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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先生请赐教全文阅读

作者:沐清公子     小先生请赐教txt下载     小先生请赐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一章 孤馆深沉10

    陈酿见她低眉垂目,似有心事,遂忙放下鲈鱼羹,问道:

    “蓼蓼,怎的不吃了?”

    七娘心中揪作一团,只抬眼看了看陈酿,又缓缓垂下头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自犹疑一番,带着不浓不淡的情绪,只问:

    “酿哥哥,夜阑无人之时,你是否会想起许姐姐?”

    此话既出,屋中骤然鸦雀无声。

    陈酿搁在盏边的手蓦地顿住,只僵直地半悬着。

    他每一根神经渐渐被拉扯到极致,似乎稍稍触碰,便会分崩离析。满怀思绪又绷成一根根线,在脑中,在心头,交织成网,中有千千结。

    七娘请咬着唇,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神情木然,只呆愣愣地望着地板,并不看陈酿。

    是不愿,还是不敢?她不知道。

    二人便如此静默坐着,不知年岁,不言不语。

    鲜笋鲈鱼羹已然凉透了,绮云斋的点心亦软塌成一团。

    窗外渐渐染成了夕阳的颜色,又渐渐暗下来。不多时,一丝若有若无的烛光悄然渗入。原是掌灯时分了。

    陈酿僵直的手早已发麻,此时,竟不提防地轻轻抽搐了一下。他方有知觉,遂缓缓将手搭在案上。

    只见他垂着眸子,也不看七娘,只淡淡道:

    “我去掌一盏灯。”

    他虽如此说,却不起身,似乎在等七娘的应答。

    又默了半晌,七娘神情呆愣,依旧不言语。陈酿咽了咽喉头,遂兀自掌上一盏豆灯。

    那光线昏昏暗暗,只映照着她半张娇容。

    犹记未渡河之时,二人借住农家,夜里盘点南渡的盘缠,亦是就着如此豆灯。

    那时,七娘掰着指头计算,模样很是认真。

    陈酿一时心中感慨,如此场景太像了,倒有些不忍忆起。

    他遂起身,又点一上盏灯,总算更亮些。

    只是,如此灯火,却照不亮心底昏暗的思绪。它们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从不轻易示人,从不为外人道也。

    陈酿终究是看向了七娘。只见她面色紧绷,似乎在憋着什么话。

    自汴京城破以来,七娘便极怕提到故乡的人事风物。陈酿自是时时注意着,谨慎言语。便是在途中无意听闻,他亦是带着七娘避开。

    可今日,她却主动说起。偏偏,提的还是许道萍!

    陈酿缓缓吸了一口气,只道:

    “怎么,忽然说这个?”

    七娘双手紧握,隐在衣袂中,弱声问:

    “于酿哥哥而言,很难答么?”

    陈酿不语,屋中又一片死寂。

    半晌,只闻得七娘轻飘飘的叹息声。

    “我知道了。”她道。

    若是不想,陈酿自会说不想。

    可他沉默了。

    沉默,便是不知如何启齿,便是怕伤及无辜。便是……默认。

    到底,是她抢了许姐姐的啊!抢了她的情,还抢了她的命。

    七娘深吸一口气。只见她面色煞白,身子开始微微发抖。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若即若离,似是而非。

    陈酿看她这副模样,蓦地有些吓着了。

    他忙扶着她的肩头,凝视一番,道:

    “蓼蓼,你,你别吓我。”

    从前,他若如此说,七娘知道他在,便什么也不怕,很是安心。

    可此番不同。陈酿刚触上她的肩,七娘只蓦地侧身躲开,微微向后缩了缩。

    陈酿双手悬在半空,愣了一瞬,又轻轻放下。

    “蓼蓼,”他声音有些低沉,“你是有话说?”

    七娘心头暗暗自嘲地一笑。

    “酿哥哥,”她轻声道,“许姐姐死了。为我,死了。”

    七娘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在说一件不相关的闲事,任何情绪亦不愿给。

    陈酿一时沉吟,听懂了她的一字一句,听懂了她的没头没尾。

    可心里,却是不愿接受的。

    他笑了笑,故作不信,只道:

    “道听途说!你白日去了何处?这笔账还不曾与你算来!”

    “我不是道听途说。”七娘忽抬眼凝视陈酿,眼圈已然微微发红。

    陈酿缓了缓气息,只回避着她的眼神,自笑道:

    “好了。南北消息不通,你哪能知道?你饿不饿,我下楼与你唤些吃食?”

    七娘自然想过,一旦她说了出来,陈酿会作何反应。

    沉默、痛哭、再不理她……这般种种,她皆想到了。唯独,漏了眼下的状况!

    “陈酿!”七娘怒喝一声,眼神直逼陈酿。

    “你唤我什么呢!”陈酿摇头笑了笑,只像对着一个不懂事、爱胡闹的孩子,又笑道,“下不为例啊!”

    七娘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头堵得慌。

    她又一声怒吼:

    “她死了!”

    说罢,她喘了几口气。不论陈酿是否在听,她只将白日里郝掌柜所言,一一道来。

    一语既罢,陈酿再回避不得。

    他微蹙着眉,一口气堵在心口,又叹不出。只是,他已不再似方才那般,故作不信,故作轻松的模样了。

    对于许道萍的死,陈酿心中多少有些数。

    便是没有顶替七娘一事,她那副身子,又哪经得起北上的艰难苦恨呢?

    只是这些话,陈酿从未在七娘跟前言说。

    他以为,自己已然做好准备,以为自己强大到可以平静以对。谁知,七娘骤然言及她的死讯,他却依旧不知所措。

    “你明白了吗?”七娘含着一汪泪,生生质问,“她是为我死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而这一死,又将七娘至于何地,将陈酿至于何地呢?

    陈酿眉头蹙得更紧,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他思及从前重重,恍如一个似睡非睡的梦。

    许道萍这一生,尽在“成全”二字上了。

    在徽州时,她才名远播,为家族的美名锦上添花。而后至谢府,她包容七娘的任性,成全七娘对他的爱慕。

    只可惜,直至临终,许道萍也不曾成全自己一回。

    陈酿心下隐隐地疼,只觉满腹酸楚,直往鼻尖眼角涌去。他紧紧攒着拳头,将盈满的眼泪框在眼中,生生逼回。

    七娘深深凝视着他,这才明白,有些分量,举重若轻,终究不是自己能替代的。

    陈酿又深吸一口气,向七娘道:

    “蓼蓼,别想了,且睡吧!”

    七娘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心中作何想。左右,许道萍是为着救七娘,才坏了一命。

    于陈酿而言,当真还能待她如初么?

    七娘看他一眼,不再逼问,只倒在床上假寐。

    窗外又开始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窗棂透出的光映上这一片烟水,自是月朦胧,鸟朦胧。

    陈酿忽想起,那夜昙花初谢,许道萍一袭白衣,步月而叹,颇得哀楚之姿。

    那等娇弱洁丽,似是梦中所见,比之昙花,自有过之而无不及。

    忽一震风过,吹梦无踪,亦吹的楼下野草轻颤。

    陈酿椅上窗棂,一时心绪翻涌,感慨万分。

    只听他悄声吟来一阕《江城子》:

    姣姣凉蟾漫玉杯,小窗扉,旧帘帏。

    草颤莺飞,似是故人来。

    昙影无心终未绾,佳期似梦,任风吹。

第五十二章 透碧宵1

    陈酿的声音微弱似风,隔着屏风,七娘只闻着他浅淡的叹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声叹息来去匆匆,轻如烟霞,细若丝缕,越是想紧握,却越发握不住。只由得它自耳边划过,挠得人心又痛又痒。

    至于他的喃喃自语,她闻不见,亦不敢闻。

    七娘将头埋进被窝里,身子蜷成一团。四周一片暗压压的,直逼得人喘不过气。

    她极力控制着身子,不让自己颤抖得更厉害。

    许道萍的节烈赴死,便似一盏又苦又烈的酒,存七娘心底最深处发酵。酒气逐渐深沉,自有一般头晕目眩,不可排遣。

    霎时间,愧疚、嫉妒、无助……一切情绪齐齐向七娘涌来,将她埋进无底的深渊,让人痛苦,又自拔不能。

    她紧紧攒着棉被一角,蓦地打了个寒颤。分明是暮春暖软的时节,却觉出莫名的寒意来。

    此时的七娘尚且不懂,这般寒意,便是迷惘,是执着,是求不得苦。

    她又一声沉闷的叹息。

    许姐姐已然去了,了无牵挂,了无痛苦。从前加之于她身上的不公,也随着芳魂消逝而烟消云散。

    真正折磨的,是苟活之人。

    那些在金营受尽屈辱的谢氏子弟,自然,还有五味杂陈的七娘。

    从前,许道萍才华横溢,德行出众,七娘有底气与她争上一争,断非因着家中的权势与富贵。不论谢府待许道萍如何不公,对她如何利用,可七娘待她的真心,对她的爱护,也总是问心无愧。

    故而,于德行之上,七娘自认是不输许道萍的。清高如陈酿,自然亦是不慕富贵,更重才德。

    可如今,许姐姐去了。偏偏,是为着七娘。

    这般种种,又教七娘如何自处呢?

    七娘心中自是明白,许道萍挺身而出,节烈赴死,是会让自己愧疚一辈子的。

    不仅如此,她的死,还会成为一条深深的鸿沟。一条隔在七娘与陈酿之间,永远夸不过的鸿沟。

    也不知,是否是一路行来伤心太多,偏到眼下,七娘只胀红了眼,无泪可流。

    那一夜,二人皆是无眠。窗外的梅雨下了一晚,直至清晨,依旧黏黏腻腻,不曾断绝。

    这是属于江南的哀愁,是在汴京从不曾有过的哀愁。

    天边的亮光渐渐渗入窗棂,阴雨天的白日,是深沉而压抑的。

    陈酿双手合十,又在脸上搓了搓。熬了一夜,只见他神思倦怠,略显憔悴,却无甚睡意。

    陈酿依旧替七娘打来了梳洗的清水,似乎与往日无异。

    他扯了扯她的被角,言语依然温和,只是昨夜受了湿气,嗓子有些哑。

    只听他唤道:

    “蓼蓼,起身梳洗一番吧。”

    七娘蒙在被褥之中,闻着他沙哑的声音,只蓦地一颤。酿哥哥,到底还是过不去这道坎吧!

    她一动不动地僵直着身子,紧咬牙关,死死拽住被角,只作假寐模样。

    七娘心中未必不知道,她的把戏,陈酿早已看得透透的。不论从前的任性,或是眼下的假寐,他早已将她看透了!

    可经了昨日之事,她真的不知要如何与他相对。他看透也好,说她孩子气也罢,至少此刻,还是各自冷静的好。

    陈酿见她无甚反应,只缓缓抽回了手。那个小小的身子,便如此藏在被子里,可怜兮兮的。

    正兀自发愣间,忽闻得传来叩门之声。陈酿望着七娘轻叹一声,遂去开门。

    刚抽开锁,只见门缝中蓦地递进两个纸包,还冒着腾腾热气。

    “陈兄,又来叨饶了!”

    来人原是卖早点的徐秣。只见他还穿着昨日的旧衣衫,咧开嘴嘿嘿笑着,很是喜庆。

    陈酿接过点心,只敷衍道:

    “徐兄好早啊!”

    徐秣背着一个方布袋,其间装满了包好的点心,香气扑鼻,清甜可人。

    只听他笑道:

    “赚些糊口钱,自然赶早!也就这几日了,长此以往,掌柜必定容不下我。”

    陈酿点了点头,心绪太过低落,也不想与他多言语。

    徐秣见他神情有些不对,面上亦满是倦意,只不解道:

    “陈兄这是怎的了?可是有甚烦心事?”

    陈酿看他一眼,摇摇头,只道:

    “今日你自己卖吧!我还有事,便不耽误你做生意了。”

    徐秣听他说话没头没尾的,很是不解。

    他微蹙眉头,凑上前去,低声道:

    “你不是还有五成的红利么?不要啦?”

    陈酿敷衍笑笑:

    “本是与你说笑来。你赚的都是辛苦钱,哪好与你伸手?昨日帮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太上心了。”

    正说着,陈酿便要关门。

    徐秣愣了一瞬,忙伸出双臂卡住门框。他歪着头朝门缝探去,只道:

    “你这一进去,店小二再来赶我,该是如何啊?”

