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章台柳1
而此时的何府,却有些别样的酸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何小娘子自回府,便情绪低落,也不爱理人了。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没做好,谢五郎怎的中途走了呢?
要知道,这可是极失礼的行径。况且,他二人本是有言在先的。
何小娘子只觉竹篮打水,白欢喜筹备一场。
她只成日对着案头的残灯穗发愣,时而叹气,时而又落泪。
何夫人听闻,只赶着来看她。
何夫人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又喜穿鲜色衣裙。平日里说话也有趣,总不大像为母之人。
见着何夫人来,何小娘子忙收了灯穗,只随意卡在书中。
她起身相迎,行一万福:
“母亲。”
何夫人审视一番,又见书页中露出的灯穗,只无所谓地笑了笑。
她只道:
“小娘子客气。听闻,昨日去了张夫人的雅集。”
何小娘子点点头,又请她坐了,一面吩咐丫头初一上茶。
“那可不是人人皆能去的,”何夫人笑道,“小娘子好体面呢!”
何小娘子只低着头,轻声道:
“不过是张夫人抬举。”
何夫人看着她,讪讪笑了笑,又道:
“也是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若非抬举,又如何去呢?”
何小娘子听着这般酸话,只微微蹙眉,咬着唇不做声。
倒是丫头初一进来上茶,见着这情景,只猛地将茶杯往何夫人面前一放!
正溅她一身!
何夫人忙起身拂拭。她一面低头拿手帕掸水,一面怨道:
“天杀的小蹄子,你主子也不敢这样!”
何小娘子见此,忙朝初一瞪了一眼,又呵斥道:
“初一!还不给母亲赔罪!”
初一不依,只拉着何小娘子直跺脚。
何夫人看着她们,只冷笑道:
“她的赔罪,我可受不起!只是,小娘子要攀高枝,也该攀稳了!”
“你说什么!谁攀高枝?”初一依旧是恶狠狠的。
何夫人只捻酸笑道:
“听闻小娘子还专程去谢府请呢?可人家是什么人,中途才走,怕已是‘抬举’!”
被她这样一说,何小娘子已然红了眼圈。
何夫人又道:
“高枝攀不稳,也别失了体面,殃及府中。小娘子也知道,你父亲那个官,本就没多少体面,可别都败光了!”
何小娘子站在一旁,由她奚落,只觉屈辱又委屈。她双手紧紧攒着披帛,素丝的披帛一下子变得皱巴巴的。
“母亲,”她生生挤出那两字,“我知错了。”
“罢了罢了!”何夫人瞥她一眼,又掸了掸自己的衣裙,“小娘子好自为之吧!若出了从前郑小娘子那事,咱们家可没体面保你。”
说罢,她又是一声冷哼,只扬长而去。
初一亦朝何夫人冷哼,一面又替何小娘子抹眼泪。
“小娘子,你看她,哪有个夫人样?”初一怨气满怀,“便这般作践小娘子么!”
何小娘子亦掏出丝帕拭泪,只叹道:
“你又不是第一日认得她,争这些意气做什么?她不过发几句牢骚,忍一忍也就过了。”
初一不服道:
“小娘子倒是回回忍让,可她识抬举么?”
何小娘子又是一声叹,只看着桌上的茶渍:
“罢了,快收拾了吧!她到底是长辈。”
她只无力地趴在榻上,觉得好累,又无可奈何。
她不过想搏一搏自己的未来,难道由他们把她随意嫁了,日后还过如今的日子么!
她唤何夫人一声“母亲”,那是应尽的礼数,可她又怎能与自己的母亲同日而语呢?
原来,如今的何夫人本不是何小娘子生母。不过是她生母去世后,何学士娶的续弦。
何学士向来尽忠职守,一心只在朝堂上。内宅的事,自然交与何夫人,他并不大过问。
从前何小娘子不是没同父亲说过。只是何学士迂腐得紧,何夫人又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仁义礼智信,她全搬出来说,哄得何学士分不清东西南北,只当自家女儿不喜继母,故意刁钻。
久而久之,何小娘子也懒于去说,便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她自己也觉得可笑,父亲听信枕边之风,却不信嫡亲的女儿。
初一只气冲冲地胡乱收拾一通,刚要出去,便听门外有人来。
原是管家嫂子。
那嫂子是何小娘子生母的陪嫁,一向心疼她,故而常来走动。
今日见她满面春风,笑嘻嘻的,也不知是什么喜事。
“小娘子,大白日里的,怎这样懒怠?”那嫂子笑道,“快些梳妆梳妆。”
“嫂子不知,”初一讪讪道,“夫人来过呢!”
那嫂子自然知初一的意思,可她依旧拉扯着何小娘子起身。
何小娘子一脸莫名,只问道:
“嫂子,这是?”
那嫂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有客来访。”
何小娘子亦笑笑:
“既有客,让管家伯伯禀告父亲就是了,与我什么相干?”
“人家可是专程寻你的!”那嫂子道。
“寻我?”
“那人自称谢府五郎君,小娘子可认得?说是叫谢润的。”
是谢郎来了!
何小娘子还当自己听错,再三确认,才肯定来人是五郎。
她心下忽而跳得极快。他亲自来寻她,是为何呢?
莫不是,张夫人的雅集上,她的瑟曲不好,他才先走的?他后悔交她这个朋友,故来说明?
她越想越心惊,只在屋中来回走。
初一看得眼都花了,遂忙拉住何小娘子,又劝道:
“小娘子别怕,也别胡思乱想。他来做什么,去见一见不就知了?”
何小娘子忽看向初一,不及思索,只愣愣地点了点头。
“现下最要紧的,”初一笑着扶她至妆台边,“是把雅集上他没见着的,都补回来。你看,方才脸也哭花了。”
初一这样一说,何小娘子只噗嗤笑了出声,不再多想,只赶着梳妆。
她又挑了套素雅的衣裙,想来谢府富贵极盛,什么样的华服没见过,偏要这不同的才好。
一时,她定了定神,刚一起身,又回身朝铜镜看了看。
她呼出一口气,只趋身往厅上去。
何夫人靠在廊下看着她,一面奚落道:
“这回可攀稳了,别摔下来!”
何小娘子咬了咬唇,只转身朝何夫人行一万福:
“承母亲吉言。”
说罢,她只兀自行去,只余何夫人在后边捻酸咒骂。
时至厅上,只见五郎正端坐饮茶,一举一动,自有一番世家子弟的贵气。
第九十二章 章台柳2
何小娘子瞧了瞧五郎,又向初一问道:
“上的什么茶?”
想来,何学士清廉,家中好茶不多,她只怕五郎吃不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娘子放心,”初一道,“是年前宫中赏的,老爷一向舍不得吃。”
她点了点头,遂放下心来,只缓步往厅上去。
见何小娘子正来,五郎忙起身见礼。她今日打扮倒是清素,五郎平日见惯了艳丽繁华,反是觉着耳目一新。
“不想谢郎来此,怠慢了。”何小娘子亦见礼。
五郎只笑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与何小娘子一同坐下。
何府虽也是官宦人家,只屋中陈设太素简了些,难怪何小娘子亦养得娇小清瘦。
“我,”五郎面带抱歉,“是为着昨日之事。”
“昨日,谢郎先行了。大抵是我曲艺不佳。”何小娘子满脸掩不住的失落。
“原不是有心,正怕小娘子误会,特来赔不是的。”他道。
何小娘子忽抬眼看他,有些惊讶,又有些暗喜。
“是我家七妹妹,”五郎接着道,“她在山上摔伤了脚,不得不带她回去。”
一时真相大白,原来她两日的忧心与难过,不过是庸人自扰。
她低头浅笑:
“原是如此,这自然是兄长的本分。只是,七娘的脚可还好么?”
“是皮肉伤,已上过药,并无大碍。”五郎道。
初一见二人解了误会,自然跟着开心。
她只得意笑道:
“这下子,看她还如何奚落小娘子!”
何小娘子忙瞪她一眼,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怎在五郎跟前说这个呢?
“怎么?”五郎只看着她,“有人欺负小娘子?”
何小娘子摇摇头:
“不过是长辈教诲,谢郎莫听这丫头胡说!”
五郎心道,自己本就欠她的,若能帮上什么,也算是两清了。
他遂道:
“既是朋友,小娘子不必顾忌,但说无妨就是。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自然是不推辞的。”
五郎向来仗义,待人总抛一片真心。此话一出,倒叫何小娘子有些莫名的心慌。
说来,二人不过初初相识,这又是家事,如何好同他说?
可见他真挚模样,何小娘子亦想抛出整颗心给他。书中所谓“思无邪”,大抵是说五郎这样的人。
她正犹疑,欲语不语间,却是初一忍不得了。
“你一个外人,能帮什么!”初一依旧气冲冲的,“她苛待小娘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五郎见她模样,只觉好笑。也就是何小娘子好性,才容忍得丫头这般无礼。
他只向何小娘子道:
“你这丫头着实泼辣得很!”
何小娘子无奈地笑笑。
初一撇撇嘴,冷言道:
“若非我这般,小娘子还不知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初一!”何小娘子见她越说越放肆,只忙着呵斥。
初一虽口无遮拦,可有句话却是不错,五郎终究是个外人。
他们非亲非故,说这个,也不过平白叫人笑话,看她不起。虽不如他家富贵,这点体面,总还是要的。
何小娘子只朝五郎笑笑,道:
“谢郎能来,已是朋友之举。别的不过家中琐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她这样说,五郎也不好再问,只说日后请她吃饭赔罪。又一番闲话,也就告辞去了。
何小娘子亲自送他,至前院门才罢。瞧着已望不见,站了片时,方由初一扶着回房。
才过花园,却又见何夫人在此赏花。人都说冤家路窄,何况还在同一屋檐下!
何夫人见着她来,倒也不说酸话,只灰溜溜地走开。
何小娘子看她一眼,只冷笑道:
“也就这点能耐!”
初一亦朝何夫人的去处瞥一眼,得意道:
“她是忧心小娘子日后治她呢!”
“八字还没一撇,你别太张扬!”何小娘子嗔道。
初一点点头:
“从前她作践小娘子,要你嫁顾显那混蛋!还说他是谢府的亲戚,不算苛待!呸!好在小娘子有主意,否则怎会有如今这段缘分。”
何小娘子叹了口气。要说,何夫人初嫁来时,待她也不薄。若非顾显那事,害她得罪了人,家中也不该是如此境况。
可那是自己的一生,如何能任人摆布呢?纵使没有五郎,亦断不可嫁顾显之流。
步回闺房,她只端坐镜前脱簪,一面审视镜中的自己。
她人生得小巧,五官亦是小巧,虽不算惊才绝艳的美人,大抵也占得文秀二字。
她还记得,母亲在时,总爱念叨她的名字。她单名曰“斓”,是望她活得多姿多彩。
只是,如今母亲走了,父亲亦没心思管她。留得她一人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到底委屈了些。
“小娘子?”初一见她发愣,只打趣,“还想谢小郎君呢!”
何斓只低头笑笑,倒是不语。
自那年上元节一见,何斓似是认定了他。五郎的豪气与仗义,直叫她羡慕。
原来,人生还能那般恣意,还能我行我素,今朝有酒今朝醉。
若非见着他,她如何敢以死相逼地拒绝何夫人的安排?
只怕,如今已是顾显府中,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怨妇了。
“初一,”她唤道,声音也温柔起来,“他总说欠了我,殊不知,原是我欠他的。”
初一至她身旁,只笑道:
“故而,这是斩不断、理不清的缘分。算命的说,此是最要命的,需用一生还呢!”
何斓羞怯地低下头。一生,她又何尝不愿呢!
五郎自离开何府,只兀自在街上游荡。他近日难得有独自一人之时,平日不是被父亲逮着议事,便是与七娘、绍玉一处玩乐。
不过,这似乎是他有意为之。
他又有些怕独自一人,上元夜的情境,总不提防间涌上来。卞大娘子搭在赵廷兰肩头耳语,那笑声笑脸,充斥着他的脑子,直叫人头痛。
他尽量不去想,却又不知不觉往坠花楼的方向去。
一路上人来人往,越近那处,越是热闹。烟花之地,本是如此的。
只见几位小郎君三五成群,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有人似与五郎相识,只偷偷看了他几眼。
隐约闻得有人道:
“可知道么?坠花楼又要嫁闺女了!”
