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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先生请赐教全文阅读

作者:沐清公子     小先生请赐教txt下载     小先生请赐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四章 扬州慢8

    邓容君躲在帘后听了半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初时听七娘问起自己,她还有些羞。此时见母亲犹疑着不应,她心下揪紧,又欲直直出去劝说。

    她脚步在门边摩擦,挣扎半晌,终究还是自打了帘子出来。

    邓容君只向门外行了几步,便行礼道:

    “母亲,依女儿看,二位小郎君心思奇巧,侠骨仗义。眼下咱们无奈逗留,不如依他们所言,试上一试,或可得渡河之法。”

    见邓容君忽而出来,众人皆是愣了愣。

    七娘方行上前去,作揖道:

    “邓姐姐睡醒了?”

    邓容君看了邓夫人一眼,知母亲是故意搪塞,遂向七娘含笑道:

    “有劳小郎君挂心。本也不曾睡稳,闻着声响,也就起来走走。不想,竟是恩人到访。”

    她行向邓夫人,端然立在母亲身后。荆钗布裙之下,只见得她行动有度,颇俱仪态。到底,还是存得分官家闺秀的气度。

    她又朝陈酿欠了欠身。七娘见着,心下猛一紧,忙趋步至陈酿身边坐下。

    邓容君倒不知七娘的心思,只当他是跟着自己过来,一时面色又有些红。

    她遂俯身向邓夫人耳语:

    “女儿自知母亲顾虑。不如,先听听他们的打算,再做定夺。若骤然回绝,一来不近人情,二来,未免失了个南渡的机会。”

    邓夫人看了看女儿,心中本也没什么主意。听她所言有理,遂只点头应下。

    陈酿与七娘相视一眼,已然定了心。母女二人既有犹疑,那便是说,二人手中真有开封府尹之物。

    至于肯不肯相借一用,凭着师徒二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自然不在话下。

    陈酿心中有了底,便将自己的打算尽说与那母女二人。

    邓夫人听罢,心下有些打鼓,只道:

    “开封府的物件,倒是有一个。是小儿留在老身这里的手令,其上有开封府印鉴。只是,小郎君的法子轻飘飘的,只怕那群歹人不会信来。”

    七娘方打边鼓道:

    “夫人此言差矣。那些人做的是违法乱纪的买卖,自然万般谨慎,偏要这举重若轻的才好!”

    这些话,自然是陈酿教她说的。

    然邓容君不知。她见七娘小小年纪,却颇识人心,心中自添了几分佩服。

    她遂附和道:

    “母亲,不如一试。纵然不成,也不过如眼下一般。”

    邓夫人忽举目四顾,只叹了口气。

    长日耗在此处也不是办法。况且,汴京已然落入金人之手,这方手令,除了留念,似乎也无甚用处。又不是金玉之物,人家也不至于诓骗了去!

    它若真能助母女二人渡河,才是不辜负了被俘北上的邓府尹。

    邓夫人此时倒有了决断。她心下一狠,遂让邓容君回内室取了开封府手令来。

    四人前往柳花渡之前,又向张婆子,和那老汉家中嘱咐一番。

    只说明日渡口,便会恢复从前的船价,让他们与村中众人讲,若要南下,只赶紧了。

    方近渡口,只见此处杨柳青翠,排排成阵。春水悠然自在,熏风暖软闲适。这等精致,又哪似南渡之心,匆匆不可耐也?

    七娘看向那排垂柳,忽而心有感慨,只自语道:

    “难怪唤作柳花渡,原是杨柳甚好。”

    陈酿闻声一怔,转头看向她。

    她说陈酿的计策是举重若轻,岂不知,这般境况,还能一解柳花意味,才是真正举重若轻之人。

    邓容君母女怯怯地跟在陈酿与七娘身后,心下紧张,也不说什么话。

    一路之上,七娘只以“祁莨”自称,如在太学时一般。又向邓家母女解释,说是陈酿的表弟。

    复行了一阵,只见渡口不远处人群围堵。四人定睛看去,不正是前几日的商人与秀才么?

    陈酿握了握揣在袖中的开封府手令,又转头向七娘嘱咐:

    “此处人多,你务必紧紧跟着我。”

    七娘正色又听话地点了点头。这种时候,不能让酿哥哥再操别的心了!这一岸的南渡之人,可尽仰仗着他们呢!

    如此想来,七娘只觉着重责在肩,心头蓦地生出一番使命感来!

    陈酿又向邓容君母女道:

    “夫人与小娘子,只在树下相待便是。一切,咱们依计行事。”

    说罢,他便牵起七娘,朝人群聚集处而去。邓容君母女相视一眼,携手目送他们,一时缓了缓呼吸,只看他们如何施计。

    七娘个头本就小,众人围观拥堵,自然注意不到他们。陈酿紧紧拽着她的手,生怕挤撒了。

    过了一阵,二人挤至前头,遂探头望去。原来,那两个骗子依旧在行买卖金玉的伎俩!不过,那日的秀才已然换作一位年轻少妇。

    陈酿故作不知,向一旁围观之人问道:

    “小哥,这是作甚?”

    那人朝商人与少妇那处看热闹,哪有功夫搭理陈酿?

    他头也不回,只敷衍道:

    “买卖物件凑渡河的银钱啊!”

    陈酿方点了点头。

    商人的余光扫视着周围,心头已然乐开了花。这一个个蠢蠢欲动之人,在他眼里,可都是大把大把的雪花纹银啊!

    陈酿与七娘相视一眼,兀自了然。

    七娘只装作凑热闹的模样,直往前挤。正此时,她故意推了陈酿一把,陈酿亦配合着朝前踉跄几步。

    这一踉跄,直撞上了商人。他故作不稳,手臂一挥,袖中一折页册蓦地落在商人怀中。

    那商人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看向怀中之物。

    陈酿也不教他多看,忙将册页夺回,收入袖中。

    只见陈酿一脸恼怒,又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商人。似乎,不愿让商人知晓那册页是何物。

    待他站稳,遂向七娘斥道:

    “怎么做事呢!咱们是来看热闹的么?”

    七娘只作委屈状,一味地点头哈腰:

    “大……小郎君,小人并非有意。”

    陈酿摆出一副傲慢神情,只不理他。罢了,又警惕地朝商人看一眼,便带着七娘远离人群而去。

    众人只道二人莫名其妙,懒得理会。

    而那商人,却兀自蹙了蹙眉。

    适才那折册页落入怀中,他虽未看得十分清楚,却也知是官家之物。

    他在此处行骗良久,所骗数额巨大。引起官府注意,是早晚的事。他自己心中也并非不明白,只是不想,来得这般快!

    商人心下谨慎,遂暗暗朝少妇使了个眼色。

    众人围堵,商人自然走不开。而少妇卖罢物件,却能跟上陈酿他们,一探究竟。

    陈酿带七娘行在前头,闻着身后隐有脚步声,只微微扬了扬嘴角。

    果然,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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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扬州慢9

    七娘装作谨慎模样,四下看了看,只向陈酿道:

    “小郎君,他们该不会瞧出来了吧?”

    陈酿没好气地瞥她一眼,又斥道:

    “你个小童,还好意思问!若非你推本官……人,那手令岂能滑落?”

    七娘面露难色,一味的屈身赔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是假意,她学得倒像。

    从前虽未有过这般行径,只是五郎身边的顺子,长日里这副模样。七娘见得多了,此时心中想着,自然信手拈来。

    她这个样子,着实可笑又可爱。陈酿心头早已暗笑过千百回,只面上依旧一副不耐烦的生气模样。

    他遂正色向七娘道:

    “但愿你不会坏事!否则,连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陈酿衣袂一甩,只负手快步行去。七娘一脸怂样,紧紧跟在后头。

    方至一株大树之下,只见邓容君母女一身粗布衣衫,端然而立。

    那少妇亦跟上去,在不远的树后藏身。她目光锐利,只一刻不移地盯着他们。

    陈酿上前恭敬行过一礼,七娘亦附和着行礼。

    陈酿遂道:

    “才听闻夫人来了,这等乔装,确是委屈夫人与小娘子了。夫人既至,敢是大人亦到了?”

    邓夫人如此前商量的一般,只道:

    “小儿手头上还有些事,教我母女先至此处落脚。待他整顿毕了,再一同渡河。”

    “说来,”邓夫人又道,“你查得如何了?”

    陈酿又作一揖,道:

    “下官才去看过,与大人所料无二。只是……”

    话及此处,他又瞪了七娘一眼:

    “这小子添了些乱。未免打草惊蛇,还请大人尽快赶来。”

    邓夫人点了点头:

    “我这就与人写封书信,想来,三五日也就到了。”

    她方说罢,陈酿忽四下扫了一圈,只压低了声音,道:

    “夫人,有甚么话,咱们回去说罢。此处人多眼杂,恐隔墙有耳。”

    邓夫人故作警觉状,应道:

    “还是你谨慎。”

    说罢,四人便一同离去。

    那躲在树后的少妇早已是一身冷汗。她双腿吓得发软,只倚在树边久久不能动弹。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教她看到了那折手令,听到了这番话。

    她缓缓舒了口气,心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们恐隔墙有耳,却不知树下亦有耳!

    少妇振了振精神,再不敢有所耽搁,直回了一处偏僻农舍。

    进得院中,只见商人、秀才、中年妇人、并着二位船夫头子,皆齐齐聚坐在一处。

    他们又是抖腿,又是擦汗,更有甚者,只不停地来回踱步。一院的焦急气氛,众人皆等得很是不耐烦。

    见着少妇身影,二位船夫忙迎上来,直直便问:

    “怎样?敢是官府的人?”

    少妇蹙了蹙眉,也不答话,只向商人行去,道:

    “哥,**不离十!”

    此话既出,座中之人无不慌神万分。唯有商人,静坐不动。

    他思索一阵,只道:

    “那几人来得突然,此前也未曾闻着风声,我总觉有些蹊跷。依你看,便无甚破绽么?”

    还不待少妇应答,只听秀才急道:

    “蹊跷?哥,久走夜路要撞鬼!官府做事,总比咱们谨慎!今日若非那小子跌了一下,只怕日后,咱们连如何死的亦不知晓!”

    二位船夫亦附和起来:

    “我们早就说过见好就收,见好就收!谁知你们偏不知足,这下好了,惹来恁大祸事!”

    中年妇人双手只作合十状,道:

    “阿弥陀佛,还好今日让你见了那官衙文书!这是老天保佑,要咱们尽早准备。可知这些年的香与烛,是没白烧的!”

    商人转头看向中年妇人,一时沉吟不语。

    默了半晌,他又向少妇道:

    “你将所见细细说来。”

    少妇自然依他所言,将适才偷听到的,一字不落地复述。

    听她言语,众人更加坐立不安,皆催着商人想法子。

    秀才只道:

    “哥,你不是也说么,那手令之上,有开封府的印鉴,必是真的。眼下逃命之际,你怎的却没了主意?”

    二位船夫霎时一惊,再等不得,只向商人质问道:

    “逃命?怎的还性命攸关了!不是说就算东窗事发,也不过一介欺诈小罪么?关上几年也就放出来了。怎么,敢是你骗老子的!”

    见商人依旧不语,二人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抡起铁拳便要捶!

    少妇忙张开双臂,挡在商人身前,高声斥道:

    “官府还没来人呢!咱们自己先乱了不成?”

    二位船夫见她是个女人,遂收了手,只道:

    “咱们不管!甚么也别说了,就此一拍两散罢!金人还没打过来,别先被朝廷弄死了!”

    说罢,二人卷起袖子,大步而去。

    商人拂开少妇,这才开口:

    “他们这一撤,明日必会恢复船价。”

    秀才心中着急,只道:

    “我的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船价呢?”

    他话才出口,霎时又愣了愣。

    只见少妇瞥他一眼,道:

    “想明白了?既恢复了船价,众人南渡,人证物证俱无。便是官府来人,又查甚么来?”

    秀才这才舒了一口气,庆幸着自己小命可保。

    商人遂向少妇道:

    “也罢!听你所言,那人自称‘下官’,行动又很是谨慎,还怕说漏了嘴,以‘本官人’掩饰‘本官’。如此细枝末节,面面俱到,十有**是真的。况且,那折手令,总是做不得假。”

    他叹了口气,又道:

    “船夫的钱已然分过,咱们也分一分,就此散了罢!”

    众人自然乐得如此。分过钱,也都紧忙着四散奔逃。唯有那少妇留了下来,久久不愿离去。

    只听她道:

    “哥!自干这件事起,咱们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论你去何处,是生是死,我都跟定你了!”

    商人闻言,忽抬起头看着她,只猛一拍大腿:

    “好女子!既如此,与我一同北上罢!”

    “北上?”少妇不解,“北边金人作祟,怎生敢去?”