    陈酿冷眼看着他,道:

    “你只将分我的红利分些与他就是。”

    说罢,他遂沉沉关上们。只留徐秣一个,愣然立在门口,看上去很是没面子。

    徐秣一时不解,又敲了敲门,见里边没甚么动静,只得讪讪作罢。

    状元楼的住客陆续醒了,徐秣也不忌讳,只在陈酿房门口做起生意来。

    因着昨日那一闹,等着买他点心之人不在少数。不多时,点心售卖一空,徐秣赚得盆满钵满,直笑得合不拢嘴。

    陈酿对外边的喧闹只作充耳不闻。他将点心放在案头,见七娘依旧不肯起身,只无奈摇了摇头。

    他端然立在七娘床头,低头望着蜷成一团的她,只道:

    “过会子我出门去,你总该起身梳洗,再将早点用了。左右,身子是自己的,便是心事再重,亦要努力加餐饭,方才不辜负枉死之人与受难之人。”

    七娘躲在被窝中,却是仔细听他言语。

    陈酿接着道:

    “再者,那件事本不与你相干,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七娘抿了抿嘴唇,只依旧不愿起身。

    陈酿叹了口气,又嘱咐道:

    “我出门看看驴车,再歇息两日,咱们也该备着回扬州去。我不在之时,你再莫独自出门了,我会叫掌柜看着你,,今日没那么好混过的。”

    说罢,陈酿一时默了许久,总觉得还欲再说些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又看了她几眼,方转身而去。刚至门边,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到底,还是有万分的不放心啊!

    陈酿压制着心中的沉痛,极力做得与往日无异。可他知道,一切都已不同了。

    他方启门出去,刚一抬眼,却见徐秣立在门口,憨憨地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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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风流子1

    陈酿自没心情与他打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见徐秣两手空空,已知他今日收获不小,难怪笑得这般讨喜。

    陈酿又朝屋中探了探头,方将门严实关上。

    徐秣站在一旁,也不催他,只含笑等着,像是有话要说。

    陈酿遂朝他看了几眼,一面下楼一面道:

    “徐兄堵在我门边作甚?我这里一穷二白的,可没生意做。”

    徐秣赔笑着跟上。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是在不想理会,见着人家笑脸相迎,难免多敷衍一番。

    只听他道:

    “陈兄说笑了。你昨日帮了我,咱们便是兄弟。哪曾听闻做自家兄弟的生意的?”

    陈酿闻言,面上一派冷淡,只蓦地顿住脚步。

    他转头看向徐秣,审视了一番,方抬手道:

    “你我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何来兄弟一说?”

    说罢,他又继续超前行去。

    徐秣只讪讪笑笑。昨日的陈酿还极好说话,自是温润如玉,与传闻之中别无二致。

    怎的才短短一日,他便似换了个人?待人也冷淡了,说话也不留情面,颇教人难堪。

    徐秣跟他行至牌楼处,见他就要往街上转,再忍不住,忙拦道:

    “陈兄,实话与你说吧!”

    陈酿这才停下脚步,只看着他不言语。

    徐秣方道:

    “也不怕你笑话了!我虽读过几天书,可时运不济,中途作罢,对许多学问皆是一知半解,并未烂熟。今日知府大人于府衙前讲学,广邀江宁学子。我想着去,又怕听不懂,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人笑话!这不,我才来邀陈兄同去么?”

    他有些难为情,到底还顶着读书人的脸面。

    徐秣遂接着道:

    “不过,你昨日说,不愿行事张扬。我本欲早说的,却又犹豫了一回,也不知你是否方便。”

    这个人做事,果然很是周全。

    陈酿默了半晌,只问道:

    “如今新任知府,是赵明诚大人吧?”

    徐秣点点头:

    “陈兄不愧是太学生!想你初至江宁,连最新的人事变动也一清二楚,当真令人佩服!我听闻,赵大人才思奇绝,学问颇高,若得他指点一二,当是三生有幸啊!”

    赵明诚此人,陈酿如何不知?

    不仅他自己学冠汴京,才名远播,其夫人李氏清照,更是才学无双。当年在汴京城中,一时传为佳话。

    赵明诚从前亦是太学生,曾是孙夫子的得意弟子,与谢诜亦有同窗之谊。

    又因二人皆爱金石字画,故而时常混在一处,总比旁人更好些。

    当年因蔡京诬陷,赵明诚被贬青州,足足十三年之久。谢诜思念故友,还常有书信往来,也算得个知己至交了。

    如今蔡京已成往事烟云,赵明诚自是翻身而起,如日中天。江宁重镇,他为知府,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未至江宁时,陈酿亦想过带着七娘投奔。她若得安顿,总比跟着自己漂泊要强。

    只是,他转而又弃了这个念头。

    寄人篱下,任人摆布之苦,许道萍受过,那时的他,无能为力。

    而如今,七娘没了家族依托,谁知旁人会如何待她呢?他不能让七娘再步许道萍的后尘。

    既是她的先生,既是受了谢诜的托付,陈酿自己挣钱养就是了。虽不至大富大贵,总是自由自在,由着她任性的。

    不过,这层关系,徐秣自然一无所知。

    他满心所想,便是求人指点学问。日日买卖早点总不是长久之计,身为读书人,早晚是要有一番作为的。

    他遂向陈酿道:

    “陈兄,怎样?要不要一道去看一看?你知道,我自是欲同赵大人请教,怎奈才疏学浅,心中到底有些虚,你看……”

    还不待他说罢,只听陈酿道:

    “去看看也好。”

    话音刚落,徐秣直兴奋得要跳起来。有陈酿这位大才子同行,自然得以壮胆。

    而陈酿对这位赵大人也着实好奇。从前常听谢诜念叨,也不知究竟是位怎样的人物?

    二人一路行来,方至江宁府衙。

    只见此处读书人成群而立,济济一堂。

    江宁学子比之汴京,是更得风雅的。他们一个个宽袍大袖,风度翩翩,或清贫或富贵,也都不拘着。

    众人往来行礼,自有一番学子的儒雅之态。

    见着徐秣来,自有学生上前招呼。看来,他是长日出没于论学之所。

    只见有人行来,一面道打趣着笑道:

    “徐秣,你小子又来了!早点都卖完了?”

    来人高高大大,蓄着短须。他笑声恣意爽快,比寻常读书人更得一分英武之气。

    徐秣也不恼,只作揖道:

    “张政哥,看来你的鱼酱也都卖完哉!”

    一时间,二人笑做一处,又相互打趣一回。陈酿见着,心头有些难以言喻的悲凉。

    同为读书人,他尚能贱卖字画为生。那些卖不出字画的,东赚点西赚点,起早贪黑,却还不忘记读书论学,到底是太难得了。

    陈酿忽对眼前的二人肃然起敬。

    只听张政道:

    “这位仁兄不曾见过,敢是初来江宁的?”

    陈酿方作揖道:

    “张兄有礼。在下姓陈,自汴京而来。”

    听闻汴京二字,张政心下自是有些震动。国破之殇,起于汴京,无不是天下士子的锥心之痛。

    张政遂避汴京而不言,只笑道:

    “原是陈兄。我在那头占了座位,过会子赵大人讲学,咱们能听得更清楚些!”

    他言语之间,直见一派热情爽朗,行事亦是大大咧咧,颇得侠义之风。

    陈酿记得,从前在汴京时,亦有一位姓张的小郎君。不过那位张兄圆滑世故,与张政的游侠爽气,是大不相同的。

    三人方一处落座。

    陈酿四下看去,座中最幼者,不过十岁上下,最年长者,瞧来已甲子有余。治学之风如此开明,可见江宁确是文脉所在。

    张政对这般场面自是习以为常。他拿手肘怼了怼徐秣,方低声问道:

    “你今日可带了文章来?”

    徐秣点点头,自怀中掏出一卷来,展开道:

    “前两回递上去的文章,想是赵大人看不上,返回之时,其上只得一个‘阅’字。”

    他一时有些失落,转而又兴致盎然,接着道:

    “可这卷不同!方才路上,我已向陈兄请教过一番。你看,不妥之处已然修改,过会子我再誊抄一份便是。”

    张政先将卷页看过一回,又看了看陈酿,只朝徐秣竖起大拇指来。

    他凑前道:

    “你小子运气!”

    徐秣正得意间,只听一声“赵大人到”,四周霎时一片安静,皆齐齐向赵明诚看去。

第五十四章 风流子2

    只见楼阁深处,正行来一青袍文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约摸四十五六的年纪,衣袂翩然,短须规整而文雅,自有一番风流之态。

    他的四周,簇拥着江宁府的府官们,皆是一般文气儒雅。

    想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宁知府赵明诚。他未着朝服朝冠,以燕居打扮相待,倒像个做学问的夫子。

    徐秣推了推陈酿的手臂,只低声道:

    “这便是咱们的赵大人。”

    陈酿嗯了一声,问道:

    “赵大人倒是平易近人。”

    一旁的张政闻听,附和着笑道:

    “可不是!赵大人与学子们论学,从来也没个官架子,有时见着好文章,还能兴奋上半日呢!不过……”

    张政忽压低了声音:

    “与陈兄说句实话,赵大人所喜之文,我总觉着文气太重,有些软弱。眼下金蛮子虎视眈眈,如此文章盛行,未必是件好事。”

    陈酿侧目看向张政,他的话出自肺腑,似乎很有一番见地。

    从前在谢诜书房,他也读过些赵明诚的文章。诚如张政所言,文辞才情之上,确是无可挑剔。若在盛世,当领得一方文脉学术。

    可眼下,大河以北已然沦陷,江南也不过是暂且偏安,早晚还有硬仗要打呢!江宁重镇如此风气,也不知是好是坏。

    座中学子自是各有议论,赵明诚四下扫过一眼,遂在主位落座。

    陈酿抬眼审视一番,只觉他与汴京的官员大不相同。他既无谢诜的不怒自威,亦无蔡京的奸猾戾气,端端的一派文士之风。

    只见他神情温和而有礼,儒雅俊逸间,又带着中年男子的沉稳。风流才子一词,用于他身上,倒觉着与年纪无关。

    见他坐定,众人遂起身作揖。

    待礼毕了,赵明诚方含笑道:

    “在座皆是江宁才子。咱们集会论学,只以学问论长短,以文章断高下。切莫再如此多礼,坏了治学风气。”

    他又抬眼看了一圈,起身回礼道:

    “你们之中,有前辈与我的夫子年岁相仿,自当受我一礼。”

    众人见知府大人如此礼贤下士,心中很是感念。

    有年纪大的,因久考不中,常受人奚落。见知府大人这般相待,直激动得热泪盈眶,不时还抬袖揩泪。

    江宁府府官早见惯了这般景象,也不觉有甚奇怪。

    一位穿碧色袍服的官员向赵明诚行过一礼,只低声耳语道:

    “大人,倒没见着。”

    赵明诚笑了笑:

    “也罢。先论学吧。”

    碧袍官员点了点头,方道:

    “前日所呈诗文,大人皆一一看过。评得上佳有三。有位叫张政的小郎君,不知是谁?”

    听府官唤了自己的名字,张政蓦地一惊,忙起身行礼:

    “洛阳张政,拜见赵大人。”

    一时间,众人皆朝他看去。见他生得英武飒爽,与寻常江宁才子大不相同,一时皆有些好奇。

    只听赵明诚道:

    “我这就评了,所言不妥之处,还望座中有大儒指正。”

    他言语谦逊,面色和顺,方接着道:

    “原本,张郎君的诗在文辞用典上只能算中上之等。只是,于立意而言,却是独树一帜,与众不同。”

    赵明诚顿了顿,又含笑道:

    “纵观尔等文章,或言江宁风物,或言国破之痛,哀楚共鸣之余,难免落了矫揉造作之嫌。而张郎君之诗,直抒胸臆,情真意切,颇存风骨。大有杜子美‘国破山河在’之气势,又不失李太白‘呼儿将出换美酒’之朗逸,假以时日,必能在学问之上有所大成。”

    一语言罢,张政受宠若惊。

    他又行一礼,只道:

    “大人过誉。粗文野字,恐污尊眼,劳大人品评,已是三生幸事。”

    赵明诚摆摆手,笑道:

    “我是做不出这般诗文的。生逢乱世,大宋有尔等风骨,才是幸事。”

    闻听此语,张政却是愣了一瞬。从前只道赵明诚文风软弱,不想,竟也会欣赏起他的文章来。

    陈酿见张政吃惊模样,只默然笑了笑。

    赵明诚如此品评,大抵是情随境迁,时势所致。况且,从前他不过僻居青州,于文章之上,自然寄情山水,随心所欲。

    而如今,他身为江宁知府,总该在其位谋其政。故而品评诗文之时,也有了另一番考虑。

    只听他接着道:

    “张郎君之诗,倒叫我想起拙襟前日寄来的诗作。”

    谁都知道,赵明诚有位才思极高的夫人。文采绝妙之处,比之赵明诚更甚。

    当年赵明诚于外地任职,其夫人李清照曾寄一阕《醉花阴》以寄相思。有词云: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赵明诚见着,思念之余,却起了斗词之心。他当即废寝忘食,狂作五十阕《醉花阴》,并着夫人之词,拿与有人品评。

    谁知,友人只道:

    “五十阕之数,不及一句人比黄花瘦。”

    此事颇为有趣,一时广为流传。在天下文士之中,也算得件奇闻异事了。

    听闻李氏夫人又添诗作,众人皆好奇不已。

    张政遂作揖道:

    “易安夫人大才,学生愿闻其详。”

    赵明诚思忆一回,方起身吟咏道: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一首吟罢,座中学子无不惊叹。李氏夫人的诗词,从前亦有流传,多是清新婉约之作。

    此诗若出于男儿之手,也便罢了。偏是位深闺女子写来,难免叫座中众人生出几分惭愧之感。

    众人偏居江南富庶之地,成日吟风弄月,或无病呻吟。自以为作得一手好学问,却忘了靖康元年,都城汴京所受之耻。

    想来,赵明诚此番论学的深意,当在此处。

    所谓士人风骨,理当如此。

    陈酿轻叹了一声,于他而言,又岂会对故都没有愧疚呢?十年寒窗,不求闻达于天下,但求一番报效,守个国泰民安。

    而如今,他亦成了逃难众人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只觉一身学问,却都白白埋没了!