一人哂笑:
“那有什么!此嫁非彼嫁。”
“是真嫁人!”那人道。
众人一时纷纷好奇:
“是谁?”
“说你们没见识!便是坠花楼的头牌,卞大娘子,卞红菱!”
第九十三章 章台柳3
嫁人?五郎只猛顿住,一时行不动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不明白,怎么一切忽而皆不同了?
这几日的事太过怪异,他遂趋步往坠花楼去。不论如何,总是要先弄清楚才好!
谁知,刚至坠花楼,便见卞二娘子卞苍拦在门边。
她看了五郎一眼,只道:
“五郎留步。”
他有些急躁,只望着她蹙眉。
卞苍有些不敢看他。分明是卞红菱料着他会来,自己不愿见,偏叫卞苍来趟这摊浑水。
她深呼吸,硬着头皮道:
“你别上去!我姐姐过些日子就要嫁人从良,如今已闭门谢客了!”
又是嫁人!
五郎一时火气上来,直要往里闯。眼见着不好,卞苍忙唤人来拦。
虽说五郎平日里爱惹事,可到底是个读书人,怎闯得过那些大汉?
不几时,他已被赶出楼外。卞苍追出来,见五郎失魂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左右,他从前待姐姐是极好的,并不曾辜负。
她走近了几步,叹一口气,只劝道:
“本是露水姻缘,你何必当真呢!”
闻着这话,五郎只觉心口隐隐作痛。回想从前种种,也总不是假的,况且来往的信物还在呢!
他耳边似乎又响起她的软语,一声声“郎君”,皆不作数了么?
“她要嫁谁?”他声音冷得出奇,卞苍也吓了一跳。
她神情闪烁,并不愿说,只吞吞吐吐地望着五郎。
五郎一声冷笑:
“赵廷兰吧!”
卞苍一惊,他如何知晓!想来,是因着上元那夜,被他撞见?
五郎见她神情,已然明了。他没再往里闯,只一声自嘲的冷笑,广袖一振,便兀自去了。
自他离开,卞红菱将入鲁国公府的消息,已在城中传开。
她确是位难得的美人。美貌倒是其次,只她风韵翩然,色艺双绝,也是不少世家子所倾慕的。
纵然众人心中羡慕、嫉妒、惋惜,可面上却是同样的鄙夷。
鲁国公府虽不比当年,但到底是皇亲国戚。莫说挑个侍妾,便是个粗使丫头,总不能要这般不干不净的。
不过,赵廷兰的名声,汴京谁人不知呢?若说是他,倒也没什么稀奇。
鲁国公夫人一向对他溺爱有加,他叔伯婶子们亦不愿管他的闲事,没来由地惹一身腥!
此事闹得很大,闺阁中亦有闲话流传。
旁人听过也就罢了,唯七娘,直替五郎抱不平!从前五郎待卞大娘子如何,她是亲眼见过的。
她一跺脚,也不耽误,便往五郎那处去。
“五哥!”七娘还未进门便高声唤。
五郎正作文,一时断了思路,又有些发愣。
他看七娘一眼,只道:
“什么事?”
“你可听闻了?”七娘噘着嘴。
五郎只笑笑:
“谁又惹你了?”
说罢,他又继续作文,好似七娘不在。
“哎呀!”七娘抽了他的笔,“卞大娘子要给赵廷兰作妾,你知是不知?”
“嗯。”五郎点了点头,像是毫不在意。
“她怎能如此!”七娘不平,“五哥待她多好啊,她却辜负了你!”
五郎收了文章,只静静看着七娘。倒也不见他昨日的烦躁,反是冷静得怪异。
“七娘,昨日,我想了一夜,总算明白。”他道,“你也知道,咱们家是容不得她的。既如此,她为何不能另嫁他人?”
此话一出,七娘却是愣地说不出话。
五哥的话不错,纵使卞大娘子不负他,他也总会负她。可她如何忍心呢?
七娘哪里不知,五郎面上虽冷静,心里不定是怎样的伤心!他最是直肠子,从前惹事,也多是因着这般脾性。
她又看了看五郎,忽想起那回在王府熏风馆,卞大娘子托绍玉给她的镯子。
卞大娘子一向当七娘是小郎君,背着五郎赠镯,本就是水性杨花的行径!
七娘蓦地后悔。若当初同五哥讲了,他心有防备,今日还会这般伤心么?
“五哥……”七娘有些吞吞吐吐,“有件事,我瞒了你许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垂着头,有些不敢看五郎,也不知现下说这个,是否妥当。
五郎见她这个模样,也没心思深究,只不在意道:
“既瞒了许久,想必事情已过了。你愿说便说,不愿说便不说,何来的当不当?”
听他言语,七娘倒有些忍不得。
她深吸一口气,只道:
“卞红菱她,从前背着你,给我递镯子!”
五郎嘴角忽不易察觉地抽动,神情一瞬黯淡下来。
他蓦地一笑,向七娘道:
“真可笑!堂堂谢府五郎君,竟对一介烟花女子动了真情!”
“五哥……”七娘有些担心。
“七娘,”他眼神变得深邃,“你可知,这本就是我的错。”
七娘只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怎么五哥今日的话,她都听不明白呢?
他又道:
“我于她,不过千万恩客之一。花过银子,她便对我好,本就是虚情假意。只我一人认真了。”
五郎踱步至窗前,叹了口气。
到底是他自作自受,自己何等身份?竟被青楼的姐儿耍得团团转!
从前二哥教导他们兄弟,不许流连秦楼楚馆,今日才算得了教训!
那些姐儿本就势利,为了银钱,又有何事做不出?今日谢郎,明日赵郎,五郎给不了的,她自然要寻别人给,总是为着自己发达也就是了。
“那镯子你丢别处罢!”五郎道,“莫脏了咱们家的地方!”
七娘只怔怔看着五郎。她思忆里,五哥向来是最心软的。他蓦地这般绝情,却是意料之外。
不过,那镯子惹人伤心,丢了也好,省得日后麻烦!
她别了五郎,便往花园行去。近日桃花正好,不如放些在酿哥哥书房,他日日瞧见,也不会闷。
西北角的牡丹亦生出芽孢,待花开之时,算来正是酿哥哥高中之期!到时折这丛牡丹,与他相贺,必是应景又不俗。
只是春闱渐近,有些话,又该如何同他说呢?
五郎此番的遭遇,倒叫她顾及起陈酿的身份来。酿哥哥再厉害,终不过一介布衣,还是陈姨娘的亲戚。
唯一的出路,便是他一朝高中。只是父母哪里,又是作何想呢?
况且,此间还有个许道萍……
七娘一时有些烦躁,他究竟更在意许姐姐,亦或是自己?
她甩甩脑袋,只觉心乱如麻。
恰此时,谢诜正来,他似乎没瞧见七娘,直往陈酿书房而去。
七娘一时好奇,只蹑手蹑脚地跟着。
第九十四章 好事近1
谢诜一身家常袍子,倒不见平日的威严,竟显出慈爱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说来,父亲虽待哥哥们严厉,待酿哥哥却是顶好的。七娘一时又有些庆幸。
陈酿正温习,案上一盏冰片,几卷诗书,瞧上去极是文雅清静。
“酿儿。”谢诜唤道。
陈酿闻声起身,忙作一揖。
谢诜何等身份!向来少至他书房,纵然有事要议,只让人传唤一声便是。
今日,倒也怪了。
陈酿只道:
“大人亲临,快快请坐。”
谢诜拍拍他的肩,笑道:
“你这孩子,便是太拘谨了。”
陈酿亦笑笑,只与谢诜一同坐了,又唤丫头上茶。
谢诜自饮一口,向他窗外瞧去:
“如今春回,你窗前的竹愈发青葱翠然。”
陈酿亦回头看了看,笑道:
“大人见笑,君子贵竹,不过鞭策自身罢了。”
他又看了他几眼,因问道:
“大人一向公务繁忙,今日怎么亲自来了?”
“也没什么事,”谢诜笑道,“近春闱了,来看看你备得如何。”
陈酿一时会意,只将自己近日所作文章拿给他看。
那字迹行云流水,颇是俊逸。其文或是诗论文品,或是针砭时弊,皆文采风流,一针见血。独到之处,总是与旁人不同的。
谢诜一面看,一面满意地点点头。
陈酿有这般独到见解,着实难得。也总算谢诜没看错人,今年春闱,必是他高中之期。
从前总有世家,当街去拦状元郎,要为自家小娘子谋个好姻缘。为这此事,还闹过不少笑话。
而如今这位,本已是半个谢家人,又哪里需要去争去抢呢?谢诜为自己的决断感到满意,像是赢了个极大的赌局。
他放下陈酿的文章,审视他一番。
眼前的小郎君年少有为,风度俊逸。若结下秦晋之好,日后有谢府助相助,不怕没飞黄腾达的一日。
谢诜笑了笑,只向陈酿道:
“说来,七娘随你念书经年有余,可有长进?”
七娘静静躲在窗下,听父亲提起自己,只紧贴墙根,竖着耳朵要听。
思及七娘,陈酿亦笑了起来。想起一年来的种种,倒似历历在目。
他只道:
“小娘子伶俐可爱,颇有灵气。诗书文章,自不同于闺阁俗流。”
“她向来刁钻些,酿儿可要多担待。”谢诜笑道。
听父亲这样说自己,七娘只撅着嘴,显得不悦。父亲也真是的,酿哥哥面前,便不能夸她一句好么?
她的刁钻,陈酿如何不知?回回惹事,不都被他遇着么!
陈酿一面想着,却不自主地笑出了声。忽见谢诜在此,只觉失礼,忙收敛住了。
“听闻,”谢诜忽闻,“上元夜七娘醉酒,是你守了她一夜?”
陈酿点点头:
“是。小娘子贪杯,又受了凉,不大听话,遂只好看着。”
谢诜只饶有兴味地审视着他。
他愣了愣,又道:
“左右,我是她先生,总该教导照顾的。”
谢诜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又自饮一盏茶,像是闲话家常:
“算来,七娘今年已十三。在老夫身边,也没几年了。”
谢诜似乎像所有的父亲一般,眼看着儿女长大,感叹着年华如水。
七娘靠在墙外,黯了黯神色,这话听起来,总是叫人难过的。
陈酿亦有些感慨。记得他初至谢府,这位小娘子便叫他吃了一惊,性情灵巧便罢了,偏满腹奇思,直让人嗔目结舌。
细细想来,竟是比十年寒窗更难应付。
“小娘子日渐长大,较之从前懂事许多,大人也该宽心了。”陈酿安慰道。
谢诜欣慰地点头:
“酿儿自然功不可没。只是,有件恼人之事,想听听你的意思。”
“事关小娘子?”陈酿问。
“不错。”谢诜道。
七娘在窗下蹲得腿疼,又想听他们说什么,只好忍着。那样子着实怪异,若是五郎或绍玉瞧见,定会奚落她好些时候。
谢诜定了定神,只道:
“她大了,虽是舍不得,也免不了思及她的终身大事。”
七娘闻言,顾不得腿软,只屏住呼吸地听。她双手抓着衣襟,心直提到嗓子眼!
“大人,”陈酿面上一颤,有些慌神,“我是个外人。况且,小娘子年幼。”
“年幼?”谢诜只觉好笑,“再两年,她便该及笄,怎说年幼?”
陈酿只默着不说话。他不明白,谢诜为何问他这个?在他看来,她不过是个孩子,年纪轻轻,怎就蓦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谢诜见他不语,又道:
“你是她先生,想来是最明白她的。你也说说,什么样的好?什么样的七娘喜欢?”
窗下的七娘脸羞得绯红!她咬着唇,双手紧拽着披帛,又狠狠地扯。她恼父亲说这些,也怕酿哥哥误会了去。
陈酿呼出一口气,像是压了千斤巨石,不知如何回话。
“无妨,你说便是。”谢诜微笑着催促。
这似乎像个圈套。若说门当户对,倒像直指王三郎;若说寒门无妨,谢诜是否会多想?
陈酿顿了顿,只道:
“无他,唯两情相悦而已。”
谢诜忽哈哈大笑起来。他不以门第论,只说个“情”字。可这“情”字最是飘忽难解,有情无情,原不是今日能说清的。
七娘半直起身,偷偷朝窗内看。唯见着陈酿的背影,一身一如往常的布袍,髻上一根旧簪,也不知他究竟作何想。
谢诜忽向窗口瞧去,七娘心下一急,忙又躲了起来。
谢诜又看了看陈酿,只起身笑道:
“罢了罢了,你专心备考吧!老夫不扰你了!”
