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阮郎归2
闻听夫人二字,绍玉心下直作一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前在汴京时,王夫人很是和蔼温柔。也不知怎的,自来了黄州,倒有些喜怒无常。每逢绍玉有出格行径,少不得教训几句!
尤其国破之后,绍玉每日的心思皆在寻找七娘上。一时间,学业也不顾了,文章也荒废了,王夫人日日悬心,很是不悦!
方至王夫人处,屋中正一片和乐情景。
新来的奶母抱着不足一岁的娘,一味地陪笑奉承。
王夫人自是含饴弄孙。她手握一只拨浪鼓,不时轻晃,叮叮当当的,逗得娘咯咯直笑。
孩子一笑,四周也就跟着笑起来。
只见奶母将娘抱近前些,道:
“平日里,也不见娘子如此得乐。偏是在夫人这里,时时有笑脸,可见她是最喜欢夫人的!”
王夫人伸手抱过娘,只笑道:
“虽知你是奉承的话,却也有几分说着了。我是她婆婆,娘自然与我亲近。她年纪虽小,却也知谁才是待她最好之人!”
奶母遂附和着赔笑。
王夫人这话,谁又听不出是含沙射影呢?谢蕖因着生病,自娘出生便少有照拂,一应事宜,全仰仗王夫人打点。
可她到底是孩子的亲娘,如此一来,岂不失了母亲的本分,失了媳妇的本分?
前阵子好不容易见好了,她遂与王绍言商量着将孩子接回。谁知王夫人心里膈应着,却是不让。只说教谢蕖安心养病,孩子自有她婆婆照看。
一来二去,遂也拖下了。
此时,绍玉见着母亲的样子,又想起缠绵病榻的二嫂,心中不是滋味。
他向前行了几步,立在帘外,恭敬道:
“母亲,儿子来了。”
王夫人闻声,顿了顿,又将娘逗一会子,方才道:
“听说,你又派人去四处打听了?”
王夫人开门见山,绍玉也自是坦荡,应道:
“是。”
他的话简单干净,倒堵得王夫人一腔火气不知如何发作。
王夫人又看他一眼,似轻蔑地笑了声:
“是个什么结果?”
绍玉脸色一黑,只默着不说话。母亲有意的嘲弄,他又岂会听不出?
“呵!”王夫人道,“你还不痛快了?”
说罢,她又转过头逗娘玩,似乎不大愿意给绍玉正脸。
绍玉微蹙一下眉头,只沉静道:
“儿子就是不痛快!山河破碎,故友不闻,母亲竟痛快么?”
“你放肆!”王夫人忽怒目而视。
“儿子放肆惯了,从前怎不见母亲生气?”绍玉冷面道,“如今,我挂心故旧,极力打听,碍着母亲何事了?”
王夫人强压着火气,又将娘递至奶母怀里。奶母颤颤巍巍地接过,见母子二人正置气,当真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见奶母这等模样,王夫人只不满地看一眼。
到底是在黄州寻的,小地方的人,上不得台面。从前汴京的奶母们,行动有度,颇知大家礼仪,断不会如此。
王夫人又瞪向绍玉,没好气道:
“孽子!”
“我问你,”她直指着绍玉,“若一直不得谢蓼的消息,你打算如何?”
“日复一日,总会有的!”绍玉脱口而出,全无犹疑之色。
“她有甚好的?得你这等念念不忘!”王夫人眼神似刀,直戳向绍玉心口。
她沉了沉气息,又道:
“你别忘了,当日……”
王夫人话才出口,又猛地咽了回去。
她谨慎地看了奶母一眼,摆手道:
“都下去吧!该是娘吃奶的时候了。”
那奶母虽不及汴京的周全,却也知个眉眼高低。她附身行过一礼,遂与丫头们出了内室。
王夫人看向绍玉,那副万事无关的神情,直教人生火。
她方接着道:
“你总说故友故友,当日,谢家将咱们逐出汴京之时,可曾念及故旧之谊?你心心念念的谢七娘,可为你有半分开脱?”
“那不与七娘相干!”绍玉忙辩解,“那些事,岂是她一介小娘子可左右的?”
“那又如何?”王夫人满脸嘲讽,“不过是一丘之貉!当年两党之争,触目惊心。你父亲便是再狠,也不过是教谢诜休沐赋闲。可谢氏倒好!”
她撑着案头起身,抬手指向四周,道:
“你睁眼看看,咱们眼下过的是甚么日子?这个黄州,你当真忍得么?”
四下看来,一应桌椅摆件,皆清简朴素得紧,丫头婆子也没个称心如意的!哪还有半分京城氏族的气派?
“母亲!这比谢家……”绍玉笔尖一酸,一时哽咽,“比七娘……是好太多了!”
“那是他们的报应!”王夫人咬牙道。
“但那与七娘无关!”绍玉直视王夫人,明知希望渺茫,却又尽力说服。
他记忆里的七娘,天真无邪,是不该为世事所染,亦不该为骂名所困的。
当年汴河渡头,她打马相送,那等情谊又岂能相忘?那时他说,要一直记着她。记住了,便忘不掉了。
王夫人见绍玉痴然模样,心中又气又心疼。她何尝不知,那些错处,是不该怪在小娘子身上?可儿子的模样,让她不得不对七娘生出几分厌恶!
她遂道:
“那些事,不与七娘相干。可三郎,七娘也不与你相干啊!”
绍玉闻言,蓦地一怔,转而却笑了起来。似乎母亲所言,不过是一个极不靠谱的笑话。
他只道:
“七娘怎能与我不相干?我们自小一处长大,她跟我比跟五郎还亲。纵使咱们与谢府结了怨,母亲说这话,未免太凉薄了些!”
王夫人见他这没出息的样子,直觉着头疼。这孩子,劝也劝不听,骂也骂不醒,究竟该拿他如何是好?
还不待王夫人说话,绍玉又道:
“况且,咱们初来黄州之时,不是也与谢府结着怨么?那时,母亲怎不说这话?”
那时王家落魄,谢府如日中天。亏得有个谢蕖,才不至被谢家赶尽杀绝!加之绍玉与七娘相交甚深,谢府总会顾及几分薄面。
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谢府众人被俘北上,生死难料,哪还有个归宋之期?王府尽可以放肆地宣泄,这些年的恨,这些年的委曲求全,皆不必再忍了!
还有一处,王府上下虽谪居黄州,好在人口齐全,也总算是因祸得福。
前日新皇登基,汴京官员俱被俘虏,正愁无可用之人。为撑起新廷,必重用老臣。
而绍玉之父,自是当之无愧!
第六十七章 阮郎归3
这个道理虽是不错,可自绍玉口中质问,难免显得王府长辈有些落井下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夫人心知肚明,如此行径,也很是不体面。只是于她,却别无他法!
不独他们,世道艰难,哪家又不是拜高踩低,阳奉阴违的呢?
但这般直言,唯有绍玉敢说。
王夫人被他气得面色难看,青一阵红一阵的。
只听她道:
“你要觉着,一切都是咱们家的不是,你自到你父亲跟前说去!我看你倒是敢!”
绍玉对王老爷自是百般畏惧。从前在汴京时,遇着他也绕弯走,在父亲跟前,喘气亦是小心翼翼的。
如今,为打听七娘的消息,绍玉折腾了小半年。
王老爷自是高声训斥,家法也用过,谁知这孩子依旧油盐不进,固执得很!
王夫人又看了看绍玉,只无奈道:
“痴儿!你也不想想,那样的境况,七娘活得了么?”
这句话,却是猛地往绍玉心头撞。
他总想着,或许是册页出错,或许七娘逃脱,金人为着脸面故意写来?可绍玉心底也明白,这样的机会,太渺茫了!
他一时不做言语,却自有一番执拗。纵是自欺欺人,他也要不停地寻下去!
至少,像她还活着。
王夫人见他默然,又道:
“罢了!过会子随母亲去正厅,宫里来人了,你可别给我发疯闹事!敢提半句汴京的事,看你父亲不打断你的腿!”
绍玉一怔,宫里的人消息最是灵通。原来,母亲是防着他不知轻重,与人打听七娘,这才有了今日的训斥!
绍玉摇摇头,心道王夫人多虑。
记载七娘已死的册页,本自宫中而来。宫里的人,自然与宫里的东西长着同一张嘴!他便是再傻,也不至去问宫中人!
又磨了半晌,绍玉遂随王夫人一同往正厅去。
此处的宅院不比汴京,窄小而朴素,没走几步也就到了。
入得正厅,只见王老爷、大郎夫妇、二郎,俱已在此。见王夫人来,小辈们纷纷行礼,依旧保持着氏族的规矩与谨慎。
王老爷身着宽袍大袖,一派名士之风。想来,是听闻公众来人,刻意拾掇了一番。
他一脸严肃,没好气地瞪了绍玉一眼,又向王夫人道:
“你同这孽障说过道理了?”
王夫人到底心疼小儿,私下里虽骂,可在王老爷面前,免不得护短。
她方赔笑道:
“俱说过了。老爷放心,三郎已年近弱冠,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哼!”王老爷冷哼一声,胡子半吹起,道,“慈母多败儿!”
王夫人讪讪地退后一步。
王老爷接着道:
“他那样子,我看着就来气!纵使没个状元之才,也总该好生念书,日后敷衍一份差事。成日浑浑噩噩,像什么样子!”
见父亲动气,大郎王绍宣忙上前相劝:
“父亲,三郎还小,他不懂事,慢慢教也就是了。今日是父亲的好日子,盼了这些年,总算是盼到了,又与三郎置什么气呢?”
王老爷看了王绍宣一眼,因念着宫里来人,方才作罢!
王家众人遂于正厅恭敬站定,等了好几个时辰,皆有些站不住了。
只听绍玉嘟哝着抱怨:
“该不会不来了吧!”
那声音低沉,唯有身旁的王绍宣闻着。
他蹙了蹙眉,侧头低声斥道:
“闭嘴!还嫌父亲打你不够么!”
正说话间,门外忽传来一声“圣旨到”,众人忙将仪容整理一番,又恭敬而肃穆地立着。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余晖自院外而来。一队内侍似一个个剪影,瞧不清面容,只隐约见着轮廓。
那是属于宫廷,许久不曾见过的轮廓!
王老爷心绪激动,强撑着站立。从来没有哪一刻,他像眼下这般期盼着圣旨。内侍们行得越近,他便越望眼欲穿。
说什么宠辱不惊,偏要到此刻方才明白,绝处逢生之时,又岂会心如直水呢?
圣旨不负众望地宣读,众人恭敬聆听,恭敬地迎接着自己即将改变的命运。
不出所料,王家翻身了!
那道圣旨言辞恳切,直将王老爷当作了长辈。虽还未许官职,却是虚位以待,任君挑选之势。
依照皇命,即日起,王氏举家迁往应天府,辅佐新君左右。
王家,到底还是那个根基深厚,朱门氏族的王家!
内侍走后,王夫人直激动得说不出话。她与王老爷双双执手,已然流下热泪来。
只见她行礼道:
“恭喜老爷,守得云开了!”
小辈们见着,亦附和着行过一礼,皆道:
“恭喜父亲。”
“好好好!”王老爷心情大好,抬手唤他们起身,“今日咱们安排个家宴,在院子里小酌几杯。”
说罢,他又转向王夫人道:
“祠堂的一应礼仪,你也打点一番。过会子咱们沐浴更衣,一同去祭拜。咱们家得以恢复往日荣光,全仰仗着先祖庇佑,这是万万不敢忘的。”
王夫人抬袖拭泪,一面应声道:
“为妻虽木楞了些,这些礼数岂敢不周到?不消老爷说,早已安排妥了。”
王老爷很是满意,点头道:
“夫人贤德。”
时至夜里,王府沉浸在一片前所未有的热闹中。
家宴设在院里的小亭上,正应了那举杯邀明月的景。席间佳肴美酒自不必说,虽不及汴京,也是此处最好的了!
王夫人又安排了钟罄丝竹,以作助兴。更有南戏班子,咿咿呀呀,吟哦不绝。
众人推杯换盏,一片欢愉之状。
那器乐之声虽说不大,顺着流水,也足以传到谢蕖房中。
她才吃过药,披一件薄绸衫子,歪在床头读诗。那是从前姊妹们所成的集子,读来一字一叹,好不叫人伤感!
