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洞天春4
屋外刚打过二更,史雄与李夷春又来瞧了一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几经劝说,陈酿依旧不肯回房。他们很是无奈,只得吩咐人尽心照料。
虽说天气已逐渐回暖,可山上向来更冷些。陈酿带病之身,夜里寒气侵染,到底有些经不得。不过靠一分念想强撑着。
屋中两个侍女,往来送药、添衣,虽没甚么大家规矩,到底仔细周全,很是妥帖。
陈酿才吃过药,只见一侍女又端了药来。那药碗是寻常粗瓷,只怕七娘还未用这样的碗吃过药。
侍女遂蹲身在七娘床前,就要喂来。
“这是?”陈酿忽问。
那侍女遂回头应声道:
“先生,是大夫吩咐过,给小娘子安神的药。”
陈酿点点头,倾身要接过药碗,只道:
“我来吧。”
那侍女一下子慌了神,双手向内一缩,忙是不依:
“大王与娘娘都说了,先生带病之身,不可操劳。要我们好生伺候的!怎劳先生亲自喂药来?”
陈酿低头笑了笑。这个史大哥,就差将他供起来,每日三柱清香了!
他遂道:
“不妨事,我是她先生,本该照顾她的。”
他接过那粗瓷小碗,又道:
“你们去吧!忙碌了一整日,也该歇上一歇。”
那侍女抬眼看了看陈酿,见他神情温和,自有一番礼仪气度,心下一紧,又忙低下头。
山上的男人,皆是粗声大气的,哪会如此文雅地同人讲话?
这个陈先生,倒不得不叫人心下悸悸。这侍女只觉人家贵步临贱地,连自己也跟着文雅起来。
她这般想着,一时慌神,也不知如何答话。晃晃间,只愣愣地将药碗递上,便垂着头跑开了。
陈酿看她神情有些奇怪,却也无心去理会。
他将汤药端详一阵,看上去苦得很,也不知是否有多放些甘草。
他闻了闻,遂拿木勺舀了起汤药,放在唇边轻吹一阵,这才与七娘喂下。
刚喂进一口,陈酿蓦地又懊恼起来。
七娘那秀气的眉头,才被他抚平,不知何时,又蹙成了一座小山丘。
这孩子,纵然如今老老实实地躺着,不吵不闹的,却依旧教人放心不下!
陈酿兀自摇头,又喂下一口。
屋中烛火摇曳,映衬着七娘的面颊忽明忽暗。四下亦无甚声响,山上的夜,原是如此静谧的。
自有南下避难以来,便少有这般安宁的时光。眼下的一切,摆设简陋,人事粗鄙,。虽稀松平常,但于漂泊之人而言,却是太难得了。
陈酿看看七娘,眉眼微微含笑。总算,她也能安稳睡上一觉了。
他吹了吹药,又向她喂来。谁知,却直喂不下去了!
汤药浓稠,尽从七娘嘴角流出。陈酿慌手慌脚的,忙拿起枕边手帕替她擦拭。
罢了,他又试着喂她,却是无论如何,再也喂不进了!
只见七娘面色发白,比之适才更甚。陈酿忙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刚触着,他骤然一怔,蓦地缩回。
她的额间,并非滚烫,而是瑟瑟发凉!
陈酿霎时心下一紧,似乎连带着他自己的伤势,亦重了几分。
这孩子是怎的了?不是并未伤着么?为何眼下成了这般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心绪,再不敢挨半刻,忙朝外高声唤:
“快请大夫!”
陈酿有些手忙脚乱,只将七娘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些,又胡乱脱下身上披衣,替她搭上。
门外之人闻声,无不神色紧张。还当这夜就这般安稳过了,谁知还是出了乱子!
他们亦不敢怠慢耽搁,一人去请大夫,一人去请史雄与李夷春。
大夫是住在山上的,匆匆赶来之时,恰与史雄夫妇一个照面。
那夫妇二人亦满脸担忧,直拥着大夫便往屋里去。
见着大夫来,陈酿忙侧身让出了位。那大夫一看七娘便知不好,号脉许久,只见他神色越发难看。
史雄与李夷春是在梦中被惊醒,二人也不及拾掇一番,胡乱裹了件裘衣便来。
只见李夷春吊着史雄的胳膊,因着夜里寒凉,她耸着肩,只缩成一团。
“诶!”李夷春怼了怼史雄,探出半个头,“午后还好好的呢!怎的眼下成了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史雄瞪了她一眼。书香之家的讲究颇多,病中最忌讳说死啊活啊的!
从前他跟着谢大郎从军,那等礼仪教养,早见识过。偏李夷春出身山野,向来口无遮拦。
史雄又看了看陈酿,只轻声朝李夷春斥道:
“胡说什么?谢七娘子福气大着呢!”
李夷春不过性子随意粗陋些,也并不是傻。听史雄这般言语,她也反应过来。
白日里,陈酿那些酸话敬语,已然教她招架不住。想来,这又不知是哪门子的礼仪规矩了!
她只讪讪笑笑,道:
“是了是了,小娘子有老天爷保佑,定然无事!定然无事!”
此时的陈酿,一心全在七娘身上,哪管的史雄夫妇说嘴争辩。
眼见着那大夫的神情越发为难,陈酿强作镇定,只问道:
“老先生,她是什么病?怎的骤然如此?”
那大夫沉吟片时,欲语还休,直教人急切万分。
李夷春心下着急,又无礼惯了,只高声道:
“你倒是说啊!要急死人么?”
话音刚落,她蓦地一愣,忙悔恨地垂下头。
只听她低声自语:
“这张笨嘴,又说什么‘死’字来!”
那大夫看向陈酿,缓缓叹道:
“心病。”
“心病?”陈酿一时不解。七娘小小年纪,便是有心事,哪至于愁出病来?
大夫接着道:
“观其经络行气,已然有向死之心。不知白日我去后,你们可同她说过些什么?”
李夷春只道:
“睡着呢!便是说什么,她哪里能听见了?”
这道理李夷春不懂,可陈酿是明白的。
从前,他为着给许道萍制一本药页集子,读过许多医书。如七娘眼下的模样,“向死之心”四字,是何等分量!他又怎会不明白?
他强缓了心神,思及白日,却并未有人同她言语。
反倒是七娘,说过些话……
正是她心下惶恐,以为陈酿要卖了她!
陈酿瞬间明了,脑中轰然一声,只觉自己铸下了大错!
“老先生,”他忽向大夫道,“她白日晕厥之时,说了些话。我想,我知她为何如此。不过,眼下有何法子呢?”
大夫沉吟半刻,遂道:
“既是向死,便要许她求生之念!”
第二十二章 洞天春5
此话既出,众人皆转头望向那大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夫看病,从来便是按部就班地望闻问切,而后提笔开下药方。可适才那“求生之念”,又是哪味药呢?
史雄与李夷春听得一愣一愣的,直道不解。
可陈酿心下,却早已是了然。那大夫所言虽玄乎,说穿了,不过一句“心病还需心药医”!
他方作揖道:
“多谢老先生提点,小生明白了。”
那大夫看了陈酿一眼,点点头:
“既知源头,便快些对症下药吧!老夫去寻颗好参,待小娘子苏醒,煨汤与她补补!”
说罢,他提起药箱,便出门去。
史雄与李夷春眼睁睁地看着,满脸惊愕!夜半请来的大夫,药方也不曾给个,便如此放走了?
史雄正欲相问,却见陈酿微微抬手:
“史大哥,史大嫂,你们且回去睡吧!这孩子钻牛角尖了,我造下的孽,我自己赎!”
那二人虽满心担忧,却不得不听陈酿的。
一来,七娘本与他最亲近,外人又跟着掺和什么呢?
二来,大宋以文治国,都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对于读书人,史雄他们多少是有些敬畏的。
待众人去后,此处又恢复了方才的静谧。要说,这般幽幽之境,倒是极合适养病。
陈酿望着七娘,一时心头感慨。
也难怪她钻牛角尖。一路行来,汴京宗室、世家被俘北上的消息,也打听得七七八八。
七娘孑然一身,无所依托,自然满心依靠皆在她的陈小先生身上。
从前在汴京时,她便爱粘着他。书念不好,有他悉心教导指正;便是犯了错,也总有他一句“无妨”相护。
适逢国破家亡,七娘不信他,又信谁来呢?可偏偏是他,自己以一身性命相托之人,却扬言要将自己卖了!
这是怎样的绝望!
陈酿低头叹了口气。他虽知症结所在,可临到下药,却又有些为难。
陈酿从前跟着他表姐夫薛仁,在翰林医官院待过几日。只见大夫们用药,无不细细斟酌,左右为难。
如今逢着此事,陈酿自己做了回大夫,才觉出其间的不易之处。
下重了,怕她受不得;下轻了,又总怕药效不济!
只是,此时七娘已昏厥了一整日。陈酿纵然解释清楚,她也不定能听见啊!
他凝视着七娘,用那双温暖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不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
陈酿理了理思绪,将昨夜之事,细细与七娘讲了一遍。
七娘依旧安静地躺着,眉头成蹙,心神不宁。果然,还是无甚用处啊!
他替她曳了曳棉被,又说了一遍。
陈酿没有别的法子,只得能一遍一遍,不停地解释。他想,他说那样多的话,总有一遍,她是能听见的吧!
法子虽蠢笨了些,不过眼下,似乎也只得如此!
屋外更声已打过三更,陈酿依旧不停地说话。不知此前说了多少遍,嗓子已然沙哑地不成样子。
随屋伺候的侍女见着,忙捧了一盏温水,只劝道:
“先生吃口水吧!过会子小娘子醒来,真要寻先生说话之时,可别哑着嗓子说不出话!”
这般会劝人,陈酿只得应下。
难怪李夷春说,在打架与劝人两件事上,她从没怕过谁!
打架一事,是无从考证了。可劝人的本事,只看眼前这位侍女便知。
陈酿喉头本也有些受不得,正好来了一盏温水,他胡乱接过,霎时一饮而尽。
那侍女见他喝水,心中高兴,只犹是未足,又道:
“先生自午后便不曾进食,大王与娘娘吩咐过了,那一桌小菜,还请先生多少用些。”
见陈酿不理她,她又有些为难。
到底是听差办事,只听她接着道:
“先生本也带着病。这般水米不进,回头熬坏了身子,瘦骨嶙峋的,不仅大王与娘娘怪罪,便是这位小娘子见着,亦会无比自责啊!”
向来劝人之事,点到为止,恰到好处也就是了。这侍女后来一番话,确是太多余了!
陈酿无心理会她,只摆摆手,口里依旧不停地复述昨夜之事。
他一遍遍念来,不觉间,竟生出几丝落寞之感。
纵然他说卖她,是情急之举,恰被七娘闻着,她伤心生气亦在情理之中。
可于七娘心里,就这般信不过他?就真以为他要卖了她?
匆匆三载时光,经了多少事,历了多少事!难道他们师徒之间,连这份了然,俱是没有的么?
陈酿缓缓抬起眸子,因着伤势,显得憔悴而易感。
他凝视着七娘,只低声道:
“我一遍一遍地解释,为何你依旧不醒?真就这般,信不过么?”
话音刚落,只见七娘眉头深锁,忽抬起手臂,手舞足蹈地四方乱摇。
正此时,她猛地睁眼,额间霎时生生冒出许多冷汗!
陈酿愣了半晌,一时回神,忙拿起枕边新换的手帕,与她拭汗。
七娘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呆愣愣地看着陈酿,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手帕。
陈酿避开她的手,沙哑着嗓音,道:
“别乱动。”
那声音听上去疏离,却压抑着突如其来的狂喜。
七娘面上隐隐泛起浅笑,只望着陈酿发呆。
“你看着我作甚?”陈酿问。
“酿哥哥好看嘛!”七娘不经意地一答。
话音未落,七娘遂猛地闭嘴。也不知是否因着昏厥太久,一时脑子不清醒。这样的话,也太不知羞了!
她红着脸别过头去,只不理他。
陈酿一面替她拭汗,一面笑了笑。这孩子,到底还留着几分孩童心性!
忽而,七娘背脊猛然一僵,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背对陈酿,颤抖地蜷成团,竟瑟瑟发抖起来。
只听她低声道:
“此是何处?有屋有床,有被有帘。你这是,已将我卖了么?”