    商人笑笑不答,只说他自有办法。少妇虽不明白,却也不曾多问,只将他当作依靠,自有一番信任。

    商人自是知晓,从前的开封府尹已然被俘北上。只是如今出了这手令,也不知是新官上任,还是那小子有意行骗?

    只是,不论真假,那些船夫是经不起吓的。他们一掣肘,这盘棋也就崩了!

    商人暗自感叹,心下自有不杆。

    他又思及适才撞他之人。若真是行骗,这手段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自然是极高明的。

    商人心中一抖,只怕日后与那人,还有一番斗智斗勇!

第三十六章 扬州慢10

    次日一早,柳花渡口依旧人山人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众人拥挤着登船,比之往日更甚。

    奇怪的是,一切果如陈酿所言。船价一夜之间大降,船夫们待人的态度亦好了许多。从前,他们只怕船上装多了人,今日却一味地硬塞!

    张婆子与老汉一家皆背着包袱行李,满脸的不知所措,在人群拥推下,也亦步亦趋上得船来。

    七娘跟着陈酿,立在船头,思及昨日之事,只觉恍然似梦。

    几人不过故意露出些端倪,那群骗子也太不经吓了!好歹也是有千金行骗的胆量,怎的一纸不知真假的文书,就唬得人落荒而逃?

    七娘看向陈酿,自昨日事毕,他倒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她知道,陈酿心中定有别的思虑。

    七娘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袂,问道:

    “酿哥哥,你说,咱们不过蜻蜓点水的一计,怎的就成了?我有些想不过来。”

    陈酿侧头看着她,只含笑道:

    “人心便是如此,要他自己生出的疑虑,才能越想越疑。咱们若露太多,反倒显得刻意。”

    七娘仔细听他说话,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酿哥哥的话,虽也不错,但七娘总觉着有些太容易了!

    渡船在河面游走,与柳花渡渐行渐远。船头的风越发大了,却依旧温和暖软。

    七娘微蹙眉头,还在兀自思索。忽一阵风过,只将她的束发带吹起。

    陈酿笑了笑,伸手替她理过一回,只道:

    “且莫多思了。你看,眼前春波粼粼,正好赏玩一番。不如,蓼蓼赋诗一首?”

    七娘一愣,忙仰面望着陈酿。才过了渡河这一劫,他怎的又端出先生的架子,向她要功课呢?

    七娘撇了撇嘴,只道不依:

    “说什么春波粼粼,夏日还苍苍,冬日还茫茫呢!酿哥哥不过是想诓我赋诗,继而嘲笑教训于我。蓼蓼才不上当呢!”

    她背过身去,转而一笑,又道:

    “我不似那几个胆小的骗子,酿哥哥一句话,便入你的套来!”

    说罢,七娘遂倚在船头,手指绞着腰间绳绦,不时抬头看看陈酿。

    陈酿忍俊不禁,只由着她任性。

    若在从前,她这副情态,自是日日可见。可眼下,经了那等变故,这般的谢七娘,已是太难得了。

    他一时有些不忍看她,只转回头,目光随春水流连到很远的地方。

    其实,七娘方才的对昨日之事的疑问,并非空穴来风。她已有所感知,只想不透彻。所谓疑人自疑,不过是陈酿敷衍的说辞。

    有些话,他不愿说与她听。有些事,他亦不愿她多费心忧思。

    那个骗局,看似环环相扣,无甚破绽,实则关窍在船夫。

    一旦船夫吓退了,整个骗局也就荡然无存。不论商人一伙如何花言巧语,南渡之人总是为着坐船。

    故而,陈酿举重若轻的计策,吓的本不是商人一伙,而是船夫。

    那些船夫,从前本是贫贱之人。他们的心思,能赚一贯是一贯,自不会提着脑袋来卖命。吓撤他们,也并不难。

    但对于商人一伙,陈酿却存着些疑虑。

    能行这等骗术的,无不是利欲熏心之辈,又岂会如此容易,便舍弃这经营许久的“生意”?

    那少妇去后,怎的也需再派人来打探一番!

    陈酿本已想好,若是夜里来人听墙根,该说些什么话。谁知,他与七娘等至四更天,却依旧不见半个人影。

    此一怪也!

    二来,铺了这样大的盘,骗得千金之数,绝非几个江湖小骗能做到!要么勾结了官府,要么,是背后有不小的势力。

    若真如此,他们自不必怕开封府的手令。在船夫打算恢复船价之时,他们必会盘桓几日,以作游说。

    故而,陈酿同村里人嘱咐,要紧赶着南渡。这是防着他们反应过来,再次高涨船价。

    可今晨才至柳花渡,陈酿便仔细瞧了。莫说盘桓,那伙人不知何时逃窜,竟然俱不见了踪影。

    此二怪也!

    思及此处,陈酿只沉沉叹了口气。

    自然,这件事还有另一种可能。

    正是他不愿说与七娘知晓,却又不得不为之费神的可能。

    这行骗之人,或许与金人有关!

    至于是金人细作,或是有甚利益牵扯,便不得而知了。

    如此看来,他们这般行事,并非为了钱财,故才舍弃得如此干脆。又因与金人暗中牵扯,他们自不愿同官府有甚关联。

    故而,见着开封府的手令,为谨慎计,不论真假,皆当避上一避。

    陈酿又深吸一口气,若真是金人,此事便麻烦了!

    他们在此处有人,别处未必没有!

    不多时,只怕随着船价高涨,各渡口的物价亦跟着上涨。

    况且,因着此事,财富积少成多,金银大量流入金人手中。

    到那时,不必兵戎相见,仅以行商之术,便能扰乱大宋经济,逼得宋廷做出更多妥协!

    着实,是太高明了!

    陈酿倒吸一口凉气,背脊忽而一身冷汗。

    金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可怕!

    他心中暗自思忖,待到了应天府,定要想法子上疏。否则,待金人做大,那才真个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旁的七娘见陈酿久不言语,神色亦有些僵硬。

    她行上前去,遂道:

    “酿哥哥,可是身子不适?”

    被她一唤,陈酿方才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向七娘,只见她目光清澈,似乎还是个没有心事的孩子。

    他一时心下感慨,这样就很好。她纵然懵懂无知,也好过日日沉浸在国破家亡的忧思里。

    陈酿缓了缓心神,方道:

    “没事,不过是渡口有些凉。蓼蓼冷么?”

    七娘含笑着摇了摇头,遂道:

    “那咱们进船舱里吧!”

    陈酿点了一下头。进船舱也好,总是不该看这一泓春水的。

    偏到此时,他方才明白,李后主那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怎样的分量!

    二人相护搀扶,正转回身子,却见邓容君打了帘子出来。

    她一手扶着粗布帘子,蛮腰半弯,只亭亭立在船舱口上。

    初见时的羞怯,已褪去不少。昨日一同施计,一同想法子渡河,她心下对兄弟二人亦多了分亲近之感。

    尤其七娘,不似陈酿又冷又闷,自然更得小娘子欢心。

    邓容君朝他们微微一笑,遂唤道:

    “陈郎君,祁郎君,母亲在舱内背了饼,且请一同用饭吧!”

    陈酿与七娘闻声,已然觉着饥肠辘辘。二人相视一笑,方随她入了船舱。

第三十七章 木兰花1

    几人进得船舱,只见邓夫人已然捧着几张热气腾腾的炊饼,笑得很是慈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经了昨日之事,她待眼前的兄弟二人,早不似先前那般防备。

    且不说一表人才的陈酿,便是那位娘里娘气的小祁莨,亦变得可爱俏皮起来。

    邓夫人想着,几人萍水相逢,她身为长辈,在日常起居上总该多照拂着兄弟二人。

    况且,那兄弟二人于自家母女两次施恩。在这兀自苟全的乱世,到底太难得了!

    邓夫人遂微笑着唤道:

    “孩子们,折腾一早了,都饿了吧?”

    七娘双手掩上自己的肚子,看了看邓夫人,又看了看陈酿与邓容君,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邓容君见她腼腆,遂上前去,递了张炊饼与她,又含笑道:

    “祁郎,且用吧!”

    七娘伸手接过,道了一回谢,便随着众人一同在舱内坐下。

    陈酿亦拿起一张饼,只道:

    “不想在行船之中,还有热食可用,难为邓夫人了。我兄弟二人在此谢过。”

    邓夫人见他颇是有礼,客气之中,却没有拒人千里的生疏,很是受用。

    她遂笑道:

    “不打紧,不过是同小船工借了火,烘过一回,不费什么力的。”

    她虽如此说,可座中之人谁不知晓她的身份?堂堂开封府尹的母亲,大宋钦封的命妇,竟沦落到自己动手烘饼的地步!

    着实,太让人感慨万分了!

    邓夫人经了这些事,自己的心态倒比旁人更加平和。左右,这般日子只需忍得一时,待回襄阳也就好了。

    她家在襄阳还有土地产业,总不至一朝落败,便翻不起身。

    只是,那被俘北上的儿子……哎!不提也罢!

    邓夫人忽有些莫名的难过,却又有些意外的庆幸。所幸,老天还给她留了个女儿。

    不过,没了为官兄长的庇护,日后她若嫁至别处,也总叫人放心不下。

    邓夫人悄然叹了一声,正要拿水吃,忽地抬头,见了正吃饼的兄弟二人。

    她心下猛一个激灵,忽生出一番盘算。

    邓夫人自取了一碗水,递与陈酿,看着和和气气的,只问道:

    “陈小郎君,说来,你们自汴京逃出,家中可还有人?”

    陈酿维护着七娘的身份,也不好多说,只敷衍道:

    “唯有兄嫂二人尚在扬州。此番正是先往应天府,再转至扬州去。”

    邓夫人听闻这话,心头有了底。

    兄嫂再亲,总不能跟一辈子的。陈酿这等才学,他自己不也得成家立业来?

    邓夫人又问:

    “还未曾请教,府上是在何处高就?”

    陈酿遂道:

    “不过做些酒肆营生,夫人见笑了。”

    邓夫人心头一沉,不料竟是商人之子!难怪,他对昨日那经商行骗的手段,看得如此明白。

    不过,眼下的境况,又哪里由得她们计较身份门第?

    座中俱是亡国之民,落魄之众,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邓夫人又将陈酿上下打量一番。商人之子也好,若门第太高,只怕此事难成。

    她神情越发慈爱,对着陈酿,只像对着自家孩子。

    七娘一面吃饼,一面看着他们。邓夫人确是比此前诚挚了许多,尤其待陈酿,更是好得有些刻意。

    那般示好的模样,七娘只觉熟悉万分。五哥还未成亲时,汴京的夫人们便是如此看他的!

    思及此处,方才还饥肠辘辘的七娘,只道有些食不下咽。

    陈酿饮过一口水,见她一副停杯投箸不能食的模样,心下奇怪,遂问:

    “怎的不吃了?适才不是还喊饿么?”

    七娘看他一眼,忽也有些不想理他,只兀自纠结着自己的心事。

    邓夫人看着她笑了笑,只道:

    “小祁莨,你可去过襄阳么?”

    七娘闻声,看向邓夫人,只觉她笑得不怀好意。她遂兀自摇了摇头。

    邓夫人方接着道:

    “襄阳可有趣着呢!你若有心,不如让你哥哥带着你,去我们襄阳住些日子,可好?”

    七娘心下一紧,怎的还要拐酿哥哥去襄阳?

    她撅了撅嘴,只冷言道:

    “不好!我们扬州更有趣些!”

    邓夫人一时有些讪讪。这小祁莨,瞧着也十五六的年纪了,怎的说出的话任性骄纵,还与孩子一般!

    当真与他那姓陈的表兄没得比!

    陈酿也不知七娘闹什么脾气,只微微斥道:

    “祁莨,怎么同长辈说话呢!邓夫人不过与你说笑来!”

    七娘也不看陈酿,只别过头去,心中早将他骂了千遍万遍!

    傻酿哥哥,笨酿哥哥,蠢酿哥哥!那邓夫人分明是打你的主意,偏你自己浑然不觉!

    邓夫人只当七娘孩童心性,自不与她计较,转而向陈酿道:

    “孩子思念故乡,也是常事。不过,老身却并未说笑,是诚心邀你们来襄阳住一阵子呢!”

    七娘拿余光看着邓夫人。住一阵子?只怕住下便不让酿哥哥走了!

    陈酿笑了笑,方行礼道:

    “夫人盛情,原不该推辞。只是家中还有许多事要办,不得不拂了夫人的美意。”

    他这话倒说得高明,“美意”二字一语双关,只是七娘正气头上,却不曾领会。

    邓夫人自然听懂了。

    不过,她只道陈酿是对自己的家境有所误会,方才推辞。毕竟,乱世之中,谁也不愿带两个拖油瓶。

    邓夫人遂接着道:

    “襄阳邓氏虽非大富大贵之家,总还有薄田千顷,屋舍数里。想来,二位小郎君若临寒舍,也必不至委屈。”

    话及此处,已说得太过露骨了。座中皆是断文识字之人,哪个不明白其中深意?

