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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先生请赐教全文阅读

作者:沐清公子     小先生请赐教txt下载     小先生请赐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四十一章 蝶恋花8

    暮春的时节,各房的窗间,已换上了茜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拥着阵阵落花,乱红飞过天边去。

    庭院中一架秋千,轻轻晃动,似才打过的模样。

    卞大娘子一手扶着秋千索,一手捻着丝帕轻拭香汗。

    她身着素罗衫子,袖口拿缎带束了。下系一条霞色宋裤,蛮腰纤细,风姿柔婉。不经意见,倒见出别样的韵致。

    只见一小丫头正捧了茶来,到:

    “娘子,请用茶。”

    卞大娘子接过,吃了一口,笑道:

    “这时节,蹴起秋千来,也是怪闷热的。”

    小丫头笑了笑,只道:

    “府中皆说娘子性情冷淡,不喜与人来往。可我见着,娘子却是个贪玩的。”

    卞大娘子摇摇头:

    “我不过是贪恋春景罢了。待得春归,也就没什么景致了。”

    那小丫头道:

    “此处虽无景致,可西院的莲池却将繁盛了。”

    她幻想起来,一面道:

    “到那时,我替娘子撑一支蒿,穿行荷塘间,岂不妙哉?”

    卞大娘子闻言,心有所动,又问:

    “我从不知,你竟会渡舟的?”

    “可不是!”小丫头面带得意,道,“我家中系打渔为生,渡舟之事,自小便会的。”

    “哦,原是渔家女儿。”卞大娘子点头。

    她上下打量小丫头一番,问道:

    “不过,家中既有生计,何至于将你卖至此处?国公府虽体面气派,到底是伺候人的,多少人家舍不得呢!”

    小丫头一时有些伤感,转而又道:

    “娘子有所不知,我家中还有个兄弟。如今打渔也没几个钱,尽供着他念书了。父母那里,也只得靠我。”

    她转而又笑道:

    “且喜遇着娘子,并不曾有所苛待,什么好处也顾着下人们。我是成日烧香拜佛,感念你的好呢!”

    卞大娘子轻叹一声,面上带着安抚的笑。不知是安抚这小丫头,还是自己。

    她道:

    “同是天涯沦落人。你还有父母兄弟,可我是被人牙子卖来的,连个身世也不知。”

    小丫头一愣,卞大娘子的出身,鲁国公府谁人不晓?

    原来,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小丫头扶上她,劝道:

    “如今得一有情郎,夫唱妇随,傍鲁国公府的出身,也是一样的。”

    卞大娘子一惊,忙做禁声手势,只道:

    “这话别胡说!我不过一个侍妾,如何与他夫妇相论来?当心被人听去,招致祸端!”

    小丫头急忙抬起双手,一把捂住嘴,惶恐地瞧着卞大娘子。

    正此时,又一丫头进屋,只从窗间探出头来。

    眼看着她满脸喜庆,一面高声笑道:

    “娘子!你快来瞧!”

    卞大娘子笑了笑,拉着身旁的小丫头便去了。

    临进屋,她又朝小丫头低声道:

    “适才的话,可莫再胡言了!”

    小丫头直直点头:

    “不会了!不会了!”

    卞大娘子这才放心地进屋,一面笑道:

    “是什么好东西,竟一刻也等不得?”

    那喜庆丫头笑道:

    “是裁夏衣的新料子。方才谢娘子已挑过,特意嘱咐了,拿来与卞娘子挑。”

    卞大娘子微微倾身看去,一眼便知,这些料子必不是凡品。

    从前在坠花楼,她也算见多识广,可这些,确是不大容易见得的。

    只听她问:

    “前几日不是送来过几匹么?这些料子,又是从何而来?”

    送衣料的丫头遂道:

    “前日那些,是咱们国公府备的。而如今这些,是谢府那头送来了。”

    谢府!

    卞大娘子猛地怔住。

    她顿了顿,方道:

    “既是谢府给谢娘子的,我哪里好拿?”