    但他没忘!

    没忘记谢诜的一番栽培,没忘记许道萍的无辜枉死。

    亦从未忘记,他曾对七娘承诺,要带她回汴京的。

    霎时间,他心中颇有波澜,只觉五味杂陈,难以排遣。

    赵明诚四下看了看。座中一片沉寂,国仇家恨一时涌上来,只堵得众人说不出话。

    他点了点头,众人既已明了,他自得一番安心。

    此事既毕,还有件事,却需接着做。

    赵明诚缓了缓,方让人拿了卷书画来,要与众学子赏析。府官遂将画卷徐徐展开,其上有山水、提诗。

    落款的印鉴,陈酿再熟悉不过。

    正是谢诜的旧作!

第五十五章 风流子3

    陈酿蓦地惊了一瞬,愣然望向那副山水画卷,久久移不开视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笔锋苍健,山水依然,人却已不知何在了!

    这是他南渡以来,头一回见着故人之物,他心下感慨万分,暗自叹息了一声。一时间,只觉沧海桑田,人世变幻,直教人猝不及防。

    只听座中已渐渐议论起来,有人方问道:

    “观其画风落款,莫不是汴京谢氏,谢诜大人的旧作?”

    谢诜本是一朝权臣,座中读书仕子,又有谁人不知?

    当年他挺身而出,力诛六贼,扶植太子登基,是何等的风光?那时节,谢府满门上下,尽披朱紫官衣;妇人女眷,无不是诰命之尊。

    谁知一旦战祸而至,汴京城付之一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谢府的一切,消亡在连绵数里的火光之中,便是灰烬亦不剩。

    而那场大火,陈酿与七娘,是隔着汴河亲眼见过的。

    闻听是谢诜旧作,座中学子霎时议论纷纷,无不扼腕叹息。坐得远些的,本瞧不清画作,听人这般说,也只哀叹连连。

    一时间,座中之人皆是热血沸腾,再不是此前端坐论文的清闲模样。

    赵明诚举目四顾,遂叹道:

    “自谢大人随徽钦二帝被俘北上,传世画作便寥寥无几。唯有咱们这些故友手中,或可得一二之数。旧物尚在,人事已非。每每观之,无不感慨万千。”

    他且说罢,不觉有些恸然,只无奈摇了摇头。悲切之处,却是无法向人言说的。

    徐秣转头看向陈酿,座中之人,唯有他知晓陈酿的身份。

    他遂俯向陈酿耳边,低声道:

    “陈兄,果是谢大人旧作?”

    谢诜的笔法,陈酿再熟悉不过。从前闲来无事,也自临摹过几回。

    他方点头,也不说什么。

    徐秣缓了缓,又道:

    “皆道谢大人与陈兄有知遇之恩,骤然见着这画作,你心下应是不好受吧?也怪我,你分明还有事,总是不该拉你来的。”

    陈酿见他有些自责,叹了口气,只道:

    “我倒要谢谢徐兄。今日能再见谢大人画作,已是太难得了。”

    徐秣向陈酿抱了抱拳,道:

    “想来陈兄也听闻过,赵大人酷爱金石书画,藏品颇丰。从前论学之时,他多拿古人书画作评。也不知怎的,今日却拿了当世名家的。”

    徐秣如此一说,陈酿倒是若有所思地看向赵明诚。

    他今日拿出谢诜画作,究竟是要给谁看呢?陈酿四下望去,也不见有甚与谢府相关之人。

    似乎,唯有自己……

    不过,赵明诚连陈酿的面亦没见过,此举又怎能是为了他呢?

    陈酿一时不解,只静静看下去。

    之后的事,便与寻常论学无二。品评书画,作诗言怀,皆是学子们的学问切磋。

    只是今日画作与往日不同,学子们的诗文之中,多有慷慨激昂的言辞。到底多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今日一激,哪里还能不管不顾地风花雪月呢?

    一时论学毕了,陈酿、徐秣、张政三人只随人群一道出了府衙。徐秣的住处本近着状元楼,故而先辞了张政,与陈酿结伴而返。

    徐秣见人群渐散,遂向陈酿问道:

    “陈兄,方才论学,你怎的一语不发?按理说,对于谢大人的画作,你应是座中最有见地之人!况且,此处之人也不曾见过你,你不说我不说,谁知你是陈酿来?”

    陈酿负手前行,只道:

    “谢大人是位真正的君子,他的画作,原非我能评论的。”

    徐秣只撇了撇嘴,打趣道:

    “且莫以谦逊相托!说到底,你还是不愿出风头,端得个高风亮节!”

    听他说话逗趣,陈酿笑了笑,方道:

    “你说怎样便是怎样吧!”

    其实,诚如徐秣所言,陈酿方才也不是不可品评一二。只是提及谢诜,陈酿胸中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言说。

    谢诜于他,不仅有知遇之恩,那等悉心栽培,毫无保留,更是如父子之情。

    当年陈酿的拒婚之举,若换作旁人,只怕早已将他赶出汴京,日后科举入仕,不定还会使多少绊子!

    偏偏谢诜不同。他不仅不予计较,还力荐陈酿入得太学。

    在太学那几年,陈酿结交甚广。孙夫子、郓王、魏林……众人时时切磋,相互讨教,不论风流才思,或是治世之道上,皆比从前学得更多,学得更深。

    陈酿的思绪一时拉得很远,他神情恍然,只怀念着那些回不去的时光,那些再也逢不到的人。

    徐秣见他一动不动地呆立着,遂轻轻推了一把,唤道:

    “陈兄,你想什么呢?”

    陈酿身子一晃,方才回神。他举目看去,眼前的街道与汴京很是相似,纵横交错,人声鼎沸。

    只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再无他的师长伯乐,亦再无他的知己好友。

    他深深呼吸一番,只摇头道:

    “没,想到了些往事,不觉痴然了。徐兄见笑。”

    徐秣哪知他想些什么?见陈酿不愿多言,他也不便多问,只一同朝前行去。

    二人拐过一条幽深小巷,只闻得窗间又传来《琵琶记》的竹笛之声。

    徐秣抬头看了一眼,轻叹一声,遂道: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言罢,他又向陈酿道:

    “陈兄自汴京来,应也有此感慨的吧?”

    只见陈酿顿住脚步,沉吟一阵,方举目道:

    “这出《琵琶记》,笛声总不如箫声好。”

    说罢,他又摇摇头,继续负手向前。徐秣见他答非所问,很是不解,只蹙了蹙眉,一时只觉看他不透。

    出得巷子,便是江宁最繁华的所在。人群往来,叫卖声声,陈酿只觉一切虚空得很,似朝露烟霞,来去匆匆。

    做点心的绮云斋便坐落于这条街上。自早晨起,这里便排起了长队。要说最地道精致的江宁点心,非此处莫属。也难怪七娘极是喜爱。

    陈酿看了看排长龙的人群,转头向徐秣道:

    “不如,徐兄先回吧!我买些点心去,想是要等许久了。”

    徐秣看了眼绮云斋的招牌,自知此处的点心不便宜,一时上下打量着陈酿:

    “原来陈兄有钱啊!却还每日黑我的早点来!”

    陈酿笑了笑:

    “我兄弟爱吃。”

    徐秣摇了摇头,只得先行告辞,一面嘴里还念道着:

    “待你兄弟可够好的!明早定要与你收钱来!”

第五十六章 忆秦娥1

    而状元楼这头,自陈酿去后,掌柜自不敢懈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让一小二哥看着与他同屋的小郎君,未免再私放了他。

    原是掌柜收了陈酿的钱,虽觉麻烦,然商人重利也重信,不得不忠人之事。

    那店小二只将陈酿吩咐的午饭送去七娘房中。

    一碟羊肉,两碟时令蔬菜,再并着一小碟脆口酿萝卜,一盏小米杏花粥,也算是南渡以来最丰盛的一顿。

    陈酿想着,昨日因许道萍的死讯,二人皆不曾用饭。七娘那小身板,也不知受不受得!故而让店家多备了些。

    他如今字画得售,也有些闲钱,总算护得她衣食饱暖,少受些漂泊的委屈。

    那店小二送罢饭菜,只甩着袖子下楼来。他神情有些难堪,手里颠着几贯钱,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嘟哝。

    掌柜才算过一笔账,抬头便见了他这副丧声歪气的模样,直招手唤来。

    “诶!你过来!”只听掌柜厉声道,“谁惹你了?作出这副样子,当心客人见着不痛快!快莫如此!”

    那店小二一时讪讪,看了眼楼上,又无奈撇撇嘴。

    掌柜方拿算盘朝他头上敲了一记:

    “说不听了不是!那姓祁的小郎君性子是古怪了些,可咱们做的便是迎来送往,伺候人的生意,怎的这也忍不得了?”

    店小二叹了口气,只将手中银钱摊开来,道:

    “掌柜的,你道这是什么?”

    掌柜见着一惊,忙拉了店小二至一旁角落,低声道:

    “敢是他贿赂与你,要你带他出去?”

    不待店小二接话,掌柜又接着道:

    “可不许!他哥哥出门时特意叮嘱了。左右,付房钱的是他哥哥,你可别因小失大,贪图小利!快将这几贯钱还回去!”

    店小二一时面色尴尬,方知掌柜是误会了。

    他遂道:

    “掌柜的也太小看我了!在状元楼许多年,这点道理总还是懂。小的同你讲,祁小郎君给的钱,是要小的帮忙买物件来着!”

    话及此处,掌柜方松了一口气。

    他直起身子,抱着算盘,眯眼道:

    “既是要你带个物件,自替他买来就是。别以为我不知,你们长日靠这个赚打赏,且美着呢!怎么,你还一副为难模样?”

    店小二摇摇头,凑前道:

    “掌柜的可知,他要小的带何物?”

    “何物?”掌柜想起七娘的模样,娘里娘气的,只憋笑道,“不会是胭脂水粉吧?嗯,那祁小郎君的做派,我倒也信得!”

    “这都什么呀!”店小二急得直甩袖子,“您是不知,他要我买香烛、白纸、针线、金剪……对了!还有纸钱与浆糊!”

    说道急色之处,店小二只摊开手,手背对手心地拍打起来:

    “掌柜的您说,这叫什么事啊!我父母尚在,还不怕个忌讳么?”

    掌柜闻言一愣,看向店小二手里的钱,只深蹙眉头,一时解不得个所以然。

    他遂问道:

    “敢是他家死了人?”

    店小二方应声:

    “莫管是否死了人,也总不该在咱们店里祭拜啊!多不吉利!还让小的沾这些东西!”

    掌柜朝七娘房门看了一眼,摆手道:

    “从前有发丧的人家路过,咱们也没说过不收留的话。况且眼下逢着战乱,死伤者何其多也!到底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你家中有父有母,确是为难了。”

    “可不是嘛!”店小二只一脸无奈。

    掌柜看了看他,方道:

    “罢了!你把钱给我,我去替他卖。左右,我父母多年前就驾鹤西归,没那些忌讳!”

    “哟!”店小二一惊,“看不出,您还真个是古道热肠啊!”

    掌柜轻叹一声,只道:

    “开这旅舍这些年,形形色色,人情离散,也见得多了。浊浪滔滔,俱是黄河浪里人。江湖之中,能相互帮衬着,便帮一把吧!想来,他兄长是顾及着咱们忌讳,不好打点白事。祁小郎君此举,也算全了他兄弟二人的思亲之心。难得啊难得!”