    邓夫人如今无儿傍身,又舍不得唯一的宝贝女儿,这才想了个招赘的法子!

    想来,陈酿一表人才,也不算委屈她女儿。况且,此人才思敏捷,又是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来日金榜题名也未可知。

    眼下,她母女二人空有产业,却无所倚仗经营;而那兄弟二人,也没个可靠亲戚投奔。

    如此想来,招赘陈酿,岂不是一拍即合,两全其美之事?

    七娘听邓夫人言语,只鼓着腮帮兀自生气。

    陈酿心下只觉好笑,正待推辞,却见邓容君蓦地站了起来。

    她面上又是怒色又是羞色,看上去很是奇怪。邓夫人自打着如意算盘,却忘了,此间还有个邓容君呢!

    当着小娘子的面说这些事,总是让人难堪的。邓夫人也是一时情急,不曾顾及这层礼数。

    只见邓容君轻咬着下唇,眉头蹙得很紧。她默了半晌,一语不发,直直出了船舱。

第三十八章 木兰花2

    望着邓容君负起而出,座中三人皆是一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邓夫人本是为母女二人的前程着急,这才无所避讳地说了出来。谁知邓容君心性烈,听不得那些话,面上自是挂不住。

    邓夫人望着女儿的背影,连连叹气,只道:

    “这孩子,都已是眼下的境况,又拧什么拧呢?且还顾着那些体面呢!”

    陈酿沉吟一阵,替邓夫人倒了一碗水,含笑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夫人为小娘子算计周全,自是不错。只是世间之事,多不是周全而来。夫人一心为小娘子好,既然有屋有田,衣食无忧,也当避祸而居,先宽些心才是。”

    邓夫人听陈酿这般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他的话很聪明,既未说破,留得邓夫人的体面,又于词句之间,自做一番拒绝。

    邓夫人只得暂且作罢。左右,行船至应天府还有几日,她自可以先稳住女儿,再徐徐图之。

    七娘对邓夫人本就说不上喜欢,自她开始明里暗里打陈酿的主意,七娘更是心头不快。

    不过,见邓容君方才的行径,倒像是位极有主张的小娘子。与她母亲,却不像是一丘之貉!

    七娘心中蓦地生了几分好感。

    她朝船舱外瞧了一眼,又转头朝陈酿道:

    “酿哥哥,我去看看邓姐姐。”

    此话既出,陈酿还不及嘱咐她当心,却是邓夫人慌了神。

    七娘在她眼里,到底是个小郎君,如何能与邓容君独处?

    “小郎君留步,”邓夫人阻止道,“老身去看就是。”

    七娘只觉她莫名其妙,心中已然生了芥蒂,才不听来。

    她打量了邓夫人几眼,又忽见自己身上的长袍皂靴,才知这位母亲为何着急。

    七娘又狡黠地笑了笑。她一面朝船舱外去,一面回头道:

    “夫人,我还是不及弱冠的孩子呢!”

    闻得此话,邓夫人一时吃瘪。七娘这样一说,倒显得邓夫人疑心过重,小家子气。

    陈酿憋笑地看了七娘一眼,只朝她摆摆手,又嘱咐道:

    “就站在口上,我目之所及之处,不许走远!”

    七娘负手回身,含笑着点了点头,这才去了。

    从前在谢府时,七娘总嫌陈酿唠叨。不知何时起,她倒越发爱听他柔声的嘱咐了。

    似乎,有了那样的嘱咐,便是证明,他对她的在意。

    出得船舱,暖风徐徐依旧。只见白帆高扬,水波粼粼悠然。

    岸头的杨柳俨然一抹嫩绿烟霞,如梦如幻,渐行渐远。

    这一切,尤似汴京的景,汴京的年华,自渡河那刻起,便再不与人相关了。

    七娘打起帘子,好叫自己一直在陈酿的视线之内。她很听他的话,一向如此。

    邓容君长七娘一、二岁的年纪,却已是长成的女儿家。总不似七娘,个头虽长,却稚气未脱。

    她亭亭立在船头,一身半旧粗布衣裙,楚腰纤细得弱不禁风,只一味地望向汴京的方向。

    七娘想,自己若真是位小郎君,是极愿意护着这样的女子的。

    她立直了背脊,装作有担当的男子模样,不再唤邓容君姐姐。

    只见七娘作揖道:

    “邓小娘子。”

    邓容君闻声一颤,半回过头,又侧身行了一礼。

    她面色有些发红,只低头道:

    “祁郎,怎的也出来了?”

    七娘行至她身边站立,虽是男子装束,却不及邓容君高。这般看上去,便有些奇怪了。

    七娘遂道:

    “见小娘子气冲冲地出来,敢是有心事?”

    她心道:自己亦是一般年纪的小娘子。邓容君为着方才之事,不论是羞愤,或是恼然,自己或许能为之化解一二。

    邓容君闻言,却是一怔,手指只不停地在袖中打卷。

    适才之事,本是母亲唐突,她心中过意不去,只道:

    “祁郎,母亲适才的话,并非有意,你……你莫要上心。连日逃难,她难免心力不济,有些糊涂。”

    邓容君只道七娘方才生气,是为着母亲“入赘”的念头。毕竟,体面些的人家,也断不会有这等事。

    其实,她哪知七娘的别捏呢?

    七娘只道她无心陈酿,亦无心招赘,又怕母命难为,方才作出这个模样。

    七娘遂好言道:

    “小娘子诚然不必担忧,我哥哥不是趁人之危的人。”

    邓容君听她言语,颇有君子之风。趁人之危四字,说来是为人不齿,可真临到头,又有几人不会趁人之危呢?

    何况,是送上门的趁人之危!

    她又朝七娘行过一礼,只道:

    “祁郎与陈郎皆是君子,小女子心下很是敬佩。”

    七娘亦回了一礼,举目之时,恰与邓容君四目相对。七娘的神色淡然温润,澄澈又干净,是足以教人信任的。

    邓容君方顿了顿,又犹疑了半晌,似心有所思。

    一闪念间,只听她脱口而出:

    “不过,我虽不愿母亲那样唐突,可心中,是愿意祁郎来襄阳的。”

    她说话之时一脸正色,这会子,倒不见什么男女大妨的羞怯。

    大抵,于她心中,自有一番思无邪。

    可没过半刻,邓容君骤然回神,面色却转作微微的慌乱。

    方才怎的不提防地说了那话!

    敢是祁莨的眼神蛊惑,直将人的魂勾了去,教人胡言乱语来?

    七娘愣了愣,见她一会子正色,一会子慌神,只道莫名其妙。

    一时间,却还不曾参透她言下之意,只当邓容君是寻常客气,邀自己往襄阳游玩。

    七娘自是放宽心。只要母女二人不打酿哥哥的主意,襄阳也并非去不得!

    她一时起了好奇之心,遂问道:

    “襄阳的风物,是怎样的呢?与汴京,应是大不相同吧?若有机缘,真应去看一看的。究竟是怎样的风土,养出了小娘子这般不拘母命,自有主张的人物!”

    七娘这一问,邓容君霎时面色绯红。

    祁莨这是,有意去襄阳,有意……

    她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只怕管不住自己的神情,未免人前失仪。

    尤其,是在祁莨面前。

    邓容君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呼吸,待缓过一阵,她方道:

    “祁郎既有此心,自当说与你哥哥。又何须,试探于我?”

    所谓长兄如父,提亲之事,自当是兄长一手操办。

    七娘听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只堆了满脸的不解神色。

    试探?自己试探她什么来了?

    莫不是,邓容君已瞧出了自己对陈酿的心思,知她此番前来,是试探邓容君是否有意于陈酿?

    七娘一时也有些慌神,只颤颤道:

    “我……我回船舱去。我的事,我自会言说。有……有劳小娘子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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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木兰花3

    见七娘有些慌乱地离去,邓容君只道是祁郎兴奋过了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目送七娘进去,只回身掩面一笑。

    邓容君未必不明白,其实,母亲那样的念头是极周到的。

    只是,若非陈酿,而是祁莨,想来,她也不会兀自任性地跑出来。

    时至夜里,白日的喧闹谈天之声已渐渐不闻。只听得波涛拍打着船舷,不急不缓,一声又一声。

    天上疏星几点,盈盈可爱,洒下清润的光,微弱又皎洁。

    时辰已深,众人皆备着入睡。

    船舱俨然一座大通铺,被心照不宣地一分为二。中间随意挂了条布帘遮挡,一头是娘子夫人们,一头则是郎君汉子之类。

    邓容君自然与母亲依偎在一处。而七娘这般境况,却着实尴尬了些。

    好在陈酿周到,在上船之时,已忙占了个靠边的铺位。

    如此一来,七娘一头是陈酿,而另一头,不过是船舱木墙,自不必担心被旁人挨着碰着。

    七娘侧身蜷在一角,一张小脸正与陈酿相对。

    虽说船舱之中,是人挤人地排排睡过去,可陈酿却尽力为七娘留出更宽的空间。

    即便如此,二人依旧靠得很近。面面相对,近在咫尺,这在从前是不曾有的。

    “酿哥哥。”七娘轻声唤,因怕吵着旁人,她只是用气声。

    陈酿“嗯”了一声,七娘遂接着道:

    “你挤得那样过去,可还能睡么?”

    陈酿微微笑了笑,只道:

    “不妨事,我睡眠本就少,胡乱养养神也就是了。”

    他虽如此说,可七娘心下明白,他是为着她。为着她的体面骄矜,为着让她睡得更安稳些。

    七娘忽觉有些过意不去,可心头还添了些莫名的小愉悦。

    她只垂下眸子,不去看陈酿。便好似心头蒙了一层星辉,熠熠生光,却是温润而不张扬的。

    陈酿见她无心睡眠,遂与她闲聊起来。这孩子,聊累了,也就知道困了。

    他方问道:

    “说来,白日里你去安抚邓小娘子,都说了些什么?我见她回来时红光满面的,似乎在为什么事而期待。”

    思及邓容君的样子,七娘只觉她很是奇怪。尤其对着自己时,她的眼神,她的言语,七娘总是开不大懂。

    七娘遂道:

    “说来,我也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我不过胡乱说了两句,她便兴奋不已,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她思索半晌,又道:

    “不如,酿哥哥与我解析解析?”

    陈酿点了一下头:

    “你自说来就是,我亦好奇得很。”

    七娘尽力回想着白日的场景,一句又一句,几乎一字不差地告诉了陈酿。

    陈酿听罢,只愣在那处久久不能言语。

    原来,邓容君负气而出,并非为着自己的主张,而是为着七娘!

    这般奇事,骤然遇着,直能教人惊掉下巴!

    偏七娘心思单纯,对邓容君的心事还浑然不知。她把去襄阳的话讲出来,可不是惹人误会么?

    陈酿只道七娘惹了风流债,一面憋笑,一面道:

    “小祁莨,为兄还真是小看了你!”

    七娘一脸不解,他怎的蓦地唤她祁莨来?旁人早已熟睡,眼下只他二人,为何又不是“蓼蓼”了呢?

    她为此而有些失落,只撅着嘴不言语。

    陈酿见她委屈模样,更是笑得厉害,却强忍着不出声。

    只听他低声打趣道:

    “你还委屈了?无端引逗人家小娘子,可知罪过?”

    这话听来莫名其妙,七娘只呆愣愣地望着陈酿。她本是一介小娘子,又并非浮浪男儿,何来引逗旁人一说?

    她心下只道,也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不论邓容君还是陈酿,他们的话,怎的一个比一个奇怪,竟半句也听不懂来?

    七娘一时不满,撇了撇嘴,遂道:

    “酿哥哥也学会欺负人了!我自问这几日很是听话,并不曾惹祸,又何罪之有?”

    她忽微微向前探身,抬眼直视着陈酿:

    “还说什么无端引逗小娘子?小娘子在哪里?小娘子在何处?此间只你我兄弟二人,何来的小娘子?”

    七娘说罢,又转而一笑,缓缓抽回身去。

    “依我看,”她故作正经,“陈小先生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七娘一股脑说了这许多,陈酿却未曾有甚反应。

    只见他单手枕着头,侧身而躺,含笑看着她。那笑容意味深长,沉静淡然,向看一场滑稽的表演,看得七娘心头得慌。

    她只与他对视着,未至半盏茶的功夫,七娘终是忍不住了。

    她蓦地推了陈酿一下,低头嗔道:

    “你且笑话我吧!左右,我是什么也不懂的!你也不必说什么,便由着我无知无觉的吧!日后,我再不问了!”

