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思帝乡3(加更)
阿珠直愣愣地望着窗外之人,一时竟不知言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抓着七娘的手臂摇起来,只颤抖道:
“小娘子,你……你快看啊!”
七娘余悸未平,依旧紧紧靠着陈酿。这般模样,倒与从前遇着山贼时无二。
陈酿朝七娘看去,示意阿珠莫再言语。他伸手拍了拍七娘的肩,蓦地发觉,她抖得不像样子。
他遂轻声道:
“蓼蓼,你放心,那并非难民,是家里人。”
陈酿的声音舒缓而平静,足以安抚人心。七娘缓缓抬起头,双手却依旧紧紧拽着他。
陈酿又道:
“咱们下去看看,好不好?”
七娘一时还不曾回神,只愣然点了点头。这样的境况,自然陈酿说什么,便是什么!
车外大雪纷飞,苍茫一片。除了他们,似乎见不得半个人影。
七娘裹好裘衣,抱着手炉,由陈酿扶着下车。那二三十人见她来,眼中霎时燃起希冀,只一瞬,转而又添了几分悲悯。
七娘怯怯地朝他们看去。刚入眼来,她猛然一惊,只急退了两步。
行在前面的,像是五郎身边的顺子。只见他胡乱裹着一件旧棉衣,发髻也不知收拾梳洗,一脸惨像,哪里像谢府的仆从?
陈酿抬眼扫视一番,这些人之中,有几个他也认得的。似乎有个还是姑姑房里的丫头。
他眉头微微颤了颤,心头却猛地一沉。众人落魄至此,究竟出了何事?
还不待他们发问,一众仆从只齐齐跪了下来。
他们眼含热泪,又是哭喊又是捶地,旁人劝也劝不住。也不管雪地是否寒凉刺骨,他们直像是没了力气,也不愿起身。
陈酿叹了口气,一把拉了顺子起来,忙问:
“究竟除出了何事?你们怎的沦落至此?像这般哭号,半日也就过去了,快捡要紧的说来!”
顺子早已是涕泗横流,不住地啜泣。他狠狠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正待说来,却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阿珠与顺子向来更熟识些,她性子急,这会子更是按捺不住。
只见她朝顺子腿上踢了一脚,焦急道:
“你这人怎么回事?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啊!”
阿珠这一着急上火,不独顺子,余下那二三十位,哭号得更是厉害。
这般阵势,七娘早吓傻了。她只躲在陈酿身后,不敢出来。
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见顺子这副模样,必是极大的事了!
陈酿只觉无奈,转而又问道:
“你这会子再难过,也无济于事。总要将事情说来,咱们才好一同应对啊!”
听闻“一同应对”几字,顺子心中总算有了些底。他缓了缓心神,虽依旧啜泣,却比方才好了许多。
他遂道:
“陈先生,七娘子,莫回汴京了!汴京,汴京……”
话及此处,顺子忽而哽咽,再无法言语。
陈酿心下一抖,已然猜着几分。
他强撑着精神,追问道:
“汴京,如何了?”
“汴京……”只听后边有人哀嚎道,“金蛮子攻入,汴京城破!”
汴京城破!
汴京,城破!
谁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四下蓦地安静下来,七娘双目无神,只觉耳边嗡嗡作响,闷得她无法思考,无法动弹。
“酿哥哥,”她一时不及反应,只带着木楞的神情,“何为,城破?”
何为城破,七娘如何不知?她不过是不愿信!
那一瞬,陈酿不知如何答话。
按理说,便是没有大宋使臣前往,金兵亦不会这么快攻城。一来,金人地势不熟,勘察军情必会花费许多时日;二来,沿途总有兵士抵御,不至这般顺风顺水。
只是,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陈酿喉头咽了咽,强撑着身子,不教自己倒下。眼前众人中,他是唯一能拿主意的。便是再惊,便是再难,他亦要立得住,撑得起!
他深吸一口气,向阿珠、琳琅、环月道:
“小娘子受惊了,你们先扶她上车。”
阿珠与琳琅忙去扶七娘,环月却呆立着不动。她本为汴京人士,父母兄弟俱在城内。骤然听着城破的消息,哪还有心思伺候人?
七娘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下的谢府,还不知是个什么境况?是否已遭金兵践踏,父母亲人是否俱在?思及种种,七娘越发难过,只觉得不堪承受。
只见她一把甩开琳琅与阿珠,直直望着陈酿,道:
“酿哥哥,我不上车!”
陈酿深深亦望着她,态度却比以往严厉。
他正色道:
“听话!”
七娘骤然一抖,却生生攒着拳头,不为所动。
她又近前几步,千般情绪皆揉在眼里。发红的眼眶,霎时包满了一汪泪。
“酿哥哥,我要回汴京。”她言语有些颤抖,近乎哀求,“我要去寻父亲、母亲、婆婆……咱们,咱们本就是要回汴京的,对不对?”
“你先上车。”陈酿沉沉道。
七娘咬着唇,猛抓上陈酿的衣袖,发狂似的摇头。
她不上车,她要听他问话,她要知道,汴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家,到底是个什么境况!
一旁的顺子看不下去,一面落泪一面道:
“汴京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七娘猛地一惊,立在那处一动不动。唯有双手,不易察觉地发颤。
似乎过了许久,不提防间,只见她骤然转身,趋步逼近顺子。她满脸的急切,满脸的恐惧,直教人害怕又心疼。
“府上,是个什么境况?”七娘逼问,再忍不得。
顺子被她的气势吓着,直直朝后退:
“我不知,不知的。逃出来之时,府上早已是混乱一片,便,便顾不得了!”
顾不得?已然乱到这个地步了么?
七娘脚下一软,眼看着就要倒下去,好在陈酿扶住。
他的臂弯温暖又有力,却依旧托不住她的一片惊心与伤心。七娘又一把抓上他的手臂,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何尝不明白?父亲作为大宋重臣,便是有机会离京,他亦不会挪动半分。如今家人尽困在汴京城内,生死未卜。自己想去去不得,只觉心如刀绞,恨不得此时便死了!
七娘垂下眸子,一身气力尽倚在陈酿臂上。只见她默然垂泪,眼圈红得似火烧一般。
“我想回汴京。”七娘哭道。
回汴京,似乎,也只能是“想”。七娘言语之间,到底没有底气。
汴京,谁不想回呢?
陈酿的亲姑姑、他的伯乐、他的太学同窗们,俱是在那座汴京城啊!
可一看到眼前的谢府家仆,陈酿心中却是无比清醒。眼下的汴京城,还不知是怎样的狼藉颓败!
想来,金人蛮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汴京又极尽富庶繁华,哪里逃得过他们的魔掌?
第七章 思帝乡4
冬日的天气,愈发寒凉,昨夜又是一阵骤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谢诜端坐堂上,背脊直立,极力维持着世家的体面。四下昏暗一片,空荡荡的,唯有白雪映上琉璃花窗,泛起一团清光。清光幽弱,却足以刺眼。
窗外来来往往,是喧闹的人群。童子、丫鬟、婆子……胡乱奔走,惊慌失措。
步摇晃荡之声,丝裙划裂之声,并着尖叫、兵戈、怒吼,直作一团乱麻。
谢诜像是个局外人,平静地感知着这一切,波澜不惊。忽闻得兵戈渐近,他眉心不提防地颤了颤,双手伏在膝上,越抓越紧。
大门徐徐打开,一阵疾风夹雪,猛地灌入。
啪!
两扇大门直直拍在墙上!响声急促又沉重,蓦地震慑人心。
门外一墨黑人影缓缓而入。他身着裘衣,怀抱暖炉,面色如雪般煞白。行动间,又见出与他年纪不符的病态。
“二伯父,别来无恙。”
那声音阴沉沉的,带着病者的弱态,又带着万劫不复的绝望。
来人原是孙九郎。
谢诜乍然一声冷笑,渐抬起眸子,直直相对。
那一眼,似冷冽的剑气,孙九郎蓦地一怔,猛咳了两声。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心神,忽而恭敬作揖,像个孝顺的晚辈,只作寻常请安。
孙九郎面含浅笑,道:
“二伯父,谢大人!这般境况,你可还满意?”
谢诜冷哼一声,并不愿与他过话。
孙九郎笑了笑,像是不屑,又像是自嘲。
只听他道:
“二伯父,我来接芝娘的。”
谢诜仰着头,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你有脸提芝娘?”
“我是她夫君。”孙九郎依旧很是谦恭,“她该跟我回家,而不是长眠谢氏宗祠!”
闻得此语,谢诜忽哈哈大笑起来。
当日感念谢芝泉下芳魂,心软放他一马,不想竟酿成今日大祸!
孙九郎勾结金人,为祸大宋,竟还好意思提谢芝?
谢诜当即拍案而起,趋步逼近。他行走极快,袍服乍然飞扬,偌大气势直朝孙九郎压去。
霎时间,只见他猛抬起手臂,直指孙九郎:
“你通敌叛国!”
他的手指眼看就要戳上孙九郎双眼。孙九郎惊恐向后缩了一下,神情紧绷,不停地眨眼。
只见他青筋暴起,一双怒目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更加渗人。
他直视谢诜,微微向前一步:
“成王败寇!”
谢诜冷然一笑,收回手臂,只负在身后。他的眼睛里,永远带着一股居于高位的轻蔑。
“与虎谋皮,”谢诜哼笑,“果然还是当日的蠢货!”
孙九郎蓦地一怔,本就压抑的怒气,竟一下子爆发出来。他涨红了眼,疾步逼着谢诜后退,不留丝毫余地。
他粗喘着气,言语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
“你再说一次!”
谢诜虽步步后退,气势却不减。孙九郎,他是从不曾放在眼里的。
他言语平和,只道:
“我是说,便是大侄女在世,亦不会随了卖国之人!”
提及谢芝,孙九郎霎时失了理智。只见他双眉竖起,唇齿颤抖,面颊已然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眼中满布血丝,恶狠狠地盯着谢诜。身为久病之人,究竟是多大的恨,撑得他做出这等模样?
“谢诜!”他蓦地大吼起来,“别做出这副样子!你要记得,是你输了!”
因着久病,这般说话极费力气,孙九郎不得不退了几步,一手撑着柱梁,佝偻着喘气。
谢诜却依旧背脊直立,神情中满是淡漠,似乎如今受难的,是孙九郎。
他垂目看着柱梁边的孙九郎,给了些刻意的怜悯,只道:
“你受谢家多少恩惠?如今落得小人行径,又有甚好得意?”
此话既出,孙九郎双腿骤然一软,直有些站不住。
小人?他如今,竟成小人了么?他自幼研习儒道,受孔夫子教诲,是年纪轻轻便金榜题名的状元!
那个琼林宴的座上宾,御街打马的少年郎,他是天子门生啊!岂会是小人呢?
他直直摇着头,似是自语:
“不!我没有叛国,我只是与金人谈条件,那不是叛国!”
“你胡说!”孙九郎猛地抬起头,“谢诜你胡说!”
“呵!”谢诜一声冷笑,似乎再多说一句,便是脏了自己的唇齿。
不知为何,孙九郎一时竟被震慑住了。他身子有些抖,踉踉跄跄地行了两三步,一把抓上谢诜的衣袖。
“二伯父,”他又变得谦卑起来,“我只是要芝娘,我没有叛国,我不过是要带芝娘回家。”
“你允了我?”他紧拽谢诜的袖,像是哀求,“允了我,我便放了家里人。”
“家里人?”谢诜闷笑两声,“你姓孙的,从来不是谢府家里人!”
从来不是!
孙九郎忽自嘲地一笑,顺着柱梁,直跌坐在地。
“你委屈么?”谢诜接着道,“你扪心自问,自回汴京,你的所作所为,是为着芝娘,还是为着你心里咽不下的一口气!”
孙九郎蓦地愣住。
为着什么呢?口口声声皆是谢芝,可真是全心为了她么?
一定是的!
孙九郎在心头不断告诉自己,一定是的!他待芝娘那样好,连她去世亦不忘接她回家,一定是的!
否则,又能为了什么呢?
果如谢诜所言么?
不!不会!他没有私心,没有赌气!与金人勾结,于谢府大动干戈,俱是为着芝娘啊!都是为了她啊!
只听孙九郎喃喃道:
“我不是小人,我没有叛国……”
谢诜冷眼看着他,只觉像个跳梁小丑,可怜又可悲。
“自欺欺人。”谢诜叹道。
闻得词语,孙九郎是彻底恼羞成怒了!
