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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先生请赐教全文阅读

作者:沐清公子     小先生请赐教txt下载     小先生请赐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 思帝乡3(加更)

    阿珠直愣愣地望着窗外之人,一时竟不知言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抓着七娘的手臂摇起来,只颤抖道:

    “小娘子,你……你快看啊!”

    七娘余悸未平,依旧紧紧靠着陈酿。这般模样,倒与从前遇着山贼时无二。

    陈酿朝七娘看去,示意阿珠莫再言语。他伸手拍了拍七娘的肩,蓦地发觉,她抖得不像样子。

    他遂轻声道:

    “蓼蓼,你放心,那并非难民,是家里人。”

    陈酿的声音舒缓而平静,足以安抚人心。七娘缓缓抬起头,双手却依旧紧紧拽着他。

    陈酿又道:

    “咱们下去看看,好不好?”

    七娘一时还不曾回神,只愣然点了点头。这样的境况,自然陈酿说什么,便是什么!

    车外大雪纷飞,苍茫一片。除了他们,似乎见不得半个人影。

    七娘裹好裘衣,抱着手炉,由陈酿扶着下车。那二三十人见她来,眼中霎时燃起希冀,只一瞬,转而又添了几分悲悯。

    七娘怯怯地朝他们看去。刚入眼来,她猛然一惊,只急退了两步。

    行在前面的,像是五郎身边的顺子。只见他胡乱裹着一件旧棉衣,发髻也不知收拾梳洗,一脸惨像,哪里像谢府的仆从?

    陈酿抬眼扫视一番,这些人之中,有几个他也认得的。似乎有个还是姑姑房里的丫头。

    他眉头微微颤了颤,心头却猛地一沉。众人落魄至此,究竟出了何事?

    还不待他们发问,一众仆从只齐齐跪了下来。

    他们眼含热泪,又是哭喊又是捶地,旁人劝也劝不住。也不管雪地是否寒凉刺骨,他们直像是没了力气,也不愿起身。

    陈酿叹了口气,一把拉了顺子起来,忙问:

    “究竟除出了何事?你们怎的沦落至此?像这般哭号,半日也就过去了,快捡要紧的说来!”

    顺子早已是涕泗横流,不住地啜泣。他狠狠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正待说来,却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阿珠与顺子向来更熟识些,她性子急,这会子更是按捺不住。

    只见她朝顺子腿上踢了一脚,焦急道:

    “你这人怎么回事?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啊!”

    阿珠这一着急上火,不独顺子,余下那二三十位,哭号得更是厉害。

    这般阵势,七娘早吓傻了。她只躲在陈酿身后,不敢出来。

    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见顺子这副模样,必是极大的事了!

    陈酿只觉无奈,转而又问道:

    “你这会子再难过,也无济于事。总要将事情说来,咱们才好一同应对啊!”

    听闻“一同应对”几字,顺子心中总算有了些底。他缓了缓心神,虽依旧啜泣,却比方才好了许多。

    他遂道:

    “陈先生,七娘子,莫回汴京了!汴京,汴京……”

    话及此处,顺子忽而哽咽,再无法言语。

    陈酿心下一抖,已然猜着几分。

    他强撑着精神,追问道:

    “汴京,如何了?”

    “汴京……”只听后边有人哀嚎道,“金蛮子攻入,汴京城破!”

    汴京城破!

    汴京,城破!

    谁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四下蓦地安静下来,七娘双目无神,只觉耳边嗡嗡作响,闷得她无法思考,无法动弹。

    “酿哥哥,”她一时不及反应,只带着木楞的神情,“何为,城破?”

    何为城破,七娘如何不知?她不过是不愿信!

    那一瞬,陈酿不知如何答话。

    按理说,便是没有大宋使臣前往,金兵亦不会这么快攻城。一来,金人地势不熟,勘察军情必会花费许多时日;二来,沿途总有兵士抵御,不至这般顺风顺水。

    只是,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陈酿喉头咽了咽,强撑着身子,不教自己倒下。眼前众人中,他是唯一能拿主意的。便是再惊,便是再难,他亦要立得住,撑得起!

    他深吸一口气,向阿珠、琳琅、环月道:

    “小娘子受惊了,你们先扶她上车。”

    阿珠与琳琅忙去扶七娘,环月却呆立着不动。她本为汴京人士,父母兄弟俱在城内。骤然听着城破的消息,哪还有心思伺候人?

    七娘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下的谢府,还不知是个什么境况?是否已遭金兵践踏,父母亲人是否俱在?思及种种,七娘越发难过,只觉得不堪承受。

    只见她一把甩开琳琅与阿珠,直直望着陈酿,道:

    “酿哥哥,我不上车!”

    陈酿深深亦望着她,态度却比以往严厉。

    他正色道:

    “听话!”

    七娘骤然一抖,却生生攒着拳头,不为所动。

    她又近前几步,千般情绪皆揉在眼里。发红的眼眶,霎时包满了一汪泪。

    “酿哥哥,我要回汴京。”她言语有些颤抖,近乎哀求,“我要去寻父亲、母亲、婆婆……咱们,咱们本就是要回汴京的,对不对?”

    “你先上车。”陈酿沉沉道。

    七娘咬着唇,猛抓上陈酿的衣袖,发狂似的摇头。

    她不上车,她要听他问话,她要知道,汴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家,到底是个什么境况!

    一旁的顺子看不下去,一面落泪一面道:

    “汴京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七娘猛地一惊,立在那处一动不动。唯有双手,不易察觉地发颤。

    似乎过了许久,不提防间,只见她骤然转身,趋步逼近顺子。她满脸的急切,满脸的恐惧,直教人害怕又心疼。

    “府上,是个什么境况?”七娘逼问,再忍不得。

    顺子被她的气势吓着,直直朝后退:

    “我不知,不知的。逃出来之时,府上早已是混乱一片,便,便顾不得了!”

    顾不得?已然乱到这个地步了么?

    七娘脚下一软,眼看着就要倒下去,好在陈酿扶住。

    他的臂弯温暖又有力,却依旧托不住她的一片惊心与伤心。七娘又一把抓上他的手臂,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何尝不明白?父亲作为大宋重臣,便是有机会离京,他亦不会挪动半分。如今家人尽困在汴京城内,生死未卜。自己想去去不得,只觉心如刀绞,恨不得此时便死了!

    七娘垂下眸子,一身气力尽倚在陈酿臂上。只见她默然垂泪,眼圈红得似火烧一般。

    “我想回汴京。”七娘哭道。

    回汴京,似乎,也只能是“想”。七娘言语之间,到底没有底气。

    汴京,谁不想回呢?

    陈酿的亲姑姑、他的伯乐、他的太学同窗们,俱是在那座汴京城啊!

    可一看到眼前的谢府家仆,陈酿心中却是无比清醒。眼下的汴京城,还不知是怎样的狼藉颓败!

    想来,金人蛮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汴京又极尽富庶繁华,哪里逃得过他们的魔掌?

第七章 思帝乡4

    冬日的天气,愈发寒凉,昨夜又是一阵骤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谢诜端坐堂上,背脊直立,极力维持着世家的体面。四下昏暗一片,空荡荡的,唯有白雪映上琉璃花窗,泛起一团清光。清光幽弱,却足以刺眼。

    窗外来来往往,是喧闹的人群。童子、丫鬟、婆子……胡乱奔走,惊慌失措。

    步摇晃荡之声,丝裙划裂之声,并着尖叫、兵戈、怒吼,直作一团乱麻。

    谢诜像是个局外人,平静地感知着这一切,波澜不惊。忽闻得兵戈渐近,他眉心不提防地颤了颤,双手伏在膝上,越抓越紧。

    大门徐徐打开,一阵疾风夹雪,猛地灌入。

    啪!

    两扇大门直直拍在墙上!响声急促又沉重,蓦地震慑人心。

    门外一墨黑人影缓缓而入。他身着裘衣,怀抱暖炉,面色如雪般煞白。行动间,又见出与他年纪不符的病态。

    “二伯父,别来无恙。”

    那声音阴沉沉的,带着病者的弱态,又带着万劫不复的绝望。

    来人原是孙九郎。

    谢诜乍然一声冷笑,渐抬起眸子,直直相对。

    那一眼,似冷冽的剑气,孙九郎蓦地一怔,猛咳了两声。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心神,忽而恭敬作揖,像个孝顺的晚辈,只作寻常请安。

    孙九郎面含浅笑,道:

    “二伯父,谢大人!这般境况,你可还满意?”

    谢诜冷哼一声,并不愿与他过话。

    孙九郎笑了笑,像是不屑,又像是自嘲。

    只听他道:

    “二伯父,我来接芝娘的。”

    谢诜仰着头,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你有脸提芝娘?”

    “我是她夫君。”孙九郎依旧很是谦恭,“她该跟我回家,而不是长眠谢氏宗祠!”

    闻得此语,谢诜忽哈哈大笑起来。

    当日感念谢芝泉下芳魂,心软放他一马,不想竟酿成今日大祸!

    孙九郎勾结金人,为祸大宋,竟还好意思提谢芝?

    谢诜当即拍案而起,趋步逼近。他行走极快,袍服乍然飞扬,偌大气势直朝孙九郎压去。

    霎时间,只见他猛抬起手臂,直指孙九郎:

    “你通敌叛国!”

    他的手指眼看就要戳上孙九郎双眼。孙九郎惊恐向后缩了一下,神情紧绷,不停地眨眼。

    只见他青筋暴起,一双怒目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更加渗人。

    他直视谢诜,微微向前一步:

    “成王败寇!”

    谢诜冷然一笑,收回手臂,只负在身后。他的眼睛里,永远带着一股居于高位的轻蔑。

    “与虎谋皮,”谢诜哼笑,“果然还是当日的蠢货!”

    孙九郎蓦地一怔,本就压抑的怒气,竟一下子爆发出来。他涨红了眼,疾步逼着谢诜后退,不留丝毫余地。

    他粗喘着气,言语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

    “你再说一次!”

    谢诜虽步步后退,气势却不减。孙九郎,他是从不曾放在眼里的。

    他言语平和,只道:

    “我是说,便是大侄女在世,亦不会随了卖国之人!”

    提及谢芝,孙九郎霎时失了理智。只见他双眉竖起,唇齿颤抖,面颊已然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眼中满布血丝,恶狠狠地盯着谢诜。身为久病之人,究竟是多大的恨,撑得他做出这等模样?

    “谢诜!”他蓦地大吼起来,“别做出这副样子!你要记得,是你输了!”

    因着久病,这般说话极费力气,孙九郎不得不退了几步,一手撑着柱梁,佝偻着喘气。

    谢诜却依旧背脊直立,神情中满是淡漠,似乎如今受难的,是孙九郎。

    他垂目看着柱梁边的孙九郎,给了些刻意的怜悯,只道:

    “你受谢家多少恩惠?如今落得小人行径,又有甚好得意?”

    此话既出,孙九郎双腿骤然一软,直有些站不住。

    小人?他如今,竟成小人了么?他自幼研习儒道,受孔夫子教诲,是年纪轻轻便金榜题名的状元!

    那个琼林宴的座上宾,御街打马的少年郎,他是天子门生啊!岂会是小人呢?

    他直直摇着头,似是自语:

    “不!我没有叛国,我只是与金人谈条件,那不是叛国!”

    “你胡说!”孙九郎猛地抬起头,“谢诜你胡说!”

    “呵!”谢诜一声冷笑,似乎再多说一句,便是脏了自己的唇齿。

    不知为何,孙九郎一时竟被震慑住了。他身子有些抖,踉踉跄跄地行了两三步,一把抓上谢诜的衣袖。

    “二伯父,”他又变得谦卑起来,“我只是要芝娘,我没有叛国,我不过是要带芝娘回家。”

    “你允了我?”他紧拽谢诜的袖,像是哀求,“允了我,我便放了家里人。”

    “家里人?”谢诜闷笑两声,“你姓孙的,从来不是谢府家里人!”

    从来不是!

    孙九郎忽自嘲地一笑,顺着柱梁,直跌坐在地。

    “你委屈么?”谢诜接着道,“你扪心自问,自回汴京,你的所作所为,是为着芝娘,还是为着你心里咽不下的一口气!”

    孙九郎蓦地愣住。

    为着什么呢?口口声声皆是谢芝,可真是全心为了她么?

    一定是的!

    孙九郎在心头不断告诉自己,一定是的!他待芝娘那样好,连她去世亦不忘接她回家,一定是的!

    否则,又能为了什么呢?

    果如谢诜所言么?

    不!不会!他没有私心,没有赌气!与金人勾结,于谢府大动干戈,俱是为着芝娘啊!都是为了她啊!

    只听孙九郎喃喃道:

    “我不是小人,我没有叛国……”

    谢诜冷眼看着他,只觉像个跳梁小丑,可怜又可悲。

    “自欺欺人。”谢诜叹道。

    闻得词语,孙九郎是彻底恼羞成怒了!