    见七娘面带薄怒,陈酿笑了笑,遂不再逗她,只道:

    “自己惹下的事,毫无知觉,却还怨我来!我只同你讲,你道邓小娘子为何那般?”

    七娘看了他几眼,只道:

    “我怎知来?”

    陈酿摇摇头,遂道:

    “你且想一想,我才拒了邓夫人相邀襄阳之事,你又同邓小娘子提来,是个甚么意思?”

    七娘一惊,直坐了起来:

    “莫不是,她以为我应下,便是酿哥哥应下?”

    她吓得心下噗噗直跳,只当自己说错话,框得酿哥哥骑虎难下!

    陈酿听她言语,直扶额长叹。这孩子,脑子究竟如何拐的弯?怎的会想到他身上?

    陈酿看着七娘,只怕她越想越歪,方直言道:

    “你眼下是个什么身份?白白净净的青春小郎君!你同邓小娘子说那话,她如何想?还说不是引逗人家?”

    陈酿话音未落,七娘已然反应过来。

    她微张着口,眼睛瞪得极大,只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思忆起邓容君的种种,七娘心下越发打鼓。这一层缘故,若非陈酿言及,她是无论如何也思虑不到的!

    一时之间,七娘打了个寒颤,直见出额间几滴冷汗来。

    她声音有些瑟瑟发抖,这会子却怂了,只道:

    “酿哥哥,这该如何是好啊?”

    不待陈酿言语,七娘又急急补了句:

    “不如,我将真相说与她知?”

    如此之事,旁人见着自是荒唐可笑。而于当事之人,羞恼、慌乱、莫名,只道是五味陈杂,不知所措。

    陈酿也不再逗她,只道:

    “你如何同她说?”

    “我……”七娘刚开口,一时又语塞。

    想来,她贸然告知,自然免了麻烦。可几人还需在船上同渡几日,日日见着,脸面如何好过呢?

第四十章 孤馆深沉1

    七娘一时思索不到,只愣愣看着陈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酿自然知她心中所想。每逢无法解决之事,她便这般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似乎只要他在,她便依赖着他,不必自己忧心。

    偏偏这回,陈酿却不接她的招了。

    他枕着头躺下,仰面望天,只笑道:

    “自己惹出的风流债,可别指望我!”

    七娘倾身向前挪了挪,一双大眼满含可怜之态,直像个无辜的孩子。

    “酿哥哥。”她糯糯地撒娇。

    陈酿心头蓦地一震,面上却不为之所动。便似一粒蜜糖,还未细细品味,便直直咽下,梗的人喉头空落落的。

    他缓缓闭上眼,聊作悠闲模样,假寐相待。只怕再看她一眼,又拗不过她来。

    七娘见陈酿不理她,一时有些讪讪,只缓缓背过身,兀自思索解决之道。

    不觉间,竟也沉沉睡去。

    似乎过了许久,陈酿闻着身旁无甚动静,遂缓缓睁开眼来。

    他侧头看去,只见七娘呼吸清浅,鼻翼微微颤动,睡得很是沉稳。

    她发髻高束,发带软软垂在褥子之上,恍然看去,确是位儒雅风流的少年郎君。

    陈酿微微含笑,想起她“引逗”邓容君之事,又有些憋不住。

    他倚着木墙起身,半靠窗棂而坐,只向片片春水举目望去。春水连绵,星辉清润,所谓人间好时节,便是此时了。

    纵然国破漂泊,天然之境,尚可聊以安抚人心。

    陈酿望了一会子春水,又转回头凝视七娘,只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七娘的睡态,亦足以安抚人心啊!

    不知过了许久,天色已渐渐发白。陈酿这才微微惊觉,自己竟是一夜未眠。

    日边正高起,天光映上河面,又映上窗棂。

    不提防间,只缓缓在七娘眉间洒了一抹。

    她似有知觉,眉心微微蹙了蹙。辗转一回,遂缓缓睁开眼来。

    神思正昏昏时,只见陈酿递了手帕来。

    他道:

    “日晚方高起,且擦拭一番吧!”

    七娘晃悠悠地伸手接过,言语间只觉轻飘飘的,道:

    “酿哥哥,那个法子,我可想着了!”

    陈酿倒是一愣。昨夜她还指望着靠他,不过睡一觉的功夫,确是想着了?

    他接过她用罢的手帕,只笑道:

    “怎么,敢是智多星与你托梦来?”

    闻得此语,七娘掩面一笑,转而又撅嘴嗔道:

    “蓼蓼聪明着呢!你怎就不信来?”

    陈酿摇头笑道:

    “也不知是谁,昨夜那般可怜兮兮地相求于我。”

    “我自己想着了!”七娘强调一番,“哼!才不靠酿哥哥呢!”

    说罢,她只起身,要向船舱外吹风醒神去。

    陈酿方唤住她,问道:

    “甚么法子?”

    七娘定住脚步,负手回身一笑:

    “酿哥哥教的法子!”

    听她这话,陈酿确有些不明所以了。他昨夜,可是什么话也不曾说啊!

    七娘是越发狡黠了!

    他只兀自笑了笑,由得七娘去,一面嘱咐道:

    “打起那帘子,可别行远了……”

    还不待他言罢,七娘遂接道:

    “在你目之所及之处!”

    说罢,她才转身而去,留得陈酿一人在船舱中,无奈摇头浅笑。

    而后的几日,也不见得七娘与邓容君说些什么,只是装作男女之防,有意疏远了些。

    邓容君自不知为何,心下只道怪哉,却又不敢相问。

    而邓夫人那头,明里暗里,对陈酿几番示好,他却依旧不为所动。

    直至应天府渡口,母女二人皆有些慌神。

    渡船本是往襄阳去,只在应天府暂且停靠。陈酿与七娘已然打好包袱,就要告辞。

    邓容君望着正出船舱的七娘,只犹犹疑疑地上前一步,欲语不语。

    陈酿回头看了一眼,又低声朝七娘道:

    “不是说已有法子么?怎的人家依旧这般?”

    七娘遂回头看了看,只悄声道:

    “酿哥哥急什么!”

    说罢,七娘只朝邓容君行去。她一举一动间,尽是君子姿态,自无私情可言。

    “邓姐姐,”她又换作了如此称呼,“借一步言语。”

    邓容君看母亲一眼,自行过万福,遂随七娘去了。

    邓夫人只蹙了蹙眉,心中虽有芥蒂,临着分别,却也不好相阻。

    邓容君跟在七娘身后,方才神情中的失落与浅愁,又燃出一丝希冀来。

    二人一时站定,七娘方抬眼看她一阵。她只不语,自有一番羞怯流转。

    七娘深吸一口气,忽于袖中取出一方布囊,递至邓容君眼前。

    只听她道:

    “邓姐姐,此布囊之中,有些不便讲的话,要说与姐姐。”

    邓容君半抬起眼帘看向她,一时又背转过头去,只兀自伸手接了。

    她将布囊双手紧握,怯怯地弱声道:

    “祁郎,不知何时,才是复见之期?”

    七娘抿了一回唇,只道:

    “只怕复见之时,我已非我。”

    邓容君闻声一愣,自不解何意。她遂道:

    “祁郎怎的蓦地有此言语?”

    七娘心下揪成一团,若是再见,她定已复了女儿之身,自然是个“非我”了。

    她见邓容君模样,只道无奈。世上怎的有这等荒唐事?还偏叫自己遇上!

    七娘缓了缓心神,方道:

    “邓姐姐,待我去后,你看过布囊内付之字,方能明白。”

    说罢,也不待邓容君言语,七娘遂急忙奔至陈酿身边。

    她一刻也不敢耽搁,只与邓氏母女客气告辞,便拉着陈酿落荒而逃。

    才下渡船,陈酿方拽住她:

    “站住!”

    七娘才经了邓容君一事,只道心下不爽快。她方撅嘴,望着陈酿不言语。

    “可与人说清楚了?”陈酿正色道。

    “是写清楚了!”七娘道。

    她遂将布囊之事说与陈酿,只道是学他给史雄的锦囊妙计。

    又是个歪理!

    陈酿无奈摇了摇头,只朝七娘眉间轻敲一记:

    “你呀!始乱之,终弃之,也不知人家看后,怎么想你!”

    七娘撇撇嘴:

    “那也是没法子的!”

    陈酿又摇了一回头,兀自规整一番,遂带着七娘出渡口去。

    站在渡口的牌楼下,二人四下眺望。牌楼的那头,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未受战火,依旧繁华的应天府。

    霎时间见着这样的景,二人只微微一颤,直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转而四目相对,心中皆浮上一丝酸楚,唯有彼此懂得。

    眼前的安宁热闹,像极了从前的汴京。二人漂泊至此,见人群往来、货郎叫卖,直把他乡做故乡,自得一番凄楚。

第四十一章 孤馆深沉2

    七娘与陈酿一路行来,不论镇子或是村庄,所见皆是破败景象,所感无非凄苦人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二人在渡船上待了近一月的光景,似与世隔绝,不闻世事。眼下骤然见着应天府的热闹,直有些应对不及。

    应天府的一切,像极了从前的汴京。

    二人并身而行,脚下是交错纵横的街道小巷,四周是纷繁林立的商铺酒肆。

    再穿过一条不深不浅的巷子,便是勾栏瓦舍的所在。

    只见飞檐画栋,自有别样姿态;梁间雕花精致,莫不丝丝入扣。轩窗半启,又闻得竹笛横吹,悠扬婉转,自窗间缓缓而来。

    所谓江南丝竹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未及半刻,窗间又传来女子咿呀之声。夜市还未起,原是伶儿在练声吟哦。隐约听来,正是那出耳熟能详的南戏《琵琶记》。

    闻得那般声腔,七娘与陈酿皆愣了愣。二人相视一眼,却并未有甚言语。

    想那夜,在郓王府的莲花池,他们与郓王夫妇泛舟对饮,唱的亦是这出《琵琶记》。

    那时朱凤英初初学得唱念,郓王一管清箫相和,陈酿带着七娘用竹筷敲着酒盏,聊作鼓板。

    虽说闲暇习得,腔不成腔,调不成调。好在水面清圆,咿咿呀呀之声随水而传,倒也清雅风流。

    那一晚,四人心中唯有音律与美酒,自无纷扰世事,再没比那更好的人间时节了。

    眼下这等漂泊之态,蓦地闻着这出《琵琶记》,陈酿与七娘一时思及,心中自是五味杂陈。

    二人双双了然,自不必有甚言语。若蓦然提起,也不过徒添一分伤感。

    行过勾栏瓦舍,再转过一角,便是应天府有名的书房街。

    所谓书房街,并非指街上多做文房四宝的生意。此间旅社颇多,价格亦公道。又因背离主街,很是清静。

    从前举子们往汴京应试,多在此处歇脚。当时的府尹为附庸风雅,遂将这条街更名做“书房街”。

    那年,陈酿自扬州往汴京赶考,途经应天府,亦是落脚于此处。

    如今故地重游,当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陈酿将万般情绪接压在心底,只转头向七娘道:

    “咱们在这条街上先寻个旅舍住几晚。我昨日算过,节省出的船钱,勉强能租辆小驴车。待拾掇好了,咱们便回扬州去。”

    他们在对岸耽误得太久,所剩银钱,七娘心中亦有数。

    她只道:

    “也不知应天府的驴车价钱几何?回扬州的路上,总还需别的花销,只怕难以维持。”

    听她言语,陈酿心下生出一丝酸楚。

    从前,她哪知银钱为何物呢?一掷千金之事,不过是她取乐的法子。如今,她也会细细计算,为银钱担忧了!

    陈酿理了理她的发带,安抚道:

    “不打紧,从前我路经应天府,也认得些人。明日便出门想法子,也不是甚难事。你且宽些心。”

    七娘微微蹙了蹙眉,只看他一眼,抿着唇不言语。

    陈酿又带着七娘朝前行去,忽一座偌大旅舍映入眼帘。匾额上大书个三行楷大字“状元楼”。

    其间人来人往,在本就清静的书房街显得尤其热闹。

    那旅舍高出四周许多,前头还有一座朱红雕花门楼。那等气派,一看便是个有来历的,并非旁的旅舍可比。

    七娘一时好奇,遂向陈酿问道:

    “酿哥哥,这间旅舍看上去,似乎大有来历。”

    陈酿看向状元楼,一时心有感慨。

    他只道:

    “这座旅舍有些年头了。本也不足为奇的,因在太祖朝时出过一位状元郎,故而唤作‘状元楼’。而后自有考生追捧,便越做越大,成了如今的模样。”

    七娘忽想起,酿哥哥本是为赴考才至汴京,遂又笑问道:

    “酿哥哥从前路过,可是住的此处?”

    陈酿微微一怔,只摇了摇头,玩笑道:

    “若住了此处,怎的还不曾得个状元回来?”

