一眼,“人已去了。”
七娘这才微微探出头来,见果真无人,方拍了拍心口。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又闪烁地看了绍玉一眼。
真真临到头,果还是怂了!
绍玉只道:
“要见的是你,不见的也是你!现下该如何?”
七娘此时倒越发后悔!若方才大胆些,管它好歹,总能见上一面。如此想来,她倒不如何斓了!
七娘噘着嘴,只望着三门发呆。莫不是,要她闯此处么?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送我入门来3
七娘伸长脖子,垫起脚,直往三门里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说朱门大敞,可太学生们出入,须得腰牌方能放行。况且,其间是男子群居之处,纵是身着男装,她又如何敢去?
七娘心中羞恼,一下鼓起了腮帮子,只搓着手来回急行。
见她如此,绍玉摇了摇头,一把拦住她,只道:
“七娘,你急亦无用啊!他已然进去,看来今日,只得作罢!”
七娘有些不甘心地望着绍玉。
他宽慰道:
“时日长呢!咱们日后再想别的法子,也就是了。他总不能三年不出太学!”
七娘狠狠一叹,像是与自己怄气。
本已准备许多日子,既已来了,断不能连面也没见上便走,哪有这等憋屈之事?
七娘忽瞪大了眼,心一狠,直直盯着三门的围墙:
“走,咱们进去!”
又是猛一记惊吓,绍玉只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他也不知自己前生造了什么孽,竟愿陪着她这般折腾!
这回,他倒也懒得拒绝了。
反正七娘软磨硬泡,加上乞怜骗术,最多是个回合,他必败下阵来。哪还有拒绝的余地?
绍玉带上她,绕着院墙审视了一圈。
此为内墙,故而不算太高。况且,此处不过藏书珍贵,又没什么金银财物,倒不必太过提防盗贼。
此墙目的,一是划分学习与居住之所;其二则是,告诫太学生们,莫要外出贪玩,时时用功才是正经。
绍玉以眼为尺,上下打量。他心道:若他托起七娘,也勉强能够着顶。只是……
他转头看向七娘,只见她亦认真审视院墙,若有所思。
正此时,七娘忽转过头,亦看着绍玉。蓦地四目相对,七娘嘴角泛起狡黠的浅笑,二人心下自是了然。
绍玉无奈扶额,竟默默蹲了下来。
七娘掩面笑了笑,娴熟地踩上他的肩,双手扶墙,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往上挪。
她的重量尽承在绍玉肩头,他猛怔了怔,这份重量,与从前是不同了。
犹记幼时,他们并着五郎,三人一道翻过厨房,翻过外院,每回皆是他与五郎轮着驮七娘。
那时她人小,绍玉又天生高个,驮起她来,便似驮一只鸟。可如今,二人都大了,绍玉却觉着,记忆中的这份重量似乎越发沉重。
七娘的指尖已然触到墙檐,瓦片粗糙,膈得她直手疼。
平日里,多动两针刺绣,也怕她手酸辛苦。养得如此娇娇恰恰之人,如今触着瓦片,却丝毫不见难色。
她只低声道:
“三郎,再高些!”
绍玉已是站直,他闻声无法,只得踮起足尖,一面道:
“你慢些,小心摔了!”
七娘踏着他的肩,亦踮起足来。她本是裹得一双秀美的三寸金莲,如今皂靴中塞了棉絮,她有些不稳,双腿直打颤。
绍玉着实紧张,又怕她摔。他心下一急,也不及思索,猛一把稳住她的脚踝。
向来女儿家的脚踝,是极私密的所在。上回她在山上摔了,陈酿包扎时,为着她的骄矜,还故意挡了不让绍玉看!
此番他盈盈一握,忽觉她脚踝细小,颇惹人怜惜。人说金莲婉转,果真一点不错。这样的足,若非塞了棉絮,又该是怎样的精致呢?
绍玉一时晃神,愣着一动不动。
倒是七娘,被他忽而一握,竟显出女儿家的矜持来,只不自觉地微微缩了缩足。
绍玉这才惊觉,忙放了手。
一时没了支撑,她心底又慌,脚下猛地打滑,直摔了下来。
绍玉正欲接她,谁知重心不稳,亦重重跌下。他只狼狈地趴在地上,正做了七娘的肉垫。
七娘枕在绍玉背上,心有余悸,只粗喘着气。
正此时,却听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你啊!”那人道。
七娘一惊,又有些怕。她也不管那人是谁,忙抬起双手遮住自己的眼。似乎如此,那人便瞧不见自己。
她急忙辩道:
“不是我!”