    他收起了谦卑,又变作适才那副凶狠模样。他扶着朱红柱梁缓缓起身,忽扯了扯嘴角,寒意逼人。

    只见他朝门外道:

    “来人!”

    门外霎时光灿灿的一片,一群金兵直直涌入。

    他们身上挂满了奇珍异宝,皆是自谢府搜刮而来。金兵从未见过这等富贵,无不兴奋至极,笑得龇牙咧嘴。一时之间,玛瑙、珍珠、珊瑚、金银,盈盈满身。

    宝石成阵,颇是耀眼,谢诜由不得蹙了下眉。

    只见金兵手持兵刃,押着谢府众人,连打带骂地推了进来。见着稍有姿色的女眷,又自作一番调戏,直教人不堪其辱。

    男丁们皆被死死制住,动弹不得。女眷们相互搀扶着绻成一团,诚惶诚恐,哭号震天!

第八章 思帝乡5

    夫人、小娘子们自是不提,就连上了岁数的老夫人,亦被他们推来搡去,只作个物件一般!

    谢诜眼看着这一切,再平静不得,直要冲上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却见孙九郎抬袖拦住,只笑道:

    “大伯父,不急,九郎不会落下你。你们,皆是要拿去同金人议价的!”

    周夫人蜷在一群女眷中,满面的惶恐,也不敢看人。她隐约闻着孙九郎的声音,霎时一怔,猛然抬头,一时四目相对。

    “九郎?”周夫人惊道。

    “岳母大人。”孙九郎恭敬作揖,又朝一旁的金兵道,“这是我岳母,还请放了她。”

    谁知那金兵不但不允,竟将弯刀架在周夫人肩上,怒目瞪向孙九郎。

    孙九郎猛然吓着,连忙摆手赔礼。见他这般姿态,一众金兵又哈哈大笑起来。那些笑声,此刻闻来,直显得尖锐刺耳。

    忽一侍从小跑进来,正是从前在开封府就跟着孙九郎的。

    他四下看看,只伏在孙九郎耳边,低声道:

    “才去宗祠看了,谢大娘子的牌位拿清香供着。过会子,大人是亲自去请?”

    孙九郎谨慎地朝金兵看一眼,只点了点头。

    那侍从又自袖中抽出一串红豆珠子,道:

    “此是放在大娘子牌位后的,我瞧着,怎么像是大人的东西?”

    孙九郎接过珠串,细细瞧来。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正是他与谢芝的定情之物。记得那日,他是托了七娘,放于谢芝牌位后的。

    不想,偌大谢府之中,还真有个良善守信之人!孙九郎一时感慨,只望着红豆珠串发愣。

    那侍从惯见孙九郎如此,倒不大在意。他又接着道:

    “大人,宗祠的厢房中还有两人呢!”

    孙九郎将屋中之人一一扫视,已然知晓他所言是谁。

    他冷哼一声,厉色道:

    “带上来!”

    一时,只见金兵押着一双男女而入。他们踉跄行路,衣衫不整,被金兵一脚踢倒在地。

    孙九郎行上前去,蹲了下来,神情中自是轻蔑于嘲笑。

    他只道:

    “二哥,大嫂,你们居然……真是意想不到,惊喜重重啊!”

    只见仪鸾宗姬低埋着头,领口微微袒露,露出雪白的颈。二郎的腰带松松半系,发髻凌乱。

    这般模样,任谁也知道他们是怎样的关系了!

    谢府众人见着,不论知情的,或是不知情的,面上皆泛起一丝羞愧。暗地行事,与曝露人前,到底是不同的。

    二郎与仪鸾宗姬皆是极好脸面之人,眼下这等,恐怕是二人这一生最不体面的时候。

    满屋的金兵看着他们,直直发笑。又见仪鸾宗姬颇有姿色,此时领口翻开,直勾得他们挪不开眼。

    一为貌似领头的金兵捋了捋络腮胡,三两步跨上前,一把抱起仪鸾宗姬便往内室去。

    这般行径,众人皆吓傻了。尤其年轻的小娘子们,无不抱在一处,人人自危。

    仪鸾宗姬更是心惊胆战。她一面高声叫喊,一面手脚并用地胡乱挥打。那声音撕心裂肺,好不凄惨!

    二郎见此,发狂似的正要往前冲,却被金兵挥刀一斩,直剁下半条腿。

    “啊!”众人又惊又怕。

    偌大的堂屋之中,挤满了人,尖叫声此起彼伏,早已分不清是谁了。

    只见得二郎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气息渐微。

    这样的场面,孙九郎亦是不曾想到的。他四下看来,只惊得说不出话。还不待他反应,内室又传来阵阵哀嚎,直教人不忍相闻!

    金兵们闻得声音,却更是兴奋。身上的金银珠宝,显然不是所有的战利品!

    他们将目光转向谢府女眷。那些端庄高贵的夫人,娇娇恰恰的小娘子,一个个衣饰华美,生得竟如天仙一般,哪里是他们寻常能见的?

    金兵们正摩拳擦掌,另一领头的忽而进来。

    他身着金人服饰,穿戴比屋中金兵更体面些,身后自有小卒替他捧着珠宝金银。

    只听他只道:

    “都收敛着些,这些女子皆是要抵金锭的。回头送到王爷那里,再依战功,细细与你们分来!”

    有的金兵心有不甘,只不断朝内室瞥几眼。

    那领头的道:

    “你们能跟他比么?他战功赫赫,便是要个帝姬,王爷也必不会含糊!”

    众金兵一时讪讪。

    只见那领头的又转向孙九郎:

    “孙大人,这许久功夫,人可清点对了?王爷等着回话呢!”

    孙九郎这才回神。见了适才那一幕,他心下更是惊慌。

    只见他忙赔笑道:

    “正清点着,清点着。”

    孙九郎一一看来,谢府之人俱在,却唯独不见七娘,反是多了个病怏怏的小娘子。看她打扮,却不像是下人,也不知是哪家的亲戚!

    他方笑道:

    “数是没错。”

    那领头的金兵看他一眼,拿出一册书簿,狐疑道:

    “不对吧?”

    那书簿,记载了现居汴京的氏族人口。那金人仔细核对一番,倒见出些蹊跷。

    孙九郎说数没错,可据被俘的谢府下人却说,谢家七娘子早前已离家,此刻并未归来。

    那金人首领接着道:

    “有位谢七娘子,似乎不在其列?”

    孙九郎将手中的红豆珠串捏了捏紧,额间直冒冷汗,一时不敢轻易答话。

    金人首领又扫视一圈,只道:

    “你们别怕!我们王爷听说了,这位谢七娘子入得太学,文章极好,想要请去聊一聊。”

    见众人吓得不敢言语,他又接着道:

    “若你们快些将她交出,本首领回去复命领赏,自然也能为你们安排个好去处。况且,你们俱是亡国之臣,那小娘子若得王爷垂青,你们便日日烧高香吧!哈哈哈!”

    这样的混账话,谢府众人从前哪里听过?可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深受其辱,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所幸七娘不在汴京,朱夫人心下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是,若无人可交,谁知金人又会作出甚么混账事来?

    正一片鸦雀无声间,忽闻得一柔弱声音,断断续续,似病弱之态。

    只听她道:

    “谢氏七娘在此,谁说不在其列?”

    众人闻声看去,因着适才的推搡打骂,那女子显得蓬头垢面的。可细细看来,只见她衣饰清淡,不同俗流,倒确像个才女的模样。

    只是,她肤色苍白,瘦弱得紧,却不似传闻中活泼灵性的谢七娘。

    金人虽是不知,可谢府之人无不明白。

    那分明是许道萍!

第九章 思帝乡6(加更)

    谢府众人强掩着眼中的惊愕,直低下头去,也不知她要作甚么!

    只见许道萍跌坐地上,与湘儿相互依偎靠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因是冬日,地上寒气直沁骨髓。她猛地咳了几声,一时只觉天旋地转,好不难受!

    许道萍自来谢府,便是着副娇娇弱弱的模样。适才一番折腾,病态之上,又添一层,更是我见犹怜。

    金人首领上下审视着她,养得这般人物,应是不会错了。人说谢七娘活泼灵性,大抵是以讹传讹。

    况且,许道萍本是投奔而来,其姓名籍贯,并未记载于书簿之上。骤然多出一人,其间原委,金人又哪里知晓?

    那金人首领顿了顿,方向孙九郎问道:

    “她可是谢七娘?”

    孙九郎眼色沉了沉,这位不知名的小娘子,究竟是何处冒出来的?为何这般境况之下,挺身而出?

    他沉吟一阵,手中的红豆珠串已然拽进袖口。他记得,当时拿红豆珠串托付七娘时,自己曾对她说过,她的好心,是会有好报的。

    原来冥冥之中,自是有定数的。

    孙九郎看了看许道萍,遂回道:

    “正是她,入得太学的谢氏才女,谢蓼。”

    湘儿一时吓傻了,她不明白,为何许道萍要自称七娘,为何那位大人亦分不清?

    她只一把抓住许道萍的手臂,深蹙眉头望着她。

    许道萍却不顾这些。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道:

    “谢七娘在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金人首领哈哈大笑起来。看这气性,高贵又傲慢,应是谢七娘无疑了!

    他遂笑道:

    “要杀要剐?我可舍不得!你是个宝贝,值不少金锭呢!”

    许家虽不富贵,到底是书香传家。许道萍自打出生,便从娇而养,教养极是规矩。别的不说,礼仪体面之上,总不至有所亏待。

    她骤然闻着这等侮辱言语,哪里忍得?

    金锭?她许道萍一生清高磊落,不曾受辱,岂容他人以金锭估价?

    她忽高仰起头,苍白的脸上,自有一番视死如归。

    那金人首领却是一声冷笑:

    “回头送去王爷帐中,看你还这等气性!”

    他又看了看许道萍,笑意更加深沉,只道:

    “咱们王爷的手段,厉害着呢!你回头也开开眼,见识见识,总比你们宋廷的男人强!”

    许道萍闻言,直抚着心口急急喘气。金人嘴里太不干净,那些话本不堪入耳,怎生忍得!

    霎时间,只见她一口鲜血喷出,地上骤然乍开鲜红一片。

    金人首领这下慌了,这个女子,还等着送回去交差呢!

    许道萍早已没了力气,只倒在湘儿怀中,颤颤发抖。

    “小娘子!”湘儿吓坏了,不住地摇着她,“小娘子,你莫吓我!”

    许道萍闻声,嘴角勉强扯出笑来,只低声向湘儿道:

    “你别难过,我替得她,金人便不再追捕。若保得她半世安生,这谢府的恩情,也算还尽了。”

    “小娘子!”湘儿再忍不得,直抱着许道萍,泪如雨下。

    金人首领忙凑上去,言语凶狠,似是命令:

    “你不能死!你还要跟我回去交差呢!你不能死!”

    话音未落,只见许道萍又一口鲜血喷出,直喷了那金人首领一脸。

    那金人首领气急,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抬手便是一巴掌。

    许道萍的面色本就苍白,此时脸上多了几条红印,煞是醒目刺眼。

    经了这么些折腾,她哪还受得住这一巴掌?一口气上不来,眼一闭,却是再不曾睁开。

    那金人首领刚打下去,便后悔了。他一把推开湘儿,不停试着许道萍的鼻息,早已是断透了!

    他颇觉无奈,沉吟一阵,又露出一般凶狠神情。

    “她没福气伺候王爷,也罢!”他将许道萍的身子往地上狠狠一扔,只道,“回营!”

    一金兵小卒试探着指了指内室。

    那金人首领很是没好气,只道:

    “去将他拉起来!办完正事,要多少女人没有?”

    他又垂眼看着谢府女眷,抬起手,一个个地缓缓指过,又道:

    “这么些女人,还不够玩的?”

    此话既出,满屋金兵皆是哈哈大笑,士气高涨。他们一个个越发卖力,唱着金人的歌谣,押起谢府众人便出府去。

    孙九郎却不曾与他们同行。

    他请示了金人,只说想再四处看看,是否有漏网之鱼。金人见他如此效力,自然应允。

    其实,偌大的谢府,早已被金人洗劫一空,哪来的漏网之鱼呢?

    孙九郎行在庭院,只觉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他从前随谢芝回府探亲,无数次地在谢府行走,无数次羡慕着他家的繁华富贵。那时,仆婢往来,络绎不绝,一个个打扮得比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还富贵!

    怎的一转眼,却都不见了?

    那些奇珍异宝、古董玩物,怎的也不见了?

    一时间,琳琅富丽的谢府,只见得门窗歪斜,亭台破败。唯有几只受惊的野鸟,叫声凄楚,好不伤人心怀!