    他虽玩笑言语,七娘却听得认真。他不曾得个状元,到底是为了她!

    陈酿又看了状元楼一眼,掌柜依旧是从前的掌柜,好几年了,也不见什么大的变化。

    他自迎来送往,很是周到。想来,状元楼这般兴盛,除了那状元的名气,与掌柜的费心经营亦是息息相关。

    陈酿忽忆起,从前他赶考路过,掌柜亦是热心招客。那掌柜见他意气风发,直好言应承,说住了便能中状元!

    不过,状元楼名气大、气派大,房价更非别处可比。

    当年陈酿念着钱袋里的孔方兄,只婉拒了掌柜。况且,堂堂状元之尊,岂是住一夜店便能有的?

    如今想来,那掌柜的倒是一语成谶。

    头名的状元,果然是与自己无缘的!

    七娘见陈酿久不言语,才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那件事本已过去许久,纵然陈酿不在意,可七娘却从不曾释然。加之前阵子遇着史雄,又勾起了七娘的愁思来。

    她明白科举在陈酿心头的重量,亦明白,他那时候是怎样的忍痛剜肉。

    七娘沉了沉神情,突发奇想道:

    “酿哥哥,不如咱们住状元楼吧!”

    她想着,左右科举不止一回。眼下国难当头,自然顾不得这许多。但天下总有安定的一日,朝廷也总会赴考。

    眼下这一住,也总算是博得个好意头!

    如今漂泊之际,七娘力所能及的,尚可聊作宽慰的,似乎也只得此事了。

    陈酿与她相识多年,她又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心中想些什么,自然瞒不过他。

    见她事事顾及着他,陈酿心头忽涌上一丝暖意。

    只是……那时没钱住,眼下亦是没钱住。

    从前不过是为着不与家中添负担,尚且好说。而如今,钱袋中为数不多的银两,却尽是救命钱!

    七娘想着陈酿,一时又忘了银钱一说!想来,这也是她生来便带的娇贵气。

    纵然落魄至此,纵然逼着自己计算银钱用度,可于她内心之中,对这般之事,却依旧抗拒不已。

    陈酿有些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只抖了抖钱袋,遂道:

    “住一旁的旅舍吧!我带你去我从前赶考时的下榻之地,如何?”

    他本当哄得七娘好奇心起,这事也就过了。

    谁知七娘只微蹙眉头,竟立在状元楼前不走了!

    她将状元楼的牌匾直直审视一回,似在任性耍赖,坚定道:

    “酿哥哥,我就要住此处!”

第四十二章 孤馆深沉3

    陈酿一时愣住,霎时不知作何反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前七娘也有任性之时,比之更甚的,更不讲理的,亦不在话下。

    只是,自汴京城破,她一路与陈酿相伴,也知他的不易。便是心中再忍不得,再嫌这嫌那,也只埋在心里,不曾任性胡闹。

    岂知她此时见了状元楼,却又作出这等模样?纵使要为陈酿日后科举搏个好意头,也总不该如此钻牛角尖!

    陈酿遂上前拉起她的手腕,只好言劝道:

    “蓼蓼,住下便中状元,这不过是商户的说辞。那样多的住客,可见人人都中状元了?”

    七娘依旧站如松,丝毫也不动,只道:

    “酿哥哥与他们不同!你是有状元之才的!”

    陈酿行至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又道:

    “可那不与住店相关!我知你一心为我,可咱们的盘缠着实不多了,这两日还需尽快再凑些。至于状元楼,你若愿住,日后咱们再来一回也就是了。”

    若在往日,话及此处,陈酿说得有情有理,便是七娘再是不愿,也只得依了。

    偏偏此番,她只不依不饶地立着,重复着方才的话:

    “我就要住状元楼!”

    陈酿见劝将不动,一时有些气恼,只道:

    “蓼蓼,你再这般,我可要生气了!”

    闻得此语,七娘方才抬眼看了看他。

    她心中觉着好笑,生气?莫说发火恼怒,陈酿连半句重话亦不曾同她说过,又哪里会生气来?

    七娘吃准了他的脾气,依旧不由陈酿拉扯。

    她轻哼一声,直往牌楼里行去。

    “祁郎!”陈酿喝了一声,见她不理自己,又喝道,“谢蓼!”

    七娘仍然不为所动。

    陈酿三两步追上前去,一把握上她的手腕,言语中有些薄怒:

    “谢蓼!你今日莫名其妙地闹什么?”

    七娘一面往里走,一面不服道:

    “我哪里闹了?好不容易到了应天府,没有身后的战火,没有遍野的饿殍。为何我们还要住那些地方?酿哥哥,我不想,我受不了!你究竟明不明白?”

    陈酿心头直窝火。还只道连日以来,她总算懂事了许多,是个大孩子了。

    不想,刚至应天府,七娘任性骄矜的本性,却又暴露了出来!

    陈酿一个跨步,只堵在她面前,正色道:

    “你再不听话,我可动粗了!”

    七娘一怔,猛地顿住脚步。她抬眼望向陈酿,眼圈霎时红了。泪珠滚滚,止不住地盈盈而落,显得委屈又可怜。

    她瞪着陈酿,似是质问:

    “你说过‘无妨’的!”

    又是这个“无妨”!

    陈酿无奈摇摇头,见她这副模样,方才的气恼忽地退却,心也软了半分。

    “抱歉,”他道,“我不该吓你。只是,我们眼下的境况,你也不是不知。今日住了这状元楼,又拿什么回扬州呢?”

    七娘本不想理他,见他言语,还是忍不住回了话,只道:

    “我只知船到桥头自然直。况且,应天府犹如第二个汴京城,赚钱的法子遍地都是,盘缠慢慢赚也就是了!”

    她这话说得来势汹汹,倒逼得陈酿不由得苦笑。

    赚钱的法子,说得倒轻巧!此处人生地不熟的,又逢战乱之际,岂是那样容易的?

    此前陈酿与她轻松说来,不过是为了宽她的心。这会子,倒成了她的说辞。

    可见,有的事,是不能随意胡说的!谁知什么时候,便给自己备了个坑呢!

    陈酿遂苦笑着打趣道:

    “莫不是,你已有赚钱的法子了?”

    七娘闻言,心下一慌!

    她胡乱抹了把眼泪,敷衍道:

    “我能有什么法子?”

    罢了,她又瞪陈酿一眼,依旧任性道:

    “我不管!我就要住!”

    还不待陈酿阻止,却是状元楼的掌柜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见七娘面带泪痕,他只赔笑作揖道:

    “小郎君这是怎么了?怎的在我家牌楼前哭了起来?”

    七娘见着掌柜,只当是盼来了及时雨。

    她也不与陈酿留面子,只抬手直指他,告状似的同掌柜道:

    “他不让我住状元楼!”

    掌柜顺着她的手臂看向陈酿。只见那是个气度俊逸的书生,他神情略带无奈,似乎还有些面善。

    掌柜上下打量陈酿一番,又转头看向七娘。

    正哭的这个,倒是娘里娘气的,还这等好哭!直同小娘子无二!

    掌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二位小郎君能这样闹,是什么关系,他只觉自己心知肚明!

    虽说荒唐了些,可古往今来,哪朝没有这样的事?

    况且,他每日迎来送往,怎样的人没见过?莫说这是二位小郎君,就是二位小娘子,他也见惯不怪了!

    掌柜嘿嘿笑了两声,只向陈酿道:

    “我说,读书人,住这处也是为你好啊!”

    说罢,他又凑至陈酿耳边,低声道:

    “这小郎君啊,是要哄的!他要住,你就让他住嘛!为这事也能闹,日后如何长久?”

    陈酿听他言语,只觉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掌柜见他一脸木然,还以为他是碍于面子,不好承认自己的癖好。

    掌柜又了然地笑了笑,只道:

    “这有什么!大叔懂的。”

    闻得此语,陈酿忙蹙起眉头。这个掌柜,也太不正经了!

    七娘见二人神情极为丰富,又极为奇怪,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坚持里,提了提声音,直望向陈酿:

    “我就要住这里!”

    陈酿被掌柜看得心下直发毛。他看了看七娘,二人再这般争下去,确是太不像了,只怕引人驻足围观。

    陈酿无奈地叹了一声,只朝七娘摆了摆手:

    “去吧去吧!”

    七娘见他松口,方舒了一口气,转而破涕为笑。

    她倒也不记仇,方才还怒目而视,这会子已然挽上陈酿的手臂。

    只听她甜甜道:

    “酿哥哥真好!”

    陈酿瞥她一眼,又朝她眉心轻敲一记:

    “别高兴太早,只许住一晚!过会子回屋,咱们还需再将盘缠合计合计。”

    七娘此时倒是听话地点了点头。一晚就好,她只需他同意这一晚。

    明日,他们会有充足的盘缠的。

    七娘心中高兴,一时兴起,又道:

    “我与酿哥哥住一间,好不好?”

    陈酿一怔:

    “这是什么话!”

    这个七娘,不会真将自己当作小郎君了吧!

    七娘方笑道:

    “一路行来,我夜夜与酿哥哥一起的。骤然分了房,我有些怕。况且,你不是也会记挂着,睡不安稳么?”

    想来,他确是不放心她一人独住。好在,此处双人间皆有屏风遮挡,也勉强算个两全之法。

    掌柜替他们开过房,又亲自送他们上楼。临走时,又作出那副很是了然的神情,直看得陈酿满脸尴尬。

第四十三章 孤馆深沉4

    七娘与陈酿仔细洗漱一番,连日的奔波劳累,也催得他们早早入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于山上与史雄分别,这是他们第一回睡上正经的床铺。行船的日子,众人皆是在舱内打地铺,又冷又硬,难免膈得腰疼。

    纵然陈酿让出自己的褥子给七娘,她一个从娇而养的小娘子,到底有些受不得。

    而状元楼的褥子温暖又软和,是许久不曾感到这般的舒适了。虽不比从前在汴京的时候,只是连日的狼狈落魄,倒显出此地的极好之处来。

    这是头一夜,陈酿闻不见她的辗转之声。想来,屏风的另一头,她必是睡得极安稳的。

    住在此处,虽任性了些,但她一夜的熟睡,却是千金也换不来的。

    陈酿忽微微笑了笑。也好,明日自己出去寻凑钱之法,若运气好,供她在状元楼多住几日,也是好的。

    思及此处,他又将二人所剩银钱盘算过一回,心中有了数,方才睡去。

    七娘这里虽闻不着动静,可她却一直不曾入睡。

    灯火已然灭了,屋中是黑漆漆的一片。月光透过窗棂,映上屏风的绢帛。

    屏风上绘了水墨山水,颇得文士之风。眼下看来,是模糊而意境高远的。

    她直愣愣地,毫不遮掩地看向屏风,似乎神情可以穿过绢帛,直望着陈酿。她双手缓缓掩上心口,千般心事,正如这夜里的山水,是不为人知的。

    更不为他知。

    他只道她住状元楼,是一番任性骄矜。却不知,她不过是想他好生歇上一歇。至少,安安稳稳,衣食饱暖地睡上一晚。

    一路行来,七娘见着陈酿日日胡乱睡眠,日日强撑着精神带自己逃难,身上之物,多已典当殆尽,又于心何忍呢?

    其实,他们诚然不必过得这般苦闷的。

    七娘心头早已有了盘算,她紧了紧被子,双手在被窝里摩梭着冰凉的手炉。

    也是时候,她为酿哥哥做些事了。

    次日一早,二人还在熟睡之时,便闻着楼下早点叫卖之声。

    七娘惯了的赖床,陈酿也不唤她。他揉揉双眼,披上枕边棉布春袍,便推窗朝下望去。

    楼下几个小摊,皆是一番热气腾腾,直冒着香气。

    早听闻应天府点心品类极多,精致细巧之处,汴京亦是不及。只看楼下便可知一二了。

    楼下不过一条细窄小巷,便大大小小立着十来个摊子。

    有的摆出几张桌椅,供人饮食落座;有的则由货郎担着,走街串巷,随喊随停。

    只听有货郎高声叫唤:

    “新出锅的如意糕,事事如意,事事顺遂!如意糕哉!”

    陈酿朝那处看了看,这名字听上去有趣,他遂叫住担货的少年。

    那孩子的年纪与七娘相仿,约莫十四五的样子。小小年纪,便起早贪黑地做生意,到底辛苦了些。只见他生得白白净净,很有南方人的柔和气。

    听闻楼上有人相唤,他脸上一下子笑开了花,只招手道:

    “小郎君,要些什么?小的这就给你送上来!”

    陈酿见他货担满满,想来今日生意不佳,忽见了楼上这位买主,才颇是殷勤。

    陈酿一时好奇,遂问道:

    “你都有些什么?”