只闻得那人哈哈大笑起来:
“为何每回见你,总是语出惊人呢?”
七娘紧捂着眼,一脸的焦虑毕露。她深深蹙着眉,已知自己脸丢大了。
闻得那人说话,她缓缓在只在指间开出一条缝,偷偷瞧去。
那人已蹲下身来,一手搭在膝盖上。只见他一身雪白云锦春袍,玉冠束发,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七娘不知如何言语,猛埋下头去,又强调了一声:
“不是我!”
那人低头憋笑,逗她道:
“这个我,是谁?”
“我怎知你是谁!”七娘有些恼羞成怒。
那人见她还能这般还嘴,像是并没伤着。原本院墙也不高,又有人做肉垫,想是无碍的。
“快些起来吧!”那人又笑道,“此处无人!你若再不起身,王三郎便真成肉泥了!”
七娘低头一看,果是绍玉垫着!难怪方才不觉得疼,还以为神仙庇佑,原来是三郎做了肉垫!
她忙踉踉跄跄地起身,一面扶着绍玉,满脸忧色与抱歉:
“三郎,你可还好?”
绍玉缓缓起身,揉了揉自己的手脚,故作责怪道:
“你说呢!”
七娘撇撇嘴,确无话可辩驳。她有些愧疚地低下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又见身旁那人负手而立,只看着他们。
绍玉忙站直身子,恭敬行了一礼:
“郓王殿下见笑。”
来人原是郓王赵楷。方才,他听护卫说有人翻墙,恐是刺客,可那功夫瞧着奇怪,不知何门何派。
郓王一时好奇,正想要亲眼瞧瞧,生擒刺客。谁知,竟见了眼前这一幕。
他摆手免礼,又向七娘笑问:
“不是你,是谁?”
七娘尴尬地面色通红,只立着不动,也不知该行揖礼,还是万福。
她看了郓王一眼,到底无奈,遂吞吞吐吐道:
“是……是我……”
郓王憋着笑了几声,罢了,又故作正色。
他似审刺客一般,只道:
“说吧,你们来此,到底处有何目的?”
七娘咬着唇,与绍玉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见他们模样,郓王又开始偷笑。七娘倒有些生气,这哪里是审问,分明是耍着他们玩!
她细细审视郓王一番,忽转而一笑,只道:
“说来,郓王殿下并非太学生,为何亦出现在此?”
郓王一愣,这个谢小娘子,倒审起他来!
“自然是逢了父皇之命,前来视察。”他笑道,“不想,倒视察出两个小刺客!”
“我们才不是刺客!”七娘忙争辩。
郓王负手踱步,点了点头,忽又停在七娘跟前:
“我倒是信的,只怕旁人不信。”
他看了看身后的护卫,又接着道:
“除非,你们一一与本王说明白!”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送我入门来4
七娘与绍玉皆偷瞧着对方,事出紧急,又不得告知郓王真相,又不得串供,着实伤脑筋得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郓王见他们不言语,故意威胁道:
“若不愿同说,本王只得报官了!到那时,谢大人与王大人便都知晓,你们自己交代去。”
他们哪里是怕报官,只怕汴京还没敢随便抓他们的官!二人怕的正是家人知晓,免不了又是一阵禁足。
七娘只捻着宫绦,掌心满满是汗。总不能同郓王说,她是为着见自己的先生而来吧?
忽而,七娘想起魏林来!如何骗他的,一样骗郓王也就是了!自己一口咬死,管他信不信呢?
七娘重重呼了口气,双手环抱,偏头望着郓王。
“好吧,是我要来的!三郎不过是陪我。”她道。
绍玉原本还斟酌着如何应对,七娘此话一出,他忙惊愕地看向她。
七娘朝绍玉点点头,又道:
“我本一介深闺小娘子,原是不该来此处的。只是,听闻太学博采众长,集举国之大家,实在是心向往之,想来看看,也偷着听听夫子们讲学。”
绍玉瞪大了眼,眼珠子差些掉下来。这样的话,骗骗魏林也就罢了,对面的人,可是鼎鼎大名,满腹经纶的郓王啊!