谢诜说着便往门边行去,陈酿起身作揖,又亲自送他。
一时,书房又只陈酿一人。他只回想方才,总觉有些奇怪,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是问问七娘的近况,谢诜何至于亲至他书房。话间又提及七娘亲事,果真不把陈酿当外人么?
陈酿这里满腹疑问,七娘又何尝不是?
她又轻手轻脚地溜出陈酿的院子,显出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生怕被人察觉。
前阵子七娘还恼陈酿当她是孩子,想着快些长大。如今,却着实有些怕。
自己日渐大了,总会同姐姐们一般,离家而去。
若是日后嫁了别人,自然不能日日同酿哥哥一处了,倒不如一世都做他的女学生!
七娘越想越气恼,垂着头直跺脚。
她行了几步,猛一抬头,竟撞上迎面而来的谢诜!
第九十五章 好事近2
只见谢诜负手而立,低头看着惊慌失措的七娘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被父亲看得心下发毛,一时忙左顾右盼,似乎亦无可躲藏之处。
她有些灰心,只行一万福,道:
“父亲。”
“来寻酿儿?”谢诜问。
七娘偷瞧父亲一眼,他只慈爱地笑。可那笑,总与平日不同,像是一瞬便看穿了她。
她灰溜溜地立着,点了点头,也不敢再看父亲。
谢诜摇摇头,这个女儿一向不大听话守礼,此番竟未恼羞成怒?想必,有的事,她是真心在意的。
“方才窗下的,可是你?”谢诜忽质问。
七娘眼睛溜转,遂道:
“本是寻酿哥哥的,谁知父亲捷足先登!又不好扰你们,窗下蹲了半日,七娘还腿疼呢!”
她显出些骄矜的抱怨来。从来七娘歪理最多,谢诜自然知道的。
“如此说来,竟是父亲的不对?”谢诜故意逗她。
纵然心虚,七娘仍硬着头皮点头。
谢诜笑她孩童心性,又道:
“怎么时时缠着酿儿?”
“读书。”七娘正色道。
这孩子,如今说谎还故作正经。
谢诜摆出一副忧心模样,只道:
“本有要事同酿儿商议,你这一闹,为父只得告辞了!”
七娘看了父亲一眼,撇撇嘴,只讪讪自语:
“有什么要事!不过是你们嫌弃我,不要我了!”
“你这孩子,如何说话呢!”谢诜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七娘噘嘴望着父亲,心中不服,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谢诜看她模样,只笑道:
“也不止你!酿儿亦不小了,给你寻个师母可好?”
七娘猛抬起头,一双惊愕的眸子撑得极大。她一动也不动,全不似方才的任性。神情中,竟觉出些本能的落魄。
“怎么?”谢诜道,“多个人管你,害怕了?”
她忽一口气提至胸口,一双小手在袖中紧紧攒成拳头。
害怕……她确是怕了!从他来谢府的第一日,她便开始怕。知他不久会离开,她便更怕了。
如今,父亲这话轻似鸿毛,却道尽了她怕的源头。
七娘缓缓呼出一口气,袖中的拳头亦渐渐松开来。
方才的惊讶与不安,竟变作了满面的颓然,还带着初见他时,那股莫名的自卑。
谢诜见她神情异样,有些担心,遂唤:
“七娘?”
七娘慢慢抬起眼睑,一时无甚心绪。谢诜先说起她的婚事,又提及陈酿婚事,直叫七娘难过。
她正了正神色,竟显出贵女的礼数来。
只闻她道:
“父亲前后所言,是两码事。可这两码事,都不当说与七娘听。”
原是她有些故意赌气。谢诜笑了笑,这个女儿,未免太过至纯,面上总藏不住事。
可她为此事焦虑,确大可不必,况且身为人父,总是心疼的。
谢诜犹疑半晌,只道:
“若是一码事呢?”
七娘蹙了蹙眉,一时不知父亲所言何意。分明两个人,怎会是一码事呢?
她只盯着谢诜看,满腹的疑问与不解全然写在脸上。
谢诜转而一笑,似乎能看透人心。他只嘱咐七娘,回房让丫头揉揉腿,擦些药,因还有事,遂也径直去了。
唯留七娘一人,不明所以地站着。
夜里谢诜与朱夫人提及此事,只觉两个孩子着实相配。想起他们今日的反应,他一味地笑,瞧着颇是欣慰。
朱夫人却有些忧心,整夜蹙着眉。
原是谢诜欲在春闱前,将二人婚事定下,他也了却一桩心事。
“老爷,”朱夫人劝道,“到底事关七娘终身,谢府门楣,可否从长计议?春闱之前,怕是草率了。”
谢诜笑道:
“为夫知你的顾虑。酿儿的文章我看过,很是欣赏。春闱一过,殿试更不必忧心。想来,有谢府女婿的身份,陛下自然高看一眼。”
“春闱之后,倒也不迟。”朱夫人依旧坚持。
谢诜摆摆手:
“春闱之后,各府争抢,总是有失体面的。虽说咱们待酿儿真心,可外边该如何想?中了便做女婿,不中便做先生?”
朱夫人一时语塞,只低头不语。
“正要春闱前才好。”谢诜扶着她,“一来,板上钉钉的进士及第,又顾虑什么?二来,也是咱们府上的世家气度。”
朱夫人叹了口气。
从前谢诜同她说起,她本就不情不愿,只想着来日方长,慢慢地劝。谁知竟来得这般快!
那不过一介商人之子,便是他一朝高中,荣贵非常,再过三年,别的世家子未必不能中?
况且,如今王贵妃颇是有意。要说才华,郓王更是才名远播。他从前扮作考生,高中状元之事,汴京谁人不知?
这话也同谢诜提过,只他心疼女儿,不愿七娘嫁入皇室。
谢诜又道:
“我前日与陈娘子说,她倒欢喜得很。”
提起陈氏,朱夫人瞥他一眼,有些醋意。
她无奈地摇摇头:
“老爷这等抬举,她能不欢喜么?一朝寒门作朱门,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
“夫人,”谢诜笑了笑,“高处不胜寒,酿儿便很好了。”
朱夫人一愣,只深深看着谢诜。高处不胜寒……莫非,是老爷为着避嫌?
眼下谢府已是满门朱紫,所谓树大招风,难免惹人记恨。若再与权贵结亲,只怕有结党营私之嫌。
况且,这等荣贵,圣上未必不忌惮。待他有心整治,顺水推舟,便麻烦了。倒不如激流勇退,自己先识时务也就是了。
朱夫人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谢诜如此抬举陈酿,为何对宫里与王家的大好姻缘置若罔闻。
七娘的夫婿,只能是陈酿。若另挑个寒门子弟,反倒落了刻意。
恰恰陈酿,一来有层亲戚关系;二来,他因着教书的关系,与七娘朝夕相对,若说日久生情,也足以服人。
朱夫人深深望着谢诜,越发看不透他。原来,自陈酿入谢府起,他便算好了一切。
只是,这般境况,倒有些委屈七娘。
朱夫人只叹道:
“老爷说得是,我不过太心疼女儿。”
想起七娘,谢诜又笑起来:
“咱们女儿可不觉着委屈!”
七娘的心思,朱夫人也猜着一二。她点点头,只笑不出来。
次日一早,二郎下朝归来,照例去朱夫人处请安。
只见母亲脸色不佳,他已猜着有事。
还不待他言语,朱夫人忽道:
“二郎,有件事,母亲心中乱得很,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你的意思。”
第九十六章 好事近3
二郎向来果决沉稳、心思缜密,他倒也不惊,只同朱夫人道:
“母亲请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朱夫人沉了沉眸子,遂道:
“上回我同你说,陈酿此人留不得府中。如今,怕是有些变数。”
她遂将昨夜谢诜所言之事,尽数说与二郎。
二郎却未急着说什么,只于厅中踱步。
自陈酿来此,父亲看重,颇是抬举。二郎如何不明白,父亲的深意,定不止是让他做小娘子的先生。
不承想,竟是这般的远虑。
二郎像是家常闲话,只道:
“父亲如今,倒不复从前的意气。”
当年谢诜少年得志,雷厉风行,也是有不少铁腕之治,正如此刻的二郎一般。
多少年长前辈跟在他身后,上赶着巴结“谢大人”。可他偏是说一不二,行事作风,总不似如今这般瞻前顾后。
朱夫人看二郎一眼,更添一分谨慎,又道:
“你父亲很是周全,此事原也在理。只是委屈了你七妹妹,母亲过意不去。”
“母亲怎么忘了?”二郎忽笑起来,“妹妹又不止七娘一人!”
朱夫人一惊,带了些试探的语气:
“你是说,八娘子?”
她随即又摇了摇头:
“那有何用?王贵妃与王府,看上的可都是七娘。她不订亲,旁人总放不下芥蒂。”
二郎又笑起来:
“母亲,七娘还小呢!”
他微笑地看着朱夫人,朱夫人似恍然大悟,直直点头。
二郎所言不错,七娘的年纪,虽可谈婚论嫁,却也不必急。世家女子,总是在家中留得久些,方显出重视。况且是七娘这般身份。
这招以静制动,着实妙极。眼下谢府如日中天,便是忌惮,亦无从弹劾。
至于谢菱,倒可用她的婚事,先定旁人蠢蠢欲动之心。而七娘订亲前,谢府总是无虞的。那时的局势,怕是与如今又不同了。
“只是,”朱夫人想起谢诜,“你父亲谨慎,似乎不可转圜。”
“若真不可转圜,母亲又同我商量什么呢?”二郎道,“事在人为。”
二郎凑上前去,低声对朱夫人说了些话,遂告辞了。
二郎去后,金玲上了新茶来。只见朱夫人一扫连夜的忧思,细心品茶,倒见出一番安宁与慈爱。
金玲只笑道:
“到底二郎君最孝顺,总能哄得大夫人欢心。”
“养儿如此,颇觉欣慰。”朱夫人亦微笑着点头,又问,“说来,七娘近日忙些什么?”
金玲亦跟着笑,回道:
“七娘子如今长进呢!要么在房中读书,要么去向陈先生请教。总不至偷懒闹事,惹大夫人担忧。”
又是陈先生!七娘如今果是离不得他么?
朱夫人叹了口气,到底不能任她如此。况且谢诜心意已决,二郎所言之事,还需尽早决断。
金玲见她不语,因想起方才屋外之事,只回道:
“适才鲁国公府的人来过。过几日,鲁国公夫人有个春宴,请大夫人赏脸。”
“这倒巧了。”朱夫人忽笑道。
“大夫人,去年寿宴,鲁国公夫人像是惦记着七娘子呢!”金玲微微蹙眉,“咱们去是不去?”
“什么像是?本就是!”朱夫人带着些嘲笑,“去便去吧,春日贪眠,也总该走动走动。”
“那……”金玲试探道,“可叫上七娘子?”
朱夫人垂眸一笑:
“叫八娘子。”
见朱夫人神色,金玲亦笑起来,一切了然于心。她俯身行礼,遂忙着张罗此事。
初听闻时,谢菱亦不做多想。
春日宴会雅集颇多,朱夫人带着她们姊妹,自是常事。只是,那日遇着七娘,无意提及,七娘却全然不知。她这才有些警觉。
钏儿正从外边回房,见着谢菱,忙凑过去。
她有些兴奋,只低声道:
“小娘子,已打听明白了。”
谢菱忙做禁声手势,她四处看了看,方道:
“你说吧。”
钏儿点点头:
“此番宴会,七娘子与许娘子皆不去的。大夫人唯带小娘子呢!想来大夫人看重,这是多大的体面啊!”
谢菱正端坐太师椅上,猛直了背,一手在案角越抓越紧。
她沉沉不言语,只深蹙着眉。
“小娘子?”钏儿唤她。
她只道谢菱是高兴坏了,一时不及反应。
“这是什么体面!”谢菱忽厉色道,“蠢笨!”
她鲜少这般生气,钏儿吓得不敢言语。本是件出风头的好事,小娘子怎么满脸怒气?