隐约闻着竹笛清音,谢蕖遂唤了李蔻来问:
“阿蔻,外边可有人司笛?”
李蔻递上一盏温水与她,笑道:
“娘子怎么忘了?今日老爷高升,正设家宴呢!因念着你的病,夫人遂准了你歇下。”
“是了,”谢蕖点点头,“今日是父亲的好日子,自当庆贺一番。后日,便要往应天府去了吧?”
李蔻应声:
“是啊,应天府好大夫多,娘子的弱症,也该日渐好了。”
才说罢,谢蕖只猛咳了两声。李蔻一惊,忙替她顺气。
她又趋步去关了窗户,抱怨道:
“不想,初夏的风也这等摧人!”
话音未落,只见帘外来了个小丫头,十二三的年纪,生得倒白净,手里正拎着一方三层食盒。
她行礼道:
“二郎君念着谢娘子,特意让送些宴上吃食来。”
第六十八章 阮郎归4
谢蕖又掩面咳了一声,方道:
“才不是送过一回么?”
李蔻接过食盒,遂笑道:
“定是来了新的菜式,二郎君挂心着娘子,这才一回复一回的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谢蕖摇摇头,又向帘外的小丫头道:
“你只同他说,教他好生陪着父亲。我这里自是安心静养,吃过饭也吃过药,倒不必费这些功夫。”
小丫头行礼应声,遂回话去。
见她走远,李蔻方向谢蕖笑道:
“我看啊,这二郎君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娘子可真是好福气啊!”
谢蕖半抬眼眸,一时又紧了紧身上的披衣,只微斥道:
“你一向谨慎,怎的说出这等不尊重的话!可别再说了!”
李蔻一愣,有些不解。分明是奉承她来,却又生哪门子的气呢?
谢蕖看她一眼,只摇头道:
“家中被贬黄州,到底与我谢氏息息相关,父母嘴上不说,心中一向膈应着!今日本是恭贺父亲高升,绍言却一心记挂着我,教父母如何想呢?”
谢蕖如此一说,李蔻方反应过来。
她将谢蕖扶稳,垂眸道:
“还是娘子周全。只是,你这般行事,未免太委屈了些。”
谢蕖半倚着枕屏,拿手帕拭了拭额间冷汗,只道:
“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你还当我是从前的谢六娘么!”
这话听着,蓦地教人伤感。李蔻本是谢府的家生子,随谢蕖陪嫁而来,这些话,自是感同身受。
如今谢府不再,谢蕖在王家便似颗无根之草。没了娘家的支撑,到底避不开任人摆布的命。
虽说王绍言一片深情,未曾相负。可偌大的王家,何时轮到他做主了!
谢蕖轻叹一声,又道:
“因着三弟长日打听七妹妹,母亲已有迁怒。阿蔻,咱们不得不更谨慎些!从前的任性,是人见人爱的真性情;眼下若再任性,便是不知礼数了!”
李蔻握上他的手,点头道:
“娘子说的是。只是,夫妻之情亦要藏着掖着,到底太难为娘子了!”
说话间,谢蕖因着体虚,已在闭目养神。忽闻得窗外滴答之声,她又缓缓睁开眼。
只听她道:
“阿蔻,窗外是何声响?你去,与我推窗一看。”
李蔻连连应声,万事由她。
刚推开一个缝,李蔻探头瞧了瞧,又紧忙闭上窗。
她回头道:
“娘子,飘雨了。”
“黄梅时节了。”谢蕖喃喃道,“可还有月色?”
李蔻又看一回,方回头道:
“月色朦胧,细雨霏霏。”
谢蕖点点头,又吩咐道:
“既是下雨,想来宴席也该散了。你去替绍言送把伞吧!”
还不待李蔻应声,谢蕖又忙道:
“罢了!还是别去了。”
若母亲见着,只怕误会她催绍言回房。可不送,万一小厮皆没准备,岂不白白遭受一番风雨?
犹疑一阵,只听她唤道:
“阿蔻,还是去吧!”
这一来一回,反复无常,弄得李蔻晕头转向。
她看着谢蕖,道:
“娘子,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谢蕖道,声音染了些病弱之态,“多带几把,想来父母兄嫂,亦不曾有备。”
谢蕖想着,多送几把伞去,才不像为着一己之私,也勉强解得王夫人猜忌之心。
李蔻一手撑伞,一手抱着五六把伞,行来局促,倒见出些可怜样。
谢蕖方才的犹豫,她也猜得几分,只心下暗叹一回,兀自伤怀。
方至宴上。近着亭子,只见四周已围上遮雨的簟席。那时节,依旧闻着推杯笑语,丝竹之声,却不像是要散的样子。
李蔻渐行渐缓,这才停下了脚步。
既是未散,她蓦地送伞而去,免不得挨一通骂。这也罢了,只怕累及娘子,却不好了。
一时间,李蔻满脸为难模样,踟蹰不前。
正待离去,却听亭上有人唤:
“鬼鬼祟祟,谁在那处?”
李蔻闻声,猛僵直了身子。那声音严肃而压抑,不是王夫人是谁!
她到底是世家出来的丫头,纵然心下打鼓,依旧撞着胆子上前行礼,丝毫不乱。
王夫人冷眼看着她,见是送伞而至,心头已添上一分不悦。
李蔻怀抱雨伞,俯身一福,道:
“给老爷道荣升之喜,给夫人道喜。”
这丫头倒是会说话!嘴甜卖乖,却教人生不起气来!
还不待王夫人问话,王绍言却半含斥责道:
“你怎上此处来了?你家娘子身子尚虚,离不得人啊!”
绍言记挂着谢蕖,本就心不在此,眼下见李蔻来,一颗心早已飞回去了!
他满脸忧色毕露,与四下喜庆的景,倒有些格格不入。
李蔻偷瞧了王夫人一眼,心下一紧,只回道:
“娘子见屋外飘雨,想着老爷夫人未必备了伞,故而教我送来。”
绍言有些急色,道:
“她自己还病着,却又操这份心来!你快回去守着她!”
说罢,他依旧觉着不妥,又道:
“罢了,我与你一同回去。”
此话既出,李蔻吓得大惊失色。还不及阻止,绍言已站起身来,就要与父母告辞。
王老爷与王夫人早黑了脸,只冷眼看着他不说话。
大郎绍宣见此,忙强拉了绍言坐下,道:
“谢娘子自有丫头们服侍,你回去作甚!莫添乱!”
他一面说,一面直朝绍言使眼色。
绍言方才关心则乱,却也不是傻子。此时明白过来,只留下伞,忙遣了李蔻回去,又赔笑着与父亲敬酒。
王夫人看他一眼,半打趣道:
“你倒会卖乖!”
绍言嘿嘿笑了两声,又举了酒盏与王夫人劝酒:
“那丫头忒不懂事!想来,蕖娘是挂心二老身体,才让送伞来,又岂敢存着别的心思?”
王夫人接过酒盏,瞥他一眼,半笑道:
“不让你三弟寻她妹妹,她便急了?她是什么心思我不知,你是什么心思,母亲一清二楚!成日只会护着你媳妇,便是父母也忘了,兄弟也忘了!”
她虽是玩笑,可言语捻酸,听得绍言很不是滋味。
他亦作玩笑状,只道:
“母亲这话,可不是折煞儿子么?百善孝为先,儿子自罚三杯,母亲可解气了?”
王夫人被他逗得又好气又好笑,接过酒盏,遂也不与儿子计较。
绍玉坐在角落,兀自浅酌。
他举目四顾,自来黄州,家中便从未如此热闹过。只是就着热闹的景,心中却越发空落起来。
酒过三巡,众人俱是微醺姿态。
绍玉趁人不查,缓缓退了出去。到底,于他心中,亦有别的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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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阮郎归5
雨势渐小,绍玉遂不曾撑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雨点沾上衣袂发间,整个人浸润在一片潮湿之中。
他步回自己的小院,院口一片杜鹃盈盈,是他初来黄州时亲手所植。它们兀自摇曳,在雨中虽有憔悴之态,却也鲜艳非常。
绍玉查视了一回,心头蓦地涌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当年,他还与她寄过呢!
如今杜鹃依旧,却是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他心下暗自叹息,随手披了件蓑衣并斗笠,骑上毛驴,便出了王府。
黄州的雨势最喜反复,眼下又渐渐大了起来。
绍玉至赤壁时,只见得风浪成卷,惊涛拍岸,看来是行不得船了。
曾载过绍玉的老艄公与小童子,正架了一堆篝火,晒着渔网。不渡人时,祖孙二人便打渔为生,勉强度日。
见着雨大了,他们遂急忙收着渔网,一时在茅舍与篝火之间来回,倒也慌而不乱。
小童披了绿蓑衣,正要灭篝火,不提防间,竟瞧着绍玉身影。
在他眼里,绍玉是个见多识广的小郎君,他是极爱听绍玉说话的。
小童心中高兴,忙踮着脚招手,又高声唤道:
“王小郎君!王小郎君!”
绍玉闻声一笑,栓了毛驴便行上前去。
“本想再游一回赤壁,”他笑道,又看了看天,“眼下看来,是不能够了。”
老艄公也闻着声音,遂自茅舍中探出头来:
“虽不得游船,既来了,也进屋吃一杯酒,暖暖肚肠才是。”
绍玉方才行路不觉,此时蓦地停下,才觉出小雨的丝丝寒意来。
他搓了搓手,方随小童应声进去。
刚进屋中,只见小童忙上忙下,又是架马扎,又是备杯盏,忙的是不亦乐乎。
绍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含笑道:
“来许多回了,你别忙了,我自己来吧!”
老艄公却拉了绍玉坐下,笑道:
“你便由他去吧!小孩子的精力总是更多些。况且你好不容易来一回,他心里高兴!”
绍玉看了看艄公,又看了看小童,虽是萍水相逢,蓦地要分离,却也生出一丝伤感来。
他方直言道:
“老先生,实不相瞒,我此番是辞行来的。”
此话既出,小童霎时一惊,忙放下手中活计,直凑到绍玉身边。
“王小郎君,”他问道,“你要去何处?何时回来呢?”
绍玉见他质朴单纯,只笑了笑,又向祖孙二人道:
“家父官职变动,明日便要往应天府去。至于回不回来,却也不知的。”
老艄公推了小童一把,斥道:
“说什么回不回来的话?王小郎君的父亲该高升,应当恭喜才是!”
说罢,他又转向绍玉,抱拳笑道:
“倒是件可喜可贺之事!如今新皇在那处,小郎君家中也总算是熬出头了。”
绍玉亦回礼:
“借老先生吉言了。”
他嘴上虽如此说,可对于家中升迁,却依旧有些惶惶。当年在汴京,是何等的如日中天?还不是落得个远放黄州的下场!
官场起落,不过瞬息之间。如今举家往应天府去,便是又搅进了那片混水之中。
是福是祸,谁又知呢?
小童见此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纵然舍不得绍玉,也不得不信来。
他方撅嘴道:
“好不容易有个能说话的人,却又要走了!”
绍玉正待说些宽慰言语,却见老艄公一把打上小童的头,只道:
“没出息的!王小郎君此去,自是有个好前程!你做出这丧声歪气的模样作甚?便要得个说话的人,你爷爷日日在你跟前,也不见你多说什么?”
小童撇撇嘴,一时讪讪。
绍玉笑了笑,只摆手道:
“老先生莫怪他。这孩子心眼实,人也激灵。我瞧着,倒是与浊世之人大不相同的。将来若读书识字,必会有一番出息!”
说罢,他又转头向小童问道:
“前些日子教你的书,可都念熟了么?”
问起这个,小童倒颇是得意。许是祖孙二人渡过不少文人,他身上便沾了些墨水气,背起书来倒是快得很!
只听他得意道:
“早烂熟呢!不信,小郎君考一考来?”
绍玉一时来了兴致,遂将四书、《庄子》、《史记》中事,随意考来。谁知,这小童竟一处未错!
这些年,绍玉不过偶尔带他认字念书,若非下了苦功,便是天赋异禀了!
绍玉颇有些惊奇,只道:
“我若有你这般资质,想来,我父亲也不至每每训斥于我。”
小童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挠头笑笑,又低下头去。
老艄公心中虽惊喜,却又不大好外露,未免让人觉得老来轻狂。
他半笑半斥道:
“他日日跟着我打鱼渡人,哪有什么天资?还不是王小郎君不嫌弃,容得他近朱者赤!”