郓王笑了笑:
“殊不知,谢小娘子这等好学。”
七娘不惯说谎,有些心虚。她避开郓王的目光,接着道:
“自然了!我的先生,是应试举子,我可用功着呢!”
“可讲学……”郓王更是忍俊不禁,只指了指二门的庭院,“是在此处。”
七娘一时百口莫辩,慌张得厉害。
她心道:这个郓王,上回雪中送炭,瞧着人是极好的。为何今日逢着,却百般刁难?
绍玉见着她编不下去,无奈之下,只得替她圆了此谎。
他道:
“我们初来太学,自然摸不清了。方才见太学生们结队往墙内去,想来是有夫子在?”
此话倒圆回了些许。
郓王哪里不知他们是胡说八道?只是,他们不愿告知实情,他遂也不再咄咄相逼。
只是,此事被郓王碰着,倒需给那二人一个教训。
“我信了!”郓王微笑道,“不过,谢小娘子真想入太学念书?”
此话问得无聊至极,她想有何用?太学的规矩,太祖时便定下了,一个小小王爷,又有什么能耐?
七娘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想着快些骗过快些溜。
郓王依旧一副温和神色,只道:
“好!本王成全你。”
此话既出,七娘猛抬起讶异的眸子看着他。她一时不及反应,只觉不可思议,郓王竟有这本事?
“殿下,是何意思?”她有些不敢相信。
“我这些日子皆在太学视察,日后你跟着我便是。可别再偷偷摸摸,如此狼狈了!”郓王微笑道。
直至回到谢府,七娘亦是满腹不解。
郓王何等身份,为何要带自己入太学呢?想来,他二人平日里也没什么交情,真算起来,也只得手炉中一枚红碳。
她同绍玉商量亦是未果。况且,朱凤英极是厌烦郓王,若她知晓,定会骂七娘不讲义气!
七娘揪心了几日,奇怪的是,郓王的消息迟迟未来。
本当此事就这般过去,谁知那日,却来了一道圣旨。
谢府上下齐齐汇至正厅,皆不知是何事。霎时金钗华服,锦绣人物,济济一堂。这等繁华富贵,连宫中之人皆忍不住多看几眼。
只是谢府之人却有些忧心。若是赏赐、惩罚,也总该有些风声。此番忽来的圣旨,究竟是为何?
谢府虽满脑浆糊,此时玉福楼的二人,却静静吃茶,悠闲得很。
郓王正亲自煮茶,他替对面之人斟了一盏,只道:
“想必此时,圣旨已到谢府了。”
对面之人瞥他一眼,只兀自吃茶,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这等态度,郓王却还一脸微笑着,他道:
“凤娘,本王此番,可要重谢于你。”
对座的原是朱凤英。她一身明艳衣裙,点了朱红口脂,明眸如晶,今日尤其好看。
“若非你死皮赖脸,还拿了汉时残本的《楚辞》来钓我,鬼才帮你!”朱凤英一见他便没好气。
“怎能说是钓?”郓王面不改色,一惯的悠闲做派,“那可是本王珍藏多年,忍痛割爱啊!”
“得了吧!”朱凤英吃一口茶,“若被七娘知晓,是我卖了她,还不生吃了我!”
郓王笑意深了些,他向前探身,将食指放在唇上,低声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朱凤英向后退了退,只微嗔地望着他。
原是郓王想见七娘,求到朱凤英这里。
若是寻常宴会,或是王贵妃召见,总显得太过疏远。倒不如一次偶遇叫人上心。
而朱凤英深谙七娘的性子,知她必会忍不住,总有一日要闯太学大门。她便出主意,让郓王守株待兔,果然不错。
左右,一个顺水人情罢了。况且,那本汉版的《楚辞》,她苦寻良久不得,正好他送上门来。
至于,七娘闯太学的真正缘由,朱凤英虽是一清二楚,却与郓王只字未提。
她手摇团扇,半掩着面,上下打量郓王一番,又冷笑道:
“想来,你倒清闲,竟有心思理七娘的事。不会是,近来陛下冷落了你吧?”