谢菱看她一眼,缓了缓神色,叹道:
“不是我有心说你,这件事,实在蹊跷。”
钏儿不大明白,只疑问地看着谢菱。
“那是鲁国公夫人的宴会!”谢菱解释,“你可记得,去年她的寿宴?大夫人为护七姐姐,一句玩笑,便差些定我终身。如今只带我一人,叫我如何不怕?”
钏儿满目惊愕,原还是在算计小娘子!鲁国公府的纨绔孙儿,汴京谁人不知?这不是将小娘子往火坑里推么?
“小娘子,”钏儿扯了扯谢菱的衣袖,“咱们别去了罢!不如称病?”
谢菱摇摇头:
“行不通的,莫忘了,咱们家还有个做御医的四姐夫!”
“那如何是好?”钏儿急得有些发抖。
“去!”谢菱斩钉截铁,“必须去!一来,大夫人的决断,我无法违逆;二来,知己知彼,方能有些胜算。”
她深吸一口气,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朱夫人葫芦里卖的药,总要亲眼看看,才知是毒是补。
那日,谢菱打扮得比寻常宴会隆重些。珠冠步摇,五彩丝裙,所谓人靠衣装,过去不觉,今日瞧来,竟是位难得的美人。
从前七娘在,她自需低人一等。此番只她一位小娘子,却不必作那些规矩了。
朱夫人看着她笑了笑,似乎很是满意。自谢菱与钱氏相争一事,朱夫人只道她急功近利。她今日的装束,恰又应了。
帷帽后的谢菱,亦低头笑笑。她心中明白,唯有如此,方显得她为此番得意,不曾多想。
朱夫人心情大好,邀她同乘一车。这在过去,是不曾有的。
谢菱自作欣然姿态。二人携手而去,母慈女孝,好不叫人羡慕。
朱夫人与谢菱至时,已有许多夫人在此。她们或品茶论绣,或说些琐碎家常,也得意趣。只是小娘子少见,倒有些奇怪。
说来,除了沾寿气的寿宴,鲁国公夫人的宴会,都鲜少有小娘子来往,难免冷清安静些。
至于为何如此,总是要托她孙儿赵廷兰的福。
第九十七章 好事近4
谢府这样的人家也便罢了,总能设法推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却是那些小门小户,最是担心,从不敢将自家小娘子带来此处。
若真被鲁国公夫人看上,说来还是自家高攀,又如何拒绝?故而只得将自家女儿藏起来,方能两全。
宴会设在鲁国公府的湖心亭,亭下汀州,嫩柳青青一片。船娘摇橹过去,湖面浅浅波光,春江水暖,正一派悠然闲情。
众人见谢家人来,皆起身相迎。只见朱夫人身后跟着位极知礼的小娘子,一时又有人窃窃私语。
谢菱先行一万福,柔声道:
“谢氏八娘,见过鲁国公夫人,各位夫人。”
那声音似春风暖软,众人皆微笑着看她。此地并无男子,丫头亦伺候着谢菱去了帷帽。
她缓缓抬起头,一双大眼眼角微翘,下巴尖小秀气,唇似樱桃一点,透出浅浅的笑来。虽不至惊艳,却也是位端端的小美人。
鲁国公夫人极是热情,请她们坐了。
她只向朱夫人笑道:
“今日没几位小娘子,我正觉冷清,好在你带了八娘子来。”
朱夫人亦笑笑。
又有一夫人道:
“春眠不觉晓,小娘子们爱犯懒,都不大愿意出门。国公夫人见笑了。”
鲁国公夫人如何不明白她们的心思!多年来,她也是惯了的。谁让自家孙儿不争气,如今也没个寻着个好人家的小娘子。
她笑了笑,因想起七娘,又道:
“怎么不见七娘子?”
朱夫人心中一声冷笑,鲁国公府如何配得上她的七娘?
她故作气恼状,只道:
“那孩子极不省心!前日去张夫人的雅集,谁知扭伤了脚,多日不曾出门了,这会子还养着呢!”
受邀参加张夫人的雅集,本就体面,只堵得鲁国公夫人说不出话。至于为何说扭伤,而非真实的摔伤,这便是朱夫人的小心思了。
摔一跤的模样,着实不好看。而扭伤,便秀气文静得多。她的七娘,自然是要众人艳羡的完美。
“倒是八娘子,”朱夫人又道,“很是懂事孝顺,今日特意陪我来的。”
鲁国公夫人看向谢菱,这个模样,似乎见过,倒有些印象。记得去年寿宴,朱夫人亦提起她,那时是为七娘挡事,如今却又为何?
鲁国公府虽不必当年,族中之人也多是寄禄官,并无实权,可对嫡庶之别,却颇是在意。大抵还存着分皇亲国戚的傲气。
有夫人意欲巴结,只附和道:
“倒是听我家小娘子说起过,她对谢八娘子很是佩服呢!当初因郑小娘子冤枉七娘子,八娘子为维护姐姐,据理力争,受了不少委屈。当真是明辨是非,大家之风。”
鲁国公夫人深居简出,却是头一回听闻此事。郑小娘子作茧自缚,众所周知。却不想,其中还有八娘子一分功劳。
不过一位庶女,竟有这般见识与胆量,着实难得。
鲁国公夫人忍不住深深审视着谢菱。她模样俊俏,守礼知仪,若不论身份,她的纨绔孙儿又如何配得上她?
鲁国公夫人显得更客气些,只道:
“不想八娘子年纪轻轻,竟有这等见识。”
谢菱低头道:
“国公夫人过奖了。”
她神情不卑不亢,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
鲁国公夫人忽对她有些好奇,谢家的小娘子,当真一个比一个有意思。
她又看了看谢菱,只笑道:
“夫人们一处说话,小娘子难免觉着无趣。不如,我让人带你四处逛逛?春日里花红柳绿,想来也是好看。”
谢菱看向朱夫人,朱夫人遂点头应下。她不在倒正好,谢菱聪明多心,有些事还是避着她,只与鲁国公夫人商议便是。
谢菱起身,行一万福:
“有劳国公夫人了。”
罢了,她只带着钏儿告辞。
船娘已在渡口等候,船上立着个鲁国公府的丫头。只见她低髻束发,裙钗俨然,这等打扮,必是有些身份的。
谢菱免不得多尊重几分,微笑地朝她点头,又道了句“有劳”。她亦朝谢菱笑,殷勤地扶她上船,又铺上软垫请她坐。
那丫头规矩地行一万福:
“见过谢小娘子。我是老夫人近身的丫头,小娘子唤我景纹便是。咱们府上虽不比谢府,却自有趣处。小娘子若不嫌弃,我便带你四处瞧瞧?”
景纹行动有度,言语谨慎,确是个大丫头的模样。
谢菱笑道:
“那便有劳景纹姐姐。听闻贵府庭院别致,正想见识。”
“小娘子客气。”景纹亦笑道。
船娘倒不管她们的言语,只兀自划船。行船悠悠,时有微风吹起帘幕,谢菱顺势打起。
眼见湖面波光柔润,岸上碧柳飞花。又一阵风过,花落水流红。鸳鸯惊得四处窜,又分散开来。
钏儿觉得有趣,指着道:
“小娘子快看,不过流水落花,它们竟乍然一惊。”
谢菱瞧了瞧,笑道:
“禽鸟本喜静。我见湖面波澜缓缓,想来府中长日安静和顺。这忽来的落花,才会吓着它们。”
钏儿似明白地点点头。
景纹只道:
“小娘子好细的心思,正是如此了。”
谢菱有些好奇:
“听闻鲁国公子孙众多,本当是热闹喧哗的,不想如此文雅安宁。”
景纹神色忽添上些黯淡,只叹道:
“老爷们多有外室,若非要事,不大回府的。至于小郎君们,也多是外室生养,入不得府。夫人们又深居简出,府中自然就静了。”
与其说是安静,倒不如冷清二字来的真切。容老爷们于外室常住,自古也没这规矩。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鲁国公府越发衰败了。
谢菱垂下眸子,只道:
“抱歉,我不知是如此,并非有意打听。”
景纹笑了笑,又道:
“众所周知的事,小娘子无须自责。好在咱家有个兰郎君,他可是国公爷嫡亲的长孙!”
谢菱只微笑不言。景纹所说,不正是赵廷兰么?
青楼薄幸的浪荡子,汴京城妇孺皆知的活纨绔。所谓“嫡亲的长孙”,也不过多一张脸可丢的脸。
赵廷兰的名声,景纹自然清楚。见谢菱不愿多说,她虽无奈,遂也不再提了。
方至对岸,浅草青青,恰掩着足尖。
只见不远处立着一纤瘦女子。她一身钴蓝丝衣,长裙曳地,红皂裙带绾上细腰,韵致俨然,自是绝色。
景纹见着她,虽不愿理会,奈何谢菱在侧,总不能失了气度。
她上前几步,俯身一福,只道:
“卞大娘子春安。”
第九十八章 好事近5
卞大娘子闻声回头,见她杏眼细眉,檀口轻点,只是面似含愁,倒显出别样的窈窕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微微颔首,只低着头,也不说话,像是没见着谢菱。
谢菱有些不解。见她衣裙气度,应是鲁国公府的小娘子了。不过听景纹言语,她似乎不姓赵,莫不是国公府的亲戚么?
卞大娘子久不言语,景纹觉着很是失礼,遂向她道:
“这是谢府八娘子。”
卞大娘子猛抬起头,直直看着谢菱。竟是谢府之人!那五郎可来了?应是恨她的吧。
她又缓缓垂下眸子,行万福道:
“谢小娘子春安。”
谢菱亦回礼:
“姐姐春安。敢问姐姐,是国公府的哪位小娘子?”
卞大娘子愣了愣,有些晃神,只回道:
“不是什么小娘子。我还有事,便告辞了。”
说罢,她又趋步行去,不多时,便瞧不见身影。
谢菱只不知所措地望着景纹。这鲁国公府的怪事,也太多了些!
景纹神色闪躲,欲语不语。该如何同谢菱讲呢,说自家小郎君未娶妻先纳妾?不论放在何处,也是不体面的事。
看她神情,谢菱已猜出几分,只怕不是什么光彩身份。
那卞大娘子梳妇人发髻,显然已嫁人了。若是正经姨娘,不至于如此遮掩。老爷们的外室,亦不会出现在此。
那便只能是小郎君的妾室。未娶妻先纳妾,这般荒唐事,自然不好对外人言说。况且,这也的确像赵廷兰之流的行径。
只是谢菱不知,卞大娘子本是青楼之身,这才是景纹最欲遮掩之事。
景纹既不愿说,谢菱遂不再过问。又见前方一座槐花亭,花树高大,拥着亭檐。
谢菱方道:
“景纹姐姐,不如去亭下走走?”
景纹正觉为难,谢菱的话,倒叫她如释重负。她微笑着点头,只扶着谢菱便去了。
槐花洁白,累累成串。春日里姹紫嫣红,它虽不起眼,却别有一番韵致。
亭头一块匾额,有行书云“皎槐”二字。那字迹放浪洒脱,却张弛有度,劲节分明。
两旁阴刻一副联子。
上联道:小木参天,红尘染蕊唯需白。
下联道:长根入地,碧岫出云未必彤。
谢菱饶有兴味地审视这幅联子,虽写槐花形态,细读下来,却觉出些深意。尤其那句“红尘染蕊唯需白”,颇有一种花花世界,天下归一的气度。
她有些好奇,只问:
“不知这对联与匾额,是出自何人之手?”
景纹笑道:
“是咱们府上的兰郎君。”
赵廷兰!谢菱蓦地一惊。
景纹早料到她是这般反应,遂解释道:
“这颗槐花,便是当年兰郎君回府时,与国公夫人一同种下的。”
“回府?”谢菱有些不明白。
赵廷兰不是在汴京城长大的么?自小名声便不好,这也是众所周知的。
景纹又道:
“小娘子年轻,故而不知。我们兰郎君幼时,与大老爷大夫人同在北方驻地。后来大老爷殉国,大夫人亦守贞相随,兰郎君也就回汴京了。可怜他五六岁的年纪,便孤苦伶仃的。”
谢菱点点头,不想这座小亭,竟有这般渊源。
提起赵廷兰,景纹只无奈叹气:
“想必小娘子也知道,他名声不大好。只是,他从前也不这样的,待下人们也和气。近些年来,不知为何,越发难管束了!”
