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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先生请赐教全文阅读

作者:沐清公子     小先生请赐教txt下载     小先生请赐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六章 阮郎归2

    闻听夫人二字,绍玉心下直作一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前在汴京时,王夫人很是和蔼温柔。也不知怎的,自来了黄州,倒有些喜怒无常。每逢绍玉有出格行径,少不得教训几句!

    尤其国破之后,绍玉每日的心思皆在寻找七娘上。一时间,学业也不顾了,文章也荒废了,王夫人日日悬心,很是不悦!

    方至王夫人处,屋中正一片和乐情景。

    新来的奶母抱着不足一岁的娘,一味地陪笑奉承。

    王夫人自是含饴弄孙。她手握一只拨浪鼓,不时轻晃,叮叮当当的,逗得娘咯咯直笑。

    孩子一笑,四周也就跟着笑起来。

    只见奶母将娘抱近前些,道:

    “平日里,也不见娘子如此得乐。偏是在夫人这里,时时有笑脸,可见她是最喜欢夫人的!”

    王夫人伸手抱过娘,只笑道:

    “虽知你是奉承的话,却也有几分说着了。我是她婆婆,娘自然与我亲近。她年纪虽小,却也知谁才是待她最好之人!”

    奶母遂附和着赔笑。

    王夫人这话,谁又听不出是含沙射影呢?谢蕖因着生病,自娘出生便少有照拂,一应事宜,全仰仗王夫人打点。

    可她到底是孩子的亲娘,如此一来,岂不失了母亲的本分,失了媳妇的本分?

    前阵子好不容易见好了,她遂与王绍言商量着将孩子接回。谁知王夫人心里膈应着,却是不让。只说教谢蕖安心养病,孩子自有她婆婆照看。

    一来二去,遂也拖下了。

    此时,绍玉见着母亲的样子,又想起缠绵病榻的二嫂,心中不是滋味。

    他向前行了几步,立在帘外,恭敬道:

    “母亲,儿子来了。”

    王夫人闻声,顿了顿,又将娘逗一会子,方才道:

    “听说,你又派人去四处打听了?”

    王夫人开门见山,绍玉也自是坦荡,应道:

    “是。”

    他的话简单干净,倒堵得王夫人一腔火气不知如何发作。

    王夫人又看他一眼,似轻蔑地笑了声:

    “是个什么结果?”

    绍玉脸色一黑,只默着不说话。母亲有意的嘲弄,他又岂会听不出?

    “呵!”王夫人道,“你还不痛快了?”

    说罢,她又转过头逗娘玩,似乎不大愿意给绍玉正脸。

    绍玉微蹙一下眉头,只沉静道:

    “儿子就是不痛快!山河破碎,故友不闻,母亲竟痛快么?”

    “你放肆!”王夫人忽怒目而视。

    “儿子放肆惯了,从前怎不见母亲生气?”绍玉冷面道,“如今,我挂心故旧,极力打听,碍着母亲何事了?”

    王夫人强压着火气,又将娘递至奶母怀里。奶母颤颤巍巍地接过,见母子二人正置气,当真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见奶母这等模样,王夫人只不满地看一眼。

    到底是在黄州寻的,小地方的人,上不得台面。从前汴京的奶母们,行动有度,颇知大家礼仪,断不会如此。

    王夫人又瞪向绍玉,没好气道:

    “孽子!”

    “我问你,”她直指着绍玉,“若一直不得谢蓼的消息,你打算如何?”

    “日复一日,总会有的!”绍玉脱口而出,全无犹疑之色。

    “她有甚好的?得你这等念念不忘!”王夫人眼神似刀,直戳向绍玉心口。

    她沉了沉气息,又道:

    “你别忘了,当日……”

    王夫人话才出口,又猛地咽了回去。

    她谨慎地看了奶母一眼,摆手道:

    “都下去吧!该是娘吃奶的时候了。”

    那奶母虽不及汴京的周全,却也知个眉眼高低。她附身行过一礼,遂与丫头们出了内室。

    王夫人看向绍玉,那副万事无关的神情,直教人生火。

    她方接着道:

    “你总说故友故友,当日,谢家将咱们逐出汴京之时,可曾念及故旧之谊?你心心念念的谢七娘,可为你有半分开脱?”

    “那不与七娘相干!”绍玉忙辩解,“那些事,岂是她一介小娘子可左右的?”

    “那又如何?”王夫人满脸嘲讽,“不过是一丘之貉!当年两党之争,触目惊心。你父亲便是再狠,也不过是教谢诜休沐赋闲。可谢氏倒好!”

    她撑着案头起身,抬手指向四周,道:

    “你睁眼看看,咱们眼下过的是甚么日子?这个黄州,你当真忍得么?”

    四下看来,一应桌椅摆件,皆清简朴素得紧,丫头婆子也没个称心如意的!哪还有半分京城氏族的气派?

    “母亲!这比谢家……”绍玉笔尖一酸,一时哽咽,“比七娘……是好太多了!”

    “那是他们的报应!”王夫人咬牙道。

    “但那与七娘无关!”绍玉直视王夫人,明知希望渺茫,却又尽力说服。

    他记忆里的七娘,天真无邪,是不该为世事所染,亦不该为骂名所困的。

    当年汴河渡头,她打马相送,那等情谊又岂能相忘?那时他说,要一直记着她。记住了,便忘不掉了。

    王夫人见绍玉痴然模样,心中又气又心疼。她何尝不知,那些错处,是不该怪在小娘子身上?可儿子的模样,让她不得不对七娘生出几分厌恶!

    她遂道:

    “那些事,不与七娘相干。可三郎,七娘也不与你相干啊!”

    绍玉闻言,蓦地一怔,转而却笑了起来。似乎母亲所言,不过是一个极不靠谱的笑话。

    他只道:

    “七娘怎能与我不相干?我们自小一处长大,她跟我比跟五郎还亲。纵使咱们与谢府结了怨,母亲说这话,未免太凉薄了些!”

    王夫人见他这没出息的样子,直觉着头疼。这孩子,劝也劝不听,骂也骂不醒,究竟该拿他如何是好?

    还不待王夫人说话,绍玉又道:

    “况且,咱们初来黄州之时,不是也与谢府结着怨么?那时,母亲怎不说这话?”

    那时王家落魄,谢府如日中天。亏得有个谢蕖,才不至被谢家赶尽杀绝!加之绍玉与七娘相交甚深,谢府总会顾及几分薄面。

    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谢府众人被俘北上,生死难料,哪还有个归宋之期?王府尽可以放肆地宣泄,这些年的恨,这些年的委曲求全,皆不必再忍了!

    还有一处,王府上下虽谪居黄州,好在人口齐全,也总算是因祸得福。

    前日新皇登基,汴京官员俱被俘虏,正愁无可用之人。为撑起新廷,必重用老臣。

    而绍玉之父,自是当之无愧!

第六十七章 阮郎归3

    这个道理虽是不错,可自绍玉口中质问,难免显得王府长辈有些落井下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夫人心知肚明,如此行径,也很是不体面。只是于她,却别无他法!

    不独他们,世道艰难,哪家又不是拜高踩低,阳奉阴违的呢?

    但这般直言,唯有绍玉敢说。

    王夫人被他气得面色难看,青一阵红一阵的。

    只听她道:

    “你要觉着,一切都是咱们家的不是,你自到你父亲跟前说去!我看你倒是敢!”

    绍玉对王老爷自是百般畏惧。从前在汴京时,遇着他也绕弯走,在父亲跟前,喘气亦是小心翼翼的。

    如今,为打听七娘的消息,绍玉折腾了小半年。

    王老爷自是高声训斥,家法也用过,谁知这孩子依旧油盐不进,固执得很!

    王夫人又看了看绍玉,只无奈道:

    “痴儿!你也不想想,那样的境况,七娘活得了么?”

    这句话,却是猛地往绍玉心头撞。

    他总想着,或许是册页出错,或许七娘逃脱,金人为着脸面故意写来?可绍玉心底也明白,这样的机会,太渺茫了!

    他一时不做言语,却自有一番执拗。纵是自欺欺人,他也要不停地寻下去!

    至少,像她还活着。

    王夫人见他默然,又道:

    “罢了!过会子随母亲去正厅,宫里来人了,你可别给我发疯闹事!敢提半句汴京的事,看你父亲不打断你的腿!”

    绍玉一怔,宫里的人消息最是灵通。原来,母亲是防着他不知轻重,与人打听七娘,这才有了今日的训斥!

    绍玉摇摇头,心道王夫人多虑。

    记载七娘已死的册页,本自宫中而来。宫里的人,自然与宫里的东西长着同一张嘴!他便是再傻,也不至去问宫中人!

    又磨了半晌,绍玉遂随王夫人一同往正厅去。

    此处的宅院不比汴京,窄小而朴素,没走几步也就到了。

    入得正厅,只见王老爷、大郎夫妇、二郎,俱已在此。见王夫人来,小辈们纷纷行礼,依旧保持着氏族的规矩与谨慎。

    王老爷身着宽袍大袖,一派名士之风。想来,是听闻公众来人,刻意拾掇了一番。

    他一脸严肃,没好气地瞪了绍玉一眼,又向王夫人道:

    “你同这孽障说过道理了?”

    王夫人到底心疼小儿,私下里虽骂,可在王老爷面前,免不得护短。

    她方赔笑道:

    “俱说过了。老爷放心,三郎已年近弱冠,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哼!”王老爷冷哼一声,胡子半吹起,道,“慈母多败儿!”

    王夫人讪讪地退后一步。

    王老爷接着道:

    “他那样子,我看着就来气!纵使没个状元之才,也总该好生念书,日后敷衍一份差事。成日浑浑噩噩,像什么样子!”

    见父亲动气,大郎王绍宣忙上前相劝:

    “父亲,三郎还小,他不懂事,慢慢教也就是了。今日是父亲的好日子,盼了这些年,总算是盼到了,又与三郎置什么气呢?”

    王老爷看了王绍宣一眼,因念着宫里来人,方才作罢!

    王家众人遂于正厅恭敬站定,等了好几个时辰,皆有些站不住了。

    只听绍玉嘟哝着抱怨:

    “该不会不来了吧!”

    那声音低沉,唯有身旁的王绍宣闻着。

    他蹙了蹙眉,侧头低声斥道:

    “闭嘴!还嫌父亲打你不够么!”

    正说话间,门外忽传来一声“圣旨到”,众人忙将仪容整理一番,又恭敬而肃穆地立着。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余晖自院外而来。一队内侍似一个个剪影,瞧不清面容,只隐约见着轮廓。

    那是属于宫廷,许久不曾见过的轮廓!

    王老爷心绪激动,强撑着站立。从来没有哪一刻,他像眼下这般期盼着圣旨。内侍们行得越近,他便越望眼欲穿。

    说什么宠辱不惊,偏要到此刻方才明白,绝处逢生之时,又岂会心如直水呢?

    圣旨不负众望地宣读,众人恭敬聆听,恭敬地迎接着自己即将改变的命运。

    不出所料,王家翻身了!

    那道圣旨言辞恳切,直将王老爷当作了长辈。虽还未许官职,却是虚位以待,任君挑选之势。

    依照皇命,即日起,王氏举家迁往应天府,辅佐新君左右。

    王家,到底还是那个根基深厚,朱门氏族的王家!

    内侍走后,王夫人直激动得说不出话。她与王老爷双双执手,已然流下热泪来。

    只见她行礼道:

    “恭喜老爷,守得云开了!”

    小辈们见着,亦附和着行过一礼,皆道:

    “恭喜父亲。”

    “好好好!”王老爷心情大好,抬手唤他们起身,“今日咱们安排个家宴,在院子里小酌几杯。”

    说罢,他又转向王夫人道:

    “祠堂的一应礼仪,你也打点一番。过会子咱们沐浴更衣,一同去祭拜。咱们家得以恢复往日荣光,全仰仗着先祖庇佑,这是万万不敢忘的。”

    王夫人抬袖拭泪,一面应声道:

    “为妻虽木楞了些,这些礼数岂敢不周到?不消老爷说,早已安排妥了。”

    王老爷很是满意,点头道:

    “夫人贤德。”

    时至夜里,王府沉浸在一片前所未有的热闹中。

    家宴设在院里的小亭上,正应了那举杯邀明月的景。席间佳肴美酒自不必说,虽不及汴京,也是此处最好的了!

    王夫人又安排了钟罄丝竹,以作助兴。更有南戏班子,咿咿呀呀,吟哦不绝。

    众人推杯换盏,一片欢愉之状。

    那器乐之声虽说不大,顺着流水,也足以传到谢蕖房中。

    她才吃过药,披一件薄绸衫子,歪在床头读诗。那是从前姊妹们所成的集子,读来一字一叹,好不叫人伤感!