郓王点茶的手顿了顿,只笑道:
“七娘子的事,自是正事,耽搁不得的。”
朱凤英只把团扇往桌上轻轻一丢,似是嗔怪:
“谁拦你来?只是,七娘入太学的事,何苦扯上我?”
郓王摇摇头:
“听宫中老人讲,违心话说多了,可是会变作丑无盐啊!太学的藏,汇天下书卷,凤娘当真不想一观?”
闻得此语,朱凤英一时语塞,天下读书人,谁不想登楼呢?
她身为闺阁女儿,行万里路是做不到了。唯独这读万卷书,倒是能更上一层楼。
郓王见她神色,心道:这才是为了学问,敢闯太学之人。
而谢七娘,那蹩脚的谎话,又有谁信来?至于她为何闯太学,她们既不愿说,日后自己探寻也就是了。
他点好一盏茶,拿兔毫盏盛着,只往朱凤英跟前推了推。
“左右只得一月,”郓王道,“委屈凤娘,做本王的军师了。”
朱凤英先不答话,只看向那盏茶。细细瞧来,竟是一副凤凰于飞图,恰应了朱凤英的名。
她掩面一笑,赵楷这厮,着实太会哄人了!
也罢,只当帮人帮到底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送我入门来5
两位小娘子将入太学之事,在汴京传得甚快,转眼已是沸沸扬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番之事,从前闻所未闻。不独市井百姓,连官僚世家亦议论连连。
这些日子出门,街头巷尾尽是说此事的。听闻,还有说书的优伶,编了戏本来讲。
若有不知此事的,只怕不是外来人,便是坟包中的亡魂了。
那日宫中人去后,谢府众人只皆围着七娘。
他们像不认得七娘似的,拉着她左瞧右瞧,上下打量。
朱凤英也罢了,她本就是汴京数一数二的才女。可自家七娘,怎么看,也不是个读书的料!
依圣旨所言,许朱凤英与七娘入太学一月,研习礼乐,兼通圣贤。虽只短短一月,可这等荣耀,自太祖开国以来,便是不曾有的。
谢诜与朱夫人面面相觑,此番圣旨来得突然,也不知是何缘故。只是宫中人临走时,倒提了句郓王。
说是皇帝听郓王说,两位小娘子极是好学,对太学向往久矣。
陛下本就书画双绝,登基之前,已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他心中惜才,倒也在情理之中。否则,谢府也不必养着许道萍了。
朱夫人看向七娘,瞧着她所有所思的模样,应是有迹可循。
只是不待她问,却是周夫人先道:
“我说七娘,如今竟这般本事了!你四哥还不曾入过太学,倒是你一位小娘子先去了!”
她言语含酸,七娘如何听不出?
只是大姐姐的事,不过一年有余,四哥又惯了的不争气。见七娘这等风光,周夫人难免心中不平,也是常理。
七娘不愿惹她不快,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她只道:
“二婶母言重了。也算不得入学,一月而已,不过长长见识。”
朱夫人如今不理事,倒是惯着周夫人越发得意无方起来。
如今,她竟连七娘也敢呛白!长此以往,老夫人必然看不过。看来,朱夫人的病,也该渐渐好起来了。
朱夫人揽过七娘,向周夫人道:
“她不过小孩子心性,念什么书来!只是,此番是圣上旨意,倒辜负不得。”
这般言语,直呛地周夫人说不出话。拿圣上压人,未免太轻狂了些。
朱夫人又转向七娘道:
“此番不比从前,万不可任性而为。既是圣上下旨,你好生念书也就是了。千万用功些,可晓得了?”
七娘心不在此,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好孩子,你亲去同婆婆说一声,也好叫她老人家高兴!”
朱夫人说罢,便让金玲送七娘往老夫人处去。
自七娘去后,一屋子的人各自言语,人声鼎沸。
他们或是恭喜谢诜夫妇,或是说七娘如今省心了。总之,满是说不尽的好话,盼不完的富贵。
谢府本就一门荣光,如今更添一层,连小娘子也备受青睐。总是令人羡慕非常的。
只是,谢诜与朱夫人倒有几分不安。
是夜里,夫妻二人正要歇息。朱夫人焚上几片安神香,只将拨火的玉钗放在一旁。
而谢诜靠着枕屏,正读《左传》。以史为鉴,这些圣贤文章,真是越发读出见地与味道来。
他因见朱夫人忙罢,遂放下《左传》,只道:
“夫人,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朱夫人转身对着他,蹙了蹙眉:
“午后我着人打听过,说是这一月,郓王奉皇命视察太学,一直在呢!”