谢菱不愿多做评论,生怕与他扯上半点关联。她只举步往亭上去,想要坐下歇一歇。
忽听不远处似有人声,有些吵闹。谢菱抬头望去,因花叶遮挡,只隐约见着人影。
“快些打橹渡我过去!”只听一少年高声吵闹。
船娘有些为难,一面劝道:
“今日设宴,汀州上尽是夫人小娘子们。国公夫人特意嘱咐过,说不叫小郎君去的。”
“有小娘子来?”少年兴奋道,“都是谁家的?”
船娘只蹙眉摇头:
“小郎君莫打听了,还是快些回吧!”
少年看着船娘冷哼一声,直抢过船橹,又嬉笑道:
“我自己荡过去!”
“使不得使不得!”
那船娘慌了神,忙拖住船橹不让他走,四周的船娘也都来帮忙。她们皆知他不会渡船,亦不熟水性,真出个好歹,谁也担当不起!
她们拼尽力气要拦。谁知少年力气大,三五个人卯足了劲也拖不回。
船娘们的脸正憋得通红,不料那少年忽一松手,一众船娘齐齐摔跤。她们或跌或趴,姿态各不相同,却同样的滑稽可笑。
少年一面拍手,一面笑得前仰后合。
他指着她们道:
“哈哈哈!你们这群蠢货,还想拦老子?小爷我不与你们玩了!”
他说罢,也不上船,只大笑地走开。
见此情景,谢菱忍不住掩面一笑,哪有这般无赖之人!
只是,她又猛僵住神情。那无赖少年,似乎正往皎槐亭来。
谢菱忙转回脸,双手握拳,掌心已然有些出汗。方才的行径,不用猜也知是赵廷兰了。
景纹见此,只安抚道:
“小娘子别怕,我这就去拦他。”
赵廷兰方至亭下,只见一俊俏丫头立在厅中,一华服小娘子斜倚栏杆,秀气柔弱,我见犹怜。
他挑眉一笑,正要上去,却被景纹拦个正着。
“兰郎君哪里去?”景纹正色道。
“景纹姐姐,”赵廷兰卖乖道,“见着姐姐在此,知你伺候婆婆辛苦,特来问安!”
景纹回头看了一眼谢菱,低声道:
“那是谢府的小娘子,你可别乱来。快回去罢,小心国公夫人打你!”
“好姐姐,”赵廷兰扯着她的衣袖,“你当我是什么人?让我见个礼我便走,否则,我便赖在此处了!”
景纹瞥他一眼,笑道:
“你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少来这套!我替你去问一声,若人家不见,可不许赖皮了!”
赵廷兰深作一揖,又拉着景纹低声问:
“瞧着,不像是七娘子?”
景纹正要去,只转身一笑:
“是八娘子。”
赵廷兰一惊,又作一揖,只催促着她去。
方至谢菱跟前,景纹赔笑道:
“亭下是我家兰郎君,听闻谢小娘子在此,想要来见个礼。不知小娘子,可愿赏个脸?”
谢菱早已猜到。她朝亭下看了一眼,赵廷兰负手而立,这会子倒是目不斜视了。她又犹疑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景纹遂领赵廷兰上去。
倒是钏儿有些担心,低声道:
“小娘子,那是赵廷兰啊!”
谢菱拍拍她的手,只笑道:
“知己知彼。”
第九十九章 好事近6
一时,景纹领着赵廷兰上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许是见正经的小娘子,他倒有所收敛,不像方才那般放荡无赖。
他先作一揖,谢菱亦俯身一福。
适才远远看着,只知他着十样锦春袍,髻上簪一朵新生桃花,轻浮浪荡,正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待他起身,谢菱方才瞧清。他眉目明晰,额骨宽阔,不笑之时,却有些威严之态。若非他臭名昭著,眼下看来,倒也是位俊俏郎君。
“想来与谢小娘子问声好,怎么初时似不愿?”赵廷兰笑道,却并未见逾礼之举。
谢菱心中觉着好笑,这厚脸皮的功夫,可谓一流。
她只道:
“因不认得,总要问清楚才是。若知是赵小郎君,也就不费这功夫了。”
谢菱这话,听上去是恭维,实则是奚落。所谓“不费这功夫”,兀自离去就是,倒不必搭理他。
虽说是在鲁国公府,可赵廷兰的为人,汴京谁人不知?若真给他好脸色,倒显得自己轻浮。故而,也算不得失礼。
赵廷兰装作不懂,只笑道:
“所以说,我与小娘子有缘。”
谢菱倒想看看他又什么花样,遂问:
“此话怎讲?”
“咱们国公府那样多的凉亭,小娘子为何偏在此处歇脚?”赵廷兰面带得意。
见谢菱不语,他又道:
“小娘子有所不知,这亭、这匾,便是头上的槐花树,皆是我的杰作!”
只见景纹摇摇头,一面道:
“兰郎君,这些,我皆同谢小娘子说过。”
“啊……”赵廷兰面色有些尴尬。
谢菱与景纹只相视一笑。
赵廷兰亦笑起来,还不忘恭维:
“能博小娘子一笑,我再丢脸,也算是功德圆满。”
他双手合十,故作正经。
被他这样一说,谢菱忽有些羞。她只红着脸低下头去,再不言语。
到底不大见生人,纵使谢菱心思玲珑细巧,也总还有几分小娘子应有的骄矜。
赵廷兰见她不笑了,知她脸皮薄,又笑道:
“我瞧着,小娘子倒比你七姐姐有见识!”
谢菱一愣,他还认得七姐姐?她只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她从不敢与七姐姐比,也从未有人拿七姐姐的不是来夸她。
赵廷兰见她模样,心下了然。原来,这个谢八娘子,暗暗与七娘较着劲呢!
他故意抱怨道:
“你那七姐姐,见着我便躲!我又不吃人,这是何必呢!”
谢菱笑了笑,原是如此。七姐姐心思单纯,见着这般浪荡行径,自然会怕,有多远便躲多远了!
她只道:
“想来七姐姐并非有心。”
“倒有一事,想要请教小郎君。”谢菱又道,“既然亭上匾额、对联,皆出自小郎君之手,我不大懂,可否与我一解?”
赵廷兰忽缓了缓,神色与适才隐隐有些不同。
谢菱一双大眼审视着他,倒也毫不避忌。她对着他微笑,眼神里透着股精明。
赵廷兰转而一笑:
“自然赞槐花莹白柔婉,正如小娘子的气度。”
谢菱心道,这分明是故作轻薄,既是敷衍她的问话,更是试探她的斤两。
这个赵廷兰,揣着明白装糊涂,断不是人们口中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只是,他为何做出这幅纨绔样子?到底令人费解。
谢菱亦是聪明人,她只道:
“小郎君谬赞。槐花虽柔婉,却知依附高树,自有主张。我见小郎君的对联,‘小树参天’与‘长根入地’八字甚好。”
本当谢菱会生气,谁知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景纹不解地望着二人,他们像是论花、论联,可听上去又有些奇怪,总不大像。
“小娘子好细的心思。”赵廷兰低头笑道。
自谢菱说出那番话,他遂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痞气。这样聪明的小娘子面前,再装什么,也显得拙劣可笑。
想当日在玉福楼,她稍稍几句话,不动声色间,便逼得郑小娘子狗急跳墙,身败名裂。那等聪明果决,又岂是寻常闺阁女子可比的。
今日一见,从前的佩服,又添二分。
就凭她不避赵廷兰,反以对联之事问他,这般胆色与洞察,也不是旁人能有的。
从来夸谢菱,多以“心细”二字。可她心中知道,赵廷兰所言心细,与别人是不同的。她只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
赵廷兰又道:
“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
他这会子正色而恭敬,生怕唐突。
谢菱亦端端行个万福:
“单名一个菱字,菱角之菱。”
眼见耽搁得有些久,谢菱意欲告辞,要回汀州上去。
她行了两步,忽想起什么来,只回眸笑道:
“对了,方才见着小郎君房中的卞大娘子,她孤身在此赏花,才走不久。有花堪折直须折,小郎君切莫冷落佳人啊!”
说罢,她又掩面一笑,兀自去了。
倒是景纹心下奇怪,似乎并没同她提过卞大娘子的身份,她是如何得知?莫非是自己说漏了嘴?
见她去了,赵廷兰只微笑作揖,目送谢菱上船。
他有些庆幸,好在她是个庶出女儿。若是谢府嫡出贵女,再配上这等聪明,哪轮的上他赵廷兰呢?那时,怕是要费许多功夫。
赵廷兰此前打听过,闻说朱夫人只带谢菱一人前来,他便觉出些意思。
自从玉福楼远远一见,他早想会会她。故而,今日的宴会,本是他央求鲁国公夫人的。
给谢府的帖子中,特意提起了七娘。朱夫人必会用庶女来挡,与去年寿宴无二。今日见着谢菱,果然全在算计中。
夜里,鲁国公夫人唤了赵廷兰去。
她只眯着眼笑道:
“你个猴儿!央求我请七娘子,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赵廷兰挠挠头:
“婆婆,景纹姐姐都同你说了?”
鲁国公夫人轩眉点头,又问:
“怎么?此番你是真收心了?”
“婆婆,兰儿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决断。”赵廷兰卖乖道。
鲁国公夫人却哼了一声:
“你别高兴太早!房里那个,人家未必不在意。未娶妻先纳妾,总不是光彩事,何况那样一个妾!”
赵廷兰得意笑道:
“菱儿已知晓了。”
鲁国公夫人大惊!他何时晓得了人家小娘子的闺名?谢菱又如何知道了卞大娘子?
她看着自家长孙,一面诧异,一面无奈,只扶额道:
“你可真有本事!”
赵廷兰又作出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
“你孙儿别的本事没有,唯有这些事上,可让婆婆省些心。”
第一百章 好事近7
回府路上,朱夫人与谢菱各怀心思,皆满意顺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朱夫人看来,即使谢府一个庶女,配鲁国公的败家孙儿,亦是绰绰有余。今日见鲁国公夫人模样,她自然也是欢喜得很。
而谢菱,似乎上天保佑,让她见着那副对联,见着赵廷兰,遂盘算着顺水推舟。
朱夫人只当算计了谢菱,却不知谢菱自有算计。
鲁国公府的状况,她已然明白。
老爷们皆在外室居住,府中只得几位夫人。想来也不是厉害人物,但凡有些气性,也容不得自家老爷如此。
她一旦过去,妥妥的当家长孙媳。再谨慎随和些,又得谢府撑腰,谁敢给她气受?倒比如今自在!
况且,今日见过赵廷兰,她疑虑尽消。什么纨绔子弟,浪荡公子,不过是他让人这般想。
去国公府之前,她着意托人打听了。听闻赵廷兰与胡人有来往,手中买卖颇多,为此还常被世家诟病。
虽是商户行径,可他本无别的营生,累积钱财,又有何不好?
一来二去,谢菱的婚事,没几日也就定下了。待她及笄,方能出嫁。
谢诜倒没说什么,一位庶女,嫁与国公府的长孙,到底不算委屈。
唯有顾姨娘,成日哭得死去活来。
“那四娘子亦为庶女,从前还是个病秧子!怎就能嫁御医了?”顾姨娘哭道,“咱们菱儿,却要委身那个纨绔!”
谢菱又如何敢将实情说与她听!若非竭力拦着,只怕顾姨娘要闹到老夫人处去。
谢菱也只得作出一副无奈模样,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朱夫人心中,到底有些过意不去。谢菱虽非亲生亲养,也总是谢府的小娘子。为今之计,只得在嫁妆上大方些,也便安心了。
最惊讶的,自然要数七娘。
头一回见赵廷兰,便被他灌得烂醉;第二回时,他言语无状,有意轻薄,好在酿哥哥及时到了。
七娘急急至谢菱的院子,只见她正端坐绣绷前做针指。
七娘趋步上前,夺过针线,正色道:
“菱儿!你还有心思做这个?”
谢菱倒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七娘。
“哎!”七娘直跺脚摇头,“母亲怎能如此!那赵廷兰是什么人,菱儿不知么!”
见七娘模样,谢菱有些想笑。这便是世人之眼,识人不明,见前不见后。
不过瞧上去,七娘确是真为她忧心。说来,谢菱还需多谢她。若非为她,朱夫人亦不至用谢菱去挡。
“七姐姐,”谢菱挽着七娘坐下,“婚姻大事,从来便是父母做主。鲁国公府到底是皇亲国戚,算来,是我高攀了。”
“他家算哪门子的皇亲国戚!”七娘看着谢菱干着急,“听闻鲁国公府的老爷们,个个皆是寄禄官,白吃皇粮,有什么出息!”