    大雪阵阵飞落,掩上屋檐,掩上草木,亦掩上脚下无名的小径,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似乎行了许久,不提防间,孙九郎竟在宗祠门边停驻了。

    他的芝娘,就在里面。

    孙九郎初时还低落的心绪,此时却添了一丝兴奋。他一把掀起锦袍,正待跨门而入,霎时间,却又猛地顿住脚步。

    眼下的谢府,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谢芝会怪他么?

    抬眼看去,宗祠已然乱得不成样子。油尽灯枯,香残烟冷,一应牌位或是堆在地上,或是胡乱倒在台上,哪里还有往日的庄严?

    孙九郎叹一口气,举步而入,苍凉阴暗之感,倒比从前更甚。

    谢芝的牌位被压在地上,他翻了许久,方才找到。孙九郎望着谢芝的牌位,已然满含热泪。他忙扯起锦袍一角,替他擦拭。

    他的芝娘,不论生前生后,都太受委屈了!

    “芝娘,”只听他含泪唤道,“二伯父说,我通敌叛国,是个小人……可金人答应,即使城破,亦会规规矩矩的!他们骗了我……”

    他自语毕了,霎时一片寂静,只闻得风雪之声,凄楚至极。

    “芝娘,”孙九郎又一声叹息,竟啜泣起来,“我是否,真做错了?”

    他愣然望着谢芝的牌位,似乎想寻求一个答案。可他的芝娘,却是永远不会回答了。

    孙九郎蓦地低头,忽一声自嘲的冷笑:

    “二伯父所言不假,到底,我还是为着自己的私心啊!”

    话音未落,他一把拔出随身佩剑,忽朝脖子上一抹,干净利落!

    这一回,没有私心,没有对错。他去陪他的芝娘,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只见他抱着谢芝的牌位,倒在谢府宗祠。他的一切,终归于寂静。

第十章 思帝乡7

    靖康元年,所有人皆不会忘记的一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苍天大雪纷飞,白茫茫成阵而下。汴京城疾风狂卷,一片萧疏。

    旧时街道,再不闻鼎沸人声;勾栏瓦折,皆作了荒颓之态。从前看不尽的繁华富庶,都付之一炬。

    大火绵延数千里,烧尽了屋舍栋梁,烧尽了锦绣绫罗。唯余下眼前的寂寂空城,并一片沧桑废墟。

    偶有几点早醒的寒鸦,绕城三匝,叫声断续凄楚,直教人无限伤怀。

    雪势越发大了,寒风凄厉,直将枯枝生生摧折。城外向北的路上,几队板车排排而行,其上堆满了人。

    皇族、宗室、世家,无一幸免。他们被当作货物,冲抵金人勒索的赔款。

    板车之上,他们多被束着手脚。不论男女,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时间,只闻得哭声震天,呜咽不绝,闻者皆道凄凉。

    朱凤英倚在郓王怀里,面色煞白,双目无神,只颤颤发抖。她衣裙单薄,任由北风在身上胡乱拍打。唯一的银狐裘袄,早被金兵掠夺而去,唯有靠着郓王,方才好些。

    她依稀记得,当日在汴京城门,金兵是如何清点他们。

    “妃嫔、王妃、帝姬,人准金一千锭,共一百二十九人,得金一十三万四千锭。”

    “嫔御,王妾,宗姬、御女、近支宗姬,人准金五百锭,共四百五十一人,得金二十二万五千五百锭。”

    ……

    更有族姬、宗妇、命妇、乐伶工匠……数不胜数,皆做货物议价。

    一千金锭!

    朱凤英心下五味陈杂,满腔酸楚堵在心口,却是欲哭无泪。

    堂堂郓王妃,汴京第一才女,一旦国破,沦落至此,好不教人痛煞心肠!

    郓王坐在一旁搂着她。只见他额发散落,面上生出胡渣,双手爆了大大小小的冰口,斑驳凄楚。

    他从来便是风光无限,玉面风流的王孙公子,又哪里受过这份苦?

    郓王强忍着泪,望向前面的板车。他贵为太上皇的父亲、为皇为后的兄嫂,皆与自身一般境况。

    郓王叹了一口气,不敢再看朱凤英,只将她抱得更紧。夫妻二人同裹着一方残破草席,聊胜于无。北风透过席缝,幽幽钻入,一寸一寸,是刺骨钻心的疼。

    板车行了整整一日,终于挨到天黑。

    金人望着黑压压的人群,那些皇室宗亲,皆是此番南下的战利品。

    他们很是满意,一面哼着金地的歌谣,一面开始安营扎寨。

    偶然经过妇女身旁,自忍不住调戏一番。

    女子们惊恐万分,人人自危,直吓得不敢抬头。她们能避则避,更有甚者,双手在地上蹭了灰,直往脸上抹。

    皇后朱琏青春貌美,又因着那样的身份,少不得受金人调戏。从前**之尊,何等高贵?如今却是任人凌辱,不得反抗!

    她终日以泪洗面,早已没个人样!

    朱凤英见着姐姐这般,自有许多不忍。思及自身,一路行来,又何尝不是深受其辱?

    她一时心中感怀,止不住地落泪。

    经了此番,郓王已是满脸沧桑,憔悴不已。于朱凤英,他亦感同身受。

    他转头望向她,胸中千般滋味,此时只作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阿楷。”朱凤英带着沉沉的哭腔,这是北上以来,她第一回开口说话。

    “阿楷,”她又低声唤,“我好恨啊!”

    那样的声音,似沉到谷底,闷得满怀愁思,无法排遣。

    郓王扶着她,自撑起草席,稍抵风雪。

    他抚上她的面颊,热泪滚滚,触上他冰凉的手掌,只觉灼烧般地疼。

    “凤娘,”他一时有些哽咽,却强撑着,“不论如何,活下去!”

    朱凤英满脸涕泗横流,直直摇着头,已然一副崩溃之态。

    “不!”她压着声音,语气中却满溢亡国之苦,“阿楷,我怕,我好怕……”

    她怕!

    怕那些金人蛮子!他们没有人性!她怕自己一身清白付之东流!怕日月无眼,再无复国之日!

    郓王强压着满腹哀苦,极力稳住心绪。他逼着自己还如往常一般冷静温润,只道:

    “陛下与太上皇皆在此处,待援兵自四面而来,会救咱们的。”

    朱凤英抬起眸子望着他,早已无法思考。似乎郓王的话,便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颤抖着,想要信,但又不敢信,只道:

    “会么?”

    “会!”郓王定了定神,纵然自己心中也没底气,却无比肯定地告诉朱凤英,“只要你活着。”

    朱凤英深深望着他,他的眼神,从来便足以安抚人心。即使如今这等境况,她依旧愿意信他。

    可朱凤英不傻!

    她何尝不知归宋的希望渺茫?

    如今陛下与太上皇皆被俘虏,宋廷必定群龙无首,要另立新皇。

    待新皇登基,外有虎狼之师,内有百废待兴,哪里还记得她一介小小的郓王妃呢?

    可郓王方才的话,她愿意信。

    安慰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她总愿意信他的。

    只是,郓王自己说出的话,他自己也不信!

    但他要她活着!活着便有希望,活着便能有个盼头。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各怀心思,神情中都盛了太多的情绪。他们不愿言说,却都相互明了。

    “楷弟。”

    忽闻得有人唤,郓王与朱凤英蓦地心惊。一时辨出是熟悉声音,又齐齐转过头去。

    来人原是钦宗赵桓。他亦是一身破旧衣衫,单薄又凄惨。

    只见他手中捧着一方半残瓦片,其间盛了已化的雪水。因未化透,水面还浮着几粒冰渣。

    他声音沧桑凄楚,年纪轻轻的,总不该是这般模样。

    只听他道:

    “楷弟,凤娘,吃口水吧!”

    郓王与朱凤英闻言,骤然一怔。这样的天气,除了金人的篝火,何处去化雪呢?

    “皇兄,这……”郓王似乎已觉出蹊跷,一时胸中哽咽,却不去接。

    “呃,”赵桓见他不接,又顿了顿,方道,“朕与琏儿已吃过了。”

    朱凤英颤了颤眸子,落泪道:

    “金人又叫皇兄做甚么了?这水,断不会白来的!”

    赵桓一时低头,只勉强笑了笑:

    “不打紧的,不过是去帐中被取笑一番。能得来这水,倒也值得。”

    郓王与朱凤英面面相觑,满心的屈辱与心痛。

    赵桓递上水,又道:

    “越是这般时候,咱们越要拼力活下去!”

    郓王望着赵桓,心下百感交集。从前只道他温吞懦弱,可偏在此时,长兄,到底是以天子的尊严在护着他们的长兄。

    他长长一声叹息,颤抖着接过,先与朱凤英吃了。

    还不待多说一句,却见不远处的树下闹了起来。

    只听有宋人高喊:

    “来人啊!皇后娘娘自缢了!”

第十一章 思帝乡8

    郓王正端着瓦片,予朱凤英喂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忽闻着叫喊,三人心中皆猛地一沉。

    啪!

    只听瓦片蓦地摔碎在雪地,化好的雪水洒尽了,又凝成冰。

    赵桓一时站将不稳,再顾不得许多,直朝树下奔去。郓王与朱凤英对视一眼,又惊又忧,亦急忙跟上去。

    树下早已被人群层层围住。宋俘们相互扶持着站立,个个皆是泪如雨下,口中只不住地唤着“皇后”。

    赵桓粗喘着气,拨开人群。只见朱琏倒在雪地里,面无血色,气若游丝,由她从前的侍女抱着。

    一旁的树上悬着粗布绳绦,一方矮凳倒在树下。那是放在板车上,供金人歇息的矮凳。

    赵桓稍稍放下半颗心,看样子,是已救下了。他吐出一口气,忙扑上去抱着她。

    见朱琏满脸的泪痕,满脸的绝望,赵桓一时伤心顿起,泣不成声。

    众人见着,无不唏嘘哀叹。他们的皇后,是多么和善温顺之人!那等好心性,竟也到了要自寻短见的地步。

    郓王与朱凤英随后亦挤了过来。

    朱凤英从未见过姐姐这等模样,大惊之下,猛地摔了一跤。

    雪地寒凉刺骨,她却不及在意,只连滚带爬地来到朱琏身旁,紧紧拽着她的手臂。

    “姐姐!”朱凤英哀嚎,“你别抛下凤娘,你看一看凤娘啊!”

    闻得朱凤英的声音,朱琏心尖霎时一酸,随即又是一阵深沉的刺痛,直刺向心底。

    她缓缓转过脸,望着朱凤英。这个高傲无比的妹妹,如今亦如她一般狼狈。

    “凤娘。”朱琏用气声唤。

    那声音断断续续,虚弱至极,直教人不忍耳闻。

    “我在呢,姐姐!”朱凤英握住她的手,连忙应声,“我在呢!”

    朱琏直直看着她,眼角又渗出泪来:

    “凤娘,姐姐不能再陪着你了!”

    朱凤英的目光亦丝毫不敢离开。她紧咬着唇,直直摇头,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

    “陛下,”朱琏又转向赵桓,“放我去吧!”

    “不!”赵桓的声音颤抖至极,“琏儿,你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归国之期啊!”

    归国之期……

    思及此处,朱琏直将头埋进赵桓的臂弯,又兀自啜泣起来。

    这些日子,相熟的宗室女子一个个被拉入金人帐中。再回来时,或死或疯,皆已非人形。便是有一两个清醒的,也只浑浑噩噩,成日的不言语。

    苍茫雪地之上,每夜尽是哀嚎四起,那场面,直是触目惊心。

    朱琏心下悬悬,一日胜过一日。

    只怕,等不到归国之期,她这副身子便已非清白!纵使日后归国,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国人,做天下表率呢?

    既如此,倒不如死而守节。既是对自己的成全,亦是守住大宋最后的体面。

    可偏偏,如今就是死,却也是不能够的!

    压抑了许多日,朱琏终于忍不住,直放声大哭了起来。

    此处这样大的动静,早已惊动金人。有领头的卒子,手执长鞭,恶狠狠地行来。见着成堆的人群便是一阵抽打。

    众人相互护着,又四散躲闪,一时间,只闻得惨叫声四起,起伏不绝。

    “闹什么!”那金人卒子拿长鞭指着赵桓与朱琏。

    忽而,他猛一甩鞭子,“啪”地一声,直直抽下去!

    他又看了看朱琏,只道:

    “听闻,有人要寻死?”

    那金人卒子露出奸猾的笑,向前行了几步。他蹲下身来,忽一把揪起朱琏的下颌。

    “还当自己是皇后呢?”他笑容中满是戏谑,“记住了!你的命,是抵过金锭的,是拿来还钱的!再敢寻死,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说罢,他将朱琏的下颌狠狠一甩,站起身来,又朝她胸口猛踹一脚。

    “你!”那卒子又拿鞭子指着朱琏,“明夜去我们王爷帐中!”