谢诜沉吟不语。
朱夫人又道:
“像是王贵妃的意思。之前宴会上,她便对七娘另眼相看,后又赏下节礼。”
谢诜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王贵妃能有那意思,还不尽是你惹出的!芪儿贵为淑妃,没少出力吧?”
“老爷!”朱夫人有些撒娇,“我都是为着七娘好,为着咱们谢府好啊!”
谢诜只摇了摇头。
朱夫人不平,又道:
“老爷只知高处不胜寒,却不知旁人的得寸进尺。且不说别处,便是今日二弟妹说的话,老爷也不是没听见!”
她见谢诜似是沉思,接着道:
“为妻知老爷淡泊,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激流勇退,未必便能保全。况且,那岂是谢府要的体面?”
细细想来,她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谢诜生性谨慎,而朱夫人的行事,太过烈性了。
眼下看来,陈酿是不能指望了。
而郓王赵楷,自小便深受圣上宠爱。圣心难测,即使已有太子,日后继承大统的是谁,倒也不好说。
可他究竟是为着谢家,还是为着七娘,其间又有几分真心,此刻却还看不透。
谢诜只道:
“既是圣上旨意,叫七娘好生备着,不胡闹也就是了。至于别的,容为夫再看看,斟酌些时日罢。”
才说罢,他便躺下兀自睡去。话已至此,朱夫人只得点点头,遂也不敢再劝什么。
上回山贼一事,谢诜已然生气得很,朱夫人如今还心有余悸。
此番若非圣上下旨,他拒绝不得,不定又要训斥她一通。
朱夫人唤了丫头进来放帘子,亦躺下歇息。
只见谢诜脸朝外,背对着朱夫人。他虽是文官,可肩背挺括,亦能叫人安心。
朱夫人在闺阁时便听闻,当年在太学,谢诜的骑射是极好的。又因着与他订亲的缘故,总多上几分心。
谢、朱二府联姻,亦是当年轰动全汴京的大事。
自那时起,朱夫人便喜欢看着他的肩背。看了二十来年,有时,只觉它像一座坚不可摧的靠山;而有时,却是一方永远也跨不过的屏障。
古人云:至亲至疏夫妻。大抵,便是他们的境况吧!
至于七娘,此时像是恍然大悟,这才知自己要入太学了。
她一面兴奋,一面不安。本当是郓王的一句戏言,谁知竟成了真!
前几日为着入太学,七娘从墙上跌落,险些受伤。如今想来,还直直后怕呢!
而此番,竟能光明正大地去,到底是难得的机会。
七娘与朱凤英入太学那日,可谓浩浩荡荡。百姓与商户们也多有好奇,围在街道两边,伸长了脖子要看。
她们先自作一番梳洗规矩,众人拥着上了马车,又由太学的司礼官员引着前去。
众多礼仪下来,至太学时,已是午后。
二人正于房中歇息,皆自揭了帷帽。多日不见朱凤英,她亦带着满脸的兴奋激动。
七娘一时好奇,凑上前去便问:
“表姐今日,像是很开心?”
朱凤英笑了笑,透过窗棂,望向藏的方向。
她指给七娘看,一面道:
“自然开心!此处,可是有数不尽的颜如玉,数不尽的黄金屋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折桂令1
方才听司礼官提过,太学里,有天下最大的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朱凤英嗜书如命,自然喜欢得不得了。
七娘见她满心欢喜,只自黯了黯神色,又端坐在一旁不言语。
朱凤英看了看她,心下了然,只打趣道:
“怎么,你那小先生近在眼前,你却是近乡情怯了?”
七娘瞥她一眼,委屈道:
“人家烦呢!偏表姐还落井下石!”
朱凤英笑道:
“你前几日闯太学,可不正是为着他么?又忧心什么来!”
七娘一惊,直直看着朱凤英:
“表姐如何知晓?”