绍玉亦笑笑,直道不敢。
小童却当爷爷看不上自己,心中有些懊恼与失落。
他抿了抿唇,又向绍玉道:
“王小郎君,你带我念书,我自是千恩万谢。只是,如今国破之际,是否习武更好些?这些日子,我渡了许多还乡之人,皆自汴京而来。从前我还与你说,想要去汴京看一看,现下却是不能够了!”
小童自是童言无忌,想到何处,便说到何处。可于绍玉而言,却是听者有心,难免伤感。
老艄公瞪了小童一眼,向绍玉赔笑道:
“这孩子口无遮拦的,小郎君莫同他计较!”
绍玉摇摇头:
“虽是伤怀之事,哪里就不许人提了?从前我一味回避,今日听他这番赤子言语,倒有些愧为汴京旧人。”
他顿了顿,又向小童道:
“你既有此志向,倒也是极好。文治武功,皆是兴国安邦之道。”
绍玉自来便是个富贵闲人的性子,今日说出这番话,又端得官家之后的正经架子,到底有些难得。
或许,是小童言语所激,一时心中涌起热血。或许,本就压在心里,只是从前无法言说。
老艄公遂向小童道:
“金蛮子凶残,毁我河山。你若真有心习武,或搏个功名,爷爷自不相阻。只怕是一时兴起,却也难说!”
小童方道:
“何事又不是一时兴起?爷爷,我杨四儿与有名的杨家将还是一个姓呢!我若上得战场,也必不给祖宗丢人!”
此话既出,绍玉与老艄公皆是一惊。寻常不查,这孩子心中竟有这等抱负!
想来,少年人自有热血,多是如此。
小童又向绍玉道:
“王小郎君,你是个读书人,日后到了应天府必有作为。我那‘杨四儿’是个诨名,你既要走,不如赏我个名吧!也不枉你费心教我一场!日后人家时时唤我,也能教我记得小郎君!”
绍玉看向艄公,只道:
“自来皆是长辈取名,老先生意下如何?这似乎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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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会告诉你们杨四儿的身份~你们猜啊~嗷嗷嗷~~~
第七十章 青玉案1
老艄公却是随性笑笑:
“我们本非诗书之家,哪有那些讲究?王小郎君有学问,他有幸捡个名,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绍玉见他们质朴,遂也不再推辞,只向杨四儿道:
“见你胸怀热血,虽是少年行径,于国破之际,却也难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便取‘再兴’二字,再兴国土,再兴宋威,不知你喜不喜欢?”
杨再兴!
小童一拍案头,起身抱拳。热肠之中,却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
只听他道:
“好!我从此便唤作‘杨再兴’!定不负王小郎君所赠之意!”
且说江宁府这头,七娘已在赵府住了半月有余,也算暂且安稳。
赵明诚早往青州去过书信,只将七娘之事说与李清照,要她快些来江宁,也好见上一见。
他到底为当世大儒,七娘既在此处,免不得又恢复了从前日日念书的日子。
只是这回,她倒不像从前一般懒怠。
“浣花,”七娘唤着新丫头的名字,“我昨夜又得一篇学论,你去请陈先生来,要他做个讲解修改。”
浣花约莫十二三的年纪,生得清瘦,颇染得些文气,从前在青州时也伺候过李清照。
她正整理七娘昨夜看过的书卷,一面回头道:
“昨夜不是才请过么?算来,小娘子还不曾温习。此时去请,若陈先生问起书来,可不是答不上来了么?”
七娘却不以为意:
“谁说我不曾温习?方才用早饭时,我已敷衍过一回。过会子你去请时,我再默一遍,也就烂熟了!”
跟着七娘这几日,浣花也知她头脑好用,颇有灵性。可即便如此,也犯不着日日请先生讲解啊!
况且,每每去请,陈酿皆是与赵明诚谈事。她一个丫头,总不好回回打断!
浣花方劝道:
“那回找赵大人拿的书还不曾看完……”
不待她说罢,七娘只蹙了蹙眉,嫌她嗦。
“怎的这样麻烦!”七娘故作不满,“从前家中皆道我不用功,总有许多抱怨!如今我知用功了,你又不许人上进!”
浣花一听,却也慌了。听闻这谢小娘子一向任性骄纵,如今也算是见识了!她一时手足无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七娘看她几眼,方撇嘴道:
“罢了!我自己去就是!”
七娘整了整发髻,说着便要起身。浣花阻拦不及,忙跟了上去。
谁知刚至门边,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陈酿。
七娘猛地收住脚步,险些撞个满怀!
陈酿只负手看着她,蹙眉道:
“这般急匆匆的,又是去何处?”
七娘转而一笑,拽着陈酿进屋。她小小的身子拖着陈酿,看上去很是滑稽,浣花竟忍不住笑了一声。
七娘闻声,隔着陈酿探出头去,只羞恼道:
“浣花出去!”
浣花忙捂上嘴,这才去了。
“酿哥哥坐。”七娘拉他在案前坐下。
陈酿方道:
“我早前往江宁府衙看了些卷宗,眼下才得空回来。虽迟了些,却也不算爽约吧?”
原是昨夜讲学时,二人相约今早谈论,也难怪七娘这般急切。自然,浣花是不知这些的。
七娘含笑摇摇头,只道:
“昨夜说的那篇学论,我已做好了,酿哥哥看过自知。”
陈酿狐疑地看她一眼。
这几日赵明诚带着她看了许多金石古物,她倒也颇有兴致,连带着对古籍诗书也更上心。
夜里见她院里尚有灯火,便知是熬夜读书了。
陈酿将她那篇学论先通看一番,其中所言,多是如何整理当世名儒的文章,又对兴女学之事略有提及。
行文虽有些散乱,好在观点却很是别致。
陈酿看罢,方问:
“从前不觉,你竟有这份心思。怎的忽而想整理当世贤才之作?”
七娘这会子却不苟言笑了,只听她道:
“前些日子,赵伯伯将父亲的《江山独秀图》回赠与我,我方才有所感悟。人生在世,尽似白驹过隙,好好的人,不定何时便不知所踪了。”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
“赵伯伯说,打仗是一时的事,而做学问却是万世之事。蓼蓼觉着很有道理。从前酿哥哥也说过,锦绣文章,当立于天地,不随世事而迁,不随人情而改。”
陈酿点点头:
“这也是君子之道。”
七娘接着道:
“如今适逢国破,我一介弱质女流,自不能上阵杀敌。然而这书案之上,却可有我一席之地。那些治世文章,绝不能因着乱世流离,而不得记载。我想,父亲也不愿我因着长日漂泊,而碌碌一生。”
听她这番言论,陈酿心下倒生出一分敬佩之感。
从前,也没人教她说这些。想是一路行来,她亲身所感,加之如今赵府的治学氛围,方才如此。
陈酿看向她。方嘱咐道:
“此是德惠后世之事,你若要做,只记得九字。谨考证,勿杜撰,莫偏颇。”
七娘一一记下,又正色点了点头,似乎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她既出身书香之家,于乱世之中,自然该有书香之家的担当。如今谢府唯剩她一人,这一脉书香,自然是要倚仗她谢七娘的。
七娘抬眼看着陈酿:
“酿哥哥,只是,我虽有心,到底学识浅薄。若有不妥不实之处,你可要时时督促着,未免我遗祸后世。”
这句“遗祸后世”,又显出她的俏皮来。
陈酿兀自笑了笑,点头应下。
至此,七娘日日卷不离手,夜夜挑灯作文,对光阴颇是珍惜。
陈酿得空之时,也总来陪着。二人一同考证作注,一同校对,像极了从前带她读书的日子。
若陈酿不在,七娘亦能兀自誊抄。夜里,只将拿不准的,不明白的,写于花笺之上,待陈酿来时,再一同考证。
她心里始终记着,那夜在状元楼,陈酿说的话。她不是谁的谢蓼,而是她自己。
一个自能立身,自能立思的谢蓼!
而陈酿这头,除了与七娘整理文章,多是埋在了江宁府的卷宗之中。
早前,他已将柳花渡口商人行骗之事报与赵明诚,赵明诚亦觉出蹊跷,便着手调查。
只是半月已过,消息源源不断地返回,却依旧抓到不关窍。最要紧的,是怕此事与金人有关。
这日,陈酿正与赵明诚说起此事,忽有个皂吏急匆匆地进来。
只见他行礼道:
“赵大人,陈先生,前日所查之事,已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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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青玉案2
赵明诚与陈酿闻言,相视一眼,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快说!”赵明诚吩咐皂吏。
皂吏不敢耽搁,回道:
“今日郝掌柜的当铺收了件东西,他瞧着有些蹊跷,遂让我来报与大人。”
赵明诚心下生奇,只道:
“什么东西?”
皂吏遂自怀中掏出个小物,拿丝绢包裹着,很是小心翼翼。
赵明诚接过,神情中满是疑虑,只迫不及待地打开。
随着丝绢缓缓展开,其中之物竟见出一层清润的流光。
二人定睛一看,原是枚青玉。
青玉约莫有拇指大,其上雕花细致。正中一个麒麟,四周是祥云纹样。瞧上去,像是扳指上的嵌玉。
陈酿又仔细瞧了一回,只觉颇是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
可麒麟纹样,却是举世罕见。传说龙生九子,其中一个便是麒麟,这是凤子龙孙才能用的,怎会流落世面?
陈酿方问皂吏:
“前来典当的是什么人?”
皂吏抱拳道:
“正是柳花渡口,过路的船夫!”
陈酿与赵明诚双双惊讶,一时又想不通原委。过路的船夫,如何会有象征宗室的麒麟青玉?
只有一个可能,或捡或偷。
如此想来,柳花渡口之事,莫非还与宗室之人有牵扯?
一时想不透彻,赵明诚又问道:
“船夫何在?”
皂吏应道:
“因瞧出不对,郝掌柜那处尽力拖着,待大人吩咐。”
“立刻提审!”赵明诚当机立断,立刻遣了皂吏行事。
罢了,他又转向陈酿道:
“酿儿,你如何看?”
陈酿沉吟一阵,方道:
“眼下猜测,还言之尚早。还是待审过船夫方知。”
赵明诚点点头,二人遂打马往府衙去。
江宁府虽是文人坐镇,办起案来,却也有模有样。二人刚至府衙堂上,皂吏便压了那船夫来。
赵明诚早已换好官府,衣饰整洁,头端然,正一个清正官员,不怒自威的模样。
陈酿坐在他下手方,身形端直,亦不辱太学身份。
那船夫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自己为何被带至府衙。
他战战兢兢地跪着,把头放得很低,不敢抬起,只不时挑起眼皮四下看看。
赵明诚的官服精致威严,船夫的目光刚触上袍边,又慌张地垂下。
赵明诚方道:
“你别怕,不过问你些事,据实答来便是。”
“不过,你若不老实……”他顿了顿,又道,“本官也护不得你!”
那船夫本就带着七分畏惧而来,哪还经得起赵明诚这般吓?
他身子开始发颤,声音亦跟着颤抖,只道:
“小人不敢……不敢……”
据皂吏汇报,此船夫唤作刘十二,世代以渡船为生,常年来回于江宁和柳花渡口间。更要紧的是,他有偷盗的前科!
赵明诚方问:
“刘十二,本官问你,方才你在当铺典当的青玉,是从何而来?”
那船夫神情闪烁,只道:
“是……是小人捡的。”
“捡的?”赵明诚疑惑地望向他,“自何处而捡?从何人身边捡得?捡到青玉时,可曾有旁的物件?”
这一连串的审问,步步紧逼,直审得刘十二冷汗直冒,不停拿衣袖擦拭。
这模样,一看就是编了瞎话,又圆不回!
陈酿看了几眼,方好言道:
“刘十二,我们大人最忍不得的,便是在公堂上说假话。想来,人都有记错的时候,不如你再想想?”
刘十二是上过一回公堂的,自然知道酷刑的厉害。眼下三魂早去了两魂。
他又擦一回汗,方道:
“大人饶命!小的见青玉值钱,一时手痒,便……便顺手牵了!”
赵明诚与陈酿相视一眼,心下了然。这件事,果然蹊跷!
赵明诚又道:
“你细细说来!敢漏一个字,便再去牢里待几天!”