    听掌柜言罢,店小二心头也颇是感慨。当年走投无路,投奔至此,也全仰仗了掌柜收留。

    如今学些眉眼高低,迎来送往,到底是一份安稳的日子。

    卖冥物的店铺离此处不算近,多是偏僻狭窄的街道。近黄昏时,掌柜方才提了一篮子回来。未免别的住客忌讳,也只拿边角布遮了。

    七娘在屋中呆坐了一整日,陈酿留下的早点亦分毫未动。

    她只觉脑中的思绪绞成一团乱麻,束缚着自己,不能动弹,亦无法呼吸。

    昨夜的小雨早停了,可街上依旧湿漉漉的。潮湿的气息自窗棂间涌入,梅雨时节,满屋子都是发霉的气味。

    七娘有些不习惯,只椅坐在床沿,双手抱膝。

    她无法面对这样的季候,四周湿漉漉,黏腻腻的空气,便似盈满了哀楚的眼泪。

    直像,许道萍的眼泪。

    她为她死了!这几个字一直在七娘脑中盘旋,似一根根真,直往心窝里刺。

    眼见着刚要麻木,却冷不丁地一颤,又觉出比此前更深的刺痛来。

    咚……咚……

    忽闻着叩门之声,七娘猛地一颤,惊恐地看向门边。

    她将足尖放在地上,正要起身,却又蓦地犹疑了。她在害怕,怕所来之人是陈酿,怕自己不敢面对他。

    “祁小郎君,”掌柜的见她不应,遂唤道,“你要的东西,给你买回来了。”

    闻听是掌柜的声音,七娘愣了半晌,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双手撑在床沿,极力支着软塌的身子,细细缓了缓气息。

    一时开得门来,掌柜却蓦地惊愕万分。

    只听他道:

    “不过一夜功夫,小郎君怎的这般憔悴?”

    七娘抬眼,敷衍地看了看,方接过提篮,就要关门。

    掌柜一个激灵,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霎时又想起今早倦意满面的陈酿来。

    只见他了然一笑,道:

    “不问了,明白!祁小郎君你可好生歇息啊,嘿嘿,否则,你哥哥该担心了!”

    七娘蹙眉看了看他,不解何意,也无心深究。

    只是,掌柜方才提起陈酿,她心下却恍然颤动,掩饰不得。

    七娘再不与掌柜过话,只一把关上房门,又将自己闷在潮湿的小屋之中。

    啪!

    那关门声不大不小,却冷漠得很。

    掌柜摇摇头,只自语道:

    “如今的小郎君啊!真是太不体面,太荒唐了!”

    说罢,他又捂着嘴,兀自嘿嘿笑了几声,方下楼打算盘去。

第五十七章 忆秦娥2

    掌柜经营状元楼多年,见过不少风流韵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偏偏两位小郎君的事,却还是少见。他心中猎奇,思及七娘与陈酿的样子,不时也笑几声。

    一旁的账房先生正与掌柜对账。从前只闻得算盘珠子上下来去之声,今日见掌柜不时发笑,却有些得慌。

    他心下奇怪,遂问:

    “掌柜的,有甚么好事?这一声声笑的!”

    掌柜遂朝大门边看了几眼,只道:

    “我看戏呢!”

    “看戏?”账房不解,“琵琶记不是昨夜里才演过么?又看甚么来?”

    掌柜见这账房先生老实,只打趣道:

    “琵琶记有何好看的?我看的,是龙阳君旧事!”

    账房先生闻言,兀自蹙了蹙眉。他上下打量掌柜几眼,也不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些。

    好不容易将昨日的账目清点毕了,账房先生收拾一番,便抱起算盘笔墨,急急忙忙地告辞。

    见他这个模样,掌柜心下正奇怪,却见大门之外,陈酿恰回来了。

    他自是喜欢看热闹的,遂上前迎道:

    “陈小郎君,这样晚才回啊!你可放心,今日我看着你弟弟,连房门也没敢让他出!”

    陈酿手中提着绮云斋的点心,跨过门槛,抱拳道:

    “有劳掌柜了。弟弟年幼,淘气得很,不得不多费些心。”

    掌柜捏着眼看陈酿,若有所思,只憋笑着嘟哝道:

    “可不是淘气么!两两折腾得这等疲倦憔悴,也太不检点了!”

    见他自说自话,陈酿方看向他,道:

    “掌柜的说甚?”

    掌柜惊了一下,方回过神来,赔笑道:

    “没,没什么!快回去吧,好生看看你弟弟!”

    陈酿见他神情奇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是懒得理会,兀自向前行去。

    方楼梯口,他蓦地顿住脚步。一时间,他只将食盒的提绳渐渐紧握,心头又暗自细细喘气。

    这座楼梯不高,十来步也就上去了。可他与七娘之间,隔着许道萍的死,岂是一座楼梯这般容易?

    他心里的结,七娘心里的结,直绞在一处。既无系铃人,也就无所谓解铃之人了。

    陈酿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行上去。他也不唤她,只缓缓推开了房门。

    江宁的天暗得早,房中已是昏昏一片,透过门缝看去,却不见掌灯。

    前头似有七娘身影,只见她端然跪在地上。那背影骄矜柔弱,却又坚毅伤感。

    房门推得更开些,隐见案头有两簇幽微烛光,虚虚晃晃,耀得整间屋子俱是不实之感。

    烛火之间似压着一页笺纸,其上几行簪花小楷。因着开门,有风灌入,吹得笺纸簌簌卷起。

    七娘闻着启门之声,身子蓦地一僵,却不言语。

    陈酿微蹙眉头,心下奇怪。进得房中,他方才惊觉,旅舍俨然成了一座灵堂。

    他四下看来,只觉心头猛被撞了一下,酸楚又沉闷。

    床头挂着一对幡,只拿宣纸粗粗卷了。案几被推至窗前,两根红烛立于其上,正灼灼燃烧,烧得人心刺啦啦地痛。

    案头压的笺纸不是别的,正是许道萍从前的诗文。想是七娘仿着她的字迹写来。

    陈酿一时愣得说不出话。他身子一软,只靠在门上,掌心一松,绮云斋的点心盒子骤然自手中滑落。

    啪!

    点心直落在地上,声音沉闷。

    七娘闻声一惊,半回过脸来。只见她手中捧着一摞纸钱,鬓边已簪上朵新裁的白花。

    她这是……在祭许道萍!

    七娘依旧穿着小郎君的长袍,发髻却不曾束起,只拿一支素簪子撑着,松松挽在脑后。这些日子,因着女扮男装、颠沛流离,她自是长日未施脂粉。

    眼下,火光耀着一张小脸,更显得苍白而憔悴,直教人心疼。

    陈酿忽觉心下刺痛。他深深望着七娘,纵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话来。

    “抱歉。”安静的屋子中,忽闻得七娘微弱的声音,“该死在汴京的那个,原本是我。”

    陈酿垂着眸子,双手攒成拳头,心中堵了一腔心绪,只哽在喉头。

    他眼中似憋了一团火,三两步跨上前,一把夺过七娘手中的纸钱,往地上狠狠砸去!

    思忆里,陈酿还从未如此情绪外露过。

    七娘到底有些怕,只将双手相互紧握。

    陈酿凝视着她,扶上她的双肩,神情中压抑着愤怒。

    只听他咬牙道:

    “该死的不是萍娘,更不是你!是金人!是南侵大宋,毁我河山的金人!”

    七娘一怔,瞳孔颤了颤,只跌坐在地。

    她默然垂下头,心中百感交集。他所言不错,该死的是金人。可这与他们三人的纠葛,却是两码事。

    七娘双眼挣得通红,一手抓着地板,一手抓着袍子,只道:

    “酿哥哥,可他们的名册上,是我!许姐姐她,是为了保我才挺身而出!你明不明白!”

    他怎能不明白呢?

    许道萍自是为了还恩于谢家,拼尽一命,是何其无辜?然而七娘,亦是何其无辜啊!

    陈酿强睁着眼,包了一汪热泪,拼力不叫它落下。

    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偏偏此时,太多的情绪压在心头,揉作一团。

    他看向七娘,她的心结直教他无能为力,一时四目相对,自是欲语泪先流了。

    陈酿叹了口气,拾起被他摔在地上的纸钱,低头道:

    “这不是你的错。”

    说罢,他又抬起一双朦胧泪眼望向窗外,只幽幽道:

    “想来,她芳魂有知,亦不愿咱们是这等模样。”

    七娘缓缓看向陈酿,只觉他眼中的神情,是自己从不曾见过的。那般神情中,有温柔,有坚毅,有信仰,断不是她谢七娘思之所及的东西。

    她垂下眸子,心中被失落与愧疚填满,只叹道:

    “那时,酿哥哥若不是接我来,或许,是有机会护着许姐姐吧?”

    陈酿闻声,一时怔住了。

    会么?

    那个时候,他或许能将她藏在谢府某处,不被金人发觉。或许,能带她逃出汴京……

    真的会么?

    他不知道。

    陈酿垂下头,愣然望着手中的纸钱,忽自嘲地一笑,道:

    “蓼蓼,人生之事,过了就过了,是由不得假设的。”

    七娘深深凝视着陈酿,心下猛地刺痛。

    纵然容不得假设,容不得重来,可在他心里,依旧是放不下的吧……

    或许,他从来就不曾放下。一直以来,不过是七娘一厢情愿地鸠占鹊巢。

    她亦学着他的模样,自嘲一笑,只道:

    “到底,还是我欠许姐姐的。”

    “酿哥哥,”她又轻声唤,“若死的是我,今日许姐姐在侧,你的眼泪,还会不会流呢?”

第五十八章 忆秦娥3

    只见七娘一双澄澈眸子,直望向陈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泪眼朦胧,面上尽是未干的泪痕。

    那一刻,她的眼中没有国仇家恨,没有对故都汴京的眷恋。唯一有的,只是来自内心深处,最纯粹的质问。

    陈酿亦转过头看向她。霎时四目相对,无语凝噎。

    天色越发暗沉,烛火依旧摇曳。晃上窗棂,正映出两个不浓不淡的影。虚虚实实,难以捉摸。

    七娘哪里是问他的眼泪呢?她分明是叩问他的心。

    可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若身旁是许道萍,七娘是死于金人之手的人,自己会是怎样的心绪。

    但这些假设,皆是不成立的。正如他自己方才所言,人生,是容不得假设的。

    陈酿深吸了几口气,直视七娘。适才的哀楚满怀,愤怒愧疚,已俱化作了神情中的坚毅。

    只见他正色道:

    “蓼蓼,你不会死。没有这个‘如果’,我不许有这个‘如果’!”

    七娘闻言,神思有几分闪动。她一动不动地望着陈酿,眼泪也不知流了,脑子也不知转了。似乎天地静默,此刻唯他二人。

    忽一阵风过,摧得烛火微晃。

    七娘亦跟着一颤,猛看向烛火,方才被拉回神来。

    她顿了顿,抚着鬓边白花,只低声道:

    “说来,酿哥哥与我非亲非故,按理,是不必管我死活的。”

    一语既罢,只见七娘神情空洞,恍然间,是从未有过的游离与疏远。

    陈酿猛打了个寒颤,压着声音斥道:

    “你胡说什么!”

    “况且,”七娘叹息一声,接着道,“家人北上受难,我这也是苟活。呵!原没什么意思!”

    陈酿闻言,渐渐紧蹙了眉头。

    他的声音依旧深沉,神情依旧严厉。

    只听他道:

    “萍娘拼了一条性命,谢府众人忍辱北上,便是为了听你说这样的话么!”

    陈酿少有如此厉色地与她说话。七娘心下不知作何感想,只不住地垂泪,又紧咬着唇。

    她默了半晌,方道:

    “太累了!我以为我可以撑,我以为我可以忘了汴京的一切,重新过日子。但酿哥哥,我做不到。你我都知道,不论许姐姐的死,或是家人的受辱,我心里终究过不去的。真是,太累了!酿哥哥,我乏了!”

    想来,她大表姐与大表姐夫本是帝后之尊,如今也不过是金人的阶下囚。更莫提谢府众人了!

    有时她梦中哭醒,背着陈酿,却是想也不敢多想半分。

    七娘依旧跌坐在地,撑着地板,她近乎哀求地望着陈酿。

    陈酿的情绪亦不大好,他咽了咽喉头,只道:

    “你以为只你一人于心不安么?只你一人累得撑不下去么?我堂堂七尺男儿,十年寒窗,眼看着故都付之一炬;眼看着……”

    他一时哽咽,只望向案头一对红烛,久久不能言语。

    过了许久,只听陈酿一声轻笑:

    “有时真个觉着,百无一用是书生!”

    “酿哥哥……”七娘蹙眉轻唤。

    陈酿叹一口气,扶直了七娘的身子,凝视着她道:

    “谢蓼,便是你此刻死了,你许姐姐能回来么?你的家人能安然归宋么?还有汴京,能恢复如初么?”

    陈酿这三问,倒是问得七娘不知如何答话,只作一番愣然。

    她无奈摇摇头,只道:

    “可我什么也没有了。酿哥哥,我是个一无所有之人!”