    隐约闻着竹笛清音,谢蕖遂唤了李蔻来问:

    “阿蔻,外边可有人司笛?”

    李蔻递上一盏温水与她,笑道:

    “娘子怎么忘了?今日老爷高升,正设家宴呢!因念着你的病,夫人遂准了你歇下。”

    “是了,”谢蕖点点头,“今日是父亲的好日子,自当庆贺一番。后日,便要往应天府去了吧?”

    李蔻应声:

    “是啊,应天府好大夫多,娘子的弱症,也该日渐好了。”

    才说罢,谢蕖只猛咳了两声。李蔻一惊,忙替她顺气。

    她又趋步去关了窗户,抱怨道:

    “不想,初夏的风也这等摧人!”

    话音未落,只见帘外来了个小丫头,十二三的年纪,生得倒白净,手里正拎着一方三层食盒。

    她行礼道:

    “二郎君念着谢娘子,特意让送些宴上吃食来。”

第六十八章 阮郎归4

    谢蕖又掩面咳了一声,方道:

    “才不是送过一回么?”

    李蔻接过食盒,遂笑道:

    “定是来了新的菜式,二郎君挂心着娘子,这才一回复一回的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谢蕖摇摇头,又向帘外的小丫头道:

    “你只同他说,教他好生陪着父亲。我这里自是安心静养,吃过饭也吃过药,倒不必费这些功夫。”

    小丫头行礼应声,遂回话去。

    见她走远,李蔻方向谢蕖笑道:

    “我看啊,这二郎君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娘子可真是好福气啊!”

    谢蕖半抬眼眸,一时又紧了紧身上的披衣,只微斥道:

    “你一向谨慎,怎的说出这等不尊重的话!可别再说了!”

    李蔻一愣,有些不解。分明是奉承她来,却又生哪门子的气呢?

    谢蕖看她一眼,只摇头道:

    “家中被贬黄州,到底与我谢氏息息相关,父母嘴上不说,心中一向膈应着!今日本是恭贺父亲高升,绍言却一心记挂着我,教父母如何想呢?”

    谢蕖如此一说,李蔻方反应过来。

    她将谢蕖扶稳,垂眸道:

    “还是娘子周全。只是,你这般行事,未免太委屈了些。”

    谢蕖半倚着枕屏,拿手帕拭了拭额间冷汗,只道:

    “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你还当我是从前的谢六娘么!”

    这话听着,蓦地教人伤感。李蔻本是谢府的家生子,随谢蕖陪嫁而来,这些话,自是感同身受。

    如今谢府不再,谢蕖在王家便似颗无根之草。没了娘家的支撑,到底避不开任人摆布的命。

    虽说王绍言一片深情,未曾相负。可偌大的王家,何时轮到他做主了!

    谢蕖轻叹一声,又道:

    “因着三弟长日打听七妹妹,母亲已有迁怒。阿蔻,咱们不得不更谨慎些!从前的任性,是人见人爱的真性情;眼下若再任性,便是不知礼数了!”

    李蔻握上他的手,点头道:

    “娘子说的是。只是,夫妻之情亦要藏着掖着,到底太难为娘子了!”

    说话间,谢蕖因着体虚,已在闭目养神。忽闻得窗外滴答之声,她又缓缓睁开眼。

    只听她道:

    “阿蔻,窗外是何声响?你去,与我推窗一看。”

    李蔻连连应声,万事由她。

    刚推开一个缝,李蔻探头瞧了瞧,又紧忙闭上窗。

    她回头道:

    “娘子,飘雨了。”

    “黄梅时节了。”谢蕖喃喃道,“可还有月色?”

    李蔻又看一回,方回头道:

    “月色朦胧,细雨霏霏。”

    谢蕖点点头,又吩咐道:

    “既是下雨,想来宴席也该散了。你去替绍言送把伞吧!”

    还不待李蔻应声,谢蕖又忙道:

    “罢了!还是别去了。”

    若母亲见着,只怕误会她催绍言回房。可不送,万一小厮皆没准备,岂不白白遭受一番风雨?

    犹疑一阵,只听她唤道:

    “阿蔻,还是去吧!”

    这一来一回,反复无常,弄得李蔻晕头转向。

    她看着谢蕖,道:

    “娘子,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谢蕖道,声音染了些病弱之态,“多带几把,想来父母兄嫂,亦不曾有备。”

    谢蕖想着,多送几把伞去,才不像为着一己之私,也勉强解得王夫人猜忌之心。

    李蔻一手撑伞,一手抱着五六把伞,行来局促,倒见出些可怜样。

    谢蕖方才的犹豫,她也猜得几分,只心下暗叹一回,兀自伤怀。

    方至宴上。近着亭子,只见四周已围上遮雨的簟席。那时节,依旧闻着推杯笑语,丝竹之声,却不像是要散的样子。

    李蔻渐行渐缓,这才停下了脚步。

    既是未散,她蓦地送伞而去,免不得挨一通骂。这也罢了,只怕累及娘子,却不好了。

    一时间,李蔻满脸为难模样,踟蹰不前。

    正待离去,却听亭上有人唤:

    “鬼鬼祟祟,谁在那处?”

    李蔻闻声,猛僵直了身子。那声音严肃而压抑,不是王夫人是谁!

    她到底是世家出来的丫头,纵然心下打鼓,依旧撞着胆子上前行礼,丝毫不乱。

    王夫人冷眼看着她,见是送伞而至,心头已添上一分不悦。

    李蔻怀抱雨伞,俯身一福,道:

    “给老爷道荣升之喜,给夫人道喜。”

    这丫头倒是会说话!嘴甜卖乖,却教人生不起气来!

    还不待王夫人问话,王绍言却半含斥责道:

    “你怎上此处来了?你家娘子身子尚虚,离不得人啊!”

    绍言记挂着谢蕖,本就心不在此,眼下见李蔻来,一颗心早已飞回去了!

    他满脸忧色毕露,与四下喜庆的景,倒有些格格不入。

    李蔻偷瞧了王夫人一眼,心下一紧,只回道:

    “娘子见屋外飘雨,想着老爷夫人未必备了伞,故而教我送来。”

    绍言有些急色,道:

    “她自己还病着,却又操这份心来!你快回去守着她!”

    说罢,他依旧觉着不妥,又道:

    “罢了,我与你一同回去。”

    此话既出,李蔻吓得大惊失色。还不及阻止,绍言已站起身来,就要与父母告辞。

    王老爷与王夫人早黑了脸,只冷眼看着他不说话。

    大郎绍宣见此,忙强拉了绍言坐下,道:

    “谢娘子自有丫头们服侍,你回去作甚!莫添乱!”

    他一面说,一面直朝绍言使眼色。

    绍言方才关心则乱,却也不是傻子。此时明白过来,只留下伞,忙遣了李蔻回去,又赔笑着与父亲敬酒。

    王夫人看他一眼,半打趣道:

    “你倒会卖乖!”

    绍言嘿嘿笑了两声,又举了酒盏与王夫人劝酒:

    “那丫头忒不懂事!想来,蕖娘是挂心二老身体,才让送伞来,又岂敢存着别的心思?”

    王夫人接过酒盏,瞥他一眼,半笑道:

    “不让你三弟寻她妹妹,她便急了?她是什么心思我不知,你是什么心思,母亲一清二楚!成日只会护着你媳妇,便是父母也忘了,兄弟也忘了!”

    她虽是玩笑,可言语捻酸,听得绍言很不是滋味。

    他亦作玩笑状,只道:

    “母亲这话,可不是折煞儿子么?百善孝为先,儿子自罚三杯,母亲可解气了?”

    王夫人被他逗得又好气又好笑,接过酒盏,遂也不与儿子计较。

    绍玉坐在角落,兀自浅酌。

    他举目四顾,自来黄州,家中便从未如此热闹过。只是就着热闹的景,心中却越发空落起来。

    酒过三巡,众人俱是微醺姿态。

    绍玉趁人不查,缓缓退了出去。到底,于他心中,亦有别的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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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阮郎归5

    雨势渐小,绍玉遂不曾撑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雨点沾上衣袂发间,整个人浸润在一片潮湿之中。

    他步回自己的小院,院口一片杜鹃盈盈,是他初来黄州时亲手所植。它们兀自摇曳,在雨中虽有憔悴之态,却也鲜艳非常。

    绍玉查视了一回,心头蓦地涌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当年,他还与她寄过呢!

    如今杜鹃依旧,却是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他心下暗自叹息,随手披了件蓑衣并斗笠,骑上毛驴,便出了王府。

    黄州的雨势最喜反复,眼下又渐渐大了起来。

    绍玉至赤壁时,只见得风浪成卷,惊涛拍岸,看来是行不得船了。

    曾载过绍玉的老艄公与小童子,正架了一堆篝火,晒着渔网。不渡人时,祖孙二人便打渔为生,勉强度日。

    见着雨大了,他们遂急忙收着渔网,一时在茅舍与篝火之间来回,倒也慌而不乱。

    小童披了绿蓑衣,正要灭篝火,不提防间,竟瞧着绍玉身影。

    在他眼里,绍玉是个见多识广的小郎君,他是极爱听绍玉说话的。

    小童心中高兴,忙踮着脚招手,又高声唤道:

    “王小郎君!王小郎君!”

    绍玉闻声一笑,栓了毛驴便行上前去。

    “本想再游一回赤壁,”他笑道,又看了看天,“眼下看来,是不能够了。”

    老艄公也闻着声音,遂自茅舍中探出头来:

    “虽不得游船,既来了,也进屋吃一杯酒,暖暖肚肠才是。”

    绍玉方才行路不觉,此时蓦地停下,才觉出小雨的丝丝寒意来。

    他搓了搓手,方随小童应声进去。

    刚进屋中,只见小童忙上忙下,又是架马扎,又是备杯盏,忙的是不亦乐乎。

    绍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含笑道:

    “来许多回了,你别忙了,我自己来吧!”

    老艄公却拉了绍玉坐下,笑道:

    “你便由他去吧!小孩子的精力总是更多些。况且你好不容易来一回,他心里高兴!”

    绍玉看了看艄公,又看了看小童,虽是萍水相逢,蓦地要分离,却也生出一丝伤感来。

    他方直言道:

    “老先生,实不相瞒,我此番是辞行来的。”

    此话既出,小童霎时一惊,忙放下手中活计,直凑到绍玉身边。

    “王小郎君,”他问道,“你要去何处?何时回来呢?”

    绍玉见他质朴单纯,只笑了笑,又向祖孙二人道:

    “家父官职变动,明日便要往应天府去。至于回不回来,却也不知的。”

    老艄公推了小童一把,斥道:

    “说什么回不回来的话?王小郎君的父亲该高升,应当恭喜才是!”

    说罢,他又转向绍玉,抱拳笑道:

    “倒是件可喜可贺之事!如今新皇在那处,小郎君家中也总算是熬出头了。”

    绍玉亦回礼:

    “借老先生吉言了。”

    他嘴上虽如此说,可对于家中升迁,却依旧有些惶惶。当年在汴京,是何等的如日中天?还不是落得个远放黄州的下场!

    官场起落,不过瞬息之间。如今举家往应天府去,便是又搅进了那片混水之中。

    是福是祸,谁又知呢?

    小童见此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纵然舍不得绍玉,也不得不信来。

    他方撅嘴道:

    “好不容易有个能说话的人,却又要走了!”

    绍玉正待说些宽慰言语,却见老艄公一把打上小童的头,只道:

    “没出息的!王小郎君此去,自是有个好前程!你做出这丧声歪气的模样作甚?便要得个说话的人,你爷爷日日在你跟前,也不见你多说什么?”

    小童撇撇嘴,一时讪讪。

    绍玉笑了笑,只摆手道:

    “老先生莫怪他。这孩子心眼实,人也激灵。我瞧着,倒是与浊世之人大不相同的。将来若读书识字,必会有一番出息!”

    说罢,他又转头向小童问道:

    “前些日子教你的书,可都念熟了么?”

    问起这个,小童倒颇是得意。许是祖孙二人渡过不少文人,他身上便沾了些墨水气,背起书来倒是快得很!

    只听他得意道:

    “早烂熟呢!不信,小郎君考一考来?”

    绍玉一时来了兴致,遂将四书、《庄子》、《史记》中事,随意考来。谁知,这小童竟一处未错!

    这些年,绍玉不过偶尔带他认字念书,若非下了苦功,便是天赋异禀了!

    绍玉颇有些惊奇,只道:

    “我若有你这般资质,想来,我父亲也不至每每训斥于我。”

    小童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挠头笑笑,又低下头去。

    老艄公心中虽惊喜,却又不大好外露,未免让人觉得老来轻狂。

    他半笑半斥道:

    “他日日跟着我打鱼渡人,哪有什么天资?还不是王小郎君不嫌弃,容得他近朱者赤!”

