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孤馆深沉10
陈酿见她低眉垂目,似有心事,遂忙放下鲈鱼羹,问道:
“蓼蓼,怎的不吃了?”
七娘心中揪作一团,只抬眼看了看陈酿,又缓缓垂下头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自犹疑一番,带着不浓不淡的情绪,只问:
“酿哥哥,夜阑无人之时,你是否会想起许姐姐?”
此话既出,屋中骤然鸦雀无声。
陈酿搁在盏边的手蓦地顿住,只僵直地半悬着。
他每一根神经渐渐被拉扯到极致,似乎稍稍触碰,便会分崩离析。满怀思绪又绷成一根根线,在脑中,在心头,交织成网,中有千千结。
七娘请咬着唇,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神情木然,只呆愣愣地望着地板,并不看陈酿。
是不愿,还是不敢?她不知道。
二人便如此静默坐着,不知年岁,不言不语。
鲜笋鲈鱼羹已然凉透了,绮云斋的点心亦软塌成一团。
窗外渐渐染成了夕阳的颜色,又渐渐暗下来。不多时,一丝若有若无的烛光悄然渗入。原是掌灯时分了。
陈酿僵直的手早已发麻,此时,竟不提防地轻轻抽搐了一下。他方有知觉,遂缓缓将手搭在案上。
只见他垂着眸子,也不看七娘,只淡淡道:
“我去掌一盏灯。”
他虽如此说,却不起身,似乎在等七娘的应答。
又默了半晌,七娘神情呆愣,依旧不言语。陈酿咽了咽喉头,遂兀自掌上一盏豆灯。
那光线昏昏暗暗,只映照着她半张娇容。
犹记未渡河之时,二人借住农家,夜里盘点南渡的盘缠,亦是就着如此豆灯。
那时,七娘掰着指头计算,模样很是认真。
陈酿一时心中感慨,如此场景太像了,倒有些不忍忆起。
他遂起身,又点一上盏灯,总算更亮些。
只是,如此灯火,却照不亮心底昏暗的思绪。它们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从不轻易示人,从不为外人道也。
陈酿终究是看向了七娘。只见她面色紧绷,似乎在憋着什么话。
自汴京城破以来,七娘便极怕提到故乡的人事风物。陈酿自是时时注意着,谨慎言语。便是在途中无意听闻,他亦是带着七娘避开。
可今日,她却主动说起。偏偏,提的还是许道萍!
陈酿缓缓吸了一口气,只道:
“怎么,忽然说这个?”
七娘双手紧握,隐在衣袂中,弱声问:
“于酿哥哥而言,很难答么?”
陈酿不语,屋中又一片死寂。
半晌,只闻得七娘轻飘飘的叹息声。
“我知道了。”她道。
若是不想,陈酿自会说不想。
可他沉默了。
沉默,便是不知如何启齿,便是怕伤及无辜。便是……默认。
到底,是她抢了许姐姐的啊!抢了她的情,还抢了她的命。
七娘深吸一口气。只见她面色煞白,身子开始微微发抖。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若即若离,似是而非。
陈酿看她这副模样,蓦地有些吓着了。
他忙扶着她的肩头,凝视一番,道:
“蓼蓼,你,你别吓我。”
从前,他若如此说,七娘知道他在,便什么也不怕,很是安心。
可此番不同。陈酿刚触上她的肩,七娘只蓦地侧身躲开,微微向后缩了缩。
陈酿双手悬在半空,愣了一瞬,又轻轻放下。
“蓼蓼,”他声音有些低沉,“你是有话说?”
七娘心头暗暗自嘲地一笑。
“酿哥哥,”她轻声道,“许姐姐死了。为我,死了。”
七娘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在说一件不相关的闲事,任何情绪亦不愿给。
陈酿一时沉吟,听懂了她的一字一句,听懂了她的没头没尾。
可心里,却是不愿接受的。
他笑了笑,故作不信,只道:
“道听途说!你白日去了何处?这笔账还不曾与你算来!”
“我不是道听途说。”七娘忽抬眼凝视陈酿,眼圈已然微微发红。
陈酿缓了缓气息,只回避着她的眼神,自笑道:
“好了。南北消息不通,你哪能知道?你饿不饿,我下楼与你唤些吃食?”
七娘自然想过,一旦她说了出来,陈酿会作何反应。
沉默、痛哭、再不理她……这般种种,她皆想到了。唯独,漏了眼下的状况!
“陈酿!”七娘怒喝一声,眼神直逼陈酿。
“你唤我什么呢!”陈酿摇头笑了笑,只像对着一个不懂事、爱胡闹的孩子,又笑道,“下不为例啊!”
七娘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头堵得慌。
她又一声怒吼:
“她死了!”
说罢,她喘了几口气。不论陈酿是否在听,她只将白日里郝掌柜所言,一一道来。
一语既罢,陈酿再回避不得。
他微蹙着眉,一口气堵在心口,又叹不出。只是,他已不再似方才那般,故作不信,故作轻松的模样了。
对于许道萍的死,陈酿心中多少有些数。
便是没有顶替七娘一事,她那副身子,又哪经得起北上的艰难苦恨呢?
只是这些话,陈酿从未在七娘跟前言说。
他以为,自己已然做好准备,以为自己强大到可以平静以对。谁知,七娘骤然言及她的死讯,他却依旧不知所措。
“你明白了吗?”七娘含着一汪泪,生生质问,“她是为我死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而这一死,又将七娘至于何地,将陈酿至于何地呢?
陈酿眉头蹙得更紧,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他思及从前重重,恍如一个似睡非睡的梦。
许道萍这一生,尽在“成全”二字上了。
在徽州时,她才名远播,为家族的美名锦上添花。而后至谢府,她包容七娘的任性,成全七娘对他的爱慕。
只可惜,直至临终,许道萍也不曾成全自己一回。
陈酿心下隐隐地疼,只觉满腹酸楚,直往鼻尖眼角涌去。他紧紧攒着拳头,将盈满的眼泪框在眼中,生生逼回。
七娘深深凝视着他,这才明白,有些分量,举重若轻,终究不是自己能替代的。
陈酿又深吸一口气,向七娘道:
“蓼蓼,别想了,且睡吧!”
七娘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心中作何想。左右,许道萍是为着救七娘,才坏了一命。
于陈酿而言,当真还能待她如初么?
七娘看他一眼,不再逼问,只倒在床上假寐。
窗外又开始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窗棂透出的光映上这一片烟水,自是月朦胧,鸟朦胧。
陈酿忽想起,那夜昙花初谢,许道萍一袭白衣,步月而叹,颇得哀楚之姿。
那等娇弱洁丽,似是梦中所见,比之昙花,自有过之而无不及。
忽一震风过,吹梦无踪,亦吹的楼下野草轻颤。
陈酿椅上窗棂,一时心绪翻涌,感慨万分。
只听他悄声吟来一阕《江城子》:
姣姣凉蟾漫玉杯,小窗扉,旧帘帏。
草颤莺飞,似是故人来。
昙影无心终未绾,佳期似梦,任风吹。
第五十二章 透碧宵1
陈酿的声音微弱似风,隔着屏风,七娘只闻着他浅淡的叹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声叹息来去匆匆,轻如烟霞,细若丝缕,越是想紧握,却越发握不住。只由得它自耳边划过,挠得人心又痛又痒。
至于他的喃喃自语,她闻不见,亦不敢闻。
七娘将头埋进被窝里,身子蜷成一团。四周一片暗压压的,直逼得人喘不过气。
她极力控制着身子,不让自己颤抖得更厉害。
许道萍的节烈赴死,便似一盏又苦又烈的酒,存七娘心底最深处发酵。酒气逐渐深沉,自有一般头晕目眩,不可排遣。
霎时间,愧疚、嫉妒、无助……一切情绪齐齐向七娘涌来,将她埋进无底的深渊,让人痛苦,又自拔不能。
她紧紧攒着棉被一角,蓦地打了个寒颤。分明是暮春暖软的时节,却觉出莫名的寒意来。
此时的七娘尚且不懂,这般寒意,便是迷惘,是执着,是求不得苦。
她又一声沉闷的叹息。
许姐姐已然去了,了无牵挂,了无痛苦。从前加之于她身上的不公,也随着芳魂消逝而烟消云散。
真正折磨的,是苟活之人。
那些在金营受尽屈辱的谢氏子弟,自然,还有五味杂陈的七娘。
从前,许道萍才华横溢,德行出众,七娘有底气与她争上一争,断非因着家中的权势与富贵。不论谢府待许道萍如何不公,对她如何利用,可七娘待她的真心,对她的爱护,也总是问心无愧。
故而,于德行之上,七娘自认是不输许道萍的。清高如陈酿,自然亦是不慕富贵,更重才德。
可如今,许姐姐去了。偏偏,是为着七娘。
这般种种,又教七娘如何自处呢?
七娘心中自是明白,许道萍挺身而出,节烈赴死,是会让自己愧疚一辈子的。
不仅如此,她的死,还会成为一条深深的鸿沟。一条隔在七娘与陈酿之间,永远夸不过的鸿沟。
也不知,是否是一路行来伤心太多,偏到眼下,七娘只胀红了眼,无泪可流。
那一夜,二人皆是无眠。窗外的梅雨下了一晚,直至清晨,依旧黏黏腻腻,不曾断绝。
这是属于江南的哀愁,是在汴京从不曾有过的哀愁。
天边的亮光渐渐渗入窗棂,阴雨天的白日,是深沉而压抑的。
陈酿双手合十,又在脸上搓了搓。熬了一夜,只见他神思倦怠,略显憔悴,却无甚睡意。
陈酿依旧替七娘打来了梳洗的清水,似乎与往日无异。
他扯了扯她的被角,言语依然温和,只是昨夜受了湿气,嗓子有些哑。
只听他唤道:
“蓼蓼,起身梳洗一番吧。”
七娘蒙在被褥之中,闻着他沙哑的声音,只蓦地一颤。酿哥哥,到底还是过不去这道坎吧!
她一动不动地僵直着身子,紧咬牙关,死死拽住被角,只作假寐模样。
七娘心中未必不知道,她的把戏,陈酿早已看得透透的。不论从前的任性,或是眼下的假寐,他早已将她看透了!
可经了昨日之事,她真的不知要如何与他相对。他看透也好,说她孩子气也罢,至少此刻,还是各自冷静的好。
陈酿见她无甚反应,只缓缓抽回了手。那个小小的身子,便如此藏在被子里,可怜兮兮的。
正兀自发愣间,忽闻得传来叩门之声。陈酿望着七娘轻叹一声,遂去开门。
刚抽开锁,只见门缝中蓦地递进两个纸包,还冒着腾腾热气。
“陈兄,又来叨饶了!”
来人原是卖早点的徐秣。只见他还穿着昨日的旧衣衫,咧开嘴嘿嘿笑着,很是喜庆。
陈酿接过点心,只敷衍道:
“徐兄好早啊!”
徐秣背着一个方布袋,其间装满了包好的点心,香气扑鼻,清甜可人。
只听他笑道:
“赚些糊口钱,自然赶早!也就这几日了,长此以往,掌柜必定容不下我。”
陈酿点了点头,心绪太过低落,也不想与他多言语。
徐秣见他神情有些不对,面上亦满是倦意,只不解道:
“陈兄这是怎的了?可是有甚烦心事?”
陈酿看他一眼,摇摇头,只道:
“今日你自己卖吧!我还有事,便不耽误你做生意了。”
徐秣听他说话没头没尾的,很是不解。
他微蹙眉头,凑上前去,低声道:
“你不是还有五成的红利么?不要啦?”
陈酿敷衍笑笑:
“本是与你说笑来。你赚的都是辛苦钱,哪好与你伸手?昨日帮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太上心了。”
正说着,陈酿便要关门。
徐秣愣了一瞬,忙伸出双臂卡住门框。他歪着头朝门缝探去,只道:
“你这一进去,店小二再来赶我,该是如何啊?”