    回想过去的日子,她先是没了蔡云衡,没了王绍玉。而后没了谢府,没了汴京。上天给她的一切,尽毫不保留地收回了。

    只怕,迟早有一天,陈酿亦会离她而去……

    陈酿缓了缓神色,不似方才那般严厉,只柔声道:

    “你这样说,是置我于何地呢?我说过,无论何时,皆不会丢下你。”

    七娘敷衍地笑了笑,又看了眼祭祀的烛火:

    “你我非亲非故,别许那样大的诺!”

    “我是你先生!”陈酿正色道。

    七娘抬眼看了看他,低声道:

    “呵,先生?三郎曾说,每年上元皆要陪着我;父亲亦说过,要给我一世的衣锦荣华,他们俱没做到。先生,又何必说那样的话呢?”

    窗外又闻着雨点敲打之声,黄梅时节家家雨,万般愁情粘腻在雨里,越发难以排遣。

    陈酿深吸一口气,忽抬眼逼视着七娘,正色道:

    “你别忘了,你父亲曾将你许配与我!”

    提及此事,七娘心头又猛一阵刺痛。

    只听她缓缓道:

    “可你拒绝了。”

    “那如今呢?”陈酿依旧正色,“这个婚约,你要是不要?”

    七娘猛然一怔,似乎还不及反应他说了什么!她脑中骤然嗡嗡作响,盘桓眩晕,不知天地何物!

    陈酿又道:

    “你若要,那我只告诉你,从今后再不许说一无所有的话!也再不许轻言生死,教人忧心害怕!”

    七娘依旧似在梦中,只愣然望着他,一语不言。

    陈酿看了看她,接着道:

    “这个婚约,你若不要,那我之后说的话,你更要一字不漏地听好了!”

    他缓了缓,待七娘稍稍回神,方道:

    “你永远不是一无所有!即便真到了那一步,身边人事尽数远去,你还有你自己!谢蓼,从来不是谁的依属。不是谢府的谢蓼,更不是陈酿的谢蓼,你首先是你自己!你与生俱来的贵气,你后天习得的才学,还有你的赤子之心……你岂能说,自己是一无所有?”

    陈酿说罢,屋中霎时一片鸦雀无声。

    七娘屏住呼吸,仔细听他说完。这般醍醐灌顶,当头棒喝,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怔了一瞬,半晌说不出话。

    原来,他提及婚约,并非是可怜她无依无靠。她的酿哥哥,她的小先生,正是要将这番道理讲给她听。

    他要她知道,人活一世,当以思想之独立为首。尤其在这乱世之中,才能不被千般情绪左右,做一个志坚之人!

    “酿哥哥,我明白了!”七娘仰面看着他,再不是方才那般落寞神情。

    这并非苟活,恰恰是带着家人的希望而活,再报以世人希望。

    所以,她的活,他们的活,于某种程度而言,是一件功德无量之事。他们不仅要活,更要活得精彩,活得骄傲!不辜负家人,亦步辜负自己!

    陈酿见她颇受点拨,亦欣慰地点了点头。

    至于那个婚约……

    他既提了,七娘心下难免有些波动。难得他自己说来,要不,便浑水摸鱼地应下?

    七娘又怯怯地看了他几眼,只道:

    “酿哥哥方才,提及那个婚约,问我还要不要的话;眼下,还作数么?”

第五十九章 寻梅1

    陈酿一愣,本当她明白了道理,便不会提这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到底是小娘子家,多少有些矜持。可对面之人是谢七娘,那个最任性妄为的女学生!

    只是话已出口,陈酿方点头道:

    “自然作数。一切在你,我自依从便是。”

    闻听此言,七娘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来。她强压着激动的神色,只沉吟了一阵。

    过了片时,七娘忽深吸一口气,只听她道:

    “我……”

    话刚出口,她又忙咽了回去。

    默了半晌,七娘方道:

    “还是不要了吧!”

    骤然听她这般说,陈酿倒有些不知所措。她对陈酿有意,是谢府上下,人尽皆知的秘密。

    这会子,分明是个大好机会。况且,旧日婚约是陈酿自己提起,断不会赖掉。怎么,她却说不要?

    话音刚落,七娘也有些懊恼。好好的机会,便白白被自己打了水漂!

    不过,趁人之危的婚约,她谢蓼也断不稀罕!

    只见七娘仰面看向陈酿,颇有一番大家闺秀的傲气。

    她道:

    “酿哥哥曾拒我一回,眼下,我也拒酿哥哥一回。咱们两清了!”

    七娘说罢,却在心中暗暗对自己道:谢蓼要的,不是一纸婚约,是陈酿这个人,这颗心!

    总有一日,她会是真正的谢蓼。不是谢府的谢蓼,不是陈酿的谢蓼。到那时,她才是情思独立,配得上他之人!

    陈酿嘴角泛起浅笑,心中很是感慨。七娘拒了婚约,才是将他方才的话真正听进心里。

    到底,如今的她,与从前那个只知任性妄为的小娘子,是大不相同了!

    七娘撑着地板,又端直跪立。南方湿气重,地上难免寒凉,她双膝有些发颤,却依旧跪得规规矩矩,礼仪周全。

    她拾起地上散落的纸钱,又将案下藏着的铜盆抽出来。

    只听她向陈酿道:

    “许姐姐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既来了我家,与交得我几年姐妹之谊,于情于理,自当送一送她。”

    七娘垂眼看向手中一把纸钱,又叹道:

    “许姐姐生前,是个知礼知仪的人。我如今唯一能做的,是让她走得更体面些。”

    陈酿望着案头一对红烛,比之初进门时,已燃了好大一截。他静默着点了一下头,只兀自叹了一声。

    他又看向七娘,见她端端跪着,却有些心疼。

    陈酿遂起身步向床头,抽了个软垫,只道:

    “地面湿寒,且垫一垫吧!”

    七娘方转头望向他。只见他神情可靠,一只大手递过软垫,依旧是那个足以安抚人心的酿哥哥。

    她缓缓伸手接过,往膝下塞去,只锤头不语。这般境况,自然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一夜,二人再未说过一句话。

    烧罢纸钱,铜盆中还冒着零零星星的火光。烟雾笼罩之中,四下一片朦胧。

    这片朦胧里,有的东西,涅而生,便似这暗夜里的星星之火。

    有的,则似是破壳而生的新芽,谁也不知能滋长出什么。

    而有的东西,却在千锤百炼中烧成舍利,沉在心底最深的地方,以情供奉,千年不化。

    次日一早,徐秣不出所料地来状元楼做生意,顺道送来了陈酿的早点。

    这一回,他却厚着脸皮向陈酿收了钱。

    只听他道:

    “陈兄,吃得起绮云斋的人,还在乎这点小钱?”

    陈酿丢了几个铜板给他,方笑道:

    “你今日莫缠着我改文章,我与弟弟还有正事,快回去吧!”

    徐秣握住铜板抛着玩,一面朝房中探头,嘟哝道:

    “总说弟弟,弟弟的,却也不曾见过!”

    “看什么看!”陈酿摇摇头,早见识过他的嗦与死缠烂打,遂一味地将他往外赶。

    不提防间,陈酿竟“啪”地一声便关了房门。

    只听他隔着门又道:

    “徐兄,对不住了!我与弟弟用饭先!”

    徐秣吃了闭门羹,却也不恼。这恃才傲物的人,谁还没个脾气!况且,还是当年名震汴京的陈酿!

    他摇头笑笑,遂兀自去了。左右,身上揣着今天赚的孔方兄,才是最踏实安心之事。

    陈酿捧着点心入内,七娘已然端坐在案前。

    也不知是否因着昨日心结得解,她今晨起得早。不仅梳洗毕了,还余得时间翻了几页书卷。

    陈酿很是欣慰,只道:

    “蓼蓼,用早点了。”

    七娘应声间,已倒了两盏茶。

    她又看了看门外,问道:

    “又是那个送早点的?似乎姓徐?”

    陈酿捻了一块梅花糕,方回道:

    “你倒听得清!”

    七娘双手握起一块桂花拉糕,掩面笑道:

    “前日假寐之时,我都听着了!”

    说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不论从前还是如今,她每每装睡,都不曾逃过陈酿的法眼!也真是奇怪了!

    陈酿侧目而视,只笑了笑:

    “下不为例!这般装睡不理人,该多教人担心?可不许如此了!”

    “是!”七娘故作正色地应声。

    说话间,因吃得有些急,竟也噎住了,只猛地呛了两声。

    陈酿一惊,忙行至她身侧,拍着她的背顺气,一面又端起案头茶盏:

    “吃口水先!都多大了,还能被点心呛着!又没人与你抢!”

    他说的虽是斥责言语,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与心疼。

    七娘接过茶盏,抿了两口,这才缓过神来。她眼圈被呛得有些发红,一副楚楚可怜之态。

    她方放下茶盏,又转头看了陈酿几眼,试探道:

    “酿哥哥,是在心疼?”

    陈酿面色有些尴尬,回避着她的眼神,只坐回案几对侧。

    “你吃慢些!”他嘱咐道。

    谁知,七娘却狡黠一笑,双手撑着案几,忽地探身到他面前。

    她渐渐收敛了笑,嘴角却依旧含着笑意,只缓缓道:

    “慢,慢,吃。蓼蓼听话的。”

    说罢,七娘方才安静落座,兀自吃起桂花拉糕来。

    陈酿看她一眼,方正了正袍子,又理了理衣襟。

    他干咳两声,遂道:

    “昨日,我去了回江宁的论学集会。见着一幅画。”

    七娘这回倒是细嚼慢咽了。她抬眼看向陈酿,问道:

    “什么画?”

    陈酿沉吟一阵,方道:

    “你父亲的画。”

    谢诜的画!

    七娘猛地一怔,直直看着陈酿,久不能言语。

    自二人南逃以来,除了随身的物件,哪还见过家人的东西呢?千里相思,纵然只能睹物思人,也是聊胜于无啊!

    陈酿接着道:

    “是那幅《江山独秀图》。如今正为江宁知府赵明诚大人所藏。”

    只见七娘一脸惊愕:

    “赵伯伯?”

第六十章 寻梅2

    赵明诚此人,七娘如何不知呢?

    她虽不曾见过,可赵明诚与父亲常有书信往来,父亲又时常提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于七娘而言,也算个极为熟悉的长辈了。

    况且,自七娘入太学后,赵氏夫人李清照还曾与七娘写信,以资鼓励。眼下骤然听闻,七娘心下亦是颇多感慨。

    她遂拉着陈酿问:

    “如今的江宁知府,竟是赵伯伯?从前,他与李婶婶僻居青州多年,父亲还好有一番挂心呢!”

    七娘思忆了半晌,又道:

    “那幅《江山独秀图》,我倒有些印象。那时,我才随酿哥哥念书不久,父亲见我颇有进益,还让我于画上点了几朵红梅。说是要请赵伯伯指点来着!”

    陈酿点点头,方道:

    “只是,当日论学之时曾听人说起,赵大人多是拿古人书画、金石,以供品评。不知为何,那日却拿出你父亲的画作?”

    七娘将手肘搁在案上,半支着头,思索半晌,只道:

    “想来,赵伯伯如今守着江宁重镇,一来是感念汴京之祸,二来是思念故旧?”

    她如此说来,却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在陈酿看来,赵明诚此举,倒像是别有用意。

    忽而,他脑中一个闪念。陈酿默了半晌,又转而看向七娘。

    只听他道:

    “我记得,前两日你当过一方紫铜手炉。是你常日用的,其上还有谢氏府印。”

    七娘回忆起那日的情景,当铺的郝掌柜像是对谢府之物有着别样的兴趣。

    她点了点头,也不知陈酿为何忽而问这话。

    陈酿方点头道:

    “这就是了。”

    七娘一脸不解,一双大眼直望着他:

    “是什么来?”

    “你赵伯伯颇喜金石文物,这些东西于乱世之中必多有典当,他自然与城中当铺交情匪浅。”陈酿道,“想来,他是见了那紫铜手炉,疑谢府有后人尚在,故而拿出你父亲的画,试探一番。”

    江宁的治学之风极盛,论学集会这般热闹大事,市井之中也多喜议论。

    在其上拿出谢诜的画,若谢府后人真在江宁,必会注意。有心之人,还会登门拜访。

    七娘忽忆起,那日当铺之中,除了郝掌柜,帘幕后还有位做学问的长者。

    莫非,那便是赵伯伯?

    七娘遂将此事与陈酿说了,又道:

    “如此说来,赵伯伯正寻我?”

    陈酿点点头,神情中蓦地染了一丝落寞:

    “想来,是**不离十的。”

    “不对!”七娘忽道,“赵伯伯既有心相寻,为何在当铺不与我言明?”

    陈酿见她一副直肚肠,遂解释道:

    “他如何能贸然相认?如今他身在高位,你若非谢府后人,反是个别有居心的,岂不是教你赵伯伯骑虎难下?”

    七娘方点点头。这道理她懂,便似从前赖上谢府的顾显!虽不足为惧,可对付这等没皮没脸的狗皮膏药,也总是要费一番心力!