    绍玉亦笑笑,直道不敢。

    小童却当爷爷看不上自己,心中有些懊恼与失落。

    他抿了抿唇,又向绍玉道:

    “王小郎君,你带我念书,我自是千恩万谢。只是,如今国破之际,是否习武更好些?这些日子,我渡了许多还乡之人,皆自汴京而来。从前我还与你说,想要去汴京看一看,现下却是不能够了!”

    小童自是童言无忌,想到何处,便说到何处。可于绍玉而言,却是听者有心,难免伤感。

    老艄公瞪了小童一眼,向绍玉赔笑道:

    “这孩子口无遮拦的,小郎君莫同他计较!”

    绍玉摇摇头:

    “虽是伤怀之事,哪里就不许人提了?从前我一味回避,今日听他这番赤子言语,倒有些愧为汴京旧人。”

    他顿了顿,又向小童道:

    “你既有此志向,倒也是极好。文治武功,皆是兴国安邦之道。”

    绍玉自来便是个富贵闲人的性子,今日说出这番话,又端得官家之后的正经架子,到底有些难得。

    或许,是小童言语所激,一时心中涌起热血。或许,本就压在心里,只是从前无法言说。

    老艄公遂向小童道:

    “金蛮子凶残,毁我河山。你若真有心习武,或搏个功名,爷爷自不相阻。只怕是一时兴起,却也难说!”

    小童方道:

    “何事又不是一时兴起?爷爷,我杨四儿与有名的杨家将还是一个姓呢!我若上得战场,也必不给祖宗丢人!”

    此话既出,绍玉与老艄公皆是一惊。寻常不查,这孩子心中竟有这等抱负!

    想来,少年人自有热血,多是如此。

    小童又向绍玉道:

    “王小郎君,你是个读书人,日后到了应天府必有作为。我那‘杨四儿’是个诨名,你既要走,不如赏我个名吧!也不枉你费心教我一场!日后人家时时唤我,也能教我记得小郎君!”

    绍玉看向艄公,只道:

    “自来皆是长辈取名,老先生意下如何?这似乎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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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不会告诉你们杨四儿的身份~你们猜啊~嗷嗷嗷~~~

第七十章 青玉案1

    老艄公却是随性笑笑:

    “我们本非诗书之家,哪有那些讲究?王小郎君有学问,他有幸捡个名,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绍玉见他们质朴,遂也不再推辞,只向杨四儿道:

    “见你胸怀热血,虽是少年行径,于国破之际,却也难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便取‘再兴’二字,再兴国土,再兴宋威,不知你喜不喜欢?”

    杨再兴!

    小童一拍案头,起身抱拳。热肠之中,却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

    只听他道:

    “好!我从此便唤作‘杨再兴’!定不负王小郎君所赠之意!”

    且说江宁府这头,七娘已在赵府住了半月有余,也算暂且安稳。

    赵明诚早往青州去过书信,只将七娘之事说与李清照,要她快些来江宁,也好见上一见。

    他到底为当世大儒,七娘既在此处,免不得又恢复了从前日日念书的日子。

    只是这回,她倒不像从前一般懒怠。

    “浣花,”七娘唤着新丫头的名字,“我昨夜又得一篇学论,你去请陈先生来,要他做个讲解修改。”

    浣花约莫十二三的年纪,生得清瘦,颇染得些文气,从前在青州时也伺候过李清照。

    她正整理七娘昨夜看过的书卷,一面回头道:

    “昨夜不是才请过么?算来,小娘子还不曾温习。此时去请,若陈先生问起书来,可不是答不上来了么?”

    七娘却不以为意:

    “谁说我不曾温习?方才用早饭时,我已敷衍过一回。过会子你去请时,我再默一遍,也就烂熟了!”

    跟着七娘这几日,浣花也知她头脑好用,颇有灵性。可即便如此,也犯不着日日请先生讲解啊!

    况且,每每去请,陈酿皆是与赵明诚谈事。她一个丫头,总不好回回打断!

    浣花方劝道:

    “那回找赵大人拿的书还不曾看完……”

    不待她说罢,七娘只蹙了蹙眉,嫌她嗦。

    “怎的这样麻烦!”七娘故作不满,“从前家中皆道我不用功,总有许多抱怨!如今我知用功了,你又不许人上进!”

    浣花一听,却也慌了。听闻这谢小娘子一向任性骄纵,如今也算是见识了!她一时手足无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七娘看她几眼,方撇嘴道:

    “罢了!我自己去就是!”

    七娘整了整发髻,说着便要起身。浣花阻拦不及,忙跟了上去。

    谁知刚至门边,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陈酿。

    七娘猛地收住脚步,险些撞个满怀!

    陈酿只负手看着她,蹙眉道:

    “这般急匆匆的,又是去何处?”

    七娘转而一笑,拽着陈酿进屋。她小小的身子拖着陈酿,看上去很是滑稽,浣花竟忍不住笑了一声。

    七娘闻声,隔着陈酿探出头去,只羞恼道:

    “浣花出去!”

    浣花忙捂上嘴,这才去了。

    “酿哥哥坐。”七娘拉他在案前坐下。

    陈酿方道:

    “我早前往江宁府衙看了些卷宗,眼下才得空回来。虽迟了些,却也不算爽约吧?”

    原是昨夜讲学时,二人相约今早谈论,也难怪七娘这般急切。自然,浣花是不知这些的。

    七娘含笑摇摇头,只道:

    “昨夜说的那篇学论,我已做好了,酿哥哥看过自知。”

    陈酿狐疑地看她一眼。

    这几日赵明诚带着她看了许多金石古物,她倒也颇有兴致,连带着对古籍诗书也更上心。

    夜里见她院里尚有灯火,便知是熬夜读书了。

    陈酿将她那篇学论先通看一番,其中所言,多是如何整理当世名儒的文章,又对兴女学之事略有提及。

    行文虽有些散乱,好在观点却很是别致。

    陈酿看罢,方问:

    “从前不觉,你竟有这份心思。怎的忽而想整理当世贤才之作?”

    七娘这会子却不苟言笑了,只听她道:

    “前些日子,赵伯伯将父亲的《江山独秀图》回赠与我,我方才有所感悟。人生在世,尽似白驹过隙,好好的人,不定何时便不知所踪了。”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

    “赵伯伯说,打仗是一时的事,而做学问却是万世之事。蓼蓼觉着很有道理。从前酿哥哥也说过,锦绣文章,当立于天地,不随世事而迁,不随人情而改。”

    陈酿点点头:

    “这也是君子之道。”

    七娘接着道:

    “如今适逢国破,我一介弱质女流,自不能上阵杀敌。然而这书案之上,却可有我一席之地。那些治世文章,绝不能因着乱世流离,而不得记载。我想,父亲也不愿我因着长日漂泊,而碌碌一生。”

    听她这番言论,陈酿心下倒生出一分敬佩之感。

    从前,也没人教她说这些。想是一路行来,她亲身所感,加之如今赵府的治学氛围,方才如此。

    陈酿看向她。方嘱咐道:

    “此是德惠后世之事,你若要做,只记得九字。谨考证,勿杜撰,莫偏颇。”

    七娘一一记下,又正色点了点头,似乎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她既出身书香之家,于乱世之中,自然该有书香之家的担当。如今谢府唯剩她一人,这一脉书香,自然是要倚仗她谢七娘的。

    七娘抬眼看着陈酿:

    “酿哥哥,只是,我虽有心,到底学识浅薄。若有不妥不实之处,你可要时时督促着,未免我遗祸后世。”

    这句“遗祸后世”,又显出她的俏皮来。

    陈酿兀自笑了笑,点头应下。

    至此,七娘日日卷不离手,夜夜挑灯作文,对光阴颇是珍惜。

    陈酿得空之时,也总来陪着。二人一同考证作注,一同校对,像极了从前带她读书的日子。

    若陈酿不在,七娘亦能兀自誊抄。夜里,只将拿不准的,不明白的,写于花笺之上,待陈酿来时,再一同考证。

    她心里始终记着,那夜在状元楼,陈酿说的话。她不是谁的谢蓼,而是她自己。

    一个自能立身,自能立思的谢蓼!

    而陈酿这头,除了与七娘整理文章,多是埋在了江宁府的卷宗之中。

    早前,他已将柳花渡口商人行骗之事报与赵明诚,赵明诚亦觉出蹊跷,便着手调查。

    只是半月已过,消息源源不断地返回,却依旧抓到不关窍。最要紧的,是怕此事与金人有关。

    这日,陈酿正与赵明诚说起此事,忽有个皂吏急匆匆地进来。

    只见他行礼道:

    “赵大人,陈先生,前日所查之事,已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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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青玉案2

    赵明诚与陈酿闻言,相视一眼,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快说!”赵明诚吩咐皂吏。

    皂吏不敢耽搁,回道:

    “今日郝掌柜的当铺收了件东西,他瞧着有些蹊跷,遂让我来报与大人。”

    赵明诚心下生奇,只道:

    “什么东西?”

    皂吏遂自怀中掏出个小物,拿丝绢包裹着,很是小心翼翼。

    赵明诚接过,神情中满是疑虑,只迫不及待地打开。

    随着丝绢缓缓展开,其中之物竟见出一层清润的流光。

    二人定睛一看,原是枚青玉。

    青玉约莫有拇指大,其上雕花细致。正中一个麒麟,四周是祥云纹样。瞧上去,像是扳指上的嵌玉。

    陈酿又仔细瞧了一回,只觉颇是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

    可麒麟纹样,却是举世罕见。传说龙生九子,其中一个便是麒麟,这是凤子龙孙才能用的,怎会流落世面?

    陈酿方问皂吏:

    “前来典当的是什么人?”

    皂吏抱拳道:

    “正是柳花渡口,过路的船夫!”

    陈酿与赵明诚双双惊讶,一时又想不通原委。过路的船夫,如何会有象征宗室的麒麟青玉?

    只有一个可能,或捡或偷。

    如此想来,柳花渡口之事,莫非还与宗室之人有牵扯?

    一时想不透彻,赵明诚又问道:

    “船夫何在?”

    皂吏应道:

    “因瞧出不对,郝掌柜那处尽力拖着,待大人吩咐。”

    “立刻提审!”赵明诚当机立断,立刻遣了皂吏行事。

    罢了,他又转向陈酿道:

    “酿儿,你如何看?”

    陈酿沉吟一阵,方道:

    “眼下猜测,还言之尚早。还是待审过船夫方知。”

    赵明诚点点头,二人遂打马往府衙去。

    江宁府虽是文人坐镇,办起案来,却也有模有样。二人刚至府衙堂上,皂吏便压了那船夫来。

    赵明诚早已换好官府,衣饰整洁,头端然,正一个清正官员,不怒自威的模样。

    陈酿坐在他下手方,身形端直,亦不辱太学身份。

    那船夫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自己为何被带至府衙。

    他战战兢兢地跪着,把头放得很低,不敢抬起,只不时挑起眼皮四下看看。

    赵明诚的官服精致威严,船夫的目光刚触上袍边,又慌张地垂下。

    赵明诚方道:

    “你别怕,不过问你些事,据实答来便是。”

    “不过,你若不老实……”他顿了顿,又道,“本官也护不得你!”

    那船夫本就带着七分畏惧而来,哪还经得起赵明诚这般吓?

    他身子开始发颤,声音亦跟着颤抖,只道:

    “小人不敢……不敢……”

    据皂吏汇报,此船夫唤作刘十二,世代以渡船为生,常年来回于江宁和柳花渡口间。更要紧的是,他有偷盗的前科!

    赵明诚方问:

    “刘十二,本官问你,方才你在当铺典当的青玉,是从何而来?”

    那船夫神情闪烁,只道:

    “是……是小人捡的。”

    “捡的?”赵明诚疑惑地望向他,“自何处而捡?从何人身边捡得?捡到青玉时,可曾有旁的物件?”

    这一连串的审问,步步紧逼,直审得刘十二冷汗直冒,不停拿衣袖擦拭。

    这模样,一看就是编了瞎话,又圆不回!

    陈酿看了几眼,方好言道:

    “刘十二,我们大人最忍不得的,便是在公堂上说假话。想来,人都有记错的时候,不如你再想想?”

    刘十二是上过一回公堂的,自然知道酷刑的厉害。眼下三魂早去了两魂。

    他又擦一回汗,方道:

    “大人饶命!小的见青玉值钱,一时手痒,便……便顺手牵了!”

    赵明诚与陈酿相视一眼,心下了然。这件事,果然蹊跷!

    赵明诚又道:

    “你细细说来!敢漏一个字,便再去牢里待几天!”