    那少年也不含糊,只将如意糕、梅花糕、桂花拉糕等点心,一一与陈酿说来。

    陈酿回头看了眼熟睡的七娘。她一向喜吃甜食,这些糕点,应是极对她胃口的。

    “小哥!”陈酿遂唤道,“就你先说的三样,一样给我来一个吧!”

    那少年咧嘴一笑,欢喜应声,连忙抽出两张纸,熟练地将点心包裹。奇怪的是,除去陈酿要的,他又多包了十来份。

    罢了,他又嘱咐了一旁的摊主替他看着货担,便连跑带跳地上得楼来。

    那少年行动很是麻利,陈酿正开房门,他便已然侯在此处了。

    陈酿倒是一愣,遂笑道:

    “小哥好快的身手!只是,我并与你言及门牌是甲是乙,你怎知我是这间?”

    那少年一面递上点心,一面笑道:

    “见窗户的方位,推算而来。其实,我也算不大准,故而不曾敲门。若错了,待小郎君开门之时,我再殷勤上前也就是了。”

    陈酿闻言,颇有些惊异。

    他接过点心,又递了几个铜板与他,问道:

    “我见你包了许多份上来,可是还有旁人的?莫要混了。”

    那少年依旧咧嘴笑着,只摇头道:

    “不会错,小的心里记着呢!”

    说罢,他只将怀中包好的十来份点心,一一点名说来。有条有理,断无错处。

    他又道:

    “小的想着,能住状元楼的,皆是不差银钱的外地人。到了咱们应天府,自然要尝一尝应天府特有的点心了!这才包了这些,想着难得进来一趟,不如做几桩生意。”

    才说罢,他又有些尴尬地看了看陈酿。别的客人确是不差钱,可陈酿一身粗布衣衫,倒是个例外。

    陈酿自不在意这些。他看了看四周紧闭的房门,又问:

    “状元楼自有点心,他们为何买你的?”

    那少年得意地笑了笑,态度比之前更加殷勤。

    他又递了包点心给陈酿,一面赔笑道:

    “这便要劳烦小郎君提携我一把了!”

    “提携?”陈酿不解,“此话怎讲?”

    那少年正待言语,只见店小二正气冲冲地朝这边跑过来。

    见着少年,店小二的脚步更加急切,举起抹布便要打。

    一面道:

    “徐秣,又是你!自己外边的生意不做,跑这里撒野来!不知状元楼的规矩么?外边的东西,若吃坏了客人,岂是你能担待的?”

    唤作徐秣的少年,忙朝陈酿身后一躲,店小二便直扑了个空。

    他指着陈酿,作出一副无辜神情,道:

    “是这位小郎君要买点心,教我送上来的!”

    店小二狐疑地看了眼陈酿,见他衣衫寻常,很是不放在眼里。

    徐秣见店小二又要打来,忙道:

    “不信你问!”

    陈酿到底是住客,店小二纵使心下窝火,也不得不自作一番敷衍。

    他没好气地问:

    “小郎君,可是如此?”

    陈酿回头看了看徐秣,忽轻笑一笑。

    原来,着少年是在此处等着自己呢!方才他在楼下的一番殷勤,不过是为了进得状元楼,继而做更多的生意!

    而他蓦地送陈酿的那包点心,也只是为了要陈酿替他应付店小二。

    斤斤计较,滴水不漏,从不花冤枉钱,从不送冤枉礼。果然是个标准的生意人啊!

第四十四章 孤馆深沉5

    陈酿的猎奇之心更重了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心道:这少年不过是倚仗着做点心的营生,可行事说话却十分周到,心下算计亦明明白白。

    他不仅脚程甚快,又懂推算方位之术。也算得位隐没市井的奇人了。

    陈酿客居在此,自不愿做恶人。况且,多出的那包点心在自己手上。

    所谓拿人手软,于情于理,都该帮他一把!

    陈酿方向店小二道:

    “小二哥,确是这般。是我不懂贵店的规矩,冒犯了。”

    店小二无奈地瞥了陈酿一眼,见他穷酸模样,只道是个好欺负的。

    他正欲说话奚落,却听陈酿抢先道:

    “此番之事,确是我的不对。不如,我与你上掌柜那处,赔个不是。你看如何?”

    一提起掌柜,店小二立马怂了。

    如店小二这般的人,眉眼高低,不过因着贫富贵贱而异。而掌柜却不同。

    于掌柜而言,给钱的都是客,自然都要伺候好了!谁也犯不上和钱过不去!

    再者,状元楼是靠着口口相传的名声,才得以做大。若落个苛待贫贱之名,传出去如何好听?

    那些爱住状元楼的考生,大多颇懂礼仪。他们本是状元楼的主要客源,若被他们知晓这不义之举,无异于自断财路!

    店小二虽然想不透这些,确知他家掌柜的规矩。

    他连忙换了副和颜悦色的神情,赔笑道:

    “小郎君说笑了,既是客人叫的,那有什么?小的这就去了。”

    话音刚落,他又瞪向徐秣,厉声道:

    “送完便滚!再让我见着,看不打断你的腿!”

    说罢,店小二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不时又回头恶狠狠地瞪徐秣几眼。

    徐秣舒了口气,这才自陈酿身后出来。

    他方作揖道:

    “多谢小郎君救命。”

    陈酿上下打量他一番,玩味地笑道:

    “徐小哥很会做生意嘛!”

    徐秣笑着挠了挠头,知陈酿已将他看穿,这才帮了一把。

    方才动静有些大,四周已有房客出门围观。

    一着丝袍的读书人见店小二走远,遂向陈酿笑道:

    “我听闻,状元楼的点心很是一流,仁兄怎的在外边摊子上买?白惹些事烦心!”

    陈酿看了徐秣一眼,遂向那读书人道:

    “兄台有所不知,我来此之前,是做过功课呢!听闻真正地道的应天府小点,皆是出自街边巷口。故而唤来一试,左右没几个钱,便当尝鲜了!”

    那人闻声,直看向徐秣怀中点心。许是因着同为读书人的缘故,那人对陈酿自有一番信任。

    他遂掏了半吊钱,道:

    “给我一份吧!”

    徐秣忙递了一份,再接过钱。

    一旁围观的房客见着,皆涌了过来,都要买徐秣的点心。

    徐秣见着人群,一面递点心,一面收钱。一张嘴大大咧开,直笑得合不拢来。

    人便是这样,哪处热闹便往哪处凑。不到半刻,徐秣的点心已成供不应求之态。

    他也不贪心,只笑着向众人赔礼:

    “今日只这些了,各位明日请早吧!”

    状元楼的住客,多是文雅的读书人。他们见徐秣怀中空空,自不争抢耍赖,只得等明日再来。

    陈酿一直抄着手,倚在门边旁观。

    见人群散去,他将点心抛起又接住,遂向徐秣道:

    “你这包点心,送得可值?”

    徐秣嘿嘿笑了两声,悄悄分出两吊钱与陈酿:

    “小郎君,大恩大德,多谢了!”

    陈酿接过钱,算了一回。

    这两吊钱,已是他售卖所得的三成有余。这等大方,是明白舍得之道的。

    想来,方才他不趁热打铁,将巷中余下的点心卖了,也是为吊着众人的胃口,待明日图更大之利。

    由此看来,这个唤作徐秣的少年,倒是个懂得放长线钓大鱼之人。

    陈酿也不与他假客气,只将两吊钱收入袖中。这两吊钱,是够今日的餐食开销了。

    陈酿接着道:

    “你明日还来的吧?”

    徐秣方抱拳笑道:

    “自然还来!到时,若小二哥再阻挠,还要仰仗小郎君从中周旋。”

    陈酿笑了笑:

    “明日要盈利的五成。”

    徐秣见陈酿议价起来如此开门见山,着实有些惊着了。这些个读书人,多羞于将银钱挂在嘴边,最怕脏了自己的锦心绣口。

    他又打量了陈酿一阵,见他衣着,遂也了然。只是,既是没钱,又何必住在这状元楼呢?于这一点,徐秣依旧不解。

    不过,既是萍水相逢,相互分成做生意,倒也不必计较人家的**。

    徐秣见陈酿爽快,自也不拖沓。

    五成的盈利颇丰,虽有些舍不得,总好过此人恼羞成怒,将自己的伎俩抖落出去。

    徐秣遂道:

    “一切依小郎君便是!除了这五成,小的每日再请你吃两份早点,如何?”

    “两份?”陈酿微微一怔。

    徐秣笑道:

    “从外边窗棂间距来看,也算得房屋占地。这是双人间个。”

    陈酿摇头叹服,只笑道:

    “徐兄好厉害的眼尺!”

    他适才还唤徐秣“小哥”,这会子却改作了“徐兄”。可见,陈酿已将他当作了读书人。

    徐秣也不遮掩什么,方行了一揖,道:

    “不瞒仁兄,小弟本也念过几天书。奈何家道中落,才流落至此。因从前贪玩,学得这个手艺,方聊以为生。”

    陈酿闻言,心下了然,只叹道: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徐秣遂问:

    “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陈酿方回礼作揖,道:

    “在下姓陈,单名一个酿字。”

    陈酿!徐秣骤然一惊:

    “是汴京的太学生,陈酿?”

    “徐兄听过在下?”陈酿已是一惊。

    徐秣霎时有些激动:

    “何止听过!你带着太学生们,在宣德门前仗义上疏,弹劾六贼之事,很是鼓舞人心啊!那篇《六贼论》,更是争相传看的。”

    陈酿听他这般说,只蓦地一怔。汴京人才济济,才名更盛之人比比皆是。

    那时还不曾察觉,原来,自己早已声名在外。

    陈酿的面上忽染上一抹笑意。他本不是在意才名之人,只是眼下的境况,既有才名,许多事也就好办多了。

    不过,为护着七娘的身份,陈酿来此之事,倒也不宜宣扬得人尽皆知。

    他方道:

    “我本是途经此处,还望徐兄不要与人言说,也省些麻烦。”

    徐秣只觉有名之人皆颇是低调,遂也不多问,只道:

    “好说好说。”

    二人正欲告辞,忽闻见屋中有人唤:

    “酿哥哥,你在门边作甚?”

第四十七章 孤馆深沉6

    【不重要的说明】这里不是跳章,之前的章节序号写错了~蠢哭~正在申请修改~~这才是正常章节顺序~~文的内容是没毛病的,放心读就好~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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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酿闻声回头,只道:

    “没事,你且等我一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说罢,他只将房门掩了掩。徐秣见他不愿与自己提屋内之人,便也不闻。

    陈酿遂与徐秣一番告辞,方才回得房中。

    七娘才起,只晕晕乎乎地坐在床头。她睡眼朦胧,长发散在肩头,一张小脸红粉稚嫩,一看便知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陈酿将热腾腾的早点放在案头,指着道:

    “饿了便先吃,我去与你打盆清水来。”

    七娘眯着眼,睡意未消,只伸长脖子向前探了探,鼻翼时而微微颤动。

    刚嗅着香气,她便一瞬来了精神,只道:

    “好香啊!”

    才说罢,只闻得她肚子轻轻叫了一声。七娘一愣,霎时涨红了脸,只将双手捂在腹上。

    陈酿憋笑,一面出门一面道:

    “快些吃吧!”

    七娘的目光一直随着陈酿,直到他出了房门,她方才起身,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

    逃难路上,七娘多是吃炊饼,一来省钱,二来容易保存。

    似这般甜甜糯糯的点心,便是恍如隔世的滋味。

    此前因着太饿,囫囵吞了一块。食第二块时,七娘方细嚼慢咽,仔细品味起来。

    要说这样的东西,本也是粗糙吃食。从前,她只在夜市上尝个趣。谢府的点心师傅,多是从苏州、扬州请的大师傅,自不可同日而语的。

    七娘又咬了一口桂花拉糕,那滋味似是熟悉。一时间,竟想起阿珠做的藕粉桂花糖浆来。再一口下去,直有些想哭。

    那些丫头们,如今倚散何方呢?而自己的家人被俘北上,也不知是否有归国之期!

    陈酿方才打开的窗只虚掩着,一阵风过,又吹开来。

    七娘转眼望去,窗棂上已沾了些水珠,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原来,是外头飘雨了。

    雨丝风片,皆自窗间而过。不提防间,已是应天府的梅雨时节了。

    七娘垂下眸子,悄然叹了口气。她手中还握着半块桂花拉糕,只觉有些食不下咽。

    她缓步行至窗前,侧身倚在窗棂边上,直望着细雨发呆。

    这般丝雨,缠缠绵绵,应是要多日不绝了。她眼下的心境,和着丝雨,只觉剪不断,理还乱。

    一时心有所感,只听七娘念了一阕《画堂春》:

    “此来碧玉换沧桑,又添满目新凉。

    气寒微雨撷芬芳,收拾残妆。

    转忆当年花叶,如今倚散何方?