陈酿冷眼看着他,道:
“你只将分我的红利分些与他就是。”
说罢,他遂沉沉关上们。只留徐秣一个,愣然立在门口,看上去很是没面子。
徐秣一时不解,又敲了敲门,见里边没甚么动静,只得讪讪作罢。
状元楼的住客陆续醒了,徐秣也不忌讳,只在陈酿房门口做起生意来。
因着昨日那一闹,等着买他点心之人不在少数。不多时,点心售卖一空,徐秣赚得盆满钵满,直笑得合不拢嘴。
陈酿对外边的喧闹只作充耳不闻。他将点心放在案头,见七娘依旧不肯起身,只无奈摇了摇头。
他端然立在七娘床头,低头望着蜷成一团的她,只道:
“过会子我出门去,你总该起身梳洗,再将早点用了。左右,身子是自己的,便是心事再重,亦要努力加餐饭,方才不辜负枉死之人与受难之人。”
七娘躲在被窝中,却是仔细听他言语。
陈酿接着道:
“再者,那件事本不与你相干,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七娘抿了抿嘴唇,只依旧不愿起身。
陈酿叹了口气,又嘱咐道:
“我出门看看驴车,再歇息两日,咱们也该备着回扬州去。我不在之时,你再莫独自出门了,我会叫掌柜看着你,,今日没那么好混过的。”
说罢,陈酿一时默了许久,总觉得还欲再说些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又看了她几眼,方转身而去。刚至门边,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到底,还是有万分的不放心啊!
陈酿压制着心中的沉痛,极力做得与往日无异。可他知道,一切都已不同了。
他方启门出去,刚一抬眼,却见徐秣立在门口,憨憨地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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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风流子1
陈酿自没心情与他打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见徐秣两手空空,已知他今日收获不小,难怪笑得这般讨喜。
陈酿又朝屋中探了探头,方将门严实关上。
徐秣站在一旁,也不催他,只含笑等着,像是有话要说。
陈酿遂朝他看了几眼,一面下楼一面道:
“徐兄堵在我门边作甚?我这里一穷二白的,可没生意做。”
徐秣赔笑着跟上。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是在不想理会,见着人家笑脸相迎,难免多敷衍一番。
只听他道:
“陈兄说笑了。你昨日帮了我,咱们便是兄弟。哪曾听闻做自家兄弟的生意的?”
陈酿闻言,面上一派冷淡,只蓦地顿住脚步。
他转头看向徐秣,审视了一番,方抬手道:
“你我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何来兄弟一说?”
说罢,他又继续超前行去。
徐秣只讪讪笑笑。昨日的陈酿还极好说话,自是温润如玉,与传闻之中别无二致。
怎的才短短一日,他便似换了个人?待人也冷淡了,说话也不留情面,颇教人难堪。
徐秣跟他行至牌楼处,见他就要往街上转,再忍不住,忙拦道:
“陈兄,实话与你说吧!”
陈酿这才停下脚步,只看着他不言语。
徐秣方道:
“也不怕你笑话了!我虽读过几天书,可时运不济,中途作罢,对许多学问皆是一知半解,并未烂熟。今日知府大人于府衙前讲学,广邀江宁学子。我想着去,又怕听不懂,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人笑话!这不,我才来邀陈兄同去么?”
他有些难为情,到底还顶着读书人的脸面。
徐秣遂接着道:
“不过,你昨日说,不愿行事张扬。我本欲早说的,却又犹豫了一回,也不知你是否方便。”
这个人做事,果然很是周全。
陈酿默了半晌,只问道:
“如今新任知府,是赵明诚大人吧?”
徐秣点点头:
“陈兄不愧是太学生!想你初至江宁,连最新的人事变动也一清二楚,当真令人佩服!我听闻,赵大人才思奇绝,学问颇高,若得他指点一二,当是三生有幸啊!”
赵明诚此人,陈酿如何不知?
不仅他自己学冠汴京,才名远播,其夫人李氏清照,更是才学无双。当年在汴京城中,一时传为佳话。
赵明诚从前亦是太学生,曾是孙夫子的得意弟子,与谢诜亦有同窗之谊。
又因二人皆爱金石字画,故而时常混在一处,总比旁人更好些。
当年因蔡京诬陷,赵明诚被贬青州,足足十三年之久。谢诜思念故友,还常有书信往来,也算得个知己至交了。
如今蔡京已成往事烟云,赵明诚自是翻身而起,如日中天。江宁重镇,他为知府,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未至江宁时,陈酿亦想过带着七娘投奔。她若得安顿,总比跟着自己漂泊要强。
只是,他转而又弃了这个念头。
寄人篱下,任人摆布之苦,许道萍受过,那时的他,无能为力。
而如今,七娘没了家族依托,谁知旁人会如何待她呢?他不能让七娘再步许道萍的后尘。
既是她的先生,既是受了谢诜的托付,陈酿自己挣钱养就是了。虽不至大富大贵,总是自由自在,由着她任性的。
不过,这层关系,徐秣自然一无所知。
他满心所想,便是求人指点学问。日日买卖早点总不是长久之计,身为读书人,早晚是要有一番作为的。
他遂向陈酿道:
“陈兄,怎样?要不要一道去看一看?你知道,我自是欲同赵大人请教,怎奈才疏学浅,心中到底有些虚,你看……”
还不待他说罢,只听陈酿道:
“去看看也好。”
话音刚落,徐秣直兴奋得要跳起来。有陈酿这位大才子同行,自然得以壮胆。
而陈酿对这位赵大人也着实好奇。从前常听谢诜念叨,也不知究竟是位怎样的人物?
二人一路行来,方至江宁府衙。
只见此处读书人成群而立,济济一堂。
江宁学子比之汴京,是更得风雅的。他们一个个宽袍大袖,风度翩翩,或清贫或富贵,也都不拘着。
众人往来行礼,自有一番学子的儒雅之态。
见着徐秣来,自有学生上前招呼。看来,他是长日出没于论学之所。
只见有人行来,一面道打趣着笑道:
“徐秣,你小子又来了!早点都卖完了?”
来人高高大大,蓄着短须。他笑声恣意爽快,比寻常读书人更得一分英武之气。
徐秣也不恼,只作揖道:
“张政哥,看来你的鱼酱也都卖完哉!”
一时间,二人笑做一处,又相互打趣一回。陈酿见着,心头有些难以言喻的悲凉。
同为读书人,他尚能贱卖字画为生。那些卖不出字画的,东赚点西赚点,起早贪黑,却还不忘记读书论学,到底是太难得了。
陈酿忽对眼前的二人肃然起敬。
只听张政道:
“这位仁兄不曾见过,敢是初来江宁的?”
陈酿方作揖道:
“张兄有礼。在下姓陈,自汴京而来。”
听闻汴京二字,张政心下自是有些震动。国破之殇,起于汴京,无不是天下士子的锥心之痛。
张政遂避汴京而不言,只笑道:
“原是陈兄。我在那头占了座位,过会子赵大人讲学,咱们能听得更清楚些!”
他言语之间,直见一派热情爽朗,行事亦是大大咧咧,颇得侠义之风。
陈酿记得,从前在汴京时,亦有一位姓张的小郎君。不过那位张兄圆滑世故,与张政的游侠爽气,是大不相同的。
三人方一处落座。
陈酿四下看去,座中最幼者,不过十岁上下,最年长者,瞧来已甲子有余。治学之风如此开明,可见江宁确是文脉所在。
张政对这般场面自是习以为常。他拿手肘怼了怼徐秣,方低声问道:
“你今日可带了文章来?”
徐秣点点头,自怀中掏出一卷来,展开道:
“前两回递上去的文章,想是赵大人看不上,返回之时,其上只得一个‘阅’字。”
他一时有些失落,转而又兴致盎然,接着道:
“可这卷不同!方才路上,我已向陈兄请教过一番。你看,不妥之处已然修改,过会子我再誊抄一份便是。”
张政先将卷页看过一回,又看了看陈酿,只朝徐秣竖起大拇指来。
他凑前道:
“你小子运气!”
徐秣正得意间,只听一声“赵大人到”,四周霎时一片安静,皆齐齐向赵明诚看去。
第五十四章 风流子2
只见楼阁深处,正行来一青袍文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约摸四十五六的年纪,衣袂翩然,短须规整而文雅,自有一番风流之态。
他的四周,簇拥着江宁府的府官们,皆是一般文气儒雅。
想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宁知府赵明诚。他未着朝服朝冠,以燕居打扮相待,倒像个做学问的夫子。
徐秣推了推陈酿的手臂,只低声道:
“这便是咱们的赵大人。”
陈酿嗯了一声,问道:
“赵大人倒是平易近人。”
一旁的张政闻听,附和着笑道:
“可不是!赵大人与学子们论学,从来也没个官架子,有时见着好文章,还能兴奋上半日呢!不过……”
张政忽压低了声音:
“与陈兄说句实话,赵大人所喜之文,我总觉着文气太重,有些软弱。眼下金蛮子虎视眈眈,如此文章盛行,未必是件好事。”
陈酿侧目看向张政,他的话出自肺腑,似乎很有一番见地。
从前在谢诜书房,他也读过些赵明诚的文章。诚如张政所言,文辞才情之上,确是无可挑剔。若在盛世,当领得一方文脉学术。
可眼下,大河以北已然沦陷,江南也不过是暂且偏安,早晚还有硬仗要打呢!江宁重镇如此风气,也不知是好是坏。
座中学子自是各有议论,赵明诚四下扫过一眼,遂在主位落座。
陈酿抬眼审视一番,只觉他与汴京的官员大不相同。他既无谢诜的不怒自威,亦无蔡京的奸猾戾气,端端的一派文士之风。
只见他神情温和而有礼,儒雅俊逸间,又带着中年男子的沉稳。风流才子一词,用于他身上,倒觉着与年纪无关。
见他坐定,众人遂起身作揖。
待礼毕了,赵明诚方含笑道:
“在座皆是江宁才子。咱们集会论学,只以学问论长短,以文章断高下。切莫再如此多礼,坏了治学风气。”
他又抬眼看了一圈,起身回礼道:
“你们之中,有前辈与我的夫子年岁相仿,自当受我一礼。”
众人见知府大人如此礼贤下士,心中很是感念。
有年纪大的,因久考不中,常受人奚落。见知府大人这般相待,直激动得热泪盈眶,不时还抬袖揩泪。
江宁府府官早见惯了这般景象,也不觉有甚奇怪。
一位穿碧色袍服的官员向赵明诚行过一礼,只低声耳语道:
“大人,倒没见着。”
赵明诚笑了笑:
“也罢。先论学吧。”
碧袍官员点了点头,方道:
“前日所呈诗文,大人皆一一看过。评得上佳有三。有位叫张政的小郎君,不知是谁?”
听府官唤了自己的名字,张政蓦地一惊,忙起身行礼:
“洛阳张政,拜见赵大人。”
一时间,众人皆朝他看去。见他生得英武飒爽,与寻常江宁才子大不相同,一时皆有些好奇。
只听赵明诚道:
“我这就评了,所言不妥之处,还望座中有大儒指正。”
他言语谦逊,面色和顺,方接着道:
“原本,张郎君的诗在文辞用典上只能算中上之等。只是,于立意而言,却是独树一帜,与众不同。”
赵明诚顿了顿,又含笑道:
“纵观尔等文章,或言江宁风物,或言国破之痛,哀楚共鸣之余,难免落了矫揉造作之嫌。而张郎君之诗,直抒胸臆,情真意切,颇存风骨。大有杜子美‘国破山河在’之气势,又不失李太白‘呼儿将出换美酒’之朗逸,假以时日,必能在学问之上有所大成。”
一语言罢,张政受宠若惊。
他又行一礼,只道:
“大人过誉。粗文野字,恐污尊眼,劳大人品评,已是三生幸事。”
赵明诚摆摆手,笑道:
“我是做不出这般诗文的。生逢乱世,大宋有尔等风骨,才是幸事。”
闻听此语,张政却是愣了一瞬。从前只道赵明诚文风软弱,不想,竟也会欣赏起他的文章来。
陈酿见张政吃惊模样,只默然笑了笑。
赵明诚如此品评,大抵是情随境迁,时势所致。况且,从前他不过僻居青州,于文章之上,自然寄情山水,随心所欲。
而如今,他身为江宁知府,总该在其位谋其政。故而品评诗文之时,也有了另一番考虑。
只听他接着道:
“张郎君之诗,倒叫我想起拙襟前日寄来的诗作。”
谁都知道,赵明诚有位才思极高的夫人。文采绝妙之处,比之赵明诚更甚。
当年赵明诚于外地任职,其夫人李清照曾寄一阕《醉花阴》以寄相思。有词云: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赵明诚见着,思念之余,却起了斗词之心。他当即废寝忘食,狂作五十阕《醉花阴》,并着夫人之词,拿与有人品评。
谁知,友人只道:
“五十阕之数,不及一句人比黄花瘦。”
此事颇为有趣,一时广为流传。在天下文士之中,也算得件奇闻异事了。
听闻李氏夫人又添诗作,众人皆好奇不已。
张政遂作揖道:
“易安夫人大才,学生愿闻其详。”
赵明诚思忆一回,方起身吟咏道: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一首吟罢,座中学子无不惊叹。李氏夫人的诗词,从前亦有流传,多是清新婉约之作。
此诗若出于男儿之手,也便罢了。偏是位深闺女子写来,难免叫座中众人生出几分惭愧之感。
众人偏居江南富庶之地,成日吟风弄月,或无病呻吟。自以为作得一手好学问,却忘了靖康元年,都城汴京所受之耻。
想来,赵明诚此番论学的深意,当在此处。
所谓士人风骨,理当如此。
陈酿轻叹了一声,于他而言,又岂会对故都没有愧疚呢?十年寒窗,不求闻达于天下,但求一番报效,守个国泰民安。
而如今,他亦成了逃难众人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只觉一身学问,却都白白埋没了!