他收起了谦卑,又变作适才那副凶狠模样。他扶着朱红柱梁缓缓起身,忽扯了扯嘴角,寒意逼人。
只见他朝门外道:
“来人!”
门外霎时光灿灿的一片,一群金兵直直涌入。
他们身上挂满了奇珍异宝,皆是自谢府搜刮而来。金兵从未见过这等富贵,无不兴奋至极,笑得龇牙咧嘴。一时之间,玛瑙、珍珠、珊瑚、金银,盈盈满身。
宝石成阵,颇是耀眼,谢诜由不得蹙了下眉。
只见金兵手持兵刃,押着谢府众人,连打带骂地推了进来。见着稍有姿色的女眷,又自作一番调戏,直教人不堪其辱。
男丁们皆被死死制住,动弹不得。女眷们相互搀扶着绻成一团,诚惶诚恐,哭号震天!
第八章 思帝乡5
夫人、小娘子们自是不提,就连上了岁数的老夫人,亦被他们推来搡去,只作个物件一般!
谢诜眼看着这一切,再平静不得,直要冲上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却见孙九郎抬袖拦住,只笑道:
“大伯父,不急,九郎不会落下你。你们,皆是要拿去同金人议价的!”
周夫人蜷在一群女眷中,满面的惶恐,也不敢看人。她隐约闻着孙九郎的声音,霎时一怔,猛然抬头,一时四目相对。
“九郎?”周夫人惊道。
“岳母大人。”孙九郎恭敬作揖,又朝一旁的金兵道,“这是我岳母,还请放了她。”
谁知那金兵不但不允,竟将弯刀架在周夫人肩上,怒目瞪向孙九郎。
孙九郎猛然吓着,连忙摆手赔礼。见他这般姿态,一众金兵又哈哈大笑起来。那些笑声,此刻闻来,直显得尖锐刺耳。
忽一侍从小跑进来,正是从前在开封府就跟着孙九郎的。
他四下看看,只伏在孙九郎耳边,低声道:
“才去宗祠看了,谢大娘子的牌位拿清香供着。过会子,大人是亲自去请?”
孙九郎谨慎地朝金兵看一眼,只点了点头。
那侍从又自袖中抽出一串红豆珠子,道:
“此是放在大娘子牌位后的,我瞧着,怎么像是大人的东西?”
孙九郎接过珠串,细细瞧来。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正是他与谢芝的定情之物。记得那日,他是托了七娘,放于谢芝牌位后的。
不想,偌大谢府之中,还真有个良善守信之人!孙九郎一时感慨,只望着红豆珠串发愣。
那侍从惯见孙九郎如此,倒不大在意。他又接着道:
“大人,宗祠的厢房中还有两人呢!”
孙九郎将屋中之人一一扫视,已然知晓他所言是谁。
他冷哼一声,厉色道:
“带上来!”
一时,只见金兵押着一双男女而入。他们踉跄行路,衣衫不整,被金兵一脚踢倒在地。
孙九郎行上前去,蹲了下来,神情中自是轻蔑于嘲笑。
他只道:
“二哥,大嫂,你们居然……真是意想不到,惊喜重重啊!”
只见仪鸾宗姬低埋着头,领口微微袒露,露出雪白的颈。二郎的腰带松松半系,发髻凌乱。
这般模样,任谁也知道他们是怎样的关系了!
谢府众人见着,不论知情的,或是不知情的,面上皆泛起一丝羞愧。暗地行事,与曝露人前,到底是不同的。
二郎与仪鸾宗姬皆是极好脸面之人,眼下这等,恐怕是二人这一生最不体面的时候。
满屋的金兵看着他们,直直发笑。又见仪鸾宗姬颇有姿色,此时领口翻开,直勾得他们挪不开眼。
一为貌似领头的金兵捋了捋络腮胡,三两步跨上前,一把抱起仪鸾宗姬便往内室去。
这般行径,众人皆吓傻了。尤其年轻的小娘子们,无不抱在一处,人人自危。
仪鸾宗姬更是心惊胆战。她一面高声叫喊,一面手脚并用地胡乱挥打。那声音撕心裂肺,好不凄惨!
二郎见此,发狂似的正要往前冲,却被金兵挥刀一斩,直剁下半条腿。
“啊!”众人又惊又怕。
偌大的堂屋之中,挤满了人,尖叫声此起彼伏,早已分不清是谁了。
只见得二郎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气息渐微。
这样的场面,孙九郎亦是不曾想到的。他四下看来,只惊得说不出话。还不待他反应,内室又传来阵阵哀嚎,直教人不忍相闻!
金兵们闻得声音,却更是兴奋。身上的金银珠宝,显然不是所有的战利品!
他们将目光转向谢府女眷。那些端庄高贵的夫人,娇娇恰恰的小娘子,一个个衣饰华美,生得竟如天仙一般,哪里是他们寻常能见的?
金兵们正摩拳擦掌,另一领头的忽而进来。
他身着金人服饰,穿戴比屋中金兵更体面些,身后自有小卒替他捧着珠宝金银。
只听他只道:
“都收敛着些,这些女子皆是要抵金锭的。回头送到王爷那里,再依战功,细细与你们分来!”
有的金兵心有不甘,只不断朝内室瞥几眼。
那领头的道:
“你们能跟他比么?他战功赫赫,便是要个帝姬,王爷也必不会含糊!”
众金兵一时讪讪。
只见那领头的又转向孙九郎:
“孙大人,这许久功夫,人可清点对了?王爷等着回话呢!”
孙九郎这才回神。见了适才那一幕,他心下更是惊慌。
只见他忙赔笑道:
“正清点着,清点着。”
孙九郎一一看来,谢府之人俱在,却唯独不见七娘,反是多了个病怏怏的小娘子。看她打扮,却不像是下人,也不知是哪家的亲戚!
他方笑道:
“数是没错。”
那领头的金兵看他一眼,拿出一册书簿,狐疑道:
“不对吧?”
那书簿,记载了现居汴京的氏族人口。那金人仔细核对一番,倒见出些蹊跷。
孙九郎说数没错,可据被俘的谢府下人却说,谢家七娘子早前已离家,此刻并未归来。
那金人首领接着道:
“有位谢七娘子,似乎不在其列?”
孙九郎将手中的红豆珠串捏了捏紧,额间直冒冷汗,一时不敢轻易答话。
金人首领又扫视一圈,只道:
“你们别怕!我们王爷听说了,这位谢七娘子入得太学,文章极好,想要请去聊一聊。”
见众人吓得不敢言语,他又接着道:
“若你们快些将她交出,本首领回去复命领赏,自然也能为你们安排个好去处。况且,你们俱是亡国之臣,那小娘子若得王爷垂青,你们便日日烧高香吧!哈哈哈!”
这样的混账话,谢府众人从前哪里听过?可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深受其辱,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所幸七娘不在汴京,朱夫人心下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是,若无人可交,谁知金人又会作出甚么混账事来?
正一片鸦雀无声间,忽闻得一柔弱声音,断断续续,似病弱之态。
只听她道:
“谢氏七娘在此,谁说不在其列?”
众人闻声看去,因着适才的推搡打骂,那女子显得蓬头垢面的。可细细看来,只见她衣饰清淡,不同俗流,倒确像个才女的模样。
只是,她肤色苍白,瘦弱得紧,却不似传闻中活泼灵性的谢七娘。
金人虽是不知,可谢府之人无不明白。
那分明是许道萍!
第九章 思帝乡6(加更)
谢府众人强掩着眼中的惊愕,直低下头去,也不知她要作甚么!
只见许道萍跌坐地上,与湘儿相互依偎靠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因是冬日,地上寒气直沁骨髓。她猛地咳了几声,一时只觉天旋地转,好不难受!
许道萍自来谢府,便是着副娇娇弱弱的模样。适才一番折腾,病态之上,又添一层,更是我见犹怜。
金人首领上下审视着她,养得这般人物,应是不会错了。人说谢七娘活泼灵性,大抵是以讹传讹。
况且,许道萍本是投奔而来,其姓名籍贯,并未记载于书簿之上。骤然多出一人,其间原委,金人又哪里知晓?
那金人首领顿了顿,方向孙九郎问道:
“她可是谢七娘?”
孙九郎眼色沉了沉,这位不知名的小娘子,究竟是何处冒出来的?为何这般境况之下,挺身而出?
他沉吟一阵,手中的红豆珠串已然拽进袖口。他记得,当时拿红豆珠串托付七娘时,自己曾对她说过,她的好心,是会有好报的。
原来冥冥之中,自是有定数的。
孙九郎看了看许道萍,遂回道:
“正是她,入得太学的谢氏才女,谢蓼。”
湘儿一时吓傻了,她不明白,为何许道萍要自称七娘,为何那位大人亦分不清?
她只一把抓住许道萍的手臂,深蹙眉头望着她。
许道萍却不顾这些。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道:
“谢七娘在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金人首领哈哈大笑起来。看这气性,高贵又傲慢,应是谢七娘无疑了!
他遂笑道:
“要杀要剐?我可舍不得!你是个宝贝,值不少金锭呢!”
许家虽不富贵,到底是书香传家。许道萍自打出生,便从娇而养,教养极是规矩。别的不说,礼仪体面之上,总不至有所亏待。
她骤然闻着这等侮辱言语,哪里忍得?
金锭?她许道萍一生清高磊落,不曾受辱,岂容他人以金锭估价?
她忽高仰起头,苍白的脸上,自有一番视死如归。
那金人首领却是一声冷笑:
“回头送去王爷帐中,看你还这等气性!”
他又看了看许道萍,笑意更加深沉,只道:
“咱们王爷的手段,厉害着呢!你回头也开开眼,见识见识,总比你们宋廷的男人强!”
许道萍闻言,直抚着心口急急喘气。金人嘴里太不干净,那些话本不堪入耳,怎生忍得!
霎时间,只见她一口鲜血喷出,地上骤然乍开鲜红一片。
金人首领这下慌了,这个女子,还等着送回去交差呢!
许道萍早已没了力气,只倒在湘儿怀中,颤颤发抖。
“小娘子!”湘儿吓坏了,不住地摇着她,“小娘子,你莫吓我!”
许道萍闻声,嘴角勉强扯出笑来,只低声向湘儿道:
“你别难过,我替得她,金人便不再追捕。若保得她半世安生,这谢府的恩情,也算还尽了。”
“小娘子!”湘儿再忍不得,直抱着许道萍,泪如雨下。
金人首领忙凑上去,言语凶狠,似是命令:
“你不能死!你还要跟我回去交差呢!你不能死!”
话音未落,只见许道萍又一口鲜血喷出,直喷了那金人首领一脸。
那金人首领气急,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抬手便是一巴掌。
许道萍的面色本就苍白,此时脸上多了几条红印,煞是醒目刺眼。
经了这么些折腾,她哪还受得住这一巴掌?一口气上不来,眼一闭,却是再不曾睁开。
那金人首领刚打下去,便后悔了。他一把推开湘儿,不停试着许道萍的鼻息,早已是断透了!
他颇觉无奈,沉吟一阵,又露出一般凶狠神情。
“她没福气伺候王爷,也罢!”他将许道萍的身子往地上狠狠一扔,只道,“回营!”
一金兵小卒试探着指了指内室。
那金人首领很是没好气,只道:
“去将他拉起来!办完正事,要多少女人没有?”
他又垂眼看着谢府女眷,抬起手,一个个地缓缓指过,又道:
“这么些女人,还不够玩的?”
此话既出,满屋金兵皆是哈哈大笑,士气高涨。他们一个个越发卖力,唱着金人的歌谣,押起谢府众人便出府去。
孙九郎却不曾与他们同行。
他请示了金人,只说想再四处看看,是否有漏网之鱼。金人见他如此效力,自然应允。
其实,偌大的谢府,早已被金人洗劫一空,哪来的漏网之鱼呢?
孙九郎行在庭院,只觉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他从前随谢芝回府探亲,无数次地在谢府行走,无数次羡慕着他家的繁华富贵。那时,仆婢往来,络绎不绝,一个个打扮得比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还富贵!
怎的一转眼,却都不见了?
那些奇珍异宝、古董玩物,怎的也不见了?
一时间,琳琅富丽的谢府,只见得门窗歪斜,亭台破败。唯有几只受惊的野鸟,叫声凄楚,好不伤人心怀!