    陈酿看了看七娘,心道:赵明诚既有心寻谢府后人,行事又如此谨慎。是否,还真是个可靠的故交?

    初来江宁之时,陈酿也曾想过,是否该将七娘托付与赵大人夫妇。江宁府衙之内,虽不若从前的锦衣玉食,到底,是比跟着他南下漂泊强上许多。

    从前不与七娘提起,自是怕她寄人篱下,日子难过。

    可如今,是赵明诚主动相寻,想来必会善待有加。与陈酿忧心之处,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陈酿轻叹了一口气,振了振精神,方笑道:

    “既然此处有你父亲的旧物,不如,咱们前往拜见一番?”

    七娘一怔,道理虽不错,可陈酿的神情,总让她觉着心有不安。

    她犹疑半晌,方道:

    “不过,我出生之时,赵伯伯夫妇已然去了青州,从未见过我。如今骤然登门,又以何为凭呢?”

    七娘又挑眼看了看陈酿:

    “不若,算了吧?咱们直回扬州去!”

    她的话听上去很是没道理。此处有谢诜旧作,赵明诚又是故交,不论于孝道,或是于礼节,断不该如此不闻不问的。

    况且,赵明诚到底身为江宁知府,或许从他那里,还能探得些谢府众人在金地的消息。

    要说七娘不想去,也绝非真心。只是,陈酿的神情,似有更深的思虑。她隐约能猜着,却又不愿承认,只好一味回避。

    陈酿哪知她心中绕了这些弯,只道七娘如今落魄,不愿与故人相对。

    他遂道:

    “你别怕,我只陪着你就是了。”

    七娘一动不动地望着陈酿,神情很是认真,只听她一字一句道:

    “当真,一直陪着我么?”

    陈酿怔了怔,转而温润一笑,又揉了揉她的发髻,只道:

    “自然。”

    眼下对赵明诚的猜测,不过源自二人的臆想。江宁府衙中究竟是个什么境况,是否值得托付,也总要亲身看过才知。

    再者,他心中兀自想着周全之法,七娘愿不愿还两说呢!这孩子,又固执,对他又依赖得很!

    陈酿暗自思索一回,到底事关七娘,不得不慎之又慎。

    用罢早点,二人拾掇一番,遂打算着往江宁府衙登门拜访。

    七娘自然还做小郎君打扮。二人商量着,先只说是汴京学子,待看看赵明诚的反应,才决定是否相认。

    毕竟素未谋面,二人又在逃难中,难免多防备些。

    江宁的街市一如既往的热闹,人群往来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似乎一切痛苦都能消融在这片热闹里。不论是国破,或是离散。

    七娘心头记挂着父亲的画,也不曾东瞧西瞧。她只紧紧拽着陈酿的衣袖,似个小尾巴般跟在他身后,一步也不愿落下。

    陈酿侧头看她,倒有些被她的紧张神色逗乐。

    他低头笑道:

    “纵观江宁街市,岂有这般粘人的小郎君?”

    七娘仰面瞥他一眼,只暗自低语:

    “我才不放呢!你若跑了,我找谁评理去!”

    陈酿听她嘟哝着,却听不清。

    他蹙了蹙眉,只道:

    “自说什么呢?可是骂我来?”

    七娘却轻哼一声,嗔道:

    “粘人的小郎君嘛……江宁过去没有,从今便有了!”

    陈酿闻言,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七娘只一脸正色,不服道:

    “你这人,又笑话我来!是酿哥哥说,不论何时,绝不会丢下我不管。这才是不丢下呢!”

    陈酿本兀自憋笑,听她言语,却又有些黯然伤神。

    他遂玩笑道:

    “只怕有一日,是你丢下酿哥哥啊!”

    他自不会丢下她。

    可江宁府衙,总是更安稳更舒适的去处。待她感到了安稳的好,也不知是否会乐不思蜀,就如此留下了……

第六十一章 寻梅3

    此话既出,七娘却骤然停下脚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见她腮帮子涨得圆鼓鼓的,直瞪眼望着陈酿。

    陈酿见她又闹脾气,嘴角拂过一笑,微斥道:

    “不过与你玩笑,却又认真来!”

    七娘依旧目不转睛地仰面直视。

    她蓦地黑了脸,腮帮子憋下来,冷淡神色中带着更深沉的怒气。

    只听她正色道:

    “这样的玩笑,开不得的。”

    陈酿见她果然当了真,心下一慌,倒有些手足无措,还夹杂着莫名而来的暗喜。

    一时间,他也不知是否该行走,手也不知往何处放!只隐隐觉着有些丢人。

    从前在七娘跟前,不论遇着什么事,他也是立得起,撑得住的!身为她的师长,便是眼见了汴京的大火,尚还能存得一丝理智。

    这么这会子,她不过一句闹脾气的言语,反倒四两拨千斤,叫他不知所措起来?

    陈酿缓了缓心神,忙好言相劝:

    “这厢与你赔个不是,是酿哥哥说错话了!”

    说罢,他遂端然作了一揖。

    七娘只负手而立,一副很是受用的模样,倒跟她是先生似的。

    待陈酿行过礼,她方举起食指,指向陈酿,严肃道:

    “下不为例!”

    陈酿闻听这四字,却略怔了怔神。从前七娘犯错,他说得最多的,便是这句“下不为例”。

    谁知,这孩子倒是记着仇,如此奚落于他。

    见陈酿哭笑不得的样子,七娘竟掩面轻笑了一下。才笑两声,她又猛地咽了回去,只憋笑着不能言语。

    这一笑,却笑得人心头直发颤,又有些发慌。

    陈酿忽忆起那夜郓王府夜宴,七娘隔着水帘,侧身而立,亭亭无方。与眼下,是同样的动人。

    他兀自感慨,脱口而出:

    “好一个,清光似照水晶宫。”

    七娘且笑着,闻听这句诗,只蓦地一愣。这不是表姐的夜宴之上,二人集唐所得么?如今念来,倒是感慨万千,别有滋味。

    七娘低头笑了笑,猛将手掌在他眼前晃:

    “白日里呢!何来个‘清光似照水晶宫’?酿哥哥竟也学会这等谬论了,待我好生掰一回谎!”

    她手一晃,倒晃得陈酿眼皮直闪。

    他一把轻抓下她的手腕,只道:

    “却又淘气了!”

    女子的手腕纤细而柔婉,恰似无骨而生。轻了怕抓不住,重了又怕伤者人。

    陈酿微微一怔,竟抓着她的腕停在半空。

    七娘心头猛地落下一拍,神情不自主地闪烁。她轻喘着气,一瞬抽回了手,只将手腕负于身后,握在掌中,慌张地转。

    陈酿掌心霎时一空,那手腕正似一条小白鱼,毫无征兆地,滴溜溜地游走。唯留下粘腻腻的水气,直教人心神摇曳。

    他的手掌在空中停了半晌,待回过神,才有些慌乱地收回。

    二人皆回避着对方的眼睛,神情闪烁。

    陈酿干咳了一声,方道:

    “天不早了,咱们快些行吧!还去拜访你赵伯伯呢!”

    “是,是了!”七娘愣愣地点头,转而又故作高声道,“去访赵伯伯呢,看父亲的旧作!”

    说罢,七娘只习惯性地拉起陈酿的衣袂便要走。

    谁知才刚触上,她忽而惊觉,却又猛地抽回手,只腆着脸笑道:

    “酿哥哥先行,我,我紧紧跟着就是。”

    陈酿侧头审视着她。只见七娘一张小脸羞得绯红,骄矜又教人怜惜。

    他转而一笑,也不顾大庭广众,只将七娘的手腕反手一握,拉着便朝前头行去。

    想来,这是他此生最任性的时候了。

    七娘着实一惊,只亦步亦趋地跟着,一面傻愣愣地唤:

    “酿……酿哥哥……”

    陈酿倒是悠然。他一面行,一面回头道:

    “怕丢了!”

    七娘闻声一怔,转而又低下头去,只轻咬着唇,似笑非笑。

    二人行在路上,七娘只觉是南渡以来从未有过的轻快。

    状元楼离江宁府衙不算近,慢悠悠地能行上半个时辰。可二人至江宁府衙门前时,七娘竟觉不到半刻!

    她一时甩了甩头,当真是脑子坏了!

    至此,陈酿方才放手。二位小郎君执手而入,总是太不像了些。

    门边的衙役见有人来,其中还有位娘里娘气的小郎君,着实惊了一瞬,只觉他们的赵大人料事如神!

    昨日赵明诚唤了他们去吩咐,只说今日许有人来访,还是为娘里娘气的小郎君,叫多留意着。

    谁知,一大早便见着正主了!

    陈酿与七娘也谨守着读书人的礼数,方齐齐作揖道:

    “江宁儒生二人,前来拜访赵大人,还请官爷通报一声。”

    衙役将二人上下打量一番,亦回了个揖礼,想来,也是个念过书的。

    他方道:

    “二位小郎君且先进来坐坐,我这就请大人去。”

    陈酿与七娘面面相觑,还以为多少有一番刁难,谁知却这般容易!

    进得江宁府衙,只觉文气颇重,似一方精致雕琢的小园林,倒不见寻常府衙的威严阴森之感。

    想来,文人坐堂便是如此,何况赵明诚这般当世大家呢!

    七娘与陈酿方落座,只觉这桌椅也颇是讲究。一时上得茶来,只见茶汤清润,叶片舒展。

    七娘吃了一口,一下子便尝出,正是明前的狮峰龙井!从前在谢府时,父亲最爱吃这个,她虽不喜,却也跟着吃了好些。

    只是南渡以来,莫说好茶,有时连清水亦是难得。如今品得旧味,不得不教人感慨万千。

    陈酿也尝出这茶来。他转眼看向七娘,见她发愣,遂轻唤道:

    “蓼蓼?”

    七娘闻声,方回过神,只放下茶盏,笑着叹道:

    “许久不曾吃口好茶,一时间,倒有些不惯了。”

    她言语虽是无心,可陈酿闻着,心下却有一番刺痛。七娘本是娇养而生的世家贵女,说出吃不惯好茶的话,怎能教人不心疼呢?

    到底,是跟随他漂泊所致啊!

    二人心中各有感慨,却皆不为对方所知。

    正发愣间,只听屋外传来脚步声。七娘与陈酿转头瞧去,来人正是赵明诚!

    他身着一件燕居春袍,腰间丝绦的系结很是讲究。头上一方寻常襦巾,飘带轻飞,更显出一分风流与不羁来。

    许是青州闲山闲水,分明与谢诜一般年纪,赵明诚却养得性情洒脱,断无谢诜一般压人的官威。

    赵明诚抱拳而入,见着七娘自是情理之中,当日当铺那小子,可不正是他么?

    可眼前的陈酿,却教他蓦地一惊。

    赵明诚遂向他笑道:

    “这位小郎君我认得!昨日论学,坐在张政身边,是也不是?”

第六十二章 寻梅4

    陈酿方起身行礼,七娘亦跟着站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听陈酿道:

    “大人好记性。学生姓陈,昨日听罢大人讲学,心下倾慕,特带了弟弟来请教一二。”

    说罢,陈酿又行一礼:

    “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说话间,赵明诚已然坐下。在小辈跟前,他自是不必拘束的。

    只见他大手一挥,笑道:

    “快坐下!快坐下!你二人小小年纪,怎的比我还迂?”

    七娘与陈酿相视一眼,遂齐齐坐下。

    七娘不曾见过赵明诚,只偷偷打量着。从前,他的来信,七娘多也看过。遣词造句、笔锋字体,与眼下的性子倒像得很!

    赵明诚亦审视着座中二人,心中亦有防备。也不知,此二人与谢府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他吃过一口茶,方向七娘问道:

    “这位小弟弟,此茶如何?可还合口?”

    七娘见他言语和气,不同俗流,又因是父亲故交,蓦地添了几分好感。

    她遂笑道:

    “狮峰龙井,入口清润,从前家父多喜食之。”

    赵明诚正欲吃茶,闻听此语,手头蓦地一顿。

    今日他故意上了谢诜喜食之茶,若非谢府之人,断不会知晓这般细节。

    因此茶本非凡品,赵明诚遂似闲话家常般,只笑道:

    “看来,小郎君家中系是高门世家。不知令尊如今何处高就?”

    七娘与陈酿相视一眼,只故作谦逊之态,道:

    “小门小户,不足挂齿。比不得赵大人,世宦大儒,门楣高悬。学生心下佩服得很。”

    被她一通夸赞,赵明诚只弯眉笑了笑。像是对着自家晚辈,虽不信来,却也很是受用,甘之如饴。

    他将七娘与陈酿打量了一番,这才将二人看清。那位兄长,俊逸温润,自是读书仕子的气度。

    而那位小些的弟弟,却更得世家贵气。他举手投足间,又染了分书香家的文气。当日在当铺,灯火昏暗,又隔着帘幕,赵明诚自不曾看仔细。可眼下瞧来,若说是谢诜后人,他定然不疑的。

    他们这般的世家大族,身上的气度,是几代传下来的。便是有人鱼目混珠,绫罗绸缎之下,唯有世代熏陶的气度,学无可学。

    那等小骗,哄哄街市百姓便罢了。想骗身在世家之人,却是不能够!