谢菱只笑笑不语,私下议论长辈,总不大好。
“再说赵廷兰,”七娘一脸恨恨,有仇似的,“没个正经差事,成日街头浪荡,怎能托付终身?”
谢菱忍不住掩面笑起来。
七娘不解,推她一把:
“人家担心你呢!你笑什么?”
谢菱依旧憋着笑,一面道:
“七姐姐方才的模样,活像陈先生。从今后,我不唤你七姐姐,便唤你七先生!”
七娘有些哭笑不得,直要捶谢菱。
她正色道:
“难得与你说正经事,你却来玩笑!”
谢菱再不逗她,只拉起她的手,又低头笑道:
“七姐姐,我与你不同,各人有各人的命。再说,他如今虽浪荡,不定日后就收心了呢!左右还三年光景,姐姐诚不必担忧。”
“你倒想得开!”七娘叹道。
她又看了看谢菱,却不见有甚愁闷。或许真如她所说,三年光景,人事总会不同吧!
谢菱与赵廷兰订亲之事,在汴京传得很快。
一来,朱门大户,百姓本就好奇;二来,自然是朱夫人与二郎有意为之。
时人都道,赵廷兰才纳个花魁为妾,又忙着娶谢府小娘子为妻,当真是艳福不浅。
那些忌惮谢府的世家,也算放下半颗心来。肯与鲁国公府结亲,想来也无甚野心。
至于另外提起的半颗,大抵还是因着七娘未定的婚事。是王家,或是郓王,皆不会让人安心。
后日便是春闱,这些日子陈酿闭门念书,七娘已十来天不曾见他。也不知酿哥哥可变了模样?
这日,谢诜亲自唤七娘去,说要问她的书。
时有婢子传话,说过会子陈先生要来。七娘闻着,忽眼神放光,只想着耍赖不走了。
她拉着父亲的衣袖,撒娇道:
“七娘近日背了好些书,父亲快一一问来,我背与你听。”
谢诜扶额:
“方才问过了,你回吧!”
他只觉无奈,从前这孩子不学无术的,也不失可爱。这会子用起功来,却着实可怕。
七娘不依,只道:
“方才只问过《左传》与《史记》!《战国策》《春秋》《四书》……许多未问呢!”
谢诜蹙眉笑道:
“知你如今厉害,改日再问可好?父亲与你酿哥哥有要事相商。”
七娘倒不乐意了,她一跺脚,一噘嘴,只道:
“上回便说有要事,不过是你们拿我取笑!我不管,这回我要听!”
“听话!”谢诜呵斥,故作生气模样,“为父可要生气了!”
七娘深谙谢诜性情,他待小郎君们严厉,待小娘子们,却难得一句重话。七娘哪里怕来?只一味不依不饶。
只听她道:
“生气便生气,不过一顿板子!《礼记》有云:可杀而不可辱也。我便要在此,你们才不得拿我取笑!”
谢诜无奈地摇头,她竟学会拿圣贤书编歪理!
七娘更是得意,又狡黠笑道:
“父亲若真要打我,我便告诉婆婆去!左右阿珠在门外候着,我一叫,她便赶着往婆婆院里去!”
如今七娘读书多了,尽学得些精致的淘气。先拿圣贤的道理压人,再拿老夫人的心疼来威胁。
谢诜只觉越发管不住这个女儿。若非陈酿在,她还不知闹出些什么呢!
他终是妥协,只道:
“罢了罢了!你隐在屏风后,别缠着酿儿。后日便春闱了,也要知轻重,明白么?”
七娘奸计得逞,只猛点着头。她抿嘴一笑,一溜烟地便往屏风后去,只坐下吃茶。
有婢子正进来,她缓步而行,看得七娘着急。
只见她行礼道:
“大老爷,陈先生到了。”
第一百零一章 隔帘听
只见陈酿一身月白春袍,靛青丝绦束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唯一根木簪横插髻上,发带飘飞,自有一番俊逸气度。
七娘从屏风缝里偷瞧。多日不见,酿哥哥瘦了些,更显出些读书人的风骨来。只是是备考辛苦,略微憔悴,倒难为他了。
谢诜见他来,自是笑脸相迎,一面又唤他坐。陈酿作揖谢过,遂不再客气。
“后日便是春闱,酿儿怎么有空过来?”谢诜问道。
七娘却在屏风后白了谢诜一眼。他连陈酿的来意亦不知,说什么有要事相商,还不是哄她!
陈酿有些犹疑,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他沉了沉气息,只道:
“昨日,姑姑同我说了件事。听闻,是大人的意思?”
谢诜笑道:
“你是说七娘的事吧!正是了。”
七娘一惊,果然事关她的。
陈酿只沉吟不语。
谢诜却道:
“我的用意,你也明白。我见七娘很是依赖你,一日不见,便闹着要寻呢!”
他想起七娘模样,只自顾自地说笑。
“大人!”陈酿蹙眉,忽打断他。
只见陈酿骤然起身,手掌交叠,行了个大揖礼。
这般郑重,谢诜倒是一愣。
他只笑道:
“酿儿,我知你心中高兴,却也不必……”
“大人!”陈酿又一次打断他,“齐大非偶,是陈酿配不上。”
齐大非偶!这还是他交七娘的典故呢!
七娘双手一把捂住自己的唇。她心下跳得极快,却又逼着自己沉下心思索。
她双目微垂,不多时,似乎已明白过来。难怪那回父亲说,她的婚事与陈酿的婚事,是一码事!
原来父亲早有此意。那日若非她在窗下偷听,父亲便要亲自提亲了吧!
此番听来,像是托陈姨娘去说的。而陈酿……却是一句“齐大非偶”……
七娘颤抖着端起茶盏,想要饮口茶,冷静片时。
谢诜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年老听错。
他疑问道:
“酿儿,你,你说什么?”
陈酿又作一揖:
“陈酿,配不上谢七娘子!”
一时,厅中甚是寂静。忽闻屏风后有杯盏落地之声,众人皆朝那处瞧去。
七娘自己也猛然一惊,吓得直站起身来。她望着满地碎片,忽觉鼻尖一酸,瞬间红了眼。
陈酿直盯着屏风,不知谁在其中。谢诜亦有些悔,到底还是该赶她走的。
七娘紧紧抓着屏风,似乎下一步便会跌倒。她一步一步向屏风外挪去,从未觉得,这几步竟漫长得如一生。
她的身影缓缓而现,还是那个娇娇恰恰的小娘子。只步态神色,灵气尽失,全然不似从前。
陈酿蹙眉望着她,不知为何,亦憋红了一双眼,霎时不知如何言语。
七娘直直对上他的目光。他从未见过七娘这般,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那模样着实怪异,又叫人心疼。
“蓼蓼……”陈酿似乎是挤出的两字。
七娘再忍不住,眼泪直猛然往下砸。她也不知,自己何处来的这么多眼泪。她只一味地哭,好似千般委屈,都要在这一刻哭尽。
陈酿想如往常一般为她拭泪,却怎么也迈不开腿。像是有股无形的力量,困得他动弹不得。
七娘垂下眸子,再不看他,直直跑了出去。
门外的阿珠吓坏了,还未见过小娘子如此!也不及多问,她便忙赶着追上去。
厅中只余陈酿与谢诜,二人皆愣着,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谢诜先开口了:
“没想到,是如此。”
谢诜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今日被一介白衣当面拒婚,不知该说他不识抬举,还是谢府自视甚高。
汴京世家,满门朱紫,自以为高不可攀,也总有人家看不上之处罢。
“大人,我,”陈酿想起七娘方才的模样,依旧蹙眉,“我有些担心蓼蓼。”
谢诜忽抬头看他,有些不解。陈酿此番拒婚,分明得罪谢诜,此时应在意的,不该是自己日后的仕途么?
况且,他已然拒婚,决绝毅然。这忽来的担心,又算是什么!
“酿儿,”谢诜又发出自嘲的笑,“老夫越发看不懂你了!”
陈酿心中多少有愧,也知谢诜疑虑。
他只道:
“左右,我还是她先生。”
“这先生,当不得一辈子。”谢诜道。
“是我对不住她。”
陈酿说罢,也不顾礼数,只兀自往七娘的院子去。
七娘自一回房,便趴在榻上默然垂泪。眼见着软枕已湿了半个,丫头们劝也无用,又不知因由,只得陪着她。
正有小丫头进屋通传,说陈先生求见。
丫头们只道七娘最听陈酿的话,像是得了个救世主。
环月只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快些请进来,小娘子正闹呢!”
七娘闻声,猛直起身子,哭得更厉害了。
她指着环月便道:
“谁敢放他进来,我便将谁赶出府去!”
思忆里,七娘还从未如此生气过。环月惊得忙打发小丫头走。
琳琅只劝道:
“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不是最听陈先生的话么?”
七娘一面落泪,一面正色道:
“谁再与我提他,一并赶出府去!”
丫头们吓得面面相觑,自不敢放陈酿进来。她们几经商议,遂让琳琅去回话。
方至院门,只见陈酿面色亦不好。
她只道:
“陈先生,小娘子眼下不愿见你。想来她闹脾气呢,不如先生晚些时候再来?”
陈酿最知七娘的性子,也料到会是如此。
他点了点头,遂道:
“不妨事,我只在此处等着。她何时愿意见了,劳烦你再通传一声。”
琳琅一时颇是为难。都说七娘闹起脾气倔得很,这陈先生不动声色,倒是更倔!谁知七娘是否是跟他学的!
琳琅摇摇头,至七娘跟前,又回道:
“陈……不,他!他不走,说等小娘子愿意见了再见。”
七娘忽觉更委屈,心一狠,只道:
“那便别管他!”
丫头们无法,眼见七娘正气头上,也只得顺着她。
陈酿负手而立,一直在她院门站着,时有丫头斟茶递水,他也不喝,瞧着又有些像赌气。
便如此,他直从午后待至天黑,直至掌灯、熄灯,竟也不想着饮食,不想着春闱。
本当要如此立上一夜,谁知七娘院落中忽喧闹起来。熄灭的灯火重新亮起,丫头们胡乱裹上外衣四处奔走。
众人一副焦急模样,嘴里只惊慌喊着:
“七娘子不见了!”
第一百零二章 锁寒窗1
阿珠正从门边奔过,陈酿一把拦住她,急道:
“怎么回事?什么叫小娘子不见了?”
阿珠心下也急,一味摇头:
“我不知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琳琅起夜吃茶,便见小娘子帐中空空。院中四下寻了亦不得,正要回大夫人去!”
陈酿遂放开她,直往院中去!许是站了整整半日,他双腿有些发麻,竟不自主地绊了一下。
“陈先生!”见他神色,阿珠有些担心。
陈酿摆摆手,提起袍子,两步并三步,踉踉跄跄朝院中去。
一院的丫头从未如此惊慌,一时全失了主意。
见着陈酿进来,琳琅似见了救星,忙求救道:
“陈先生,小娘子她……”
“我已知了。”他急忙打断,一瞬也不愿耽搁,又道,“你们先往府中各处去寻。琳琅,你是第一个发现她不见的人,快细细同我说来。”
琳琅愣愣地点点头,先安排了丫头们,又领着陈酿至七娘内室。
今夜是琳琅陪七娘睡,她的床在第一道帘幕外。便是说,七娘在内室做什么,她是全然不知的。
陈酿蹙蹙眉,只问道:
“此前,你可闻着帘内有甚动静?”
琳琅摇摇头:
“小娘子先还闹脾气,后来哭累了,也便歇下。瞧着也不生气了,临睡前,还赏了我一盏茶吃。”
陈酿猛警觉,指着案头的杯盏:
“可是这个?”
琳琅不明所以地点头,一面又焦急道:
“本当小娘子今日委屈,怕她又闹,我也不敢睡太沉。谁知竟还是出了事!”