四下一瞬凝住,静谧幽然,许久不闻言语动静。
陈酿闻声,拭汗的手只停在半空,将手帕握得更紧了些。解释了一夜,到底,她什么也不曾听见。
也好!不如趁此机会,让她自己想明白。
陈酿默了半盏茶的功夫,收回那只拭汗的手,只平缓道:
“在你心里,真觉着我会卖了你?谢蓼,你便这般不信我么?”
七娘背脊蓦地生寒,他这话,是何意思?
只见她缓缓转过身,恰与他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那般神情,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七娘肆无忌惮地审视着他,他的话,不由得让人多沉思一回。
第二十三章 洞天春6
七娘自棉被中探出半个手掌,只将棉被朝下挪了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般厚实地包裹,她热得有些喘不过气。
说来好笑,前些日子,还有冻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此刻屋中暖意融融,却有些不习惯了。
七娘轻轻吐了一口气,又抬眼看向陈酿。
只见他发髻高束,轮廓比往日更硬朗些。因着连日的风餐露宿,形容又添一分消瘦。
他手中还握着方才替她拭汗的手帕。只见苍苍面色,似有憔悴之相,眉眼之中,尽是疲倦姿态。
七娘迟迟不语,只觉陈酿的神色,与从前不同。
从前七娘再怎么闹,陈酿皆是一笑而过。而此时,他的眼神中,似乎还有一丝失望与落寞?
莫非,真是自己冤了他?
可那些话,是他亲口所言,自己亲耳所闻,又岂会有错?
见七娘许久不言语,陈酿只将那手帕放回她枕边,将身子仰回椅背上靠着。
他轻叹了口气,向七娘道:
“此处是史雄大哥的住所,你安心歇着。我去唤大夫来。”
说罢,陈酿遂吩咐侍女去请大夫,又吩咐门外人准备滑竿,抬自己回房。
待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而至,他方放心告辞。
七娘望着他的背影,无力地靠在滑竿上,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她心头猛然一紧,直将棉被角拽作一团。眼见着他就要行出门外,七娘正欲唤来,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小娘子,”大夫已至七娘床边,审视她一眼,遂笑道,“手。”
七娘这才回神,忙收回目光,又伸出手与大夫把脉。
那大夫见她心神不宁,心中暗笑,只道:
“小娘子已无大碍了。过会子,老夫将煨着的参汤送来。补上一补,也好教你那先生放心。”
七娘一愣,问道:
“他,是在担心我?”
那大夫听她言语,忽而笑了:
“小娘子这话说的!救起你们时,他紧紧护着小娘子呢!否则,小娘子娇躯弱质,哪经得起车上纵身一跳?”
“护着我?”七娘蹙眉自语。
那大夫摇摇头:
“所幸小娘子没事。倒是他自己,落得一身的伤!”
“他受伤了?”七娘猛地坐起身来。
七娘这一起身,倒将大夫与侍女皆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小娘子!”大夫忙劝,“快些躺下,躺下!”
侍女们亦急忙去扶。
那大夫又道:
“何止受伤?你那先生,固执得很!分明连起身都难,却非要来守着小娘子!一熬便是一整日!”
七娘缓缓倚上软枕,一瞬惊了神,心绪蓦地复杂万分。
他为她受了伤?他一直守着她?
七娘猛地一颤。那个事事护她,君子之风的酿哥哥,又岂会拿她去换银钱呢?
他若真嫌她,一路之上,多有艰险,陈酿尽可以夺取钱财,将她丢下。单七娘一支金钗,也比卖个寻常女子所得要多!
七娘缓了缓心神,遂将晕厥前的事细细思来。
陈酿那般说,定然是出了什么蹊跷之事,他故意使的计策。
七娘眼下想通,只长叹一声。她一时心中慌乱,早已悔了千遍万遍。
自己那般疑心他,万事不顾,任性跳车,若非遇着史雄大哥相救,如今又会是怎样的境况呢?
葬身荒野,或是被野兽叼去?
七娘直不敢再想下去。
她紧紧拽着被子,轻垂下眼眸,只觉没脸见人。
默了半晌,只听七娘向大夫道:
“老先生,我想去见我酿哥哥。”
大夫一愣,直直摆手:
“不可不可!你们这是闹哪一出啊?他一醒来,便要见你;你一醒来,又要见他!这不瞎折腾么?”
“况且,”大夫接着道,“他不才走么?有甚么事,明日再说也就是了,哪就这般要紧了?”
一旁的侍女见七娘犟着,亦附和道:
“小娘子,大夫所言不错。陈先生守了小娘子一整日,不就是盼着小娘子身子渐好么?眼下更深露重的,再一折腾,岂非辜负了陈先生?”
听她说罢,七娘无奈,只得点了点头。
左右,陈酿还带着伤。他熬了那么些时候,纵然七娘心下着急,也总要缓些时候,让他歇上一歇。
七娘的打算遂就此作罢。她吃过参汤,一时睡不着,只向侍女们打听起昏厥时候的事来。
侍女们自然知无不言。将史雄与李夷春如何相救,陈酿如何受伤,又如何守着七娘,说了个一清二楚。
尤其陈酿与七娘解释的话,来来回回不停地说,侍女们也都能背个**不离十。
七娘叹了口气,这才明白其中原委。果是自己冤了他!
她心中一番盘算,忽深吸一口气,只道:
“也罢!错冤了人,便要赔罪。明日一早,我与酿哥哥负荆请罪去!”
话音刚落,只见七娘棉被一掩,直直睡倒了下去。
明日既要去见他,此刻便应好生歇下,沉沉睡上一觉。明早养好身子,不要教他担心才是。
侍女们见七娘性子灵巧,只笑了笑,一人遂端着她吃过的药碗出门。
刚至门边,只见窗外一方黑影,似乎正朝屋中瞧。
那侍女猛然一惊,险些摔了药碗。
她屏住呼吸,大着胆细瞧了一眼,竟是陈酿!
那侍女惊得目瞪口呆,正欲开口问询,陈酿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见陈酿倚坐在滑竿之上,面带微笑。白日的担心神色,已唤作眼下的安宁。
侍女朝屋中看了一眼,遂趋步至陈酿身旁,低声道:
“先生未走?”
陈酿怕惊着七娘,又做了一回噤声手势。
他用气声道:
“这就走了,还烦你好生照料她。对了,见着我的事,别同她讲。”
那侍女愣愣地点了点头,目送陈酿的滑竿离开,一时还还不过神。
这个陈先生,分明是放心不下才守在窗外,适才为何又佯装要走?
她一时想不明白,只微微耸肩,摇了摇头。
次日清晨,七娘早早便起身了。她兀自梳洗一番,穿上布衣棉袍,只作素面清爽的打扮。
七娘想好了,今日头一件事,便是与陈酿冰释前嫌。这第二件,便是去拜见史雄夫妇,亲自表达感激之情。
她遂唤了笔墨来。与陈酿赔罪不同于旁人,他是个读书人,文章辞赋皆是一流。七娘既为他的学生,自然要负“文”请罪了!
她正待动笔,却听屋外传来高声大笑。
“小娘子醒了么?怎昨夜不来说?本娘娘真是忧心死了!”
来人原是李夷春。
她刚进屋,却又低声自语:
“呸!怎的又说‘死’?这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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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洞天春7
七娘一时好奇,遂朝门边瞧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见那妇人身着皮袄,脚蹬马靴,行动言语间,自有一分豪侠之气。
七娘心下了然。这身打扮装束,应是侍女们口中的“缴金娘娘”了。
若是从前,七娘定会笑她粗陋不堪,不男不女。偏偏这个时候,颠沛流离,蒙人收留,倒蓦地生出钦佩之心。
七娘遂放下笔,趋步上前,端端行一万福。这第二要紧之事,看来要先做了。
只听她正色道:
“李姐姐,乱世纷纷,承蒙相救,谢七娘感激不尽。”
七娘突如其来的行礼,倒将李夷春吓了一跳。这些书香门第之人,行事言语,皆这般一惊一乍的么?
李夷春一时手足无措,学着七娘的样子,亦做一般礼仪。
那样子不伦不类,直惹得侍女们发笑。见惯了缴金娘娘英姿飒爽的模样,这会子规矩行礼,倒见出分扭捏姿态。
李夷春撇了撇嘴,自己亦觉着别扭,所幸甩手不干。此处是自己的地盘,让那些规矩见鬼去吧!
她遂直起身,亦拉了七娘起身,只笑道:
“我是个粗人,小娘子行此大礼,却是担待不起!况且,你与陈先生本是史雄的救命恩人,又作甚么这般客气?”
七娘见李夷春为人随和,全无惺惺作态之相,与从前自己所见的女子尽不相同。
七娘遂道:
“李姐姐是个爽快人,我也不嗦捻酸了!省得姐姐觉着不自在!”
七娘这性子,李夷春倒是喜欢得紧。
她一时兴奋,忙拉了七娘坐,只道:
“妹子,姐姐瞧着,你可比陈先生强多了!他才醒的时候,满口酸话,一大堆的之乎者也!姐姐听着费劲啊!”
七娘掩面笑了笑,心下了然。
定是酿哥哥觉着,初次见面,莫要失了礼仪气度,这才颇多谦辞敬语,不自觉地直掉书袋!
七娘遂道:
“酿哥哥惯了的如此,李姐姐多担待!”
才说罢,她又四下看了看,只倾身向李夷春耳语道:
“他就是这般,迂得很,活脱脱一个书呆子!”
李夷春闻言,直哈哈大笑起来。
她虽未念过书,却也知“先生”二字,是何等的分量!七娘私下编排自家先生,已是太逾矩了。
偏七娘说来,不卑不亢,只作寻常玩笑,到底有趣!
李夷春又拉着七娘上下打量。这般口齿,这般模样,究竟怎样的人家,生的出此等人物?
她一时又见案头放着笔墨,只问道:
“妹子,你还会写字呢?”
七娘笑了笑,应声道:
“自然会写,否则,我与酿哥哥都学些什么来?”
李夷春这才反应过来:
“是了是了!陈先生本是妹子的先生,自然教得妹子能吃下五大车的学问!”
“五大车的学问?”七娘不解。学问这东西,何时能计量了?
“是啊!”李夷春正色点头,不像是说笑,“史雄说了,陈先生有五大车的学问,都给了妹子你!”
七娘听她言语,霎时没忍住,直笑出了声。
“李姐姐,”她一面笑一面道,“史大哥所言,是学富五车吧?”
李夷春思索半晌,忽道:
“正是了!妹子果然聪明得很啊!”
七娘遂道:
“李姐姐,这是个成语。是说人学识渊博,并非有五车的学问!”
李夷春睁大了眼:
“五车还不够多?我的兵器统共还没一车呢!”
她说话得趣,七娘一时倒不知如何答话了。
李夷春见七娘不语,只觉讪讪:
“妹子该不是嫌我没念过书吧?”
想来,大宋以文治国,书香人家自然看不上大字不识之人。
七娘忙摆手,因怕李夷春芥蒂,遂笑道:
“《庄子天下》有云: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这个‘学富五车’,本也是五车书之意。我见姐姐解得源头,很是厉害。”
这一夸,直将李夷春捧上了天。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问道:
“看来这个庄子,倒和‘老子’想到一块儿去了!”
李夷春这个‘老子’,自然是说她自己。
七娘心道,李夷春歪打正着的功夫也太厉害了些,还从未见过这般奇人!
她笑了笑,道:
“姐姐好聪明。你所言不错,庄子与老子,确是一家的!”
李夷春见七娘赞许,一时得意洋洋,只道:
“从前只道做学问无趣,眼下看来,倒有那么些意思!待妹子你身子好些,也做一回我的先生?”
七娘不愿扫兴,只点头应了下来。
李夷春心下高兴,也来了兴致,指着案头笔墨便问:
“这会子,却是写什么来?”
七娘又执起笔,朝李夷春道:
“此前,我冤枉了酿哥哥,不信他来。昨夜,他有些生气,我欲作篇文章,与他赔个不是。”
李夷春闻言,竟一把夺了七娘的笔,只道:
“傻妹子,有甚么话,当面说过,误会也就没了!又费什么心力作文来?”
“可……”七娘有些为难,“我一向与酿哥哥写文章的。”
李夷春嗔道:
“文章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不信,你生生站在他跟前,他还能生你的气来?”