但他没忘!
没忘记谢诜的一番栽培,没忘记许道萍的无辜枉死。
亦从未忘记,他曾对七娘承诺,要带她回汴京的。
霎时间,他心中颇有波澜,只觉五味杂陈,难以排遣。
赵明诚四下看了看。座中一片沉寂,国仇家恨一时涌上来,只堵得众人说不出话。
他点了点头,众人既已明了,他自得一番安心。
此事既毕,还有件事,却需接着做。
赵明诚缓了缓,方让人拿了卷书画来,要与众学子赏析。府官遂将画卷徐徐展开,其上有山水、提诗。
落款的印鉴,陈酿再熟悉不过。
正是谢诜的旧作!
第五十五章 风流子3
陈酿蓦地惊了一瞬,愣然望向那副山水画卷,久久移不开视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笔锋苍健,山水依然,人却已不知何在了!
这是他南渡以来,头一回见着故人之物,他心下感慨万分,暗自叹息了一声。一时间,只觉沧海桑田,人世变幻,直教人猝不及防。
只听座中已渐渐议论起来,有人方问道:
“观其画风落款,莫不是汴京谢氏,谢诜大人的旧作?”
谢诜本是一朝权臣,座中读书仕子,又有谁人不知?
当年他挺身而出,力诛六贼,扶植太子登基,是何等的风光?那时节,谢府满门上下,尽披朱紫官衣;妇人女眷,无不是诰命之尊。
谁知一旦战祸而至,汴京城付之一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谢府的一切,消亡在连绵数里的火光之中,便是灰烬亦不剩。
而那场大火,陈酿与七娘,是隔着汴河亲眼见过的。
闻听是谢诜旧作,座中学子霎时议论纷纷,无不扼腕叹息。坐得远些的,本瞧不清画作,听人这般说,也只哀叹连连。
一时间,座中之人皆是热血沸腾,再不是此前端坐论文的清闲模样。
赵明诚举目四顾,遂叹道:
“自谢大人随徽钦二帝被俘北上,传世画作便寥寥无几。唯有咱们这些故友手中,或可得一二之数。旧物尚在,人事已非。每每观之,无不感慨万千。”
他且说罢,不觉有些恸然,只无奈摇了摇头。悲切之处,却是无法向人言说的。
徐秣转头看向陈酿,座中之人,唯有他知晓陈酿的身份。
他遂俯向陈酿耳边,低声道:
“陈兄,果是谢大人旧作?”
谢诜的笔法,陈酿再熟悉不过。从前闲来无事,也自临摹过几回。
他方点头,也不说什么。
徐秣缓了缓,又道:
“皆道谢大人与陈兄有知遇之恩,骤然见着这画作,你心下应是不好受吧?也怪我,你分明还有事,总是不该拉你来的。”
陈酿见他有些自责,叹了口气,只道:
“我倒要谢谢徐兄。今日能再见谢大人画作,已是太难得了。”
徐秣向陈酿抱了抱拳,道:
“想来陈兄也听闻过,赵大人酷爱金石书画,藏品颇丰。从前论学之时,他多拿古人书画作评。也不知怎的,今日却拿了当世名家的。”
徐秣如此一说,陈酿倒是若有所思地看向赵明诚。
他今日拿出谢诜画作,究竟是要给谁看呢?陈酿四下望去,也不见有甚与谢府相关之人。
似乎,唯有自己……
不过,赵明诚连陈酿的面亦没见过,此举又怎能是为了他呢?
陈酿一时不解,只静静看下去。
之后的事,便与寻常论学无二。品评书画,作诗言怀,皆是学子们的学问切磋。
只是今日画作与往日不同,学子们的诗文之中,多有慷慨激昂的言辞。到底多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今日一激,哪里还能不管不顾地风花雪月呢?
一时论学毕了,陈酿、徐秣、张政三人只随人群一道出了府衙。徐秣的住处本近着状元楼,故而先辞了张政,与陈酿结伴而返。
徐秣见人群渐散,遂向陈酿问道:
“陈兄,方才论学,你怎的一语不发?按理说,对于谢大人的画作,你应是座中最有见地之人!况且,此处之人也不曾见过你,你不说我不说,谁知你是陈酿来?”
陈酿负手前行,只道:
“谢大人是位真正的君子,他的画作,原非我能评论的。”
徐秣只撇了撇嘴,打趣道:
“且莫以谦逊相托!说到底,你还是不愿出风头,端得个高风亮节!”
听他说话逗趣,陈酿笑了笑,方道:
“你说怎样便是怎样吧!”
其实,诚如徐秣所言,陈酿方才也不是不可品评一二。只是提及谢诜,陈酿胸中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言说。
谢诜于他,不仅有知遇之恩,那等悉心栽培,毫无保留,更是如父子之情。
当年陈酿的拒婚之举,若换作旁人,只怕早已将他赶出汴京,日后科举入仕,不定还会使多少绊子!
偏偏谢诜不同。他不仅不予计较,还力荐陈酿入得太学。
在太学那几年,陈酿结交甚广。孙夫子、郓王、魏林……众人时时切磋,相互讨教,不论风流才思,或是治世之道上,皆比从前学得更多,学得更深。
陈酿的思绪一时拉得很远,他神情恍然,只怀念着那些回不去的时光,那些再也逢不到的人。
徐秣见他一动不动地呆立着,遂轻轻推了一把,唤道:
“陈兄,你想什么呢?”
陈酿身子一晃,方才回神。他举目看去,眼前的街道与汴京很是相似,纵横交错,人声鼎沸。
只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再无他的师长伯乐,亦再无他的知己好友。
他深深呼吸一番,只摇头道:
“没,想到了些往事,不觉痴然了。徐兄见笑。”
徐秣哪知他想些什么?见陈酿不愿多言,他也不便多问,只一同朝前行去。
二人拐过一条幽深小巷,只闻得窗间又传来《琵琶记》的竹笛之声。
徐秣抬头看了一眼,轻叹一声,遂道: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言罢,他又向陈酿道:
“陈兄自汴京来,应也有此感慨的吧?”
只见陈酿顿住脚步,沉吟一阵,方举目道:
“这出《琵琶记》,笛声总不如箫声好。”
说罢,他又摇摇头,继续负手向前。徐秣见他答非所问,很是不解,只蹙了蹙眉,一时只觉看他不透。
出得巷子,便是江宁最繁华的所在。人群往来,叫卖声声,陈酿只觉一切虚空得很,似朝露烟霞,来去匆匆。
做点心的绮云斋便坐落于这条街上。自早晨起,这里便排起了长队。要说最地道精致的江宁点心,非此处莫属。也难怪七娘极是喜爱。
陈酿看了看排长龙的人群,转头向徐秣道:
“不如,徐兄先回吧!我买些点心去,想是要等许久了。”
徐秣看了眼绮云斋的招牌,自知此处的点心不便宜,一时上下打量着陈酿:
“原来陈兄有钱啊!却还每日黑我的早点来!”
陈酿笑了笑:
“我兄弟爱吃。”
徐秣摇了摇头,只得先行告辞,一面嘴里还念道着:
“待你兄弟可够好的!明早定要与你收钱来!”
第五十六章 忆秦娥1
而状元楼这头,自陈酿去后,掌柜自不敢懈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让一小二哥看着与他同屋的小郎君,未免再私放了他。
原是掌柜收了陈酿的钱,虽觉麻烦,然商人重利也重信,不得不忠人之事。
那店小二只将陈酿吩咐的午饭送去七娘房中。
一碟羊肉,两碟时令蔬菜,再并着一小碟脆口酿萝卜,一盏小米杏花粥,也算是南渡以来最丰盛的一顿。
陈酿想着,昨日因许道萍的死讯,二人皆不曾用饭。七娘那小身板,也不知受不受得!故而让店家多备了些。
他如今字画得售,也有些闲钱,总算护得她衣食饱暖,少受些漂泊的委屈。
那店小二送罢饭菜,只甩着袖子下楼来。他神情有些难堪,手里颠着几贯钱,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嘟哝。
掌柜才算过一笔账,抬头便见了他这副丧声歪气的模样,直招手唤来。
“诶!你过来!”只听掌柜厉声道,“谁惹你了?作出这副样子,当心客人见着不痛快!快莫如此!”
那店小二一时讪讪,看了眼楼上,又无奈撇撇嘴。
掌柜方拿算盘朝他头上敲了一记:
“说不听了不是!那姓祁的小郎君性子是古怪了些,可咱们做的便是迎来送往,伺候人的生意,怎的这也忍不得了?”
店小二叹了口气,只将手中银钱摊开来,道:
“掌柜的,你道这是什么?”
掌柜见着一惊,忙拉了店小二至一旁角落,低声道:
“敢是他贿赂与你,要你带他出去?”
不待店小二接话,掌柜又接着道:
“可不许!他哥哥出门时特意叮嘱了。左右,付房钱的是他哥哥,你可别因小失大,贪图小利!快将这几贯钱还回去!”
店小二一时面色尴尬,方知掌柜是误会了。
他遂道:
“掌柜的也太小看我了!在状元楼许多年,这点道理总还是懂。小的同你讲,祁小郎君给的钱,是要小的帮忙买物件来着!”
话及此处,掌柜方松了一口气。
他直起身子,抱着算盘,眯眼道:
“既是要你带个物件,自替他买来就是。别以为我不知,你们长日靠这个赚打赏,且美着呢!怎么,你还一副为难模样?”
店小二摇摇头,凑前道:
“掌柜的可知,他要小的带何物?”
“何物?”掌柜想起七娘的模样,娘里娘气的,只憋笑道,“不会是胭脂水粉吧?嗯,那祁小郎君的做派,我倒也信得!”
“这都什么呀!”店小二急得直甩袖子,“您是不知,他要我买香烛、白纸、针线、金剪……对了!还有纸钱与浆糊!”
说道急色之处,店小二只摊开手,手背对手心地拍打起来:
“掌柜的您说,这叫什么事啊!我父母尚在,还不怕个忌讳么?”
掌柜闻言一愣,看向店小二手里的钱,只深蹙眉头,一时解不得个所以然。
他遂问道:
“敢是他家死了人?”
店小二方应声:
“莫管是否死了人,也总不该在咱们店里祭拜啊!多不吉利!还让小的沾这些东西!”
掌柜朝七娘房门看了一眼,摆手道:
“从前有发丧的人家路过,咱们也没说过不收留的话。况且眼下逢着战乱,死伤者何其多也!到底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你家中有父有母,确是为难了。”
“可不是嘛!”店小二只一脸无奈。
掌柜看了看他,方道:
“罢了!你把钱给我,我去替他卖。左右,我父母多年前就驾鹤西归,没那些忌讳!”
“哟!”店小二一惊,“看不出,您还真个是古道热肠啊!”
掌柜轻叹一声,只道:
“开这旅舍这些年,形形色色,人情离散,也见得多了。浊浪滔滔,俱是黄河浪里人。江湖之中,能相互帮衬着,便帮一把吧!想来,他兄长是顾及着咱们忌讳,不好打点白事。祁小郎君此举,也算全了他兄弟二人的思亲之心。难得啊难得!”