    丫头笑着回道:

    “谢娘子说了,这不妨事。左右,她一个人也穿不得这许多。娘子只管挑就是。”

    卞大娘子遂欠了欠身,恭敬不如从命。

    从前,她与谢府郎君要好;如今,又与谢府娘子成了一房人。

    当真是好深的渊源啊!

    卞大娘子将衣料随意看来,指了两匹,又道句“多谢”。

    谁知,那送衣料的喜庆丫头竟哈哈大笑起来!

    她只拍手道:

    “娘子果然好眼力!谢娘子说了,独独这两匹,是谢府五郎君亲自挑的。五郎君向来讲究些,这两匹,自然更上乘些。”

    五郎……

    卞大娘子停在布匹上的手指,忽轻轻一颤。

    这两匹,原是他所挑选么?

    这便是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么?

    可如今,她已嫁做他人妾,他也已有良人在侧……

    这样的灵犀,不过是徒添烦恼罢了!

    “卞娘子?”送衣料的丫头狐疑地望着她。

    卞大娘子神色微动,方回神,只道:

    “既是极讲究的衣料,我到底是穿不上的。谢娘子的好意,妾身心领了,明日自当登门道谢。”

    那丫头又打量她一番,掩面笑道:

    “这是卞娘子说笑了,谢娘子岂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娘子只管留着,或是自己穿,或是赏人,哪来的许多计较?”

    话已说到这份上,卞大娘子遂让丫头收了料子。

    她只自谦道:

    “这样好的料子予我,到底有些糟蹋了。”

    那丫头闻言,又看她一眼,心中只笑她烟花巷里,小门小户。

    纵使有鲁国公府这等皇亲抬举,到底入不得大雅之堂。

    那丫头有心奚落,遂道:

    “说来,这些料子,本算不得名贵。原是娘子不知,咱们谢娘子在闺中时,有个姐姐,家中排行第七,皆唤作七娘子。”

    她看了看卞大娘子,接着道:

    “年前,淑贵太妃得了两匹明珠绡。其中一匹,便赏了七娘子。那裁成的衣裳,行动生辉,才是真好看呢!合着七娘子一身清贵气度,眼前这些料子,又算得什么?”

    卞大娘子如何听不出她的奚落?

    她只笑了笑,道:

    “谢府高门大户,自然有许多好处。且看咱们谢娘子,也知一二了。”

    那丫头得意笑笑,遂也告辞去。

    她不过一个陪房的小丫头,此处虽嚣张,回到谢菱那处,也只得夹着尾巴,听钏儿使唤。

    “钏儿姐姐!”只见她殷勤唤道。

    钏儿回身看一眼,笑道:

    “料子已送去了?”

    “是,送去了。”那丫头俯身行礼,“西厢房那位,感恩戴德的,好下作的模样!我亦看不上呢!”

    “谢娘子交代的话,可都说了?”钏儿问。

    “姐姐放心,尽说了!”那丫头满面堆笑,“不论她挑什么,皆说是五郎君亲自选的。卞大娘子她那反应,……”

    正说着,她声音越压越低,越靠越近,只作耳语。

第二百四十二章 蝶恋花9

    钏儿满意地点点头:

    “你做得不错,明日来外屋伺候吧!记得,此事切不可张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的明白,多谢姐姐提点。”那丫头更是殷勤。

    钏儿笑了笑,遂朝谢菱内室去。

    只见屋中帘帐卷起,炉内轻烟袅袅,丫头往来如常。

    谢菱半靠在绣架旁,兀自打璎珞玩,恰似从前闺中一般。

    只是,如今的她,多有些心不在焉。

    钏儿行上前去,轻声唤:

    “娘子。”

    忽而闻声,谢菱微惊,璎珞直滑落在绣架上。

    她缓了缓神色,方回身道:

    “送料子的丫头可回来了?那些料子,卞娘子可还喜欢?”