刘十二想起从前坐牢的惨状,猛磕了几个头,随即便道:
“大人容禀。这枚青玉,是在柳花渡口,一位商人那处顺的……”
正说着,刘十二也不敢再隐瞒。只将前日与商人一伙勾结,哄抬船价,骗取金玉之事也讲了个一清二楚。
他接着道:
“这枚青玉,本是商人扳指上的。那枚扳指像是很贵重,他一向舍不得带手上,只揣在怀里。有回我悄悄跟着他,见他与当地官员打点,便出示了这枚扳指。”
给官员看,自然是为了证明身份,好让官员容得他们哄抬船价。
如此看来,莫非真与宗室有关?
刘十二又道:
“有天不知怎的,只听闻开封府尹要来,他倒吓着了!慌忙间,分过钱,便将众人遣散了。那时,我见他的扳指掉在地上,遂顺了出来。”
“你既顺了扳指,眼下为何只有一枚青玉?”赵明诚问。
刘十二又磕一回头,道:
“我虽有些偷鸡摸狗的习惯,可也很是谨慎。到底是别人那里顺来的,若他报了案,我又如何能典当?故而,我将扳指上的青玉抠下来先当、那金地的箍子还在我家呢!”
此话既出,所有事便联系起来了。
谢天谢地,柳花渡口有个偷鸡摸狗的刘十二!
赵明诚拍下惊堂木,道:
“刘十二,以偷盗罪论。赃物暂且呈上,以待调查。”
说话间,刘十二已被压了下去。
他心头只暗叹,直觉悔不该当初!
他统共就偷过两回,还都被逮着!看来,日后还是安心渡船的好!
待他去了,陈酿方道:
“当初我还奇怪,他们猖獗许久,怎不见有官府管束?原来,是靠着一枚麒麟扳指,贿赂小吏,欺上瞒下。”
后来陈酿施计,商人一伙只当开封府尹要来,遂也吓跑了。
赵明诚摸索着青玉麒麟,只道:
“东西倒是真的。酿儿,你可有头绪?”
陈酿思索一阵,道:
“此事是扰乱大宋秩序的行径,从前,学生总觉与金人有关。只是,今日见了这青玉麒麟,牵扯宗室,倒又变得迷雾重重,不好下定论了!”
他话中之意,赵明诚自然明白。
只是,宗室之中有人通敌,这话又岂敢出口?
赵明诚点了点头,二人心下了然,遂也不再多问。
时至夜里,陈酿又来了七娘处,为她整理的文章作注校对。
闲话间,一时提起了今日公堂之事,
只见七娘一面抄录,一面笑道:
“想那时,咱们为渡河费了多少心思!又是卖车,又是做戏唬人的,都怪那黑心的商人!”
她笔尖顿了顿,半玩笑道:
“不过,说到黑心与贪财,谁又比得过鲁国公府那厮?”
第七十二章 青玉案3
鲁国公府?
陈酿猛地一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个名字从他脑中飞快划过赵廷兰!
柳花渡口的计谋很是周密,一箭双雕,又不易察觉。这般行径,倒像极了扮猪吃虎的赵廷兰!
宗室与金人勾结的言论,本就骇人听闻!
偏偏赵廷兰,是那个最不起眼的宗室!所做之事,也多是骇人听闻的!
况且,他一向以生意人自居。在汴京时,便广交胡人。陈酿在洛阳抓捕金人奸细那回,他也恰好在场。
一切都太巧了!巧得天衣无缝!
陈酿霎时打了个寒颤!
前些日子,为知谢家境况,他翻看被俘北上的宗室、世家的记录。
人人皆在,唯独缺了赵廷兰与谢菱夫妻二人。现下想来,确是蹊跷万分。
陈酿僵直着背,额间落下一滴冷汗。
想当年,七娘被郑明珍陷害,为替她脱困,陈酿曾亲口应下赵廷兰一个人情。
柳花渡口之事若真与他有关,那个人情,倒不得不叫人毛骨悚然。
七娘见陈酿久不言语,遂转头看向他,问道:
“酿哥哥,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不对?”
陈酿深吸一口气,安抚地笑了笑,只道:
“没事,咱们抄书吧!”
七娘很是听话地点点头,沾了沾墨,只一笔一划安心地写。
因怕七娘费眼,屋中灯火照得很亮。可通篇抄罢,陈酿的字迹却有些歪歪扭扭,这是从不曾有过的。
七娘只当他白日与赵明诚出谋划策,很是辛苦,故而握不住笔。
她遂一把夺了陈酿的笔,道:
“不许写了!既是白日劳累,也总该好生歇上一歇,犯不着夜夜陪着我的。”
陈酿蓦地一怔,方回过神,只道:
“无妨的。”
他看了看自己誊抄的那篇,深蹙着眉,又道:
“这篇是不能要了,我还是另抄一回吧!”
说着便要去拿笔。
七娘却将手猛地一缩,噘嘴道:
“不行!”
她瞪着他,用近乎命令的语气:
“回去歇着!”
陈酿正对着她,神情一旁愣然。这小妮子,竟也命令起他来?
话虽如此,可他心头却蓦地升起一阵暖意。
陈酿眼角含了笑,只道:
“月色尚早,要睡也睡不着啊!”
七娘闻言,倒是推开窗,将月色认真地看过一回。
月朦胧,鸟朦胧,天边还伴着几点疏星。花影横斜,暗香浮动,是难得的夜色啊!
七娘一时看呆了,只倚靠窗棂,托腮而立,久久不能自已。
陈酿久不闻动静,回头看去,原是他被月色勾了去。
这等清灵心思,也只她了!
陈酿缓步行过去,轻声道:
“咱们去院里步月吧!景致难得,那些文章非一日之事,明日誊抄也是一样。”
七娘含笑颔首,二人遂出了房门。
绕着院子走过一圈,陈酿又教浣花取了把伏羲式的桐木琴来。
他自盘膝而坐,转眼已将琴放到自己腿上。
“想听什么?”他问。
七娘亦随他坐下,双手抱膝,偏头思索。
“《广寒游》如何?”陈酿提议,“今夜月色极好,这支曲子倒也应景。”
七娘却摇摇头:
“太清冷了些。”
陈酿方道:
“若说热心热肠,《雉朝飞》倒是情真意切。”
七娘一怔,依旧摇头:
“此是无妻之曲。酿哥哥正当盛年,何故弹这个?不好!”
她才说罢,心头却暗自下沉。一时想起许道萍,无端添了许多伤感。
许姐姐已逝,故而,酿哥哥才要弹这无妻之曲么?
陈酿也觉出气氛不对。他本无心之言,不想,却引得她多思多心的。
二人皆不言语,默了许久。
此时无风,月影花影俱是沉默。
过了一阵子,陈酿又道:
“不如,弹一曲《醉翁操》,欧阳修先生游山玩水,借景言情,倒也闲适。”
七娘一时沉吟,叹了口气,道:
“酿哥哥,还是弹《胡笳十八拍》吧!”
陈酿微怔。
方才说了许多,却不及她一语道来的《胡笳十八拍》应景。
此曲为东汉末年的才女蔡琰所做。当年她被俘匈奴十二载,终得归汉。
十二年间,她笔耕不辍,整理文书典籍。归汉之后,又作传世《悲愤诗》,文章华彩动情,男儿所不能及。
故而,后世又称其为“文姬”。
七娘提及此曲,一来,她如今正理典籍文章,当以蔡文姬为楷模。
二来,蔡文姬既有归汉之日,自己的家人未必没有归汉之期。如此想着,聊作一番寄托。
陈酿自然知她何意。
他方道:
“《胡笳十八拍》共十八章,今夜,我便一一与你奏来。”
说罢,陈酿遂操弄丝弦。指法或挑或抹,娴熟又充满韵律。
七娘缓缓闭上眼,听得很是入神。
一弦一音,无不流入她的心底,在深处荡起涟漪。
许是关于家人,许是关于世道。也许,还关于操琴之人。
多年以后,七娘也极爱弹《胡笳十八拍》。
不知,是否因着那夜月光清润如水,洒在花间叶间,一切都变得温柔起来,一切都变得充满希望。
直教人忘了,他们此时正处在怎样的乱世!
日子便这般一日日过去。
根据刘十二的口供,江宁府也不停地追寻着商人的踪迹。
只是,那商人便像是在宋境蒸发一般,半点消息也不闻。
如此,只有一个可能,他早已离宋,如今已在金营!
经了此事,赵明诚对江宁各渡口更加严防死守,稍有蹊跷,便立刻调查。
一来二去,却也抓得几个扰乱船价的商人。
不过,那都是唯利是图之辈,想着发几日国难财便罢,倒与金人无关。
如此一来,此事又陷入僵局。
政事虽不顺,赵明诚这几日却春风满面。
倒不为别的,只因他夫人李清照就要抵达江宁。连带着他几大车的金石宝贝,可不是盼煞人也!
李清照的船靠岸那日,陈酿与七娘亦跟去接了。
只见她约莫四十余岁的年纪,一身风尘仆仆,气韵飒然。
她身后自有仆从簇拥,行动间,倒不像寻常闺阁妇人。
听说,李清照此行并无旁人相陪。十来箱的金石典籍,竟一件不差地运至江宁,不得不说是女中豪杰!
赵明诚久不见她,心下颇是思念。他也不避人,只牵了李清照下车。
一路之上,二人执手而行,有说有笑,丝毫不在乎路人的侧目。
方至赵府,七娘才正式与李清照行过礼。
她揭下帷帽,李清照亦细细看来,霎时怔了怔。
第七十三章 齐天乐1
眼下的七娘,早已恢复了小娘子的打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在赵府养了大半个月,气色自然比从前好上许多。一时间,只见得位容貌姣好,知礼知仪的小娘子。
李清照也不及坐下,只拉着七娘的手,又抱了抱。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是吓了七娘一跳。
她早前便听浣花说,李婶婶是位性情中人。眼下瞧来,也算见识着了!
李清照抚了抚她的额发,只道:
“好侄女,你赵伯伯信中说你来了,我便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飞回来!”
她又上下打量七娘一番:
“眼下见着,倒比我想的更好!”
七娘端然行了一礼,因是初次见面,她倒不敢拿出往日的性子。
李清照见她拘束,只拉了她在身边坐。
“你们一路自汴京而来,确是太苦了!”她道,“我此番离开青州,亦遇着许多凶险。你的难,婶婶是最明白的。”
还不待七娘应答,赵明诚忙凑上前问:
“遇着什么了?可伤着了?”
他将李清照自上到下,细细审视一回,神情很是紧张。
李清照被他看得有些窘迫,倒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她嗔道:
“作甚么一惊一乍的?孩子们还在呢!”
不独七娘,陈酿也有些憋笑。
李清照看了看他们,又向赵明诚道:
“若真有事,你眼下见着的是鬼?”
赵明诚自是关心则乱,此时方也回过神。
他笑了笑,道:
“那不知是‘鬼雄’,还是‘鬼雌’了?”
李清照曾作“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一句,故而赵明诚以此打趣。
她自然懂得,亦喜亦嗔地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风情万种,虽年近半百,却见出活脱脱的少女姿态!
七娘有些好奇地看向李清照。
她与母亲的年纪相仿,性子却大不相同。
朱夫人谨守闺仪,与谢诜自是相敬如宾,日子过得中规中矩。
可李清照不同,她是把生活过成诗词之人!
李清照觉着七娘正看她,转头道:
“你的文章我可看过!你先生的文章,我亦看过。”
说罢,她又指向陈酿。
她道:
“果然是一脉相承。”
七娘如今正整理文稿,前几日还录了几篇李清照的词。
她一时来了兴致,只向李清照问道:
“李婶婶竟看过我的拙作,当真受宠若惊!不知,可否再请你评述几句?”
李清照方道:
“你那篇《老顽固论》最好!当日,你父亲将文稿传至青州。我与你赵伯伯挑灯夜读,皆笑得合不拢嘴。”
笑?
是嘲笑吧!
李清照接着道:
“其中言语轻快,论点明细,引经据典亦别具一格。最难的的是,所言之处,像极了孙夫子!”
话音未落,却听李清照捧腹大笑起来。
她又抬手唤道:
“明诚,你说是不是?”
赵明诚从前是孙夫子的学生,一想起孙夫子的模样,他亦有些想笑,却蓦地憋住了!
七娘一时讪讪,原来是笑这个啊!