大雪阵阵飞落,掩上屋檐,掩上草木,亦掩上脚下无名的小径,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似乎行了许久,不提防间,孙九郎竟在宗祠门边停驻了。
他的芝娘,就在里面。
孙九郎初时还低落的心绪,此时却添了一丝兴奋。他一把掀起锦袍,正待跨门而入,霎时间,却又猛地顿住脚步。
眼下的谢府,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谢芝会怪他么?
抬眼看去,宗祠已然乱得不成样子。油尽灯枯,香残烟冷,一应牌位或是堆在地上,或是胡乱倒在台上,哪里还有往日的庄严?
孙九郎叹一口气,举步而入,苍凉阴暗之感,倒比从前更甚。
谢芝的牌位被压在地上,他翻了许久,方才找到。孙九郎望着谢芝的牌位,已然满含热泪。他忙扯起锦袍一角,替他擦拭。
他的芝娘,不论生前生后,都太受委屈了!
“芝娘,”只听他含泪唤道,“二伯父说,我通敌叛国,是个小人……可金人答应,即使城破,亦会规规矩矩的!他们骗了我……”
他自语毕了,霎时一片寂静,只闻得风雪之声,凄楚至极。
“芝娘,”孙九郎又一声叹息,竟啜泣起来,“我是否,真做错了?”
他愣然望着谢芝的牌位,似乎想寻求一个答案。可他的芝娘,却是永远不会回答了。
孙九郎蓦地低头,忽一声自嘲的冷笑:
“二伯父所言不假,到底,我还是为着自己的私心啊!”
话音未落,他一把拔出随身佩剑,忽朝脖子上一抹,干净利落!
这一回,没有私心,没有对错。他去陪他的芝娘,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只见他抱着谢芝的牌位,倒在谢府宗祠。他的一切,终归于寂静。
第十章 思帝乡7
靖康元年,所有人皆不会忘记的一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苍天大雪纷飞,白茫茫成阵而下。汴京城疾风狂卷,一片萧疏。
旧时街道,再不闻鼎沸人声;勾栏瓦折,皆作了荒颓之态。从前看不尽的繁华富庶,都付之一炬。
大火绵延数千里,烧尽了屋舍栋梁,烧尽了锦绣绫罗。唯余下眼前的寂寂空城,并一片沧桑废墟。
偶有几点早醒的寒鸦,绕城三匝,叫声断续凄楚,直教人无限伤怀。
雪势越发大了,寒风凄厉,直将枯枝生生摧折。城外向北的路上,几队板车排排而行,其上堆满了人。
皇族、宗室、世家,无一幸免。他们被当作货物,冲抵金人勒索的赔款。
板车之上,他们多被束着手脚。不论男女,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时间,只闻得哭声震天,呜咽不绝,闻者皆道凄凉。
朱凤英倚在郓王怀里,面色煞白,双目无神,只颤颤发抖。她衣裙单薄,任由北风在身上胡乱拍打。唯一的银狐裘袄,早被金兵掠夺而去,唯有靠着郓王,方才好些。
她依稀记得,当日在汴京城门,金兵是如何清点他们。
“妃嫔、王妃、帝姬,人准金一千锭,共一百二十九人,得金一十三万四千锭。”
“嫔御,王妾,宗姬、御女、近支宗姬,人准金五百锭,共四百五十一人,得金二十二万五千五百锭。”
……
更有族姬、宗妇、命妇、乐伶工匠……数不胜数,皆做货物议价。
一千金锭!
朱凤英心下五味陈杂,满腔酸楚堵在心口,却是欲哭无泪。
堂堂郓王妃,汴京第一才女,一旦国破,沦落至此,好不教人痛煞心肠!
郓王坐在一旁搂着她。只见他额发散落,面上生出胡渣,双手爆了大大小小的冰口,斑驳凄楚。
他从来便是风光无限,玉面风流的王孙公子,又哪里受过这份苦?
郓王强忍着泪,望向前面的板车。他贵为太上皇的父亲、为皇为后的兄嫂,皆与自身一般境况。
郓王叹了一口气,不敢再看朱凤英,只将她抱得更紧。夫妻二人同裹着一方残破草席,聊胜于无。北风透过席缝,幽幽钻入,一寸一寸,是刺骨钻心的疼。
板车行了整整一日,终于挨到天黑。
金人望着黑压压的人群,那些皇室宗亲,皆是此番南下的战利品。
他们很是满意,一面哼着金地的歌谣,一面开始安营扎寨。
偶然经过妇女身旁,自忍不住调戏一番。
女子们惊恐万分,人人自危,直吓得不敢抬头。她们能避则避,更有甚者,双手在地上蹭了灰,直往脸上抹。
皇后朱琏青春貌美,又因着那样的身份,少不得受金人调戏。从前**之尊,何等高贵?如今却是任人凌辱,不得反抗!
她终日以泪洗面,早已没个人样!
朱凤英见着姐姐这般,自有许多不忍。思及自身,一路行来,又何尝不是深受其辱?
她一时心中感怀,止不住地落泪。
经了此番,郓王已是满脸沧桑,憔悴不已。于朱凤英,他亦感同身受。
他转头望向她,胸中千般滋味,此时只作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阿楷。”朱凤英带着沉沉的哭腔,这是北上以来,她第一回开口说话。
“阿楷,”她又低声唤,“我好恨啊!”
那样的声音,似沉到谷底,闷得满怀愁思,无法排遣。
郓王扶着她,自撑起草席,稍抵风雪。
他抚上她的面颊,热泪滚滚,触上他冰凉的手掌,只觉灼烧般地疼。
“凤娘,”他一时有些哽咽,却强撑着,“不论如何,活下去!”
朱凤英满脸涕泗横流,直直摇着头,已然一副崩溃之态。
“不!”她压着声音,语气中却满溢亡国之苦,“阿楷,我怕,我好怕……”
她怕!
怕那些金人蛮子!他们没有人性!她怕自己一身清白付之东流!怕日月无眼,再无复国之日!
郓王强压着满腹哀苦,极力稳住心绪。他逼着自己还如往常一般冷静温润,只道:
“陛下与太上皇皆在此处,待援兵自四面而来,会救咱们的。”
朱凤英抬起眸子望着他,早已无法思考。似乎郓王的话,便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颤抖着,想要信,但又不敢信,只道:
“会么?”
“会!”郓王定了定神,纵然自己心中也没底气,却无比肯定地告诉朱凤英,“只要你活着。”
朱凤英深深望着他,他的眼神,从来便足以安抚人心。即使如今这等境况,她依旧愿意信他。
可朱凤英不傻!
她何尝不知归宋的希望渺茫?
如今陛下与太上皇皆被俘虏,宋廷必定群龙无首,要另立新皇。
待新皇登基,外有虎狼之师,内有百废待兴,哪里还记得她一介小小的郓王妃呢?
可郓王方才的话,她愿意信。
安慰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她总愿意信他的。
只是,郓王自己说出的话,他自己也不信!
但他要她活着!活着便有希望,活着便能有个盼头。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各怀心思,神情中都盛了太多的情绪。他们不愿言说,却都相互明了。
“楷弟。”
忽闻得有人唤,郓王与朱凤英蓦地心惊。一时辨出是熟悉声音,又齐齐转过头去。
来人原是钦宗赵桓。他亦是一身破旧衣衫,单薄又凄惨。
只见他手中捧着一方半残瓦片,其间盛了已化的雪水。因未化透,水面还浮着几粒冰渣。
他声音沧桑凄楚,年纪轻轻的,总不该是这般模样。
只听他道:
“楷弟,凤娘,吃口水吧!”
郓王与朱凤英闻言,骤然一怔。这样的天气,除了金人的篝火,何处去化雪呢?
“皇兄,这……”郓王似乎已觉出蹊跷,一时胸中哽咽,却不去接。
“呃,”赵桓见他不接,又顿了顿,方道,“朕与琏儿已吃过了。”
朱凤英颤了颤眸子,落泪道:
“金人又叫皇兄做甚么了?这水,断不会白来的!”
赵桓一时低头,只勉强笑了笑:
“不打紧的,不过是去帐中被取笑一番。能得来这水,倒也值得。”
郓王与朱凤英面面相觑,满心的屈辱与心痛。
赵桓递上水,又道:
“越是这般时候,咱们越要拼力活下去!”
郓王望着赵桓,心下百感交集。从前只道他温吞懦弱,可偏在此时,长兄,到底是以天子的尊严在护着他们的长兄。
他长长一声叹息,颤抖着接过,先与朱凤英吃了。
还不待多说一句,却见不远处的树下闹了起来。
只听有宋人高喊:
“来人啊!皇后娘娘自缢了!”
第十一章 思帝乡8
郓王正端着瓦片,予朱凤英喂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忽闻着叫喊,三人心中皆猛地一沉。
啪!
只听瓦片蓦地摔碎在雪地,化好的雪水洒尽了,又凝成冰。
赵桓一时站将不稳,再顾不得许多,直朝树下奔去。郓王与朱凤英对视一眼,又惊又忧,亦急忙跟上去。
树下早已被人群层层围住。宋俘们相互扶持着站立,个个皆是泪如雨下,口中只不住地唤着“皇后”。
赵桓粗喘着气,拨开人群。只见朱琏倒在雪地里,面无血色,气若游丝,由她从前的侍女抱着。
一旁的树上悬着粗布绳绦,一方矮凳倒在树下。那是放在板车上,供金人歇息的矮凳。
赵桓稍稍放下半颗心,看样子,是已救下了。他吐出一口气,忙扑上去抱着她。
见朱琏满脸的泪痕,满脸的绝望,赵桓一时伤心顿起,泣不成声。
众人见着,无不唏嘘哀叹。他们的皇后,是多么和善温顺之人!那等好心性,竟也到了要自寻短见的地步。
郓王与朱凤英随后亦挤了过来。
朱凤英从未见过姐姐这等模样,大惊之下,猛地摔了一跤。
雪地寒凉刺骨,她却不及在意,只连滚带爬地来到朱琏身旁,紧紧拽着她的手臂。
“姐姐!”朱凤英哀嚎,“你别抛下凤娘,你看一看凤娘啊!”
闻得朱凤英的声音,朱琏心尖霎时一酸,随即又是一阵深沉的刺痛,直刺向心底。
她缓缓转过脸,望着朱凤英。这个高傲无比的妹妹,如今亦如她一般狼狈。
“凤娘。”朱琏用气声唤。
那声音断断续续,虚弱至极,直教人不忍耳闻。
“我在呢,姐姐!”朱凤英握住她的手,连忙应声,“我在呢!”
朱琏直直看着她,眼角又渗出泪来:
“凤娘,姐姐不能再陪着你了!”
朱凤英的目光亦丝毫不敢离开。她紧咬着唇,直直摇头,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
“陛下,”朱琏又转向赵桓,“放我去吧!”
“不!”赵桓的声音颤抖至极,“琏儿,你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归国之期啊!”
归国之期……
思及此处,朱琏直将头埋进赵桓的臂弯,又兀自啜泣起来。
这些日子,相熟的宗室女子一个个被拉入金人帐中。再回来时,或死或疯,皆已非人形。便是有一两个清醒的,也只浑浑噩噩,成日的不言语。
苍茫雪地之上,每夜尽是哀嚎四起,那场面,直是触目惊心。
朱琏心下悬悬,一日胜过一日。
只怕,等不到归国之期,她这副身子便已非清白!纵使日后归国,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国人,做天下表率呢?
既如此,倒不如死而守节。既是对自己的成全,亦是守住大宋最后的体面。
可偏偏,如今就是死,却也是不能够的!
压抑了许多日,朱琏终于忍不住,直放声大哭了起来。
此处这样大的动静,早已惊动金人。有领头的卒子,手执长鞭,恶狠狠地行来。见着成堆的人群便是一阵抽打。
众人相互护着,又四散躲闪,一时间,只闻得惨叫声四起,起伏不绝。
“闹什么!”那金人卒子拿长鞭指着赵桓与朱琏。
忽而,他猛一甩鞭子,“啪”地一声,直直抽下去!
他又看了看朱琏,只道:
“听闻,有人要寻死?”
那金人卒子露出奸猾的笑,向前行了几步。他蹲下身来,忽一把揪起朱琏的下颌。
“还当自己是皇后呢?”他笑容中满是戏谑,“记住了!你的命,是抵过金锭的,是拿来还钱的!再敢寻死,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说罢,他将朱琏的下颌狠狠一甩,站起身来,又朝她胸口猛踹一脚。
“你!”那卒子又拿鞭子指着朱琏,“明夜去我们王爷帐中!”