说罢,她一把拉起七娘,便往门外去。
李夷春本是习武之人,加之身形健硕,力气极大。被她蓦地一扯,七娘险些摔一跤。
一路上,她几乎是拖着七娘。七娘踉踉跄跄,一步一绊,又穿过一条小径,总算是到了陈酿窗下。
李夷春忽而定住脚步,转头朝七娘道:
“说吧!”
七娘还不曾缓过气息。她四下看了看,轻喘几口气,又拉着李夷春退后三两步,道:
“人来人往的,不大好吧?”
李夷春倒是胆大:
“怕甚么?此处是我的地盘,你是我妹子,谁还敢笑你不成?”
七娘抿了抿唇,又看看陈酿的窗口。她人已然在此,总不能一面未见,便折返回去做文章吧?
也罢!既来此处,入乡随俗也就是了。想来,也不算有违礼法!
七娘振了振精神,深吸一口气,只对着窗口道:
“酿哥哥,你听好了!”
说罢,她心中想着适才欲作文的腹稿,直直念了出来:
“《左转》有云: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今学生有过,特来请先生海涵……蓬荜尘灰,尚蒙智思,清风明月,唯证此心……话及此处,泪目簌簌,伏请先生宽谅,已矣。”
七娘语罢,只见李夷春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还当这小娘子是个随性洒脱的,谁知拽起文来,毫不逊色于陈先生。李夷春恁是一句话也不曾听懂!
七娘近前一步,直直望着窗台,里面却不曾有甚动静。
她霎时心下一紧,该不会,酿哥哥真生气了吧?
第二十三章 洞天春8
七娘朝前倾身,偏着头向窗间探了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似乎过了许久,里边却依旧闻不见丝毫动静。她直觉着丧气,一时又垂下头来。
李夷春在一旁看得不耐烦,只催道:
“妹子,你倒是说话啊!这般呆楞着,谁能听见了?”
七娘微微撅着嘴,抬头看李夷春一眼,嘟哝道:
“酿哥哥不理我呢!”
李夷春是个急性子,哪顾得这许多?她一把抓起七娘的手,直将她拖到窗下,贴着墙根站着。
“陈先生!”只听她高声喊,“什么了不得的事?这般与小娘子甩脸色,可不是大丈夫行径啊!”
才说罢,她又转头向七娘道:
“你也太怂了!史雄要敢不理我,姐姐我早捶得他满地找牙!”
这等粗鄙言语,雷霆手段,七娘何曾听过?细数世间女子,哪有如此放浪不羁的?
她遂朝后缩了缩脖子,神情满是讶异。
“李姐姐……”七娘一时语塞,结巴道,“真……真英雄也……”
李夷春闻言,自觉得意,只哈哈大笑起来。
七娘见她恣意模样,兀自摇摇头。
李夷春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痛快人,快人快语,心中也装不下事。
可陈酿与七娘,和她与史雄,到底是不同的。
他们自幼受儒学教导,二人便是闹,便是不相理会,其间曲折原委,所思所想,亦断非李夷春能明白的。
李夷春笑了半晌,见七娘依旧不言不语的,心下有些懊恼。
她遂问道:
“我说妹子,你到底要不要与你先生讲话啊?我在此处聒噪半日,你倒像尊菩萨!”
李夷春又上下打量七娘一回。见她面色之中,似有患得患失之态,这般模样,绝非寻常与长辈认错!
果然,昨夜所想不错!李夷春心头暗笑,这师徒二人,不论谁对谁动了心思,其间必有猫腻!
她虽不曾读过书,可多年飘荡江湖,见惯了人情世故,人心百种。
那师徒二人本就年纪相仿,如七娘这等小女儿心思,又哪里瞒得过她去?况且,李夷春自己做主,嫁与史雄,也算是个过来人。
她又瞧了瞧七娘,只道:
“妹子!有些人有些事,可不是傻站着就能成的!”
七娘蓦地一愣,转头直直看着李夷春。
她心下慌神,忙打结道:
“姐姐说什么呢!我不过与酿哥哥赔个不是,李姐姐说来,怎的别有一番滋味?”
李夷春见她骄矜害羞,遂故意逗她:
“我所言亦是赔不是之事啊!怎么,妹子你想何处去了?”
七娘闻言,颇觉难为情,只红着脸低下头去。双手还不停地搅着裙带。
眼看二人在窗外说了许久的话,屋中却仍然安静得很。
李夷春心下奇怪。他们的误会,不就是陈酿要卖了七娘么?
七娘虽误会了他,可他自己不也没说清楚么!昨日还见他自责不已,今日怎的端起这般大的架子来?
况且,他不理七娘也就罢了!李夷春好歹救过他的命,如此不声不响,拒之门外,一分薄面也不给,总是太不讲道义了!
李夷春撇撇嘴,向七娘抱怨:
“妹子,你这先生,忒不厚道了!”
七娘直直摇头,满脸的急色:
“李姐姐,酿哥哥定是气坏了!”
她一时思忆起昨夜,陈酿坐在滑杆上那个背影,心下霎时蒙了一层落寞。
七娘接着道:
“他应是对我极失望的吧!一路行来尽是他护着我。风风雨雨也罢,颠沛流离也罢,总是不离不弃。偏我那般不信他,还害他受伤,实在是太不该了!”
李夷春见她心眼太实,这是钻牛角尖了。这个傻妹子,脑子里的弯都怎生绕的?
也不知如何劝七娘,李夷春自等不得,直欲破门而入。
正此时,身后忽传来史雄的声音:
“我的缴金娘娘!起这样早!”
七娘与李夷春皆闻声回头,只见史雄手上提着新猎的野兔,笑得络腮胡亦跟着颤起来。
而他身边,正抬着一竿滑竿。
其上坐的,不是陈酿是谁!
七娘与李夷春面面相觑,皆有些尴尬神色。她们说了半日,又是好言赔罪,又是厉色高喊,七娘还作了篇酸文来念。
原来,这屋中竟是没人的!
七娘只讪讪笑笑,到底是关心则乱,蠢笨如斯!
她卡壳似的,朝陈酿行了个万福:
“酿……酿哥哥……”
陈酿见她神情奇怪,只笑道:
“看来老先生的参确有奇效,不过一夜功夫,你已能下床走动了。”
七娘对着陈酿趋步行去。
方至他身旁,她看看李夷春,又看看史雄,只倾身向前,似说悄悄话。
七娘低声道:
“酿哥哥,蓼蓼不该不信你的。你别难过了,别生蓼蓼的气,好不好?”
此话既出,七娘倒是松了口气。之前又是作文,又是斟酌词句礼仪,临到头了,却还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日常言语。
陈酿抬眼看了看她,佯装着端起先生的架子,道:
“诚然,骗你说要卖了你,是为师失了分寸。然,你心有疑虑,不信为师,岂非教人伤心?”
七娘双臂搭在他的滑竿上,托着腮,侧头望着他,道:
“抱歉,是蓼蓼小人之心了!不过,人非圣贤,况圣贤亦有错时。酿哥哥,蓼蓼只是个小女子。”
陈酿亦看着她。那模样,可怜兮兮的,直教人不忍苛责。似乎每一回,她都如此混过了。
还说自己是个小女子!看来,这小女子厉害着呢!
陈酿遂道:
“你可记得,当日我同你说过什么?”
七娘愣然。他说过许多话,骤然问来,谁知是哪句?
陈酿方道:
“不论何时,我皆不会丢下蓼蓼不管。”
七娘一双大眼,流波凝视。此话的分量,她此时方才懂得几分。
这样的话,是君子之诺,亦是君子之责。
想来,陈酿与她非亲非故,能说出那句话,信守那句话,于乱世之中留得一分保全,确是太难得了!
君子之道,方式如此。
见七娘面有了然神色,陈酿点了点头,接着道:
“蓼蓼,我并非生你的气。初时,是有些伤心的,可昨夜我留你一人,是要你自己想明白。”
七娘亦点点头:
“酿哥哥,昨夜那一课,蓼蓼明白了。”
史雄与李夷春面面相觑,明白什么了?这师徒二人,当着他们打甚么哑谜!
可七娘心下,确是深深了然。
酿哥哥是要她想明白,看人,不是用眼、用耳,而是唯心。
第二十四章 洞天春9
转眼已过二月,很快便是花朝之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酿与七娘至史雄的占山,已有月余的光景。
山上屋舍俨然,梯田新插了秧苗,远远望去,尽荠麦青青。妇人与孩童穿行其间,悠然自得,或忙农事,或成**谈。
巡山的队伍是早晚各一回,来来往往,见着陈酿与七娘,亦热情挥手招呼。
这些日子,山上之人已然将师徒二人当作了文曲星般的人物。
史雄带来的人,多是行伍出身,虽识得几个字,偶也能成些诗文,可到底对学问之事不大精通。李夷春的人,就更不提了。
故而,山间妇人孩童少有识字者。
陈酿在此养伤,七娘除了日常照料,左右也无事。
她与李夷春一番合计,遂辟了间屋子以作学堂。照料陈酿之余,带着孩子们识字念书,也好过终日碌碌,白受人恩惠。
闻得此事,陈酿自是欣然。七娘如今的境况,总要寻些事做的。一旦闲下来,思及汴京之事,又不知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眼下天气回暖,万物复苏,陈酿的伤势亦一日日好起来。如今,他出行往来已不必靠着滑竿,只一根犁杖,稍作相扶也就是了。
他在屋中生了个小碳炉,正煮着茶,就着面饼,作早食充饥。
七娘行上前去,兀自斟了一碗茶。才吃过,又替陈酿打了帘子,将书案整理一番。
这些日子陈酿病着,对她自然不能亲自照料。她跟着李夷春,倒也学着做些事。好比打帘子,从前她哪里会自己做呢?
陈酿一时百感交集,又是心酸,又是欣慰。
他看着她,遂道:
“蓼蓼,莫忙了,回头我自己收拾就是。”
七娘面含浅笑,摇了摇头:
“从前皆是酿哥哥照顾蓼蓼,如今你有伤在身,我亦要学着照顾酿哥哥啊!这叫,相互扶持,守望相助!”
陈酿一怔,这孩子,像是一瞬长大了!
他不知该欣喜或是难过,只是,她原本可以一辈子不要长大。
家族的羽翼,家人的庇护,足以让她一生无忧。
奈何,如今皆成了黄粱一梦!
“蓼蓼,”陈酿抬手招她至身旁,“今日天朗气清,山上风景甚好,蓼蓼陪我四处走一走吧!”
七娘欣然应下,点点头,忙将他床头的犁杖拿来。
陈酿只摆摆手:
“不必了,已然大好,我出门将经骨活动一番。”
“也好。”七娘上前搀着他,“那酿哥哥要慢些,蓼蓼扶着你。”
陈酿点了下头,师徒二人便一同出门。
山上远离尘嚣,自有一片清新之态。行在田间,只觉盈着一怀暖风,颇是怡人。
零星几株桃花,温柔可爱,似乎已泛起一团红粉颜色。嫩柳垂杨,虽不成典雅之形,却是山间无心插柳所得,更添一分天然。
正两个孩童结伴而过,见着师徒二人,行了个前日学的揖礼。
只听他们齐声道:
“陈先生早,谢先生早!”
说罢,因还记挂着功课,遂也匆匆告辞去了。
陈酿转头看向七娘,微微含笑,道:
“谢先生?”
七娘亦仰面回视,大有当仁不让之态。
只听她道:
“正是了!我带他们念书,自然该唤我先生。酿哥哥,如今,我亦是个小先生了!”
陈酿忍俊不禁:
“好好好,谢先生!可真够威风的啊!”
七娘看他一眼,只道:
“我威风,可酿哥哥更威风!”
“此话怎解?”陈酿倒要看看,她还有多少歪理。
七娘得意一笑,遂道:
“酿哥哥是我之先生,我既做了先生,酿哥哥可不是师公了?还不威风啊!”
师公?亏她想得出!这世上,哪有如此年纪轻轻的师公来?
陈酿负手而立,低头看着她,故作正色道:
“巧言令色!”