听掌柜言罢,店小二心头也颇是感慨。当年走投无路,投奔至此,也全仰仗了掌柜收留。
如今学些眉眼高低,迎来送往,到底是一份安稳的日子。
卖冥物的店铺离此处不算近,多是偏僻狭窄的街道。近黄昏时,掌柜方才提了一篮子回来。未免别的住客忌讳,也只拿边角布遮了。
七娘在屋中呆坐了一整日,陈酿留下的早点亦分毫未动。
她只觉脑中的思绪绞成一团乱麻,束缚着自己,不能动弹,亦无法呼吸。
昨夜的小雨早停了,可街上依旧湿漉漉的。潮湿的气息自窗棂间涌入,梅雨时节,满屋子都是发霉的气味。
七娘有些不习惯,只椅坐在床沿,双手抱膝。
她无法面对这样的季候,四周湿漉漉,黏腻腻的空气,便似盈满了哀楚的眼泪。
直像,许道萍的眼泪。
她为她死了!这几个字一直在七娘脑中盘旋,似一根根真,直往心窝里刺。
眼见着刚要麻木,却冷不丁地一颤,又觉出比此前更深的刺痛来。
咚……咚……
忽闻着叩门之声,七娘猛地一颤,惊恐地看向门边。
她将足尖放在地上,正要起身,却又蓦地犹疑了。她在害怕,怕所来之人是陈酿,怕自己不敢面对他。
“祁小郎君,”掌柜的见她不应,遂唤道,“你要的东西,给你买回来了。”
闻听是掌柜的声音,七娘愣了半晌,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双手撑在床沿,极力支着软塌的身子,细细缓了缓气息。
一时开得门来,掌柜却蓦地惊愕万分。
只听他道:
“不过一夜功夫,小郎君怎的这般憔悴?”
七娘抬眼,敷衍地看了看,方接过提篮,就要关门。
掌柜一个激灵,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霎时又想起今早倦意满面的陈酿来。
只见他了然一笑,道:
“不问了,明白!祁小郎君你可好生歇息啊,嘿嘿,否则,你哥哥该担心了!”
七娘蹙眉看了看他,不解何意,也无心深究。
只是,掌柜方才提起陈酿,她心下却恍然颤动,掩饰不得。
七娘再不与掌柜过话,只一把关上房门,又将自己闷在潮湿的小屋之中。
啪!
那关门声不大不小,却冷漠得很。
掌柜摇摇头,只自语道:
“如今的小郎君啊!真是太不体面,太荒唐了!”
说罢,他又捂着嘴,兀自嘿嘿笑了几声,方下楼打算盘去。
第五十七章 忆秦娥2
掌柜经营状元楼多年,见过不少风流韵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偏偏两位小郎君的事,却还是少见。他心中猎奇,思及七娘与陈酿的样子,不时也笑几声。
一旁的账房先生正与掌柜对账。从前只闻得算盘珠子上下来去之声,今日见掌柜不时发笑,却有些得慌。
他心下奇怪,遂问:
“掌柜的,有甚么好事?这一声声笑的!”
掌柜遂朝大门边看了几眼,只道:
“我看戏呢!”
“看戏?”账房不解,“琵琶记不是昨夜里才演过么?又看甚么来?”
掌柜见这账房先生老实,只打趣道:
“琵琶记有何好看的?我看的,是龙阳君旧事!”
账房先生闻言,兀自蹙了蹙眉。他上下打量掌柜几眼,也不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些。
好不容易将昨日的账目清点毕了,账房先生收拾一番,便抱起算盘笔墨,急急忙忙地告辞。
见他这个模样,掌柜心下正奇怪,却见大门之外,陈酿恰回来了。
他自是喜欢看热闹的,遂上前迎道:
“陈小郎君,这样晚才回啊!你可放心,今日我看着你弟弟,连房门也没敢让他出!”
陈酿手中提着绮云斋的点心,跨过门槛,抱拳道:
“有劳掌柜了。弟弟年幼,淘气得很,不得不多费些心。”
掌柜捏着眼看陈酿,若有所思,只憋笑着嘟哝道:
“可不是淘气么!两两折腾得这等疲倦憔悴,也太不检点了!”
见他自说自话,陈酿方看向他,道:
“掌柜的说甚?”
掌柜惊了一下,方回过神来,赔笑道:
“没,没什么!快回去吧,好生看看你弟弟!”
陈酿见他神情奇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是懒得理会,兀自向前行去。
方楼梯口,他蓦地顿住脚步。一时间,他只将食盒的提绳渐渐紧握,心头又暗自细细喘气。
这座楼梯不高,十来步也就上去了。可他与七娘之间,隔着许道萍的死,岂是一座楼梯这般容易?
他心里的结,七娘心里的结,直绞在一处。既无系铃人,也就无所谓解铃之人了。
陈酿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行上去。他也不唤她,只缓缓推开了房门。
江宁的天暗得早,房中已是昏昏一片,透过门缝看去,却不见掌灯。
前头似有七娘身影,只见她端然跪在地上。那背影骄矜柔弱,却又坚毅伤感。
房门推得更开些,隐见案头有两簇幽微烛光,虚虚晃晃,耀得整间屋子俱是不实之感。
烛火之间似压着一页笺纸,其上几行簪花小楷。因着开门,有风灌入,吹得笺纸簌簌卷起。
七娘闻着启门之声,身子蓦地一僵,却不言语。
陈酿微蹙眉头,心下奇怪。进得房中,他方才惊觉,旅舍俨然成了一座灵堂。
他四下看来,只觉心头猛被撞了一下,酸楚又沉闷。
床头挂着一对幡,只拿宣纸粗粗卷了。案几被推至窗前,两根红烛立于其上,正灼灼燃烧,烧得人心刺啦啦地痛。
案头压的笺纸不是别的,正是许道萍从前的诗文。想是七娘仿着她的字迹写来。
陈酿一时愣得说不出话。他身子一软,只靠在门上,掌心一松,绮云斋的点心盒子骤然自手中滑落。
啪!
点心直落在地上,声音沉闷。
七娘闻声一惊,半回过脸来。只见她手中捧着一摞纸钱,鬓边已簪上朵新裁的白花。
她这是……在祭许道萍!
七娘依旧穿着小郎君的长袍,发髻却不曾束起,只拿一支素簪子撑着,松松挽在脑后。这些日子,因着女扮男装、颠沛流离,她自是长日未施脂粉。
眼下,火光耀着一张小脸,更显得苍白而憔悴,直教人心疼。
陈酿忽觉心下刺痛。他深深望着七娘,纵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话来。
“抱歉。”安静的屋子中,忽闻得七娘微弱的声音,“该死在汴京的那个,原本是我。”
陈酿垂着眸子,双手攒成拳头,心中堵了一腔心绪,只哽在喉头。
他眼中似憋了一团火,三两步跨上前,一把夺过七娘手中的纸钱,往地上狠狠砸去!
思忆里,陈酿还从未如此情绪外露过。
七娘到底有些怕,只将双手相互紧握。
陈酿凝视着她,扶上她的双肩,神情中压抑着愤怒。
只听他咬牙道:
“该死的不是萍娘,更不是你!是金人!是南侵大宋,毁我河山的金人!”
七娘一怔,瞳孔颤了颤,只跌坐在地。
她默然垂下头,心中百感交集。他所言不错,该死的是金人。可这与他们三人的纠葛,却是两码事。
七娘双眼挣得通红,一手抓着地板,一手抓着袍子,只道:
“酿哥哥,可他们的名册上,是我!许姐姐她,是为了保我才挺身而出!你明不明白!”
他怎能不明白呢?
许道萍自是为了还恩于谢家,拼尽一命,是何其无辜?然而七娘,亦是何其无辜啊!
陈酿强睁着眼,包了一汪热泪,拼力不叫它落下。
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偏偏此时,太多的情绪压在心头,揉作一团。
他看向七娘,她的心结直教他无能为力,一时四目相对,自是欲语泪先流了。
陈酿叹了口气,拾起被他摔在地上的纸钱,低头道:
“这不是你的错。”
说罢,他又抬起一双朦胧泪眼望向窗外,只幽幽道:
“想来,她芳魂有知,亦不愿咱们是这等模样。”
七娘缓缓看向陈酿,只觉他眼中的神情,是自己从不曾见过的。那般神情中,有温柔,有坚毅,有信仰,断不是她谢七娘思之所及的东西。
她垂下眸子,心中被失落与愧疚填满,只叹道:
“那时,酿哥哥若不是接我来,或许,是有机会护着许姐姐吧?”
陈酿闻声,一时怔住了。
会么?
那个时候,他或许能将她藏在谢府某处,不被金人发觉。或许,能带她逃出汴京……
真的会么?
他不知道。
陈酿垂下头,愣然望着手中的纸钱,忽自嘲地一笑,道:
“蓼蓼,人生之事,过了就过了,是由不得假设的。”
七娘深深凝视着陈酿,心下猛地刺痛。
纵然容不得假设,容不得重来,可在他心里,依旧是放不下的吧……
或许,他从来就不曾放下。一直以来,不过是七娘一厢情愿地鸠占鹊巢。
她亦学着他的模样,自嘲一笑,只道:
“到底,还是我欠许姐姐的。”
“酿哥哥,”她又轻声唤,“若死的是我,今日许姐姐在侧,你的眼泪,还会不会流呢?”
第五十八章 忆秦娥3
只见七娘一双澄澈眸子,直望向陈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泪眼朦胧,面上尽是未干的泪痕。
那一刻,她的眼中没有国仇家恨,没有对故都汴京的眷恋。唯一有的,只是来自内心深处,最纯粹的质问。
陈酿亦转过头看向她。霎时四目相对,无语凝噎。
天色越发暗沉,烛火依旧摇曳。晃上窗棂,正映出两个不浓不淡的影。虚虚实实,难以捉摸。
七娘哪里是问他的眼泪呢?她分明是叩问他的心。
可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若身旁是许道萍,七娘是死于金人之手的人,自己会是怎样的心绪。
但这些假设,皆是不成立的。正如他自己方才所言,人生,是容不得假设的。
陈酿深吸了几口气,直视七娘。适才的哀楚满怀,愤怒愧疚,已俱化作了神情中的坚毅。
只见他正色道:
“蓼蓼,你不会死。没有这个‘如果’,我不许有这个‘如果’!”
七娘闻言,神思有几分闪动。她一动不动地望着陈酿,眼泪也不知流了,脑子也不知转了。似乎天地静默,此刻唯他二人。
忽一阵风过,摧得烛火微晃。
七娘亦跟着一颤,猛看向烛火,方才被拉回神来。
她顿了顿,抚着鬓边白花,只低声道:
“说来,酿哥哥与我非亲非故,按理,是不必管我死活的。”
一语既罢,只见七娘神情空洞,恍然间,是从未有过的游离与疏远。
陈酿猛打了个寒颤,压着声音斥道:
“你胡说什么!”
“况且,”七娘叹息一声,接着道,“家人北上受难,我这也是苟活。呵!原没什么意思!”
陈酿闻言,渐渐紧蹙了眉头。
他的声音依旧深沉,神情依旧严厉。
只听他道:
“萍娘拼了一条性命,谢府众人忍辱北上,便是为了听你说这样的话么!”
陈酿少有如此厉色地与她说话。七娘心下不知作何感想,只不住地垂泪,又紧咬着唇。
她默了半晌,方道:
“太累了!我以为我可以撑,我以为我可以忘了汴京的一切,重新过日子。但酿哥哥,我做不到。你我都知道,不论许姐姐的死,或是家人的受辱,我心里终究过不去的。真是,太累了!酿哥哥,我乏了!”
想来,她大表姐与大表姐夫本是帝后之尊,如今也不过是金人的阶下囚。更莫提谢府众人了!
有时她梦中哭醒,背着陈酿,却是想也不敢多想半分。
七娘依旧跌坐在地,撑着地板,她近乎哀求地望着陈酿。
陈酿的情绪亦不大好,他咽了咽喉头,只道:
“你以为只你一人于心不安么?只你一人累得撑不下去么?我堂堂七尺男儿,十年寒窗,眼看着故都付之一炬;眼看着……”
他一时哽咽,只望向案头一对红烛,久久不能言语。
过了许久,只听陈酿一声轻笑:
“有时真个觉着,百无一用是书生!”
“酿哥哥……”七娘蹙眉轻唤。
陈酿叹一口气,扶直了七娘的身子,凝视着她道:
“谢蓼,便是你此刻死了,你许姐姐能回来么?你的家人能安然归宋么?还有汴京,能恢复如初么?”
陈酿这三问,倒是问得七娘不知如何答话,只作一番愣然。
她无奈摇摇头,只道:
“可我什么也没有了。酿哥哥,我是个一无所有之人!”