朱凤英忙拿团扇掩面,背转过身去,一面踱步一面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七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捏着眼审视她。朱凤英心虚,遂快行了几步,七娘只紧追不放。
忽而,她猛地顿住,转身对着七娘。七娘一时反应不及,差些一头撞上去。
“你跟着我作甚!”朱凤英遂拿团扇戳七娘的肩,逼得她猛退了几步。
七娘又何曾服过她?这二人争辩起来,能闹上一天一夜,从前谢、朱二府,便没少受她们折腾。
七娘双手环抱,忽向前探身:
“从实招来!你不说,我日日跟着你!”
朱凤英撇撇嘴,摇着扇,又行至案头坐下。
她刻意回避着七娘的眼神,只道:
“自然是有人同我说的!”
七娘狐疑地盯着她。
那日的事,除了她与绍玉,并未告诉旁人,连五郎亦不知!莫不是……
七娘忽正色道:
“是不是那个多嘴的郓王?”
一来,他本就在场,脱不开关系;二来,他与朱凤英最是熟识,此人非他莫属了!
“你自问他去!”朱凤英有些没好气。
“他为何要告诉你?”七娘是要打破砂锅了!
朱凤英忽站起来,瞪着七娘,端起一副说教姿态便道:
“我是你表姐!莫非,你想他告诉姑父姑母去?你一个小娘子家家,又是闯太学,又是翻墙的。人家没治你的罪,你便偷着乐吧!”
她又接着道:
“如今,却还有脸来质问我?好啊!我便不管了,也不想管,只交与姑父姑母做主便是!到那时,可别怨我这个表姐,不替你兜着!”
七娘本当自己在理,气焰大得很。谁知朱凤英这番胡说八道,倒唬得她哑口无言。
她卖乖笑笑,又拉着朱凤英坐下:
“好姐姐,你消消气,是我误会了。”
“哼!”朱凤英惯了的得理不饶人,又道,“你真当我为了那藏?若非怕你胡来,需我看着,谁稀罕这个太学?”
话虽如此,可七娘心中依旧有疑问,她只道:
“表姐,可那郓王,为何要为我求这道圣旨?”
朱凤英一味敷衍,道:
“自然是信了你的话,有心成全!”
七娘点点头,如今,似乎也只得这个解释了。
想那时,他雪中送炭。这回,又如一阵及时雨,解了她燃眉之急。莫非真是自己多心,这不过,只是寻常相助,顺水人情?
忽闻得有人叩门,只见丫头们皆在帘外伺候,这会子又是谁?
还不待开门,只听门外的丫头道:
“不必启门,小的说完便走。方才孙夫子说了,请二位小娘子静一静。此是讲学之所,严谨规矩,并非歌舞楼台,还望小娘子们见谅。”
说罢,那丫头只兀自去了。
七娘与朱凤英面面相觑,相互吐一吐舌头,红着脸再不敢言语。到底是正经学堂,比不得闺阁中了。
时至夜里,七娘再不去多想。
不论郓王有意无意,既入得太学,她总要将该做之事做了,方不悔走这一遭。至于旁人的事,又与她何干呢?
倒是陈酿,听闻七娘入太学之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这道圣旨也太怪了些!纵使七娘有这份心思,她哪来这个本事?
自陈酿拒婚,谢诜也再不提此事,断不是谢府所为。况且,朱夫人本就不喜陈酿,怎会将她往太学送?
陈酿思索间,心中忽闪过一个名字郓王赵楷!