    只见她眉目温和,言语柔婉,直像从前那个唯唯诺诺,一心讨好七娘的谢菱。

    钏儿点点头:

    “已照娘子的吩咐说了。”

    她四下看看,又道:

    “看卞娘子神情,果是有些古怪。似有感伤,又似惊恐。总之,与平日不大一样。”

    谢菱遂舒出一口气,一副万事俱备的神情。

    她笑了笑,道:

    “不想,一介烟花女子,竟是这等长情。”

    谢菱不过是故意让人提起五郎,卞大娘子便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而五郎那头,怕她受正室欺负,还特意托了七娘来问。

    这等两情相悦,竟被赵廷兰棒打鸳鸯!

    若写作话本流传,不知又要赚多少人的眼泪。

    钏儿嗤之以鼻,只道:

    “凭他什么情长情短!还不是一副下作样子!”

    谢菱掩面一笑,故作斥责状:

    “你这丫头,生的怎样心肝?人家两情相悦,咱们自然要成全了。”

    “成全?”钏儿满脸惊愕。

    谢菱点头。

    她舒了舒筋骨,起身朝窗边踱步去。

    谢菱远远望着西厢房,只见门庭冷清,人烟稀少。

    她回身朝钏儿道:

    “这些日子,盯紧她了,别叫她胡乱打听。”

    钏儿不解:

    “她长日深居简出,不大与人来往,又有何事要打听来?”

    谢菱笑了笑:

    “很快便有了。”

    而谢府这头,正飞花时节,满目缤纷,着实好看。

    只见五郎正立在花树之下,时有风过,落红成阵,风吹万点,正愁人。

    “七娘,”忽听他唤,“过会子你同八妹出游,再替我去问一问,好不好?”

    一旁的七娘有些无奈。

    思及上回种种,她遂道:

    “菱儿一向机敏,我怕再问,她迟早会察觉。到那时,五哥如何收拾?”

    五郎自是关心则乱,并不曾思虑周全。

    七娘摇摇头,又道:

    “旁的不说,五嫂就够伤心了!”

    提起何斓,五郎蹙了蹙眉,只觉心下戚戚然。

    二人正默然间,忽见阿珠自不远处来。

    她匆匆行过一礼,道:

    “小娘子,过会子怕是去不成了。适才八娘子打发钏儿来回话,说是房里的侍妾病了。她不得空,要留下打点,让七娘子多担待。”

    赵廷兰房中唯有一个侍妾,不是卞大娘子是谁!

    五郎一时心惊,忙问:

    “怎就病了呢?天气尚好,敢是鲁国公府苛待?”

    阿珠一脸莫名,不知五郎这般模样,所谓何来?

    七娘看五郎一眼,又问阿珠:

    “可说是什么病?”

    按理,侍妾抱恙,正房娘子是不必理会的。若真要理会,还抽不开身,必是极要命的病了。

    阿珠摇摇头:

    “钏儿来得匆忙,我还不及问,她便赶着回去了。想来,不是小病。”

    五郎闻言,猛退后一步,恰撞上身后花树。

    霎时落英缤纷,乱红飞过天边去。

    七娘垂眸,思索半晌,方打发了阿珠去。

    她又看向五郎。只见他神色空洞,眉头拧成一片山川。

    七娘上前一步,有些担忧:

    “五哥,可还好?”

    五郎一声短促的叹息,道:

    “不好的,是她。”

    七娘无奈。

    五哥与卞大娘子之事,七娘也是一路看过来的。虽不是十分明白,倒也能懂个七七八八。

    她只道:

    “五哥只管的为她伤神,可记得,当初是她负了你!”

    五郎嘴角微挑,神色中却不见笑意。

    “七娘,”他道,“若有朝一日,陈二哥负你,你便会放得干干净净,再不为之伤神么?”

    七娘一怔。

    她会么?她不知道。

    她别过头去,不看五郎,一面道:

    “五哥莫拿我说事,这不同。酿哥哥是位君子,而卞红菱……”

    卞红菱,可是个风月场上,常来常往的妓儿啊!

    从前,七娘与她虽也结交过。可到底是泛泛之交,也总不会将她当作姊妹来看。

    “不同么?”五郎叹了口气,“或许是不同吧!”