    刘十二想起从前坐牢的惨状,猛磕了几个头,随即便道:

    “大人容禀。这枚青玉,是在柳花渡口,一位商人那处顺的……”

    正说着,刘十二也不敢再隐瞒。只将前日与商人一伙勾结,哄抬船价,骗取金玉之事也讲了个一清二楚。

    他接着道:

    “这枚青玉,本是商人扳指上的。那枚扳指像是很贵重,他一向舍不得带手上,只揣在怀里。有回我悄悄跟着他,见他与当地官员打点,便出示了这枚扳指。”

    给官员看,自然是为了证明身份,好让官员容得他们哄抬船价。

    如此看来,莫非真与宗室有关?

    刘十二又道:

    “有天不知怎的,只听闻开封府尹要来,他倒吓着了!慌忙间,分过钱,便将众人遣散了。那时,我见他的扳指掉在地上,遂顺了出来。”

    “你既顺了扳指,眼下为何只有一枚青玉?”赵明诚问。

    刘十二又磕一回头,道:

    “我虽有些偷鸡摸狗的习惯,可也很是谨慎。到底是别人那里顺来的,若他报了案,我又如何能典当?故而,我将扳指上的青玉抠下来先当、那金地的箍子还在我家呢!”

    此话既出,所有事便联系起来了。

    谢天谢地,柳花渡口有个偷鸡摸狗的刘十二!

    赵明诚拍下惊堂木,道:

    “刘十二,以偷盗罪论。赃物暂且呈上,以待调查。”

    说话间,刘十二已被压了下去。

    他心头只暗叹,直觉悔不该当初!

    他统共就偷过两回,还都被逮着!看来,日后还是安心渡船的好!

    待他去了,陈酿方道:

    “当初我还奇怪,他们猖獗许久,怎不见有官府管束?原来,是靠着一枚麒麟扳指,贿赂小吏,欺上瞒下。”

    后来陈酿施计,商人一伙只当开封府尹要来,遂也吓跑了。

    赵明诚摸索着青玉麒麟,只道:

    “东西倒是真的。酿儿,你可有头绪?”

    陈酿思索一阵,道:

    “此事是扰乱大宋秩序的行径,从前,学生总觉与金人有关。只是,今日见了这青玉麒麟,牵扯宗室,倒又变得迷雾重重,不好下定论了!”

    他话中之意,赵明诚自然明白。

    只是,宗室之中有人通敌,这话又岂敢出口?

    赵明诚点了点头,二人心下了然,遂也不再多问。

    时至夜里,陈酿又来了七娘处,为她整理的文章作注校对。

    闲话间,一时提起了今日公堂之事,

    只见七娘一面抄录,一面笑道:

    “想那时,咱们为渡河费了多少心思!又是卖车,又是做戏唬人的,都怪那黑心的商人!”

    她笔尖顿了顿,半玩笑道:

    “不过,说到黑心与贪财,谁又比得过鲁国公府那厮?”

第七十二章 青玉案3

    鲁国公府?

    陈酿猛地一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个名字从他脑中飞快划过赵廷兰!

    柳花渡口的计谋很是周密,一箭双雕,又不易察觉。这般行径,倒像极了扮猪吃虎的赵廷兰!

    宗室与金人勾结的言论,本就骇人听闻!

    偏偏赵廷兰,是那个最不起眼的宗室!所做之事,也多是骇人听闻的!

    况且,他一向以生意人自居。在汴京时,便广交胡人。陈酿在洛阳抓捕金人奸细那回,他也恰好在场。

    一切都太巧了!巧得天衣无缝!

    陈酿霎时打了个寒颤!

    前些日子,为知谢家境况,他翻看被俘北上的宗室、世家的记录。

    人人皆在,唯独缺了赵廷兰与谢菱夫妻二人。现下想来,确是蹊跷万分。

    陈酿僵直着背,额间落下一滴冷汗。

    想当年,七娘被郑明珍陷害,为替她脱困,陈酿曾亲口应下赵廷兰一个人情。

    柳花渡口之事若真与他有关,那个人情,倒不得不叫人毛骨悚然。

    七娘见陈酿久不言语,遂转头看向他,问道:

    “酿哥哥,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不对?”

    陈酿深吸一口气,安抚地笑了笑,只道:

    “没事,咱们抄书吧!”

    七娘很是听话地点点头,沾了沾墨,只一笔一划安心地写。

    因怕七娘费眼,屋中灯火照得很亮。可通篇抄罢,陈酿的字迹却有些歪歪扭扭,这是从不曾有过的。

    七娘只当他白日与赵明诚出谋划策,很是辛苦,故而握不住笔。

    她遂一把夺了陈酿的笔,道:

    “不许写了!既是白日劳累,也总该好生歇上一歇,犯不着夜夜陪着我的。”

    陈酿蓦地一怔,方回过神,只道:

    “无妨的。”

    他看了看自己誊抄的那篇,深蹙着眉,又道:

    “这篇是不能要了,我还是另抄一回吧!”

    说着便要去拿笔。

    七娘却将手猛地一缩,噘嘴道:

    “不行!”

    她瞪着他,用近乎命令的语气:

    “回去歇着!”

    陈酿正对着她,神情一旁愣然。这小妮子,竟也命令起他来?

    话虽如此,可他心头却蓦地升起一阵暖意。

    陈酿眼角含了笑,只道:

    “月色尚早,要睡也睡不着啊!”

    七娘闻言,倒是推开窗,将月色认真地看过一回。

    月朦胧,鸟朦胧,天边还伴着几点疏星。花影横斜,暗香浮动,是难得的夜色啊!

    七娘一时看呆了,只倚靠窗棂,托腮而立,久久不能自已。

    陈酿久不闻动静,回头看去,原是他被月色勾了去。

    这等清灵心思,也只她了!

    陈酿缓步行过去,轻声道:

    “咱们去院里步月吧!景致难得,那些文章非一日之事,明日誊抄也是一样。”

    七娘含笑颔首,二人遂出了房门。

    绕着院子走过一圈,陈酿又教浣花取了把伏羲式的桐木琴来。

    他自盘膝而坐,转眼已将琴放到自己腿上。

    “想听什么?”他问。

    七娘亦随他坐下,双手抱膝,偏头思索。

    “《广寒游》如何?”陈酿提议,“今夜月色极好,这支曲子倒也应景。”

    七娘却摇摇头:

    “太清冷了些。”

    陈酿方道:

    “若说热心热肠,《雉朝飞》倒是情真意切。”

    七娘一怔,依旧摇头:

    “此是无妻之曲。酿哥哥正当盛年,何故弹这个?不好!”

    她才说罢,心头却暗自下沉。一时想起许道萍,无端添了许多伤感。

    许姐姐已逝,故而,酿哥哥才要弹这无妻之曲么?

    陈酿也觉出气氛不对。他本无心之言,不想,却引得她多思多心的。

    二人皆不言语,默了许久。

    此时无风,月影花影俱是沉默。

    过了一阵子,陈酿又道:

    “不如,弹一曲《醉翁操》,欧阳修先生游山玩水,借景言情,倒也闲适。”

    七娘一时沉吟,叹了口气,道:

    “酿哥哥,还是弹《胡笳十八拍》吧!”

    陈酿微怔。

    方才说了许多,却不及她一语道来的《胡笳十八拍》应景。

    此曲为东汉末年的才女蔡琰所做。当年她被俘匈奴十二载,终得归汉。

    十二年间,她笔耕不辍,整理文书典籍。归汉之后,又作传世《悲愤诗》,文章华彩动情,男儿所不能及。

    故而,后世又称其为“文姬”。

    七娘提及此曲,一来,她如今正理典籍文章,当以蔡文姬为楷模。

    二来,蔡文姬既有归汉之日,自己的家人未必没有归汉之期。如此想着,聊作一番寄托。

    陈酿自然知她何意。

    他方道:

    “《胡笳十八拍》共十八章,今夜,我便一一与你奏来。”

    说罢,陈酿遂操弄丝弦。指法或挑或抹,娴熟又充满韵律。

    七娘缓缓闭上眼,听得很是入神。

    一弦一音,无不流入她的心底,在深处荡起涟漪。

    许是关于家人,许是关于世道。也许,还关于操琴之人。

    多年以后,七娘也极爱弹《胡笳十八拍》。

    不知,是否因着那夜月光清润如水,洒在花间叶间,一切都变得温柔起来,一切都变得充满希望。

    直教人忘了,他们此时正处在怎样的乱世!

    日子便这般一日日过去。

    根据刘十二的口供,江宁府也不停地追寻着商人的踪迹。

    只是,那商人便像是在宋境蒸发一般,半点消息也不闻。

    如此,只有一个可能,他早已离宋,如今已在金营!

    经了此事,赵明诚对江宁各渡口更加严防死守,稍有蹊跷,便立刻调查。

    一来二去,却也抓得几个扰乱船价的商人。

    不过,那都是唯利是图之辈,想着发几日国难财便罢,倒与金人无关。

    如此一来,此事又陷入僵局。

    政事虽不顺,赵明诚这几日却春风满面。

    倒不为别的,只因他夫人李清照就要抵达江宁。连带着他几大车的金石宝贝,可不是盼煞人也!

    李清照的船靠岸那日,陈酿与七娘亦跟去接了。

    只见她约莫四十余岁的年纪,一身风尘仆仆,气韵飒然。

    她身后自有仆从簇拥,行动间,倒不像寻常闺阁妇人。

    听说,李清照此行并无旁人相陪。十来箱的金石典籍,竟一件不差地运至江宁,不得不说是女中豪杰!

    赵明诚久不见她,心下颇是思念。他也不避人,只牵了李清照下车。

    一路之上,二人执手而行,有说有笑,丝毫不在乎路人的侧目。

    方至赵府,七娘才正式与李清照行过礼。

    她揭下帷帽,李清照亦细细看来,霎时怔了怔。

第七十三章 齐天乐1

    眼下的七娘,早已恢复了小娘子的打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在赵府养了大半个月,气色自然比从前好上许多。一时间,只见得位容貌姣好,知礼知仪的小娘子。

    李清照也不及坐下,只拉着七娘的手,又抱了抱。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是吓了七娘一跳。

    她早前便听浣花说,李婶婶是位性情中人。眼下瞧来,也算见识着了!

    李清照抚了抚她的额发,只道:

    “好侄女,你赵伯伯信中说你来了,我便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飞回来!”

    她又上下打量七娘一番:

    “眼下见着,倒比我想的更好!”

    七娘端然行了一礼,因是初次见面,她倒不敢拿出往日的性子。

    李清照见她拘束,只拉了她在身边坐。

    “你们一路自汴京而来,确是太苦了!”她道,“我此番离开青州,亦遇着许多凶险。你的难,婶婶是最明白的。”

    还不待七娘应答,赵明诚忙凑上前问:

    “遇着什么了?可伤着了?”

    他将李清照自上到下,细细审视一回,神情很是紧张。

    李清照被他看得有些窘迫,倒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她嗔道:

    “作甚么一惊一乍的?孩子们还在呢!”

    不独七娘,陈酿也有些憋笑。

    李清照看了看他们,又向赵明诚道:

    “若真有事,你眼下见着的是鬼?”

    赵明诚自是关心则乱,此时方也回过神。

    他笑了笑,道:

    “那不知是‘鬼雄’,还是‘鬼雌’了?”

    李清照曾作“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一句,故而赵明诚以此打趣。

    她自然懂得,亦喜亦嗔地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风情万种,虽年近半百,却见出活脱脱的少女姿态!

    七娘有些好奇地看向李清照。

    她与母亲的年纪相仿,性子却大不相同。

    朱夫人谨守闺仪,与谢诜自是相敬如宾,日子过得中规中矩。

    可李清照不同,她是把生活过成诗词之人!

    李清照觉着七娘正看她,转头道:

    “你的文章我可看过!你先生的文章,我亦看过。”

    说罢,她又指向陈酿。

    她道:

    “果然是一脉相承。”

    七娘如今正整理文稿,前几日还录了几篇李清照的词。

    她一时来了兴致,只向李清照问道:

    “李婶婶竟看过我的拙作,当真受宠若惊!不知,可否再请你评述几句?”

    李清照方道:

    “你那篇《老顽固论》最好!当日,你父亲将文稿传至青州。我与你赵伯伯挑灯夜读,皆笑得合不拢嘴。”

    笑?

    是嘲笑吧!

    李清照接着道:

    “其中言语轻快,论点明细,引经据典亦别具一格。最难的的是,所言之处,像极了孙夫子!”

    话音未落,却听李清照捧腹大笑起来。

    她又抬手唤道:

    “明诚,你说是不是?”

    赵明诚从前是孙夫子的学生,一想起孙夫子的模样,他亦有些想笑,却蓦地憋住了!

    七娘一时讪讪,原来是笑这个啊!

    赵明诚方笑道:

    “却又提这个作甚?孩子们见着该笑话你了!”

    孙夫子到底为他的恩师,这般打趣,总显得不尊重。况且,还当着孩子们的面,也不怕他们学坏了!