七娘亦低头笑笑。她本是扶着陈酿的,不知何时,竟变作了挽着他。
连日的颠沛流离,行路匆匆,二人于男女大妨之上,倒也不似从前那般拘谨。只当作自家兄妹,相依为命,总比在汴京时亲近许多。
田间小径很是安宁,二人缓步而行,聊赏春景。
征战之际,这样的时光,总是太难得了,竟似偷来的一般。让人惶惶不安,又不舍放手。
陈酿心中何尝不明白?此处这片桃花源,纵然再好,到底不是久留之地。
一旦金人大军来犯,承腹背受敌之势,此处便宛若孤立之岛。长此以往,不过垂死之争,焉有存活之望?
况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汴京已然沦陷,大宋举国南迁。国破时节,众人皆太难了。
只是,这些思虑,陈酿自不会同七娘讲。她难得偷享片刻安宁,又怎忍心来?
至于日后的安排打算,她能糊涂,他却不能!清醒是残忍的,可他必须一清二楚。
不论于时事,或是于他自己。
陈酿依旧缓步行走,七娘在身旁,吊着他的臂膀。
他看了看她,只道:
“蓼蓼,待过了花朝,咱们便与史大哥史大嫂辞行吧!”
七娘一愣,忽抬眼望着他,神情有些退却。
她默了半晌,方低声道:
“此处,不好么?”
陈酿望着她,看来,这孩子真是被吓坏了。
他叹了口气,遂道:
“可此处,总不是咱们的家啊!”
七娘一时垂下头,她的家,早已随汴京城破,化作一片灰烬。
陈酿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
他停下脚步,扶上七娘双肩,道:
“咱们去扬州吧!回酿哥哥家里,酿哥哥的兄嫂,会好生照顾蓼蓼的。”
七娘缓缓抬起头:
“那酿哥哥呢?为何不亲自照顾蓼蓼?”
陈酿一时沉吟。
一路南下,他见了太多家破人亡。自己一身才思,曾受太学教导,不说捐躯赴国难,也总不能不问世事,明哲保身。
可七娘眼下的境况,又教他如何放心呢?
“蓼蓼,”陈酿深深凝视着她,“酿哥哥想着,有朝一日,带你回汴京呢!”
汴京……
七娘身子微微发颤,那似乎,是个太远的地方……
她也清楚,陈酿一身才学,满腔热血,是不该困于方寸之地的。
眼下适逢国难,酿哥哥该做更大的事。收复汴京,建功立业,实现他的抱负。断不该,为七娘一人桎梏。
七娘深吸一口气,将陈酿的手臂挽得更紧。
她不急不缓,似寻常言语,只道:
“我只记得一句,酿哥哥说,不论何时,皆不会丢下蓼蓼不管。”
故而,不论他去何处,她皆要相随。
第二十五章 留春令1
陈酿看她模样,不忍之心又涌上心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顿了许久,遂道:
“也罢,咱们先不说这个。”
左右,此后的打算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眼下,先回扬州才是正经。
至于史雄他们,于此山之上,终不过是暂且避乱。他是个血性极盛之人,早晚,是要与金人拼上一拼的。
思及此处,陈酿难免又添上一分担忧。
史雄此人,骁勇善战,却智思不足。否则,也不至被二郎利用多年而不自知。
李夷春虽懂窥探人心,但多是山野行径,于兵法之上,到底浅薄了些。
如此二人,此前能与金人有所抗衡,不过是因着天时地利之便。日后,若真有一番厮杀,大抵是凶多吉少的。
七娘见陈酿深蹙着眉,思绪似乎飘得很远。
“酿哥哥,”她试探着朝他道,“你在想什么?”
陈酿闻声,方回过神,遂道:
“史大哥史大嫂于咱们有恩,我想着,不能就这般走了。”
“那咱们不去扬州了?”七娘试图压制着言语中的欣喜。
不走最好,能避一时是一时,外面的世界,七娘是一刻也不愿想起的。
更别提重回山下,去面对金兵的追击,面对饿殍遍野,与前途茫茫的命运。
况且,金人凶狠。谢府亦能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若陈酿来日正面相抗,又会是怎样的下场呢?
她对金人不是不恨!
她也想,有朝一日,赶走金人,收复汴京。可这个险,七娘不愿陈酿来冒。
陈酿望着她轻叹一声,七娘到底不曾明白,这一切,皆是避无可避的。
他不得不狠下心,只道:
“扬州,还是要回的。只是,下山之前,咱们得给山上留些什么。”
七娘微蹙眉头。他们如今身无长物,仰仗着史大哥史大嫂收留,又能给人家留下什么呢?
陈酿见她不解,遂道:
“学问。”
“学问?”七娘仰头望着他。
陈酿点点头:
“这几日,便辛苦蓼蓼作一本册子。将识字入门之法与圣贤道理,甄选录入。如此,便是我们离去,那些妇女孩童,亦能兀自温习。”
七娘微微一惊,这确是个好法子。自己教了他们那么些时候,倒不如酿哥哥看得长远。
七娘曾随陈酿博览古籍,只道每逢战乱,世间便一片礼崩乐坏之状。日后治理,颇是为难。
故而,陈酿曾有文章言及,于乱世之中,教之民众,更应以礼以法。使其明辨是非,恪守黑白,虽于乱世而德行不乱。
当时七娘读来,深以为然。不想此时,自己逢着这等境况,却忘了从前的教导。
七娘望着陈酿,正色地点点头。
于学问之上,她还从未这般认真过。大抵是经了些事,心中所思所想,总与从前不同。
她又道:
“既是整理书册,酿哥哥大才,蓼蓼弗能及也。何不亲自甄选?蓼蓼与酿哥哥帮忙,誊抄书写也就是了。”
陈酿轻抚她的发髻,微笑道:
“酿哥哥信你!”
信她!
七娘猛地一愣。这般信任,前些日子七娘不曾给他,而此时,他却给了七娘。
陈酿又道:
“况且,史大哥从前跟着谢大哥行军,是听吩咐办事之人。他于兵法谋略之上,确有不足。我亦要与他留些东西,虽不至有甚大用处,危急之时,到底可参考一二。”
话及此处,七娘方才明白。陈酿说要告辞下扬州去,断不是一时兴起。
他的安排打算,太过周全,顾及之处,是七娘全然不曾想过的。
这也许便是他从前说的,观世事,需以全局。俯仰之间,广至天地苍穹,细及方寸毫厘,方可谓之周全二字。
七娘心下佩服得紧,遂笑道:
“酿哥哥,我知道,此为锦囊妙计!”
陈酿亦笑了笑,锦囊妙计不敢说,但也绝非无用之物。
那日之后,七娘除了每日与妇女孩童讲学,剩下的时光,便埋头作文。虽不同于著书立说,然治学态度,却是与之无二。
南下之期,约在了花朝后的一日。史雄与李夷春初时很是不愿,一番劝说,却是无用,也只得应下。
眼下战事吃紧,山上虽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却并不富裕。故而,饯行宴亦颇是素简。
可场面却不乏热闹!
史雄忍痛割爱,取了两坛藏着的酒来,要与陈酿吃个一醉方休。
李夷春亦拉着七娘说个不停,不时还劝七娘的酒。七娘推托不过,只得浅尝了半盏。
山上众民知那师徒二人要走,连日来受他们的学问教导,很是不舍。
那些农户,也没甚可送的,只一家凑了个菜,给饯行宴添分热闹。
七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应酒菜虽落魄粗简,可送行之人给出的,俱是片片真心。
山上民众在乱世之中,竭尽所能地给予他们最好的。可他们何德何能,不过带他们念几日的书,哪里受得这样多的热枕?
看着众人不舍的神情,七娘一时鼻尖发酸,眼圈也红了几分。
其实,他们哪里需要大道文章的教导呢?这等古道热肠,断不是识个字,学首诗,便能有的!
这是比学问更可贵之物,酿哥哥把它叫做赤子之心。
酒过三巡,漆黑的天空,隐者幽微月光。史雄一时兴起,只拉着陈酿不放。
“陈先生,”史雄已然有些醉态,“我再敬你一杯!”
陈酿抽走他的酒盏,一面扶着他,只笑道:
“史大哥,你吃醉了!”
史雄的脸颊被酒气撑得通红,歪歪倒倒,哪还有平日巡山的威风?
他摆摆手,又道:
“陈先生,我没醉!醉了的是他们!”
只见他手指随处一指,也不知指向何方。
这个“他们”,陈酿如何不明白?他一时沉吟不语。
却听史雄又道:
“陈先生,我醒着呢!老子要去打金人蛮子!赶他们回北地老窝去!我醒着呢!”
可朝廷睡着……
“我们来此处,是要杀敌的!你以为,我愿在山上偏安?兄弟们愿在山上偏安?”史雄越说越激动,直站了起来,“我史雄,岂是那等怂包!”
陈酿闻言,只放下酒盏,默然沉吟。他凝视着史雄,眼下之人,似醉未醉,似醒非醒。
那些话,不知他憋了多少时候!今日趁着有酒,竟一吐为快!
陈酿心道:史雄此人,还是太沉不住气了些。
他摇了摇头,遂自袖中拿出一方锦囊。正如七娘所言,是个锦囊妙计!
第二十六章 留春令2
说是锦囊,实则一方小小布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看那布料式样,许是央了山上老妇人制得。
史雄见着,先是愣了一瞬。他缓缓接过,面上难掩不解之色。
因着酒气未解,一时有些看不真切。史雄抬起粗黑的手掌,狠狠揉了几下眼,又定睛朝那锦囊看去。
“陈先生,这是何物?”他举至陈酿眼前,问道。
陈酿默了半晌,拉他坐下,遂道:
“史大哥,莫这般急躁。”
史雄一时讪讪。若说急躁,他确是如此的。从前谢大郎总以此训诫,他自己也并非不知。
可这么些年来,不知为何,却始终也改不了。
史雄强压着焦急神色,坐定了,方问:
“陈先生请讲。”
陈酿摇摇头,又一番抱拳,遂道:
“如此,便恕小弟直言了。”
史雄做了个请的手势,刚直有力,确是位习武之人。
陈酿方道:
“史大哥是位真英雄,抗金之心,自是日月可鉴。可唯有一处,小弟不得不多嗦几句。”
听闻此语,史雄倒好奇得很。他直直看着陈酿,便要待他说下去。
陈酿遂接着道:
“史大哥,你徒有抗金之心,却无抗金之谋。”
此话既出,史雄自不服气,只耐霎时间,却又不知如何驳他!
史雄不言,四下遂蓦地陷入一片安静。这话直来直去,竟一丝体面亦不留,哪里像陈酿这个谦谦君子说的话?
一旁的李夷春正劝七娘吃酒,闹得不亦可乎。忽闻得陈酿言语,借着酒劲,她的脾气直比往日更大!
只见她拍案而起,道:
“陈先生,你有学问是不假,可我们家史雄会打仗也不假。你不过一介书生,纸上谈兵,凭甚么这般说他!”
李夷春向来快人快语,喜怒恣意。她这般言行,倒是护食的真性情。故而,陈酿也不气,七娘也不拦。
她既问凭甚么,陈酿方道:
“就凭史大嫂这一番话。”
这样的回答,倒更令人费解了。
李夷春不服,又看了看史雄,问道:
“这算怎么个说法?”
陈酿笑了笑,遂道:
“史大哥当年战无不胜,除了他自己骁勇,更要紧的,是谢大郎君的排兵布阵。而史大哥于此之上……”
还未说罢,他只摇了摇头。
李夷春还欲辩解,却是史雄将她拦住。他似听进去了,只待陈酿接着往下说。
陈酿看着史雄,虽年长自己许多,此时却颇有种孺子可教之感。
陈酿方接着道:
“小弟与史大哥的锦囊,便是为你寻了个抗金之谋。”
史雄这会子倒是收敛了脾气,他抱拳道:
“还请陈先生明示!”
陈酿点点头,道:
“我接下来所言,史大哥可听清楚了。一,我与蓼蓼去后,史大哥亦要尽早迁离此处。南下也好,渡河也罢,再待下去,只怕金人来犯。也不必攻克,只在山下包围。长此以往,若无援兵,又如何熬得过?”
史雄闻言,眉间更是深锁。陈酿所言,本也是他心头大患,只是,南迁却并非小事。
于山寨而言,是迁营地;于国而言,便是迁都了!
况且,这么多兄弟,皆是为着抗金而来。骤然南迁,谁又肯服?