    “五哥……”七娘拉着他,正待相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五郎甩了甩头,道:

    “你既不肯问,我自己问去!”

    才说罢,五郎便是一副要有的架势。

    七娘猛然一惊,忙追上去:

    “你要问谁?”

    五郎只不答。

    七娘趋步跟着,又问:

    “你要问谁来?”

    他总不能去问谢菱,那也太怪了些!

    五郎忽而顿住,猛地回身。七娘紧紧跟着,险些撞上。

    只听五郎道:

    “问赵廷兰!”

    赵廷兰?

    七娘一瞬瞪大了眼,唇齿轻张,一副吃惊模样。

    五哥是疯了么?赵廷兰如今可是卞大娘子夫婿,一问他,岂非是五哥不占理了?

    觊觎他人之妇,本就是极不体面的。何况谢府这样的人家!

    “五哥!你冷静些!”七娘拦道。

    “我要问!”五郎气性也上来了,又道,“我要问问他,为何娶了她,却不待她好?为何任由她重病?为何任由鲁国公府苛待?”

    七娘咬着唇,神色有些为难。

    她看了五郎一眼,道:

    “五哥,那,算不得娶。”

    卞大娘子不过是个侍妾,又如何能用“娶”字!

    五郎心下一沉。

    旁人眼中,她不过是个物件,又如何会珍视?如何会好生待她呢?

    可自己能好生待她么?似乎也不能。

    五郎一时有些颓然。还是问一问吧。

    问了,似乎也是无用,什么也不会改变。他终究不会为了一介妓儿,忤逆父母,令族中蒙羞。

    况且,是她先负了他。

    不过,还是问一问吧!

    他只拖着步子,显得无助又彷徨。

    “谢润!”七娘忽将他唤住。

    “你别去问!”七娘紧紧拽住五郎,“你这一问,岂非正了她不贞之名?便是没事,也问出事来!她寄身鲁国公府,日后哪能有好日子过?”

    七娘的话,直戳在五郎心口。

    他一位小郎君,这样的利害,自然不大能想到。

第二百四十三章 伤春怨1

    七娘瞥五郎一眼,道:

    “五哥别急,是否重病,也不过是咱们胡乱猜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说不定,是菱儿心好,小病也照料着?”

    五郎立在那处,一动不动。

    眼下,也只得这样想了。

    其实,就算鲁国公府有心苛待,又与五郎什么相干呢?

    他忽忆起从前种种。那样的过往,如梦似幻,太美,太美了!

    直到在坠花楼前,他被生生赶出,才恍然大悟,总明白了何为薄情。

    可如今,怎么又作一番痴态呢?

    五郎深吸一口气:

    “罢了!我这几日,也是太闲,竟没来由地想她的事。苛待也好,大病也罢,总是她自己选的,与人无尤!”

    他顿了顿,又叹道:

    “左右,我与她,是不应有甚关联了。”

    七娘却依旧不曾放下心来。

    五哥的转变,也太快了些。从小到大,他嘴上越是不在意,心里的郁结,便埋地越深。

    “五哥,”七娘道,“你别这样。”

    她又垂下头,似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道:

    “大不了,我再替你去问一回?”

    五郎摇摇头:

    “算了。你说得对,是她先负我,我又何必不识抬举?”

    七娘看向五郎,见他神色如常,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五哥能如此想,确是再好不过了。”她道,“负心之人,何必再以真心相待?五嫂蕙质兰心,待五哥极好,举案齐眉,岂不比成日悬心的好?”