回想过去的日子,她先是没了蔡云衡,没了王绍玉。而后没了谢府,没了汴京。上天给她的一切,尽毫不保留地收回了。
只怕,迟早有一天,陈酿亦会离她而去……
陈酿缓了缓神色,不似方才那般严厉,只柔声道:
“你这样说,是置我于何地呢?我说过,无论何时,皆不会丢下你。”
七娘敷衍地笑了笑,又看了眼祭祀的烛火:
“你我非亲非故,别许那样大的诺!”
“我是你先生!”陈酿正色道。
七娘抬眼看了看他,低声道:
“呵,先生?三郎曾说,每年上元皆要陪着我;父亲亦说过,要给我一世的衣锦荣华,他们俱没做到。先生,又何必说那样的话呢?”
窗外又闻着雨点敲打之声,黄梅时节家家雨,万般愁情粘腻在雨里,越发难以排遣。
陈酿深吸一口气,忽抬眼逼视着七娘,正色道:
“你别忘了,你父亲曾将你许配与我!”
提及此事,七娘心头又猛一阵刺痛。
只听她缓缓道:
“可你拒绝了。”
“那如今呢?”陈酿依旧正色,“这个婚约,你要是不要?”
七娘猛然一怔,似乎还不及反应他说了什么!她脑中骤然嗡嗡作响,盘桓眩晕,不知天地何物!
陈酿又道:
“你若要,那我只告诉你,从今后再不许说一无所有的话!也再不许轻言生死,教人忧心害怕!”
七娘依旧似在梦中,只愣然望着他,一语不言。
陈酿看了看她,接着道:
“这个婚约,你若不要,那我之后说的话,你更要一字不漏地听好了!”
他缓了缓,待七娘稍稍回神,方道:
“你永远不是一无所有!即便真到了那一步,身边人事尽数远去,你还有你自己!谢蓼,从来不是谁的依属。不是谢府的谢蓼,更不是陈酿的谢蓼,你首先是你自己!你与生俱来的贵气,你后天习得的才学,还有你的赤子之心……你岂能说,自己是一无所有?”
陈酿说罢,屋中霎时一片鸦雀无声。
七娘屏住呼吸,仔细听他说完。这般醍醐灌顶,当头棒喝,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怔了一瞬,半晌说不出话。
原来,他提及婚约,并非是可怜她无依无靠。她的酿哥哥,她的小先生,正是要将这番道理讲给她听。
他要她知道,人活一世,当以思想之独立为首。尤其在这乱世之中,才能不被千般情绪左右,做一个志坚之人!
“酿哥哥,我明白了!”七娘仰面看着他,再不是方才那般落寞神情。
这并非苟活,恰恰是带着家人的希望而活,再报以世人希望。
所以,她的活,他们的活,于某种程度而言,是一件功德无量之事。他们不仅要活,更要活得精彩,活得骄傲!不辜负家人,亦步辜负自己!
陈酿见她颇受点拨,亦欣慰地点了点头。
至于那个婚约……
他既提了,七娘心下难免有些波动。难得他自己说来,要不,便浑水摸鱼地应下?
七娘又怯怯地看了他几眼,只道:
“酿哥哥方才,提及那个婚约,问我还要不要的话;眼下,还作数么?”
第五十九章 寻梅1
陈酿一愣,本当她明白了道理,便不会提这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到底是小娘子家,多少有些矜持。可对面之人是谢七娘,那个最任性妄为的女学生!
只是话已出口,陈酿方点头道:
“自然作数。一切在你,我自依从便是。”
闻听此言,七娘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来。她强压着激动的神色,只沉吟了一阵。
过了片时,七娘忽深吸一口气,只听她道:
“我……”
话刚出口,她又忙咽了回去。
默了半晌,七娘方道:
“还是不要了吧!”
骤然听她这般说,陈酿倒有些不知所措。她对陈酿有意,是谢府上下,人尽皆知的秘密。
这会子,分明是个大好机会。况且,旧日婚约是陈酿自己提起,断不会赖掉。怎么,她却说不要?
话音刚落,七娘也有些懊恼。好好的机会,便白白被自己打了水漂!
不过,趁人之危的婚约,她谢蓼也断不稀罕!
只见七娘仰面看向陈酿,颇有一番大家闺秀的傲气。
她道:
“酿哥哥曾拒我一回,眼下,我也拒酿哥哥一回。咱们两清了!”
七娘说罢,却在心中暗暗对自己道:谢蓼要的,不是一纸婚约,是陈酿这个人,这颗心!
总有一日,她会是真正的谢蓼。不是谢府的谢蓼,不是陈酿的谢蓼。到那时,她才是情思独立,配得上他之人!
陈酿嘴角泛起浅笑,心中很是感慨。七娘拒了婚约,才是将他方才的话真正听进心里。
到底,如今的她,与从前那个只知任性妄为的小娘子,是大不相同了!
七娘撑着地板,又端直跪立。南方湿气重,地上难免寒凉,她双膝有些发颤,却依旧跪得规规矩矩,礼仪周全。
她拾起地上散落的纸钱,又将案下藏着的铜盆抽出来。
只听她向陈酿道:
“许姐姐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既来了我家,与交得我几年姐妹之谊,于情于理,自当送一送她。”
七娘垂眼看向手中一把纸钱,又叹道:
“许姐姐生前,是个知礼知仪的人。我如今唯一能做的,是让她走得更体面些。”
陈酿望着案头一对红烛,比之初进门时,已燃了好大一截。他静默着点了一下头,只兀自叹了一声。
他又看向七娘,见她端端跪着,却有些心疼。
陈酿遂起身步向床头,抽了个软垫,只道:
“地面湿寒,且垫一垫吧!”
七娘方转头望向他。只见他神情可靠,一只大手递过软垫,依旧是那个足以安抚人心的酿哥哥。
她缓缓伸手接过,往膝下塞去,只锤头不语。这般境况,自然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一夜,二人再未说过一句话。
烧罢纸钱,铜盆中还冒着零零星星的火光。烟雾笼罩之中,四下一片朦胧。
这片朦胧里,有的东西,涅而生,便似这暗夜里的星星之火。
有的,则似是破壳而生的新芽,谁也不知能滋长出什么。
而有的东西,却在千锤百炼中烧成舍利,沉在心底最深的地方,以情供奉,千年不化。
次日一早,徐秣不出所料地来状元楼做生意,顺道送来了陈酿的早点。
这一回,他却厚着脸皮向陈酿收了钱。
只听他道:
“陈兄,吃得起绮云斋的人,还在乎这点小钱?”
陈酿丢了几个铜板给他,方笑道:
“你今日莫缠着我改文章,我与弟弟还有正事,快回去吧!”
徐秣握住铜板抛着玩,一面朝房中探头,嘟哝道:
“总说弟弟,弟弟的,却也不曾见过!”
“看什么看!”陈酿摇摇头,早见识过他的嗦与死缠烂打,遂一味地将他往外赶。
不提防间,陈酿竟“啪”地一声便关了房门。
只听他隔着门又道:
“徐兄,对不住了!我与弟弟用饭先!”
徐秣吃了闭门羹,却也不恼。这恃才傲物的人,谁还没个脾气!况且,还是当年名震汴京的陈酿!
他摇头笑笑,遂兀自去了。左右,身上揣着今天赚的孔方兄,才是最踏实安心之事。
陈酿捧着点心入内,七娘已然端坐在案前。
也不知是否因着昨日心结得解,她今晨起得早。不仅梳洗毕了,还余得时间翻了几页书卷。
陈酿很是欣慰,只道:
“蓼蓼,用早点了。”
七娘应声间,已倒了两盏茶。
她又看了看门外,问道:
“又是那个送早点的?似乎姓徐?”
陈酿捻了一块梅花糕,方回道:
“你倒听得清!”
七娘双手握起一块桂花拉糕,掩面笑道:
“前日假寐之时,我都听着了!”
说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不论从前还是如今,她每每装睡,都不曾逃过陈酿的法眼!也真是奇怪了!
陈酿侧目而视,只笑了笑:
“下不为例!这般装睡不理人,该多教人担心?可不许如此了!”
“是!”七娘故作正色地应声。
说话间,因吃得有些急,竟也噎住了,只猛地呛了两声。
陈酿一惊,忙行至她身侧,拍着她的背顺气,一面又端起案头茶盏:
“吃口水先!都多大了,还能被点心呛着!又没人与你抢!”
他说的虽是斥责言语,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与心疼。
七娘接过茶盏,抿了两口,这才缓过神来。她眼圈被呛得有些发红,一副楚楚可怜之态。
她方放下茶盏,又转头看了陈酿几眼,试探道:
“酿哥哥,是在心疼?”
陈酿面色有些尴尬,回避着她的眼神,只坐回案几对侧。
“你吃慢些!”他嘱咐道。
谁知,七娘却狡黠一笑,双手撑着案几,忽地探身到他面前。
她渐渐收敛了笑,嘴角却依旧含着笑意,只缓缓道:
“慢,慢,吃。蓼蓼听话的。”
说罢,七娘方才安静落座,兀自吃起桂花拉糕来。
陈酿看她一眼,方正了正袍子,又理了理衣襟。
他干咳两声,遂道:
“昨日,我去了回江宁的论学集会。见着一幅画。”
七娘这回倒是细嚼慢咽了。她抬眼看向陈酿,问道:
“什么画?”
陈酿沉吟一阵,方道:
“你父亲的画。”
谢诜的画!
七娘猛地一怔,直直看着陈酿,久不能言语。
自二人南逃以来,除了随身的物件,哪还见过家人的东西呢?千里相思,纵然只能睹物思人,也是聊胜于无啊!
陈酿接着道:
“是那幅《江山独秀图》。如今正为江宁知府赵明诚大人所藏。”
只见七娘一脸惊愕:
“赵伯伯?”
第六十章 寻梅2
赵明诚此人,七娘如何不知呢?
她虽不曾见过,可赵明诚与父亲常有书信往来,父亲又时常提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于七娘而言,也算个极为熟悉的长辈了。
况且,自七娘入太学后,赵氏夫人李清照还曾与七娘写信,以资鼓励。眼下骤然听闻,七娘心下亦是颇多感慨。
她遂拉着陈酿问:
“如今的江宁知府,竟是赵伯伯?从前,他与李婶婶僻居青州多年,父亲还好有一番挂心呢!”
七娘思忆了半晌,又道:
“那幅《江山独秀图》,我倒有些印象。那时,我才随酿哥哥念书不久,父亲见我颇有进益,还让我于画上点了几朵红梅。说是要请赵伯伯指点来着!”
陈酿点点头,方道:
“只是,当日论学之时曾听人说起,赵大人多是拿古人书画、金石,以供品评。不知为何,那日却拿出你父亲的画作?”
七娘将手肘搁在案上,半支着头,思索半晌,只道:
“想来,赵伯伯如今守着江宁重镇,一来是感念汴京之祸,二来是思念故旧?”
她如此说来,却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在陈酿看来,赵明诚此举,倒像是别有用意。
忽而,他脑中一个闪念。陈酿默了半晌,又转而看向七娘。
只听他道:
“我记得,前两日你当过一方紫铜手炉。是你常日用的,其上还有谢氏府印。”
七娘回忆起那日的情景,当铺的郝掌柜像是对谢府之物有着别样的兴趣。
她点了点头,也不知陈酿为何忽而问这话。
陈酿方点头道:
“这就是了。”
七娘一脸不解,一双大眼直望着他:
“是什么来?”
“你赵伯伯颇喜金石文物,这些东西于乱世之中必多有典当,他自然与城中当铺交情匪浅。”陈酿道,“想来,他是见了那紫铜手炉,疑谢府有后人尚在,故而拿出你父亲的画,试探一番。”
江宁的治学之风极盛,论学集会这般热闹大事,市井之中也多喜议论。
在其上拿出谢诜的画,若谢府后人真在江宁,必会注意。有心之人,还会登门拜访。
七娘忽忆起,那日当铺之中,除了郝掌柜,帘幕后还有位做学问的长者。
莫非,那便是赵伯伯?
七娘遂将此事与陈酿说了,又道:
“如此说来,赵伯伯正寻我?”
陈酿点点头,神情中蓦地染了一丝落寞:
“想来,是**不离十的。”
“不对!”七娘忽道,“赵伯伯既有心相寻,为何在当铺不与我言明?”
陈酿见她一副直肚肠,遂解释道:
“他如何能贸然相认?如今他身在高位,你若非谢府后人,反是个别有居心的,岂不是教你赵伯伯骑虎难下?”