还不待史雄问询,陈酿接着道出第二点:
“南迁,并非不再抗金。如今朝廷南去,休憩整顿,厚积而薄发,才是抗金之道。金人虎狼之师,若莽撞行事,蛮子对付无头苍蝇,自是易如反掌。”
这些话,自谢大郎殉国,再无人与史雄说过。他心中忽而感慨万分,若是谢大郎君还在,他们兄弟又岂会沦落至此?
史雄心中兀自思虑,陈酿却不再言语。
这番话,俱是肺腑直言。史雄若真能明白,接着便会发问;若不明白,再说甚么自是无益。
只见史雄默了一阵,方问道:
“依陈先生之计,眼下该当如何呢?”
听他发问,陈酿点了点头。到底,史大哥不是为一己意气,不顾局势之人。
陈酿遂道:
“自何而来,便往何去。”
闻着这话,李夷春听得云里雾里,只当陈酿又开始拽文,心下很是不快!
“陈先生是说,回蜀中?”史雄亦不解。
陈酿摇摇头:
“史大哥再想一想?”
七娘望着那满脸疑惑的夫妻二人,忽道:
“酿哥哥,你别卖关子了,我替你说来!”
一时,史雄与李夷春皆惊愕不已,直看向七娘。这个深闺小娘子,哪里能懂抗金之事?
七娘遂道:
“酿哥哥是说,史大哥既是行伍出身,何不重操旧业?”
此话既出,霎时一语点醒梦中人。
从前,史雄不敢入伍,落草为寇,实属无奈之举。那是惧怕着谢家权势,惧怕着二郎谢汾的雷霆手段。
而如今,谢府已然不存。他在山上久了,习惯成自然,倒未曾思及这一层。
想到能重投行伍,史雄只觉全身上下热血喷张,恨不得此时便提刀纵马,上阵杀敌。
陈酿早知史雄是这反应,也不去理他,只看向七娘。
短短几月,多少人事变迁,能解得他心思的,如今也只得这孩子了。
陈酿叹了口气,振了振精神,遂向史雄道:
“史大哥可曾听闻韩世忠将军的大名?”
史雄猛然一震。韩世忠三字,如雷贯耳!莫说行军之人,便是百姓,也少有不知的。
此人本是抗金义士,真英雄也!
陈酿接着道:
“谢大人在朝之时,曾对韩将军多有提携。锦囊之中,为小弟的亲笔书信,将军看后,自会妥善安置史大哥与山中兄弟。”
史雄本已心潮澎湃,听陈酿如此说,更是激动不已,久久不能平静。
霎时间,他猛饮一盏酒,忽单膝跪地,抱拳道:
“从前,史雄受谢府恩惠;而后,受先生与七娘子救命之恩。如今,先生为我等指了条明路,史雄今生,怕是无以为报!”
陈酿忙将他扶起,道:
“眼下我与蓼蓼先回扬州,自作一番安顿,便不能与史大哥同行了。你若见着将军,只同他讲,不论何事,尽可来扬州寻我。”
史雄闻言,实在应下,又作一回抱拳姿态,直道感激不尽。
次日一早,七娘与陈酿各自打点一番,遂在众人簇拥之中,下得山来。
临别之际,七娘只将这几日书成之册交与李夷春。
依依不舍,含泪挥别,自不再话下。许多年后,这些人的样子,已在记忆里渐渐模糊。唯有陌上麦苗黄花,却记忆犹新,似是眼前。
第二十七章 扬州慢1
自别了史雄与李夷春,师徒二人便匆匆行路,想着尽早到扬州安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依旧驾着那辆小驴车,是史雄的弟兄好不容易才寻回的。陈酿自是驾车,七娘仍是护着包袱行李,坐在车中。
只是,眼下的她,已作小郎君打扮。
只见她身着一件半旧粗棉春袍,荆钗将长发挽做一个髻,高高束于头顶。皂靴中如过去一般,塞满了碎布棉花。
经了王婆子一事,陈酿方才发觉,带着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上路,确是太引人注目了。
倒不如让七娘扮作小郎君,也省些麻烦!
不独他们,为避祸端,一路之上,已见了许多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不过,那些小娘子自是头一回如此,空有皮囊,自欺欺人罢了。有心之人,一眼也就分辨出来。
哪里似七娘?从前惯了的淘气,穿上这身衣物,行动言语学得有模有样,直道雌雄莫辨!
思及此处,七娘忽自嘲地一笑。
过去在家中,与三郎、五哥男装出行,还总被母亲惩罚。如今想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眼下这等落魄境况,倒成就了一番方便。
原来,一切因果,到今日方才见得。
只是,那些因果之中的人,如今又都在何方呢?
七娘一时心下刺痛。她缓了缓心神,只将这分痛埋在心底,并不曾言说。
这些日子,对于汴京城破、家人被俘北上,她已平静坦然许多。她不会再不吃不喝,亦不会再乱发脾气。
七娘心底明白,不论世事如何,唯有好生活着,日日努力加餐饭,才不枉家人将她送离汴京的一番苦心。
况且,她还有酿哥哥。一路行来,不离不弃,竭力相护的酿哥哥!她不能辜负他!
七娘甩了甩头,振了振精神,遂轻轻掀开帘子,只微笑道:
“酿哥哥,这是往何处去?”
陈酿回头看她一眼,道:
“黄河的方向。待渡了河,便是应天府。咱们在应天府稍作休整,再下扬州去。”
陈酿说罢,忽而心生感慨。
从前上汴京赴考,亦是走的这条道。本当再归来时,是状元及第,衣锦还乡。谁知,竟做了国破山河在的落魄模样。
他心头一时涌满了酸楚,只生生咽下,不叫七娘知晓。
陈酿又道: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到时我带蓼蓼四处看看,你定能识得扬州的妙处。”
七娘应和着点了点头,将帘子掀得更高些。
车外依旧一片农田,却与前些日子不同了。
菜花已然嫩黄成阵,远远望去,满目融融金黄。
时有蜂蝶成群飞舞,胆子大些的蝶儿,直停在七娘车窗口。待她一呵气,却又吓得直扑腾地飞开。
烟花三月下扬州,春景春情,花鸟相闻,果是无限美好啊!
怎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再美的景,再浓的情,于这般世道之中,皆只化作心头更沉重的痛。
但如此景致,本是该笑的。
故而,七娘强撑着,陈酿亦强撑着。
似乎,只要笑了,这日子,总会显得好些。但各人心中,又如何不明白呢?
一路之上,风餐露宿的,又过了几日。
近黄河时,陈酿打算着将这驴车卖了。左右也带不走,不如换几个盘缠。待到了应天府,也能让七娘在吃住上更妥帖些。
二人遂一面赶路,一面打听着附近农市所在。
谁知,刚至农市,师徒二人却蓦地被惊着了。
农市之上,何止他们卖驴车,简直遍地都是。不独驴车,连马车亦不鲜见!
买卖的道理,本是物以稀为贵。可眼下的境况,供过于求甚矣。他们这辆小小驴车,还不知贱卖到几何呢!
近着农市口,七娘遂跳下车来。
她四下看看,又拉着陈酿的衣袖,只蹙眉道:
“酿哥哥,咱们的驴面黄肌瘦,看来,是很难卖掉了!”
陈酿点点头:
“战乱之时,本算着不及从前银价,不想竟这等不值。”
师徒二人又随意打听一番,这才知晓。卖车之人,多也是自汴京方向而来,要随着朝廷南下,等着渡河。
从前身在汴京,只知其繁华,也没见着这样多的人!
偏偏逃难避祸的时节,男女老少,高低贵贱,尽混作一团,才见出这等震天的声势浩大。
师徒二人正懊恼间,只听一旁已有人开始议价。
买车的汉子比出个拳头,摇头道:
“十两,不能再多了!”
卖车的是一对母女,衣着虽素简,行动言语却彬彬有礼。
见母女二人为难模样,想来,她们从前的日子还算体面,不曾为着几两银子操心。
如今落得抛头露面,与人当街议价的地步,到底可怜得很!
那位母亲一脸愁苦,只道:
“乱世不易,小哥就可怜可怜咱们孤儿寡母的,多加一锭吧!咱们实在是身无分文了!”
那汉子眉眼细长,轮廓分明,颧骨高高突起,一看便知是极精明的面相。
他亦跟着卖可怜:
“这位夫人、小娘子,何必这般作践小的呢?我一眼便知你们气度不凡,是个体面人家,哪里能与我计较这一锭两锭的?”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言语。一来,是拉不下体面,二来,又舍不得银钱。一时之间,很是为难。
那汉子见她们不大愿意让步,佯作将走模样,只道:
“你们不卖,我便寻旁人的车了!卖车之人那样多,也不是非要你们这辆的。”
说罢,他顿了顿,将母女二人审视一番,便直直要走。
母女二人何曾见过这等把戏?只相护拉着手干着急!
那位母亲忙拦道:
“小哥留步!十两便十两吧!”
那汉子缓缓回过头,心头暗笑,只正色道:
“九两!”
那母女二人闻言,大惊失色!只当自己听错。
“不是十两么?”那母亲心下发慌。
“方才是。”那汉子道,“你看,那边又来了几辆车,你这辆,就不值什么了!”
他所指之处,正是七娘与陈酿的方向。
那汉子接着道:
“那兄弟二人的驴更壮些,想来比你们女人爽快些。”
陈酿与七娘远远看了半日,只道这汉子紧赶着发国难财了,也太不地道了!
那母女二人的驴车,便是农市的均价,也值十五两有余。被那汉子生生压至十两,他却还不知足!
所谓商亦有道,断不是那般行径!
七娘与陈酿本当作看热闹,顺道也知晓知晓眼下的市价,总不至被人诓骗也就是了。
谁知,那汉子随手一指,倒将他们卷了进来!
师徒二人相视一眼,对那母女二人本有同病相怜之心。既如此,便只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第二十八章 扬州慢2
陈酿与七娘自不言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见那汉子已向二人行来,又戏谑地回头看那对母女一眼。母女二人相护搀扶,自有一番焦急慌张。
那汉子得意洋洋,只朝着陈酿二人高声道:
“读书人,你这驴车,是怎样价钱?”
七娘待命般地望向陈酿,只等他指示。陈酿遂笑了笑,在七娘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她自是一番憋笑,只步态轻快地行向那对母女行去。
才至她们跟前,只见七娘负手而立,仰面相视,甜糯糯地笑道:
“姨母,姐姐!”
此话既出,那汉子只差惊掉了下巴!
母女二人亦不明所以,看看七娘,又看看不远处的陈酿,只当是哪家孩子淘气,遂不大上心。
那位母亲倒是个和善之人。她望着七娘审视一番,只道是位娘里娘气的小郎君。
她遂倾身向七娘道:
“小郎君,只管的胡说!你年纪虽轻,却也不至认错人来?敢是一时淘气,戏弄于我们?”
七娘依旧憋笑,朝母女二人使了个眼色,又看了那买车汉子一眼。
她只做噤声手势,轻声道:
“嘘!别出声,我哥哥正帮你们呢!”
那买车汉子望着陈酿,讪讪笑道:
“读书人,你与她们,是亲戚啊?”
既受如此称呼,陈酿亦端了分读书人的架子,行过一揖。
他方道:
“是我家姨母与表妹。寻了这些时候,总算是寻到了!”
那买车人回头看向那对母女,又趋步回去,赔笑道:
“恕小的眼拙,竟没瞧出你们是亲戚。也罢,你那驴车,十两与我吧!”
母女二人只道峰回路转,很是欣喜。
七娘却是旁观者清,见她二人模样,直直扶额。这对母女,是真蠢还是假蠢啊?
方才那买车人说十两,她们还守着不愿。这会子,有了之前的九两之数,竟欣然屈从!全然被他套了进去!
还不待那对母女答话,却听陈酿道:
“我们本是一家,既要卖车,自然两辆同卖!”
买车人围着陈酿所牵驴车,来回打量了一圈,方道:
“这辆车,顶多六、七两!”
他话音刚落,只捏着眼看陈酿。
所谓士农工商,读书人向来不虐买卖投机之事!故而,在这等商人眼里,读书人是最好骗的。
买车人原本打算,先用陈酿之车压价,买了母女二人之车。再以乱世为由,出个低价哄骗读书人,贱买他的车。
如此,岂不天衣无缝,两全其美?
谁知,好巧不巧,双方竟是亲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伎俩,倒也无甚用处了!