赵明诚方笑道:
“却又提这个作甚?孩子们见着该笑话你了!”
孙夫子到底为他的恩师,这般打趣,总显得不尊重。况且,还当着孩子们的面,也不怕他们学坏了!
听赵明诚这般说,她方憋笑着收敛了些。
晚间接风宴上,因李清照素爱吃酒,赵明诚特地取了几壶珍藏的好酒来烫。
席间四人推杯换盏,很是快活。
七娘是不大吃酒的,眼下已是微醺之状。
陈酿看着蹙了蹙眉,李清照是长辈,她敬的酒自然不能不喝。可也不能不知轻重地灌七娘啊!
他又替她挡了几回,吃过几盏,只无奈摇摇头。
还是赵明诚周全,见七娘如此,方道:
“酿儿,你先送七娘回去吧!让她好生睡一夜,再教浣花熬一副解酒汤与她吃。”
陈酿悬起的心这才放下。
他自不耽搁,拽起七娘便走,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到底是怕李清照再劝!
刚出得赵明诚的院子,忽一阵风过,七娘只觉站将不稳,就要往下倒。
陈酿忙一手扶住她,一手又挡着她的额头。
醉酒之人是最受不得风的,何况七娘这小身板?
浣花一直在门边候着,见这等境况,忙上前帮忙。
她手脚麻利,动作娴熟,似乎很有伺候醉酒之人的经验。
她见陈酿紧张神色,方笑道:
“陈先生莫担心。咱们夫人在小娘子这个年纪,亦是爱吃酒的。睡一夜就是了,没甚么要紧!”
陈酿心道:你家夫人如今也爱饮爱醉得很!
他让浣花扶住七娘,自己却蹲下身子,只回头道:
“我背她回去。”
浣花愣了愣,反应不及。七娘却潜意识地,往陈酿背上扑去。
记忆里,陈酿背过她两回。
第一回,是在山上摔了脚。
第二回,则是那念上元,七娘与绍玉喝得烂醉如泥,被他寻着。
七娘双手环上他的颈,将头埋在颈窝之中。
她感到满足又安宁,这个背脊,宽阔而足以信赖。
时至夜里,李清照在宴上直道没吃够酒。加之七娘与陈酿一走,很是扫兴。
这会子,她遂在屋中就着月光,与赵明诚小酌。
赵明诚方道:
“你也是!见那谢七娘子吃不得酒,还抵着人家灌!”
李清照举着望月,笑道:
“高兴嘛!况且,那孩子我着实喜欢,醉了亦很是可爱!”
赵明诚方打趣道:
“只怕灌得与你一般,‘浓睡不消残酒’!”
李清照笑了笑,又娇嗔地看了他一眼。
她放下酒杯,又道:
“今日见了谢七娘子,我有个想法,也不知你意下如何?”
“且说来听听。”赵明诚边饮边道。
李清照遂道:
“那谢七娘子流落至此,无依无靠的,唯有个小先生与她相依为命。时日一长,总不是办法。”
“况且,”她接着道,“她已无父母长辈在侧,一个先生有什么用?说日后说媒,也不知去个怎样的人家!这般人物,我倒不忍心了!”
赵明诚亦放下酒杯,身子微微前倾,道:
“夫人意下如何?”
“你怎的这般糊涂?”李清照方道,“咱们膝下无子啊!”
七娘没了父母亲眷,赵李夫妇又多年无所出。
收养七娘,必定一拍即合!
赵明诚本也猜着,之事听她说出来,方才敢确认。毕竟涉及宗庙血脉,便不是小事了!
他遂道:
“谢七娘子本是故友之后,如此安排,倒也妥帖。否则她住在咱们这里,不明不白的,也难免下人们碎嘴,伺候不尽心。”
李清照点点头:
“正是这个道理!既如此,过几日我便与她问来。”
第七十四章 齐天乐2
天色已蒙蒙泛白,七娘裹在被窝里,蹙了蹙眉,才缓缓睁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昨夜吃了许多酒,眼下还有些头疼。
她支起身来,半倚着枕屏,神思不清,只痴愣愣地望着前方。
浣花才在案头理文稿,见七娘醒了,方道:
“小娘子这就醒了,怎不多睡一会子?”
七娘揉了揉太阳穴:
“昨夜之事竟有些记不得了,恁害头疼来!我如何回来的?”
浣花见她糊涂样子,很是可爱,遂掩面一笑:
“小娘子还说呢!昨夜吃得半醉,还是陈先生背了你回来。”
七娘闻言,蓦地一惊,转而又羞恼地回过身去。
只听她低声嘟哝:
“每回醉酒皆被他瞧见,真是顶丢人的事!”
说话间,浣花早已让小丫头打了洗脸水来。
她递上毛巾,一面好奇道:
“小娘子说什么?”
七娘一愣,方道:
“没什么。我要起身了,昨夜要誊抄的文章还不曾动,当真是醉酒误事!”
浣花只当她是一时兴致,闲来写着玩,不想竟认真起来。
七娘拢了个随意简单的发髻,肩头挂了嫣色披帛,遂爬在案头用功。
窗间花影投来,和着丝丝香气,熏得人更添一分醉态。
只听窗外有人道:
“酒还不曾醒透,却又作甚文章来?”
七娘闻声回头,果是陈酿!
他一身竹青长衫子,半扶着低矮窗棂,花影之下,越发显得温柔而可亲。
七娘一时看呆了,许久说不出话。
“怎么?”只听陈酿打趣道,“还醉着呢?连我也不认得了?”
七娘半含羞怯地垂下头,又挑眼玩笑道:
“不认得了。”
陈酿猝不及防,又气又笑,险些将早晨喝的水呛出来。
他故作正色道:
“不记得我?那昨夜谁背你回来的?”
七娘语塞,只轻咬着唇偷笑。
陈酿看着她,满意地点点头:
“昨夜背着,却比从前胖了些。”
在赵府这些日子,安稳舒适,七娘也养得更好。况且她一日日长大,个头高了,自然也就胖了。
可大宋素来以瘦为美,闻着此话,七娘却心生不悦。
她只噘嘴道:
“哪里胖了?酿哥哥教我学的第一首诗便是《关雎》,蓼蓼如今及笄了,是窈窕淑女,才不胖呢!”
陈酿这才知她会错了意,憋笑道:
“好!你才多大,还窈窕淑女呢!”
二人说说笑笑,倒忘了浣花还在。
只听她道:
“陈先生先进屋吧!做什么站着说话?”
陈酿这才反应过来,二人隔窗谈天,看上去着实有些奇怪。
他方道:
“就不进来了,本是顺路来看看她,这会子还往府衙去。”
“又去府衙啊?”七娘还欲拉了陈酿一同校对,却又落空了。
陈酿点点头:
“柳花渡的事又有些眉目,不得不去一趟。夜里再回来陪你校对。”
柳花渡之事,往大了说,是关乎国运。七娘身为世家之后,自也挂心。
她虽略有失落,却依旧应声,不胡闹缠着他。
时至晚饭十分,也不见陈酿回来。倒是李清照着人来请她用饭。
李清照的屋子不见什么脂粉俗气,更似个书斋。连饭堂之中,还置着个大书架呢!
她拉了七娘坐,笑道:
“你赵伯伯让人带了话,他与你先生在府衙用饭,教咱们不必等着。”
七娘心道:这会子还在府衙,想是有大进展了。
李清照又道:
“咱们娘俩一处,倒比与他们有话说。”
七娘冲李清照笑了笑,心却已随陈酿飞到了府衙。
“说来,也不知你爱吃什么。”李清照递了双银筷与她,“我让厨娘照着汴京的口味做的,也不知第不地道?”
说罢,她又夹了一筷子鸡丝伴芹菜给七娘:
“快尝尝!”
七娘看着自己的碗,微微发愣。
自南逃以来,她何曾尝过故乡的味道?便是到了江宁,日子好过些,也总是客居滋味。
李清照这顿饭,着实有心了。
七娘郑重地举筷,细细品尝。
因着食材之故,总不会一模一样,却也学得有七八分。故乡滋味萦绕舌尖,直教人恍然梦中。
一时间,又思及北上的家人,蓦地添了凄苦飘零之感。
“李婶婶,”七娘道,“多谢你费心。这是七娘南渡以来,最爱吃的一顿!”
才说罢,七娘又不停吃起来。
李清照有些心疼,轻抚她的长发:
“你慢些,要是喜欢,日日教厨娘做就是了。便是吃一辈子,又有何妨?”
一辈子?
七娘忽愣然抬起头。
默了一瞬,她遂放下碗筷,只道:
“李婶婶说笑的吧?待酿哥哥处理完柳花渡一案,七娘便要随他回扬州了。”
七娘又笑道:
“我馋了些,还真有些舍不得!”
李清照又替她夹了块糖水芙蓉糕,道:
“既舍不得,又回扬州作甚?李婶婶这里,还差你一口吃的不成?”
七娘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
李清照笑了笑,那是属于长辈的慈爱。
她自袖中掏出一枚玄玉坠子,镂刻精致,瞧着像是古物。
她遂向七娘道:
“这个送你了。”
七娘不知何意,也不敢伸手去接。
一旁的浣花见着,着实一惊。她从前伺候李清照许久,自然知这枚玄玉。
她方俯身至七娘耳边,笑道:
“小娘子好大体面!这可是夫人的陪嫁之物,小娘子还不谢过?”
七娘一听,更不敢拿了。
她惊惶地起身,行过一礼,道:
“李婶婶,七娘无功不受禄,哪里当得如此馈赠?”
李清照面色含笑,又拉七娘至身旁坐下,微嗔道:
“平日瞧你是个聪明的,怎么还不明白?”
见七娘依旧木然,浣花方打边鼓道:
“小娘子,我家夫人膝下无子,正缺个小娘子这般百伶百俐的女孩儿呢!”
这是要认亲了?!
七娘一时反应不及,也不知该作何想。
李清照将她审视一番。这孩子,别是被吓着了!
她缓了缓神情,方劝道:
“可是吓着你了?你别怕,不是教你做背弃祖宗的事。我与你赵伯伯皆是书香出身,怎会那等下作?”
李清照又道:
“你父亲与赵伯伯本是至交。如今战乱连连,你一个女孩子流落在外,我们如何放心?若是没遇着,也便罢了。既已相认,又如何能弃你不顾?这也是对你父母家族有一番交代啊!”
七娘将她的话囫囵听过,却慌神得很。
若与赵府认了亲,日后酿哥哥回扬州,自不会带她了!
第七十五章 齐天乐3
思及此处,七娘有些莫名的害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清照见她不言语,只道:
“七娘,婶婶知此事突然了些。你且好好想一想,倒不急在这一刻。”
七娘愣愣点了点头,身子却有些僵。
李清照又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笑道:
“先吃饭吧!回头慢慢想。”
七娘又点一下头。
她心中虽是慌乱万分,面上却极力维持着贵女的沉稳。吃饭饮水,一如往常。
七娘明白,李清照夫妇是真心待她好的。若立马拒绝,到底太伤人了。
只是,她若孑然一身,赵府必然是最好的去处。
可酿哥哥……
这一顿,七娘吃得很少。心中有事,食不知味,大抵是如此。
李清照也不多留她,早早便让丫头送她回房。
见七娘的背影远去,李清照却也蓦地叹了一声。
这谢七娘灵性洒脱,才思奇绝,性情与李清照亦有相似之处,她是打心眼里喜欢。
若能当自家闺女养着,那便是千好万好了!
也不知是否有这个缘分。
一位穿鸦青褙子的嬷嬷自帘间而来,扶了李清照进屋。
她神情急切,问道:
“夫人,那小娘子如何说?”
李清照看她一眼,这倒来了个皇帝不急太监急的!
她方道:
“人家也不是外边买来的丫头,咱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听李清照此话,嬷嬷才觉出,此事或许未成。
她劝道:
“自然了,世家的小娘子难免架子大。夫人也放宽心,待她想明白了,也总知道,乱世之中有个依靠是何其可贵!”
“但愿吧!”李清照点点头,“我不过求个天伦之乐,但愿老天成全。”
“话说回来,”嬷嬷又道,“天伦之乐自是第一的。再来么,夫人若有个孩子傍身,也总少受些苦。”
闻着这话,李清照身子蓦地一僵。
嬷嬷接着道:
“夫人可还记得,从前大人外出上任,可不是蓄养过外室么?虽说是逢场作戏,不足为惧,可归根结底,还是因着夫人的肚子啊!”