那卒子扫视着四下之人,又抽了一回,方才兴尽而去。
适才抽打朱琏那几鞭子,皆是赵桓护着。金人一去,她忙上下打量着赵桓,嘴里不住地说“臣妾有罪”。
赵桓搂着她,虽是心疼至极,却也无能为力。
他只道:
“那蛮子吓你的。朕便是当牛做马,亦不会叫他们动你分毫!”
可她不要他当牛做马!
他是大宋的君王,心怀仁义,受百姓爱戴。他是天子啊!
“陛下,”朱琏忽而显得平静了许多,“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
她骤然的转变,却蓦地教人生出一丝忧心来。
一旁的朱凤英试探道:
“姐姐,你别吓我。”
朱琏摇了摇头,只道:
“凤娘,楷弟,你们都睡去吧,明日还赶路呢!本宫没事。”
朱凤英依旧有些放心不下,郓王却强拉了她走,一面道:
“让皇兄与皇嫂单独待聊一聊吧!”
送走了那二人,朱琏又催着赵桓歇下。她一再保证不再轻生,赵桓方才作罢。
也不知是否因着白日赶路劳累,夜里又闹了这么一出,赵桓竟很快便入睡了。要搁在前几日,这般寒冷的天,他们早冻得彻夜难眠。
朱琏垂着头,脱下自己的外衣,又紧紧裹在赵桓身上。罢了,她遂起身朝河边踱步。
金人画地为牢,自有兵士把守。只要俘虏不逃,管他们做些什么,金兵却也懒得理会!
河面本已结冰,金人为着抓鱼,生生凿出了好大一个窟窿。
朱琏忽自嘲地一笑。
这个窟窿,来得真是好巧啊!似乎是特意为她备的。
她行上前去,连日以来,脑中从未有过这般清醒。依金人所言,她随时可能如别的宗室女子一般,被送入蛮子帐中。
今夜,是她最后的机会。保住自己清白名节,保住大宋体面的最后机会!
朱琏双眼含泪,又回望一眼赵桓。多难得啊!连日来,他第一回睡得这般安稳。
她笑了笑,心下只道:
别了,陛下!
别了,故国!
只见她忽一转身,毫不犹豫地一跳,霎时间,直直坠入湖底。
打捞起来时,已是后半夜。
朱琏的尸身肿胀苍白,这样冷的天,竟不是淹死,而是在湖中生生冻死的!
一应皇亲宗室,早已哭得不成样子。唯有朱凤英,只望着朱琏的尸身,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
她明白,姐姐这样做,是全了自己的气节,皇室的气节,大宋的气节!
朱凤英忽一声哀叹,又喃喃念出一阕悼亡词:
“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居草莽兮,青衫泪湿。屈身辱志兮,恨难雪,归泉下兮,愁绝。”
她四下看去,那些金人,那些营帐,她都要牢牢记得!
朱凤英深吸一口气,心中暗自向朱琏发誓:
朱家女儿的清白,你来保全;而家亡之恨,国破之仇,我朱凤英来报!
第十二章 渡江云1
漫天的大雪已见收敛之势,有时只夜里飘飞,薄薄凝了一层在地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待到晨起时,已然尽化了。
再过三五日,便是上元了。
七娘倚在车上,恍恍惚惚的,陈酿在帘外驾着驴车。随着人群的方向,直朝南边去。
自别了那二三十个谢府仆从,至今已有十来日。她不知这些日子是怎样过的,只是每每思及,便不由得潸然泪下,无法言语。
七娘依稀记得,打发仆从的那日,天还好冷呢!
那时,陈酿见着顺子颇为惊讶,只向他问:
“你不是先南下觅宅子了么?怎的会从汴京方向来?”
顺子抹了一把泪,叹道:
“本是李管事带着咱们的。可途中听闻汴京城破,府上俱被俘虏,那李管事……”
顺子一时哽咽,神情中满是愤然,又道:
“他不是人!他听闻府上蒙难,丢下咱们,卷了银子便跑!咱们见着无法,只得随汴京难民南下。不想,行了这些时候,还能见着七娘子的车驾!”
七娘目不转睛地盯着顺子,这是头一回,她如此专注地听下人讲话。
只是,“谢府蒙难”四字,对于七娘,到底是太陌生了。
她不懂那是怎样的境况,不懂那意味着什么!
七娘只是央求着陈酿带她回汴京。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也总好过消息全无,毫不知情!
此间地处偏僻,也寻不着旁人打听。陈酿心下恍然,问了那些仆从许久,却也没问不出个所以然!
他本是太学出身,对汴京亦满怀忧虑。望着七娘哀求的模样,他霎时心下一狠,只道:
“你们先护七娘子回庄上,我回汴京附近瞧一瞧。”
谁知,不待他转身,七娘却一把抱上他的手臂,死死抓着不肯放开。
“我与酿哥哥同去!”七娘瞪着他,一双黑亮眸子坚定无比。那般不容置疑的神情,断非任性而来。
陈酿审视一回,暗自叹了口气。骤然将她丢给那群仆从,他到底放心不下!
“也罢!”陈酿嘱咐道,“可咱们说好了,金兵凶狠,咱们只能远远一看,知晓境况就是,万不可伤怀留连。”
七娘心下着急,哪管得他说什么,只一股脑地应下,先回去看一看是正紧!
指不定,家人逃将出来,恰能遇着呢!
二人遂让仆从们回庄上,将值钱的物件打点一番,再雇几辆驴车。待他们回来,便一同南下。
而那时的七娘并不知,还未至汴河,他们便见着远远一片浓烟。
那是汴京城,熊熊燃烧,付之一炬的汴京城!
七娘一瞬呆愣,似被下了蛊般,直直朝前挪步。
陈酿一把将她抓住:
“快走!”
再向前,便是金兵驻地,远远地已见着两三个金人往来,哪里还敢逗留?
可七娘却似充耳不闻。
陈酿无法,只得强拽了她走。有他在侧,七娘自可以由着性子害怕、惊愕、不清醒,可陈酿不能!
汴京已然焚毁,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兀自保全。至于寻亲重聚、收复故都,那皆是后话了!
然而,人生的无常远非如此。
几日后,陈酿带着七娘就要至庄上,却见村口早已布满金兵营帐。富庶热闹的村子,乍作一片慌颓。
此后发生了什么,七娘再记不起。隐隐约约,只记得陈酿拉着她走,又不知从何处换了辆驴车,便成了眼下的境况。
七娘蜷在驴车一角,神情木愣。自打见了汴京的大火,她还未说过一句话!
车外饿殍遍野,皆是南下之人。不时传来哀嚎之声,凄凄楚楚,尤不忍闻。
驴车颠簸而行,车外的声音越发清晰。七娘眉头猛然一震,颤抖着抬起双手,直捂上耳朵。她神情紧绷,额间已冒起青筋。只见她越捂越紧,身子亦跟着瑟瑟发抖。
“蓼蓼,”车外忽传来陈酿的声音,“行了半日,要不要歇一歇,吃口水?”
七娘闻声,霎时一愣。她眉头微微松了松,未至半刻,却蹙得更加厉害。
她又朝驴车角落缩了缩,紧咬着牙,依旧不说话。
不闻她应声,陈酿只颓然叹了口气,却道习以为常。
已接连许多日了,她不言语,也不理人,只空洞洞地望着前方。就连喂饭喂水,也都尽依靠着陈酿。
他又叹了一声,蓦地停驻,正要倒水予她吃,却闻得车中一阵“咚咚”巨响!
陈酿心下一惊,忙掀了帘子瞧去。
只见七娘面目狰狞,发狂似的敲打着车壁。
她一双小手攒成拳头,每拳皆重重打去,细嫩白皙的双手已然肿得不成样子。
原本捧着的手炉倒在车中,香灰洒了一地,染上她的裙边。
陈酿吓得目瞪口呆,急忙冲进车中。他一把抓上她的双臂,自背后一环,狠狠将她束住!
“蓼蓼!”陈酿唤道,“你别吓我!”
七娘已然疯了似的,哪里还顾得听他言语?她用力挣扎,身子不安地扭动,双拳极力挥舞。
他无法,只用力转过七娘的身子,担忧地直直望着她。
谁知七娘竟似认不得人,一拳一拳,直向陈酿打去!她虽为弱质女流,可每一拳皆拼尽全力,拳拳到肉。
陈酿咬牙忍着,只由着她挥拳,双眼却深深看着她。
不知打了多久,七娘终是乏了。
她粗喘着气,直看着对面的陈酿,满腔酸楚,一瞬涌上喉头鼻尖。
忽闻“哇”地一声,七娘霎时泪如雨下。那哭声凄厉震天,直叫人害怕。
可陈酿却暗自舒了口气。
他是最明白七娘的。连日来,她故作逃避,憋着忍着。似乎她不哭、不难过,便没有汴京城破的事。
但一路上的难民不是假的,那些冻死饿死的尸身亦不是假的!
七娘连日的积压,终是在此刻爆发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额头不提防地抵上陈酿的肩头。因着啜泣,她只不住地颤抖。
陈酿尽由着她哭,由着她喊,既不安慰,也不劝说。七娘这般境况,偏要哭出来才好!
似乎过了许久,七娘依旧泪落不尽,却比方才平静了不少。
“酿哥哥,”她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为何?”
为何?
陈酿将一声叹息沉沉压在心底,他也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他缓了缓心绪,将七娘扶稳,方道:
“蓼蓼,都过去了。”
陈酿虽如此说,可他却无比清楚。靖康元年,不论在谁心里,皆是过不去的。
他轻轻捧起七娘的脸颊,抹了抹她的泪,只道:
“蓼蓼只要记住,不论何时,酿哥哥皆不会丢下你的。”
第十三章 渡江云2
七娘一双朦胧泪眼,直直望着陈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因着眼泪充盈,陈酿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般俊逸轮廓,依稀可以辨认。
他的目光坚毅而决然,容不得丝毫质疑。
七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自己的万般伤心,万般绝望,尽融在他的神情里。似乎只要有他在,一切便都会好起来。
七娘看着他,才收住的眼泪,却又簌簌而落。
忽而,她身子一瞬瘫软,直倒在他怀里。她再撑不住了,再撑不起了,还好酿哥哥还在。
好在,她还有这个依靠。
陈酿如何不明白,她心中郁结,岂是一日而成?
这些日子,宗室、氏族被俘北上的消息,成日地在耳边来去。如谢府这等权贵,自然不能幸免。
况且,谢府的表亲,一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一位是贵丽无方的郓王妃。只怕,连廊上的鹦鹉燕子,皆不可逃脱,何况乎人?
这个道理,陈酿清楚,七娘未必不明白。
她心头感念,只不住地落泪,已然湿了陈酿半个胸膛。
陈酿微微一怔,低头凝视着她。只见她已哭得不成人形,这等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哪里还是从前那个爱笑爱闹的谢七娘呢?
过去在汴京时,府上由着她任性,由着她闹事,便是她将天捅了下来,亦有谢府替她顶着。
而从今往后,再没那样一个谢府了。没了权势滔天的家人,亦没了众星捧月的生活。
可七娘何辜?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陈酿望着她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沉吟。
从今后,她的那片天,由他顶着!
而这些打算,陈酿却从未在七娘跟前提过。
七娘地靠在他怀里,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安心的时候。她只安静地落泪,不必担心身后的金兵,亦不去想前路茫茫。
她就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不知年光几何。
待再醒来时,天已尽黑了。
前头的村庄已然空空如也,大抵是为着南逃,倒遗下许多空屋子。只是,空屋子虽多,南下的人更多。
七娘与陈酿入村时,一应屋舍早已挤满了人。
陈酿将驴车拴在一处茅舍后头,只让七娘换了荆钗布裙,方能下车。
对于南逃之人而言,七娘自谢府庄子出来时,穿戴衣饰已太过华美了。而今逃难之际,若现于人前,难保不会有人心存歹意。
故而,途经街市之时,陈酿刻意买了套粗布衣裙,以作遮掩。
七娘依旧坐在驴车之中,手中捧着方才打翻的暖炉。车上的香灰已清理净了,陈酿就着未烧完的碳,拿火折子重新点了,与她取暖。
七娘轻叹一声,取下头上的金钗,将碳火拨灭。眼下无处买碳,烧一刻便少一分。酿哥哥长日执鞭赶车,双手必然裸着,待明日启程,也留些给他暖手。
罢了,她放下暖炉,望着眼前的布衣,忽而一怔,久久不能动弹。
这样的衣物,从前是见所未见的,连家中最末等的下人亦不会穿。
然而,诚如酿哥哥所言,乱世之中,人被逼到了绝境,难免不会有偷盗抢劫的行径。一番张扬,反倒惹事。
七娘正兀自发愣间,忽听帘外陈酿道:
“蓼蓼,可更衣毕了?”