陈酿闻着价钱,不解道:
“可你方才说,我们的驴,比姨母的驴要壮!”
他又抚了抚拉车的驴,故作痴态:
“拉车驼物的驴兄,只为着区区六、七两,我可舍不得卖你!”
才说罢,他遂行至七娘身旁,道:
“弟弟,与姨母说,咱们寻别的买主去!”
还不待七娘开口,只听买车人拦道:
“!既是两车同卖,我今日也做回好人!十……十八两,不能更多了!眼下战乱,你们也体谅体谅我?”
十八两!亏他说得出口,这太黑了!
陈酿自不理会,只向那对母女道:
“前日遇着姨父,因着寻你们,误了行程,故而落在后面。所幸他与我们约了,明日在此处相会。”
那对母女呆愣愣的,心下却有些害怕,直道遇见了一对失心疯兄弟。
陈酿朝七娘使了个眼色,她忙会意,遂向那小娘子道:
“姐姐,姨父那里还许多物件没处装呢!正说不便行水路,要来此处买辆大马车。我看,眼下二辆驴车也能勉强应付,咱们不卖就是了!”
话及此处,那对母女方才明白,眼前的兄弟二人,冒称亲戚是所为何来!
陈酿故作懊恼,道:
“我瞧着装不下!还是卖了,换辆大马车的好!”
那汉子手上本也收了马车,听有买主,一时兴奋至极。一辆大马车,少说也值四五十两,可比两辆驴车有赚头!
他遂道:
“我这处有马车转染啊!你们来寻我就是!”
陈酿看他一眼,摇摇头:
“卖两辆驴车,你还一位还价。若是大马车,岂不更坑我们来?”
那汉子一面赔笑,一面摆手道:
“不能够!我的马车,可壮实得很呢!”
陈酿故作不耐烦:
“那这两辆驴车,你收是不收?”
那汉子想着明日的马车,心下一狠:
“收!”
陈酿也不着急,只伸手比了个“三”,道:
“三十两!”
那汉子犹疑片刻,一跺脚,便道:
“成!”
卖车的母女二人满脸惊愕,直到离了农市,还讶异地说不出话。
陈酿分了十五两与七娘,她遂递与那位母亲,笑道:
“诺!你们的卖车钱!”
那位母亲一时反应不及,只颤抖着接过。十五两,在她看来,从未这般沉甸甸过。
那位小娘子望着银钱,却蹙了蹙眉,喃喃自语:
“咱们卖得如此高价,也不知是否坑害了人家?”
七娘听得真切,见她高风亮节,颇俱风骨,心下自有一番佩服。
可自己与陈酿替她们卖车,却落得“坑害”的评论,总是教人心中不快。
她遂正色道:
“姐姐卖车之前,怎不先打听一番?十五两,不过是市价,于他于你,皆很是公平,又何来坑害一说?我哥哥谦谦君子,断不会有趁人之危的行径!”
那小娘子闻言一愣,忙朝眼前的兄弟二人行了个万福。
只听她道:
“我母女二人,一路行来,战战兢兢,不敢与人言语。消息闭塞,才找了那人的道。方才我那样说,实在是抱歉。”
七娘本不是真气,见她这般客气,忙去相扶。
刚碰着那小娘子,只见她微微一颤,忙退后一步。
七娘一怔,愣了半晌,才惊觉自己此时身着男装,是位妥妥当当的小郎君!
陈酿干咳了两声,以示提醒。
他遂作揖道:
“弟弟年幼,冒犯之处,还请小娘子见谅。”
那位母亲将女儿护在身后,嘴上却还一味说着多谢与不敢。这般的口是心非,七娘在汴京见得多了,遂也不以为意。
反是那小娘子,见七娘风姿俊朗,面容姣好,直蓦地红了脸!
只见她偷瞧七娘一眼,又行一礼,问道:
“二位小郎君仗义相助,我母女很是感激。还望留下姓名,也好来日报答。”
七娘见那小娘子面带羞怯,忙向前一步,挡在陈酿身前。
她道:
“我们本也为着卖车的!萍水相逢,留下姓名,却是不必。”
说罢,她自作一揖,拉着陈酿便要去。
才行两步,只听身后人道:
“小郎君,我家姓邓,小女小字容君。日后若有相逢之日,必报今日之恩!”
七娘也不理她,一味地拽着陈酿走。
不过,邓容君,似乎是个极耳熟的姓名。
第二十九章 扬州慢3
时至夜里,陈酿与七娘只在农户借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夜已深了,陈酿早已浅浅睡下。七娘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邓容君,这个姓名,究竟是谁呢?
七娘思索了一整夜,恁是想不起!忽而烛光一晃,也不知是否通了灵性,七娘猛地记起。
邓容君,不正是开封府邓府尹的妹子么?从前在谢府莲池见过一回,是五嫂陪着。似乎,还与二哥议过亲事。
想那时,她打扮虽不华美,却端端的一派官宦气度。哪似如今,寻常衣裙之下,可怜兮兮的,难怪七娘认不出。
只是,七娘眼下亦是一番落魄,比之邓容君更甚。她又作小郎君装束,从前不过匆匆一面,邓容君自然也是对面不相识了!
看她们的模样,想来,亦是因城破出逃。
这般官宦人家,一路之上,也见过不少。
他们为避祸端,皆轻车简从,佯装成百姓,一应值钱之物亦不敢带。否则,城破时虽乱,又岂是好混过的?
这位邓府尹,虽是谢府一手提拔,却不似谢府,树大招风,引人注目。故而,零星女眷尚得勉强保全。
七娘心道:若父亲是个寻常官吏,从未权倾朝野,那家中长辈姊妹,是否也如邓家一般,或可苟全性命于乱世?
思及这些,她越发辗转不已。
陈酿睡在邻靠的屋子,与七娘不过一堵纸墙相隔。
时有农家多子,又没钱盖房子的,便将现有屋舍拿浆成的纸板隔开,到底比济济一堂要体面些。
久而久之,一传十十传百,这个法子遂在农屋修筑中越发常见,
师徒二人投宿的农家,很是清贫,亦用了纸墙的法子。
一纸之隔,足以让陈酿听清邻屋的动静。
他本就未敢睡太沉,经了王婆子一事,陈酿待陌生人事总留有一分防备。七娘那处稍稍动弹,他便猛地惊醒,生怕有甚意外!
“蓼蓼?”他唤道。
七娘闻声,转过头对着墙,应声道:
“酿哥哥,我在。”
听她回话,陈酿方才放下心来。
他又道:
“怎的还不睡?明日要去渡口乘船呢!快好生歇息!”
七娘倒也老实,毫不遮掩地便道:
“睡不着。”
陈酿闻声一怔,到底还是那个任性骄纵的谢七娘。
二人一路行来,遇着不少事,七娘亦学会委曲求全,随境忍耐。只是,骨子里带的娇娇贵气,总在这些小事上显露无遗。
陈酿心道:如此也好。
她本心如此,若因着国破家变之事失了本心,变作与寻常女子无二,才是他最不愿见到的。
陈酿视谢府,也算得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他自知她心中为何所忧,为何所困。
只是,幸而,七娘那份赤子之心,并未随境而改。
他默了一瞬,只安抚道:
“蓼蓼,纵然心中有事,亦要兀自保重。既知努力加餐饭,更要努力加睡眠。”
七娘隔墙闻听他的言语,温润又厚重,这般依靠之感,是足以安抚人心的。尤其,在眼下的世道!
七娘深吸一口气,兀自一番微笑,遂朝墙头道:
“酿哥哥,给蓼蓼讲个故事,伴我入眠吧!”
陈酿一愣,转而笑道:
“已是及笄之人了,怎的还要听故事入眠?如此稚气,岂非与三岁小童一般?”
七娘也不恼,只紧了紧被子,柔声道:
“酿哥哥,可我想听。”
从前逢着陈酿这般言语,七娘多是据理力争,还总引经据典,编些歪理来分辨。
今夜她却不闹了。只是,如此的轻声细语,似乎更让人难以回绝。
陈酿低头一笑,终究是拗不过她的。
他似哄孩童一般,只道:
“好,那便说个梁祝的故事吧。”
“嗯。”七娘细语应声,洗耳恭听。
其实,这故事谁又没听过呢?
他老生常谈地讲,她不厌其烦地听。陈酿自是纵她护她,而七娘,是不拘着陈酿说什么的,只要闻着他的声音,她便安心。
那一夜,在老故事中,七娘模模糊糊地睡去。
至于陈酿如何讲的,说过些什么,她早已记不清。唯记得窗头月光清润,温柔得不可方物。
陈酿似乎闻着七娘清浅的呼吸,想来,她已沉沉入睡。
他遂披上件单衣,起身踱步。与人讲故事的他,反是睡不着了。
陈酿举目望月,一时心有感慨。
那样的月光,古今无异,带着慈悲融乎天地。
明月之心澄明皎洁,端然于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随事而迁,不因朝代更迭而变。
他轻叹了一声,思绪飘得很远。
到底还是张若虚看得分明,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何年照古人。
眼下的家亡、国破、山河破碎、颠沛流离,终究会化作史书之上淡然一笔。
如此想来,只觉身世微茫。人命,都太不值了……
次日晨起,农家老妇已然在田头干活,见陈酿与七娘出来,自是热情相呼。
这户农家,本是极清贫的所在,因无南下的盘缠,故而逗留在此。
户中老夫老妻二人,指望着收留路人借宿,赚些南渡的本钱。
“读书人,”只听那老妇高呼,“你们是备着今日南下吧?”
她这句话,陈酿自明白何意。
他行入田间,七娘似个小尾巴,在他身后紧紧跟着。经了那么些颠沛日子,七娘早对泥地习以为常了。
陈酿多掏了几个钱予老妇,遂道:
“多谢老婆婆收留。多出的几个钱,劳烦婆婆替我兄弟二人备些干粮。”
老妇笑呵呵地伸手接过,连连应声。
陈酿所给之数本是市价,虽没多的,倒也爽快。
也并非没有惜老怜贫之心,只是二人匆匆逃难,身上银钱本就不多。
一路之上,陈酿将自己的东西或当或卖,早已所剩无几。连那件半旧裘衣,也在下山之后卖予旁人了。
史雄本欲以金相赠,只是,陈酿与七娘尽推辞了。
他有一大帮子兄弟要养,又要备着投奔韩世忠将军一事,手头自不宽裕,又如何能收他的钱?
想来,二人撑到此时,不过是计算着毫厘用度。
昨夜,陈酿细细算过。所剩盘缠,加之卖车所得,勉强能撑到扬州。
待渡了黄河,至那未受战祸的应天府,或能寻些开源之法。那时赚几个钱,供得七娘吃住好些,倒不必似如今这般拮据。
正想着,却见这户的老头子回来了。
他卷起裤腿,如往常一般踏入田里,一面高声唤道:
“读书人!老汉才自渡口回来,你们今日怕是走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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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扬州慢4
只见那老汉双眉深蹙,黝黑粗糙的脸上皱纹满布,更显得老态又愁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着常年务农,于田野之间,他的步伐倒还算熟稳。
他趋步行来,向陈酿摆了摆手,又道:
“今日渡不得咯!”
陈酿倒也不急,只问道:
“怎么,渡头风浪太大?”
他说罢,抬头望了望天,又道:
“春来虽多涨水,却不似夏日猛烈,该不至于啊!”
老汉看着陈酿与七娘摇摇头:
“是人太多了!老汉我本想着,再凑几日盘缠,便带着老婆子南下去,故而天不亮就去打听船价。谁知,竟是个人山人海的场面!”
老汉手舞足蹈,神情也极尽夸张。
他手掌往大腿上一拍,颇是愤恨,接着道:
“那些个摆渡人没良心,坐地起价!渡口之人,哪个不是逃难而至?皆等着南下避祸呢!这等黑心钱也敢赚,狗娘养的!撑不死他!”