    却回身懒看空忙,将喜悲尝。”

    念罢,她又轻叹一声,只将手中的桂花拉糕又咬一口,再一口,似无知觉,直至吃尽。

    陈酿端着热水,在屏风后立了一阵。听她那阕《画堂春》,吟来颇有一番不经意的凄楚。

    从前的谢七娘,纵然伤春悲秋,也断然作不出这样的词。

    那时的她,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尝遍愁滋味,却也道不出天凉好个秋!

    陈酿一时感慨,心下暗自步韵应和了一阕《画堂春》:

    儿童低语念秦桑,任飞小雨凉凉。

    几家燕草自清芳,无奈春妆。

    漫说巷间陌上,飘零又与何方?

    凭栏人怨浅愁忙,苦桂花尝。

    陈酿悄然轻叹,又看向七娘,只缓了缓心绪,唤道:

    “蓼蓼,且来梳洗一番吧。”

    七娘回头,应声过去,先擦过一回脸,又仰面向陈酿微笑道:

    “酿哥哥,那桂花糕的滋味,真好!”

    陈酿拿手指梳了梳她的长发,含笑道:

    “那酿哥哥日日买给你吃,好不好?”

    七娘点了点头,转而又摇了摇头。

    一番犹疑,她遂问道:

    “其价几何呢?看上去亦有精致之处,应是不大便宜吧?”

    陈酿心头霎时一阵刺痛。他揉揉她的头,只安抚道:

    “几块桂花拉糕,咱们还吃得起!”

    七娘低下头,眼波流转,似在想些什么,只自语道:

    “嗯,这个是吃得起的!”

    说罢,她又仰面问道:

    “酿哥哥可有爱吃的点心?我记得,从前在府里,你是爱吃鲈鱼鲜笋羹的。”

    陈酿本是扬州人,自然爱这般清淡鲜美的滋味。

    他笑了笑,道:

    “是啊!你记得倒清楚!”

    七娘转而一笑,很是灿烂,只道:

    “我自然记得!”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不觉间,陈酿已替七娘将发髻挽好。

    连日的女扮男装,七娘早已学会梳男儿髻。只是陈酿在时,她却总不愿自己动手。

    陈酿又替她绑上一根发带,方道:

    “好了,我这就出门去了。”

    “下着雨呢!”七娘看了看窗外。

    “不打紧,”陈酿笑道,“我同掌柜借把伞就是。”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从包袱里拿了几张他自己的字画,只向七娘道:

    “我不在之时,你要乖乖地待在房间里。若想出去逛,也只等我回来,知道么?”

    这些话,本是老生常谈了,七娘早已能背下。

    她点了点头,道了声知道,便送陈酿至房门边,又嘱咐了他早些回来。

    陈酿自然应下。

    出得状元楼,未免雨水沾着散墨,他便将几张字画收入怀中。罢了,遂直往附近的书画馆去。

    他本打算着替人写些家信赚钱。毕竟战乱之时,需要写家信之人不在少数。大宋又并非人人识字,或有些薄利可图。

    不过,今早听了徐秣的一番言语,陈酿才发觉,自己在此处的名声不小。

    既如此,这些字画,亦是能卖得些银钱的。

    此前一路奔逃,连命都快保不住,又哪里还有人有心思收藏字画呢?

    而应天府不同。

    此处未受战火,江南又自是人杰地灵。应天府之人人多附庸风雅,收藏金石字画成风。

    为首的便是应天府尹赵明诚。既有如此府尹,自然是上行下效,字画的银价也水涨船高。

    陈酿打听了好几家书画馆,也估得自己的字画所值几何,似乎还不低。

    至少,安安稳稳地住几日状元楼,好吃好喝地养着七娘,是绰绰有余了。

    他不愿太张扬,只挑了家不太大的书画馆,说自己收藏了几幅陈酿的画作、书法,以此敷衍。

    而七娘这头,自陈酿出去,她亦拾掇一番,准备出门。

    刚至状元楼门口,只见掌柜迎了上来,笑道:

    “祁小郎君留步!你哥哥说了,不叫你出门的!”

    七娘回身瞪了掌柜一眼,不想陈酿还有这招!

    她遂道:

    “我在他回来之前返回就是了!你要敢打小报告,我便不让哥哥付房钱!”

第四十八章 孤馆深沉7

    昨日在状元楼的牌楼下,掌柜早已见识过这位小郎君的耍赖功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会子,又哪里敢惹他来?

    他若一个不顺心,当场哭闹,此处那么些客人看着,又岂是好收场的?

    左右,自己也没义务替那哥哥看着他弟弟。劝说过,也就仁至义尽,两不得罪了!

    掌柜遂朝七娘赔笑道:

    “小郎君说得哪里话?来者是客,你要想出门,我怎敢拦?”

    “哼!”七娘瞥他一眼,便撑起伞,一身傲气地仰面而出。

    见她去了,掌柜思索一阵,又忙唤了个店小二来,只道:

    “我还是有些忧心。那小郎君看着是个不靠谱的,你且跟上。别回头人丢了,他哥哥管咱们要人来!这些读书人,说起道理一套一套的,我可不愿惹他们的麻烦。”

    店小二连连应声,自不耽搁,忙出门跟上。

    七娘一手撑着伞,一手紧紧握住袖管。她袖中兜了那个常用的紫铜手炉,此番道见出一丝谨慎来。

    店小二怕被察觉,只远远跟着。眼看着她进了一家当铺,他遂蹲在门口等。

    这是七娘头一回进当铺。屋中光线很暗,四周的喧闹嘈杂、高声议价,直叫她有些害怕。

    她又紧了紧袖口。这个铜炉,她早晚要当的!

    只是,逃难路上,无人愿意出价买这等风雅小物。偏要到应天府这等繁华街市,才可待价而沽。

    当铺的伙计见着七娘进来,忙上前相迎。又见她一副怯生生的神情,便知是头一回行典当之举。

    伙计一时兴奋,只道来了只不懂行的小肥羊,得以好生宰一把!故而,他的态度亦越发殷勤。

    只见他满脸堆笑,道:

    “小郎君,可是有好东西?”

    七娘闻声,直向后缩了缩脖子,吞吞吐吐道:

    “有,有。”

    她咽了咽喉头,只将袖中手炉缓缓捧出,又道:

    “这个,劳烦小哥估个价。”

    伙计很是客气,只垫着手帕接过。他粗略赏玩一番,蓦地一惊!

    这伙计虽入行不久,却也看得,出此物绝非凡品。以他的资历,对于这般物件,是不敢贸然估价的。

    他又看了看七娘。见他一身布衣落魄,想来并非此物原主,或可诓骗一番。

    伙计遂收起了惊慌的神情,故作不屑道:

    “小郎君,恕我直言,这东西似乎不值几个钱。”

    七娘蹙了蹙眉,狐疑地看向伙计。她自己的东西,自己是知道的。纵然不至价值连城,也总不会不值几个钱啊!

    况且,这个手炉还是请宫里的老师傅亲制的。炉身细致精巧,便是不戴炉套,亦不会烫手。

    七娘又看向那伙计,一把将铜炉夺回,只生气道:

    “你这小哥,是不识货,还是诓骗我来?”

    伙计闻声一惊,这似乎还是个懂行的。

    他见骗不着七娘,遂赔笑道:

    “小的资历尚浅,不如你交与我,我拿去与我们掌柜看看。”

    说罢,他便要伸手去拿。

    经了方才的事,七娘满心防备。她紧紧握住手炉,只蓦地向后一缩。

    她方正色道:

    “眼下无凭无据,不能这般给你。”

    若是他拿了手炉便不认账,或是掉包,七娘又找谁哭去?

    那伙计见她是个精明的,这才妥协,方讪讪道:

    “够谨慎的啊!行了,随我来吧,我带你见掌柜去!”

    七娘抬眼看了看他,虽跟着行去,却依旧不曾放下防备,手中只紧紧握住手炉。

    进得当铺内室,便又是另一番景象。少了外边的浮燥气,此处更像个书房。

    七娘放眼望去,此间名家字画、金石碑帖、古董摆件,多不胜数,颇得一番风雅。

    掌柜隔着一层帘幕,似乎正于案几前在品鉴书画。隐约瞧上去,只见他神情专注,倒像个学者。

    七娘看得正出神,只见自侧门出来一人。这倒是个商人模样,肥头大耳,和和气气的。

    伙计遂对着那人行礼道:

    “掌柜的,这位小郎君有件东西,小的不敢掌眼。”

    七娘一愣,原来这才是掌柜。那帘幕之中,又是谁呢?

    “小郎君先坐。”只听掌柜招呼道,他又转向那伙计吩咐,“小张,沏一壶好茶来。”

    伙计应声间,七娘已掏出手炉,置于小几之上。

    掌柜含笑着看去,猛地一震,霎时惊得不轻。

    他抬起手,连忙唤住伙计:

    “小张!沏今年明前的碧螺春!”

    伙计闻声一愣。若非极好的物件,掌柜断不会拿出明前茶待客的。若在往日,雨前已是到头了!

    他再不敢怠慢,直将七娘当作贵客伺候。

    一时端得茶来,伙计正要往小几上放,掌柜忙阻止道:

    “没规矩的东西!放那边!”

    掌柜指着临近的小几。

    七娘见他这般紧张神色,只笑了笑,道:

    “掌柜,这东西不怕水的,你不必如此。”

    掌柜的闻言,这才惊觉自己有些紧张过头了。

    他方道:

    “鄙人姓郝,还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七娘遂应到:

    “祁莨。”

    郝掌柜点点头,又垫着丝帕将手炉举起。他一时爱不释手,足足把玩了半柱香的功夫。

    七娘在旁边等得有些犯困,只道:

    “郝掌柜,是好是坏,你倒是估个价啊!”

    郝掌柜也不言语,又把玩一回,方才放下。

    只听他道:

    “祁小郎君,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可是自汴京而来?”

    七娘一怔,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就难怪了。”郝掌柜点头道,又举起手炉的底部与七娘看,“这是汴京谢氏之物。小郎君且看,此处还有他家府印。瞧这精致模样,应是宫中的手艺。”

    这还真是个识货的!七娘只装作不知,继续听他娓娓道来。

    郝掌柜接着道:

    “不瞒小郎君,我亦是自汴京来的。他家之人尽数被俘北上,金人抢夺之后,便将谢府付之一炬。这些东西多不存于世,实在是太难得了。也不知,祁小郎君是从何得来?”

    七娘听他提起汴京之事,只深蹙着眉头。她双手将椅角紧紧握住,强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七娘深吸一口气,只道:

    “是逃难路上收的,见器型别致,遂留着把玩。只是如今落魄了,不得以而典当。我听闻,他家有位小娘子侥幸逃脱,想是自她而来?”

    “小郎君说的,可是他家入过太学的七娘子?”郝掌柜一时感叹,又摇了摇头,“哪里能逃脱了?我听开封府叛逃的皂隶说,当时一位大人带着他们去抄谢府。清点人数之时,那位谢七娘子挺身而出,当场气绝而亡。可谓节烈女子啊!”

    七娘闻言,蓦地愣住了。

    城破之时,她根本不在家中,又何来挺身而出,气绝身亡一说?

第四十九章 孤馆深沉8

    七娘一时有些想不明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或许,是皂隶误传?更或许,是这掌柜以此为凭,要质疑手炉的真假,好借此压价!

    她只当自己看穿了掌柜,遂没好气地问道:

    “想来,当时的场面定然混乱至极,哪里能管得一个小娘子的死活?听闻他家小娘子极多,若说误传,也未可知!”

    掌柜正欲解释一番,七娘怕他忧心耍诈,又忙直言道:

    “我既拿来典当,这东西必然是真的。你若不信,我只寻别家便是。何至于这般问东问西,嗦嗦的!”

    原是七娘不知当铺的规矩。

    当铺做的,虽是正经生意,却难免被销赃的小贼盯上,尤其是盗墓贼!

    故而,有经验的掌柜,在收物件时,必定问清来历,省得日后惹上麻烦。

    况且,七娘典当之物,虽不算极贵重,却颇有来历。掌柜倒不得不事无巨细,皆相问一番了。

    掌柜见她头一回典当,遂也不与计较,只好言相劝:

    “小郎君莫急,这东西我是要的。只是为着稳妥,多问一问,你别急!”

    七娘又怎能不急呢?

    陈酿不让她出门的,若他回状元楼见不着人,岂不该着急了?到那时,免不得又是一番训斥教导!

    七娘遂道:

    “你也看了许多时候了,可看清了?”