一想起这件事,李清照面色便有些不好。
那时,赵明诚怕她不悦,没过多久,也便与外室断了。可每每思及,总是膈应得慌。
嬷嬷看了看她,又道:
“大人待夫人自是真心的,却免不了家中长辈念叨。从前,我要替夫人抱个婴孩来养,你又不愿。说什么人家的孩子不顺心意。如今遇着个称心的,切莫再放走了!”
李清照微蹙眉头,只道:
“你又说这些!自我嫁来,你便日日絮叨!我欲认七娘做女儿,是真心爱护于她,却又想这些来?”
嬷嬷有些无奈,只道:
“夫人嘴上犟,可心里要明白这道理。再恩爱的夫妻,时日长了,也难免生出嫌隙。若没个孩子,如何维系?”
“行了行了!”李清照有些不耐烦,“夜深了,且睡吧!”
且说江宁府衙这头。
陈酿与赵明诚收到消息,柳花渡的商人果然北上了,正是去往金国的方向。
他们心头急切,又将附近几宗相似的案件研习了一番。待写好折子,已是子时了。
赵明诚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遂道:
“已子时了,今夜便在府衙歇下吧!”
陈酿饮一口茶,强打起精神,道:
“大人歇下吧,我还得回去。早前同七娘说过,夜里回去与她校对文稿。”
赵明诚方道:
“不是差人回去说过么?”
陈酿笑道:
“她心眼实,只怕还等着呢!”
“你呀!”赵明诚指着陈酿,笑道,“当真是个好先生,事无巨细,竟全管了!”
“在其位,谋其政。”陈酿道。
赵明诚唤人进来添一回茶,又向陈酿道:
“说起七娘,我与她婶婶倒有个想法,不知你觉着是否妥帖?”
“大人请讲。”陈酿道。
赵明诚遂道:
“如今谢府家破,众人生死未卜,也不知有无归宋之期。我与她婶婶想着,不如将七娘收至膝下,认作义女,也好时时照料。”
陈酿正端起茶盏,猛地顿了顿。
“这个……”他一时沉吟,“怕是要问七娘。”
赵明诚笑道:
“这个自然。不过,你也见着了,如今的世道,她一介小娘子,总是安稳些的好。况且,你日后入仕,四处为官。若时时将她带在身边,像什么样子呢?”
他又道:
“我想着七娘年纪小,成日只粘着你不放,未免思虑不周全。这才与你一说。”
最初,陈酿本也有将七娘托付于他们的想法,只是这些日子,不知怎的,却不大愿想这些事。
他遂道:
“这确是最好的安排。大人放心,我会将道理与她说明白。”
说罢,陈酿便起身告辞。
今夜月色朦胧,陈酿架着马,神思昏昏,有一步没一步地行。
夜市还未尽散去,零星几个小摊,热气腾腾的,飘出诱人的香气。
巷子深处传来南戏之声,丝竹咿呀,彻夜不绝。就着巷子的回响,显得空灵又寂寞。
因着战事逼近,江宁也不似从前热闹了。一路上竟没几个人。
偶有急匆匆往衣冠跑的,也有在妓馆留宿,摸着黑回家的。
市井百态,在夜里反而更明晰些。
陈酿行过绮云斋,大门紧闭,没半个人影,与白日是天壤之别。
他忽想起那回给七娘买点心。
那时他卖了第一幅画,收入可观,心中激动。头一件事,便想着与她买点心。
长长的队,排了整整一个时辰。奇怪的是,也不觉着累,也不觉着不值。
一时又想起七娘抱着点心的惊喜模样,他心中乐开了花。
不过,再与她买时,逢着她夜祭许道萍,二人闹了一回,倒没吃着。
说起来,倒是他欠她的。
陈酿一时兴起,掉转马头,却往绮云斋敲门去!
咚咚咚!
那敲门声不急不慢,很是有礼。可在屋中人听来,很是烦躁。
只见掌柜披了件皂色外衣,一手执着小油灯,将门开出一条缝,捏着眼朝外看。
他没好气道:
“大半夜的,有何贵干?”
陈酿方下马行礼,很是恭敬:
“掌柜的,抱歉打扰。在下买点心来的。”
“这时候买什么点心!”掌柜很生气,只觉遇着个疯子。
正要用力关门,陈酿却将门一把撑住,只道:
“再有几个时辰便开张,想来后厨的师傅正忙碌着。还请掌柜通融通融。”
说罢,他只将身上的一袋钱尽塞在掌柜手中。
第七十六章 诉衷情近1
掌柜夹着怀中钱袋,又看一眼陈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一憋嘴,依旧是不耐烦的语气:
“等着吧!”
掌柜转身进屋,却留着门。
待陈酿回赵府时,此处已无甚灯火。唯有几盏稀疏琉璃灯来去,应是巡夜的嬷嬷。
嬷嬷们见着他,自上前打招呼。
一矮胖嬷嬷半带睡意,一面打呵欠,一面道:
“是陈先生啊!怎这时候回来?大人不在?”
陈酿只敷衍了一回,也不多过话。他手里的点心还冒着热气,看上去有些行色匆匆。
矮胖嬷嬷微望着陈酿离去的背影,向身边人惊道:
“绮云斋的!这会子还能买着?”
另一嬷嬷笑道:
“才见谢小娘子院里还不曾熄灯,想是等着这个呢!”
矮胖嬷嬷恍然大悟:
“你这样说,倒是了!他们师徒二人一向要好,比亲兄妹还亲些!我瞧着,谢小娘子也不怕陈先生,陈先生也没什么教书育人的架子!哪里有个师徒的样子?”
她说罢,又兀自捂嘴笑了笑。
身旁的嬷嬷嗔道:
“你是越老越不正经了,却又胡说来!我听夫人院里的老人说,大人与夫人欲认谢小娘子做义女呢!那时,可不是该同夫人亲了?先生再亲,终究是外人。”
“况且,”她压低了声音,“听闻,陈先生家中是商户。谢、赵皆是世家,礼待于他,也总是因着他有恩于谢小娘子。”
“可陈先生才学冠绝!”矮胖嬷嬷分辨道。
她笑了笑,又接着道:
“若真认下谢小娘子,再招了陈先生做女婿,才是两全其美呢!那时,咱们府里也同如今一般热闹。大人还犯得着养什么外室?”
身边的嬷嬷打了她一下,笑道:
“这又是没规矩的粗话了!师徒如何能做夫妻来?”
仆妇们的舌根总是不会停下,胡侃胡说,却也自得其乐。
这些闲话,陈酿自是不知的。
七娘的院子依旧灯火通明,像夜里不愿闭上的眼。
上夜的丫头见着陈酿,霎时没了瞌睡,迎上前道:
“陈先生,总算是回来了!小娘子等了一夜,劝了好几回也不去睡。这般熬着写字,只怕伤眼。”
他就知道!
陈酿方点了一下头,举步而去。
朦胧夜月,清疏花影。她的影印上窗棂,似带着初夏的花香。
夜里寂静,她像是半披着薄绸衫子,有时写几个字,有时又停下思索。
窗上一剪少女身姿,自有婀娜,再不是从前的孩童模样。
诚如她所言,已及笄了,是位窈窕淑女了。也不知日后哪家君子,有幸钟鼓乐之。
思及此处,陈酿忽愣了愣。
他紧了紧提点心的手,掌心有些冒汗,忽而想起了适才赵明诚的话。
七娘若认下这对义父义母,从此还是个贵女,还是个可以任性胡闹的谢七娘。
对于她,这确是眼下最好的路。
“浣花,”七娘的声音自窗间传来,“怎么酿哥哥还不回?你再去看一回吧!”
浣花方劝道:
“已去了许多回,这会子不归,想来是在府衙歇下了。”
“不会的。”七娘认真地摇摇头,“酿哥哥答应了回来,就会回来。他还要与我校对今日的文稿呢!”
她垂下头,又叹了声:
“哎!也不知事情怎样棘手,此时还忙!可不是该熬坏身子了么?”
浣花哭笑不得,只道:
“小娘子不也熬着么?既知对身子无益,何不早些就寝?”
七娘撇撇嘴:
“就你多话!研磨!”
浣花无奈,哪里拗得过七娘?
陈酿立在窗外,僵直着身子,眉头锁成一团。
他看了看手中的点心,好不容易求来的,眼下倒不知该不该送进屋了。
七娘对他的依赖,似乎已成了一众习惯。连睡觉,亦要看过他才睡得安稳。
这不是什么好事!
陈酿早晚是要回扬州的,日后或上战场,或在朝为官,皆免不了四处漂泊。
而七娘,是该安安稳稳,无忧无虑地活着啊!
他又望向手中的点心,忽觉着自己有些自私。
他待她的好,事事依着她,是否也是怕有朝一日,七娘离他而去呢?
自南渡以来,他们未曾有一刻分开。
将七娘带在身边,似乎也成了他的习惯。
既是习惯,便不是容易改的。
可这是应该的么?
他虽是她的先生,逃难带着她,可说是事急从权。
但如今呢?
她有了更安稳的选择,他还该带着她么?
回得扬州,又如何同家人说呢?
他的女学生?
七娘清清白白的小娘子家,凭什么这般不明不白地跟着他呢?
她日渐大了,亲事也不得不考虑着。
赵明诚说的亲事,要么世家公子,要么官宦之后,总是更堪为良配的。嫁妆之上,亦不会有所亏待。
若跟着陈酿,又能落下个什么呢?
莫不是,他还为她说亲么?生逢乱世,不论嫁给谁,也总教人无法安心啊!
时有风过,吹得叶子簌簌晃动。本来就凌乱的思绪,被绕得更乱。
陈酿又看一眼她的窗棂。
她还心平气和地作文,似乎丝毫没因着等待而不耐烦。
从前的七娘,是不会如此的。
陈酿低头一声叹息,转身步出院子。
那背影有些苍凉,有些茫然,眼看着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之中。
七娘等了许久,恍然间,竟也迷迷糊糊睡去。再醒来时,天色已发白了。
她揉了揉眼,衣袖还沾着些墨迹。
浣花坐在一旁打盹,歪歪晃晃,额头霎时撞上了案头,猛地惊醒。
“哎哟!”她捂着头叫痛。
因见天色大亮,只惊道:
“小娘子在此处睡了一夜?”
七娘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点头,囫囵着问:
“酿哥哥可来过?”
浣花蹙蹙眉:
“我的小娘子,早同你说陈先生不会来,你偏不信!这般睡了一夜,也不知身子受不受得住!”
她抹了一把脸,略清醒些:
“我去请个大夫来瞧。”
正要出门,只见上夜的丫头进来交班。
见浣花这副样子,遂笑道:
“姐姐这是怎么了?这等憔悴,昨夜没睡?”
浣花有些不悦,只低声道:
“小娘子执拗,等陈先生等了一夜!睡什么睡来?”
上夜的丫头一愣:
“陈先生昨夜不是来过么?还是我开的门啊!却不曾进来么?”
这话七娘倒是听着了。
她忙趋步过来,只问:
“他来过?”
上夜的丫头点点头。
七娘一时蹙眉,霎时有些生气。既来过,为何教她白等?
第七十七章 诉衷情近2
“浣花!”七娘面色气恼,“过来!”
浣花闻声,心下一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女祖宗如此厉色,又是闹哪一出啊?
“小……小娘子……”浣花语气有些抖。
七娘三两步行至妆台前,对镜正色道:
“替我梳妆!”
浣花一愣,随即又吐了一口气。原来是梳妆啊!瞧把自己吓得!
一时间,长发盘绕,挽成个家常的单环髻,又配了个细眉桃花妆。
左右看来,尽是少女娇色。
七娘又换了件藕色短衫,系妃色留仙裙。兀自整理一番,遂要出门。
“走吧!”她边走边道。
浣花忙追上去:
“这是要去何处啊?”
“隔壁!”七娘半撅着嘴,似有薄怒,只微提起裙子趋步而出。
浣花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要去质问陈先生啊!
不过,浣花虽无心管二人之事,可她心下也有些奇怪。
听上夜的丫头讲,陈酿分明来过,却为何又走了?
思索一阵,却又想不通来。
才至陈酿院门,看门的丫头见着七娘,只上前行礼道:
“谢小娘子来了。可是寻陈先生的?”