老汉心中不平,一股脑地愤慨而言,难免粗鄙了些。
七娘向陈酿身后避了避。对于这样的粗话,一路之上虽听了不少,七娘却依旧本能地害怕。
陈酿回头看了她一眼,本打算今日带她渡河,眼下看来,是不能够了。
既如此,此前所做的计划,也全然被打乱。盘缠用度,自需重头梳整一番。
陈酿与七娘心中挂念着南下之事,自有些着急。二人胡乱用过午饭,便匆匆前往渡口打听。
只是,还未至渡口,四下已是混乱一片。众人争抢着前行,推推搡搡,拥挤成阵,生怕上不得船。
此间是个小渡口,唤作“柳花渡”。从前多是北上汴京之人,至于南下,还从未见过这般热闹。
想来,民众们为避金人蛮子,多择此类小渡口渡船。人多船少,自然是供不应求了!
陈酿带着七娘远远而观,已知那老汉所言不假。
眼下正夕阳时分,日光染得河面浑红一片。一杆杆白帆零星而立,晃荡招摇。
一旦落日入河,此间封船,今日南渡,便只得就此作罢。
时有带着包袱、行李之人垂头而返,经过陈酿与七娘身旁时,还多闻着自语抱怨。
只听一商贾模样的人道:
“这等境况,不知哪日才得渡河!银钱便罢了,只是时日一长,哪个有命拖?”
一旁的秀才亦是丧声歪气的,只不平道:
“看兄台衣着,是位有家底的,自然不在乎银钱!可小生一路行来,盘缠殆尽,这会子又逢着这坐地起价的,不知怎生是好?”
有正赶来坐船之人闻着他们言语,忙上前相问:
“怎的,从前不是一、二贯钱便罢了么?前几日我问过,就当成倍地涨,至多五、六贯也就是了。好糊涂的秀才,眼下世道,自是保命要紧了!”
“五、六贯?”那秀才冷笑两声,又将双手摊开晃晃,“你也不打听打听,南渡之人一日比一日多,此处自是一日一个价了!听闻黑市上已然涨到五十贯一人!”
此话既出,四周之人多有侧目,无不心下沉沉。
陈酿与七娘闻着,只相视一眼,双双面露忧色。
二人统共所余,不至百贯。除去南渡花费,还需顾及着在应天府的食宿、下往扬州的车马。自然,还有如这般水涨船高,意料之外的花销。
不论如何算,皆是捉襟见肘的。
陈酿怕七娘急出病来,遂安抚道:
“别担心,总会有法子的。”
七娘抿着唇,眉头微微蹙紧,只道:
“我见适才那商人多有余钱,是要南渡做生意的,不如将我那支金钗贱卖与他。若在平日里,那支金钗少说也值千贯有余。咱们也不求多的,只凑着渡船用度就是。酿哥哥以为如何?”
“不可!”陈酿断然回绝,“我记得,那是你二姐姐淑贵太妃赏的。情义无价,你总要留个念想的。”
七娘轻叹一声,思及姐姐,她到底还是犹疑了。
如今家人不在,随身物件不过一二,唯此钗可聊寄思念。
她虽还有套上好衣裙可卖,但乱世之中,谁会花钱买日渐折价的衣裙呢?唯有金银之物,或可待价而沽。
只是,一旦换做银钱,便再也寻不回了。
陈酿知她是个重情之人,但凡还有别的法子,也断不会想着卖了此钗。
“蓼蓼,”他道,“咱们不急这一两日,你容我再想想。况且,这也不止是银钱之事。”
方才见着渡口的阵势,七娘自然是有些慌的。她心下一急,才想了这卖钗的法子。
可陈酿又说,不止银钱之事?她一时不解,只疑问地望向陈酿。
陈酿看她一眼,接着道:
“那商人若真有心,为何自己不高价渡河去?”
此话一出,七娘似恍然大悟!
那商人亦似无功而返的模样,看来,不过是装出的体面!
七娘叹了一声,眼下唯一的出路也没了!
她正欲同陈酿再商量一番,却见不远处,那商人与适才的秀才,正对着个翡翠扳指议价。
似乎,是秀才欲卖了扳指凑路费。看来,有此心的也不止她谢七娘一个。
她扯了扯陈酿的衣袖,道:
“酿哥哥,你此番可算错了。那商人正出价呢!”
陈酿亦随她看去,却不动声色,只道:
“且看一看。”
七娘自幼长在金玉堆里,对那等物件熟悉非常。她定睛看了看,那扳指成色寻常,从前她院里的小丫头总爱拿来当做玩物。
那商人把玩一阵,像是不曾还价,便以二十贯收了。
四下看热闹之人见着,皆有些蠢蠢欲动。几人摩挲着袖中物件,自有一番犹疑。
一妇人看了半晌,拿出个金箍子,有些怯然地试探:
“大官人,你掌个眼?”
那商人扫过一眼,一时有些不屑,只撇嘴道:
“这个倒是足金,只是式样有些旧了,不大卖得出价。如今这世道,估摸着,也就五、六贯的样子。”
那妇人先是一愣,接着又收回手,垂下头来,只见满是失落神情。
商人看她一眼,又道:
“不过,见你孤身一人,颇是可怜,便七贯卖与我吧!我就当积德罢了!”
那妇人霎时来了精神,忙将这单生意做了!她笑嘻嘻地点钱离开,四周之人,多有眼红,亦争相买卖。
七娘见着,自是惊愕:
“酿哥哥,看来是个余钱不少的!这一回,你真看错了!”
陈酿笑了笑,七娘的心性到底还是太纯粹了!
他遂道:
“蓼蓼,此处船价高涨,更胜别处,我本就心存疑虑。现下看来,果不是空穴来风。”
第三十一章 扬州慢5
七娘看看陈酿,又看看那边热闹买卖之人,心下疑惑更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除了那商人开价偏高,行事比寻常生意人爽快,七娘也瞧不出别的蹊跷之处。
她又望向陈酿,一心待他解答。
陈酿却不言语,只指了指那头,示意七娘接着看。
七娘讪讪瞧去,蓦地一惊,事情果然峰回路转!
待旁人将欲卖之物拿出,商人却不再似方才那般爽快。他开始极力压价,或以乱世为由,或说物件成色之故,总以低于市价许多的价钱得手。
卖物之人未必不知商人的手段与心思,只是为筹南渡的船费,不得已而卖之。
毕竟,如今的世道,能寻着买主已是不易。至于银钱,多得一贯是一贯,又哪来那样多的计较呢?
七娘看了半晌,也缓过神来。这等奸商伎俩,一路上也见过些,不知为何,却未能一眼识破。
她遂愤愤向陈酿道:
“原是个奸佞之人!他勾结秀才与妇人,在众人面前演了出仗义疏财的戏码,引得人家争相贱卖筹款。如此大发国难财,良心已然坏透了!”
她跺了一下脚,又道:
“还好酿哥哥谨慎。我若将二姐姐的金钗卖与这样的人,岂非辜负姐姐!”
陈酿笑了笑,轻轻朝她额头敲了一记,只道:
“总算学聪明了些。不过……”
陈酿还未说完,七娘忽猛地抬头看他,忙道:
“对了!酿哥哥适才说,这件事,与船价高涨有关?”
七娘抬手作推辞状,欲阻止陈酿说话。她咬着唇,又兀自思索一阵,隐约抓得些头绪,却又理不清。
“我想……”七娘因着未想清楚,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默了半晌,她只摇了摇头,又道:
“罢了!还是酿哥哥说吧!”
陈酿见她这等欲语还休,又无能为力的模样,直是憋笑。
七娘见着,只瞥他一眼,佯装生气:
“我虚心请教,酿哥哥却笑我来!”
闻着这话,陈酿霎时一愣。
自打启程南下,这是七娘头一回与他玩笑撒娇。就似从前,在谢府一般。
七娘却浑然不觉。见陈酿久不言语,以为他当真来。
她又扯了扯他的衣袂,试探道:
“酿哥哥,蓼蓼说笑呢!”
陈酿适才忆起从前,这会子方回神。
他理了理她的束发带,方向她解释道:
“你也不想想,众人为何贱卖物件?”
七娘眼眸转了转,道:
“为着凑船费。”
“这就是了!”陈酿道,“世间万事,有因才有果。你细细思来,一连串的事环环相扣,便不觉蹊跷么?”
陈酿的话,点到即止。
七娘猛一拍手,直觉恍然大悟!
只听她道:
“酿哥哥是说,船夫与那商人,是沆瀣一气,有所勾结的!”
七娘本就灵性,陈酿稍稍点拨,她便理清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这件事,偏要双方勾结的才能成!
若单是船价高涨,实在拿不出银钱的,也只得作罢。如此,船家不过一番得不偿失。
而眼下,偏在船价高涨甚多,众人为银钱为难之时,出现了一位收金银玉器的商人!还亲眼见人卖得不错的价钱!
既有筹钱之法,,为着尽快南下避祸,众人自是蜂拥而上,哪还管得别的?
而众人贱卖器物所得,又尽数付与船夫,指不定还添上些。
船夫与商人本是一体,那些银钱,不过是左口袋至右口袋的事!至于众人贱卖的金玉之物,便似白白送给他们的!
船夫往来应天府又很是便利,回头一倒买,不论所得几何,皆是空手套白狼,稳赚不赔的买卖!
七娘心中只叹:这群没良心的,打得好精细的如意算盘!
想来,船夫不止一个,商人自然也不止一个!他们双双配对,合伙骗财,已然成了此处的惯例!
陈酿见她面露愤慨之色,知她已明白此事。
他遂道:
“这般行径,不仅君子不耻,于国法之上,亦是大罪!”
这些日子,南下之人甚众,船夫与商人行骗所得,少说也以万贯计。
非法囤积此等巨款,又在国难之际坑害民众,最轻也能判个流放!
七娘方问道:
“既是大罪,他们这等精明,为何还敢明知故犯?便不怕朝廷追究么?”
陈酿带着七娘回农舍,一路之上遂与她解释:
“如今康王带着百官奔逃,这些事,哪里顾得过来?况且,此处近着战区,金人随时可打来。到那时,此处是归应天府管,还是归战地管?”
听他如此说,七娘只深蹙着眉。那群骗子,果真挑得个极好的行骗之所!
七娘心中不平,只问:
“如此说来,便无人治得他们?他们这般逍遥法外,咱们又如何南渡呢?”
“要治他们,朝廷的震慑自是不可或缺的。”陈酿道,“他们做的是提命赚钱的买卖,对朝廷自然畏惧颇深。”
“酿哥哥说得轻巧!”七娘撅嘴道,“如今朝廷亦不知在何处,又哪来的震慑?”
陈酿揪了揪七娘的发髻,笑道:
“这份震慑,也不必是真的,只要他们深信不疑,也就是了。”
七娘护住自己的发髻,一面转头向陈酿道:
“酿哥哥的意思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陈酿点点头。
他们既是行骗,便教他们载在一个“骗”字上。
七娘只不解,问道:
“朝廷的震慑,岂是那样好伪造的?”
陈酿摇摇头:
“不需什么大阵势,只要有个官员将来的消息,便足够了。”
七娘又问:
“他们也不是傻子,还能传什么便信什么?”
“故而,需个官宦之物来证明。”陈酿道,“不过,咱们如今身无长物,自是没有。只是,不知一众南渡之人中,是否有官员家眷。或许,真带得些相关物件!”
七娘闻言,霎时又垂头丧气起来。
她才见过渡口的人潮涌动,便是真有官员家眷,人海之中,又何处去寻呢?
七娘只讪讪道:
“看来,咱们此番是渡不过河了!也不知再等上一等,是否有好心的船夫?”
陈酿看了看她,只问道:
“我见南渡之人中,亦多有小娘子。可曾有蓼蓼闺中的手帕交?或许,可一同商议一番。”
七娘思索一阵,忽而神思一震。
“对了!”她猛地抬头,“手帕交没有,可相识之人倒有一个。酿哥哥,开封府尹的官,够不够大?”
第三十二章 扬州慢6
开封府尹,倒是个极敏感的官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前是孙九郎,自他败后,邓少尹升作府尹。一路之上虽未闻着邓府尹的消息,可如他这般重臣,自然免不了被俘北上的命数。
这一点,他们虽清楚,旁人却不定知晓。尤其此处远离汴京,消息闭塞,更是无从考证了。
“开封府尹,倒很是合适。”陈酿遂道,“怎么,他有家眷在此处?”
七娘点点头:
“酿哥哥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咱们帮了一对要卖驴车的母女?”
陈酿回想一阵,记得确有其事。只是那对母女的样貌打扮,却是模模糊糊,想不大起。
他方问道:
“你认得她们?”