    赵明诚又看了看七娘,观其年纪,应是与谢家五郎君相仿。只是,谢诜信中常言五郎淘气,眼下七娘这文弱模样,却又不大像。

    至于身旁那位年长些的,思索半晌,一时倒对不上号。

    赵明诚拿不稳,也不敢贸然相认,只试探道:

    “听小郎君口音,不像是江宁本地的。却是因何到此?”

    陈酿亦有心试探,遂道:

    “我兄弟二人自汴京逃难而来,客居此处。因慕大人文采,特来采访。”

    赵明诚见对方亦似有所防备,心下倒坦然起来。真是行骗之人,恨不得直贴上来,岂会如此谨慎?

    他遂道:

    “汴京,倒有我许多故友,其中谢诜为最,也不知你们是否听过?”

    话及此处,却是再避不得了。

    只听陈酿道:

    “谢大人上辅天子,下礼贤士,汴京学子谁人不知?学生记得,昨日赵大人品评之画作,便是谢诜大人的《江山独秀图》。其笔法俊秀藏锋,颇得气韵,不得不教人观之叹服。”

    听得此言,赵明诚忍不住多看了陈酿几眼。这位小郎君,昨日论学之上一语不发,不想却是于书画极有造诣的。

    赵明诚点了点头,接着道:

    “既然小郎君得其意境,不如,我教人取出,咱们再赏鉴一番?”

    闻听要取父亲的画,七娘的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她一把抓上陈酿的衣袂,又轻又急地吐着气,一番情绪只道难以平复。

    赵明诚看在眼里,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个大的不敢说,而这个小的,必是谢府极亲近的后人。

    他的神情变得更和蔼些,又将取画的童子催了一回。

    一时取得画来,赵明诚却并不忙着展开。七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似乎见着画,便能见着父亲。

    这幅画于七娘而言,本就别有意义。其上红梅正是她亲手所点,那时,她还是倚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小娘子呢!

    七娘忽忆起当日,她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一面握着笔,一面向父亲道:

    “父亲好不容易成得好画,若是点坏了,岂不是七娘的罪过?到那时,父亲便不疼七娘了!”

    谢诜见她可爱至极,是打心尖里喜欢这个孩子,便是宠溺太过,也容不得旁人置喙。

    他遂握上七娘的小手,只傲然道:

    “点!点坏怕甚?我家七娘的画,便是点坏了,谁敢说不好?!”

    这话听着,倒比七娘更是任性。

    那时,她笑父亲言语不实,只当父亲由她撒娇哄骗,很是好欺负。

    偏偏眼下,父亲不在身旁,她才恍然明白。父亲便似护着她的高塔,多少年来,替她隔绝着世道艰难,人心险恶!

    一朝崩塌,却是致命般的痛。

    “小郎君?”赵明诚见她看得出神,遂唤道。

    七娘闻声一怔,这才将自己从思忆中拉回。不提防间,却是红了眼眶。

    赵明诚见着也有些心疼,却不得不问最后一句话。

    只见他怀抱画卷,道:

    “谢兄曾言及,这幅画最妙之处,便在几枝红梅上。”

    他又转向陈酿,接着道:

    “这位小郎君昨日也看过,你二人可知,因何而妙?”

    昨日,陈酿与众学子不过远远一观,见个大概气韵也就是了,哪能知晓如此细微之处?

    七娘依旧直直望着画卷。听赵明诚问,她只缓缓行上前去,说话自有些哽咽。

    她缓缓道来:

    “自来,点红梅多以朱砂为彩,而这幅《江山独秀图》则不然。当年,谢大人为隐‘四海’之意,特意让人寻了南海珊瑚,东海之珠。将其研磨成粉,以做画图之用,工序繁复自是不提。”

    七娘强压着心头的激动,接着道:

    “这图上几朵红梅,正是珊瑚与珍珠点得,断非诛杀俗物可比。更难得的,红梅傲艳娇小,并非谢大人所作,而是出自他家小女之手。”

    七娘一面说来,一面不自主地簌簌落泪。陈酿见着,心中又一阵刺痛。

    他蹙着眉,方向赵明诚道:

    “赵大人,还有何疑虑么?”

    赵明诚闻着七娘的言语,细致之处,连他亦是不知的。哪里还有甚疑虑呢?

    他此时胸中感慨满怀,忙上前一步:

    “贤侄受苦了!”

第六十二章 寻梅5

    七娘见他行来,倒是有些慌,只蓦地退后一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抿着唇,思索半刻,方行了个万福。

    见她行女子之礼,赵明诚一瞬有些反应不及,只愣在原地,也不敢动。

    他又将七娘细细打量一番,骄矜纤柔之处,确不像个小郎君!

    只听七娘含泪道:

    “赵伯伯,谢氏七娘谢蓼,拜见赵伯伯!”

    听她自报家门,赵明诚方恍然大悟!难怪她对那幅《江山独秀图》那样熟悉,信手拈来。

    原来,眼前之人便是当日点红梅的谢七娘子!

    赵明诚虽为长辈,只是初次相见,却不好相扶。

    他心绪自有些激动,双手向上抬了抬,和气道:

    “原是七侄女,快莫多礼,快莫多礼!”

    七娘只低着头,一时故旧相认,只觉心口堵了一团委屈,难以派遣。

    陈酿见她久久不动,有些担心,遂唤道:

    “蓼蓼?”

    七娘闻声一怔,方才起身。只见她一双大眼,已然被泪水渍得通红。

    她在陈酿身边端然立着,这种时候,似乎只有靠着酿哥哥,方才好些。

    见她这等可怜模样,一身粗布衣衫,脂粉不施,赵明诚亦是心有不忍。他本是性情中人,霎时间竟也有些潸然。

    他忙半背过身子,悄悄抬袖拂一回眼泪。罢了,又理了理衣衫,方才回身。

    到底是在小辈跟前,便是思念故友至极,也不得不端出个长辈的架子。孩子们自是任性感怀,乱了方寸,他却不能如此。

    只见赵明诚看向陈酿,又道:

    “若我所猜不错,这位便是七侄女的先生,太学生陈酿吧?”

    陈酿方恭敬行过一揖:

    “赵大人慧眼,正是学生。”

    赵明诚点了点头,亲自上前扶他起身:

    “说来,你我尚有同门之谊,况你才学冠绝,再莫如此多礼了。”

    陈酿见他性子洒脱不羁,也自点头应下,不多言语。

    一番故旧相认,几人只道难得。赵明诚又问起他们何时到的江宁,又怨他们不早来寻他,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说话间,陈酿与七娘方随他往内厅去。一时坐定,二人又将如何逃离汴京、如何渡船而来、为何传说七娘身亡,皆粗粗与赵明诚说了一回。

    一路苦难,虽着力敷衍,可赵明诚心下又如何不明白?

    陈酿一位身无长物的年轻后生,带着七娘一介小娘子,途中艰险,稍稍一想,也不由得教人老泪纵横。

    赵明诚又揩了一回泪,只自嘲道:

    “想是老了,听人说话越发易感。”

    七娘看向赵明诚,惹他忧心,却也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她此来还有更要紧之事,那便是探听谢府众人的消息!

    “赵伯伯,”她唤道,“七娘有些话,想要问一问。”

    七娘是谢诜唯一留在宋境的孩子,因着从前情谊,赵明诚自然也视若珍宝。

    他忙回道:

    “你要问什么,只要赵伯伯知晓,必定知无不言!”

    陈酿看了七娘一眼,自知她要问什么。南渡以来,她每日挂心的,可不就是家人的命运么?

    只听七娘道:

    “七娘想着,赵伯伯既为江宁知府,不知,是否有我家人的消息?想那金蛮子凶残,我父母亲眷皆被俘北上,难免日日悬心。”

    她顿了顿,见赵明诚面色有些为难,又道:

    “赵伯伯不必怕我伤心,若有消息,直言便是。不论是活,或是……或是死……那皆是七娘要承受的!”

    赵明诚见她一片赤诚,神情中带着寻常小娘子少有的坚毅。

    他轻叹了口气,方摇头道:

    “令尊与家人的消息,我也时时打探着。只是,江宁偏安,得个金营的消息,却也并非易事。不过七侄女,若赵伯伯得了消息,必定第一个与你说。”

    七娘面上难掩失望,只得讪讪作罢,低着头不再言语。

    陈酿与赵明诚相视一眼,两两心下了然。

    金蛮子本就指着此事羞辱大宋,对于战俘的消息,应是源源不断才对,又哪会丝毫不闻呢?

    想来,谢府众人必是惨状非常,他才不忍在七娘跟前言说,只好言敷衍了过去。

    见七娘一脸失望神色,赵明诚又叹一口气,遂将那幅《江山独秀图》递于七娘跟前。

    只听他道:

    “这幅卷轴,既是你与令尊所成,赵伯伯便物归原主了。虽天涯人远,见着画,聊寄孝心也就是了。”

    七娘闻声,猛地抬头。她心头忽来一阵酸楚,只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接过。

    似乎,日后再未有一幅画,如今日这般谨慎相待。

    两盏茶的功夫过去,三人又过一回话,见着天色不早,七娘与陈酿遂要起身告辞。

    还不待他们说话,赵明诚却是急了:

    “既至江宁,为何还去外边住?赵伯伯府上闲屋有余,岂差你二人的?”

    “你们住状元楼是吧?”二人不及推辞,便听赵明诚向门外吩咐,“你们几个,去状元楼将陈先生与谢七娘子的东西搬来。再回辟出两个独院,清扫一番,一应丫头小子,也只挑伶俐的就是!”

    下人们自是听吩咐办事,老爷亲自发话,他们不敢耽搁,麻麻利利地便去了。

    既已相认,留他们落脚也是情理中的事。

    陈酿遂不再假意推辞。到底,有长辈照拂着,丫头伺候着,七娘从前过惯了这样的日子,总会舒坦些。

    可七娘自有心事,只谨慎地看向陈酿。

    她心下有些慌乱,也顾不得许多,端端地便朝赵明诚行了一礼。

    只听七娘道:

    “赵伯伯,如此叨扰,七娘心中已是过意不去。不过,却还有个不情之请。”

    赵明诚一副慈父心肠,忙道:

    “这孩子!要甚么吃的玩的,只同赵伯伯将就是,哪里学来吞吞吐吐的习气?”

    七娘又看陈酿一眼,咽了咽喉头,方正色道:

    “赵伯伯,不必两座庭院,一座便够。南渡以来,我与酿哥哥同吃同睡,骤然分开,七娘有些怕。”

    陈酿自知她心中的小算盘。不过是想时时见着陈酿,未免他独自走了!

    赵明诚闻言,却是大惊失色!从前,谢诜书信之中,只说这孩子任性骄矜,很是不受管束。不承想,竟连礼法之事也毫不顾忌!

    他神色有些为难,只好言劝道:

    “七侄女啊!陈小郎君虽是你先生,可如今你已及笄,到底存着分男女大妨。你要想见他,两院相邻,说见也就见了,也不麻烦。”

    七娘微鼓着腮帮,眼波流转。

    旁人不懂,陈酿却知,她作出这幅神情,是要盘算着编胡话了!

第六十三章 寻梅6

    陈酿只蹙了蹙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明诚左右是当世名儒,对七娘的秉性也知之甚少,岂容得她似从前一般胡闹?

    陈酿拽了拽七娘,她肩头一扭,固执地别过身。他遂故作生气地哼了一声,活脱脱端起了先生架子。

    七娘这时才有些慌了。

    赵明诚哪知七娘奇巧?他只当陈酿拿先生架子压七娘,心中有些不悦。说到底,赵明诚这个长辈还在呢,哪里有他端架子的份?

    “陈先生,”他负手道,“她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你作甚么认真来?”

    此话既出,陈酿心下已扶额千百遍,这个“赵伯伯”此时添哪门子的乱?想来,七娘一向得长辈怜惜,遇着的长辈无不将她捧在手心,说不得念不得的!

    七娘见有人撑腰,才提起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她方道:

    “赵伯伯,你是疼七娘的。南下之苦,如今不提也罢!只是,一路之上,七娘时常噩梦连连。若非酿哥哥一向守着,只怕早被恶鬼勾了魂去!”

    赵明诚听她提及南下之事,蓦地便心软了。不想她对这位先生,却是这等依赖。

    可他们这般的氏族大家,于男女大妨之上,岂能如此轻率?

    赵明诚方狠下心,只道:

    “有丫头们伺候着,渐渐也就惯了,好不好?”