    听赵明诚这般说,她方憋笑着收敛了些。

    晚间接风宴上,因李清照素爱吃酒,赵明诚特地取了几壶珍藏的好酒来烫。

    席间四人推杯换盏,很是快活。

    七娘是不大吃酒的,眼下已是微醺之状。

    陈酿看着蹙了蹙眉,李清照是长辈,她敬的酒自然不能不喝。可也不能不知轻重地灌七娘啊!

    他又替她挡了几回,吃过几盏,只无奈摇摇头。

    还是赵明诚周全,见七娘如此,方道:

    “酿儿,你先送七娘回去吧!让她好生睡一夜,再教浣花熬一副解酒汤与她吃。”

    陈酿悬起的心这才放下。

    他自不耽搁,拽起七娘便走,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到底是怕李清照再劝!

    刚出得赵明诚的院子,忽一阵风过,七娘只觉站将不稳,就要往下倒。

    陈酿忙一手扶住她,一手又挡着她的额头。

    醉酒之人是最受不得风的,何况七娘这小身板?

    浣花一直在门边候着,见这等境况,忙上前帮忙。

    她手脚麻利,动作娴熟,似乎很有伺候醉酒之人的经验。

    她见陈酿紧张神色,方笑道:

    “陈先生莫担心。咱们夫人在小娘子这个年纪,亦是爱吃酒的。睡一夜就是了,没甚么要紧!”

    陈酿心道:你家夫人如今也爱饮爱醉得很!

    他让浣花扶住七娘,自己却蹲下身子,只回头道:

    “我背她回去。”

    浣花愣了愣,反应不及。七娘却潜意识地,往陈酿背上扑去。

    记忆里,陈酿背过她两回。

    第一回,是在山上摔了脚。

    第二回,则是那念上元,七娘与绍玉喝得烂醉如泥,被他寻着。

    七娘双手环上他的颈,将头埋在颈窝之中。

    她感到满足又安宁,这个背脊,宽阔而足以信赖。

    时至夜里,李清照在宴上直道没吃够酒。加之七娘与陈酿一走,很是扫兴。

    这会子,她遂在屋中就着月光,与赵明诚小酌。

    赵明诚方道:

    “你也是!见那谢七娘子吃不得酒,还抵着人家灌!”

    李清照举着望月,笑道:

    “高兴嘛!况且,那孩子我着实喜欢,醉了亦很是可爱!”

    赵明诚方打趣道:

    “只怕灌得与你一般,‘浓睡不消残酒’!”

    李清照笑了笑,又娇嗔地看了他一眼。

    她放下酒杯,又道:

    “今日见了谢七娘子,我有个想法,也不知你意下如何?”

    “且说来听听。”赵明诚边饮边道。

    李清照遂道:

    “那谢七娘子流落至此,无依无靠的,唯有个小先生与她相依为命。时日一长,总不是办法。”

    “况且,”她接着道,“她已无父母长辈在侧,一个先生有什么用?说日后说媒,也不知去个怎样的人家!这般人物,我倒不忍心了!”

    赵明诚亦放下酒杯,身子微微前倾,道:

    “夫人意下如何?”

    “你怎的这般糊涂?”李清照方道,“咱们膝下无子啊!”

    七娘没了父母亲眷,赵李夫妇又多年无所出。

    收养七娘,必定一拍即合!

    赵明诚本也猜着,之事听她说出来,方才敢确认。毕竟涉及宗庙血脉,便不是小事了!

    他遂道:

    “谢七娘子本是故友之后,如此安排,倒也妥帖。否则她住在咱们这里,不明不白的,也难免下人们碎嘴,伺候不尽心。”

    李清照点点头:

    “正是这个道理!既如此,过几日我便与她问来。”

第七十四章 齐天乐2

    天色已蒙蒙泛白,七娘裹在被窝里,蹙了蹙眉,才缓缓睁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昨夜吃了许多酒,眼下还有些头疼。

    她支起身来,半倚着枕屏,神思不清,只痴愣愣地望着前方。

    浣花才在案头理文稿,见七娘醒了,方道:

    “小娘子这就醒了,怎不多睡一会子?”

    七娘揉了揉太阳穴:

    “昨夜之事竟有些记不得了,恁害头疼来!我如何回来的?”

    浣花见她糊涂样子,很是可爱,遂掩面一笑:

    “小娘子还说呢!昨夜吃得半醉,还是陈先生背了你回来。”

    七娘闻言,蓦地一惊,转而又羞恼地回过身去。

    只听她低声嘟哝:

    “每回醉酒皆被他瞧见,真是顶丢人的事!”

    说话间,浣花早已让小丫头打了洗脸水来。

    她递上毛巾,一面好奇道:

    “小娘子说什么?”

    七娘一愣,方道:

    “没什么。我要起身了,昨夜要誊抄的文章还不曾动,当真是醉酒误事!”

    浣花只当她是一时兴致,闲来写着玩,不想竟认真起来。

    七娘拢了个随意简单的发髻,肩头挂了嫣色披帛,遂爬在案头用功。

    窗间花影投来,和着丝丝香气,熏得人更添一分醉态。

    只听窗外有人道:

    “酒还不曾醒透,却又作甚文章来?”

    七娘闻声回头,果是陈酿!

    他一身竹青长衫子,半扶着低矮窗棂,花影之下,越发显得温柔而可亲。

    七娘一时看呆了,许久说不出话。

    “怎么?”只听陈酿打趣道,“还醉着呢?连我也不认得了?”

    七娘半含羞怯地垂下头,又挑眼玩笑道:

    “不认得了。”

    陈酿猝不及防,又气又笑,险些将早晨喝的水呛出来。

    他故作正色道:

    “不记得我?那昨夜谁背你回来的?”

    七娘语塞,只轻咬着唇偷笑。

    陈酿看着她,满意地点点头:

    “昨夜背着,却比从前胖了些。”

    在赵府这些日子,安稳舒适,七娘也养得更好。况且她一日日长大,个头高了,自然也就胖了。

    可大宋素来以瘦为美,闻着此话,七娘却心生不悦。

    她只噘嘴道:

    “哪里胖了?酿哥哥教我学的第一首诗便是《关雎》,蓼蓼如今及笄了,是窈窕淑女,才不胖呢!”

    陈酿这才知她会错了意,憋笑道:

    “好!你才多大,还窈窕淑女呢!”

    二人说说笑笑,倒忘了浣花还在。

    只听她道:

    “陈先生先进屋吧!做什么站着说话?”

    陈酿这才反应过来,二人隔窗谈天,看上去着实有些奇怪。

    他方道:

    “就不进来了,本是顺路来看看她,这会子还往府衙去。”

    “又去府衙啊?”七娘还欲拉了陈酿一同校对,却又落空了。

    陈酿点点头:

    “柳花渡的事又有些眉目,不得不去一趟。夜里再回来陪你校对。”

    柳花渡之事,往大了说,是关乎国运。七娘身为世家之后,自也挂心。

    她虽略有失落,却依旧应声,不胡闹缠着他。

    时至晚饭十分,也不见陈酿回来。倒是李清照着人来请她用饭。

    李清照的屋子不见什么脂粉俗气,更似个书斋。连饭堂之中,还置着个大书架呢!

    她拉了七娘坐,笑道:

    “你赵伯伯让人带了话,他与你先生在府衙用饭,教咱们不必等着。”

    七娘心道:这会子还在府衙,想是有大进展了。

    李清照又道:

    “咱们娘俩一处,倒比与他们有话说。”

    七娘冲李清照笑了笑,心却已随陈酿飞到了府衙。

    “说来,也不知你爱吃什么。”李清照递了双银筷与她,“我让厨娘照着汴京的口味做的,也不知第不地道?”

    说罢,她又夹了一筷子鸡丝伴芹菜给七娘:

    “快尝尝!”

    七娘看着自己的碗,微微发愣。

    自南逃以来,她何曾尝过故乡的味道?便是到了江宁,日子好过些,也总是客居滋味。

    李清照这顿饭,着实有心了。

    七娘郑重地举筷,细细品尝。

    因着食材之故,总不会一模一样,却也学得有七八分。故乡滋味萦绕舌尖,直教人恍然梦中。

    一时间,又思及北上的家人,蓦地添了凄苦飘零之感。

    “李婶婶,”七娘道,“多谢你费心。这是七娘南渡以来,最爱吃的一顿!”

    才说罢,七娘又不停吃起来。

    李清照有些心疼,轻抚她的长发:

    “你慢些,要是喜欢,日日教厨娘做就是了。便是吃一辈子,又有何妨?”

    一辈子?

    七娘忽愣然抬起头。

    默了一瞬,她遂放下碗筷,只道:

    “李婶婶说笑的吧?待酿哥哥处理完柳花渡一案,七娘便要随他回扬州了。”

    七娘又笑道:

    “我馋了些,还真有些舍不得!”

    李清照又替她夹了块糖水芙蓉糕,道:

    “既舍不得,又回扬州作甚?李婶婶这里,还差你一口吃的不成?”

    七娘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

    李清照笑了笑,那是属于长辈的慈爱。

    她自袖中掏出一枚玄玉坠子,镂刻精致,瞧着像是古物。

    她遂向七娘道:

    “这个送你了。”

    七娘不知何意,也不敢伸手去接。

    一旁的浣花见着,着实一惊。她从前伺候李清照许久,自然知这枚玄玉。

    她方俯身至七娘耳边,笑道:

    “小娘子好大体面!这可是夫人的陪嫁之物,小娘子还不谢过?”

    七娘一听,更不敢拿了。

    她惊惶地起身,行过一礼,道:

    “李婶婶,七娘无功不受禄,哪里当得如此馈赠?”

    李清照面色含笑,又拉七娘至身旁坐下,微嗔道:

    “平日瞧你是个聪明的,怎么还不明白?”

    见七娘依旧木然,浣花方打边鼓道:

    “小娘子,我家夫人膝下无子,正缺个小娘子这般百伶百俐的女孩儿呢!”

    这是要认亲了?!

    七娘一时反应不及,也不知该作何想。

    李清照将她审视一番。这孩子,别是被吓着了!

    她缓了缓神情,方劝道:

    “可是吓着你了?你别怕,不是教你做背弃祖宗的事。我与你赵伯伯皆是书香出身,怎会那等下作?”

    李清照又道:

    “你父亲与赵伯伯本是至交。如今战乱连连,你一个女孩子流落在外,我们如何放心?若是没遇着,也便罢了。既已相认,又如何能弃你不顾?这也是对你父母家族有一番交代啊!”

    七娘将她的话囫囵听过,却慌神得很。

    若与赵府认了亲,日后酿哥哥回扬州,自不会带她了!

第七十五章 齐天乐3

    思及此处,七娘有些莫名的害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清照见她不言语,只道:

    “七娘,婶婶知此事突然了些。你且好好想一想,倒不急在这一刻。”

    七娘愣愣点了点头,身子却有些僵。

    李清照又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笑道:

    “先吃饭吧!回头慢慢想。”

    七娘又点一下头。

    她心中虽是慌乱万分,面上却极力维持着贵女的沉稳。吃饭饮水,一如往常。

    七娘明白,李清照夫妇是真心待她好的。若立马拒绝,到底太伤人了。

    只是,她若孑然一身,赵府必然是最好的去处。

    可酿哥哥……

    这一顿,七娘吃得很少。心中有事,食不知味,大抵是如此。

    李清照也不多留她,早早便让丫头送她回房。

    见七娘的背影远去,李清照却也蓦地叹了一声。

    这谢七娘灵性洒脱,才思奇绝,性情与李清照亦有相似之处,她是打心眼里喜欢。

    若能当自家闺女养着,那便是千好万好了!

    也不知是否有这个缘分。

    一位穿鸦青褙子的嬷嬷自帘间而来,扶了李清照进屋。

    她神情急切,问道:

    “夫人,那小娘子如何说?”

    李清照看她一眼,这倒来了个皇帝不急太监急的!

    她方道:

    “人家也不是外边买来的丫头,咱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听李清照此话,嬷嬷才觉出,此事或许未成。

    她劝道:

    “自然了,世家的小娘子难免架子大。夫人也放宽心,待她想明白了,也总知道,乱世之中有个依靠是何其可贵!”

    “但愿吧!”李清照点点头,“我不过求个天伦之乐,但愿老天成全。”

    “话说回来,”嬷嬷又道,“天伦之乐自是第一的。再来么,夫人若有个孩子傍身,也总少受些苦。”

    闻着这话,李清照身子蓦地一僵。

    嬷嬷接着道:

    “夫人可还记得,从前大人外出上任,可不是蓄养过外室么?虽说是逢场作戏,不足为惧,可归根结底,还是因着夫人的肚子啊!”