    那卒子扫视着四下之人,又抽了一回,方才兴尽而去。

    适才抽打朱琏那几鞭子,皆是赵桓护着。金人一去,她忙上下打量着赵桓,嘴里不住地说“臣妾有罪”。

    赵桓搂着她,虽是心疼至极,却也无能为力。

    他只道:

    “那蛮子吓你的。朕便是当牛做马,亦不会叫他们动你分毫!”

    可她不要他当牛做马!

    他是大宋的君王,心怀仁义,受百姓爱戴。他是天子啊!

    “陛下,”朱琏忽而显得平静了许多,“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

    她骤然的转变,却蓦地教人生出一丝忧心来。

    一旁的朱凤英试探道:

    “姐姐,你别吓我。”

    朱琏摇了摇头,只道:

    “凤娘,楷弟,你们都睡去吧,明日还赶路呢!本宫没事。”

    朱凤英依旧有些放心不下,郓王却强拉了她走,一面道:

    “让皇兄与皇嫂单独待聊一聊吧!”

    送走了那二人,朱琏又催着赵桓歇下。她一再保证不再轻生,赵桓方才作罢。

    也不知是否因着白日赶路劳累,夜里又闹了这么一出,赵桓竟很快便入睡了。要搁在前几日,这般寒冷的天,他们早冻得彻夜难眠。

    朱琏垂着头,脱下自己的外衣,又紧紧裹在赵桓身上。罢了,她遂起身朝河边踱步。

    金人画地为牢,自有兵士把守。只要俘虏不逃,管他们做些什么,金兵却也懒得理会!

    河面本已结冰,金人为着抓鱼,生生凿出了好大一个窟窿。

    朱琏忽自嘲地一笑。

    这个窟窿,来得真是好巧啊!似乎是特意为她备的。

    她行上前去,连日以来,脑中从未有过这般清醒。依金人所言,她随时可能如别的宗室女子一般,被送入蛮子帐中。

    今夜,是她最后的机会。保住自己清白名节,保住大宋体面的最后机会!

    朱琏双眼含泪,又回望一眼赵桓。多难得啊!连日来,他第一回睡得这般安稳。

    她笑了笑,心下只道:

    别了,陛下!

    别了,故国!

    只见她忽一转身,毫不犹豫地一跳,霎时间,直直坠入湖底。

    打捞起来时,已是后半夜。

    朱琏的尸身肿胀苍白,这样冷的天,竟不是淹死,而是在湖中生生冻死的!

    一应皇亲宗室,早已哭得不成样子。唯有朱凤英,只望着朱琏的尸身,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

    她明白,姐姐这样做,是全了自己的气节,皇室的气节,大宋的气节!

    朱凤英忽一声哀叹,又喃喃念出一阕悼亡词:

    “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居草莽兮,青衫泪湿。屈身辱志兮,恨难雪,归泉下兮,愁绝。”

    她四下看去,那些金人,那些营帐,她都要牢牢记得!

    朱凤英深吸一口气,心中暗自向朱琏发誓:

    朱家女儿的清白,你来保全;而家亡之恨,国破之仇,我朱凤英来报!

第十二章 渡江云1

    漫天的大雪已见收敛之势,有时只夜里飘飞,薄薄凝了一层在地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待到晨起时,已然尽化了。

    再过三五日,便是上元了。

    七娘倚在车上,恍恍惚惚的,陈酿在帘外驾着驴车。随着人群的方向,直朝南边去。

    自别了那二三十个谢府仆从,至今已有十来日。她不知这些日子是怎样过的,只是每每思及,便不由得潸然泪下,无法言语。

    七娘依稀记得,打发仆从的那日,天还好冷呢!

    那时,陈酿见着顺子颇为惊讶,只向他问:

    “你不是先南下觅宅子了么?怎的会从汴京方向来?”

    顺子抹了一把泪,叹道:

    “本是李管事带着咱们的。可途中听闻汴京城破,府上俱被俘虏,那李管事……”

    顺子一时哽咽,神情中满是愤然,又道:

    “他不是人!他听闻府上蒙难,丢下咱们,卷了银子便跑!咱们见着无法,只得随汴京难民南下。不想,行了这些时候,还能见着七娘子的车驾!”

    七娘目不转睛地盯着顺子,这是头一回,她如此专注地听下人讲话。

    只是,“谢府蒙难”四字,对于七娘,到底是太陌生了。

    她不懂那是怎样的境况,不懂那意味着什么!

    七娘只是央求着陈酿带她回汴京。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也总好过消息全无,毫不知情!

    此间地处偏僻,也寻不着旁人打听。陈酿心下恍然,问了那些仆从许久,却也没问不出个所以然!

    他本是太学出身,对汴京亦满怀忧虑。望着七娘哀求的模样,他霎时心下一狠,只道:

    “你们先护七娘子回庄上,我回汴京附近瞧一瞧。”

    谁知,不待他转身,七娘却一把抱上他的手臂,死死抓着不肯放开。

    “我与酿哥哥同去!”七娘瞪着他,一双黑亮眸子坚定无比。那般不容置疑的神情,断非任性而来。

    陈酿审视一回,暗自叹了口气。骤然将她丢给那群仆从,他到底放心不下!

    “也罢!”陈酿嘱咐道,“可咱们说好了,金兵凶狠,咱们只能远远一看,知晓境况就是,万不可伤怀留连。”

    七娘心下着急,哪管得他说什么,只一股脑地应下,先回去看一看是正紧!

    指不定,家人逃将出来,恰能遇着呢!

    二人遂让仆从们回庄上,将值钱的物件打点一番,再雇几辆驴车。待他们回来,便一同南下。

    而那时的七娘并不知,还未至汴河,他们便见着远远一片浓烟。

    那是汴京城,熊熊燃烧,付之一炬的汴京城!

    七娘一瞬呆愣,似被下了蛊般,直直朝前挪步。

    陈酿一把将她抓住:

    “快走!”

    再向前,便是金兵驻地,远远地已见着两三个金人往来,哪里还敢逗留?

    可七娘却似充耳不闻。

    陈酿无法,只得强拽了她走。有他在侧,七娘自可以由着性子害怕、惊愕、不清醒,可陈酿不能!

    汴京已然焚毁,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兀自保全。至于寻亲重聚、收复故都,那皆是后话了!

    然而,人生的无常远非如此。

    几日后,陈酿带着七娘就要至庄上,却见村口早已布满金兵营帐。富庶热闹的村子,乍作一片慌颓。

    此后发生了什么,七娘再记不起。隐隐约约,只记得陈酿拉着她走,又不知从何处换了辆驴车,便成了眼下的境况。

    七娘蜷在驴车一角,神情木愣。自打见了汴京的大火,她还未说过一句话!

    车外饿殍遍野,皆是南下之人。不时传来哀嚎之声,凄凄楚楚,尤不忍闻。

    驴车颠簸而行,车外的声音越发清晰。七娘眉头猛然一震,颤抖着抬起双手,直捂上耳朵。她神情紧绷,额间已冒起青筋。只见她越捂越紧,身子亦跟着瑟瑟发抖。

    “蓼蓼,”车外忽传来陈酿的声音,“行了半日,要不要歇一歇,吃口水?”

    七娘闻声,霎时一愣。她眉头微微松了松,未至半刻,却蹙得更加厉害。

    她又朝驴车角落缩了缩,紧咬着牙,依旧不说话。

    不闻她应声,陈酿只颓然叹了口气,却道习以为常。

    已接连许多日了,她不言语,也不理人,只空洞洞地望着前方。就连喂饭喂水,也都尽依靠着陈酿。

    他又叹了一声,蓦地停驻,正要倒水予她吃,却闻得车中一阵“咚咚”巨响!

    陈酿心下一惊,忙掀了帘子瞧去。

    只见七娘面目狰狞,发狂似的敲打着车壁。

    她一双小手攒成拳头,每拳皆重重打去,细嫩白皙的双手已然肿得不成样子。

    原本捧着的手炉倒在车中,香灰洒了一地,染上她的裙边。

    陈酿吓得目瞪口呆,急忙冲进车中。他一把抓上她的双臂,自背后一环,狠狠将她束住!

    “蓼蓼!”陈酿唤道,“你别吓我!”

    七娘已然疯了似的,哪里还顾得听他言语?她用力挣扎,身子不安地扭动,双拳极力挥舞。

    他无法,只用力转过七娘的身子,担忧地直直望着她。

    谁知七娘竟似认不得人,一拳一拳,直向陈酿打去!她虽为弱质女流,可每一拳皆拼尽全力,拳拳到肉。

    陈酿咬牙忍着,只由着她挥拳,双眼却深深看着她。

    不知打了多久,七娘终是乏了。

    她粗喘着气,直看着对面的陈酿,满腔酸楚,一瞬涌上喉头鼻尖。

    忽闻“哇”地一声,七娘霎时泪如雨下。那哭声凄厉震天,直叫人害怕。

    可陈酿却暗自舒了口气。

    他是最明白七娘的。连日来,她故作逃避,憋着忍着。似乎她不哭、不难过,便没有汴京城破的事。

    但一路上的难民不是假的,那些冻死饿死的尸身亦不是假的!

    七娘连日的积压,终是在此刻爆发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额头不提防地抵上陈酿的肩头。因着啜泣,她只不住地颤抖。

    陈酿尽由着她哭,由着她喊,既不安慰,也不劝说。七娘这般境况,偏要哭出来才好!

    似乎过了许久,七娘依旧泪落不尽,却比方才平静了不少。

    “酿哥哥,”她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为何?”

    为何?

    陈酿将一声叹息沉沉压在心底,他也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他缓了缓心绪,将七娘扶稳,方道:

    “蓼蓼,都过去了。”

    陈酿虽如此说,可他却无比清楚。靖康元年,不论在谁心里,皆是过不去的。

    他轻轻捧起七娘的脸颊,抹了抹她的泪,只道:

    “蓼蓼只要记住,不论何时,酿哥哥皆不会丢下你的。”

第十三章 渡江云2

    七娘一双朦胧泪眼,直直望着陈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因着眼泪充盈,陈酿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般俊逸轮廓,依稀可以辨认。

    他的目光坚毅而决然,容不得丝毫质疑。

    七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自己的万般伤心,万般绝望,尽融在他的神情里。似乎只要有他在,一切便都会好起来。

    七娘看着他,才收住的眼泪,却又簌簌而落。

    忽而,她身子一瞬瘫软,直倒在他怀里。她再撑不住了,再撑不起了,还好酿哥哥还在。

    好在,她还有这个依靠。

    陈酿如何不明白,她心中郁结,岂是一日而成?

    这些日子,宗室、氏族被俘北上的消息,成日地在耳边来去。如谢府这等权贵,自然不能幸免。

    况且,谢府的表亲,一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一位是贵丽无方的郓王妃。只怕,连廊上的鹦鹉燕子,皆不可逃脱,何况乎人?

    这个道理,陈酿清楚,七娘未必不明白。

    她心头感念,只不住地落泪,已然湿了陈酿半个胸膛。

    陈酿微微一怔,低头凝视着她。只见她已哭得不成人形,这等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哪里还是从前那个爱笑爱闹的谢七娘呢?

    过去在汴京时,府上由着她任性,由着她闹事,便是她将天捅了下来,亦有谢府替她顶着。

    而从今往后,再没那样一个谢府了。没了权势滔天的家人,亦没了众星捧月的生活。

    可七娘何辜?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陈酿望着她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沉吟。

    从今后,她的那片天,由他顶着!

    而这些打算,陈酿却从未在七娘跟前提过。

    七娘地靠在他怀里,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安心的时候。她只安静地落泪,不必担心身后的金兵,亦不去想前路茫茫。

    她就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不知年光几何。

    待再醒来时,天已尽黑了。

    前头的村庄已然空空如也,大抵是为着南逃,倒遗下许多空屋子。只是,空屋子虽多,南下的人更多。

    七娘与陈酿入村时,一应屋舍早已挤满了人。

    陈酿将驴车拴在一处茅舍后头,只让七娘换了荆钗布裙,方能下车。

    对于南逃之人而言,七娘自谢府庄子出来时,穿戴衣饰已太过华美了。而今逃难之际,若现于人前,难保不会有人心存歹意。

    故而,途经街市之时,陈酿刻意买了套粗布衣裙,以作遮掩。

    七娘依旧坐在驴车之中,手中捧着方才打翻的暖炉。车上的香灰已清理净了,陈酿就着未烧完的碳,拿火折子重新点了,与她取暖。

    七娘轻叹一声,取下头上的金钗,将碳火拨灭。眼下无处买碳,烧一刻便少一分。酿哥哥长日执鞭赶车,双手必然裸着,待明日启程,也留些给他暖手。

    罢了,她放下暖炉,望着眼前的布衣,忽而一怔,久久不能动弹。

    这样的衣物,从前是见所未见的,连家中最末等的下人亦不会穿。

    然而,诚如酿哥哥所言,乱世之中,人被逼到了绝境,难免不会有偷盗抢劫的行径。一番张扬,反倒惹事。

    七娘正兀自发愣间,忽听帘外陈酿道:

    “蓼蓼,可更衣毕了?”