    七娘默着不语,看样子,是打算死缠烂打了!

    陈酿摇摇头,方倾身在她耳边低语:

    “我知你担心什么。你放心,酿哥哥说过,不论何时,皆不会丢下你一人的!”

    七娘见他靠近,怔得一动也不敢动。恍然间,只觉着耳边有微风,痒痒的,带着青草的香气。

    其实,陈酿离她并不近,七娘却涨红了整个耳根子。不知是否她心中妖孽作祟,才引得自己这般飘飘欲仙,手足无措!

    七娘深吸几口气,方才压下心神。

    她举目看向陈酿,眼神紧抓着他不放,只悄声道:

    “真的?”

    这孩子,还是心眼太实了!他遂向她点了点头,到底拿她没法子!

    赵明诚见二人说着悄悄话,也不知讲些什么。他只清咳了一声,负手望着二人。

    七娘与陈酿,一来二去的,这才感到赵明诚的目光,方有些尴尬地闭了嘴。

    七娘挑起眼皮看了看赵明诚,又不自主地吐了吐舌头。

    到底她出身世家,听得陈酿保证,遂也不再嚷着要住一间院子。

    赵明诚只当她从前娇纵,心底怜惜,倒未曾有什么训斥。

    时至夜里,月色颇是清润。这江南的月,横看竖看都觉着温柔。

    二人的院子皆不大,却精巧得很。

    陈酿窗前植着几竿翠竹,疏影横斜,倒像极了谢府。也不知此时的七娘,是否亦有同感。

    他一时思忆起适才,晚饭刚用毕,丫头们便拥着七娘回房,唯留下陈酿。

    显然,赵明诚有话要说。

    陈酿见七娘行远,遂作揖道:

    “大人支走小娘子,想来,是有话要对学生讲。”

    赵明诚负手踱步,一时沉吟。

    他默了半晌,方叹道:

    “谢府的境况,虽瞒着她,却是当说与你知的。到底,谢兄此前对你颇是看重,也时常与我信中提及。”

    陈酿早猜着他要说这个。适才哄七娘时,与他四目相对,已觉出蹊跷。

    陈酿方道:

    “大人自当说与我知。小娘子天真,心性弱,难免受不得。我既为她先生,自然该与她扛起。”

    赵明诚又叹一声,正欲说来,却不知从何说起。

    靖康之耻,惨状连连。光是文书相传已教人不忍直视,何况忽与人言语呢?

    见赵明诚语塞,其间伤心,陈酿也解得几分。只怕真实的状况,凄惨奇绝,断非他可想象的。

    陈酿遂道:

    “大人,不如学生自己看吧!”

    “也好。”赵明诚长叹一声,拂手唤了边地的文书来。

    陈酿双手接过文书折子,似觉有千斤重量。谢府众人的命运,尽承在这一方折页之中了。

    他颤颤巍巍地展开,小楷行行,皆是触目惊心!

    朱琏投水自尽!

    郓王赵楷与五郎皆染病逝世!

    谢诜虽尚得残喘,却早已伤病连连,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至于旁人,多也无异于此。

    至于朱凤英、仪鸾宗姬、何斓,无不归入金人的浣衣院!便是人至中年的朱夫人,亦未曾幸免。

    陈酿自然知晓,金人的浣衣院,又岂是真正洗衣的地方?

    那分明是供金人贵族取乐,蹂躏妇女之处!她们一个个,尽是王妃、宗女、国夫人之尊,一旦国破,竟连半丝尊严也不留!

    陈酿正满腔悲愤,往下读来,却又见得更屈辱之事。

    太上皇与皇帝,并着后妃、宗室、世家,皆被金人强逼着,于蛮子宗庙行了“牵羊礼”!

    所谓牵羊礼,是金人蛮子由来已久的习俗。便是让人上身裸露,作牲畜状,以供祖宗祭祀。

    可那些人,是天子,是贵女!纵观青史之上,便是亡国,又有哪位王公贵族受过这等屈辱?

    陈酿一腔愤慨闷在心尖喉头,只将册页越握越紧。

    赵明诚看着陈酿的样子,亦勾起他心头的伤感来。便似才结痂的伤疤,又蓦地被人揭开。

    窗外已是日落黄昏,夕阳将人心酿得浓烈,化作一团晕不开的郁结,越发深重。

    忽而一阵风过,吹动陈酿案头的宣纸,他方一怔,这才回过神。

    此时夜已深了,黄昏时的悲愤渐渐沉在心底,不露声色。

    那时,陈酿被情绪沾满了头脑,不得思考。现下想来,那份文书,却也有些蹊跷之处。

    满纸的凄凄惨惨戚戚,却少了两个人。

    关于鲁国公府的记载中,像是从未有过赵廷兰与谢菱二人!

    按理说,赵廷兰虽是闲散子弟,到底也身为宗室。连谢府众人亦清晰记载,断不会对他只字不提!

    思及此处,陈酿只猛打了个寒颤。

    其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一时思索不到,只觉月凉如水,摧得人周身生寒。

    陈酿心绪难遣,遂取下架子上的披衣,行至院中,兀自步月一回。

    赵府的童子见屋中亮着灯,也不敢就走,只立在院中等吩咐。

    见着陈酿出来,他忙迎了上去,只殷勤问道:

    “陈先生还未睡呢!可是有甚吩咐?”

    陈酿看他一眼,心下感慨。似这童子般,没甚么念想,也不知甚么苦楚,却活得更自在些。

    陈酿抬眼望月,一时兴起,遂道:

    “劳烦你,替我取一张琴来。许久未理丝弦,怕是手生了。”

    琴者情也,人情世情,聊作派遣罢!

第六十四章 阮郎归1

    陈酿与七娘在赵明诚府邸没住几日,应天府便传来震惊天下的消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年五月初一,康王赵构于应天府称帝,改年号为建炎。

    那本是位名不见经传的皇子,却因乱世之故,被捧上了高位。想来,于他自己,亦在云里雾里。

    不过,也总算是国破以来的一件喜讯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既有新君,举国上下自当更加齐心,以抵御外寇。

    消息传到黄州,已是多日之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圣旨。

    记得那是个晴朗的午后。前夜里刚下过暴雨,白日上遂不提防地大放晴光。

    绍玉在院中置了个簟席,一旁小几上放了盖碗、小盏之物。

    这般闲适的景,他却无一刻闲下来!

    只见他神色焦急,负手于院中来回踱步,一面又向小厮问:

    “出去的人回来了?可探着消息?”

    那小厮只当见惯了他此等模样,遂习惯性地摇了摇头。

    绍玉自叹一声,一拳捶上梁柱。小厮吓得直颤,提防着他又发癫来!

    自汴京城破,绍玉便一直是这副样子。成日央着人打听七娘的消息,与他说七娘已死,他却又不信。

    初时,家中还只当他一时难过,待日子长久,也便好了。

    谁知,他如此循环往复,似乎非要寻着七娘的踪迹,直闹得家中不堪其扰。

    唯有谢蕖,与绍玉一般的期盼。她盼着那些消息俱是讹传,盼着家人之中,至少还有个平安的!

    可传回来的消息,要么是七娘已死,要么是音讯全无。

    绍玉也算不清,这是第几回闻着这些话。似乎失望惯了,锥心之痛也会成为习惯,便似施了麻沸散,焦急之中却隐者分麻木之态。

    因想起谢蕖亦等着消息,绍玉遂趋步出了院子,直往二哥二嫂那处去。

    刚至门边,也不知王绍言自何处而来,只一把将绍玉拦下,眼神里尽是无奈与不满。

    只听斥他道:

    “三弟,你又来作甚?还不快回去!”

    绍玉心下着急,直想与谢蕖商量一番。

    他瞥了王绍言一眼,只道:

    “二哥,七娘还是没消息,我须得说与二嫂知晓啊!那是她亲妹妹!”

    王绍言却咬了咬牙,一把推开绍玉,直指着他道:

    “我说过多少回,莫再与你二嫂说这些!你当耳旁风么?”

    “那是七娘啊!”绍玉也有些急色了。

    王绍言无奈地看他一眼,心下窝火,却又发不出。

    他方道:

    “黄州偏僻苦楚,你二嫂生娘之时,本就落了些月中之症。后来闻听汴京祸事,她成日地吃不好,睡不好,生生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眼下还卧病呢!你这会子要与她提七娘,安的究竟是什么心?”

    绍玉因着心急,也有些冒火,只听他道:

    “便是我不说,二嫂就不会想么?从前,我让你们帮我打听,你们不帮!行!我便自己打听,是好是坏,却还不让说了!”

    王绍言向来好脾气,这会子却也被绍玉逼得火冒三丈。他本就不愿谢蕖为这些事伤心伤神,偏绍玉不知轻重地来惹!这么些年,还是长不大的脾气!

    他上前几步,高声直言道:

    “家里没帮你打听么?你要我说多少回?名册上自有记载,你也看过!谢七娘死了!死了!你明不明白!”

    绍玉闻言,一时站将不稳,只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默了一瞬,却听绍玉喃喃自语:

    “不可能!我才不信!”

    王绍言闭上眼,实在不愿看这个固执的弟弟。

    他方道:

    “白纸黑字,岂容得你不信?”

    是啊!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绍玉的“不信”,霎时显得渺小而可怜。

    王绍言见他不语,又接着道:

    “我警告你,家中不要再提谢家,不要再提你的谢七娘!你二嫂再经不起这般折腾了!三弟,你就当可怜可怜二哥,可怜可怜尚在襁褓的娘,莫再闹了!”

    绍玉深吸一口气,看着二哥一脸无奈的模样,心中蓦地涌上一阵酸楚。

    果然,是他一厢情愿的“不信”么?二哥看他的眼神,直似看一个疯子!

    一个自汴京城破便开始发疯,至今浑浑噩噩的疯子!

    “快回去吧!”王绍言叹道,“你这般作为,父亲不悦久矣。他年纪大了,你纵使不能为他分忧,多少也体谅体谅!”

    正劝着,却是谢蕖身边的李蔻丫头跑了出来。

    她见着王绍言,也不及行礼,直拉了他就往里去:

    “二郎君,谢娘子又不吃药了!你快去看看罢!”

    王绍言闻声,一刻也不耽搁,忙转头要走。

    于他而言,不论何事,都不及他的蕖娘要紧。从前有“凿冰悦妻”的美谈,如今亦有“日夜侍药”的佳话。

    刚跨进院子,王绍言又猛地一顿,转头向门房嘱咐:

    “不许放三郎君进来!”

    说罢,只见他广袖一挥,急急趋步,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入得内室,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药气。自谢蕖出月,药石便不曾断过。

    一来,王家搬来黄州之时,她已有身孕。一路颠簸难行,难免动了抬起。

    二来,黄州本是偏僻之处,缺医少药也是有的。寻常百姓倒罢了,哪里过不是过?可谢蕖这般世家贵女,自小养尊处优,娇弱得紧。没些顶级的药材,总难以康复。

    三来,她闻着汴京之事,原本的伤心更添百般。纵然日日饮药,奈何心绪已坏,只道一病不起,才拖至如今。

    王绍言进屋之时,谢蕖正背对他,勉强倚靠枕屏歪着。

    她披着一件素丝薄衫子,身影瘫软无骨。憔悴之处,更显得我见犹怜。

    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双手捧着药碗,战战兢兢,又不知所措。

    王绍言行上前去,接过丫头手中的药碗,柔声唤道:

    “蕖娘,是我。”

    谢蕖闻声,身子颤了颤,遂缓缓回过身。只见她面色苍白,淡眉轻锁,直将心头道不尽的愁思,皆锁在了双眉之上。

    王绍言心下暗叹,面上却含着安抚的笑,又道:

    “咱们把药吃了,好不好?”

    谢蕖掩面咳了两声,却摇了摇头,只道了句“药石无用”。

    王绍言在床沿坐下,方劝道:

    “怎说无用呢?我瞧着,倒是一日比一日好了。你忘了,待天再热些,咱们还要一同拾柳絮去。塞在软枕被褥里,那才有趣呢!这会子任性不吃药,那时又怎敢放你出门?”

    谢蕖是最经不得他劝的。也不知是否为了安他的心,她遂勉强将药一饮而尽。

    而院外的绍玉却生生呆立了半日光景,久久不能动弹。

    “三郎君!”有人忽唤道。

    绍玉方才回神。只见不远处行来一青衫丫头,待走近些,便向绍玉道:

    “小郎君,夫人有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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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为师,终身为夫;不论贫穷富贵,盛世乱世,就赖上你了!任性官二代少女谢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爹疼娘爱,竹马宠上天,却被一介布衣整治得服服帖帖。本文红楼风~内含原创诗词~~现在就是,见证宋朝花式撩的时刻!某女主说:其实,撩男主,我是含蓄的~小先生请赐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小先生请赐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小先生请赐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