陈酿拾起杯盏嗅了嗅,又看了看残茶。他深吸一口气,只道:
“这是上元那夜,她发烧吃的药。本有安神功效,你吃了这杯,自然睡得沉。”
他又看向她的雕花床,被褥凌乱散着,想是她蹬被子发过脾气了。
换下的衣裙皆整齐挂在衣架上,不曾动过。倒是琳琅床头衣架,空空如也。
想是七娘扮作琳琅模样,偷偷从后门溜了。
陈酿又伸手一试床铺,已无丝毫体温,看来已走了些时候。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焦急:
“怕是,已不在府中了。”
琳琅惊地瞪大眼,不敢相信:
“府中宵禁甚严,小娘子如何出去?”
“她穿了你的衣裙。”陈酿道,“下房的家院何曾见过小娘子?自然看她衣饰,以为是个大丫头,遂行了方便。”
眼下更深露重,她一个小娘子家家,能去何处呢?
七娘长日养在深闺,若走远些,连路也认不得。况且月黑风高,恐有歹人,如何叫人不担忧!
只是,偌大的汴京城,茫茫无端,又该往何处去寻呢?
陈酿徒然叹了口气,只在她房中四处看,也不知是否有迹可循。
案头不过笔墨纸砚,寻常诗文,却无甚特别之处。倒是砚台旁一枝干枯玉兰,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陈酿指着那枝玉兰。
琳琅只道:
“也不知是何处得的。去年花朝小娘子带回来,便是枯萎,也舍不得丢。”
陈酿一愣,忽觉心中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一手撑着案角,深蹙眉头,眼圈霎时红了。
琳琅见他如此,自是不明所以。
她只试探道:
“陈先生?”
“或许,”陈酿强撑着说话,“我知她在何处。”
才说罢,陈酿便径直往马厩去。
他也不理上夜的家院,直牵出惯骑之马,扬鞭一挥,疾驰而去。
风在耳边嗖嗖掠过,染着深夜的寒气与湿气,猛叫人清醒。而此刻,陈酿心中别无他念,唯愿七娘平安。
他不觉想起她案头的玉兰,枯瘦可怜,不正是去年花朝,他在灵宝寺后山的瑟瑟亭,折与她的么?
那一瞬,陈酿只觉眼角有些湿。他摇摇头,却当是露水,风一吹,便由它散去。
灵宝寺后山春景极美,七娘年年清明去踏青,自然认得路。
只奈山路难行,她多是乘撵的。眼下她一人偷溜上山,便是不遇歹人,山路艰险,亦是危险重重。
陈酿心头如有千斤重负,更是打马急行。夜里安静,只闻得他疾驰的马蹄,渐行渐远,终不断绝。
陈酿刚走,谢府早已是炸开了锅。
一时间,不论主家丫头,仆妇小子,皆披衣而起,一片慌乱匆匆。
丫头们提着灯火穿行,四处奔走。有人相互撞上,或跌倒或踉跄,也不多言语,只忙着起身,又往别出去。
朱夫人急得在房中来回踱步,谢诜忙让管家带人四处去寻。
这样的事最是棘手,小娘子走失,本报不得官。若真遇上山贼歹人,事关闺誉,又如何敢张扬?
周夫人与钱氏正扶着老夫人来。
老夫人满面涕泗,蹒跚着进来,气得直拿起凤头拐杖,狠狠往地下杵。
“我的七娘!”老夫人哭喊,“你们快让知府出兵,将我的七娘寻回来!”
朱夫人心中亦着急,却只得安抚老夫人:
“母亲别急,已让人去寻了。她一介深闺小娘子,又不认路,想来走不远。”
“哼!”老夫人更是生气,“定是你们成**着七娘念书,这下好了,人亦逼走了!她一个小娘子,念不念书有甚么要紧?七娘若有个好歹,我拿你们做爷娘的试问!”
谢诜与朱夫人自不敢还嘴,只垂着头,一味说是。
周夫人见此,只劝道:
“母亲,大哥大嫂也不想的。如今寻着七娘最要紧。至于官兵……”
朱夫人直朝周夫人使眼色,纵使谢府有脸面去请,为着小娘子闺誉,也断不敢惊动官兵的。
周夫人如何不明白,她只沉默不语。
老夫人才骂了他们一通,唯今只剩伤心担忧。
她瞥他们一眼,冷言道:
“别以为我不知你们算计些什么?怕她不能做王妃?不能嫁世家?你们只记住,七娘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老夫人从未说过这般重话,朱夫人心下一沉,只看了谢诜一眼,遂讪讪点头。
做王妃,嫁世家?谢诜亦沉了沉神色。自己分明做主让七娘与陈酿订亲,莫不是朱夫人另有算计?
那些道理,谢诜也同朱夫人讲过许多回。谢府已然一门荣光,难道她还不知足,想更上一层楼么!
上元节陛下赏的灯谜,谜底是个“和”字。那便是要他们君臣相和,不可太过张扬。若朱夫人还有那些算计,到底是将谢府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警示地瞪了朱夫人一眼,此时也不便再说什么。
却是谢菱与许道萍,闻着消息,也急忙赶来了。
第一百零三章 锁寒窗2
她们携手而来,一味地着急,却也帮不上什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接着,仪鸾宗姬与几位姨娘亦来了。厅中霎时乱成一锅粥,老夫人见着直头疼。
二郎、四郎、五郎,皆带人去寻了。老夫人想赶了众人回房,众人却又不愿。一来二去,只得一道在厅上等消息。
只是众人皆在,唯不见陈酿。谢诜只觉有些奇怪,只向陈姨娘问道:
“酿儿何处?”
陈姨娘四下看了看,并不见陈酿身影。她深深蹙眉,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不论是作为七娘的先生,或是未婚夫婿,他是最该在的!
琳琅正要进来回话,闻着谢诜问,她忙道:
“回大老爷,陈先生说,他或许知小娘子身在何处,遂去寻了。”
“那是何处?”朱夫人有些着急。
琳琅只摇摇头:
“陈先生行色匆匆,还不及问,他便走远了。”
谢府那里终是安了些心,而陈酿此时却越发心急如焚。
他虽已至灵宝寺后山,可山路崎岖难行,夜里枝叶杂乱不清,是极易行错路的。也不知七娘是否能顺着上山,他只得下马去寻。
“蓼蓼!”他不住地喊,行几步便喊一声。
那声音在山间回荡,她若在此,必能闻见的。
山上的夜,寒气颇重,加之一味嘶吼奔跑,陈酿忽猛咳了两声。他方才策马而来,必是大汗淋漓,眼下寒意四起,难免受了风寒。
陈酿倒也不在意,清了清嗓,又高声唤“蓼蓼”,只是忍不住地咳。那模样狼狈得很,哪里还是清高俊逸的陈小先生!
“蓼蓼!”他竭力一吼,一面咳,一面粗喘着气。
“别喊了!”
忽闻得人声,那声音细小,又透着绝望与自卑。
陈酿缓缓转过头去,不是七娘是谁!
只见她身着琳琅的蛋壳青春衫,裙摆足尖,已然沾上露水。她长发未挽,鬓华未簪,两束发丝垂在胸前,只随寒风轻摆。掀长的褙子,显得人更是瘦弱。
陈酿有些惊愕,这一眼,似与她离别了多年。不知从何时起,七娘的眼睛竟也会含愁,她也会茶饭不思,也会为伊消得人憔悴。
总当她是为着王三郎,却不承想,是自己造的孽。
陈酿深深望着七娘,忽觉着她好远。月光透过树林,罩在她身上,她显得朦胧而易散。
他想伸手抓她,却怕抓住的只是一怀若有若无的月光。
故而,只好愣愣站着,相顾无言,亦无泪千行。
风吹得有些冷,七娘垂下眸子:
“你何必来呢?”
陈酿无言以对。她所言不错,已是辜负,又何必来呢?
“我是你先生。”陈酿道,“左右,我还是你先生。”
这样的话,他自己也觉着可笑而蹩脚。但似乎,也无别的话可说。在她面前,他没有底气。
“先生!”七娘自嘲地一笑。
一个教她“关关雎鸠”,教她“青青子衿”的先生!
还有那枯萎的玉兰,此处瑟瑟亭的玉兰。他亲手折来与她写诗作文,原来,他竟不过是个先生!
七娘觉着委屈,直直想哭,却又哭不出。与平日的委屈不同,此番,是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蓼蓼,回家吧!”他轻声道,生怕惊了她。
七娘闻声,再忍不得,只猛捂住双耳,一面不住摇头。
她似嘶吼道:
“我说了!你别喊!”
陈酿猛住了声,只缓步行过去。
他渐渐拉下她的手,七娘轻轻一颤,却也不闹了。
她抬头望他,他亦蹙眉望着她。
“是酿哥哥不好,配不上蓼蓼。”他道。
七娘摇摇头,一霎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说不出话,又想起午后他那句“齐大非偶”,着实太伤人了。
从来,所有人都捧着她谢七娘子。不需谢诜亲自提亲,只怕汴京城中的世家子,皆上赶着来。
可偏偏命运弄人,让谢府来了个陈酿。打最初在酒楼对词,他便极是瞧不上七娘。
此去经年,本以为随他读书,他多少能有所改观。可午后那番话,七娘只觉一年来的心意,皆错付了。
他终究是瞧不上她的。无才无德,不学无术,那才是她谢七娘。
而真正能在才情上与他相配的,到底只得许姐姐一人无二。
七娘叹了口气,只问道:
“酿哥哥,你便这般看不上我么?”
陈酿沉默不语,不知如何答她。
从来,他拿七娘最没办法。她聪明灵性,时有狡黠奇思,虽不大懂得人情世故,却也是难得的赤子之心。
她自拿一颗真心交付,而他,似乎什么也给不了她。
陈酿忽觉着自己卑鄙而可耻。他见不得她委屈,习惯了对她好,亦习惯了一切依她。
可唯独此事,他心中是没个决断的。
“夜深了,”陈酿叹道,似是自语,“回家吧!”
七娘依旧落泪:
“那夜酴架下,酿哥哥亦说夜深了。”
那回他亦说夜深了,可还由着她玩笑嬉闹。而此刻,她满腹委屈,他却再不依她了。
记得酴架下,她的步摇缠上了荼蘼丝。他靠近替她解,下颌抵上她的发髻。
那是第一回,七娘觉着陈酿是与众不同的。她为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原来,一切到头,终不过还是一句“夜深了”。
“蓼蓼,家中很是担心你,回去吧!”他又道。
“酿哥哥是说客?”七娘忽抬头质问。
陈酿一时蹙眉。
“郑明珍说,我早晚会有报应。”七娘偏头看着他,“原来,这便是报应!”
“蓼蓼!”陈酿忽打断,正色道,“别再闹了!”
七娘一惊,只难以置信地看他:
“我闹?我……”
还不待七娘说完,陈酿猛地捂住她的嘴,七娘只本能地挣扎。
陈酿一急,忽将她紧紧束在怀中。七娘霎时脸红,心跳得极快,一时也不知落泪委屈了。
只听陈酿低声道:
“别说话,你听!”
四周格外寂静,只闻得枝叶晃动之声,却不像是风吹。
七娘这才知,陈酿为何忽然抱她。她的心已然提到嗓子眼,莫非真有歹人?
她瞪大了眼,只转头与陈酿对视。
陈酿摇了摇头,示意她别乱动。那之声渐近,越发清晰。他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来了。
陈酿双手护着七娘,一面谨慎地四处瞧去。
忽而,四周声骤停,只闻得一声闷响。陈酿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酿哥哥!酿……”
还不待七娘反应,她亦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第一百零四章 锁寒窗3
再醒来时,他们已被束着手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四周昏暗,只一豆微弱的油灯。灯火隐隐晃动,映衬着七娘的面颊,似还挂着泪痕。
此处蛛网遍地,许久不住人的样子。又见残案破椅,似有雕花,想是体面人家的别院,如今废弃了。
七娘还靠在陈酿肩头,却是难得的安宁。
他拿手肘推了推她,压低了声音:
“蓼蓼?”
七娘缓缓睁眼,忽觉手臂疼,正待舒展,才知被束着手脚。
她惊恐地望向陈酿,一时不知所措。
七娘亦压低了声:
“这是何处?”
陈酿摇摇头。
此刻天还黑着,想是离山脚不远。山路险峻,歹人带着他们只得步行,这些光景,应是还未至瑟瑟亭的。
七娘自小娇生惯养,哪见过这个?屋中满是灰尘,又潮湿寒冷。她伤心并着害怕,唯有倚靠陈酿,方能好些。
“别怕。”他道,“酿哥哥在呢!”