七娘回道:
“从前在汴京时,不过一面之缘,初时只觉着眼熟,并不曾认出来。直到那小娘子言及她的姓名,那夜我思忆许久,方才想起此人。”
七娘又将邓容君的样貌回忆一阵,接着道:
“那位邓小娘子,是邓府尹的妹子,自襄阳来的。过去在家中莲池见过,还与二哥议过亲事呢!”
陈酿方会意地点点头,又道:
“想来,是亲事未成,她遂随母亲一同离京。不料,却逢着那等变故!蓼蓼,依你看,她是否认出你了?”
七娘摇摇头:
“应是不曾。”
那时不过匆匆一眼,而今七娘又作小郎君打扮,哪里是容易分辨的?
“不过,谢七娘的名号,她或许有些印象。”七娘道,“回头寻着她,与她说清楚。想来,若真有我们要的东西,她不会不允的。”
“你切莫亮了身份!”陈酿急忙阻拦,“府上权贵极盛,一旦被有心人知晓,总有可利用之处。左右,先寻着她们最要紧。”
“况且,”陈酿接着道,“咱们帮过她们。不过说几句话,总不至拒人千里。二来,她们亦要南渡的,如今这般境况,众人皆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还是酿哥哥思虑周全。”七娘听话地应声。
天色渐渐暗下来,渡口未能上船之人,也都垂头丧气往回走。
渡船远远行去,柳花渡在蒙蒙夜色里,显得静谧又教人琢磨不透。
河水比白日高涨了些,一江春水,波涛微涌,直至不知名的地境去。唯有江心一轮明月,净白无暇,不随世事而迁。
待回了农舍,陈酿与七娘就着一豆油灯,凑在小案上,只将渡河之事细细合计。
第一要紧的,便是寻着邓容君母女!
她们身上没什么钱,自然也渡不得河。此时,必定同七娘他们一般,在哪处农家借宿。
附近农舍不多,早已被南下之人沾满。想来,要众里寻他,还非得靠着当地农户打听。
次日,陈酿拿了几个铜板,托了这户的老汉打听邓容君母女。他家本是久贫之人,又长年本分务农,只需稍稍许利,老汉必会竭尽所能。
果不其然,还未至午时,老汉已然不负所托,荷锄而归。
进得屋来,见他满脸得意神色,七娘与陈酿也不着急询问,只相视一笑,知此事妥了。
他家老婆子却是更急切些。拿了人家的铜板,若办不好差事,该怎生交代?
她忙趋步上前,接过老汉肩上的锄头,问道:
“老头子,怎么样?二位小郎君要寻的人,可寻着了么?”
“嘿嘿!”老汉拍着胸脯笑道,“我既出马,这村里哪有寻不到之人?”
七娘卖乖地行上前,递上一碗清水,笑道:
“爷爷吃口水先。你且坐下,与我和哥哥细细道来。”
老汉见七娘乖巧,很是受用。
这个小郎君,娘里娘气的,还带着娘子家的弱态。若是自家儿子,早被他打断腿了!
偏偏他说起话来,又教人生不起气!还一味乐呵呵的。
老汉接过水,又兀自坐下,笑道:
“谢过小兄弟了!”
他又看向一旁含笑的陈酿,接着道:
“你们要寻的小娘子还真不远!就住在后头老张婆子家中。老张婆子也是个厚道人,既留了她们,便拒了些男客。逃难人中,也还算体面。”
陈酿与七娘双双点头,还不曾言语,却见这户的老婆子瞥了老汉一眼,酸道:
“张婆子向来厚道得很!这般世道,前日还与你送菜来,也不知为何!”
“你这是什么话?”老汉一时面露尴尬,又看了看陈酿与七娘,只低声道,“叫人家读书人笑话!”
“哟!你跟她眉来眼去了几十年,还怕笑话了!”老婆子只不依。
老汉忙扯了她去一边,又是好言相劝,又是发誓保证,哪里还有方才的得意?
七娘与陈酿直是憋笑。不想,这小小农舍之中,也有那剪不断理还乱的脂粉事!
老汉面子上自有些挂不住,只不时朝陈酿他们这边看。
不过为着几个铜板,替他们打听周旋,如今还被小辈嘲笑一番!这老婆子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平日里闹也便罢了!偏在外人跟前!
老汉很是懊恼,只拥着他老婆便往避人之处去。便是再怂,总不能教两个毛头小子看轻!
见老汉去了,七娘再憋不住,竟不自主地笑出了声。
见着七娘模样,陈酿一面憋笑,一面又微微蹙了蹙眉。
他抬起手指,朝她额头轻瞧一记,只故作训斥道:
“小小年纪,你又笑什么!”
七娘忙高举双手,猛护住眉心,一时只噘嘴看着陈酿。
二人四目相对,默了半晌,皆兀自憋笑。不到一刻,二人终是忍不得,齐齐笑了出来。
陈酿朝内室看了一眼,拉着七娘,便快步向门外去。
七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面笑问:
“酿哥哥走什么?”
陈酿摇头笑道:
“不快些出来,等着人家骂咱们么?”
闻着这话,七娘又掩面笑了笑。
眼下正当春日时节,柴扉前一株硕大桃花开得极好。七娘的笑靥与花映衬,花影人影皆娇恰无方,正应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这般的景,已许久不曾见了。那似乎,已成了很远很远的事。
陈酿静静看着她,一时有些晃神。
春风暖软,忽一片花落,惊得他猛然一怔,这才回过神来。
陈酿缓了缓心神,方道:
“蓼蓼,咱们寻邓家母女去吧!”
他才说罢,便带着七娘,延一条小道行去。
没行几步,却是七娘拦住了他。
她轻笑一声,指着相反的方向,只道:
“酿哥哥,行错了。是那边。”
第三十三章 扬州慢7
且说邓容君母女这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自卖了驴车,在张婆子处住下,倒也安稳。
母女二人本打算顺着水路,一路回襄阳投奔亲戚去。怎奈眼下船价高涨,一直也不得渡河之法,着实教人忧心为难。
眼看就要到四月,再拖下去,盘缠殆尽,只怕维生亦是困难。
前路茫茫,母女二人只相对着叹气,也不知日后等着二人的,是怎样的日子!
这一日,邓容君母女正欲再去渡口碰碰运气,却蓦地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张婆子听闻是那户老汉家的住客,待陈酿与七娘很是客气。
七娘自是作小郎君打扮,行动步态,自能以假乱真。
张婆子虽客气,面上一味地笑脸相迎。但二位陌生小郎君骤然到访,还是寻那母女二人,不由得教人心生奇怪。
她留他们在外屋,又自进去请邓容君母女。
张婆子欠了欠身子,只道:
“邓夫人、邓小娘子,外边有二位小郎君来寻你们。我瞧着年纪轻轻的,敢是家中亲戚?”
母女二人一时愣神。
要说亲戚,尽在襄阳了。纵使北上寻她们,年轻人最认不得亲戚,又岂会让二位年轻后生来?
邓夫人蹙了蹙眉,只道:
“我等孤儿寡妇的,怎能随意见男子来?劳烦你,替我们回了吧!”
邓容君见母亲太过谨慎,忙道:
“母亲别急,我且隔帘看看。若真是家中兄弟,岂不白白错过了?”
邓夫人向来是没甚么主意的,听女儿这样说,倒也应下了。
邓容君缓步行上前去,将粗布帘子打了个缝。怯怯瞧去,只猛地一怔。
她指尖微颤,布帘自指缝滑落。霎时回过身,只见得她面颊绯红。
邓夫人见她有些不对劲,忙趋步相扶:
“怎的这个样子?是何人在外?”
邓容君行过一礼,只道:
“母亲,是前日帮咱们卖了驴车的二位小郎君。”
邓夫人亦是一惊,她兀自打帘看了,果然不错。
那兄弟二人,一个是沉稳儒雅的书生,一个却是娘里娘气的小白脸,她自然记得。
邓夫人遂道:
“他们有恩于咱们,母亲去见就是了,你待在屋中就是。”
邓容君朝帘外望去,自有些不依,只道:
“既是有恩,女儿自要亲自谢过才好。如今还未报答,反是避而不见,是哪家圣贤的道理?”
邓夫人摇了摇头,又劝道:
“有恩自然需报,可眼下的世道,不得不留个心眼。眼下世道不太平,你一介小娘子,总要更当心些。”
张婆子亦附和着相劝:
“邓小娘子,夫人所言不错。小娘子生得十分容貌,当心他们挟恩图报,教你以身相许!”
闻得这话,邓容君的脸更是发烫,一瞬垂下头去。
邓夫人看了邓容君一眼,只向张婆子道:
“张夫人,此话莫再胡言了!”
张婆子知她们富贵人家讲究,只吐了吐舌头,一时又引着邓夫人出屋相见。
邓容君不得出去,只好倚在帘子旁,悄悄地看。
见邓夫人来,陈酿与七娘齐齐起身,又一同作了一揖。那样子,看上去文质彬彬,只道是少年才俊。
邓夫人亦回礼,只笑道:
“不知二位恩人前来,老身即刻相迎,教你们久等了。”
七娘四下看了看,却不见邓容君,只问道:
“夫人言重了。只是,怎的不见邓姐姐?”
七娘若是小娘子的打扮,如此问来,自没什么。偏她此时是位小郎君,这等言语,到底浮浪了些。
邓夫人也不好责备什么,面上只隐隐有些不快。
陈酿看了七娘一眼,方向邓夫人行礼道:
“夫人见谅,我弟弟年纪小,是个孩童心性,并非有心轻薄。”
邓夫人见陈酿客气,亦温和笑道:
“小郎君多虑了。小女连日奔波,颇是疲累,这会子睡着呢!”
七娘听着,方点了点头。
邓夫人又道:
“不知二位小郎君前来,所为何事?”
陈酿与七娘相视一眼。他们的来意,还是由陈酿这个兄长来说,更可信些。
陈酿方道:
“夫人母女,可是因着船价高涨,才滞留在此?”
提起这个,邓夫人心中霎时涌上一片忧思。这正是她连日来最犯愁之事!
她点了点头,遂道:
“想必你们也是了。哎!那等发国难财的,还真是拿他们丝毫办法也没有!”
陈酿又道:
“怎说没办法呢?夫人便是治他们之人。”
闻听这话,邓夫人忽笑了起来,只当陈酿故意说笑,拿她开心。
她方道:
“小郎君快莫拿老身说笑。”
陈酿与七娘早料着她是这个反应。
他们也不在意,只将商人与船家如何勾结,如何牟利与邓夫人说了个一清二楚。
一语既罢,邓夫人听得目瞪口呆。
一来,国难之际,这样的牟利法子,总是太阴毒了些。二来,自己活了几十年还未看透,却让二位年轻后生识破伎俩。不可不谓之少年才俊!
邓夫人缓了缓,又问:
“既是如此,小郎君该报官去。来寻老身,又于事何补呢?”
七娘心中愤愤,只道:
“眼下的世道,哪有官可报?便是有,待他们抓人审理,咱们还渡不渡河了?”
这话在理,邓夫人一时很是丧气。眼下是知晓了那等阴谋,可又有何用呢?
陈酿四下看了看,见张婆子不在,他遂压低了声音,问道:
“敢问夫人,可是出身汴京邓府尹家?”
邓夫人一惊,他如何知晓?
陈酿方解释道:
“夫人莫怕。上回卖罢驴车,邓小娘子与舍弟提起自己的闺名。我兄弟二人,本与汴京谢氏有些渊源,听闻过邓小娘子名号。”
邓夫人点了点头,同是谢府庇护之人,难怪认得了。
陈酿接着道:
“小生且问夫人,是否想要尽快渡河?”
邓夫人一副“这还有问吗”的神情,只道:
“滞留之人,谁不想渡河南下?”
“既如此,”陈酿道,“那我问夫人要样物件。”
“小郎君要何物?”邓夫人闻言,忽而添了防备之色。
她既问了,陈酿遂道:
“不拘着是什么,只要能证明邓府尹的官职就是。小生自有办法,让你们渡河。”
邓夫人面露犹疑之色,心中悬悬不觉。
要说邓府尹的物件,她身上不是没有。只是,眼前这兄弟二人,不过两面之缘,又如何能尽信呢?
若是以此为由,将开封府的物件交与金人,那她们作为重臣家眷,还有命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