七娘方点点头。这道理她懂,便似从前赖上谢府的顾显!虽不足为惧,可对付这等没皮没脸的狗皮膏药,也总是要费一番心力!
陈酿看了看七娘,心道:赵明诚既有心寻谢府后人,行事又如此谨慎。是否,还真是个可靠的故交?
初来江宁之时,陈酿也曾想过,是否该将七娘托付与赵大人夫妇。江宁府衙之内,虽不若从前的锦衣玉食,到底,是比跟着他南下漂泊强上许多。
从前不与七娘提起,自是怕她寄人篱下,日子难过。
可如今,是赵明诚主动相寻,想来必会善待有加。与陈酿忧心之处,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陈酿轻叹了一口气,振了振精神,方笑道:
“既然此处有你父亲的旧物,不如,咱们前往拜见一番?”
七娘一怔,道理虽不错,可陈酿的神情,总让她觉着心有不安。
她犹疑半晌,方道:
“不过,我出生之时,赵伯伯夫妇已然去了青州,从未见过我。如今骤然登门,又以何为凭呢?”
七娘又挑眼看了看陈酿:
“不若,算了吧?咱们直回扬州去!”
她的话听上去很是没道理。此处有谢诜旧作,赵明诚又是故交,不论于孝道,或是于礼节,断不该如此不闻不问的。
况且,赵明诚到底身为江宁知府,或许从他那里,还能探得些谢府众人在金地的消息。
要说七娘不想去,也绝非真心。只是,陈酿的神情,似有更深的思虑。她隐约能猜着,却又不愿承认,只好一味回避。
陈酿哪知她心中绕了这些弯,只道七娘如今落魄,不愿与故人相对。
他遂道:
“你别怕,我只陪着你就是了。”
七娘一动不动地望着陈酿,神情很是认真,只听她一字一句道:
“当真,一直陪着我么?”
陈酿怔了怔,转而温润一笑,又揉了揉她的发髻,只道:
“自然。”
眼下对赵明诚的猜测,不过源自二人的臆想。江宁府衙中究竟是个什么境况,是否值得托付,也总要亲身看过才知。
再者,他心中兀自想着周全之法,七娘愿不愿还两说呢!这孩子,又固执,对他又依赖得很!
陈酿暗自思索一回,到底事关七娘,不得不慎之又慎。
用罢早点,二人拾掇一番,遂打算着往江宁府衙登门拜访。
七娘自然还做小郎君打扮。二人商量着,先只说是汴京学子,待看看赵明诚的反应,才决定是否相认。
毕竟素未谋面,二人又在逃难中,难免多防备些。
江宁的街市一如既往的热闹,人群往来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似乎一切痛苦都能消融在这片热闹里。不论是国破,或是离散。
七娘心头记挂着父亲的画,也不曾东瞧西瞧。她只紧紧拽着陈酿的衣袖,似个小尾巴般跟在他身后,一步也不愿落下。
陈酿侧头看她,倒有些被她的紧张神色逗乐。
他低头笑道:
“纵观江宁街市,岂有这般粘人的小郎君?”
七娘仰面瞥他一眼,只暗自低语:
“我才不放呢!你若跑了,我找谁评理去!”
陈酿听她嘟哝着,却听不清。
他蹙了蹙眉,只道:
“自说什么呢?可是骂我来?”
七娘却轻哼一声,嗔道:
“粘人的小郎君嘛……江宁过去没有,从今便有了!”
陈酿闻言,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七娘只一脸正色,不服道:
“你这人,又笑话我来!是酿哥哥说,不论何时,绝不会丢下我不管。这才是不丢下呢!”
陈酿本兀自憋笑,听她言语,却又有些黯然伤神。
他遂玩笑道:
“只怕有一日,是你丢下酿哥哥啊!”
他自不会丢下她。
可江宁府衙,总是更安稳更舒适的去处。待她感到了安稳的好,也不知是否会乐不思蜀,就如此留下了……
第六十一章 寻梅3
此话既出,七娘却骤然停下脚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见她腮帮子涨得圆鼓鼓的,直瞪眼望着陈酿。
陈酿见她又闹脾气,嘴角拂过一笑,微斥道:
“不过与你玩笑,却又认真来!”
七娘依旧目不转睛地仰面直视。
她蓦地黑了脸,腮帮子憋下来,冷淡神色中带着更深沉的怒气。
只听她正色道:
“这样的玩笑,开不得的。”
陈酿见她果然当了真,心下一慌,倒有些手足无措,还夹杂着莫名而来的暗喜。
一时间,他也不知是否该行走,手也不知往何处放!只隐隐觉着有些丢人。
从前在七娘跟前,不论遇着什么事,他也是立得起,撑得住的!身为她的师长,便是眼见了汴京的大火,尚还能存得一丝理智。
这么这会子,她不过一句闹脾气的言语,反倒四两拨千斤,叫他不知所措起来?
陈酿缓了缓心神,忙好言相劝:
“这厢与你赔个不是,是酿哥哥说错话了!”
说罢,他遂端然作了一揖。
七娘只负手而立,一副很是受用的模样,倒跟她是先生似的。
待陈酿行过礼,她方举起食指,指向陈酿,严肃道:
“下不为例!”
陈酿闻听这四字,却略怔了怔神。从前七娘犯错,他说得最多的,便是这句“下不为例”。
谁知,这孩子倒是记着仇,如此奚落于他。
见陈酿哭笑不得的样子,七娘竟掩面轻笑了一下。才笑两声,她又猛地咽了回去,只憋笑着不能言语。
这一笑,却笑得人心头直发颤,又有些发慌。
陈酿忽忆起那夜郓王府夜宴,七娘隔着水帘,侧身而立,亭亭无方。与眼下,是同样的动人。
他兀自感慨,脱口而出:
“好一个,清光似照水晶宫。”
七娘且笑着,闻听这句诗,只蓦地一愣。这不是表姐的夜宴之上,二人集唐所得么?如今念来,倒是感慨万千,别有滋味。
七娘低头笑了笑,猛将手掌在他眼前晃:
“白日里呢!何来个‘清光似照水晶宫’?酿哥哥竟也学会这等谬论了,待我好生掰一回谎!”
她手一晃,倒晃得陈酿眼皮直闪。
他一把轻抓下她的手腕,只道:
“却又淘气了!”
女子的手腕纤细而柔婉,恰似无骨而生。轻了怕抓不住,重了又怕伤者人。
陈酿微微一怔,竟抓着她的腕停在半空。
七娘心头猛地落下一拍,神情不自主地闪烁。她轻喘着气,一瞬抽回了手,只将手腕负于身后,握在掌中,慌张地转。
陈酿掌心霎时一空,那手腕正似一条小白鱼,毫无征兆地,滴溜溜地游走。唯留下粘腻腻的水气,直教人心神摇曳。
他的手掌在空中停了半晌,待回过神,才有些慌乱地收回。
二人皆回避着对方的眼睛,神情闪烁。
陈酿干咳了一声,方道:
“天不早了,咱们快些行吧!还去拜访你赵伯伯呢!”
“是,是了!”七娘愣愣地点头,转而又故作高声道,“去访赵伯伯呢,看父亲的旧作!”
说罢,七娘只习惯性地拉起陈酿的衣袂便要走。
谁知才刚触上,她忽而惊觉,却又猛地抽回手,只腆着脸笑道:
“酿哥哥先行,我,我紧紧跟着就是。”
陈酿侧头审视着她。只见七娘一张小脸羞得绯红,骄矜又教人怜惜。
他转而一笑,也不顾大庭广众,只将七娘的手腕反手一握,拉着便朝前头行去。
想来,这是他此生最任性的时候了。
七娘着实一惊,只亦步亦趋地跟着,一面傻愣愣地唤:
“酿……酿哥哥……”
陈酿倒是悠然。他一面行,一面回头道:
“怕丢了!”
七娘闻声一怔,转而又低下头去,只轻咬着唇,似笑非笑。
二人行在路上,七娘只觉是南渡以来从未有过的轻快。
状元楼离江宁府衙不算近,慢悠悠地能行上半个时辰。可二人至江宁府衙门前时,七娘竟觉不到半刻!
她一时甩了甩头,当真是脑子坏了!
至此,陈酿方才放手。二位小郎君执手而入,总是太不像了些。
门边的衙役见有人来,其中还有位娘里娘气的小郎君,着实惊了一瞬,只觉他们的赵大人料事如神!
昨日赵明诚唤了他们去吩咐,只说今日许有人来访,还是为娘里娘气的小郎君,叫多留意着。
谁知,一大早便见着正主了!
陈酿与七娘也谨守着读书人的礼数,方齐齐作揖道:
“江宁儒生二人,前来拜访赵大人,还请官爷通报一声。”
衙役将二人上下打量一番,亦回了个揖礼,想来,也是个念过书的。
他方道:
“二位小郎君且先进来坐坐,我这就请大人去。”
陈酿与七娘面面相觑,还以为多少有一番刁难,谁知却这般容易!
进得江宁府衙,只觉文气颇重,似一方精致雕琢的小园林,倒不见寻常府衙的威严阴森之感。
想来,文人坐堂便是如此,何况赵明诚这般当世大家呢!
七娘与陈酿方落座,只觉这桌椅也颇是讲究。一时上得茶来,只见茶汤清润,叶片舒展。
七娘吃了一口,一下子便尝出,正是明前的狮峰龙井!从前在谢府时,父亲最爱吃这个,她虽不喜,却也跟着吃了好些。
只是南渡以来,莫说好茶,有时连清水亦是难得。如今品得旧味,不得不教人感慨万千。
陈酿也尝出这茶来。他转眼看向七娘,见她发愣,遂轻唤道:
“蓼蓼?”
七娘闻声,方回过神,只放下茶盏,笑着叹道:
“许久不曾吃口好茶,一时间,倒有些不惯了。”
她言语虽是无心,可陈酿闻着,心下却有一番刺痛。七娘本是娇养而生的世家贵女,说出吃不惯好茶的话,怎能教人不心疼呢?
到底,是跟随他漂泊所致啊!
二人心中各有感慨,却皆不为对方所知。
正发愣间,只听屋外传来脚步声。七娘与陈酿转头瞧去,来人正是赵明诚!
他身着一件燕居春袍,腰间丝绦的系结很是讲究。头上一方寻常襦巾,飘带轻飞,更显出一分风流与不羁来。
许是青州闲山闲水,分明与谢诜一般年纪,赵明诚却养得性情洒脱,断无谢诜一般压人的官威。
赵明诚抱拳而入,见着七娘自是情理之中,当日当铺那小子,可不正是他么?
可眼前的陈酿,却教他蓦地一惊。
赵明诚遂向他笑道:
“这位小郎君我认得!昨日论学,坐在张政身边,是也不是?”
第六十二章 寻梅4
陈酿方起身行礼,七娘亦跟着站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听陈酿道:
“大人好记性。学生姓陈,昨日听罢大人讲学,心下倾慕,特带了弟弟来请教一二。”
说罢,陈酿又行一礼:
“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说话间,赵明诚已然坐下。在小辈跟前,他自是不必拘束的。
只见他大手一挥,笑道:
“快坐下!快坐下!你二人小小年纪,怎的比我还迂?”
七娘与陈酿相视一眼,遂齐齐坐下。
七娘不曾见过赵明诚,只偷偷打量着。从前,他的来信,七娘多也看过。遣词造句、笔锋字体,与眼下的性子倒像得很!
赵明诚亦审视着座中二人,心中亦有防备。也不知,此二人与谢府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他吃过一口茶,方向七娘问道:
“这位小弟弟,此茶如何?可还合口?”
七娘见他言语和气,不同俗流,又因是父亲故交,蓦地添了几分好感。
她遂笑道:
“狮峰龙井,入口清润,从前家父多喜食之。”
赵明诚正欲吃茶,闻听此语,手头蓦地一顿。
今日他故意上了谢诜喜食之茶,若非谢府之人,断不会知晓这般细节。
因此茶本非凡品,赵明诚遂似闲话家常般,只笑道:
“看来,小郎君家中系是高门世家。不知令尊如今何处高就?”