七娘心下有些急躁,白她一眼。不寻酿哥哥,莫不是寻你么?
那丫头也很知趣,笑道:
“可不巧了,陈先生才出门去。”
七娘狐疑地看那丫头一眼,该不会陈酿知自己生气,故意回避吧?
她也不管,径直往里闯去,一面道:
“我进去等!”
丫头们面面相觑,知这是位惹不得的祖宗!
七娘是径直到了陈酿内室,丫头们自不敢拦。
陈先生每每宠溺也便罢了,到底存着份师徒之谊。可如今,大人与夫人是打算认她做义女的,哪里敢不尽心伺候,时时迁就着?
她们又是端茶送水,又是上点心赔微笑,半柱香的时日不到,已来去许多回。
七娘坐在陈酿案前,就如同从前在谢府一般,惯了的鸠占鹊巢。
她摆弄着他的笔墨,又看看他近日的文章,不觉时日过去,脖子倒有些酸。
七娘按着后颈,抬头扭了扭。
忽而,只见陈酿床头似有什么东西。
她定睛看去,像是个食盒!
还颇有些眼熟!
七娘缓步行去,一面试探着看。
那本非活物,着实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只是,这般窥探,到底不大光明,她遂有些蹑手蹑脚。
行至床边,她猛地一惊。
竟是绮云斋的点心盒子!
她伸手捧过,一时有些哽咽,心中百感交集,却又不知因何而来。
七娘当然知道,陈酿是不爱吃甜的。
爱吃甜的,是她谢蓼!
这点心看上去很是新鲜,必不是昨天日间买的。
也不会是今早,他一来一回,还要排长龙,到此时再出门,总是来不及的!
那便是昨日半夜了!
可半夜,绮云斋早已闭门谢客,莫非是他扰人清梦,硬要的?
就为着给七娘带一盒点心?
七娘一时有些愣然。
既如此,为何又不亲自给她呢?这般丢在床头,想是不打算给了吧?
七娘捧着点心,又坐回案前。她轻轻打开,细嚼慢咽起来。
她就在案前坐着,从清晨,直到黄昏。连午饭亦是在陈酿案上用的。
也不知陈酿知道了,会不会训她?他是最不喜有人在案头用餐的。
夕阳照入暖黄的光,照得人懒洋洋的。
七娘昨夜本就没睡好,这会子倒有些困了,只趴在他的案头打起盹来。
再睁开眼时,天已黑了。
“醒了?”
七娘闻着个熟悉的声音。
她将眼睁开更大些,眼前之人由模糊变得清晰,不是陈酿是谁!
七娘本能似的兴奋,待回过神,却又沉下脸,故意不理他。
这样的把戏,七娘惯使的,陈酿心下有些憋笑。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绮云斋食盒,里面只剩些点心残渣。
他遂道:
“噢!都吃光了啊!还是在我的书案上!”
“吃不得么!”七娘直起身子瞪着他,“就是要吃!偏在你书案上吃!我还边写字边吃呢!”
她将一页写满字的笺纸推至他眼前,挑衅道:
“你看!我不仅吃,还将残渣弄上你的文章!”
陈酿一时愣住,她还有理了?
“都看到了?”七娘直视他,却不再是方才的挑衅,反而染了一丝落寞。
她接着道:
“好了!我任性不讲理,还弄脏你的文章。如今,你更有理由丢下我了!”
陈酿微蹙着眉,她还未言语时,已猜出了她言外之意。
他方道:
“我不会丢下你。”
语气轻和,似寻常说话。
“我等了你一夜!”七娘不悦,“若你忙着公干,我自不说什么!可你既来了,却为何要走?”
陈酿深吸一口气,倒也坦然:
“我心里乱,不知如何见你。”
七娘一怔: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她不该依赖陈酿,她该做赵明诚与李清照的义女!真要如此对她说么?
陈酿缓了缓心神,方道:
“蓼蓼,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讲。”
见七娘安静下来,他接着道:
“昨日与你赵伯伯说起,他与李夫人对你很是喜爱。你们两家本是至交,他们想与你认个亲,也不知你意下如何?”
七娘闻言,蓦地一惊。心头猛一阵酸楚。
竟不想他会说这个!
她唰地一下站起身,神情恼怒,又带着股难以置信,只道:
“酿哥哥,你也说这个?”
也?看来,李清照与她提过了。
陈酿抿了抿干涩的唇,只道:
“这不好么?”
“这好么?”七娘直勾勾地逼问。
“盛世求富贵,乱世求安稳。”陈酿道,“这份安稳,我给不了你。”
七娘忽轻笑了一下:
“你我都不在一处了,我要这安稳有何用?要说安稳,埋在土里最安稳!”
“别胡说!”陈酿心下一抖。
七娘素来任性些,有时说话也没轻重,可也从未说过如此凌厉的话!
她隔着书案,倾身向前:
“你自以为是最好的安排,你永远都在替我安排!可曾问过我愿不愿?你说过,我不是谁的谢蓼,我可以做自己的主!”
陈酿深锁眉头,只道:
“你父亲将你托付于我,不是要你漂泊受苦的。”
“你欺负我。”七娘忽道,这回的声音却很平淡。
平淡中,却掩藏着难以捉摸的心绪。
何出此言?
陈酿望着她,心头莫名不安,只蹙眉不语。
“陈酿,”七娘直呼其名,气息不稳,眼角隐约闪着泪光,“你吃定了我不会逆你。你不过是欺负我,不过……是仗着我对你的情意,便不把我当回事。”
第七十八章 诉衷情近3
陈酿心头猛揪成一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从不知,她心中竟是如此想的。
一时相顾无言,四下静默。二人双双看着,不知时辰几何。
浣花在一旁看得很是尴尬。师徒二人如此相对,像什么样子。七娘还说了那样的话!左右是位世家娘子,张口便情意不情意的,她不羞么?
可偏偏七娘心中有气,浣花不敢说话也不敢妄动。她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只觉这氛围就要将自己逼疯!
“哐!”
窗外忽传来打更声。
只听打更人道:
“花浓叶瘦,莫贪风月。尚寝,亥时!”
七娘与陈酿皆猛地一惊。
闻着打更声渐远,七娘禁闭双唇,微微别过头去。
浣花试探地看了看他们,心下暗自舒一口气。亏得窗外打更人,破了这奇怪的氛围。
趁着更声还在,她方道:
“小娘子,该就寝了。且回吧!想来,陈先生亦要休息了。”
七娘闻声,身子微颤了一下。
她低垂着眸子,十分想逃离此处。偏偏,身子稳如磐石,竟连挪动半分也不能够。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
为何要将那番话脱口而出?
她觉着委屈,满心满意的委屈。一时,又想起表姐,想起绍玉,想起五哥,想起父母来。
忽一阵酸楚用上喉头鼻尖,七娘紧拽住桌角,眼圈已然挣得发红。
“小娘子,且回吧!”浣花伸手去拽她,又劝道,“过会子夫人该打发人来问了。若见小娘子又不睡,可不是该担心了么?”
是啊!该担心了!她未来的义母!
七娘心中明白,留在江宁,她会过得很好。如此乱世,她会比绝大多数人过得好很多。
可她不甘心!
陈酿,就是她的一颗不甘心!
“蓼蓼,”陈酿忽道,“我不是要丢下你。”
他有一次说了这句话。
七娘转过头看向他:
“可你这般想了。”
“我以为,”陈酿顿了顿,“那是为你好。”
七娘忽笑了笑,低声道: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许,你是觉着我不好吧?”
陈酿不答。
过了一阵子,他方道:
“我说过,不论何时,我皆不会丢下你。我也没有……不把你当回事。”
“把我当个孩子么?”七娘抬眼望着他,“还是,你的蠢笨学生?”
“蓼蓼!”他面带些薄怒,接着道。
七娘别过头去不理他。
陈酿叹了一口气,言语显得越发深沉:
“如今打仗呢!”
赵明诚好歹是个官,江宁府亦有府兵,护个小娘子总不是难事。
“我只身留在江宁,你便这样放心?”七娘又一番质问。
不放心又能如何呢?
理智告诉陈酿,江宁府,是比自己身边更安全的所在。
但是……
汴京未尝不是个前车之鉴。
汴京身为国都,重兵把守,岂不比江宁安稳?可最终,又是个什么下场呢?
七娘只身于此,他真的放心么?
还是,这不过是君子之道,不过是身为先生该为她做的抉择。
却并非,自己的本心?
陈酿扪心自问,不觉冒了一身的冷汗。
月色照下来,窗棂上两个人影便如此僵持着。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浣花是受够了,她焦躁不安地看着两人,直想寻个地缝钻进去。眼不见,心不烦。
而那二人,似乎早已忘了浣花的存在。
七娘站立许久,一双小足本就有些受不得。加之前阵子逃难,颇是奔波,这双秀足更是受苦受难了。
她一时不稳,微微一晃,陈酿忙伸手扶住。
七娘微颤,陈酿亦跟着微颤。
待她站稳,他便要缓缓撤了手。
七娘只当又会恢复方才的僵持。
谁知,陈酿却反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只将她托到自己身边。
七娘不及反应,他的变化,似乎也太快了些。
这一握,竟这般突如其来!
可陈酿自己知道,是太慢了。
想清楚一些事,或许只在顷刻间,可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日。
不知他心里经过了多少挣扎,经过了多少犹疑,才有了这盈盈一握。
他终是明白了!
他不放心!
也放不下!
若说从前,她不过是他的学生,是谢诜的托付,是自己的君子之道。
可一路行来,二人一同承担着颠沛流离,一同承担着国破家亡,还承担着彼此的喜怒哀乐。
明面看着,是陈酿一直带着七娘逃难。他照顾着她,替她百般周全。
危机时,舍身救她脱离险境;暂安时,厚着脸皮替她夜半觅食。
可唯有陈酿自己知道,她给了他太多的支撑。
每到绝境之时,只要想着身边还有个她,再难再险,也只得咬牙挺过来。
如此患难之情,早已刻进骨子里。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分开的?
七娘总说自己离不开他。
可他,又如何离得开七娘呢?
陈酿粗喘着气,许是离得太近,七娘似乎能听到他心口的起伏。
一下,又一下……
似案头的滴漏,一下,又一下……
不提防间,惹得她的心跳亦快起来。
七娘轻咬着唇,陈酿的眼神中,有与平日不同的东西。
紧张,炙热,还有些……衷情?
“蓼蓼。”陈酿的声音低沉又柔和,像寻常言语,却又与寻常不同。
他接着道:
“那个婚约,可还算数么?”
婚约!
他骤然提起,倒教七娘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什么意思?
他提起婚约,究竟是什么意思?
七娘瞪大了眼,半张着口。不觉间,面色霎时绯红。
陈酿道:
“你不能不明不白地跟着我。”
眼下,李清照与赵明诚二位长辈,是父母至交。便没有认亲这回事,七娘也实在没理由再跟着陈酿!
一个女学生的身份,总是没有说服力的!
那他适才的话,又是何意呢?
什么身份,才不算是不明不白?
七娘脑中乱成一团麻,只一味地深呼吸,却无法思考。
她本是极聪明的,偏偏想用脑子的时候,却怎么也用不上!
她紧张,气恼,羞怯,百般神情,尽揉在脸上,着实奇怪。
这可比一片策论,一首诗词难多了!
陈酿见她不言语,又强调道:
“我是说,你父亲许下的婚约。那个我拒你一回,你又拒我一回的婚约,可还作数么?”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只兴奋地颤抖着双唇。
可这句话,会是她听错了么?或许,这就是一场梦?
七娘直直盯着陈酿,轻声细语的。即便是梦,她也不愿惊醒。
只听她道:
“酿哥哥,你……你再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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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如梦令1
七娘迷迷糊糊地唤着陈酿的名字,眉头蹙成一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娘子,小娘子!”
隐约闻着浣花的声音,七娘只觉有人在推她的肩。
“小娘子,”浣花又唤道,“你醒一醒,陈先生回来了。”
七娘猛地一怔,霎时睁开眼。
她一时反应不及,只朝四下瞧来。
这是陈酿的内室,案前还有她吃空的点心盒子。笔墨俱在,笺纸俨然。
窗前几竿修竹,映上窗棂,忽闻得屋外“哐”地一声锣响。
“花浓叶瘦,莫贪风月。尚寝,亥时!”