七娘霎时回过神,忙抓起眼前布衣,只低声道:
“就好。”
她振了振精神,眼下到底不是感怀伤神的时候。
七娘三两下换好衣裙,又取下簪钗首饰,包在丝帕之中,并着原本的衣裙,不熟练地打了个包袱。
从前临行之时,一应银钱首饰皆是阿珠她们收着。如今骤然分散,自己唯余得随身的穿戴,不得不仔细小心些。
七娘怀抱包袱下得车来,陈酿忙去相扶。一时四目相对,只觉时光流转,双双感慨万分。
她从未这般打扮,乍然见着,陈酿蓦地一怔。
只见她素面朝天,乌发盈盈,随意挽成个不知名的髻子。一支荆钗横插脑后,再无甚妆点。
十来岁的身形,单薄得紧,霎时立于萧瑟北风之中,更添一分瘦弱之态。
陈酿凝视着她,微蹙了眉。不过半月光景,她竟消瘦得这般。见她眉宇之间,颇生出几分憔悴倦意,他只觉针扎似的心痛。
南唐后主曾有词云: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从前不过随口感慨,却并未太过上心。如今恰见了七娘的模样,一时之间,才明白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陈酿缓了缓心神,深吸一口气,只道:
“你且等一等。”
七娘不解,望着陈酿发愣。
只见他半跪在驴车上,似在寻什么东西。
不多时,七娘忽觉肩头压了个物件。霎时间,风雪不侵,却也不冷了。她低头瞧去,心下猛地悸动,原是陈酿的半旧裘衣。
七娘的衣裙自是张扬,可在南逃之人中,陈酿的裘衣未必就是寻常之物。
搁在平日里,一般人家多以棉衣夹袄御寒,是穿不上裘衣的。更何况国破之际?
七娘有些不知所措,只抬眼看向陈酿:
“酿哥哥不是说,莫要张扬么?”
陈酿强撑着挤出个笑,又替她紧了紧裘衣,只道:
“若冻生病了,岂不更麻烦?”
他嘴上虽如此说,可心中实是不忍她这般。让她身着粗布衣裙,已然够委屈了,若还生生受冻,他哪里就能安心了?
况且,一件半旧裘衣,比之七娘原本的衣物,终究要普通许多。纵然旁人眼红,见有男子同行,多少也会有所顾忌,出不得什么乱子!
七娘不知他的打算,却也听话地点点头。酿哥哥说什么,便是什么。
只是,见陈酿的袍子单薄,她又忧心道:
“那酿哥哥呢?不过一件夹袄,这大雪的天,哪里撑得住?”
“不打紧的。”陈酿摇摇头,“好在雪已渐小了,不似前些日子。待再往南些,就更暖了。况且,酿哥哥堂堂七尺男儿,哪里会怕冷的?”
七娘望着他,露出信任的神情。在她心里,她的酿哥哥,就是无所不能的呀!
可她也明白,凡人肉胎,到底是血肉之躯。四时冷暖,皆有所感。
只见七娘垂着眸子,近前一步,忽捧起陈酿的双手,塞入裘衣之中。
陈酿的手早已冻得通红,七娘触上之时,只觉猛一个激灵,偏她却不愿放开。
这双手,是为她冻得这般。
她要让这双手再暖起来,一如从前,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那双在她额间,轻敲一记的手。
第十四章 渡江云3
陈酿身子微微一颤,七娘突如其来的行径,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呃,蓼蓼,”他忽唤道,“咱们进屋去吧!生火取暖,也就不冷了。”
七娘点了点头,却始终不愿放开他的手。陈酿无法,只得反手一转,牵起她向茅舍去。
进得屋中,只见其间摆设已然空空,应是主人家南下时尽带了去。
满屋的南逃之人,神情哀楚,皆一般落魄模样。见又进来两个,也只抬眼看看,投出同病相怜的目光。
陈酿向屋中扫了一眼,见地上生了几处火堆,众人三五成群地围坐着。
讲究些的,便垫了个随身带的毛毡子。而更多的人,则是当日落荒而逃,保住一条命已是难得,哪还顾得上身外之物?他们就着地上茅草胡乱坐了,再不讲究什么体面。
陈酿四下看了看,寻了处稍空的地方,将茅草整理一番,便要扶着七娘坐。
七娘立在一旁,却迟迟不动。
她将那茅草审视一番,又看看四周众人,不经意间,只蹙了蹙眉头。
这样的地上,果真能坐人的么?她紧咬着唇,双手捻起裙带不停地打卷。
只是,刚碰着裙带,七娘的指尖忽猛地颤了颤。她低头看去,乍然一惊。这群带,原已不是从前的丝帛了!
七娘缩回手指,握在胸前,只觉指尖被粗麻布膈得生生发疼。
陈酿见她久不动弹,心下如何不明白?
他遂脱下身上夹袄,铺在一丛茅草之上,只向七娘道:
“蓼蓼,还是坐下歇一歇吧!左右,还要过一晚呢!”
七娘骤然惊愕,心头似被烙铁烫了一下。
她甩甩头,忙将夹袄拾起,又紧紧裹在陈酿身上。罢了,她深吸一口气,狠狠闭上眼,遂直直坐了下去。
只见七娘怀抱双膝,一语不发。因头一回坐茅草,她还有些怕,唯紧绷着身子,咬牙坚持着。
陈酿一时反应不及,呆愣愣地抓着身上的夹袄。不提防间,眼眶已然酸酸发红。
他勉强笑了笑,又取下身上的包袱,道:
“来,拿包袱垫着吧,总是好些。”
闻得陈酿声音,七娘方舒了舒气息。她缓缓抬眼,只深深望着陈酿,却不言语。
陈酿遂蹲下身,扶她在包袱上坐了,自己亦在她身旁随意坐下。
地上有些零星柴火,他堆了堆,又取出一枝,转身向一对老夫妻道:
“老爷爷,有劳借个火?”
那老人家上下打量一番,倒也慷慨,只道:
“我看你像个读书人,难怪不懂这些!此处阴湿,生一处新火不知费多少劲呢!你们朝前挪一挪,与我们夫妻一处取暖吧!”
陈酿与七娘面面相觑,忙起身行礼,不住道着“多谢”。
一时,二人遂与那老两口围坐一处。
从前七娘出门,多是头戴帷帽。纵然男装出游,也多是与兄长们一处,并不大与旁人打交道。
眼下男女一堂,又无甚遮挡。她一介大家小娘子,少见生人,到底有些怕的。
只见七娘将身上裘衣紧了紧,只蜷缩着靠在陈酿身后。
那老婆子倒是和气,她满面堆笑,自有一番和蔼可亲。
她看了看七娘,只笑道:
“这位小娘子却是怕生得很!”
陈酿回头看七娘一眼,方道:
“老婆婆见笑,舍妹少见生人,并非有意失礼。”
那老婆子点点头,转而叹了口气:
“哎!这世道,好好的小娘子,不在家中养着,却这般奔波。到底太难了!”
此话既出,座中之人无不唏嘘。
满满一屋子,也不独七娘一位小娘子。那些蓬头垢面,褴褛落魄的女孩子,指不定亦是哪家贵女呢!
陈酿看了看七娘,怕又勾起她的伤心来,遂打岔道:
“还未曾请教府上尊姓?”
听陈酿说话这般客气,那老人家直笑了起来:
“也就是你们读书人,眼下什么时候了,还尊姓尊姓的这样酸。你叫我老王就是了!”
“原是王爷爷、王婆婆。”陈酿又一番抱拳。
七娘探出头看了看他们,听闻与绍玉同姓,她蓦地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
王婆婆又道:
“你们呢?我见小娘子模样生得白净标致,倒不像寻常庄上的孩子。”
陈酿方道:
“蔽府姓陈,本是汴京人士。”
老王听闻汴京二字,霎时将眉头拧成一团。
“汴京啊!”他只道,“家里可还有别人?我见你兄妹二人年纪尚小,怎就单独逃了出来?敢是与家人失散了?”
一提及家人,七娘眼圈霎时红了。陈酿也只摇头做无奈状。
老王夫妻见了,心下如何不明白?一路之上,这样的事,已见得太多了。二人相视一眼,遂不再问下去。
只听老王打岔道:
“过了也就过了,眼下暖暖身子再说!”
说罢,老王只递上一壶酒。
陈酿骤然一惊,这样的境况,老王身上竟还带着酒?
他沉吟片时,只推辞道:
“王爷爷,抱歉,我不吃酒的。况且妹妹还小,总是时时需我照顾。若吃醉了,倒不好了。”
老王只摆摆手,似乎很是看不上读书人的酸腐气。
他道:
“读书人就是矫情!我家老婆子替你看着也就是了,能出什么事?”
陈酿还欲推辞,却见王婆婆一把垂向老王的背。
只见她嗔道:
“吃酒吃酒!逃个难,还要分出银钱与你打酒吃!也不知这酒有什么好?”
被王婆婆一训,老王却也老实了,只得讪讪作罢。
王婆婆遂笑道:
“你们行了一路,应是饿了吧?我家老头子嗜酒,你们别理他!我这里还有几个炊饼,不如咱们烤了分食,也好过挨饿啊!”
陈酿与七娘闻言,齐齐摇起头来。
众人皆是逃难至此,谁都不容易。况且一路多是荒颓之景,食物更加难得。
他们与那对老夫妻,不过萍水相逢。人家肯借个火,已是感激不尽。若还想着分人家的口粮,那也太不地道了。
陈酿遂作揖道:
“多谢王婆婆好心,我兄妹二人还剩的些干粮充饥。”
王婆婆闻言,忽面露忧色:
“从此处到下一个庄子,还需好几日呢!到那时,也不知那庄子是否一般荒凉,你们那点吃食,可还能撑够么?”
王婆婆又看向七娘,道:
“尤其这小娘子,我见她瘦瘦弱弱的,直教人心疼。若离了此处,饿着冻着了,岂不是我也有罪过?”
第十五章 渡江云4
七娘见那王婆婆这等心善,心中很是感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再不躲在陈酿身后,只道:
“王婆婆,多谢你!只是,你们亦要南下的,年纪又大了,总有许多不方便。我们兄妹二人不能占这个便宜。”
见七娘探出身子,王婆婆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这位小娘子知礼知仪的,教养又极好。瞧这身形样貌,落落气度,一看便知是高门大户落难的。
王婆婆遂应道:
“哪里就有占便宜一说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过相互帮衬着罢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这话倒是说道七娘心坎上了。
一时,她又有些难过,只颓然地垂下眸子。
陈酿见那王氏夫妇太过热情,也不好拂人脸面,只道:
“不瞒王婆婆,因做了长远打算,前日路过街市时,便备下许多干粮。再撑个十来日已是绰绰有余。你们若不嫌弃,倒可分些去。也算谢你们的分火之恩。”
王婆婆连忙摆起手来,笑道:
“哎哟!我们这一大把年纪,还能要你们小娃娃的东西?罢了罢了,你们既客气,便各自吃来吧!”
她又冲七娘慈爱地笑了笑,道:
“只别亏了这位小娘子,怪可怜见的!”
七娘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又朝陈酿靠了靠。
陈酿遂于包袱中取了两张饼,放在火上烤起来。
这是七娘头一回看人烤饼。从前汴京的夜市,也有人卖炊饼。不过,那皆是做好了担来卖的,新鲜热乎,哪里要再烤一回呢?
她拽了拽陈酿,问道:
“酿哥哥,这是做什么?”
陈酿笑了笑,到底还是那个不识五谷的谢七娘啊。
他遂道:
“这饼已然凉透了,不烤一烤,等着吃坏肚子么?”
七娘了然地点了点头,很认同他的说法。
对面的王氏夫妇见着,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王婆婆心道:果真是娇养而出的小娘子,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悉心照顾着。
不多时,那饼已热透了,冒着阵阵香气,摧得七娘饥肠辘辘。
从前的谢七娘,哪里在意过这般山野粗食?偏偏此时闻起来,却觉着比御宴还要香。
陈酿将饼递至七娘跟前。她刚伸出手,却骤然停在半空。顿了半晌,又缓缓缩了回来,只垂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她也明白,这个时候正是缺水缺粮,自己实在不该这般挑剔,还想着净手一事。
七娘心中一番挣扎,犹疑地伸出双手要接。这一回,却是陈酿将饼子收回了。
他方道:
“还不曾净手吧?却是我忘了。”
对面的王氏夫妇见着,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那王婆婆的反应更是大,看着七娘的神情,就像看一件见所未见的稀世珍宝。
她面带惊讶,却又笑道:
“唷,这小娘子还真是讲究啊!”