七娘与陈酿相视一眼,只故作谦逊之态,道:
“小门小户,不足挂齿。比不得赵大人,世宦大儒,门楣高悬。学生心下佩服得很。”
被她一通夸赞,赵明诚只弯眉笑了笑。像是对着自家晚辈,虽不信来,却也很是受用,甘之如饴。
他将七娘与陈酿打量了一番,这才将二人看清。那位兄长,俊逸温润,自是读书仕子的气度。
而那位小些的弟弟,却更得世家贵气。他举手投足间,又染了分书香家的文气。当日在当铺,灯火昏暗,又隔着帘幕,赵明诚自不曾看仔细。可眼下瞧来,若说是谢诜后人,他定然不疑的。
他们这般的世家大族,身上的气度,是几代传下来的。便是有人鱼目混珠,绫罗绸缎之下,唯有世代熏陶的气度,学无可学。
那等小骗,哄哄街市百姓便罢了。想骗身在世家之人,却是不能够!
赵明诚又看了看七娘,观其年纪,应是与谢家五郎君相仿。只是,谢诜信中常言五郎淘气,眼下七娘这文弱模样,却又不大像。
至于身旁那位年长些的,思索半晌,一时倒对不上号。
赵明诚拿不稳,也不敢贸然相认,只试探道:
“听小郎君口音,不像是江宁本地的。却是因何到此?”
陈酿亦有心试探,遂道:
“我兄弟二人自汴京逃难而来,客居此处。因慕大人文采,特来采访。”
赵明诚见对方亦似有所防备,心下倒坦然起来。真是行骗之人,恨不得直贴上来,岂会如此谨慎?
他遂道:
“汴京,倒有我许多故友,其中谢诜为最,也不知你们是否听过?”
话及此处,却是再避不得了。
只听陈酿道:
“谢大人上辅天子,下礼贤士,汴京学子谁人不知?学生记得,昨日赵大人品评之画作,便是谢诜大人的《江山独秀图》。其笔法俊秀藏锋,颇得气韵,不得不教人观之叹服。”
听得此言,赵明诚忍不住多看了陈酿几眼。这位小郎君,昨日论学之上一语不发,不想却是于书画极有造诣的。
赵明诚点了点头,接着道:
“既然小郎君得其意境,不如,我教人取出,咱们再赏鉴一番?”
闻听要取父亲的画,七娘的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她一把抓上陈酿的衣袂,又轻又急地吐着气,一番情绪只道难以平复。
赵明诚看在眼里,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个大的不敢说,而这个小的,必是谢府极亲近的后人。
他的神情变得更和蔼些,又将取画的童子催了一回。
一时取得画来,赵明诚却并不忙着展开。七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似乎见着画,便能见着父亲。
这幅画于七娘而言,本就别有意义。其上红梅正是她亲手所点,那时,她还是倚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小娘子呢!
七娘忽忆起当日,她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一面握着笔,一面向父亲道:
“父亲好不容易成得好画,若是点坏了,岂不是七娘的罪过?到那时,父亲便不疼七娘了!”
谢诜见她可爱至极,是打心尖里喜欢这个孩子,便是宠溺太过,也容不得旁人置喙。
他遂握上七娘的小手,只傲然道:
“点!点坏怕甚?我家七娘的画,便是点坏了,谁敢说不好?!”
这话听着,倒比七娘更是任性。
那时,她笑父亲言语不实,只当父亲由她撒娇哄骗,很是好欺负。
偏偏眼下,父亲不在身旁,她才恍然明白。父亲便似护着她的高塔,多少年来,替她隔绝着世道艰难,人心险恶!
一朝崩塌,却是致命般的痛。
“小郎君?”赵明诚见她看得出神,遂唤道。
七娘闻声一怔,这才将自己从思忆中拉回。不提防间,却是红了眼眶。
赵明诚见着也有些心疼,却不得不问最后一句话。
只见他怀抱画卷,道:
“谢兄曾言及,这幅画最妙之处,便在几枝红梅上。”
他又转向陈酿,接着道:
“这位小郎君昨日也看过,你二人可知,因何而妙?”
昨日,陈酿与众学子不过远远一观,见个大概气韵也就是了,哪能知晓如此细微之处?
七娘依旧直直望着画卷。听赵明诚问,她只缓缓行上前去,说话自有些哽咽。
她缓缓道来:
“自来,点红梅多以朱砂为彩,而这幅《江山独秀图》则不然。当年,谢大人为隐‘四海’之意,特意让人寻了南海珊瑚,东海之珠。将其研磨成粉,以做画图之用,工序繁复自是不提。”
七娘强压着心头的激动,接着道:
“这图上几朵红梅,正是珊瑚与珍珠点得,断非诛杀俗物可比。更难得的,红梅傲艳娇小,并非谢大人所作,而是出自他家小女之手。”
七娘一面说来,一面不自主地簌簌落泪。陈酿见着,心中又一阵刺痛。
他蹙着眉,方向赵明诚道:
“赵大人,还有何疑虑么?”
赵明诚闻着七娘的言语,细致之处,连他亦是不知的。哪里还有甚疑虑呢?
他此时胸中感慨满怀,忙上前一步:
“贤侄受苦了!”
第六十二章 寻梅5
七娘见他行来,倒是有些慌,只蓦地退后一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抿着唇,思索半刻,方行了个万福。
见她行女子之礼,赵明诚一瞬有些反应不及,只愣在原地,也不敢动。
他又将七娘细细打量一番,骄矜纤柔之处,确不像个小郎君!
只听七娘含泪道:
“赵伯伯,谢氏七娘谢蓼,拜见赵伯伯!”
听她自报家门,赵明诚方恍然大悟!难怪她对那幅《江山独秀图》那样熟悉,信手拈来。
原来,眼前之人便是当日点红梅的谢七娘子!
赵明诚虽为长辈,只是初次相见,却不好相扶。
他心绪自有些激动,双手向上抬了抬,和气道:
“原是七侄女,快莫多礼,快莫多礼!”
七娘只低着头,一时故旧相认,只觉心口堵了一团委屈,难以派遣。
陈酿见她久久不动,有些担心,遂唤道:
“蓼蓼?”
七娘闻声一怔,方才起身。只见她一双大眼,已然被泪水渍得通红。
她在陈酿身边端然立着,这种时候,似乎只有靠着酿哥哥,方才好些。
见她这等可怜模样,一身粗布衣衫,脂粉不施,赵明诚亦是心有不忍。他本是性情中人,霎时间竟也有些潸然。
他忙半背过身子,悄悄抬袖拂一回眼泪。罢了,又理了理衣衫,方才回身。
到底是在小辈跟前,便是思念故友至极,也不得不端出个长辈的架子。孩子们自是任性感怀,乱了方寸,他却不能如此。
只见赵明诚看向陈酿,又道:
“若我所猜不错,这位便是七侄女的先生,太学生陈酿吧?”
陈酿方恭敬行过一揖:
“赵大人慧眼,正是学生。”
赵明诚点了点头,亲自上前扶他起身:
“说来,你我尚有同门之谊,况你才学冠绝,再莫如此多礼了。”
陈酿见他性子洒脱不羁,也自点头应下,不多言语。
一番故旧相认,几人只道难得。赵明诚又问起他们何时到的江宁,又怨他们不早来寻他,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说话间,陈酿与七娘方随他往内厅去。一时坐定,二人又将如何逃离汴京、如何渡船而来、为何传说七娘身亡,皆粗粗与赵明诚说了一回。
一路苦难,虽着力敷衍,可赵明诚心下又如何不明白?
陈酿一位身无长物的年轻后生,带着七娘一介小娘子,途中艰险,稍稍一想,也不由得教人老泪纵横。
赵明诚又揩了一回泪,只自嘲道:
“想是老了,听人说话越发易感。”
七娘看向赵明诚,惹他忧心,却也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她此来还有更要紧之事,那便是探听谢府众人的消息!
“赵伯伯,”她唤道,“七娘有些话,想要问一问。”
七娘是谢诜唯一留在宋境的孩子,因着从前情谊,赵明诚自然也视若珍宝。
他忙回道:
“你要问什么,只要赵伯伯知晓,必定知无不言!”
陈酿看了七娘一眼,自知她要问什么。南渡以来,她每日挂心的,可不就是家人的命运么?
只听七娘道:
“七娘想着,赵伯伯既为江宁知府,不知,是否有我家人的消息?想那金蛮子凶残,我父母亲眷皆被俘北上,难免日日悬心。”
她顿了顿,见赵明诚面色有些为难,又道:
“赵伯伯不必怕我伤心,若有消息,直言便是。不论是活,或是……或是死……那皆是七娘要承受的!”
赵明诚见她一片赤诚,神情中带着寻常小娘子少有的坚毅。
他轻叹了口气,方摇头道:
“令尊与家人的消息,我也时时打探着。只是,江宁偏安,得个金营的消息,却也并非易事。不过七侄女,若赵伯伯得了消息,必定第一个与你说。”
七娘面上难掩失望,只得讪讪作罢,低着头不再言语。
陈酿与赵明诚相视一眼,两两心下了然。
金蛮子本就指着此事羞辱大宋,对于战俘的消息,应是源源不断才对,又哪会丝毫不闻呢?
想来,谢府众人必是惨状非常,他才不忍在七娘跟前言说,只好言敷衍了过去。
见七娘一脸失望神色,赵明诚又叹一口气,遂将那幅《江山独秀图》递于七娘跟前。
只听他道:
“这幅卷轴,既是你与令尊所成,赵伯伯便物归原主了。虽天涯人远,见着画,聊寄孝心也就是了。”
七娘闻声,猛地抬头。她心头忽来一阵酸楚,只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接过。
似乎,日后再未有一幅画,如今日这般谨慎相待。
两盏茶的功夫过去,三人又过一回话,见着天色不早,七娘与陈酿遂要起身告辞。
还不待他们说话,赵明诚却是急了:
“既至江宁,为何还去外边住?赵伯伯府上闲屋有余,岂差你二人的?”
“你们住状元楼是吧?”二人不及推辞,便听赵明诚向门外吩咐,“你们几个,去状元楼将陈先生与谢七娘子的东西搬来。再回辟出两个独院,清扫一番,一应丫头小子,也只挑伶俐的就是!”
下人们自是听吩咐办事,老爷亲自发话,他们不敢耽搁,麻麻利利地便去了。
既已相认,留他们落脚也是情理中的事。
陈酿遂不再假意推辞。到底,有长辈照拂着,丫头伺候着,七娘从前过惯了这样的日子,总会舒坦些。
可七娘自有心事,只谨慎地看向陈酿。
她心下有些慌乱,也顾不得许多,端端地便朝赵明诚行了一礼。
只听七娘道:
“赵伯伯,如此叨扰,七娘心中已是过意不去。不过,却还有个不情之请。”
赵明诚一副慈父心肠,忙道:
“这孩子!要甚么吃的玩的,只同赵伯伯将就是,哪里学来吞吞吐吐的习气?”
七娘又看陈酿一眼,咽了咽喉头,方正色道:
“赵伯伯,不必两座庭院,一座便够。南渡以来,我与酿哥哥同吃同睡,骤然分开,七娘有些怕。”
陈酿自知她心中的小算盘。不过是想时时见着陈酿,未免他独自走了!
赵明诚闻言,却是大惊失色!从前,谢诜书信之中,只说这孩子任性骄矜,很是不受管束。不承想,竟连礼法之事也毫不顾忌!
他神色有些为难,只好言劝道:
“七侄女啊!陈小郎君虽是你先生,可如今你已及笄,到底存着分男女大妨。你要想见他,两院相邻,说见也就见了,也不麻烦。”
七娘微鼓着腮帮,眼波流转。
旁人不懂,陈酿却知,她作出这幅神情,是要盘算着编胡话了!
第六十三章 寻梅6
陈酿只蹙了蹙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明诚左右是当世名儒,对七娘的秉性也知之甚少,岂容得她似从前一般胡闹?
陈酿拽了拽七娘,她肩头一扭,固执地别过身。他遂故作生气地哼了一声,活脱脱端起了先生架子。
七娘这时才有些慌了。
赵明诚哪知七娘奇巧?他只当陈酿拿先生架子压七娘,心中有些不悦。说到底,赵明诚这个长辈还在呢,哪里有他端架子的份?
“陈先生,”他负手道,“她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你作甚么认真来?”
此话既出,陈酿心下已扶额千百遍,这个“赵伯伯”此时添哪门子的乱?想来,七娘一向得长辈怜惜,遇着的长辈无不将她捧在手心,说不得念不得的!
七娘见有人撑腰,才提起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她方道:
“赵伯伯,你是疼七娘的。南下之苦,如今不提也罢!只是,一路之上,七娘时常噩梦连连。若非酿哥哥一向守着,只怕早被恶鬼勾了魂去!”