    七娘霎时回过神,忙抓起眼前布衣,只低声道:

    “就好。”

    她振了振精神,眼下到底不是感怀伤神的时候。

    七娘三两下换好衣裙,又取下簪钗首饰,包在丝帕之中,并着原本的衣裙,不熟练地打了个包袱。

    从前临行之时,一应银钱首饰皆是阿珠她们收着。如今骤然分散,自己唯余得随身的穿戴,不得不仔细小心些。

    七娘怀抱包袱下得车来,陈酿忙去相扶。一时四目相对,只觉时光流转,双双感慨万分。

    她从未这般打扮,乍然见着,陈酿蓦地一怔。

    只见她素面朝天,乌发盈盈,随意挽成个不知名的髻子。一支荆钗横插脑后,再无甚妆点。

    十来岁的身形,单薄得紧,霎时立于萧瑟北风之中,更添一分瘦弱之态。

    陈酿凝视着她,微蹙了眉。不过半月光景,她竟消瘦得这般。见她眉宇之间,颇生出几分憔悴倦意,他只觉针扎似的心痛。

    南唐后主曾有词云: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从前不过随口感慨,却并未太过上心。如今恰见了七娘的模样,一时之间,才明白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陈酿缓了缓心神,深吸一口气,只道:

    “你且等一等。”

    七娘不解,望着陈酿发愣。

    只见他半跪在驴车上,似在寻什么东西。

    不多时,七娘忽觉肩头压了个物件。霎时间,风雪不侵,却也不冷了。她低头瞧去,心下猛地悸动,原是陈酿的半旧裘衣。

    七娘的衣裙自是张扬,可在南逃之人中,陈酿的裘衣未必就是寻常之物。

    搁在平日里,一般人家多以棉衣夹袄御寒,是穿不上裘衣的。更何况国破之际?

    七娘有些不知所措,只抬眼看向陈酿:

    “酿哥哥不是说,莫要张扬么?”

    陈酿强撑着挤出个笑,又替她紧了紧裘衣,只道:

    “若冻生病了,岂不更麻烦?”

    他嘴上虽如此说,可心中实是不忍她这般。让她身着粗布衣裙,已然够委屈了,若还生生受冻,他哪里就能安心了?

    况且,一件半旧裘衣,比之七娘原本的衣物,终究要普通许多。纵然旁人眼红,见有男子同行,多少也会有所顾忌,出不得什么乱子!

    七娘不知他的打算,却也听话地点点头。酿哥哥说什么,便是什么。

    只是,见陈酿的袍子单薄,她又忧心道:

    “那酿哥哥呢?不过一件夹袄,这大雪的天,哪里撑得住?”

    “不打紧的。”陈酿摇摇头,“好在雪已渐小了,不似前些日子。待再往南些,就更暖了。况且,酿哥哥堂堂七尺男儿,哪里会怕冷的?”

    七娘望着他,露出信任的神情。在她心里,她的酿哥哥,就是无所不能的呀!

    可她也明白,凡人肉胎,到底是血肉之躯。四时冷暖,皆有所感。

    只见七娘垂着眸子,近前一步,忽捧起陈酿的双手,塞入裘衣之中。

    陈酿的手早已冻得通红,七娘触上之时,只觉猛一个激灵,偏她却不愿放开。

    这双手,是为她冻得这般。

    她要让这双手再暖起来,一如从前,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那双在她额间,轻敲一记的手。

第十四章 渡江云3

    陈酿身子微微一颤,七娘突如其来的行径,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呃,蓼蓼,”他忽唤道,“咱们进屋去吧!生火取暖,也就不冷了。”

    七娘点了点头,却始终不愿放开他的手。陈酿无法,只得反手一转,牵起她向茅舍去。

    进得屋中,只见其间摆设已然空空,应是主人家南下时尽带了去。

    满屋的南逃之人,神情哀楚,皆一般落魄模样。见又进来两个,也只抬眼看看,投出同病相怜的目光。

    陈酿向屋中扫了一眼,见地上生了几处火堆,众人三五成群地围坐着。

    讲究些的,便垫了个随身带的毛毡子。而更多的人,则是当日落荒而逃,保住一条命已是难得,哪还顾得上身外之物?他们就着地上茅草胡乱坐了,再不讲究什么体面。

    陈酿四下看了看,寻了处稍空的地方,将茅草整理一番,便要扶着七娘坐。

    七娘立在一旁,却迟迟不动。

    她将那茅草审视一番,又看看四周众人,不经意间,只蹙了蹙眉头。

    这样的地上,果真能坐人的么?她紧咬着唇,双手捻起裙带不停地打卷。

    只是,刚碰着裙带,七娘的指尖忽猛地颤了颤。她低头看去,乍然一惊。这群带,原已不是从前的丝帛了!

    七娘缩回手指,握在胸前,只觉指尖被粗麻布膈得生生发疼。

    陈酿见她久不动弹,心下如何不明白?

    他遂脱下身上夹袄,铺在一丛茅草之上,只向七娘道:

    “蓼蓼,还是坐下歇一歇吧!左右,还要过一晚呢!”

    七娘骤然惊愕,心头似被烙铁烫了一下。

    她甩甩头,忙将夹袄拾起,又紧紧裹在陈酿身上。罢了,她深吸一口气,狠狠闭上眼,遂直直坐了下去。

    只见七娘怀抱双膝,一语不发。因头一回坐茅草,她还有些怕,唯紧绷着身子,咬牙坚持着。

    陈酿一时反应不及,呆愣愣地抓着身上的夹袄。不提防间,眼眶已然酸酸发红。

    他勉强笑了笑,又取下身上的包袱,道:

    “来,拿包袱垫着吧,总是好些。”

    闻得陈酿声音,七娘方舒了舒气息。她缓缓抬眼,只深深望着陈酿,却不言语。

    陈酿遂蹲下身,扶她在包袱上坐了,自己亦在她身旁随意坐下。

    地上有些零星柴火,他堆了堆,又取出一枝,转身向一对老夫妻道:

    “老爷爷,有劳借个火?”

    那老人家上下打量一番,倒也慷慨,只道:

    “我看你像个读书人,难怪不懂这些!此处阴湿,生一处新火不知费多少劲呢!你们朝前挪一挪,与我们夫妻一处取暖吧!”

    陈酿与七娘面面相觑,忙起身行礼,不住道着“多谢”。

    一时,二人遂与那老两口围坐一处。

    从前七娘出门,多是头戴帷帽。纵然男装出游,也多是与兄长们一处,并不大与旁人打交道。

    眼下男女一堂,又无甚遮挡。她一介大家小娘子,少见生人,到底有些怕的。

    只见七娘将身上裘衣紧了紧,只蜷缩着靠在陈酿身后。

    那老婆子倒是和气,她满面堆笑,自有一番和蔼可亲。

    她看了看七娘,只笑道:

    “这位小娘子却是怕生得很!”

    陈酿回头看七娘一眼,方道:

    “老婆婆见笑,舍妹少见生人,并非有意失礼。”

    那老婆子点点头,转而叹了口气:

    “哎!这世道,好好的小娘子,不在家中养着,却这般奔波。到底太难了!”

    此话既出,座中之人无不唏嘘。

    满满一屋子,也不独七娘一位小娘子。那些蓬头垢面,褴褛落魄的女孩子,指不定亦是哪家贵女呢!

    陈酿看了看七娘,怕又勾起她的伤心来,遂打岔道:

    “还未曾请教府上尊姓?”

    听陈酿说话这般客气,那老人家直笑了起来:

    “也就是你们读书人,眼下什么时候了,还尊姓尊姓的这样酸。你叫我老王就是了!”

    “原是王爷爷、王婆婆。”陈酿又一番抱拳。

    七娘探出头看了看他们,听闻与绍玉同姓,她蓦地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

    王婆婆又道:

    “你们呢?我见小娘子模样生得白净标致,倒不像寻常庄上的孩子。”

    陈酿方道:

    “蔽府姓陈,本是汴京人士。”

    老王听闻汴京二字,霎时将眉头拧成一团。

    “汴京啊!”他只道,“家里可还有别人?我见你兄妹二人年纪尚小,怎就单独逃了出来?敢是与家人失散了?”

    一提及家人,七娘眼圈霎时红了。陈酿也只摇头做无奈状。

    老王夫妻见了,心下如何不明白?一路之上,这样的事,已见得太多了。二人相视一眼,遂不再问下去。

    只听老王打岔道:

    “过了也就过了,眼下暖暖身子再说!”

    说罢,老王只递上一壶酒。

    陈酿骤然一惊,这样的境况,老王身上竟还带着酒?

    他沉吟片时,只推辞道:

    “王爷爷,抱歉,我不吃酒的。况且妹妹还小,总是时时需我照顾。若吃醉了,倒不好了。”

    老王只摆摆手,似乎很是看不上读书人的酸腐气。

    他道:

    “读书人就是矫情!我家老婆子替你看着也就是了,能出什么事?”

    陈酿还欲推辞,却见王婆婆一把垂向老王的背。

    只见她嗔道:

    “吃酒吃酒!逃个难,还要分出银钱与你打酒吃!也不知这酒有什么好?”

    被王婆婆一训,老王却也老实了,只得讪讪作罢。

    王婆婆遂笑道:

    “你们行了一路,应是饿了吧?我家老头子嗜酒,你们别理他!我这里还有几个炊饼,不如咱们烤了分食,也好过挨饿啊!”

    陈酿与七娘闻言,齐齐摇起头来。

    众人皆是逃难至此,谁都不容易。况且一路多是荒颓之景,食物更加难得。

    他们与那对老夫妻,不过萍水相逢。人家肯借个火,已是感激不尽。若还想着分人家的口粮,那也太不地道了。

    陈酿遂作揖道:

    “多谢王婆婆好心,我兄妹二人还剩的些干粮充饥。”

    王婆婆闻言,忽面露忧色:

    “从此处到下一个庄子,还需好几日呢!到那时,也不知那庄子是否一般荒凉,你们那点吃食,可还能撑够么?”

    王婆婆又看向七娘,道:

    “尤其这小娘子,我见她瘦瘦弱弱的,直教人心疼。若离了此处,饿着冻着了,岂不是我也有罪过?”

第十五章 渡江云4

    七娘见那王婆婆这等心善,心中很是感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再不躲在陈酿身后,只道:

    “王婆婆,多谢你!只是,你们亦要南下的,年纪又大了,总有许多不方便。我们兄妹二人不能占这个便宜。”

    见七娘探出身子,王婆婆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这位小娘子知礼知仪的,教养又极好。瞧这身形样貌,落落气度,一看便知是高门大户落难的。

    王婆婆遂应道:

    “哪里就有占便宜一说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过相互帮衬着罢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这话倒是说道七娘心坎上了。

    一时,她又有些难过,只颓然地垂下眸子。

    陈酿见那王氏夫妇太过热情,也不好拂人脸面,只道:

    “不瞒王婆婆,因做了长远打算,前日路过街市时,便备下许多干粮。再撑个十来日已是绰绰有余。你们若不嫌弃,倒可分些去。也算谢你们的分火之恩。”

    王婆婆连忙摆起手来,笑道:

    “哎哟!我们这一大把年纪,还能要你们小娃娃的东西?罢了罢了,你们既客气,便各自吃来吧!”

    她又冲七娘慈爱地笑了笑,道:

    “只别亏了这位小娘子,怪可怜见的!”

    七娘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又朝陈酿靠了靠。

    陈酿遂于包袱中取了两张饼,放在火上烤起来。

    这是七娘头一回看人烤饼。从前汴京的夜市,也有人卖炊饼。不过,那皆是做好了担来卖的,新鲜热乎,哪里要再烤一回呢?

    她拽了拽陈酿,问道:

    “酿哥哥,这是做什么?”

    陈酿笑了笑,到底还是那个不识五谷的谢七娘啊。

    他遂道:

    “这饼已然凉透了,不烤一烤,等着吃坏肚子么?”

    七娘了然地点了点头,很认同他的说法。

    对面的王氏夫妇见着,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王婆婆心道:果真是娇养而出的小娘子,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悉心照顾着。

    不多时,那饼已热透了,冒着阵阵香气,摧得七娘饥肠辘辘。

    从前的谢七娘,哪里在意过这般山野粗食?偏偏此时闻起来,却觉着比御宴还要香。

    陈酿将饼递至七娘跟前。她刚伸出手,却骤然停在半空。顿了半晌,又缓缓缩了回来,只垂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她也明白,这个时候正是缺水缺粮,自己实在不该这般挑剔,还想着净手一事。

    七娘心中一番挣扎,犹疑地伸出双手要接。这一回,却是陈酿将饼子收回了。

    他方道:

    “还不曾净手吧?却是我忘了。”

    对面的王氏夫妇见着,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那王婆婆的反应更是大,看着七娘的神情,就像看一件见所未见的稀世珍宝。

    她面带惊讶,却又笑道:

    “唷,这小娘子还真是讲究啊!”