之前,王贵妃赠七娘字画一事,汴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俨然七娘已是准郓王妃。
此番她入太学一月,正巧郓王亦视察一月。其间关联,似乎已不言而喻。
陈酿忽坐起身,披上件半旧的竹月春袍,踱步至窗间。
朦胧月色,微微细雨,便是此时了。
时有风过,案头的笺纸沾了雨水,浸润出痕迹来。
他将笺纸、书本皆往里挪了挪,一时又无所事事,只点起一豆灯火,坐在案头发呆。
油灯明灭,空荡荡的屋子,唯他一人。四下无声,安静得叫人心慌。
他习惯似的执起笔,总想写些什么,却无从落笔。只任由墨点滴滴打在纸上,和着新沾的雨水,晕出痕迹。
他忽想起在谢府联句那回,亦是这般的风,这般的雨。
那时七娘一句“又作团圆客”,而许道萍接了句“还怜潦倒宾”。二句意境,与此时倒出奇地相似。
他与七娘,也算得师徒团圆;而今夜的自己,却是这等孤清潦倒的境况。
今日见她车驾至此,还是熟悉的珠帘宝辔,窈窕倩影。只是那一瞬,他不知如何面对她。
别的太学生们见有小娘子来,皆围在墙边挤着看。远远瞧去,只是层层衣衫,堵得水泄不通。
唯独陈酿,默然转身,再不看她,只朝别处行去。
陈酿思忆着,又觉无趣,直至后半夜,方才勉强睡下。
次日一早,他带着满脸倦意至学上,却被太学生们的举动,着实惊了一遭。
他们皆与往日不同,身着宽袍大袖,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一个个容光焕发,都直直望着门边。
见着陈酿来,魏林忽上前寒暄:
“陈兄怎么此时才来?”
陈酿一愣,他一向早来的,而魏林惯了地迟到。他说出此话,到底有些可笑。
“昨夜睡得迟些。”陈酿笑道。
他又四下扫视一番,遂向魏林问:
“大家今日,怎的这等隆重?”
魏林笑了笑:
“还不是为着两位小娘子!”
他将陈酿拉至一旁,声音压得更低些:
“听闻,陈兄从前给谢七娘子做过先生?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陈酿点点头,只狐疑地看着他:
“魏兄但说无妨。”
魏林看了看众人,又道:
“众人皆盼着看二位大才女。回头小娘子跟前,烦陈兄替我引荐引荐,美言几句?”
陈酿负手审视他,只正色道:
“不行。”
他方说罢,只见众人皆端直立着,回头一看,原是七娘她们来了。
第一百二十章 折桂令2
二位小娘子皆带着帷帽,款款而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朱凤英身着银朱幅裙,罩一件浅血牙褙子。金约腕在袖间若隐若现,极是精致。
而七娘上着水黄小衫,下系春绿十二破绣裙。行动间,白玉步摇轻响,泠泠动人。
二位小娘子一艳一清之间,倒更见出别样风姿来。
她们渐渐朝厅中去,前有丫头高举帘幕遮挡,后有侍女捧着书卷文房相随。
太学之中,再没比这更大的架子了。
孙夫子端坐正堂,冷眼瞧着这一切。太学生们的神色,小娘子们的骄矜,尽在他眼底。
他对此事,本就颇有异议。也不知陛下怎的心血来潮,想起这一出来。
如今,见太学生们此等模样,更是生气,只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她们进来。
方至堂上,七娘与朱凤英同夫子行过大礼,便也端端坐下。
太学生们跃跃欲试地要看,奈何隔着帘幕,只见得两个窈窕身影,端丽非常。
孙夫子清了清嗓,又朝太学生们瞪一眼。
他怒目圆睁的,人又生得魁梧,太学生们向来最是畏惧,皆忙惶惶恐恐地垂下头。
只是,有胆大的,还偷着朝帘幕那处瞧。
孙夫子四下扫视一圈,只板着脸道:
“堂堂太学生,都什么模样!”
他此话一出,倒将七娘与朱凤英吓了一跳。二人相互看着,也不敢言语。
那些太学生们,平日里瞧着意气风发,这会子却都垂手立着,亦不敢言语。
七娘心道:这太学的夫子,未免太凶了些!
到底她二人是世家小娘子,养得娇气。有更凶的,她们还不曾见识呢!
只见孙夫子负手行下讲台,于太学生面前来回踱步。
忽而,只见他抬起手,一指一指朝他们肩头戳:
“一个个油头粉面的,可有半分读书的样子?”
他回头看一眼小娘子的帘幕,又向太学生们道:
“眼前的二位小娘子,身份贵重,奉皇命前来听学。你们做出这副模样,是丢尽了太学的脸!”
太学生们只默着不说话。
孙夫子又厉声道:
“你们可都是太学生,日后的栋梁之才,不是街头逗鸟游荡的纨绔子!眼瞧着皆是世家子,尔等家风何在?”
一时堂上鸦雀无声。孙夫子步回讲台,坐下道:
“谁要不想学,便给我滚!”