赵明诚听她提及南下之事,蓦地便心软了。不想她对这位先生,却是这等依赖。
可他们这般的氏族大家,于男女大妨之上,岂能如此轻率?
赵明诚方狠下心,只道:
“有丫头们伺候着,渐渐也就惯了,好不好?”
七娘默着不语,看样子,是打算死缠烂打了!
陈酿摇摇头,方倾身在她耳边低语:
“我知你担心什么。你放心,酿哥哥说过,不论何时,皆不会丢下你一人的!”
七娘见他靠近,怔得一动也不敢动。恍然间,只觉着耳边有微风,痒痒的,带着青草的香气。
其实,陈酿离她并不近,七娘却涨红了整个耳根子。不知是否她心中妖孽作祟,才引得自己这般飘飘欲仙,手足无措!
七娘深吸几口气,方才压下心神。
她举目看向陈酿,眼神紧抓着他不放,只悄声道:
“真的?”
这孩子,还是心眼太实了!他遂向她点了点头,到底拿她没法子!
赵明诚见二人说着悄悄话,也不知讲些什么。他只清咳了一声,负手望着二人。
七娘与陈酿,一来二去的,这才感到赵明诚的目光,方有些尴尬地闭了嘴。
七娘挑起眼皮看了看赵明诚,又不自主地吐了吐舌头。
到底她出身世家,听得陈酿保证,遂也不再嚷着要住一间院子。
赵明诚只当她从前娇纵,心底怜惜,倒未曾有什么训斥。
时至夜里,月色颇是清润。这江南的月,横看竖看都觉着温柔。
二人的院子皆不大,却精巧得很。
陈酿窗前植着几竿翠竹,疏影横斜,倒像极了谢府。也不知此时的七娘,是否亦有同感。
他一时思忆起适才,晚饭刚用毕,丫头们便拥着七娘回房,唯留下陈酿。
显然,赵明诚有话要说。
陈酿见七娘行远,遂作揖道:
“大人支走小娘子,想来,是有话要对学生讲。”
赵明诚负手踱步,一时沉吟。
他默了半晌,方叹道:
“谢府的境况,虽瞒着她,却是当说与你知的。到底,谢兄此前对你颇是看重,也时常与我信中提及。”
陈酿早猜着他要说这个。适才哄七娘时,与他四目相对,已觉出蹊跷。
陈酿方道:
“大人自当说与我知。小娘子天真,心性弱,难免受不得。我既为她先生,自然该与她扛起。”
赵明诚又叹一声,正欲说来,却不知从何说起。
靖康之耻,惨状连连。光是文书相传已教人不忍直视,何况忽与人言语呢?
见赵明诚语塞,其间伤心,陈酿也解得几分。只怕真实的状况,凄惨奇绝,断非他可想象的。
陈酿遂道:
“大人,不如学生自己看吧!”
“也好。”赵明诚长叹一声,拂手唤了边地的文书来。
陈酿双手接过文书折子,似觉有千斤重量。谢府众人的命运,尽承在这一方折页之中了。
他颤颤巍巍地展开,小楷行行,皆是触目惊心!
朱琏投水自尽!
郓王赵楷与五郎皆染病逝世!
谢诜虽尚得残喘,却早已伤病连连,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至于旁人,多也无异于此。
至于朱凤英、仪鸾宗姬、何斓,无不归入金人的浣衣院!便是人至中年的朱夫人,亦未曾幸免。
陈酿自然知晓,金人的浣衣院,又岂是真正洗衣的地方?
那分明是供金人贵族取乐,蹂躏妇女之处!她们一个个,尽是王妃、宗女、国夫人之尊,一旦国破,竟连半丝尊严也不留!
陈酿正满腔悲愤,往下读来,却又见得更屈辱之事。
太上皇与皇帝,并着后妃、宗室、世家,皆被金人强逼着,于蛮子宗庙行了“牵羊礼”!
所谓牵羊礼,是金人蛮子由来已久的习俗。便是让人上身裸露,作牲畜状,以供祖宗祭祀。
可那些人,是天子,是贵女!纵观青史之上,便是亡国,又有哪位王公贵族受过这等屈辱?
陈酿一腔愤慨闷在心尖喉头,只将册页越握越紧。
赵明诚看着陈酿的样子,亦勾起他心头的伤感来。便似才结痂的伤疤,又蓦地被人揭开。
窗外已是日落黄昏,夕阳将人心酿得浓烈,化作一团晕不开的郁结,越发深重。
忽而一阵风过,吹动陈酿案头的宣纸,他方一怔,这才回过神。
此时夜已深了,黄昏时的悲愤渐渐沉在心底,不露声色。
那时,陈酿被情绪沾满了头脑,不得思考。现下想来,那份文书,却也有些蹊跷之处。
满纸的凄凄惨惨戚戚,却少了两个人。
关于鲁国公府的记载中,像是从未有过赵廷兰与谢菱二人!
按理说,赵廷兰虽是闲散子弟,到底也身为宗室。连谢府众人亦清晰记载,断不会对他只字不提!
思及此处,陈酿只猛打了个寒颤。
其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一时思索不到,只觉月凉如水,摧得人周身生寒。
陈酿心绪难遣,遂取下架子上的披衣,行至院中,兀自步月一回。
赵府的童子见屋中亮着灯,也不敢就走,只立在院中等吩咐。
见着陈酿出来,他忙迎了上去,只殷勤问道:
“陈先生还未睡呢!可是有甚吩咐?”
陈酿看他一眼,心下感慨。似这童子般,没甚么念想,也不知甚么苦楚,却活得更自在些。
陈酿抬眼望月,一时兴起,遂道:
“劳烦你,替我取一张琴来。许久未理丝弦,怕是手生了。”
琴者情也,人情世情,聊作派遣罢!
第六十四章 阮郎归1
陈酿与七娘在赵明诚府邸没住几日,应天府便传来震惊天下的消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年五月初一,康王赵构于应天府称帝,改年号为建炎。
那本是位名不见经传的皇子,却因乱世之故,被捧上了高位。想来,于他自己,亦在云里雾里。
不过,也总算是国破以来的一件喜讯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既有新君,举国上下自当更加齐心,以抵御外寇。
消息传到黄州,已是多日之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圣旨。
记得那是个晴朗的午后。前夜里刚下过暴雨,白日上遂不提防地大放晴光。
绍玉在院中置了个簟席,一旁小几上放了盖碗、小盏之物。
这般闲适的景,他却无一刻闲下来!
只见他神色焦急,负手于院中来回踱步,一面又向小厮问:
“出去的人回来了?可探着消息?”
那小厮只当见惯了他此等模样,遂习惯性地摇了摇头。
绍玉自叹一声,一拳捶上梁柱。小厮吓得直颤,提防着他又发癫来!
自汴京城破,绍玉便一直是这副样子。成日央着人打听七娘的消息,与他说七娘已死,他却又不信。
初时,家中还只当他一时难过,待日子长久,也便好了。
谁知,他如此循环往复,似乎非要寻着七娘的踪迹,直闹得家中不堪其扰。
唯有谢蕖,与绍玉一般的期盼。她盼着那些消息俱是讹传,盼着家人之中,至少还有个平安的!
可传回来的消息,要么是七娘已死,要么是音讯全无。
绍玉也算不清,这是第几回闻着这些话。似乎失望惯了,锥心之痛也会成为习惯,便似施了麻沸散,焦急之中却隐者分麻木之态。
因想起谢蕖亦等着消息,绍玉遂趋步出了院子,直往二哥二嫂那处去。
刚至门边,也不知王绍言自何处而来,只一把将绍玉拦下,眼神里尽是无奈与不满。
只听斥他道:
“三弟,你又来作甚?还不快回去!”
绍玉心下着急,直想与谢蕖商量一番。
他瞥了王绍言一眼,只道:
“二哥,七娘还是没消息,我须得说与二嫂知晓啊!那是她亲妹妹!”
王绍言却咬了咬牙,一把推开绍玉,直指着他道:
“我说过多少回,莫再与你二嫂说这些!你当耳旁风么?”
“那是七娘啊!”绍玉也有些急色了。
王绍言无奈地看他一眼,心下窝火,却又发不出。
他方道:
“黄州偏僻苦楚,你二嫂生娘之时,本就落了些月中之症。后来闻听汴京祸事,她成日地吃不好,睡不好,生生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眼下还卧病呢!你这会子要与她提七娘,安的究竟是什么心?”
绍玉因着心急,也有些冒火,只听他道:
“便是我不说,二嫂就不会想么?从前,我让你们帮我打听,你们不帮!行!我便自己打听,是好是坏,却还不让说了!”
王绍言向来好脾气,这会子却也被绍玉逼得火冒三丈。他本就不愿谢蕖为这些事伤心伤神,偏绍玉不知轻重地来惹!这么些年,还是长不大的脾气!
他上前几步,高声直言道:
“家里没帮你打听么?你要我说多少回?名册上自有记载,你也看过!谢七娘死了!死了!你明不明白!”
绍玉闻言,一时站将不稳,只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默了一瞬,却听绍玉喃喃自语:
“不可能!我才不信!”
王绍言闭上眼,实在不愿看这个固执的弟弟。
他方道:
“白纸黑字,岂容得你不信?”
是啊!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绍玉的“不信”,霎时显得渺小而可怜。
王绍言见他不语,又接着道:
“我警告你,家中不要再提谢家,不要再提你的谢七娘!你二嫂再经不起这般折腾了!三弟,你就当可怜可怜二哥,可怜可怜尚在襁褓的娘,莫再闹了!”
绍玉深吸一口气,看着二哥一脸无奈的模样,心中蓦地涌上一阵酸楚。
果然,是他一厢情愿的“不信”么?二哥看他的眼神,直似看一个疯子!
一个自汴京城破便开始发疯,至今浑浑噩噩的疯子!
“快回去吧!”王绍言叹道,“你这般作为,父亲不悦久矣。他年纪大了,你纵使不能为他分忧,多少也体谅体谅!”
正劝着,却是谢蕖身边的李蔻丫头跑了出来。
她见着王绍言,也不及行礼,直拉了他就往里去:
“二郎君,谢娘子又不吃药了!你快去看看罢!”
王绍言闻声,一刻也不耽搁,忙转头要走。
于他而言,不论何事,都不及他的蕖娘要紧。从前有“凿冰悦妻”的美谈,如今亦有“日夜侍药”的佳话。
刚跨进院子,王绍言又猛地一顿,转头向门房嘱咐:
“不许放三郎君进来!”
说罢,只见他广袖一挥,急急趋步,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入得内室,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药气。自谢蕖出月,药石便不曾断过。
一来,王家搬来黄州之时,她已有身孕。一路颠簸难行,难免动了抬起。
二来,黄州本是偏僻之处,缺医少药也是有的。寻常百姓倒罢了,哪里过不是过?可谢蕖这般世家贵女,自小养尊处优,娇弱得紧。没些顶级的药材,总难以康复。
三来,她闻着汴京之事,原本的伤心更添百般。纵然日日饮药,奈何心绪已坏,只道一病不起,才拖至如今。
王绍言进屋之时,谢蕖正背对他,勉强倚靠枕屏歪着。
她披着一件素丝薄衫子,身影瘫软无骨。憔悴之处,更显得我见犹怜。
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双手捧着药碗,战战兢兢,又不知所措。
王绍言行上前去,接过丫头手中的药碗,柔声唤道:
“蕖娘,是我。”
谢蕖闻声,身子颤了颤,遂缓缓回过身。只见她面色苍白,淡眉轻锁,直将心头道不尽的愁思,皆锁在了双眉之上。
王绍言心下暗叹,面上却含着安抚的笑,又道:
“咱们把药吃了,好不好?”
谢蕖掩面咳了两声,却摇了摇头,只道了句“药石无用”。
王绍言在床沿坐下,方劝道:
“怎说无用呢?我瞧着,倒是一日比一日好了。你忘了,待天再热些,咱们还要一同拾柳絮去。塞在软枕被褥里,那才有趣呢!这会子任性不吃药,那时又怎敢放你出门?”
谢蕖是最经不得他劝的。也不知是否为了安他的心,她遂勉强将药一饮而尽。
而院外的绍玉却生生呆立了半日光景,久久不能动弹。
“三郎君!”有人忽唤道。
绍玉方才回神。只见不远处行来一青衫丫头,待走近些,便向绍玉道:
“小郎君,夫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