    说罢,她急急地取出随身的水囊,又揽过七娘的一双小手,就要替她洗。

    七娘惊得不及反应,这王婆婆,人也太热枕了吧?莫不是,寻常人家待人接物皆是这般?

    她骤然缩回手,只紧紧拽着陈酿的衣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七娘向来不惯与生人太过亲近。

    从前在家中,净手之事皆是阿珠、琳琅她们亲自服侍。家中那些婆子,想要进七娘内室也不能够,更何况近她的身?

    至于生人,连看七娘一眼亦是诚惶诚恐的。哪有似王婆婆这般直接上手的?

    陈酿看了看七娘,又看了看笑脸相对的王婆婆,方道:

    “王婆婆莫见怪!咱们家小门小户的,没怎么见过世面,舍妹有些怕生。”

    王婆婆上下打量着陈酿,这个所谓的兄长,似乎有意护着七娘,对自己很是防备。

    又看他言语气度,不像是寻常读书人。从前他们在自家村里,亦见过酸秀才,却比不得他。

    王婆婆转而又瞧向七娘,心道:那小手细皮嫩肉,水葱似的,显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出身!小门小户,又有谁信来?

    她看了陈酿与七娘半晌,这兄妹二人,也不知是个什么出身!如今落魄至此,想来,逃难之际,是富贵之家刻意隐瞒。这倒也是常事。

    王婆婆遂讪讪笑笑,不再打听,只将水囊递予陈酿。

    又向七娘笑道:

    “让你哥哥替你洗吧!”

    面对突如其来的善意,再不应下,也显得太不识抬举了。

    陈酿方接过水囊,道了声谢。想来,明日临行之时,再还他们些水,并着些干粮。萍水相逢,总不欠人家的也就是了。

    不独陈酿,七娘心中亦是如此想的。

    从前谢府满门朱紫,权势滔天,是最不敢欠下人情的。人情之事,可大可小,在官场中行走之人,不得不更谨慎些。

    陈酿长日跟着谢诜出入,自然也就有了这个习惯。

    在汴京那些日子,他唯一欠下的人情,便是因着郑明珍陷害七娘一事,请了赵廷兰帮忙。

    只是这些人,如今也不知四散何方,又何谈一个“还”字呢?

    陈酿摇了摇头,思绪已然扯太远了。

    他遂让七娘伸出手,倒了一捧水在她手中,也不敢多倒。待还了水囊,他双手便在七娘手下接着,就着那水,他亦算洗过一回。

    虽不大像样子,似乎也是眼下能保留的最大的体面。

    王婆婆见着,只叹道:

    “你们也太见外了,不过一些水,何至于这样省着?”

    陈酿笑了笑,遂道:

    “水到用时方恨少,后边的路还长,还是省着些的好。”

    说罢,他又递了两个烤饼予王氏夫妇。那老两口见他们很是见外,自作一番推辞。

    陈酿也不劝说,自同七娘分食起来。

    这样的东西,七娘从未当做过正经玩意儿吃。从前夜市遇着,吃两口也就丢了。不想有朝一日,竟要靠它来充饥。

    她一口咬下,只觉硬邦邦的。纵然方才香气扑鼻,此刻食来,到底索然无味。

    谢七娘便是谢七娘,即便落魄至此,这些东西,她也不大能入口。

    可她心中明白,眼下不是闹脾气,胡乱任性的时候。这张烤饼,便同身上的粗布衣裙一般,再不愿,再为难,也要咬着牙撑下去!

    吃过饼,陈酿便拿手帕替她擦手。许是因着连日奔波,不多时,七娘遂沉沉睡去。

    陈酿与王氏夫妇聊了一阵,也缓缓闭上双眼。

    只是,他却不敢入睡。

    此处尽是陌生人,他若睡着,谁来看护着七娘?况且,身边那对王氏夫妇,言行之间,热情得太过失常,倒是不得不防的!

    一来,逃难之人,连饭也吃不上,哪来的闲钱打酒?

    二来,那王婆子看七娘的神情,总有些奇怪。往细了想,虽说不上来,却直教陈酿觉着不舒服。

第十六章 渡江云5

    王氏夫妇见陈酿亦闭上眼,似睡非睡,心下有些打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夫妻二人相互使了个眼色,老王遂扶着陈酿肩膀推搡:

    “陈小郎君?醒一醒?”

    陈酿依旧假寐,不为所动。

    王婆子审视了陈酿一番,又道:

    “小郎君快醒醒,官府派人来安置了!”

    陈酿闻声,不由得心下一紧。这夫妻二人果然心怀不轨!

    陈酿常随谢诜游走官场,官府之事,自然比寻常人清楚许多。

    没有任何一个衙门,会在半夜里安置难民!月黑风高,行事不便不说,清点造册也颇为麻烦。

    王氏夫妇这般说,显然是试探陈酿真睡假睡了!

    寻常难民,听闻官府来安置,睡梦里也能笑醒。尤其那些富贵人家,说不准还能收回些财富!

    从前这句话,倒也试醒过许多人。可偏偏,此番遇着的是陈酿与七娘,便不那么容易了!

    王氏夫妇见兄妹俩依旧一副睡梦模样,信以为真,只舒了一口气。

    王婆子眼珠溜转,直在七娘身上不停打量,又向老王低声感叹:

    “啧啧,可了不得!”

    老王亦看了七娘一眼,霎时眉开眼笑。

    他谨慎地四下看了看,见众人皆倒头大睡,便将拳头包进袖子里,又举至王婆子眼前,道:

    “至少这个数!”

    王婆子看着他偌大的拳头,两眼放光,一时兴奋无比:

    “得三五十两纹银吧?”

    老王瞥她一眼,瘪着嘴道:

    “妇道人家,要不怎说你没见识!纹银?老子说的是金锭!”

    王婆子霎时瞪大了眼,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忍不住尖叫起来。

    老王得意笑笑:

    “咱们这一笔,算是捡到宝了!待做成了,便是一生的衣食无忧,也不至再干这等买卖!”

    王婆子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又看向七娘。

    他们夫妻做了大半辈子的拐子,这脸蛋,这小手,这身段……确是从前不曾遇见过的。

    老王猫着身子,向王婆子倾了倾,将声音压得更低些:

    “老婆子,你听我一句。就这货色,也别往江南大户人家送了!便直拉去郑鸨儿那里,活脱脱一位花魁娘子,咱们要多少钱她不给?”

    王婆子咯咯直笑,似乎那些金锭已然到手。

    她板着微胖的指头盘算,喃喃道:

    “如此一来,老大娶媳妇的钱也有了,老二念书的钱也有了!咱们还能在江南置办一处宅子,并几亩地……”

    她越说越远,越想越满意,看着七娘的眼神亦越发如狼似虎。

    忽而,王婆子看向陈酿。只见他睡梦之中,亦紧紧握住七娘的手。

    王婆子瞪着他蹙眉,只向老王道:

    “却是她这哥哥有些麻烦!”

    老王亦看向陈酿,心头很是不快:

    “这家伙,油盐不进的!酒也不吃,饼也不吃,连咱们递上的水,亦不饮半口!这会子都睡着了,偏还死死拽着他妹妹!”

    “老头子,”王婆子眼神沉了沉,“既是好货,咱们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老王忽转过头去,直直看着王婆子:

    “你甚么意思?”

    王婆子看向陈酿,以手为刀,在脖子上比划一番。

    只听她咬牙道:

    “一不做,二不休!”

    老王蓦地一惊,拐了大半辈子的人,多是哄骗行径。虽偶有动手,杀人放火之事,却还真没干过!

    他犹疑地四下看了看,有些退缩,只道:

    “想个别的法子吧!此处人多,保不齐出甚么乱子呢?”

    王婆子斜眼看向陈酿与七娘,斥道:

    “不过一介文弱书生,你祖上是屠户,又怕甚来?况且,这两个小鬼,猴精猴精的,骗不骗得住还不一定呢!”

    她顿了顿,心一狠,言语坚决,又道:

    “不如快刀斩乱麻!”

    老王的眼珠颤了颤,心头有些发虚,额角冷汗大颗大颗地落。

    “没出息的东西!”王婆子推他一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过眨眼间的事!你想好了,那可是咱们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啊!”

    听到此处,陈酿的心已然提到嗓子眼,面上却极力装着沉睡模样。

    他一手牵着七娘,一手压在身后,紧紧握着腰间一把匕首。

    陈酿心下亦有盘算。真要动起手来,他堂堂七尺男儿,对付一对年老夫妻,自是不在话下。

    只是,行拐之人,多与山贼有所勾结。此地偏僻,也不知那王氏夫妇,还有没有帮手?

    只听老王道:

    “她这哥哥,咱们二人也不定能对付!这样!北山头的大王正在旁边的屋子,本是等咱们去取人的!你去请他来帮忙,回头卖了钱,大不了与从前一般,与他们弟兄三七分账就是了!”

    王婆子早也想到了这法子。只是,骤然分出去七成,她到底心有不甘。

    不过,这屋子里堆满了人,骤然出个人命案子,确也够麻烦的!况且,正如老王所言,那个年轻力壮的小郎君,他们不一定能对付!

    王婆子无法,只当散财买妥当了!

    陈酿心道:果是有山贼参与,这倒不好办了!双拳难敌四手,他们定然逃不过的!

    他已然感到王婆子起身,似乎正要朝屋外行去。

    一步,一步,就要接近门边……

    忽而,陈酿打了个呵欠,带着睡意道:

    “王婆婆,夜色已深,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王婆子闻声,猛然僵住了身子。老王亦警惕地看向陈酿。这小子,不会全听见了吧?

    霎时间,只觉空气凝结,三人皆僵持着不说话。

    似乎过了半刻,王婆子忽转身赔笑:

    “人老了,睡不着,出门走走。”

    陈酿低头笑了笑:

    “走去北山头的大王那里?”

    王婆子一愣,转而又笑嘻嘻地打岔:

    “这话老婆子倒不懂了!”

    陈酿不理她,又侧头向老王道:

    “王爷爷,你懂么?”

    还不待老王解释,陈酿遂直直盯着他,道:

    “什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三五十两金锭……我可都听到了!”

    老王吓得面如土色,一面向陈酿赔笑,一面又朝王婆子做“快走”的手势。

    陈酿心下一紧,眼下最怕的,便是王婆子叫来那群山贼!

    “王婆婆留步!”他唤道。

    一瞬间,只见陈酿的匕首已抵上老王的脖子。王婆子霎时止步,一时被吓着了。

    可陈酿心中明白,心狠如王婆子,是会随时丢下老王的。这只能吓她一时,却制不住她。一旦她招来山贼,他们更走不了。

    陈酿缓了缓心神,方道:

    “分出去七成,王婆婆果真甘心么?这个宝贝,可是你先见着的!”

    王婆子闻言,蓦地犹疑了,这才收回脚步。

    陈酿舒了口气,故作出一副痞态,道:

    “别忘了,这小丫头,可是我带来的人!你们做那样大的买卖,不给我分一杯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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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渡江云6

    闻得陈酿言语,王氏夫妇霎时满脸惊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见他待妹妹那般疼爱照顾,怎会说出这番话?

    王婆子心眼最多,听闻这话,总不会轻易信来。只是,思及那七成的金锭,她心下极是不舍。

    她又狐疑地看了看陈酿。逃难之际,卖儿卖女的她也见得多了。从前好几个丫头,还是从人家亲生父母手上买来的。

    何况,眼前这个,不过是个妹妹!看他二人面目,也无甚相似之处,是不是亲的还两说呢!

    王婆子心一狠,遂决定做一番周旋。毕竟那七成金锭,不是个小数目!

    她试探着陈酿,方道:

    “陈小郎君,这话,我可真听不明白了!”

    陈酿笑了笑,道:

    “王婆婆当我为何把她养得这般人物?眼下适逢战乱,我还要读书考功名去,何必带着个拖油瓶?还不是想收拾干净些,卖个好价钱!”

    这话倒是个道理!

    从前王婆子他们买卖妇女,也是要收拾梳洗一番才好去卖的。那银价,可是天壤之别!

    陈酿看了看王婆子,见她已有动容,遂道:

    “我要五成!先付钱,再拿货!”

    王婆子闻言,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五成,也太黑了吧?还要先付钱!

    陈酿见她神情,已然放下半颗心。他本已听过他们议价,若说太少了,反倒惹人疑心。不如作出一副黑吃黑的模样,才更让人信服。

    王婆子又举步回来,张开五指来回翻:

    “五成?太多了!”

    她转而比了个三,摆出一副毫不让步的神情:

    “最多三成!”

    陈酿冷笑一身,转过头不看她,只斜身往草垛上一躺。

    只听他懒散道:

    “那你去找那山大王吧!”