七娘缓了缓心跳,只望着他点了点头。
“此处潮湿,应是林子深处。”他继续说,似乎想让七娘安些心,“这屋子许久不住人,那群歹人也必是临时安顿,并非长日在此处的山贼。”
“也便是说,”七娘道,“我们有机可逃?他们不熟悉山路,不定能抓着我们的!”
陈酿点点头:
“灵宝寺离此处应是不远,咱们往那里去。”
七娘一瞬安心,果然有酿哥哥在,一切皆是无虞的。
二人正待互解绳索,却是有人进来。陈酿忙使眼色,二人只装作未醒模样。
“史大哥!”只听一大汉高声唤道,带着粗鄙的嘲笑,“这一个娘们儿一个书生,身子也太弱了,如今还不醒!”
似乎那“史大哥”闻声,也进来了:
“别去管他!咱们不过拿人钱财!本当此人明日才到,不想今夜便来了。也罢!后日一过,一手交人,一手交钱,咱们只管的逍遥!”
陈酿微微蹙眉,听歹人言语,他隐隐觉着事有蹊跷。
后日,不正是省试之期么?这两件事,是否有些关联?
而这些歹人,究竟是何身份?是为他来,还是为七娘?
一歹人又道:
“大哥,初时只说有个书生。那小娘子瞧着亦不是寻常身份,不如多要一份?”
史大哥转过头看着他,似乎也觉可行。
“嘿嘿!”那歹人又道,“若他们不愿出钱,我瞧那小娘子模样不错,不如孝敬大哥!”
史大哥瞪他一眼,又哈哈大笑起来。
七娘吓得直发抖,往陈酿那处靠得更近。
“哟!”那歹人见七娘发抖,“醒了啊!”
已被识破,再装睡下去也无甚意义。
陈酿缓缓睁眼,直问:
“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冲着陈酿而来,并非寻常山贼,不知是谁有意为之。
此番,倒是他连累了七娘。
几个歹人只笑起来。
眼下瞧清了,他们言语虽粗鲁,可身上并不见山贼痞气。
一个个利落站着,正是训练有素的模样。方才的山野粗话,或许还有另一个出处。
陈酿心道:眼前这群人,只怕是出行伍出身。
“我们是何人你不必知道!”史大哥笑道,“你倒是我们的财神爷!”
陈酿迅速打量着他。眼前的人大眼阔面,发髻只胡乱束了,面上还残有胡渣。
他虽不修边幅,可身姿挺拔,不怒自威,想来,从前兴许有个一官半职。
行伍之人何等警惕,既非寻常山贼,要逃出去便更难了。
不过,这样的人本就有些气性,光是钱财,只怕也使唤不动他们。
陈酿默了半晌,一切关窍,终究还是在幕后主使身上。他看了七娘一眼,她只蜷缩在他身边,紧紧靠着,一动也不敢动。
陈酿直了直背,似要护住七娘,只道:
“大哥既说我是财神爷。那好!大哥求财,我们求命,烦请准备笔墨,我们与家中写信。”
史大哥忽笑了笑。人质怕死,急着写书信也是常事。他从前抓获的俘虏,可不都这样么?
只是,怕死怕得这般淡然,眼前的书生还是头一个。
他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蹲下来审视着陈酿。
史大哥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只道:
“不急!兄弟下山买笔墨,明日,明日让你写长篇大论!”
陈酿心道:此人到底谨慎。分明故意拖延,让他不得参加春闱,却以买笔墨搪塞!
此时他为刀俎,陈酿为鱼肉,史大哥却还处处小心翼翼。这等心机,不得不叫人毛骨悚然。
只见史大哥朝其他几人使了个眼色,门锁一落,也兀自去了。
天色已渐渐发白,门外一排人影,立着一动不动,明摆的军营作风。
陈酿忽觉肩头有些湿,回眸一瞧,原是七娘伏在他肩头啜泣。
“蓼蓼别怕,他们并非要咱们性命。”陈酿轻声劝道。
七娘就着他肩头蹭了蹭,只不愿抬头,一面又道:
“都是蓼蓼不好。我若不偷溜出府,酿哥哥此刻,也能安心备考。”
陈酿蹙蹙眉,她如今还在为他的春闱忧心!在她心中,他的春闱竟比自家姓名要紧么?
七娘哭得梨花带雨,那般自责,到底叫人心疼。
他摇摇头:
“此事与你无关。”
七娘缓缓抬头,一双眼哭得通红。她委屈地靠着陈酿,似乎唯有如此,方能好受些。
“这些人,是冲我来的。”陈酿道,“看这阵势,咱们是逃不掉了。”
七娘惊得猛立起身子:
“那春闱……”
十年寒窗,本就在此一举。今夜飞来横祸,眼见的前程便要断送了么?
她愣愣地望着陈酿,忽回过神,只道:
“莫非,他们正是不让酿哥哥高中?”
陈酿点点头。
七娘自然也不蠢,已知此事必有蹊跷。
陈酿一向温文尔雅,从不与人结怨。能这般害他的,必与谢府有关。
这一层,七娘明白,陈酿自然也明白。他只不愿在七娘跟前言说,她到底姓谢,只恐又为此自责。
七娘深深看着陈酿。分明他心有担忧,一味护着自己。可为何,还那般决然地拒婚呢?
她叹了口气,只道:
“酿哥哥,我有一计。若成了,或许还能赶上春闱。”
陈酿狐疑地望着她,只见她神色决绝,不似平日模样。
七娘看了眼自己腰间,正待开口,陈酿忙反应过来。
“闭嘴!不行!”他厉色道。
七娘不理他,只高声唤:
“门外的大哥……”
陈酿手脚皆束着,眼见她要脱口而出,他不及思索,只猛然吻上她。
第一百零五章 锁寒窗4
七娘一瞬瞪大了眼,刚要出口的话,只被他堵得生生咽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酿的唇柔软而冰冷,七娘却发烧似的脸红。她甚至清晰地感到他的呼吸,忽急忽缓,细如雨丝,带着青草的香气。
七娘缓缓闭上眼,整个身子瘫软下来,柔若无骨。这似乎是个幻象,可她沉醉其中,终不愿逃离。
只听门外有人凶道:
“喊什么喊!”
陈酿猛地清醒,一时不知如何对她。
慌乱间,他只瞪她一眼,低声斥道:
“闭嘴!”
七娘还未缓过神,只瘫软地望着他,神情有些迷离,总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
陈酿避过她的眼神,又朝门外道:
“没什么,小孩子不懂事!”
外面的人自得清净,也懒于管他们。
七娘低下头,轻轻咬着唇,显出小女儿之态。她嘴角隐隐泛着浅笑,却又不想被他察觉。
“抱歉。”陈酿忽道,“一时情急,怕你做傻事。”
七娘轻轻摇头,依旧一脸羞涩。
原是七娘腰间有枚玉佩,正面一个谢字,反面一个七字,是证明身份之物。
当年大郎谢源出生时,谢诜便订制了一枚。此后,却成为了惯例,男子为白玉,女子为青玉,自小玉不离身。
所谓的傻事,自然是七娘欲自报身份。
她想着,此事既与谢府有关,她亮出身份,或许能换得一线生机。可对方若是谢府仇家,只怕她有性命之忧。
故而,方才陈酿极力阻止,无可奈何之下,才做了轻薄之举。
“酿哥哥,”七娘抬起眸子看他,“若非府中之人,怎会知你的行踪?你放心,我必不会有事。”
其实,陈酿早已猜着对方身份,可他不敢拿七娘冒险。
“凡事总有万一,”他向七娘道,“你要冒险,不许!”
一听“不许”二字,七娘不自觉地就来了贵女脾气。
她轻哼一声,似是撒娇,只道:
“嘴长我身上,我爱说便说,你管不着!”
她如今竟连他的话也不听了!
此刻他们身在险境,她还如此不知轻重,陈酿亦来了脾气。他转头对着七娘,猛然靠近了些,差些贴上她的脸。
他带了些嘲笑的语气,只道:
“哦?管不着么?”
七娘直往后缩了一缩,又想起方才那一吻,耳根子已然通红了。
陈酿不再逗她,只端直坐好,正色道:
“你既认我这个先生,便没什么是我管不着的!”
七娘愣愣地点了点头,又带着莫名的心慌,又带着隐隐的高兴。
她偷偷审视陈酿,酿哥哥与从前,似乎有些不同了。
在府中时,他总正色严肃,显得高不可攀。而今日,虽说适才情急,可未必没有丝毫真心。
这般想着,七娘竟也偷笑起来,好似忘了他们已落入歹人之手。
正此时,史大哥却推门而入。
“方才是谁在喊!你大哥在此!”史大哥高声嚷道。
陈酿正欲周旋,却听有人来报。
“史大哥,不好了!有人带了大队人马,正往此处来!”
“何人?”史大哥怒道。
“像……像是谢府的人。”那人有些吞吞吐吐,一面又察言观色,看史大哥的神情。
史大哥却是一脸惊讶,怎么谢府会有人来?还是大队人马?
他猛转头看向陈酿与七娘,满面怀疑,直问道:
“你们究竟是何人?”
闻听救兵已到,二人安心许多。
陈酿只道:
“史大哥不是说,小生是你的财神爷么?”
“你究竟是谁?”史大哥急色毕露,直瞪着陈酿。
他眼如碗大,看上去着实可怕。
陈酿却笑了笑,自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只道:
“让我猜猜,你幕后是谢家人吧!”
史大哥正焦急地来回踱步,听他言语,猛地顿住。
陈酿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
他又道:
“你此刻一定好奇,他们为何大队人马上山。不知,那幕后之人是否同你说,我是谢府仇家的幕僚?”
陈酿所言,与实情并无半分出入,史大哥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们是否还说,”陈酿接着道,“并非要我性命,只要我错过春闱便是?”
史大哥透过窗,又看了一眼山下。山路难行,大队人马一时还到不得。
他又望向陈酿,冷眼道:
“你根本不是仇家幕僚,你究竟是谁?”
七娘满心着急。这个人,连抓的是谁也不知,未免太糊涂了!
她正欲分辨,却是陈酿按住她的手。此刻,还不是她暴露身份之时。
陈酿只道:
“既然史大哥熟悉谢府,不知可否听过,谢府请了位举子教小娘子念书?”
史大哥霎时满脸诧异,这是整个汴京城都知道的事。
他试探道:
“你是……陈酿,陈先生?”
“正是小生。”陈酿微笑看着他。
史大哥半信半疑,只问:
“我凭什么信你?”
陈酿摇摇头,看向七娘,低声道:
“他是你大哥旧部,不会害你,给他看吧。”
七娘点点头,反手扯下腰间青玉:
“拿去!”
一人忙去拿,递与史大哥。
这东西他如何没见过!
当年,他跟着大郎谢源出生入死,见此玉从不离他身,也好奇问过。
记得那回打了胜仗,大军连日回汴京,一路上思念家乡,大郎遂将这玉佩的典故说与兄弟们听。
只是,当年方腊逆贼凶狠,大郎殉国,兄弟们或死或伤,多也散了。
唯留下他们几个,家中有老有小,亦不敢回朝领罪。这些年幸有谢府相助,才不致落草为寇。
史大哥捧着玉佩,双手发颤。
他忽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末将有眼无珠,谢小娘子与陈先生受委屈了!还不松绑!”
那些人本也受谢府恩惠,自不耽搁,忙替二人松绑赔罪。
“敢问史大哥,”陈酿又道,“单名可是一个‘雄’字?”
史大哥一惊,可不正是他的名么?他再次抱拳,满心佩服。
原是陈酿看过大郎遗留的记载,有些印象。
据记载,史雄此人,颇有义气,也算得一员猛将。当年冲锋陷阵,奋勇杀敌,回回有他。
如今,他却只替谢府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到底是埋没了。
不过有一事,史雄不解,只问道:
“陈先生料事如神,听闻谢大人颇是看中。既非仇家,为何要我与先生为难?”
“你只当是个误会吧!”陈酿道,又看了七娘一眼。
史雄忙会意。他一世英勇,还不曾有杀错敌人的时候。此事必是谢府内斗,拿自己做枪使。
想来那谢小娘子不知其中原委,陈先生不愿她为难。
可此番之事,必不是误会。七娘见他们一来二去地打哑谜,终是忍不住问:
“要你抓我们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