说罢,她急急地取出随身的水囊,又揽过七娘的一双小手,就要替她洗。
七娘惊得不及反应,这王婆婆,人也太热枕了吧?莫不是,寻常人家待人接物皆是这般?
她骤然缩回手,只紧紧拽着陈酿的衣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七娘向来不惯与生人太过亲近。
从前在家中,净手之事皆是阿珠、琳琅她们亲自服侍。家中那些婆子,想要进七娘内室也不能够,更何况近她的身?
至于生人,连看七娘一眼亦是诚惶诚恐的。哪有似王婆婆这般直接上手的?
陈酿看了看七娘,又看了看笑脸相对的王婆婆,方道:
“王婆婆莫见怪!咱们家小门小户的,没怎么见过世面,舍妹有些怕生。”
王婆婆上下打量着陈酿,这个所谓的兄长,似乎有意护着七娘,对自己很是防备。
又看他言语气度,不像是寻常读书人。从前他们在自家村里,亦见过酸秀才,却比不得他。
王婆婆转而又瞧向七娘,心道:那小手细皮嫩肉,水葱似的,显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出身!小门小户,又有谁信来?
她看了陈酿与七娘半晌,这兄妹二人,也不知是个什么出身!如今落魄至此,想来,逃难之际,是富贵之家刻意隐瞒。这倒也是常事。
王婆婆遂讪讪笑笑,不再打听,只将水囊递予陈酿。
又向七娘笑道:
“让你哥哥替你洗吧!”
面对突如其来的善意,再不应下,也显得太不识抬举了。
陈酿方接过水囊,道了声谢。想来,明日临行之时,再还他们些水,并着些干粮。萍水相逢,总不欠人家的也就是了。
不独陈酿,七娘心中亦是如此想的。
从前谢府满门朱紫,权势滔天,是最不敢欠下人情的。人情之事,可大可小,在官场中行走之人,不得不更谨慎些。
陈酿长日跟着谢诜出入,自然也就有了这个习惯。
在汴京那些日子,他唯一欠下的人情,便是因着郑明珍陷害七娘一事,请了赵廷兰帮忙。
只是这些人,如今也不知四散何方,又何谈一个“还”字呢?
陈酿摇了摇头,思绪已然扯太远了。
他遂让七娘伸出手,倒了一捧水在她手中,也不敢多倒。待还了水囊,他双手便在七娘手下接着,就着那水,他亦算洗过一回。
虽不大像样子,似乎也是眼下能保留的最大的体面。
王婆婆见着,只叹道:
“你们也太见外了,不过一些水,何至于这样省着?”
陈酿笑了笑,遂道:
“水到用时方恨少,后边的路还长,还是省着些的好。”
说罢,他又递了两个烤饼予王氏夫妇。那老两口见他们很是见外,自作一番推辞。
陈酿也不劝说,自同七娘分食起来。
这样的东西,七娘从未当做过正经玩意儿吃。从前夜市遇着,吃两口也就丢了。不想有朝一日,竟要靠它来充饥。
她一口咬下,只觉硬邦邦的。纵然方才香气扑鼻,此刻食来,到底索然无味。
谢七娘便是谢七娘,即便落魄至此,这些东西,她也不大能入口。
可她心中明白,眼下不是闹脾气,胡乱任性的时候。这张烤饼,便同身上的粗布衣裙一般,再不愿,再为难,也要咬着牙撑下去!
吃过饼,陈酿便拿手帕替她擦手。许是因着连日奔波,不多时,七娘遂沉沉睡去。
陈酿与王氏夫妇聊了一阵,也缓缓闭上双眼。
只是,他却不敢入睡。
此处尽是陌生人,他若睡着,谁来看护着七娘?况且,身边那对王氏夫妇,言行之间,热情得太过失常,倒是不得不防的!
一来,逃难之人,连饭也吃不上,哪来的闲钱打酒?
二来,那王婆子看七娘的神情,总有些奇怪。往细了想,虽说不上来,却直教陈酿觉着不舒服。
第十六章 渡江云5
王氏夫妇见陈酿亦闭上眼,似睡非睡,心下有些打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夫妻二人相互使了个眼色,老王遂扶着陈酿肩膀推搡:
“陈小郎君?醒一醒?”
陈酿依旧假寐,不为所动。
王婆子审视了陈酿一番,又道:
“小郎君快醒醒,官府派人来安置了!”
陈酿闻声,不由得心下一紧。这夫妻二人果然心怀不轨!
陈酿常随谢诜游走官场,官府之事,自然比寻常人清楚许多。
没有任何一个衙门,会在半夜里安置难民!月黑风高,行事不便不说,清点造册也颇为麻烦。
王氏夫妇这般说,显然是试探陈酿真睡假睡了!
寻常难民,听闻官府来安置,睡梦里也能笑醒。尤其那些富贵人家,说不准还能收回些财富!
从前这句话,倒也试醒过许多人。可偏偏,此番遇着的是陈酿与七娘,便不那么容易了!
王氏夫妇见兄妹俩依旧一副睡梦模样,信以为真,只舒了一口气。
王婆子眼珠溜转,直在七娘身上不停打量,又向老王低声感叹:
“啧啧,可了不得!”
老王亦看了七娘一眼,霎时眉开眼笑。
他谨慎地四下看了看,见众人皆倒头大睡,便将拳头包进袖子里,又举至王婆子眼前,道:
“至少这个数!”
王婆子看着他偌大的拳头,两眼放光,一时兴奋无比:
“得三五十两纹银吧?”
老王瞥她一眼,瘪着嘴道:
“妇道人家,要不怎说你没见识!纹银?老子说的是金锭!”
王婆子霎时瞪大了眼,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忍不住尖叫起来。
老王得意笑笑:
“咱们这一笔,算是捡到宝了!待做成了,便是一生的衣食无忧,也不至再干这等买卖!”
王婆子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又看向七娘。
他们夫妻做了大半辈子的拐子,这脸蛋,这小手,这身段……确是从前不曾遇见过的。
老王猫着身子,向王婆子倾了倾,将声音压得更低些:
“老婆子,你听我一句。就这货色,也别往江南大户人家送了!便直拉去郑鸨儿那里,活脱脱一位花魁娘子,咱们要多少钱她不给?”
王婆子咯咯直笑,似乎那些金锭已然到手。
她板着微胖的指头盘算,喃喃道:
“如此一来,老大娶媳妇的钱也有了,老二念书的钱也有了!咱们还能在江南置办一处宅子,并几亩地……”
她越说越远,越想越满意,看着七娘的眼神亦越发如狼似虎。
忽而,王婆子看向陈酿。只见他睡梦之中,亦紧紧握住七娘的手。
王婆子瞪着他蹙眉,只向老王道:
“却是她这哥哥有些麻烦!”
老王亦看向陈酿,心头很是不快:
“这家伙,油盐不进的!酒也不吃,饼也不吃,连咱们递上的水,亦不饮半口!这会子都睡着了,偏还死死拽着他妹妹!”
“老头子,”王婆子眼神沉了沉,“既是好货,咱们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老王忽转过头去,直直看着王婆子:
“你甚么意思?”
王婆子看向陈酿,以手为刀,在脖子上比划一番。
只听她咬牙道:
“一不做,二不休!”
老王蓦地一惊,拐了大半辈子的人,多是哄骗行径。虽偶有动手,杀人放火之事,却还真没干过!
他犹疑地四下看了看,有些退缩,只道:
“想个别的法子吧!此处人多,保不齐出甚么乱子呢?”
王婆子斜眼看向陈酿与七娘,斥道:
“不过一介文弱书生,你祖上是屠户,又怕甚来?况且,这两个小鬼,猴精猴精的,骗不骗得住还不一定呢!”
她顿了顿,心一狠,言语坚决,又道:
“不如快刀斩乱麻!”
老王的眼珠颤了颤,心头有些发虚,额角冷汗大颗大颗地落。
“没出息的东西!”王婆子推他一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过眨眼间的事!你想好了,那可是咱们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啊!”
听到此处,陈酿的心已然提到嗓子眼,面上却极力装着沉睡模样。
他一手牵着七娘,一手压在身后,紧紧握着腰间一把匕首。
陈酿心下亦有盘算。真要动起手来,他堂堂七尺男儿,对付一对年老夫妻,自是不在话下。
只是,行拐之人,多与山贼有所勾结。此地偏僻,也不知那王氏夫妇,还有没有帮手?
只听老王道:
“她这哥哥,咱们二人也不定能对付!这样!北山头的大王正在旁边的屋子,本是等咱们去取人的!你去请他来帮忙,回头卖了钱,大不了与从前一般,与他们弟兄三七分账就是了!”
王婆子早也想到了这法子。只是,骤然分出去七成,她到底心有不甘。
不过,这屋子里堆满了人,骤然出个人命案子,确也够麻烦的!况且,正如老王所言,那个年轻力壮的小郎君,他们不一定能对付!
王婆子无法,只当散财买妥当了!
陈酿心道:果是有山贼参与,这倒不好办了!双拳难敌四手,他们定然逃不过的!
他已然感到王婆子起身,似乎正要朝屋外行去。
一步,一步,就要接近门边……
忽而,陈酿打了个呵欠,带着睡意道:
“王婆婆,夜色已深,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王婆子闻声,猛然僵住了身子。老王亦警惕地看向陈酿。这小子,不会全听见了吧?
霎时间,只觉空气凝结,三人皆僵持着不说话。
似乎过了半刻,王婆子忽转身赔笑:
“人老了,睡不着,出门走走。”
陈酿低头笑了笑:
“走去北山头的大王那里?”
王婆子一愣,转而又笑嘻嘻地打岔:
“这话老婆子倒不懂了!”
陈酿不理她,又侧头向老王道:
“王爷爷,你懂么?”
还不待老王解释,陈酿遂直直盯着他,道:
“什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三五十两金锭……我可都听到了!”
老王吓得面如土色,一面向陈酿赔笑,一面又朝王婆子做“快走”的手势。
陈酿心下一紧,眼下最怕的,便是王婆子叫来那群山贼!
“王婆婆留步!”他唤道。
一瞬间,只见陈酿的匕首已抵上老王的脖子。王婆子霎时止步,一时被吓着了。
可陈酿心中明白,心狠如王婆子,是会随时丢下老王的。这只能吓她一时,却制不住她。一旦她招来山贼,他们更走不了。
陈酿缓了缓心神,方道:
“分出去七成,王婆婆果真甘心么?这个宝贝,可是你先见着的!”
王婆子闻言,蓦地犹疑了,这才收回脚步。
陈酿舒了口气,故作出一副痞态,道:
“别忘了,这小丫头,可是我带来的人!你们做那样大的买卖,不给我分一杯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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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渡江云6
闻得陈酿言语,王氏夫妇霎时满脸惊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见他待妹妹那般疼爱照顾,怎会说出这番话?
王婆子心眼最多,听闻这话,总不会轻易信来。只是,思及那七成的金锭,她心下极是不舍。
她又狐疑地看了看陈酿。逃难之际,卖儿卖女的她也见得多了。从前好几个丫头,还是从人家亲生父母手上买来的。
何况,眼前这个,不过是个妹妹!看他二人面目,也无甚相似之处,是不是亲的还两说呢!
王婆子心一狠,遂决定做一番周旋。毕竟那七成金锭,不是个小数目!
她试探着陈酿,方道:
“陈小郎君,这话,我可真听不明白了!”
陈酿笑了笑,道:
“王婆婆当我为何把她养得这般人物?眼下适逢战乱,我还要读书考功名去,何必带着个拖油瓶?还不是想收拾干净些,卖个好价钱!”
这话倒是个道理!
从前王婆子他们买卖妇女,也是要收拾梳洗一番才好去卖的。那银价,可是天壤之别!
陈酿看了看王婆子,见她已有动容,遂道:
“我要五成!先付钱,再拿货!”
王婆子闻言,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五成,也太黑了吧?还要先付钱!
陈酿见她神情,已然放下半颗心。他本已听过他们议价,若说太少了,反倒惹人疑心。不如作出一副黑吃黑的模样,才更让人信服。
王婆子又举步回来,张开五指来回翻:
“五成?太多了!”