    说罢,他只闭眼假寐。

    王婆子与老王相视一眼,霎时举棋不定。她双手揉搓着裤子,心下早已急不可耐。

    若与山贼勾结,他们最多得三成!这样的女孩子,说不定山贼见了喜欢,还弩去不还了呢!

    若与这小子交易,虽让些利,到底方便省事。况且,回头买卖之价也是他们说了算,往外卖时,多提些价就是了!

    这般水灵可人的小娘子,又是正好的年纪,不怕卖不出价钱!

    王婆子一番合计,忙蹲身赔笑道:

    “小郎君,咱们再商量商量?”

    陈酿故作傲气,缓缓睁开眼,只道:

    “没得商量,就五成!还有,她身上的裘衣不算!”

    王婆子撇撇嘴。这小子,满口市井之态,还以为是个读书人,没想到比猴还精!

    她一咬牙,正待答应,却见蓦地闻着呜咽之声。

    陈酿心下一紧,转头看去,果是七娘!

    只见她背身抽搐,蜷成一团,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那声音,哭腔浓重,只听七娘道:

    “五成!酿哥哥就把我卖了么?”

    她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子。只见她泪眼婆娑,眼圈通红,一张鹅蛋小脸,已然哭花得不成样子。

    陈酿蹙了蹙眉。她究竟是何时醒的?王氏夫妇的话,她可听到了么?

    他深深凝视着七娘,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坏事啊!

    七娘亦深深望着他,眼神直透过眼泪,似要刺穿陈酿的心。

    “陈酿,”她声音不大,却极其有力,“适才是你说,要卖了我吗?”

    陈酿心头似压了千斤巨石。他深吸一口气,又咽了咽喉头,额间憋得冷汗直冒。

    “是!”他强压着心绪,忽道,“我就要卖了你!”

    此话既出,七娘脑中霎时“轰”地一声。她直勾勾地望着他,嘴唇半张,神情似木然,又似惊愕。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言语。

    陈酿一手拽着她,一手紧紧攒成拳头。

    他道:

    “不卖了你,我能怎么办?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小娘子么?都什么时候了!还天天嚷着净手净手,嫌弃饭食衣裙!我告诉你,既是嫌弃,你去别家过就是!我养不起你!”

    七娘猛抬起眸子,只觉难以置信!

    原来在酿哥哥心里,她便是这般不堪么?

    她急急喘着气,每一口气,都有半口上不来。小小的身子,虽极力控制,却掩不住地瑟瑟发抖。

    恐惧、绝望、惊惶……这些情绪,交替地在她脸上浮现,那是一整个世界的崩塌!

    王婆子早见惯了这些,自然不为之所动。

    她心下着急,遂推了推陈酿,忙道:

    “诶!你还卖不卖啊?五成,说好了,可不许赖的!”

    王婆子又看了看陈酿,怕他反悔,忙伸手去掏荷包。

    正此时,陈酿强压着愤怒,只觉时机已到。

    他反手将王婆子一抓,又急忙掏出匕首比这老王的脖子。那两夫妻不及反应,直直跌坐在地。

    正在他们“哎哟”连天之时,陈酿高举匕首,只对着那两人的大腿,一人刺了一刀。

    霎时只见鲜血横流,王婆子已然疼晕了过去。

    陈酿半刻也不敢耽搁,一把拽起七娘,道:

    “蓼蓼,快走!”

    七娘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动刀子的陈酿,她还是头一回见。

    她什么也无法思考,只由陈酿拽着狂奔。不多时,似乎又回到了驴车之上。

    驴车颠簸狂行,没跑几步,便见着十来个山贼模样的人自后边追来。想是那老王拐着腿去报了信!

    七娘掀帘望去,早已吓没了魂。方才的一切突如其来,她全然不明所以,似乎只记得,陈酿说要卖了她。

    她又一把掀开门帘,冲着陈酿高喊:

    “放了我!你凭什么卖我!”

    北风在陈酿耳边呼啸地过。他尽力让驴车跑得更快些,哪里还顾得上七娘的问话?

    见七娘探出身来,他心下着急,只吼道:

    “先坐回去!别颠摔了!”

    这一回,七娘却不听他的了。她四下看了看,地上荒草丛生,覆着薄薄一层残雪。

    似乎,这般跳下去,不至摔残!

    她看了看身后的山贼,又看了看驾车的陈酿。左右都是死,不如搏一搏!

    只见七娘深吸一口气,眼一闭,瞬间跳出了了车!

    陈酿闻声回头,猛然惊愕!

    他再顾不得许多,双脚一蹬,亦随她跳下,恰在空中一把抱住她!

    二人齐齐跌落,猛地坠地,不知滚向何处。

    身后的山贼头子见了,忙将手一抬,一众山贼遂一同停下。

    一人高声道:

    “大哥,怎的不追了?老王说,那丫头值大价钱呢!”

    那山贼头子默了半晌,方道:

    “再过去,便是南山头的地盘!连金人都不敢惹的地界!你们活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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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洞天春1

    众山贼一时讪讪,又想着回茅舍打劫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王氏夫妇一瘸一拐地离开茅舍后,茅舍那些难民才逐渐醒来。

    其实,昨夜那样大的动静,要说他们真睡着了,丝毫不知情,也断不会有人信来!

    只是适逢乱世,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那般假寐,虽不仗义,倒也无可厚非。

    可这茅舍,内有拐子作祟,外有山贼成群,是再待不得了!

    众难民连夜收拾,等王氏夫妇与山贼们再回去时,已然空空如也,无半个人影。

    且说陈酿与七娘这处。

    那日七娘愤然跳车,陈酿一心相护,茫茫山野间,二人落地昏厥,也不知滚向了何处。

    待陈酿再醒来时,已是在一座简陋的木屋之中。

    木屋虽简,却是五脏俱全。他扫视一番,其间装饰摆件,颇是特别,与寻常所见屋舍皆不相同。

    正对床头的屋壁之上,挂了一把弯刀。架子桌案之上,又随处放着些弓箭、匕首之类。看样子,屋舍的主人是位习武之人。

    陈酿又将四下细细看来,忽而,心中似漏下一拍。

    七娘呢?

    他霎时心头一紧。记得坠车之时,他怕七娘受伤,将她紧紧锁住。可此时,怎的却不见她?

    陈酿强撑着就要起身。刚一动,只觉肩头撕裂般地疼。霎时间,只逼得他不得不躺下。

    “蓼蓼……”他忽唤起来。

    似乎因着虚弱,那声音断断续续,似有还无,旁人是听不真切的。

    陈酿无法,深吸一口气,再次试图着起身,却依旧不由自己。

    正为难间,却听门外有人道:

    “先生可醒了么?”

    那是个妇人的声音,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她言语铿锵有力,倒不似寻常闺阁女子。

    有侍女回道:

    “回娘娘的话,还不曾醒。不过,大王请来的大夫说了,快则今日,慢则明日,还请大王、娘娘放心。”

    陈酿心下了然。门外之人原是位自封的山娘娘,与那山大王一起,坐镇一方,无人管束。

    那妇人又道:

    “我且去瞧瞧。”

    陈酿睁眼看着,只见那妇人一把推门而入。

    她面容黝黑,身形魁梧,着一件半旧羊皮小袄,一双鹿皮靴硕大无比,不似缠足的娘子家。

    她三两步行至陈酿床前,见陈酿已醒,霎时露齿大笑起来。

    “陈先生!总算醒了!”那妇人惊喜道,“我家缴金大王可急坏了!”

    陈酿上下打量她一番,蹙了蹙眉,开口便问:

    “蓼蓼呢?”

    “蓼蓼?”那妇人愣了一瞬,又朝身旁侍女问,“谁呀?”

    还不待侍女答话,她便反映了过来,笑道:

    “与你一道的那位小娘子啊!先生放心,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呢!”

    “她人在何处?”陈酿掌心用力,又欲起身。

    那侍女见着,吓了一跳,忙去相扶。

    那妇人亦惊慌劝道:

    “哎哟!我的先生啊!可不敢乱动,大夫都交代了!”

    陈酿自觉无法,叹了口气,又道:

    “我要见蓼蓼。”

    “好好好!”那妇人连连应声,又转头向侍女吩咐,“还不去请!”

    侍女面露为难,神情有些闪烁。

    她扯了扯妇人的衣袖,将妇人拉至一边,低声道:

    “娘娘忘了?那小娘子未醒呢!”

    妇人闻言,猛一拍脑门,只觉颇是懊恼。

    只听她自语:

    “我这脑子,怎给忘了!”

    她又转头看了看陈酿,凑过去赔笑道:

    “陈先生,你看,你这副样子去看小娘子,不是让她白白担心么?不如将养几日,待能自行起身了再去,如何?”

    那妇人一看便知是直爽之人,心中哪里能藏事?只见她满心的担忧为难,全然写在脸上。

    陈酿适才的焦虑,此刻又添一分。

    他又急急问道:

    “蓼蓼怎样了?可是受伤了?”

    “没有没有!”妇人一惊,直直摆着双手。

    她上下审视陈酿一番,无奈撇嘴道:

    “先生将她护得那般周全,怎会受伤来?倒是先生自己,一身的伤!好在没伤着脑子,这才救了回来!”

    “那她人呢?”陈酿追问。

    “她人……”妇人神色有些为难,吞吞吐吐间,她只道,“还睡着呢!”

    陈酿才放下的半颗心却又猛提了起来。

    妇人见着,忙道:

    “大夫说了,小娘子娇弱,那时受了惊吓,歇息几日就是了。先生放心,没大碍的!”

    陈酿忆起前夜的情景,于七娘而言,惊吓确是太大了。

    尤其他说,要卖了她的话!

    陈酿一声长叹。话及此处,他方惊觉,眼前的妇人,还是位陌生人呢!

    不论对方什么目的,眼下看来,是自己与七娘的救命恩人了,陈酿免不得客气一番。

    他遂道:

    “还未请教恩人贵姓?”

    那妇人少有听到这般客气文雅的言语,一时手足无措,只笑道:

    “贵姓?贵姓是什么姓?我家大王也不姓贵!”

    陈酿猛咳了两声,差些没喘上气!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这般答话,驴唇不对马嘴,直教人发笑。

    旁边的侍女有些看不下去,只俯身朝妇人耳边道:

    “娘娘,先生是问,大王姓什么?”

    那妇人适才被一堆谦辞弄得云里雾里,这会子听侍女一说,才回过神来。

    她心头抱怨,这些读书人,也太酸了!

    妇人又看向陈酿,方道:

    “我家大王说,他与先生是故交,先生还救过他的命呢!怎的先生不记得了?”

    陈酿微蹙起眉头,思索许久,却又想不起。

    他遂道:

    “既是故交,烦请现身相见?”

    “烦请?”那妇人又一愣,“是了,先生也知呢!他最烦人了!”

    陈酿一阵泄气,直想扶额长叹。若再与这妇人说下去,只怕日落西山还不知主人的身份!

    陈酿无法,只得用些粗话:

    “我想见你们当家的。”

    那妇人霎时了然,热情道:

    “他就回来了!才带人巡山去,等他回来就让他来看先生!”

    妇人话音未落,却听门外传来几声哈哈大笑。

    “醒了么?”一粗大嗓音的男子道,“哈哈哈!”

    他自不耽搁,一把推了门就进来,一面还唤着“陈先生”。

    只见他眉眼宽阔,络腮胡儿不怒自威。又见他手执长鞭,一身虎皮裘袄落落飒爽,沾着不曾抖落的晨雪。

    显然,他是自外而归,不及更衣便来探望。

    陈酿细细打量。这人较之从前,面容虽有不同,可神情之中的英武气,行动之间的行伍气,却丝毫未改!

    不是史雄是谁!

第十九章 洞天春2

    史雄风风火火,趋步行来,见陈酿果已苏醒,这才放下心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缓了口气,忽双手抱拳,不提防间,竟单膝跪地。

    只见他低头道:

    “先生受苦了!”

    那声音,还是如从前一般满腔阳刚,气势如虹。

    史雄又抬头看了看陈酿。只见他神思虚弱,面容失了半分血色。从前的应试举子,谢府幕僚,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躺在此处,一身的伤!

    史雄一时感慨,见他不言语,又忽而愣了一下。想来,多年未见,人家也未必记得自己。

    故旧相逢,史雄心下激动,言语有些颤抖,只问道:

    “先生,可还记得我么?”

    陈酿沉吟不语,只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忆起那时的事,只觉颇是遥远。

    尤记当年,史雄受谢二郎诓骗,误绑了陈酿与七娘,还害得陈酿错过春闱。

    可陈酿与七娘却不计前嫌,恁是在二郎眼皮子底下,施计保了他一命。自此,史雄便满心感恩,直将那二人当做再生父母般。

    原以为,那时汴京郊外一别,便永无相见之期。若非现下见着,陈酿早已忘了此人。

    如今骤然重逢,又恰在国破之际,人事人情都已大不相同了,难免教人心生感慨。

    史雄哪知陈酿心中所想?