    掌柜抬眼看了看七娘,赔笑道:

    “看清了,看清了!不过,于此来历,还望小郎君实言相告。”

    七娘闻着这话,一时慌了神。

    只见她神情闪烁,敷衍道:

    “便是路上收的,又有甚好问?至于卖此物之人,只说是自他家小娘子手里收的!我也不曾细问。”

    掌柜点了点头,叹道:

    “看来,确是无从考证了。不过小郎君,只怕那人也未与你讲实话来。许是下人偷了主家之物,诓骗于你。”

    七娘愣了愣,这位郝掌柜只猜是下人偷的,却不信七娘尚在人世。

    他怎的那般肯定,七娘是死了呢?

    她心下奇怪,只问道:

    “郝掌柜,你又凭何说,那位谢七娘子已不在人世?”

    郝掌柜遂道:

    “小郎君有所不知,我虽是一介商贾,却也是爱附庸风雅的。谢大人谢诜的字,我尤其喜欢,藏了不少。自然,对他家之事也颇是在意。”

    他吃了一口茶,又道:

    “算来,他家未出阁的小娘子,唯谢七娘一人。别人不敢说,她因是如果太学的大才女,是金人点名要的。况且,金人掳走宗室、世家之人时,皆登记造册,宋金各存一份。据记载,她确是节烈而亡,又哪里能出错呢?”

    七娘听罢,扶着茶盏的手忽猛地一颤。茶盏霎时打翻,直烫得七娘惊站而起!

    她一时血脉直冲头顶,粗喘着气,时快时慢,慌乱无章。

    宋金各执一份的记载,是要载入史册的,定然慎之又慎,不会出错。

    七娘既不在,那节烈而亡之人,又是谁呢?

    掌柜的见她神态异常,站将不稳,忙伸手去扶,只试探道:

    “小郎君,你怎的了?可是我说错话?”

    七娘脑中只觉轰然一片,搅作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她双手紧紧拽着衣袖,掌心早掐出深深浅浅的指甲印,却依旧无法平息心绪。

    掌柜又唤了声:

    “小郎君,你不会要反悔吧?这手炉……你等等,我这就让人拿交子去!”

    七娘闻着“手炉”二字,忽惊得回神。她看看手炉,又看看掌柜,才想起自己今日所为何来!

    七娘深吸一口气,脑中还存留着最后一丝理智。

    她添了一分防备神色,质问道:

    “掌柜所言之事,本是官家秘闻。你一介商贾,又如何知晓?”

    掌柜下意识地朝帘幕后看了看。那人依旧研究着字画,似乎帘外之事皆不与他相干。

    掌柜方道:

    “我本是做当铺生意的,还能在官府没点路子?那些官老爷收字收画的,可不还需我张罗么!”

    这般解释,确也说得过去。

    况且,郝掌柜早已言及,他极爱父亲的字画。他对谢府之事多有打听,也在情理之中。

    正此时,店小二已麻利地送来了一张交子。

    掌柜接过,只赔笑者递到七娘眼前,道:

    “小郎君,你看看,这个价如何?”

    七娘垂眼看去,其上之数为一百贯。

    郝掌柜又拿出十贯零钱与七娘,道:

    “知道小郎君是无奈之下才来典当。交子你且收好,这十贯钱,还够几日开销。也算我的一心番百贯,虽值不回手炉本来的价值,只是一路行来,磕磕碰碰,难免卖相不好。郝掌柜出得此价,已是仗义了。

    七娘双手接过,又回头看了看那个手炉,心中忽觉不舍。

    到底,这东西跟了自己许多年。一旦抛离,也不知日后还寻不寻得回。

    七娘转回头,暗自叹了一口气。

    她将交子与散钱分开,仔细收入袖中,又朝郝掌柜行过一礼,方才出了当铺。

    见七娘走远,掌柜忙捧了手炉,往帘幕之内去。

    “大人,”只听他恭敬道,“您给掌掌眼?”

    那位被唤作“大人”的,约莫四十有余。他一身锦丝长袍,颇得名士之风。

    只见他伏在案头,一心尽在书画之上,自作一番赏玩。

    案上之字笔法苍健,颇具功力,落款正是“谢诜”二字。款上还加盖一枚私章,几枚闲章。

    那大人闻得郝掌柜唤,遂直起身子,只将目光投向那只新收的手炉。

    他接过细细把玩,神态自有一番痴然,道:

    “看其品相,确是谢府之物无疑。”

    说罢,他又叹息了一声。徒留得这些东西,人却都不在了。

    只听他问:

    “来人是谁?”

    掌柜放道:

    “是位落魄的小郎君,说是逃难途中收的,看着也不像是谢府后人。”

    那大人笑了笑,只道:

    “逃难途中?你信么?”

    掌柜亦摇头笑笑,虽不言语,二人心下自是了然。

    出得当铺,七娘却直直提不起精神。

    街市哄闹一片,七娘只作充耳不闻。她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节烈赴死的小娘子。

    那是谁呢?究竟是谁,做了自己的替死鬼?

    其实,七娘在初初听到时,心中便已有了答案。只是,她害怕去想,她不敢面对!

    自家的姊妹,皆已嫁与别家。而家中的女子,俱是已婚之妇。

    谢府之中,唯一还有小娘子模样的,身子弱到能当场气绝的……

    除许道萍,再无旁人!

    ******分割线******

    不好意思大家~沐清在这里承认个错误~~应天府指代南京,是明朝的说法,而宋朝叫江宁,特此纠正~~前面的我已改~~十分抱歉~~虽是小说,但求在可控范围内不胡诌,不误人子弟,再次抱歉~~

第五十章 孤馆深沉9

    思及此处,七娘只觉脑中轰然巨响,站将不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才离了当铺没几步,她遂一把扶上白墙,聊作支撑。

    她很确信,以许道萍的性子与聪慧,是定然会冒认七娘的。

    那时七娘不在汴京,金人又不曾见过七娘。唯有如此,方可做一番保全。

    左右,许道萍落入金人之手,是活不成了;倒不如护住七娘,能救一人便是一人!

    这个道理,七娘自然也明白。

    她无力地倚靠着墙根,缓缓蹲下,手臂将双膝紧紧抱住。一时间,她心头似有金针细细地扎,又慌又痛。

    那样的痛,微微弱弱,来得悄无声息,无知无觉,却丝丝入扣,拂之不去。

    许姐姐……似乎早已是前世之人。七娘只道她同家人一起,被俘北上。是生是死,本还存留一丝希冀。

    不料,她的死讯来得这般突然,还与自己息息相关!

    七娘将头沉沉地埋入臂弯,身子颤抖的厉害,直啜泣起来。

    街头的小雨已然停了,地上湿漉漉的。偶见几个大大小小的水坑,泛起尘土的气味与南方独有的潮湿气。

    那些本已发霉的记忆,一时齐齐涌入七娘脑中,堵得她头晕脑胀,无法思考。

    七娘甚至不知,自己是怎样回的状元楼。

    进牌楼时,只见她手中提着一盏鲜笋鲈鱼羹,早已记不起是何时买的。她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直朝房中而去。

    掌柜见她回来,正欲上前问好。谁知她竟视而不见,兀自魂不守舍地行走。

    派去的店小二亦跟着七娘回来。掌柜见她上楼,遂招了店小二来问:

    “怎么回事,这祁小郎君中邪了?”

    店小二蹙了蹙眉,只撇嘴道:

    “这小郎君也太小气扭捏了些!穷酸穷酸的,没得救了!”

    “此话怎讲?”掌柜问。

    店小二遂道:

    “我道他去何处呢!原是郝掌柜的当铺!自然了,小的是不曾跟进去的。进去时还好好的,谁知,出来便是这副模样了!还蹲在墙角哭了半日!”

    掌柜叹一口气,只道:

    “你也少奚落人家!想来,是没当出个好价钱,人家伤心难过!这祁小郎君,娘里娘气的,若说为此嚎啕大哭,我也没有不信的!”

    店小二嘿嘿笑了两声,又朝七娘他们的房间努了努嘴,笑道:

    “掌柜的,你说,那两位小郎君不会真的……”

    他还未说罢,只一番偷笑,神情中带着不言而喻的窥探。

    掌柜只朝他头上敲了一记,憋笑道:

    “你个猴儿,猴精猴精的!自己只道就行了,人家给了钱便是爷,可莫要胡乱编排!”

    店小二捂着嘴又笑了两声,只赔笑道:

    “那不是在您跟前么!掌柜的放心,我们做小二的,不就是迎来送往,多方应承么?这点眉眼高低,也还是有的!”

    掌柜笑着摇摇头,指着他道:

    “就你鬼精!”

    七娘进得房门,只将门窗紧紧闭了。她端坐案前,直望着那盏鲜笋鲈鱼羹发愣。

    她蓦地甩了甩脑袋,强忍着不去想那些事,只用鲜笋鲈鱼羹填满自己的脑袋。

    七娘不停地在脑中默念:这是酿哥哥最爱吃的,自己当了手炉,不就是为了二人过得更好些么?

    别的事,过了便过了,于事无补。

    不要想,不要想!

    可越是如此,她的心便越乱,便越过不去!

    忽闻“嘎吱”一声,门蓦地开了。

    那一声,七娘只觉被人猛揭了伤疤。她惊得弹起,只粗喘着气望向门边。

    “蓼蓼,与你说个好消息!”只闻得陈酿的声音传来。

    他一身风尘仆仆,在门边抖了抖雨伞的水,才闭门进来。

    七娘闻声一怔,缓了缓神色,方迎上去。她一面拉着陈酿进屋,一面替他掸了掸袍子上的残雨。

    至于他方才说了什么,七娘脑中嗡嗡,却是不闻。

    陈酿看了看她,笑道:

    “你不是喜欢住状元楼么?咱们不搬了,这几日都住这里。”

    说罢,陈酿又抬起手臂,在七娘眼前晃着所提之物。

    七娘强撑着定睛看去,那是一方朱红的精致食盒。她木楞地伸手接过,只见盒上一方红封条,其上写得“绮云斋”三字。

    应天府的“绮云斋”,是大宋有名的点心作坊。七娘记得,有一回谢府设宴,还专程请绮云斋的师傅,做了道枣泥云片糕。

    那滋味,是南方独有,汴京的师傅断然做不出的。七娘吃过后很是喜欢,常常吵嚷着要吃。故而,后来又陆续请过几回。

    陈酿见她一脸愣然,以为她担心花销太过,遂道:

    “你别忧心银钱。这是我方才出门卖画所得,不承想,我的书画在此处还值几个钱。看来盘缠之事,是不必担忧了。”

    他又拉她在案头坐下,含笑道:

    “快尝一尝,可还是从前的滋味?”

    七娘双手捧着那盒点心,只觉有千斤之重。她直直望向陈酿,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感动,方才的悲怆,只杂糅做一团,五味杂陈。

    七娘冲着陈酿笑了笑,放下点心,又将那盏鲜笋鲈鱼羹向前推了推。

    只听她道:

    “我亦给酿哥哥带了点心呢!”

    陈酿心下生奇,揭开盖来,原是自己最喜食的鲜笋鲈鱼羹。

    不过,七娘哪里来的钱?

    他又盖上盏盖,遂问:

    “你拿什么买的?”

    七娘看他一眼,自知瞒不住,方道:

    “我将那紫铜手炉当了。”

    他就知道!她定是当了什么物件。

    陈酿叹了口气,只道:

    “也罢!当票拿来,明日我去赎回!你的傍身之物本就所剩无几,那个手炉,又跟了你许多年。”

    七娘摇摇头:

    “是死当。一路之上,总是酿哥哥养我照顾我。我也总该为咱们的南渡出些力啊!”

    陈酿拿她没办法,只好言道:

    “我是你先生,养你自是应当。况且你一介小娘子,又要出什么力来?”

    七娘敷衍地笑了笑,打岔道:

    “酿哥哥,咱们不说这个了!你快尝尝这羹汤,待凉了便没滋味了!”

    陈酿看向她,只觉她与从前有些不同。似乎,是懂事了许多。

    他遂含笑道:

    “好!”

    陈酿捧过鲜笋鲈鱼羹,便大口吃起来。到底,是她的一番心意,总不能辜负的。

    七娘亦小心翼翼地打开绮云斋的盒子,食了半块枣泥云片糕。

    小小的屋子之中,二人在案头端然对坐。认真用餐的模样,文雅又庄严,直像是个仪式。

    他们吃一口,便相互看一眼,不时又傻愣愣地发笑。这般神情,旁人自是不懂。

    适逢乱世,漂泊无依。幸有彼此,真好!

    七娘心下感慨,又捻起一块枣泥云片糕。正待食来,她忽而顿了顿,一时只将点心放回盒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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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为师,终身为夫;不论贫穷富贵,盛世乱世,就赖上你了!任性官二代少女谢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爹疼娘爱,竹马宠上天,却被一介布衣整治得服服帖帖。本文红楼风~内含原创诗词~~现在就是,见证宋朝花式撩的时刻!某女主说:其实,撩男主,我是含蓄的~小先生请赐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小先生请赐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小先生请赐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