打更人缓步行过。
原来,这才是亥时了!
那方才的一切,竟是个梦么?
如此真实,那些话还犹言在耳,怎能说是一个梦呢?
她,还没听到酿哥哥的回答呢……
七娘有些惊愕,只呆愣愣地望着前方,不知所措。
“适才囫囵说话,也听不清来,可是做梦了?”
七娘闻声,心下猛地一紧。
她似受了惊吓,忽地回头,正是陈酿在说话。
只见他置了张椅子在书案前,与她并排而坐,手中还握着笔,有一搭没一搭地誊抄文章。
七娘微微一颤,直低下头,面色的红早已延到了耳根。
呸!
七娘心道,很是懊恼。
自己做的是什么怪梦来?也太不体面了!这等淫思,岂是以为世家小娘子该念想的?
她又羞又恼,身子一扭,只觉肩头滑落了什么东西,霎时背脊一凉。
陈酿见她神色奇怪,只摇头笑笑。
七娘一向心思古怪,谁知她这会子又想些什么?
他捡起滑落的薄绸衫子,兀自替她披上,只微斥道:
“昨夜不好好睡,这会子又来打盹!”
七娘肩头一紧,觉得他指尖的温度,直要将自己烧融化了!
她半抬眼皮,看了眼陈酿,声音柔弱又委屈。
只听她道:
“昨夜……”
还未说罢,七娘忽看到了案上空空如也的点心盒子。
她猛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所为何来!
她振了振精神,遂道:
“昨夜,酿哥哥分明回来了,却为何不来?这是证据!”
七娘指着点心盒子。
陈酿看了一眼,戏谑道:
“哟!都吃光了啊!”
七娘一怔,这句话,好生熟悉!
不正是方才梦里的话么?
霎时间,七娘的心跳得很快。人说梦想成真,今夜,便要成真么?
她深吸几口气,极力回忆着梦里的句子。
因着急切,难免高声些。
她方道:
“吃不得么?我就是要吃!偏在你书案上吃!我还边写字边吃呢!”
陈酿一愣,她哪来的火气?
说罢,她又在案前四处翻找,看有没有被点心残渣弄脏的文章。
陈酿只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你寻什么呢?我帮你?”
七娘不理他,翻了半刻,也没寻着。那些文章横平竖直,黑白分明,干净着呢!
她只不满地垂下头。
原来,还是与梦中不同啊!
“蓼蓼,”陈酿有些担心,“你这是怎么了?”
七娘咬着唇,看他一眼,又摇了摇头。
陈酿只当她为昨夜失约而生气,遂道:
“昨夜,本是想去寻你的。只是,赵大人提了件事,我心里有些乱。”
这句话,似乎也是梦里的!
七娘又来了精神,只屏住呼吸望着陈酿。
不过,这一回,她却不再像梦里一般与他争吵。
七娘方正色道:
“你为何而乱?”
陈酿沉吟一阵,道:
“事关你的,故而,有些乱。”
七娘心下一紧:
“我知道,你所言何事。李婶婶昨日便与我提过。”
陈酿微惊,转而又恢复了往日的深沉。有些情绪,只隐在神情之后,不为人所知。
他抬眼,见浣花还在,只满眼好奇地看着他们。
陈酿方道:
“浣花,你先下去吧!我与小娘子有话要说。”
浣花有些犹疑,看看陈酿,又看看七娘。纵是师徒,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不大好的。
可这对师徒,一同逃难南下,总与旁人不同!
浣花只站着不敢动,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七娘白她一眼,方道:
“你且去吧!”
浣花有些尴尬,二位都这样说了,她也只得退下。
见她去了,陈酿方道:
“蓼蓼,你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七娘一愣,她怎么想的,难道他不知么?
七娘遂道:
“酿哥哥,你又是如何想的呢?”
她如此直愣愣地问,陈酿倒惊了一瞬。
他默了半晌,方道:
“我想了一整日。从前,我总以为你应该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你应该留在江宁。有人照顾,有人伺候,像在汴京时一般。”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
“可你是你自己的谢蓼,总不能我觉着怎样好,便一味地劝着你做。你已及笄了,是位成年的小娘子,这些事,自然你自己说了算。”
七娘一怔,这些话,又与梦中不同了,却依旧教她心潮澎湃。
她遂问道:
“那酿哥哥心里,希望我留下来么?”
陈酿叹了一声,这便是他心头最沉重的疑问了。
当初带她拜访赵明诚,不就是希望她习惯江宁的顺遂日子么?
他忽起身,踱步至窗前,只道:
“若这是一片策论,多方分析,你留下,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可这不是策论!”七娘急切道。
人生不是策论,人心亦不是策论。
陈酿方道:
“你说得对,这不是策论。我有私心,我放不下。”
七娘望着他。窗间月光清冷,映上他侧颜的轮廓,温润又俊逸。
他的私心,是她么?
他放不下她么?
“所以,”陈酿又道,“是去是留,你自己选。”
话及此处,七娘忽笑了。
这一切,与梦中不同,却又比梦中更好。
那样顺其自然,那样不加矫饰,便如月色一般清朗。真心而对,坦然视之,这样就很好。
她方道:
“酿哥哥,我也有私心,我也放不下啊!”
闻听此语,陈酿亦笑了笑。
二人同吃同住,经年有余,患难与共,又岂是容易放下的?
陈酿心里始终记得,他要竭力护她周全。他答应过,是要带她回汴京的。
七娘又暗自偷笑一回,自语道:
“我还以为,酿哥哥又要丢下我了呢!”
她声音虽轻,夜里寂静,陈酿却也闻着了。
他方行过去,只朝她眉间轻敲一记:
“又嘟哝什么呢?我说过,不论何时,皆不会丢下你的!”
七娘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再不说什么。
自然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二人虽已释然,可于李清照、赵明诚那里,又该如何解释呢?
他们这等热忱,岂不该寒心了?
第八十章 如梦令2
七娘与陈酿商量一番,次日,便去与赵明诚夫妇辞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有些不忍,可这样的事,越拖越麻烦,倒不如说清楚了,也省得人家亲情错付。
李清照很是焦虑,一味挽留,却还是让赵明诚劝住了。
时至夜里,夫妻二人一面研究新得的金石,一面说起白日之事。
李清照遂埋怨道:
“你好歹也是人家的长辈,也不好生劝一回!我是真心喜欢那孩子,舍不得呢!”
赵明诚将灯火移近了些,道:
“她父亲与我本是至交,若能照拂于她,我自是义不容辞的。只是,如今是人家不愿,咱们又如何好强留呢?”
“你这话不对!”李清照夺过他的金石,收在一旁,又道,“那陈酿不过是七娘的先生!七娘一位清清白白的小娘子,怎好长日跟着他呢?不明不白的,岂不惹人闲话?枉你读了那么些年的圣贤书,却又由着他们去!”
赵明诚笑了笑:
“从前我上你家去,我记得,有人还隔着青梅树偷瞧呢!那时却不怕闲话来!”
李清照少时曾有词《点绛唇》云:“见客入来,袜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那时尽是少女情怀,又哪管的什么世俗言论?
她一时想起,蓦地有些脸红,只道:
“那又不同!”
“有何不同了?”赵明诚笑道,“少女情思,难对人言,咱们又何不成全呢?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你这人!”李清照嗔道,“咱们俩是有婚约的,岂可同日而语?”
赵明诚摇摇头,故意卖关子:
“你怎知他们没有?”
“你这是何意?”李清照一脸惊讶,不明所以。
从前,谢诜在给赵明诚的信中,确实提及过欲将七娘许配之事。至于事情是否成了,就不得而知了。
听赵明诚解释罢了,李清照方道:
“原是有这层关系。难怪我觉着那两个孩子有些不对劲!”
“只是,”她又道,“到底二人还不曾成亲,就连那婚约是否成了,也还两说呢!此时放他们往扬州去,若陈酿的家人待七娘不好,可不是心疼死我了!”
思及此处,李清照都快急哭了。
当年赵明诚母亲在世之时,不就是百般嫌她,怨她一无所出么!
七娘哪受得那份苦啊?
她虽一路颠沛流离,可身边之人俱是真心待她。到底,还是不曾见识过人心的!
赵明诚有些哭笑不得,只劝道:
“这又是瞎操心了!酿儿那孩子待七娘如何,咱们也不是没见着?真有那一日,他自会护着七娘。再不济,还有咱们给七娘撑腰呢!却又担心什么?”
这样一说,李清照方才好些。
这些日子,因想着七娘要走,李清照是整夜整夜地睡不好。
白日里,七娘只陪着她,怕她伤心难过,也总是好言相劝。不时又拿着自己作注的文章请教,这才稍稍分得她的神。
分别的日子,转眼而至。
江宁的官渡人烟稀疏,许是因着下雨,小些的渡船皆不敢行。
渡口立着四人,杨柳依依,声声话别。
烟雨朦胧中,正像一首古旧的送别诗。
李清照身着鸦青薄绸褙子,下系一条橄榄绿幅裙,文雅又沉重,正如她此时心境。
她紧紧握着七娘的手,相顾无言,竟落下泪来。
七娘心下动容,只抬手替她抹了眼泪,劝道:
“李婶婶,你这样,七娘亦伤心呢!”
李清照拍了拍她的手,叹道:
“怎就非要走呢?这大雨的天,再多住些时日不好么?”
只怕再住些时日,她更是舍不得。
七娘又劝道:
“实在是酿哥哥兄嫂想得紧,一拖再拖,倒不好了。”
李清照看了陈酿一眼,心中微微不悦。
自己走就是了,偏还带着七娘!
她方道:
“婶婶知道劝不住你。只是,没了长辈在跟前,你可要兀自保重啊!有甚么不顺心的,只管与婶婶来信,婶婶接你回来就是了!”
七娘笑了笑,又偷瞧陈酿一眼,方道:
“婶婶放心,哪有人敢欺负我来?”
李清照轻抚的发髻,心下一阵刺痛。多好的孩子啊,容貌姣好,性情也清灵。
偏偏,没有做母女的缘分!
她轻叹一声,又教丫头捧了个布包来。
还不待她言语,七娘忙做推辞:
“婶婶,此前已说了,七娘不能要你们的馈赠!”
李清照摇摇头:
“这孩子!非要撇这样干净不成?你且看看是什么!”
七娘看了看四周之人,遂将布包打开。
原来,其中并非他物,而是几册书页。
李清照方道:
“你不是在整理文章么?我想这很好。这是我从前整理过的一些,如今赠你了。日后,只将这些一同成册。若成得一套《宋文大观》,也不枉这些日子我教你一番。”
七娘惊地说不出话。
李清照的这份礼物,是远胜于金玉之物的。她本是当世有名的才女,这些册子,可谓是一字千金。
不论于当下,或是于后世,皆是无价之宝,功在千秋!
七娘捧稳了这些书册,忽觉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重量。
沉甸甸的,长在心里的重量!
她正色望着李清照,只道:
“婶婶放心,七娘必定不负所托。”
一时间,七娘与陈酿遂上得船去。
赵明诚撑着油纸伞,与李清照并肩而立。
她半倚着丈夫的身子,一面挥手道:
“可要记得写信啊!”
渡船渐远,就着雨声,七娘已闻不见她的话了。她只看着李婶婶与赵伯伯的身影,在雨中渐渐模糊,直至不见。
因受了李清照的鼓舞,七娘更是笔耕不辍。船上闲来无事,她遂日日与陈酿作注校对。
时日长了,七娘只觉眼前的文章一篇比一篇有趣。竟丝毫没有从前的厌烦!
大抵,这就是圣人所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既解得其意,自然就更有趣了!
这一日,七娘正整理到一篇墓志铭,是一位大臣为自家长嫂所写。
七娘眼波一转,忽问道:
“不知酿哥哥的兄嫂,是怎样的呢?”
陈酿停下笔,朝船舱外看了看,扬州是越发近了。
想来,自己也许多年不曾见过兄嫂了。
他遂笑道:
“酿哥哥的大哥是位憨厚的生意人,嫂子亦是贤惠持家。待你见过,自然知了。”
七娘哦了一声,兀自想象了一回。
酿哥哥那样好的人,家人应也极好的吧!
她笑了笑,又看一眼陈酿。酿哥哥的家乡,应也是个极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