    他本是个急性子,见陈酿不言语,又朝床边挪了挪,只盯着陈酿道:

    “先生,我是史雄啊!从前在汴京近郊的山上,那个史雄啊!”

    陈酿因着受伤,不大有力气,只点了点头,又弱声道:

    “我记得,史大哥。”

    史雄听他这般说,胸中更是激动。当年不过一面之缘,于陈酿而言,他不过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不想,陈先生竟还记得!

    一别多年,乱世相逢,史雄鼻头有些发酸。

    因在女人跟前,他堂堂山大王,倒不好情绪太露,省得惹人笑话!

    史雄振了振精神,只笑道:

    “待先生将养好了,我与先生吃酒来!”

    陈酿看他模样,还是那等豪爽,亦笑道:

    “史大哥真乃赤城豪杰,此番救命收留之恩,陈酿记下了。”

    史雄摆摆手,神情忽而很是认真:

    “当年若非先生仗义弃考,我史雄哪还有命?哪还能有如今占山为王的逍遥日子?先生如此说,倒教史雄甚是惭愧!”

    陈酿见史雄直心直肠,偏在这样的世道之中,尤其难得。古人所谓义薄云天,便是史雄这般人物吧!

    既是故旧,陈酿亦不再与他客气,只道:

    “适才尊夫人说,蓼蓼受惊晕厥。我心下挂念,不知她养在何处。可否劳烦史大哥带我去看看?”

    史雄一怔,直转头看向那魁梧妇人。

    他道:

    “先生亦受着伤呢!怎的与他说这个,害他担心来?”

    那妇人直道委屈:

    “先生硬问的!我脸上藏不住事,你又不是不知!先生察言观色,是何等人物,哪能瞒得过了?”

    史雄瞥她一眼,不满地嘟哝:

    “办件事也办不好,还好意思推卸!”

    那妇人望着史雄,虽听不真切,但也知道不是好话。

    只见她双手往腰上一叉,神情中添了半分怒态,面上却还斜嘴笑着。

    妇人直瞪史雄,道:

    “怎么,皮痒了?陈先生跟前,你这张老脸,要是不要了?”

    史雄霎时讪讪,只闭着嘴不言语。面上隐有不服,却强压着不敢发作。

    陈酿看着那夫妻二人,心头暗笑。

    如史雄这般,铁血铮铮的汉子,不想竟是个惧内的!

    他遂向史雄道:

    “史大哥,不怨尊夫人。蓼蓼是一路跟着我离京的,不亲眼看一看,总有许多不放心。况且,我与她此前闹了些误会,还得亲自去赔个不是。”

    那妇人还欲劝说,史雄忽抬手阻止。

    他摇头道:

    “记得从前在山上,先生亦是这般待七娘子。千分疼,万分护,直比亲妹妹还亲!”

    史雄遂朝门外招了招手。

    一孔武少年小跑着进来,一看便是训练有素,典型的行伍教养。

    史雄方道:

    “你去安排一方滑竿来,寻两个稳重的弟兄,送先生往西角楼探望。”

    所谓滑竿,便是以两根粗竹竿,架着一方圈椅,当作轻巧步撵,以便山间行走。

    这样的东西,汴京自不会有,多是从蜀中传来。

    只见被唤进来的少年正色应声,不多时,已安排得妥妥当当。

    史雄夫妇亲自扶了陈酿上滑竿,一路上只说笑相陪。许是怕他病中易感怀,倒并不曾问及汴京城破之事。

    夫妻二人与陈酿闲话家常,已将这些年如何漂泊,如何到此,说了个明明白白。

    原来,自汴京一别,史雄为避二郎追捕,逃窜至蜀中。

    有一回跌落山间,险些丧命,幸被路过的山野蜀女救起。

    这女子,原本在山中独霸一方,占山为王,见史雄高大魁梧,春心悸悸,直嚷着要嫁!

    这便是眼前史雄的夫人,李夷春。

    二人成婚之后,史雄靠着从前练兵的本事,将手下弟兄训练得堪比朝中军队。蜀中之地,无不闻风丧胆。

    一年前,史雄听闻金兵南下的消息,只道一身力气不能白白埋没。

    李夷春亦有满腔热血。夫妻二人一番合计,大刀一举,义旗一扛,遂带着弟兄们北上抗金。

    他们盘算虽好,奈何金人虎狼之师,也不是好应付的!

    几回交战,皆是双双僵持。久而久之,金兵人多势众,粮草充沛,史雄他们自然无法长期抗衡。

    故而,夫妻二人退居于此,借天险之势,以休养生息。又自封了个缴金大王、缴金娘娘,以明志向。

    至此,他们虽伤不得金人什么,金人亦奈何不了他们!

    陈酿倚坐在滑竿之上,细细听来,心中很是佩服。不独抗金一事,尤其这山间风物,才更叫人心生敬仰。

    眼下恰逢乱世,而这山间的生活,真个世外桃源般安宁。

    许是因着李夷春的缘故,陈酿放眼看来,此山之上俱是蜀中风情。

    只见脚下梯田成片,门窗之上皆挂了一串串晒干的红辣椒。

    屋舍俱是半靠在山上的,唤作“吊脚楼”,是蜀中特有之物。

    又见山间小径俨然,时有妇女孩童穿行往来。或在溪边洗衣淘米,或陪着孩子们卧在溪头斗草翻花。

    陈酿少时四处游历,曾入蜀中。随处可见的,便是这样的景。

    偏偏逢着战乱之时,见多了饿殍遍野,猛见了这桃花源,不由得心下酸楚,直叫人想落泪。

    陈酿叹了口气,兀自思忖间,却已到了七娘门口。

第二十章 洞天春3

    陈酿心下猛地一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与七娘,不过一夜未见,又是在史雄的世外桃源。

    这般担忧,却是为何而来?

    他缓缓闭目,又缓缓睁开,只不愿再去费神。

    进得屋中,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英武气。只见妆台之上,未有脂粉眉黛,取而代之的,却是几排各不相同的暗器。

    四下装饰,大而化之,风风火火,洒脱恣意。

    显然,这是李夷春的屋子。

    史雄与李夷春领着陈酿进来,又在床边置了张更宽敞的木椅,软垫本是铺着虎皮。因着陈酿的伤势,又多添了几方软垫。

    陈酿由他们扶着坐下,也顾不得许多,只极力探出身子要看七娘。

    史雄心思虽粗,可行军之人,对于各种伤势最是明了。

    见陈酿吃力模样,他忙让人将椅子又向前挪了挪,只道:

    “陈先生,你悠着些,自己还带着伤呢!”

    陈酿敷衍地点了一下头,遂直直凝视七娘。

    只见她昏睡模样极其安静,连呼吸亦轻得如丝如缕。一双新月弯眉微蹙,面色不算太好。小小的鹅蛋脸上,还带着昨夜的惊恐与畏惧。

    陈酿忽有些后悔。纵然事急从权,到底不该说要卖了她的话。若当时再细想一番,未必没有更好的法子。

    这孩子,莫看平日里任性骄纵惯了,可心眼里,一向实在得很。

    自汴京城破,家人被俘。连日以来,她受的惊吓与委屈已然太多了。

    偏在那样的时候,听闻说要卖了她,如何不心下危危,行跳车之举?

    况且,说这话的偏是陈酿!是她这等境况下,唯一可信,唯一可依靠之人!

    陈酿忽一声叹息,眉头越蹙越紧。待她醒来,不知是否还会对自己信任如初?

    七娘像是心有所感,眉头亦随着陈酿深深紧蹙。

    史雄与李夷春颇觉好奇,果然是师傅带出的徒儿,那蹙眉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

    陈酿看着七娘,她落得这般,到底是自己这个先生照顾不周。

    他心中蓦地生愧,只吃力地抬起手,拿指尖替她抹平了深蹙的眉。

    正此时,四下一片鸦雀无声,却闻得七娘说起梦话来。

    她声音很轻,若非仔细,只当她是胡乱哼唧了。

    只听她道:

    “无妨!酿哥哥说过,万事无妨的。为何卖我?为何?”

    陈酿一时低垂着眸子。果然,她对此事认真了,认真到心底去了!

    史雄与李夷春面面相觑,颇是不解。

    陈先生也算个义薄云天之人。当年为保史雄与一干兄弟的性命,甘愿放弃春闱。便是此时落魄,又怎会生出卖了七娘的心思?

    史雄心肠直,只问道:

    “陈先生,七娘子说这话,是何意啊?”

    陈酿叹了口气,道:

    “便是我此前说的那个误会!”

    说罢,陈酿遂将昨夜之事一一相告。

    史雄与李夷春这才明白,为何二人滚到了南山头下!为何陈酿连昏睡,亦紧紧抱住七娘!

    李夷春思及此处,下意识地揉了揉手臂。

    这个陈先生,虽说是位读书人,力气却不小!昨夜他抱着七娘,李夷春恁是掰了许久才掰开!蓦地弄得手臂极酸!

    史雄见陈酿愁闷,遂好言相劝,道:

    “陈先生不必太过忧心。既是误会,待小娘子醒了,好好与她说一回也就是了。小娘子若闹,我们夫妻总能帮忙劝上一劝的!”

    李夷春亦大着嗓门附和:

    “我李夷春别的本事没有,便是在打架和劝人上,还从未怕过谁!陈先生放心,煮熟的鸭子我都能给劝活了,更别说这位小娘子!”

    史雄见她牛皮越吹越大,只拿手肘推了推她,低声道:

    “胡说什么呢!人家的误会,要你多管闲事!”

    李夷春看了看陈酿,又看了看七娘,只转头朝史雄道:

    “真不巧,我这人就爱管闲事!你别忘了,你也是我管闲事救回来的!”

    史雄霎时讪讪,心道:还不是看本大王高大威猛,心生仰慕!只怕救人之时,便有了成婚之意。若换个又老又丑的,看你还救不救!嫁不嫁!

    只是,这番话却不敢当着她的面说。若被李夷春听去,少不得又是一顿暴捶!

    在这位缴金娘娘面前,他这个缴金大王可是一句硬气话也说不上!

    纵然这般,史雄倒是从未有过什么怨言。倒不是怕她,亦并非打她不过。只是这女人,如果哪日不同你闹了,便是对你死心,这才叫人悔不该当初。

    陈酿闻得史雄夫妻二人在一旁嘀嘀咕咕,也懒得去听。

    他只一心看着躺在眼前的七娘,这等憔悴,近来是吃太多苦了!

    待她醒来,头一件事,便是要将“卖她”一事讲个清楚!

    陈酿心中想着说辞,如何一句话讲明白,让她早些知晓真相,也少难过些时候。

    他心下着急,见七娘还未醒,遂向史雄道:

    “史大哥,不是说蓼蓼并未受伤么?怎的一夜都过了,却还曾不醒来?”

    史雄无奈扶额。这个陈先生,当真是关心则乱。

    便是寻常睡眠,也总要到这个时候。况且,这些贵家小娘子,一向起得晚些。加之这几日的奔波劳累,睡到明日亦无须担忧!

    史雄方回道:

    “陈先生,你自己还带着伤呢!不如先回房歇下。至于七娘子这里,有我家李娘娘与丫头们看着。待她醒了,定然一瞬也不耽误,立刻通知先生。”

    陈酿却坐如钟,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只听他道:

    “她是因着昨夜听了我那番话,才变得如此,我得守着她。”

    史雄担心他的伤势,又劝道:

    “陈先生仁义不假,只是你自己的伤……”

    陈酿作出一副轻松姿态,只道:

    “初时在屋子里还动不得,这会子过来,手也能抬了,也能自己坐着了。可见在此处,恢复是极快的。劳烦史大哥,蓼蓼醒来之前,将我的汤药送到此处来。”

    史雄见他颇是坚决,只得应下,遂拉着李夷春告辞去。

    李夷春是被史雄拖着出来的。刚出房门,她猛地顿住脚步,又朝内室看了两眼,只笑道:

    “这俩人,必定有甚猫腻!”

    史雄闻着,摇了摇头,道:

    “又在管闲事了!人家是正正经经的师徒!”

    罢了,他又冲门外弟兄道:

    “多叫几个兄弟过来,守在门外,不许进去!若先生有甚吩咐,仔细应承伺候便是。一旦陈先生或是七娘子有恙,就立刻请大夫来。知晓么?”

    那几个弟兄站得笔直,齐声道了句“知晓了”!

    陈酿守在七娘床边,一坐便是一整日。直到天已黑透,七娘亦不曾苏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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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为师,终身为夫;不论贫穷富贵,盛世乱世,就赖上你了!任性官二代少女谢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爹疼娘爱,竹马宠上天,却被一介布衣整治得服服帖帖。本文红楼风~内含原创诗词~~现在就是,见证宋朝花式撩的时刻!某女主说:其实,撩男主,我是含蓄的~小先生请赐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小先生请赐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小先生请赐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