太学生们吓得忙至自己案前坐好,铺纸研墨,再不耽搁。
七娘与朱凤英更是心下一抖。
孙夫子方才的话,虽是骂太学生们,亦是含沙射影地告诫她二人。
朱凤英争强好胜,七娘顽劣胡闹。什么油头粉面,世家纨绔,可不正是说她们么!
七娘心道:你不愿教,我还不愿学呢!若非为着酿哥哥,谁受这份气来?
朱凤英心中亦是不快。她本是受人之托,勉强来此,谁知第一日便受这般呛白!
七娘忽想起,昨日她与朱凤英吵得厉害,正是孙夫子派人来告诫的。
一时心中有气,她只低声向朱凤英抱怨:
“日日都有他,真是个老顽固!”
朱凤英忙朝她使了个眼色,向孙夫子那处努了努嘴。
只闻得孙夫子缓缓道:
“哪位小娘子在说话?”
一时,众人只朝此处看来。
放眼太学,敢与孙夫子抬杠之人,还从不曾有。
一来,孙夫子着实凶得很,半点让不得人;二来,他确是博学,天文地理,市井俗事,皆不在话下。
既如此,太学之中又岂有不服的!
七娘心下打鼓。
来此之前,家中千般叮咛,万般嘱咐,是否用功倒是其次,不可惹事才是正经。
谁知这第一日,便不作数了?
七娘紧咬着唇,发抖着站起身,只吞吞吐吐道:
“学生谢氏七娘,见过夫子。”
陈酿听她言语,只无奈扶额。孙夫子也敢惹,她胆子未免太大!她当所有先生皆如陈酿一般么?
“哦?”孙夫子轩眉看向帘幕上的影,“谢七娘子。你方才,说老夫什么?”
七娘沉吟半晌,已知混不过,直将心提到嗓子眼。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正色道:
“老顽固。”
霎时堂中一片哗然,太学生们只望着帘幕上的身影称奇。纵然是谢府之人,也没这般轻狂的。
“老顽固……”孙夫子强压着火道,“你倒给老夫解释解释,何为老顽固?”
陈酿蹙眉望着七娘,她最善诡辩,可夫子跟前,哪容得她胡说?
只闻得七娘道:
“所谓,老顽固……实则,是……是赞誉夫子。”
孙夫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又道:
“你且说来。”
七娘定了定神色,只道:
“老者,岁长也,博古通今,世间百态俱知。顽者,志坚也,日日勤勉,持之以恒,当是治学之道。至于固,固……”
七娘一时语塞,有些编不下去。她求救似的看向朱凤英,朱凤英亦无法。她从来皆是钻研正经学问,哪来七娘这般刁钻心思?
正急色间,却闻得一个熟悉的声音。
“所谓固,山河长安,定国兴邦。‘仁’之大者,以天下为己任。”
众人一齐瞧去,不知陈酿何时起的身。
只见他一身钴蓝直裰,配鸦青丝绦,拱手而立。细细看来,又见他神色不卑不亢,竟似寻常探讨学问一般。
孙夫子亦看向他,蹙了蹙眉。
陈酿自入太学,虽颇得青睐,却一向不喜出头。此时他为解七娘燃眉之急,竟说出这番话来。
不过,此话在情在理,亦与七娘的诡辩不同。
他以儒家之“仁”为根基,述治国之道,抒报国之情,座中太学生无不佩服。
况且事出紧急,这等敏捷与心思,断不是旁人可以学来的。
七娘透过帘幕,隐约见着他的身影。他还是喜穿素色直裰,还是如从前一般俊逸。
只是,帘幕两头,人影模糊。此时见着,却更像个遥远的天外之人。
孙夫子审视着陈酿。他本是谢府门下出身,为他家小娘子解围,倒也是常理。
孙夫子遂也不疑有他。
不过,他们这一闹,似乎太不把孙夫子放在眼里。
他沉着声道:
“如此说来,此为好话?”
还不待七娘与陈酿答话,却听门外有人高声通传:
“郓王驾到!闲人回避!”
朱凤英心道:总算来了,否则该出乱子了!
一时,孙夫子也不及训斥他们,忙领着众人行礼相待。
只见郓王一身胡粉织金回文锦春袍,头戴多宝紫金冠,身后仪仗阵阵,尽是皇家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