    一想起这件事,李清照面色便有些不好。

    那时,赵明诚怕她不悦,没过多久,也便与外室断了。可每每思及,总是膈应得慌。

    嬷嬷看了看她,又道:

    “大人待夫人自是真心的,却免不了家中长辈念叨。从前,我要替夫人抱个婴孩来养,你又不愿。说什么人家的孩子不顺心意。如今遇着个称心的,切莫再放走了!”

    李清照微蹙眉头,只道:

    “你又说这些!自我嫁来,你便日日絮叨!我欲认七娘做女儿,是真心爱护于她,却又想这些来?”

    嬷嬷有些无奈,只道:

    “夫人嘴上犟,可心里要明白这道理。再恩爱的夫妻,时日长了,也难免生出嫌隙。若没个孩子,如何维系?”

    “行了行了!”李清照有些不耐烦,“夜深了,且睡吧!”

    且说江宁府衙这头。

    陈酿与赵明诚收到消息,柳花渡的商人果然北上了,正是去往金国的方向。

    他们心头急切,又将附近几宗相似的案件研习了一番。待写好折子,已是子时了。

    赵明诚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遂道:

    “已子时了,今夜便在府衙歇下吧!”

    陈酿饮一口茶,强打起精神,道:

    “大人歇下吧,我还得回去。早前同七娘说过,夜里回去与她校对文稿。”

    赵明诚方道:

    “不是差人回去说过么?”

    陈酿笑道:

    “她心眼实,只怕还等着呢!”

    “你呀!”赵明诚指着陈酿,笑道,“当真是个好先生,事无巨细,竟全管了!”

    “在其位,谋其政。”陈酿道。

    赵明诚唤人进来添一回茶,又向陈酿道:

    “说起七娘,我与她婶婶倒有个想法,不知你觉着是否妥帖?”

    “大人请讲。”陈酿道。

    赵明诚遂道:

    “如今谢府家破,众人生死未卜,也不知有无归宋之期。我与她婶婶想着,不如将七娘收至膝下,认作义女,也好时时照料。”

    陈酿正端起茶盏,猛地顿了顿。

    “这个……”他一时沉吟,“怕是要问七娘。”

    赵明诚笑道:

    “这个自然。不过,你也见着了,如今的世道,她一介小娘子,总是安稳些的好。况且,你日后入仕,四处为官。若时时将她带在身边,像什么样子呢?”

    他又道:

    “我想着七娘年纪小,成日只粘着你不放,未免思虑不周全。这才与你一说。”

    最初,陈酿本也有将七娘托付于他们的想法,只是这些日子,不知怎的,却不大愿想这些事。

    他遂道:

    “这确是最好的安排。大人放心,我会将道理与她说明白。”

    说罢,陈酿便起身告辞。

    今夜月色朦胧,陈酿架着马,神思昏昏,有一步没一步地行。

    夜市还未尽散去,零星几个小摊,热气腾腾的,飘出诱人的香气。

    巷子深处传来南戏之声,丝竹咿呀,彻夜不绝。就着巷子的回响,显得空灵又寂寞。

    因着战事逼近,江宁也不似从前热闹了。一路上竟没几个人。

    偶有急匆匆往衣冠跑的,也有在妓馆留宿,摸着黑回家的。

    市井百态,在夜里反而更明晰些。

    陈酿行过绮云斋,大门紧闭,没半个人影,与白日是天壤之别。

    他忽想起那回给七娘买点心。

    那时他卖了第一幅画,收入可观,心中激动。头一件事,便想着与她买点心。

    长长的队,排了整整一个时辰。奇怪的是,也不觉着累,也不觉着不值。

    一时又想起七娘抱着点心的惊喜模样,他心中乐开了花。

    不过,再与她买时,逢着她夜祭许道萍,二人闹了一回,倒没吃着。

    说起来,倒是他欠她的。

    陈酿一时兴起,掉转马头,却往绮云斋敲门去!

    咚咚咚!

    那敲门声不急不慢,很是有礼。可在屋中人听来,很是烦躁。

    只见掌柜披了件皂色外衣,一手执着小油灯,将门开出一条缝,捏着眼朝外看。

    他没好气道:

    “大半夜的,有何贵干?”

    陈酿方下马行礼,很是恭敬:

    “掌柜的,抱歉打扰。在下买点心来的。”

    “这时候买什么点心!”掌柜很生气,只觉遇着个疯子。

    正要用力关门,陈酿却将门一把撑住,只道:

    “再有几个时辰便开张,想来后厨的师傅正忙碌着。还请掌柜通融通融。”

    说罢,他只将身上的一袋钱尽塞在掌柜手中。

第七十六章 诉衷情近1

    掌柜夹着怀中钱袋,又看一眼陈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一憋嘴,依旧是不耐烦的语气:

    “等着吧!”

    掌柜转身进屋,却留着门。

    待陈酿回赵府时,此处已无甚灯火。唯有几盏稀疏琉璃灯来去,应是巡夜的嬷嬷。

    嬷嬷们见着他,自上前打招呼。

    一矮胖嬷嬷半带睡意,一面打呵欠,一面道:

    “是陈先生啊!怎这时候回来?大人不在?”

    陈酿只敷衍了一回,也不多过话。他手里的点心还冒着热气,看上去有些行色匆匆。

    矮胖嬷嬷微望着陈酿离去的背影,向身边人惊道:

    “绮云斋的!这会子还能买着?”

    另一嬷嬷笑道:

    “才见谢小娘子院里还不曾熄灯,想是等着这个呢!”

    矮胖嬷嬷恍然大悟:

    “你这样说,倒是了!他们师徒二人一向要好,比亲兄妹还亲些!我瞧着,谢小娘子也不怕陈先生,陈先生也没什么教书育人的架子!哪里有个师徒的样子?”

    她说罢,又兀自捂嘴笑了笑。

    身旁的嬷嬷嗔道:

    “你是越老越不正经了,却又胡说来!我听夫人院里的老人说,大人与夫人欲认谢小娘子做义女呢!那时,可不是该同夫人亲了?先生再亲,终究是外人。”

    “况且,”她压低了声音,“听闻,陈先生家中是商户。谢、赵皆是世家,礼待于他,也总是因着他有恩于谢小娘子。”

    “可陈先生才学冠绝!”矮胖嬷嬷分辨道。

    她笑了笑,又接着道:

    “若真认下谢小娘子,再招了陈先生做女婿,才是两全其美呢!那时,咱们府里也同如今一般热闹。大人还犯得着养什么外室?”

    身边的嬷嬷打了她一下,笑道:

    “这又是没规矩的粗话了!师徒如何能做夫妻来?”

    仆妇们的舌根总是不会停下,胡侃胡说,却也自得其乐。

    这些闲话,陈酿自是不知的。

    七娘的院子依旧灯火通明,像夜里不愿闭上的眼。

    上夜的丫头见着陈酿,霎时没了瞌睡,迎上前道:

    “陈先生,总算是回来了!小娘子等了一夜,劝了好几回也不去睡。这般熬着写字,只怕伤眼。”

    他就知道!

    陈酿方点了一下头,举步而去。

    朦胧夜月,清疏花影。她的影印上窗棂,似带着初夏的花香。

    夜里寂静,她像是半披着薄绸衫子,有时写几个字,有时又停下思索。

    窗上一剪少女身姿,自有婀娜,再不是从前的孩童模样。

    诚如她所言,已及笄了,是位窈窕淑女了。也不知日后哪家君子,有幸钟鼓乐之。

    思及此处,陈酿忽愣了愣。

    他紧了紧提点心的手,掌心有些冒汗,忽而想起了适才赵明诚的话。

    七娘若认下这对义父义母,从此还是个贵女,还是个可以任性胡闹的谢七娘。

    对于她,这确是眼下最好的路。

    “浣花,”七娘的声音自窗间传来,“怎么酿哥哥还不回?你再去看一回吧!”

    浣花方劝道:

    “已去了许多回,这会子不归,想来是在府衙歇下了。”

    “不会的。”七娘认真地摇摇头,“酿哥哥答应了回来,就会回来。他还要与我校对今日的文稿呢!”

    她垂下头,又叹了声:

    “哎!也不知事情怎样棘手,此时还忙!可不是该熬坏身子了么?”

    浣花哭笑不得,只道:

    “小娘子不也熬着么?既知对身子无益,何不早些就寝?”

    七娘撇撇嘴:

    “就你多话!研磨!”

    浣花无奈,哪里拗得过七娘?

    陈酿立在窗外,僵直着身子,眉头锁成一团。

    他看了看手中的点心,好不容易求来的,眼下倒不知该不该送进屋了。

    七娘对他的依赖,似乎已成了一众习惯。连睡觉,亦要看过他才睡得安稳。

    这不是什么好事!

    陈酿早晚是要回扬州的,日后或上战场,或在朝为官,皆免不了四处漂泊。

    而七娘,是该安安稳稳,无忧无虑地活着啊!

    他又望向手中的点心,忽觉着自己有些自私。

    他待她的好,事事依着她,是否也是怕有朝一日,七娘离他而去呢?

    自南渡以来,他们未曾有一刻分开。

    将七娘带在身边,似乎也成了他的习惯。

    既是习惯,便不是容易改的。

    可这是应该的么?

    他虽是她的先生,逃难带着她,可说是事急从权。

    但如今呢?

    她有了更安稳的选择,他还该带着她么?

    回得扬州,又如何同家人说呢?

    他的女学生?

    七娘清清白白的小娘子家,凭什么这般不明不白地跟着他呢?

    她日渐大了,亲事也不得不考虑着。

    赵明诚说的亲事,要么世家公子,要么官宦之后,总是更堪为良配的。嫁妆之上,亦不会有所亏待。

    若跟着陈酿,又能落下个什么呢?

    莫不是,他还为她说亲么?生逢乱世,不论嫁给谁,也总教人无法安心啊!

    时有风过,吹得叶子簌簌晃动。本来就凌乱的思绪,被绕得更乱。

    陈酿又看一眼她的窗棂。

    她还心平气和地作文,似乎丝毫没因着等待而不耐烦。

    从前的七娘,是不会如此的。

    陈酿低头一声叹息,转身步出院子。

    那背影有些苍凉,有些茫然,眼看着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之中。

    七娘等了许久,恍然间,竟也迷迷糊糊睡去。再醒来时,天色已发白了。

    她揉了揉眼,衣袖还沾着些墨迹。

    浣花坐在一旁打盹,歪歪晃晃,额头霎时撞上了案头,猛地惊醒。

    “哎哟!”她捂着头叫痛。

    因见天色大亮,只惊道:

    “小娘子在此处睡了一夜?”

    七娘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点头,囫囵着问:

    “酿哥哥可来过?”

    浣花蹙蹙眉:

    “我的小娘子,早同你说陈先生不会来,你偏不信!这般睡了一夜,也不知身子受不受得住!”

    她抹了一把脸,略清醒些:

    “我去请个大夫来瞧。”

    正要出门,只见上夜的丫头进来交班。

    见浣花这副样子,遂笑道:

    “姐姐这是怎么了?这等憔悴,昨夜没睡?”

    浣花有些不悦,只低声道:

    “小娘子执拗,等陈先生等了一夜!睡什么睡来?”

    上夜的丫头一愣:

    “陈先生昨夜不是来过么?还是我开的门啊!却不曾进来么?”

    这话七娘倒是听着了。

    她忙趋步过来,只问:

    “他来过?”

    上夜的丫头点点头。

    七娘一时蹙眉,霎时有些生气。既来过,为何教她白等?

第七十七章 诉衷情近2

    “浣花!”七娘面色气恼,“过来!”

    浣花闻声,心下一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女祖宗如此厉色,又是闹哪一出啊?

    “小……小娘子……”浣花语气有些抖。

    七娘三两步行至妆台前,对镜正色道:

    “替我梳妆!”

    浣花一愣,随即又吐了一口气。原来是梳妆啊!瞧把自己吓得!

    一时间,长发盘绕,挽成个家常的单环髻,又配了个细眉桃花妆。

    左右看来,尽是少女娇色。

    七娘又换了件藕色短衫,系妃色留仙裙。兀自整理一番,遂要出门。

    “走吧!”她边走边道。

    浣花忙追上去:

    “这是要去何处啊?”

    “隔壁!”七娘半撅着嘴,似有薄怒,只微提起裙子趋步而出。

    浣花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要去质问陈先生啊!

    不过,浣花虽无心管二人之事,可她心下也有些奇怪。

    听上夜的丫头讲,陈酿分明来过,却为何又走了?

    思索一阵,却又想不通来。

    才至陈酿院门,看门的丫头见着七娘,只上前行礼道:

    “谢小娘子来了。可是寻陈先生的?”

    七娘心下有些急躁,白她一眼。不寻酿哥哥,莫不是寻你么?

    那丫头也很知趣,笑道:

    “可不巧了,陈先生才出门去。”

    七娘狐疑地看那丫头一眼,该不会陈酿知自己生气,故意回避吧?