她转而比了个三,摆出一副毫不让步的神情:
“最多三成!”
陈酿冷笑一身,转过头不看她,只斜身往草垛上一躺。
只听他懒散道:
“那你去找那山大王吧!”
说罢,他只闭眼假寐。
王婆子与老王相视一眼,霎时举棋不定。她双手揉搓着裤子,心下早已急不可耐。
若与山贼勾结,他们最多得三成!这样的女孩子,说不定山贼见了喜欢,还弩去不还了呢!
若与这小子交易,虽让些利,到底方便省事。况且,回头买卖之价也是他们说了算,往外卖时,多提些价就是了!
这般水灵可人的小娘子,又是正好的年纪,不怕卖不出价钱!
王婆子一番合计,忙蹲身赔笑道:
“小郎君,咱们再商量商量?”
陈酿故作傲气,缓缓睁开眼,只道:
“没得商量,就五成!还有,她身上的裘衣不算!”
王婆子撇撇嘴。这小子,满口市井之态,还以为是个读书人,没想到比猴还精!
她一咬牙,正待答应,却见蓦地闻着呜咽之声。
陈酿心下一紧,转头看去,果是七娘!
只见她背身抽搐,蜷成一团,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那声音,哭腔浓重,只听七娘道:
“五成!酿哥哥就把我卖了么?”
她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子。只见她泪眼婆娑,眼圈通红,一张鹅蛋小脸,已然哭花得不成样子。
陈酿蹙了蹙眉。她究竟是何时醒的?王氏夫妇的话,她可听到了么?
他深深凝视着七娘,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坏事啊!
七娘亦深深望着他,眼神直透过眼泪,似要刺穿陈酿的心。
“陈酿,”她声音不大,却极其有力,“适才是你说,要卖了我吗?”
陈酿心头似压了千斤巨石。他深吸一口气,又咽了咽喉头,额间憋得冷汗直冒。
“是!”他强压着心绪,忽道,“我就要卖了你!”
此话既出,七娘脑中霎时“轰”地一声。她直勾勾地望着他,嘴唇半张,神情似木然,又似惊愕。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言语。
陈酿一手拽着她,一手紧紧攒成拳头。
他道:
“不卖了你,我能怎么办?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小娘子么?都什么时候了!还天天嚷着净手净手,嫌弃饭食衣裙!我告诉你,既是嫌弃,你去别家过就是!我养不起你!”
七娘猛抬起眸子,只觉难以置信!
原来在酿哥哥心里,她便是这般不堪么?
她急急喘着气,每一口气,都有半口上不来。小小的身子,虽极力控制,却掩不住地瑟瑟发抖。
恐惧、绝望、惊惶……这些情绪,交替地在她脸上浮现,那是一整个世界的崩塌!
王婆子早见惯了这些,自然不为之所动。
她心下着急,遂推了推陈酿,忙道:
“诶!你还卖不卖啊?五成,说好了,可不许赖的!”
王婆子又看了看陈酿,怕他反悔,忙伸手去掏荷包。
正此时,陈酿强压着愤怒,只觉时机已到。
他反手将王婆子一抓,又急忙掏出匕首比这老王的脖子。那两夫妻不及反应,直直跌坐在地。
正在他们“哎哟”连天之时,陈酿高举匕首,只对着那两人的大腿,一人刺了一刀。
霎时只见鲜血横流,王婆子已然疼晕了过去。
陈酿半刻也不敢耽搁,一把拽起七娘,道:
“蓼蓼,快走!”
七娘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动刀子的陈酿,她还是头一回见。
她什么也无法思考,只由陈酿拽着狂奔。不多时,似乎又回到了驴车之上。
驴车颠簸狂行,没跑几步,便见着十来个山贼模样的人自后边追来。想是那老王拐着腿去报了信!
七娘掀帘望去,早已吓没了魂。方才的一切突如其来,她全然不明所以,似乎只记得,陈酿说要卖了她。
她又一把掀开门帘,冲着陈酿高喊:
“放了我!你凭什么卖我!”
北风在陈酿耳边呼啸地过。他尽力让驴车跑得更快些,哪里还顾得上七娘的问话?
见七娘探出身来,他心下着急,只吼道:
“先坐回去!别颠摔了!”
这一回,七娘却不听他的了。她四下看了看,地上荒草丛生,覆着薄薄一层残雪。
似乎,这般跳下去,不至摔残!
她看了看身后的山贼,又看了看驾车的陈酿。左右都是死,不如搏一搏!
只见七娘深吸一口气,眼一闭,瞬间跳出了了车!
陈酿闻声回头,猛然惊愕!
他再顾不得许多,双脚一蹬,亦随她跳下,恰在空中一把抱住她!
二人齐齐跌落,猛地坠地,不知滚向何处。
身后的山贼头子见了,忙将手一抬,一众山贼遂一同停下。
一人高声道:
“大哥,怎的不追了?老王说,那丫头值大价钱呢!”
那山贼头子默了半晌,方道:
“再过去,便是南山头的地盘!连金人都不敢惹的地界!你们活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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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洞天春1
众山贼一时讪讪,又想着回茅舍打劫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王氏夫妇一瘸一拐地离开茅舍后,茅舍那些难民才逐渐醒来。
其实,昨夜那样大的动静,要说他们真睡着了,丝毫不知情,也断不会有人信来!
只是适逢乱世,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那般假寐,虽不仗义,倒也无可厚非。
可这茅舍,内有拐子作祟,外有山贼成群,是再待不得了!
众难民连夜收拾,等王氏夫妇与山贼们再回去时,已然空空如也,无半个人影。
且说陈酿与七娘这处。
那日七娘愤然跳车,陈酿一心相护,茫茫山野间,二人落地昏厥,也不知滚向了何处。
待陈酿再醒来时,已是在一座简陋的木屋之中。
木屋虽简,却是五脏俱全。他扫视一番,其间装饰摆件,颇是特别,与寻常所见屋舍皆不相同。
正对床头的屋壁之上,挂了一把弯刀。架子桌案之上,又随处放着些弓箭、匕首之类。看样子,屋舍的主人是位习武之人。
陈酿又将四下细细看来,忽而,心中似漏下一拍。
七娘呢?
他霎时心头一紧。记得坠车之时,他怕七娘受伤,将她紧紧锁住。可此时,怎的却不见她?
陈酿强撑着就要起身。刚一动,只觉肩头撕裂般地疼。霎时间,只逼得他不得不躺下。
“蓼蓼……”他忽唤起来。
似乎因着虚弱,那声音断断续续,似有还无,旁人是听不真切的。
陈酿无法,深吸一口气,再次试图着起身,却依旧不由自己。
正为难间,却听门外有人道:
“先生可醒了么?”
那是个妇人的声音,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她言语铿锵有力,倒不似寻常闺阁女子。
有侍女回道:
“回娘娘的话,还不曾醒。不过,大王请来的大夫说了,快则今日,慢则明日,还请大王、娘娘放心。”
陈酿心下了然。门外之人原是位自封的山娘娘,与那山大王一起,坐镇一方,无人管束。
那妇人又道:
“我且去瞧瞧。”
陈酿睁眼看着,只见那妇人一把推门而入。
她面容黝黑,身形魁梧,着一件半旧羊皮小袄,一双鹿皮靴硕大无比,不似缠足的娘子家。
她三两步行至陈酿床前,见陈酿已醒,霎时露齿大笑起来。
“陈先生!总算醒了!”那妇人惊喜道,“我家缴金大王可急坏了!”
陈酿上下打量她一番,蹙了蹙眉,开口便问:
“蓼蓼呢?”
“蓼蓼?”那妇人愣了一瞬,又朝身旁侍女问,“谁呀?”
还不待侍女答话,她便反映了过来,笑道:
“与你一道的那位小娘子啊!先生放心,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呢!”
“她人在何处?”陈酿掌心用力,又欲起身。
那侍女见着,吓了一跳,忙去相扶。
那妇人亦惊慌劝道:
“哎哟!我的先生啊!可不敢乱动,大夫都交代了!”
陈酿自觉无法,叹了口气,又道:
“我要见蓼蓼。”
“好好好!”那妇人连连应声,又转头向侍女吩咐,“还不去请!”
侍女面露为难,神情有些闪烁。
她扯了扯妇人的衣袖,将妇人拉至一边,低声道:
“娘娘忘了?那小娘子未醒呢!”
妇人闻言,猛一拍脑门,只觉颇是懊恼。
只听她自语:
“我这脑子,怎给忘了!”
她又转头看了看陈酿,凑过去赔笑道:
“陈先生,你看,你这副样子去看小娘子,不是让她白白担心么?不如将养几日,待能自行起身了再去,如何?”
那妇人一看便知是直爽之人,心中哪里能藏事?只见她满心的担忧为难,全然写在脸上。
陈酿适才的焦虑,此刻又添一分。
他又急急问道:
“蓼蓼怎样了?可是受伤了?”
“没有没有!”妇人一惊,直直摆着双手。
她上下审视陈酿一番,无奈撇嘴道:
“先生将她护得那般周全,怎会受伤来?倒是先生自己,一身的伤!好在没伤着脑子,这才救了回来!”
“那她人呢?”陈酿追问。
“她人……”妇人神色有些为难,吞吞吐吐间,她只道,“还睡着呢!”
陈酿才放下的半颗心却又猛提了起来。
妇人见着,忙道:
“大夫说了,小娘子娇弱,那时受了惊吓,歇息几日就是了。先生放心,没大碍的!”
陈酿忆起前夜的情景,于七娘而言,惊吓确是太大了。
尤其他说,要卖了她的话!
陈酿一声长叹。话及此处,他方惊觉,眼前的妇人,还是位陌生人呢!
不论对方什么目的,眼下看来,是自己与七娘的救命恩人了,陈酿免不得客气一番。
他遂道:
“还未请教恩人贵姓?”
那妇人少有听到这般客气文雅的言语,一时手足无措,只笑道:
“贵姓?贵姓是什么姓?我家大王也不姓贵!”
陈酿猛咳了两声,差些没喘上气!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这般答话,驴唇不对马嘴,直教人发笑。
旁边的侍女有些看不下去,只俯身朝妇人耳边道:
“娘娘,先生是问,大王姓什么?”
那妇人适才被一堆谦辞弄得云里雾里,这会子听侍女一说,才回过神来。
她心头抱怨,这些读书人,也太酸了!
妇人又看向陈酿,方道:
“我家大王说,他与先生是故交,先生还救过他的命呢!怎的先生不记得了?”
陈酿微蹙起眉头,思索许久,却又想不起。
他遂道:
“既是故交,烦请现身相见?”
“烦请?”那妇人又一愣,“是了,先生也知呢!他最烦人了!”
陈酿一阵泄气,直想扶额长叹。若再与这妇人说下去,只怕日落西山还不知主人的身份!
陈酿无法,只得用些粗话:
“我想见你们当家的。”
那妇人霎时了然,热情道:
“他就回来了!才带人巡山去,等他回来就让他来看先生!”
妇人话音未落,却听门外传来几声哈哈大笑。
“醒了么?”一粗大嗓音的男子道,“哈哈哈!”
他自不耽搁,一把推了门就进来,一面还唤着“陈先生”。
只见他眉眼宽阔,络腮胡儿不怒自威。又见他手执长鞭,一身虎皮裘袄落落飒爽,沾着不曾抖落的晨雪。
显然,他是自外而归,不及更衣便来探望。
陈酿细细打量。这人较之从前,面容虽有不同,可神情之中的英武气,行动之间的行伍气,却丝毫未改!
不是史雄是谁!
第十九章 洞天春2
史雄风风火火,趋步行来,见陈酿果已苏醒,这才放下心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缓了口气,忽双手抱拳,不提防间,竟单膝跪地。
只见他低头道:
“先生受苦了!”
那声音,还是如从前一般满腔阳刚,气势如虹。
史雄又抬头看了看陈酿。只见他神思虚弱,面容失了半分血色。从前的应试举子,谢府幕僚,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躺在此处,一身的伤!
史雄一时感慨,见他不言语,又忽而愣了一下。想来,多年未见,人家也未必记得自己。
故旧相逢,史雄心下激动,言语有些颤抖,只问道:
“先生,可还记得我么?”