    只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五郎点点头,不置可否。

    且说他回到房中,待何斓还如从前一般亲热,功课也更上心些,却再不提卞大娘子。

    何斓自是高兴,只当是七娘的功劳。

    平日里见着,总忍不住道谢。只说,到底是一处长大的,还是七妹妹有办法。

    七娘只讪讪笑笑。

    时至夜里,鲁国公府早早掌起了灯。

    谢菱拥着灯火,也不做刺绣女工,却是认真看起账本来。

    从前在闺中时,她常跟着陈姨娘出入,现下倒派上了用场。

    前日吕氏生病,谢菱帮着理了几天事。虽未弄出什么大成就,到底是井井有条,很是周全。

    鲁国公夫人见了,颇为赞赏。只说比吕氏与秦氏都强。这才又让她接着管家。

    其实,这本是谢菱意料之中,早晚的事。

    吕氏温吞优柔,秦氏外强中干,连老爷们养外室亦管不住,又如何管这偌大的鲁国公府?

    夜里看账费眼,钏儿又多掌了几盏灯来。

    她见谢菱辛苦,只劝道:

    “娘子且歇一歇吧!自午后起,便看到此时。婆子媳妇们来回话,还是用饭时听的。这般熬下去,怎么了得!”

    谢菱笑了笑,道:

    “这都是从前的旧账。我初来乍到,可不是要紧快看了!你当那些婆子媳妇,都是好相与的?她们看我年轻,惯了的轻狂。若非我记着旧账,还不知被她们如何欺负呢!”

    钏儿嗔道:

    “留得青山在,也总不能熬坏身子啊!”

    谢菱抬头看看滴漏,原来已三更了。

    她舒了舒臂膀,合上账本,只道:

    “对了,西厢房那头,今日无人往来吧?”

    钏儿点点头:

    “自然了,娘子吩咐过的。娘子忙了一整日,我还不及回你呢!午后我去谢府,按着娘子所言,与阿珠说了。”

    “已说了么?”谢菱蹙蹙眉,“怎么五哥那头,丝毫不见动静?他应是去质问廷兰的啊!”

    “莫不是他们觉出端倪,知西厢房那位没病,不过咱们谎称诓骗?”钏儿不解。

    “不会。”谢菱摇头,“西厢那头严防死守,怎会有消息出去?”

    她盼着五郎去寻赵廷兰,本想一箭双雕的。

    一来,此事闹起来,恰正了卞大娘子不贞之名。

    向来男子最恨不贞之人。或是按族规办了,或是直接撵出汴京去,总之,再不能勾引赵廷兰也就是了。

    二来,五郎从前看她不起。

    他与旁人之妾纠缠不清,这足够让五郎抬不起头,甚至祸及仕途。

    这么些年,五郎总是高高在上。这等被人轻视唾弃的滋味,他也该好生尝尝了!

    谁知,万事俱备,鱼却不上钩!

    “娘子,”钏儿唤,“是否要再去提醒一番?”

    谢菱摆摆手:

    “太刻意了!被人察觉,更不好收拾。”

    钏儿有些讪讪:

    “五郎君那性子,冲动任性的楞头青!怎么这回,反是忍住了?”

    谢菱将账本累在一处,笑了笑,道:

    “定是我那七姐姐。”

    “七娘子?”钏儿瞪大了眼。

    谢菱只道:

    “你别看她平日娇纵任性,可于这些道理上,她也不是傻的!她明白,这样的事,不能闹大。”

    一旦闹大,三人成虎,不知编排些什么?

    从前郑明珍一事,七娘不就吃了闹大的亏么?谁管真相如何呢?

    要说那回,七娘是真无辜,才能救回来。

    可此番,五郎却不算冤枉。如此,便更不能闹大了!

    谢菱只感慨道:

    “吃一堑,长一智。如今,连七姐姐也学聪明了,果真有趣!”

    钏儿看着她,一脸无奈。

    一箭双雕的如意算盘,果不是那么好打的。她还道“有趣”?此番一败涂地,那里有趣来?

    “娘子,”钏儿道,“如今该怎么办?”

    谢菱但笑不语。

    自己从前受的欺压,生母的枉死,总有一日,她会让谢府付出代价。

    可眼下,她要在鲁国公府站稳脚跟,便要牢牢靠着赵廷兰。

    卞大娘子,这个先于正妻进门的侍妾,是不得不除的!

    谢菱转而笑道:

    “不怎么办,且睡去吧!”