    她也不管,径直往里闯去,一面道:

    “我进去等!”

    丫头们面面相觑,知这是位惹不得的祖宗!

    七娘是径直到了陈酿内室,丫头们自不敢拦。

    陈先生每每宠溺也便罢了,到底存着份师徒之谊。可如今,大人与夫人是打算认她做义女的,哪里敢不尽心伺候,时时迁就着?

    她们又是端茶送水,又是上点心赔微笑,半柱香的时日不到,已来去许多回。

    七娘坐在陈酿案前,就如同从前在谢府一般,惯了的鸠占鹊巢。

    她摆弄着他的笔墨,又看看他近日的文章,不觉时日过去,脖子倒有些酸。

    七娘按着后颈,抬头扭了扭。

    忽而,只见陈酿床头似有什么东西。

    她定睛看去,像是个食盒!

    还颇有些眼熟!

    七娘缓步行去,一面试探着看。

    那本非活物,着实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只是,这般窥探,到底不大光明,她遂有些蹑手蹑脚。

    行至床边,她猛地一惊。

    竟是绮云斋的点心盒子!

    她伸手捧过,一时有些哽咽,心中百感交集,却又不知因何而来。

    七娘当然知道,陈酿是不爱吃甜的。

    爱吃甜的,是她谢蓼!

    这点心看上去很是新鲜,必不是昨天日间买的。

    也不会是今早,他一来一回,还要排长龙,到此时再出门,总是来不及的!

    那便是昨日半夜了!

    可半夜,绮云斋早已闭门谢客,莫非是他扰人清梦,硬要的?

    就为着给七娘带一盒点心?

    七娘一时有些愣然。

    既如此,为何又不亲自给她呢?这般丢在床头,想是不打算给了吧?

    七娘捧着点心,又坐回案前。她轻轻打开,细嚼慢咽起来。

    她就在案前坐着,从清晨,直到黄昏。连午饭亦是在陈酿案上用的。

    也不知陈酿知道了,会不会训她?他是最不喜有人在案头用餐的。

    夕阳照入暖黄的光,照得人懒洋洋的。

    七娘昨夜本就没睡好,这会子倒有些困了,只趴在他的案头打起盹来。

    再睁开眼时,天已黑了。

    “醒了?”

    七娘闻着个熟悉的声音。

    她将眼睁开更大些,眼前之人由模糊变得清晰,不是陈酿是谁!

    七娘本能似的兴奋,待回过神,却又沉下脸,故意不理他。

    这样的把戏,七娘惯使的,陈酿心下有些憋笑。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绮云斋食盒,里面只剩些点心残渣。

    他遂道:

    “噢!都吃光了啊!还是在我的书案上!”

    “吃不得么!”七娘直起身子瞪着他,“就是要吃!偏在你书案上吃!我还边写字边吃呢!”

    她将一页写满字的笺纸推至他眼前,挑衅道:

    “你看!我不仅吃,还将残渣弄上你的文章!”

    陈酿一时愣住,她还有理了?

    “都看到了?”七娘直视他,却不再是方才的挑衅,反而染了一丝落寞。

    她接着道:

    “好了!我任性不讲理,还弄脏你的文章。如今,你更有理由丢下我了!”

    陈酿微蹙着眉,她还未言语时,已猜出了她言外之意。

    他方道:

    “我不会丢下你。”

    语气轻和,似寻常说话。

    “我等了你一夜!”七娘不悦,“若你忙着公干,我自不说什么!可你既来了,却为何要走?”

    陈酿深吸一口气,倒也坦然:

    “我心里乱,不知如何见你。”

    七娘一怔: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她不该依赖陈酿,她该做赵明诚与李清照的义女!真要如此对她说么?

    陈酿缓了缓心神,方道:

    “蓼蓼,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讲。”

    见七娘安静下来,他接着道:

    “昨日与你赵伯伯说起,他与李夫人对你很是喜爱。你们两家本是至交,他们想与你认个亲,也不知你意下如何?”

    七娘闻言,蓦地一惊。心头猛一阵酸楚。

    竟不想他会说这个!

    她唰地一下站起身,神情恼怒,又带着股难以置信,只道:

    “酿哥哥,你也说这个?”

    也?看来,李清照与她提过了。

    陈酿抿了抿干涩的唇,只道:

    “这不好么?”

    “这好么?”七娘直勾勾地逼问。

    “盛世求富贵,乱世求安稳。”陈酿道,“这份安稳,我给不了你。”

    七娘忽轻笑了一下:

    “你我都不在一处了,我要这安稳有何用?要说安稳,埋在土里最安稳!”

    “别胡说!”陈酿心下一抖。

    七娘素来任性些,有时说话也没轻重,可也从未说过如此凌厉的话!

    她隔着书案,倾身向前:

    “你自以为是最好的安排,你永远都在替我安排!可曾问过我愿不愿?你说过,我不是谁的谢蓼,我可以做自己的主!”

    陈酿深锁眉头,只道:

    “你父亲将你托付于我,不是要你漂泊受苦的。”

    “你欺负我。”七娘忽道,这回的声音却很平淡。

    平淡中,却掩藏着难以捉摸的心绪。

    何出此言?

    陈酿望着她,心头莫名不安,只蹙眉不语。

    “陈酿,”七娘直呼其名,气息不稳,眼角隐约闪着泪光,“你吃定了我不会逆你。你不过是欺负我,不过……是仗着我对你的情意,便不把我当回事。”

第七十八章 诉衷情近3

    陈酿心头猛揪成一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从不知,她心中竟是如此想的。

    一时相顾无言,四下静默。二人双双看着,不知时辰几何。

    浣花在一旁看得很是尴尬。师徒二人如此相对,像什么样子。七娘还说了那样的话!左右是位世家娘子,张口便情意不情意的,她不羞么?

    可偏偏七娘心中有气,浣花不敢说话也不敢妄动。她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只觉这氛围就要将自己逼疯!

    “哐!”

    窗外忽传来打更声。

    只听打更人道:

    “花浓叶瘦,莫贪风月。尚寝,亥时!”

    七娘与陈酿皆猛地一惊。

    闻着打更声渐远,七娘禁闭双唇,微微别过头去。

    浣花试探地看了看他们,心下暗自舒一口气。亏得窗外打更人,破了这奇怪的氛围。

    趁着更声还在,她方道:

    “小娘子,该就寝了。且回吧!想来,陈先生亦要休息了。”

    七娘闻声,身子微颤了一下。

    她低垂着眸子,十分想逃离此处。偏偏,身子稳如磐石,竟连挪动半分也不能够。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

    为何要将那番话脱口而出?

    她觉着委屈,满心满意的委屈。一时,又想起表姐,想起绍玉,想起五哥,想起父母来。

    忽一阵酸楚用上喉头鼻尖,七娘紧拽住桌角,眼圈已然挣得发红。

    “小娘子,且回吧!”浣花伸手去拽她,又劝道,“过会子夫人该打发人来问了。若见小娘子又不睡,可不是该担心了么?”

    是啊!该担心了!她未来的义母!

    七娘心中明白,留在江宁,她会过得很好。如此乱世,她会比绝大多数人过得好很多。

    可她不甘心!

    陈酿,就是她的一颗不甘心!

    “蓼蓼,”陈酿忽道,“我不是要丢下你。”

    他有一次说了这句话。

    七娘转过头看向他:

    “可你这般想了。”

    “我以为,”陈酿顿了顿,“那是为你好。”

    七娘忽笑了笑,低声道: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许,你是觉着我不好吧?”

    陈酿不答。

    过了一阵子,他方道:

    “我说过,不论何时,我皆不会丢下你。我也没有……不把你当回事。”

    “把我当个孩子么?”七娘抬眼望着他,“还是,你的蠢笨学生?”

    “蓼蓼!”他面带些薄怒,接着道。

    七娘别过头去不理他。

    陈酿叹了一口气,言语显得越发深沉:

    “如今打仗呢!”

    赵明诚好歹是个官,江宁府亦有府兵,护个小娘子总不是难事。

    “我只身留在江宁,你便这样放心?”七娘又一番质问。

    不放心又能如何呢?

    理智告诉陈酿,江宁府,是比自己身边更安全的所在。

    但是……

    汴京未尝不是个前车之鉴。

    汴京身为国都,重兵把守,岂不比江宁安稳?可最终,又是个什么下场呢?

    七娘只身于此,他真的放心么?

    还是,这不过是君子之道,不过是身为先生该为她做的抉择。

    却并非,自己的本心?

    陈酿扪心自问,不觉冒了一身的冷汗。

    月色照下来,窗棂上两个人影便如此僵持着。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浣花是受够了,她焦躁不安地看着两人,直想寻个地缝钻进去。眼不见,心不烦。

    而那二人,似乎早已忘了浣花的存在。

    七娘站立许久,一双小足本就有些受不得。加之前阵子逃难,颇是奔波,这双秀足更是受苦受难了。

    她一时不稳,微微一晃,陈酿忙伸手扶住。

    七娘微颤,陈酿亦跟着微颤。

    待她站稳,他便要缓缓撤了手。

    七娘只当又会恢复方才的僵持。

    谁知,陈酿却反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只将她托到自己身边。

    七娘不及反应,他的变化,似乎也太快了些。

    这一握,竟这般突如其来!

    可陈酿自己知道,是太慢了。

    想清楚一些事,或许只在顷刻间,可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日。

    不知他心里经过了多少挣扎,经过了多少犹疑,才有了这盈盈一握。

    他终是明白了!

    他不放心!

    也放不下!

    若说从前,她不过是他的学生,是谢诜的托付,是自己的君子之道。

    可一路行来,二人一同承担着颠沛流离,一同承担着国破家亡,还承担着彼此的喜怒哀乐。

    明面看着,是陈酿一直带着七娘逃难。他照顾着她,替她百般周全。

    危机时,舍身救她脱离险境;暂安时,厚着脸皮替她夜半觅食。

    可唯有陈酿自己知道,她给了他太多的支撑。

    每到绝境之时,只要想着身边还有个她,再难再险,也只得咬牙挺过来。

    如此患难之情,早已刻进骨子里。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分开的?

    七娘总说自己离不开他。

    可他,又如何离得开七娘呢?

    陈酿粗喘着气,许是离得太近,七娘似乎能听到他心口的起伏。

    一下,又一下……

    似案头的滴漏,一下,又一下……

    不提防间,惹得她的心跳亦快起来。

    七娘轻咬着唇,陈酿的眼神中,有与平日不同的东西。

    紧张,炙热,还有些……衷情?

    “蓼蓼。”陈酿的声音低沉又柔和,像寻常言语,却又与寻常不同。

    他接着道:

    “那个婚约,可还算数么?”

    婚约!

    他骤然提起,倒教七娘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什么意思?

    他提起婚约,究竟是什么意思?

    七娘瞪大了眼,半张着口。不觉间,面色霎时绯红。

    陈酿道:

    “你不能不明不白地跟着我。”

    眼下,李清照与赵明诚二位长辈,是父母至交。便没有认亲这回事,七娘也实在没理由再跟着陈酿!

    一个女学生的身份,总是没有说服力的!

    那他适才的话,又是何意呢?

    什么身份,才不算是不明不白?

    七娘脑中乱成一团麻,只一味地深呼吸,却无法思考。

    她本是极聪明的,偏偏想用脑子的时候,却怎么也用不上!

    她紧张,气恼,羞怯,百般神情,尽揉在脸上,着实奇怪。

    这可比一片策论,一首诗词难多了!

    陈酿见她不言语,又强调道:

    “我是说,你父亲许下的婚约。那个我拒你一回,你又拒我一回的婚约,可还作数么?”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只兴奋地颤抖着双唇。

    可这句话,会是她听错了么?或许,这就是一场梦?

    七娘直直盯着陈酿,轻声细语的。即便是梦,她也不愿惊醒。

    只听她道:

    “酿哥哥,你……你再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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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嗷嗷~今天有俗事缠身,发晚了点~~不过这章情感量挺足的~~么么哒~~~

第七十九章 如梦令1

    七娘迷迷糊糊地唤着陈酿的名字,眉头蹙成一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娘子,小娘子!”

    隐约闻着浣花的声音,七娘只觉有人在推她的肩。

    “小娘子,”浣花又唤道,“你醒一醒,陈先生回来了。”

    七娘猛地一怔,霎时睁开眼。

    她一时反应不及,只朝四下瞧来。

    这是陈酿的内室,案前还有她吃空的点心盒子。笔墨俱在,笺纸俨然。

    窗前几竿修竹,映上窗棂,忽闻得屋外“哐”地一声锣响。

    “花浓叶瘦,莫贪风月。尚寝,亥时!”

    打更人缓步行过。

    原来,这才是亥时了!

    那方才的一切,竟是个梦么?