陈酿沉吟不语,只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忆起那时的事,只觉颇是遥远。
尤记当年,史雄受谢二郎诓骗,误绑了陈酿与七娘,还害得陈酿错过春闱。
可陈酿与七娘却不计前嫌,恁是在二郎眼皮子底下,施计保了他一命。自此,史雄便满心感恩,直将那二人当做再生父母般。
原以为,那时汴京郊外一别,便永无相见之期。若非现下见着,陈酿早已忘了此人。
如今骤然重逢,又恰在国破之际,人事人情都已大不相同了,难免教人心生感慨。
史雄哪知陈酿心中所想?
他本是个急性子,见陈酿不言语,又朝床边挪了挪,只盯着陈酿道:
“先生,我是史雄啊!从前在汴京近郊的山上,那个史雄啊!”
陈酿因着受伤,不大有力气,只点了点头,又弱声道:
“我记得,史大哥。”
史雄听他这般说,胸中更是激动。当年不过一面之缘,于陈酿而言,他不过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不想,陈先生竟还记得!
一别多年,乱世相逢,史雄鼻头有些发酸。
因在女人跟前,他堂堂山大王,倒不好情绪太露,省得惹人笑话!
史雄振了振精神,只笑道:
“待先生将养好了,我与先生吃酒来!”
陈酿看他模样,还是那等豪爽,亦笑道:
“史大哥真乃赤城豪杰,此番救命收留之恩,陈酿记下了。”
史雄摆摆手,神情忽而很是认真:
“当年若非先生仗义弃考,我史雄哪还有命?哪还能有如今占山为王的逍遥日子?先生如此说,倒教史雄甚是惭愧!”
陈酿见史雄直心直肠,偏在这样的世道之中,尤其难得。古人所谓义薄云天,便是史雄这般人物吧!
既是故旧,陈酿亦不再与他客气,只道:
“适才尊夫人说,蓼蓼受惊晕厥。我心下挂念,不知她养在何处。可否劳烦史大哥带我去看看?”
史雄一怔,直转头看向那魁梧妇人。
他道:
“先生亦受着伤呢!怎的与他说这个,害他担心来?”
那妇人直道委屈:
“先生硬问的!我脸上藏不住事,你又不是不知!先生察言观色,是何等人物,哪能瞒得过了?”
史雄瞥她一眼,不满地嘟哝:
“办件事也办不好,还好意思推卸!”
那妇人望着史雄,虽听不真切,但也知道不是好话。
只见她双手往腰上一叉,神情中添了半分怒态,面上却还斜嘴笑着。
妇人直瞪史雄,道:
“怎么,皮痒了?陈先生跟前,你这张老脸,要是不要了?”
史雄霎时讪讪,只闭着嘴不言语。面上隐有不服,却强压着不敢发作。
陈酿看着那夫妻二人,心头暗笑。
如史雄这般,铁血铮铮的汉子,不想竟是个惧内的!
他遂向史雄道:
“史大哥,不怨尊夫人。蓼蓼是一路跟着我离京的,不亲眼看一看,总有许多不放心。况且,我与她此前闹了些误会,还得亲自去赔个不是。”
那妇人还欲劝说,史雄忽抬手阻止。
他摇头道:
“记得从前在山上,先生亦是这般待七娘子。千分疼,万分护,直比亲妹妹还亲!”
史雄遂朝门外招了招手。
一孔武少年小跑着进来,一看便是训练有素,典型的行伍教养。
史雄方道:
“你去安排一方滑竿来,寻两个稳重的弟兄,送先生往西角楼探望。”
所谓滑竿,便是以两根粗竹竿,架着一方圈椅,当作轻巧步撵,以便山间行走。
这样的东西,汴京自不会有,多是从蜀中传来。
只见被唤进来的少年正色应声,不多时,已安排得妥妥当当。
史雄夫妇亲自扶了陈酿上滑竿,一路上只说笑相陪。许是怕他病中易感怀,倒并不曾问及汴京城破之事。
夫妻二人与陈酿闲话家常,已将这些年如何漂泊,如何到此,说了个明明白白。
原来,自汴京一别,史雄为避二郎追捕,逃窜至蜀中。
有一回跌落山间,险些丧命,幸被路过的山野蜀女救起。
这女子,原本在山中独霸一方,占山为王,见史雄高大魁梧,春心悸悸,直嚷着要嫁!
这便是眼前史雄的夫人,李夷春。
二人成婚之后,史雄靠着从前练兵的本事,将手下弟兄训练得堪比朝中军队。蜀中之地,无不闻风丧胆。
一年前,史雄听闻金兵南下的消息,只道一身力气不能白白埋没。
李夷春亦有满腔热血。夫妻二人一番合计,大刀一举,义旗一扛,遂带着弟兄们北上抗金。
他们盘算虽好,奈何金人虎狼之师,也不是好应付的!
几回交战,皆是双双僵持。久而久之,金兵人多势众,粮草充沛,史雄他们自然无法长期抗衡。
故而,夫妻二人退居于此,借天险之势,以休养生息。又自封了个缴金大王、缴金娘娘,以明志向。
至此,他们虽伤不得金人什么,金人亦奈何不了他们!
陈酿倚坐在滑竿之上,细细听来,心中很是佩服。不独抗金一事,尤其这山间风物,才更叫人心生敬仰。
眼下恰逢乱世,而这山间的生活,真个世外桃源般安宁。
许是因着李夷春的缘故,陈酿放眼看来,此山之上俱是蜀中风情。
只见脚下梯田成片,门窗之上皆挂了一串串晒干的红辣椒。
屋舍俱是半靠在山上的,唤作“吊脚楼”,是蜀中特有之物。
又见山间小径俨然,时有妇女孩童穿行往来。或在溪边洗衣淘米,或陪着孩子们卧在溪头斗草翻花。
陈酿少时四处游历,曾入蜀中。随处可见的,便是这样的景。
偏偏逢着战乱之时,见多了饿殍遍野,猛见了这桃花源,不由得心下酸楚,直叫人想落泪。
陈酿叹了口气,兀自思忖间,却已到了七娘门口。
第二十章 洞天春3
陈酿心下猛地一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与七娘,不过一夜未见,又是在史雄的世外桃源。
这般担忧,却是为何而来?
他缓缓闭目,又缓缓睁开,只不愿再去费神。
进得屋中,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英武气。只见妆台之上,未有脂粉眉黛,取而代之的,却是几排各不相同的暗器。
四下装饰,大而化之,风风火火,洒脱恣意。
显然,这是李夷春的屋子。
史雄与李夷春领着陈酿进来,又在床边置了张更宽敞的木椅,软垫本是铺着虎皮。因着陈酿的伤势,又多添了几方软垫。
陈酿由他们扶着坐下,也顾不得许多,只极力探出身子要看七娘。
史雄心思虽粗,可行军之人,对于各种伤势最是明了。
见陈酿吃力模样,他忙让人将椅子又向前挪了挪,只道:
“陈先生,你悠着些,自己还带着伤呢!”
陈酿敷衍地点了一下头,遂直直凝视七娘。
只见她昏睡模样极其安静,连呼吸亦轻得如丝如缕。一双新月弯眉微蹙,面色不算太好。小小的鹅蛋脸上,还带着昨夜的惊恐与畏惧。
陈酿忽有些后悔。纵然事急从权,到底不该说要卖了她的话。若当时再细想一番,未必没有更好的法子。
这孩子,莫看平日里任性骄纵惯了,可心眼里,一向实在得很。
自汴京城破,家人被俘。连日以来,她受的惊吓与委屈已然太多了。
偏在那样的时候,听闻说要卖了她,如何不心下危危,行跳车之举?
况且,说这话的偏是陈酿!是她这等境况下,唯一可信,唯一可依靠之人!
陈酿忽一声叹息,眉头越蹙越紧。待她醒来,不知是否还会对自己信任如初?
七娘像是心有所感,眉头亦随着陈酿深深紧蹙。
史雄与李夷春颇觉好奇,果然是师傅带出的徒儿,那蹙眉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
陈酿看着七娘,她落得这般,到底是自己这个先生照顾不周。
他心中蓦地生愧,只吃力地抬起手,拿指尖替她抹平了深蹙的眉。
正此时,四下一片鸦雀无声,却闻得七娘说起梦话来。
她声音很轻,若非仔细,只当她是胡乱哼唧了。
只听她道:
“无妨!酿哥哥说过,万事无妨的。为何卖我?为何?”
陈酿一时低垂着眸子。果然,她对此事认真了,认真到心底去了!
史雄与李夷春面面相觑,颇是不解。
陈先生也算个义薄云天之人。当年为保史雄与一干兄弟的性命,甘愿放弃春闱。便是此时落魄,又怎会生出卖了七娘的心思?
史雄心肠直,只问道:
“陈先生,七娘子说这话,是何意啊?”
陈酿叹了口气,道:
“便是我此前说的那个误会!”
说罢,陈酿遂将昨夜之事一一相告。
史雄与李夷春这才明白,为何二人滚到了南山头下!为何陈酿连昏睡,亦紧紧抱住七娘!
李夷春思及此处,下意识地揉了揉手臂。
这个陈先生,虽说是位读书人,力气却不小!昨夜他抱着七娘,李夷春恁是掰了许久才掰开!蓦地弄得手臂极酸!
史雄见陈酿愁闷,遂好言相劝,道:
“陈先生不必太过忧心。既是误会,待小娘子醒了,好好与她说一回也就是了。小娘子若闹,我们夫妻总能帮忙劝上一劝的!”
李夷春亦大着嗓门附和:
“我李夷春别的本事没有,便是在打架和劝人上,还从未怕过谁!陈先生放心,煮熟的鸭子我都能给劝活了,更别说这位小娘子!”
史雄见她牛皮越吹越大,只拿手肘推了推她,低声道:
“胡说什么呢!人家的误会,要你多管闲事!”
李夷春看了看陈酿,又看了看七娘,只转头朝史雄道:
“真不巧,我这人就爱管闲事!你别忘了,你也是我管闲事救回来的!”
史雄霎时讪讪,心道:还不是看本大王高大威猛,心生仰慕!只怕救人之时,便有了成婚之意。若换个又老又丑的,看你还救不救!嫁不嫁!
只是,这番话却不敢当着她的面说。若被李夷春听去,少不得又是一顿暴捶!
在这位缴金娘娘面前,他这个缴金大王可是一句硬气话也说不上!
纵然这般,史雄倒是从未有过什么怨言。倒不是怕她,亦并非打她不过。只是这女人,如果哪日不同你闹了,便是对你死心,这才叫人悔不该当初。
陈酿闻得史雄夫妻二人在一旁嘀嘀咕咕,也懒得去听。
他只一心看着躺在眼前的七娘,这等憔悴,近来是吃太多苦了!
待她醒来,头一件事,便是要将“卖她”一事讲个清楚!
陈酿心中想着说辞,如何一句话讲明白,让她早些知晓真相,也少难过些时候。
他心下着急,见七娘还未醒,遂向史雄道:
“史大哥,不是说蓼蓼并未受伤么?怎的一夜都过了,却还曾不醒来?”
史雄无奈扶额。这个陈先生,当真是关心则乱。
便是寻常睡眠,也总要到这个时候。况且,这些贵家小娘子,一向起得晚些。加之这几日的奔波劳累,睡到明日亦无须担忧!
史雄方回道:
“陈先生,你自己还带着伤呢!不如先回房歇下。至于七娘子这里,有我家李娘娘与丫头们看着。待她醒了,定然一瞬也不耽误,立刻通知先生。”
陈酿却坐如钟,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只听他道:
“她是因着昨夜听了我那番话,才变得如此,我得守着她。”
史雄担心他的伤势,又劝道:
“陈先生仁义不假,只是你自己的伤……”
陈酿作出一副轻松姿态,只道:
“初时在屋子里还动不得,这会子过来,手也能抬了,也能自己坐着了。可见在此处,恢复是极快的。劳烦史大哥,蓼蓼醒来之前,将我的汤药送到此处来。”
史雄见他颇是坚决,只得应下,遂拉着李夷春告辞去。
李夷春是被史雄拖着出来的。刚出房门,她猛地顿住脚步,又朝内室看了两眼,只笑道:
“这俩人,必定有甚猫腻!”
史雄闻着,摇了摇头,道:
“又在管闲事了!人家是正正经经的师徒!”
罢了,他又冲门外弟兄道:
“多叫几个兄弟过来,守在门外,不许进去!若先生有甚吩咐,仔细应承伺候便是。一旦陈先生或是七娘子有恙,就立刻请大夫来。知晓么?”
那几个弟兄站得笔直,齐声道了句“知晓了”!
陈酿守在七娘床边,一坐便是一整日。直到天已黑透,七娘亦不曾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