    她正待起身,却听帘外道:

    “不等我便睡,菱娘果真好薄情啊!”

    谢菱摇头笑了笑,只见赵廷兰面色微红,行路有些不稳。

    他一身酒气袭人,只朝着谢菱扑上来。

    谢菱一惊,拼尽全力扶不住他,只得直直后退。

    忽硌着床沿,她一声“哎哟”,二人便齐齐倒了下去。

    钏儿掩面笑了笑,倒也识趣。

    她遂打发了屋中丫头离去,自替他们放下帘子,遂也兀自去了。

    一夜被翻红浪,两情缱绻,不觉天已大亮。

    谢菱靠在赵廷兰肩头,只柔声嗔道:

    “快些起身,我今日还有许多账册要看。”

    赵廷兰一脸无赖,抱着她不放:

    “那些账册,能有你夫君好看?”

    谢菱低头笑道:

    “没正经!我看账册,还不是为着你。我见那账册之上,卞娘子的供应极少。怪可怜,倒想着与她添些。”

第二百四十四章 伤春怨2

    赵廷兰拥着谢菱:

    “这些事,你自做主也就是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的事,我原也不大上心的。”

    “呸!”谢菱捶他一下,“油嘴滑舌的东西!这样的话,你何必说与我听?只怕在你心里,我便是那等捻酸吃醋的小人!”

    “却又恼了!我何曾如此说过?”赵廷兰故作正紧。

    谢菱只道:

    “便是没说过,谁知你心中想些什么?”

    “天地可鉴。”赵廷兰作发誓状。

    “哦,我知道了!”谢菱挑眉笑道,“只怕在卞娘子那里,你也如此编排我的吧?”

    他将谢菱拥得更紧,恨不得揉进心胸里。

    他只耳语道:

    “我一身一心,尽是你的了。”

    谢菱被他弄得耳朵痒,忽地一颤,朝后缩了缩,又露出一番羞怯来。

    夫妻二人用罢早饭,送走赵廷兰,谢菱遂往庭院去。

    皎槐亭的槐花越发繁盛,海棠却已落尽了。

    满眼的落英缤纷,偶有几个艳妆婢子,正扫除花径。她们说说笑笑,也见出春日的热闹来。

    谢菱抬眼望着庭前落花,只含笑道:

    “有的花,是该落了。”

    她朝皎槐亭行去,只见婆子媳妇们已侯在此处。

    谢菱虽年轻,可下人跟前,当家娘子的派头实足。

    待她坐定,便有管家媳妇上前回话。

    那媳妇道:

    “才三夫人打发人来问,给卞大娘子增添用度,似乎,有些不妥。”

    那媳妇生得瘦高,颧骨凸起,一副尖酸刻薄像。

    谢菱看她一眼,只温和笑道:

    “我虽年轻不懂事,这些分寸也还是有的。况且,我不过从自己的用度中,拨了些与她,并不曾挪用公中的银钱。所谓不妥,却是什么道理?”

    那媳妇见她有理有据,只讪讪笑笑,道:

    “自然了,谢娘子娘家高官厚禄,很是阔绰。”

    谢菱瞥她一眼,再不理会。

    钏儿将亭下的媳妇们一一扫过,仰头道:

    “嫂子们有正经事,一一回来就是。谢娘子受老国公夫人托付,管家理事。别什么闲话,都往娘子跟前嚼舌!娘子忙呢!”

    钏儿这番话,是将鲁国公夫人搬出来压她们了。

    这群媳妇,在吕氏与秦氏手下,也闲散惯了。唯独怕个鲁国公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讪讪。

    看来这新妇谢氏,倒是位厉害人物。她们收起往日的做派,只细细将诸多事情都回了。

    谢菱听过,有请示下的,棘手的,她都一一说了解决之法。有领银钱的,她亦仔细看过账目,方才应允。

    这般细心手段,众人不得不尽心办差,生怕有个差池。

    待打发了她们,钏儿遂道:

    “欺软怕硬的东西!”