    如此真实,那些话还犹言在耳,怎能说是一个梦呢?

    她,还没听到酿哥哥的回答呢……

    七娘有些惊愕,只呆愣愣地望着前方,不知所措。

    “适才囫囵说话,也听不清来,可是做梦了?”

    七娘闻声,心下猛地一紧。

    她似受了惊吓,忽地回头,正是陈酿在说话。

    只见他置了张椅子在书案前,与她并排而坐,手中还握着笔,有一搭没一搭地誊抄文章。

    七娘微微一颤,直低下头,面色的红早已延到了耳根。

    呸!

    七娘心道,很是懊恼。

    自己做的是什么怪梦来?也太不体面了!这等淫思,岂是以为世家小娘子该念想的?

    她又羞又恼,身子一扭,只觉肩头滑落了什么东西,霎时背脊一凉。

    陈酿见她神色奇怪,只摇头笑笑。

    七娘一向心思古怪,谁知她这会子又想些什么?

    他捡起滑落的薄绸衫子,兀自替她披上,只微斥道:

    “昨夜不好好睡,这会子又来打盹!”

    七娘肩头一紧,觉得他指尖的温度,直要将自己烧融化了!

    她半抬眼皮,看了眼陈酿,声音柔弱又委屈。

    只听她道:

    “昨夜……”

    还未说罢,七娘忽看到了案上空空如也的点心盒子。

    她猛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所为何来!

    她振了振精神,遂道:

    “昨夜,酿哥哥分明回来了,却为何不来?这是证据!”

    七娘指着点心盒子。

    陈酿看了一眼,戏谑道:

    “哟!都吃光了啊!”

    七娘一怔,这句话,好生熟悉!

    不正是方才梦里的话么?

    霎时间,七娘的心跳得很快。人说梦想成真,今夜,便要成真么?

    她深吸几口气,极力回忆着梦里的句子。

    因着急切,难免高声些。

    她方道:

    “吃不得么?我就是要吃!偏在你书案上吃!我还边写字边吃呢!”

    陈酿一愣,她哪来的火气?

    说罢,她又在案前四处翻找,看有没有被点心残渣弄脏的文章。

    陈酿只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你寻什么呢?我帮你?”

    七娘不理他,翻了半刻,也没寻着。那些文章横平竖直,黑白分明,干净着呢!

    她只不满地垂下头。

    原来,还是与梦中不同啊!

    “蓼蓼,”陈酿有些担心,“你这是怎么了?”

    七娘咬着唇,看他一眼,又摇了摇头。

    陈酿只当她为昨夜失约而生气,遂道:

    “昨夜,本是想去寻你的。只是,赵大人提了件事,我心里有些乱。”

    这句话,似乎也是梦里的!

    七娘又来了精神,只屏住呼吸望着陈酿。

    不过,这一回,她却不再像梦里一般与他争吵。

    七娘方正色道:

    “你为何而乱?”

    陈酿沉吟一阵,道:

    “事关你的,故而,有些乱。”

    七娘心下一紧:

    “我知道,你所言何事。李婶婶昨日便与我提过。”

    陈酿微惊,转而又恢复了往日的深沉。有些情绪,只隐在神情之后,不为人所知。

    他抬眼,见浣花还在,只满眼好奇地看着他们。

    陈酿方道:

    “浣花,你先下去吧!我与小娘子有话要说。”

    浣花有些犹疑,看看陈酿,又看看七娘。纵是师徒,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不大好的。

    可这对师徒,一同逃难南下,总与旁人不同!

    浣花只站着不敢动,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七娘白她一眼,方道:

    “你且去吧!”

    浣花有些尴尬,二位都这样说了,她也只得退下。

    见她去了,陈酿方道:

    “蓼蓼,你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七娘一愣,她怎么想的,难道他不知么?

    七娘遂道:

    “酿哥哥,你又是如何想的呢?”

    她如此直愣愣地问,陈酿倒惊了一瞬。

    他默了半晌,方道:

    “我想了一整日。从前,我总以为你应该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你应该留在江宁。有人照顾,有人伺候,像在汴京时一般。”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

    “可你是你自己的谢蓼,总不能我觉着怎样好,便一味地劝着你做。你已及笄了,是位成年的小娘子,这些事,自然你自己说了算。”

    七娘一怔,这些话,又与梦中不同了,却依旧教她心潮澎湃。

    她遂问道:

    “那酿哥哥心里,希望我留下来么?”

    陈酿叹了一声,这便是他心头最沉重的疑问了。

    当初带她拜访赵明诚,不就是希望她习惯江宁的顺遂日子么?

    他忽起身,踱步至窗前,只道:

    “若这是一片策论,多方分析,你留下,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可这不是策论!”七娘急切道。

    人生不是策论,人心亦不是策论。

    陈酿方道:

    “你说得对,这不是策论。我有私心,我放不下。”

    七娘望着他。窗间月光清冷,映上他侧颜的轮廓,温润又俊逸。

    他的私心,是她么?

    他放不下她么?

    “所以,”陈酿又道,“是去是留,你自己选。”

    话及此处,七娘忽笑了。

    这一切,与梦中不同,却又比梦中更好。

    那样顺其自然,那样不加矫饰,便如月色一般清朗。真心而对,坦然视之,这样就很好。

    她方道:

    “酿哥哥,我也有私心,我也放不下啊!”

    闻听此语,陈酿亦笑了笑。

    二人同吃同住,经年有余,患难与共,又岂是容易放下的?

    陈酿心里始终记得,他要竭力护她周全。他答应过,是要带她回汴京的。

    七娘又暗自偷笑一回,自语道:

    “我还以为,酿哥哥又要丢下我了呢!”

    她声音虽轻,夜里寂静,陈酿却也闻着了。

    他方行过去,只朝她眉间轻敲一记:

    “又嘟哝什么呢?我说过,不论何时,皆不会丢下你的!”

    七娘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再不说什么。

    自然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二人虽已释然,可于李清照、赵明诚那里,又该如何解释呢?

    他们这等热忱,岂不该寒心了?

第八十章 如梦令2

    七娘与陈酿商量一番,次日,便去与赵明诚夫妇辞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有些不忍,可这样的事,越拖越麻烦,倒不如说清楚了,也省得人家亲情错付。

    李清照很是焦虑,一味挽留,却还是让赵明诚劝住了。

    时至夜里,夫妻二人一面研究新得的金石,一面说起白日之事。

    李清照遂埋怨道:

    “你好歹也是人家的长辈,也不好生劝一回!我是真心喜欢那孩子,舍不得呢!”

    赵明诚将灯火移近了些,道:

    “她父亲与我本是至交,若能照拂于她,我自是义不容辞的。只是,如今是人家不愿,咱们又如何好强留呢?”

    “你这话不对!”李清照夺过他的金石,收在一旁,又道,“那陈酿不过是七娘的先生!七娘一位清清白白的小娘子,怎好长日跟着他呢?不明不白的,岂不惹人闲话?枉你读了那么些年的圣贤书,却又由着他们去!”

    赵明诚笑了笑:

    “从前我上你家去,我记得,有人还隔着青梅树偷瞧呢!那时却不怕闲话来!”

    李清照少时曾有词《点绛唇》云:“见客入来,袜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那时尽是少女情怀,又哪管的什么世俗言论?

    她一时想起,蓦地有些脸红,只道:

    “那又不同!”

    “有何不同了?”赵明诚笑道,“少女情思,难对人言,咱们又何不成全呢?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你这人!”李清照嗔道,“咱们俩是有婚约的,岂可同日而语?”

    赵明诚摇摇头,故意卖关子:

    “你怎知他们没有?”

    “你这是何意?”李清照一脸惊讶,不明所以。

    从前,谢诜在给赵明诚的信中,确实提及过欲将七娘许配之事。至于事情是否成了,就不得而知了。

    听赵明诚解释罢了,李清照方道:

    “原是有这层关系。难怪我觉着那两个孩子有些不对劲!”

    “只是,”她又道,“到底二人还不曾成亲,就连那婚约是否成了,也还两说呢!此时放他们往扬州去,若陈酿的家人待七娘不好,可不是心疼死我了!”

    思及此处,李清照都快急哭了。

    当年赵明诚母亲在世之时,不就是百般嫌她,怨她一无所出么!

    七娘哪受得那份苦啊?

    她虽一路颠沛流离,可身边之人俱是真心待她。到底,还是不曾见识过人心的!

    赵明诚有些哭笑不得,只劝道:

    “这又是瞎操心了!酿儿那孩子待七娘如何,咱们也不是没见着?真有那一日,他自会护着七娘。再不济,还有咱们给七娘撑腰呢!却又担心什么?”

    这样一说,李清照方才好些。

    这些日子,因想着七娘要走,李清照是整夜整夜地睡不好。

    白日里,七娘只陪着她,怕她伤心难过,也总是好言相劝。不时又拿着自己作注的文章请教,这才稍稍分得她的神。

    分别的日子,转眼而至。

    江宁的官渡人烟稀疏,许是因着下雨,小些的渡船皆不敢行。

    渡口立着四人,杨柳依依,声声话别。

    烟雨朦胧中,正像一首古旧的送别诗。

    李清照身着鸦青薄绸褙子,下系一条橄榄绿幅裙,文雅又沉重,正如她此时心境。

    她紧紧握着七娘的手,相顾无言,竟落下泪来。

    七娘心下动容,只抬手替她抹了眼泪,劝道:

    “李婶婶,你这样,七娘亦伤心呢!”

    李清照拍了拍她的手,叹道:

    “怎就非要走呢?这大雨的天,再多住些时日不好么?”

    只怕再住些时日,她更是舍不得。

    七娘又劝道:

    “实在是酿哥哥兄嫂想得紧,一拖再拖,倒不好了。”

    李清照看了陈酿一眼,心中微微不悦。

    自己走就是了,偏还带着七娘!

    她方道:

    “婶婶知道劝不住你。只是,没了长辈在跟前,你可要兀自保重啊!有甚么不顺心的,只管与婶婶来信,婶婶接你回来就是了!”

    七娘笑了笑,又偷瞧陈酿一眼,方道:

    “婶婶放心,哪有人敢欺负我来?”

    李清照轻抚的发髻,心下一阵刺痛。多好的孩子啊,容貌姣好,性情也清灵。

    偏偏,没有做母女的缘分!

    她轻叹一声,又教丫头捧了个布包来。

    还不待她言语,七娘忙做推辞:

    “婶婶,此前已说了,七娘不能要你们的馈赠!”

    李清照摇摇头:

    “这孩子!非要撇这样干净不成?你且看看是什么!”

    七娘看了看四周之人,遂将布包打开。

    原来,其中并非他物,而是几册书页。

    李清照方道:

    “你不是在整理文章么?我想这很好。这是我从前整理过的一些,如今赠你了。日后,只将这些一同成册。若成得一套《宋文大观》,也不枉这些日子我教你一番。”

    七娘惊地说不出话。

    李清照的这份礼物,是远胜于金玉之物的。她本是当世有名的才女,这些册子,可谓是一字千金。

    不论于当下,或是于后世,皆是无价之宝,功在千秋!

    七娘捧稳了这些书册,忽觉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重量。

    沉甸甸的,长在心里的重量!

    她正色望着李清照,只道:

    “婶婶放心,七娘必定不负所托。”

    一时间,七娘与陈酿遂上得船去。

    赵明诚撑着油纸伞,与李清照并肩而立。

    她半倚着丈夫的身子,一面挥手道:

    “可要记得写信啊!”

    渡船渐远,就着雨声,七娘已闻不见她的话了。她只看着李婶婶与赵伯伯的身影,在雨中渐渐模糊,直至不见。

    因受了李清照的鼓舞,七娘更是笔耕不辍。船上闲来无事,她遂日日与陈酿作注校对。

    时日长了,七娘只觉眼前的文章一篇比一篇有趣。竟丝毫没有从前的厌烦!

    大抵,这就是圣人所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既解得其意,自然就更有趣了!

    这一日,七娘正整理到一篇墓志铭,是一位大臣为自家长嫂所写。

    七娘眼波一转,忽问道:

    “不知酿哥哥的兄嫂,是怎样的呢?”

    陈酿停下笔,朝船舱外看了看,扬州是越发近了。

    想来,自己也许多年不曾见过兄嫂了。

    他遂笑道:

    “酿哥哥的大哥是位憨厚的生意人,嫂子亦是贤惠持家。待你见过,自然知了。”

    七娘哦了一声,兀自想象了一回。

    酿哥哥那样好的人,家人应也极好的吧!

    她笑了笑,又看一眼陈酿。酿哥哥的家乡,应也是个极好的地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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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6021/ 第一时间欣赏小先生请赐教最新章节! 作者:沐清公子所写的《小先生请赐教》为转载作品,小先生请赐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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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先生请赐教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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