    谢菱轻笑一声:

    “光添岁数,不长脑子!”

    钏儿附和笑道:

    “我听闻,那两房的侍妾,已然闹起来了。说凭什么只涨卞大娘子的,不涨她们的?那两房无能,恁是没压制住!这才来寻咱们的不是!”

    “便是觉着她们不好,才能显出咱们的好啊!”谢菱道。

    “对了,”她忽问,“给卞娘子添的东西,都送去了?”

    提起这个,钏儿只管的憋笑。

    她掩面笑道:

    “皆送去了。按着娘子的吩咐,那些物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谢菱只道:

    “也不知,西厢房那位是做何想。”

    钏儿遂道:

    “能如何想?哑巴吃黄连罢了!外边见着,皆是娘子的宅心仁厚,容人大度。她若稍有不满,也太轻狂了!”

    谢菱笑了笑。

    上回盘算着一箭双雕,倒是射偏了。

    而此番之举,一箭三雕,也算是因祸得福。

    一来,与房中侍妾添用度之事,便让二位婶母失了民心。

    二来,逼得卞大娘子有冤无处诉,是生生的折磨。

    这三来么,面上看着,皆是谢菱的好心好处。于治家待人上,总算占得一席之地。

    可世间之事,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的。

    卞大娘子看着送来的衣物日用,饭食汤羹,与往日相较,到底不可同日而语。

    可谢菱分明说的是增添用度啊!怎会如此?想是下边婆子丫头们克扣,有心作践!

    也罢!她这样的身份,又奢求什么?便当做平民人家,勉强挨过度日,也就是了。

    卞大娘子在内室兀自发呆,可帘子外,只闻得,似有人声。

    两个丫头藏在帘后,推推拉拉,神情闪烁。

    一黄衫丫头,生得一张圆脸,只道:

    “还是你去吧!你向来最是伶俐,卞娘子问起来,你也好答话啊!”

    话音未落,只见她将手中托盘,朝对方身上推。

    另一个丫头着湖蓝褙子,身影高挑,像是北方人。

    她忙拦着,道:

    “不妥不妥!这样的东西,哪里好拿去?我嘴笨说不清,还是你去吧!”

    黄衫丫头自是紧赶着推辞。

    一来二去,她也不耐烦,只道:

    “罢了!既是为难,不如咱们同去。”

    穿褙子的丫头蹙眉望着盘中之物,似乎,也只得这个法子。

    二人不情不愿,推推桑桑地进去。

    一面道:

    “娘子,且……且用饭吧!”

    卞大娘子点点头,这才回神。

    她正举起筷子,忽猛地愣住。

    只见案头别无他物,唯一盏清粥,一碟水煮莴笋叶。

    卞大娘子握筷的手直停在半空,一晌不曾言语。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敢是送错了吧?”只听卞大娘子低声道。

    言语中,竟闻不出半丝底气!

    黄衫丫头心直口快,道:

    “我才先也如此说,谁知,却被送饭的婆子骂了一顿!”

    卞大娘子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只强忍着。

    她道:

    “她们骂什么了?”

    黄衫丫头言语闪烁,赔笑道:

    “骂人又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娘子别打听了,没来由地生气。”

    卞大娘子看了她一眼,只道:

    “是否说,我不识抬举,得寸进尺?”

    黄衫丫头揉着裙带,咬着唇,蹙眉不语。

    卞大娘子又道:

    “或许,更难听些吧!”

    婆子们聚在一处,最爱嚼舌根。

    卞大娘子从前的身份,她们自然知道。

    所谓更难听的话,不过是揭她老底,拿从良之前说事。

    这样的话,丫头们自不敢转达。卞大娘子虽猜的七七八八,她自己又如何好说出来?

    她摇了摇头,又执起筷子,夹了一叶菜吃。

    谁知刚入口,卞大娘子便都吐了出来。

    这还夹着生呢!

    她蓦地惊诧,转眼间,忙拿调羹搅动清粥。

    果不其然!仔细瞧去,碗底还沉着些许泥沙。这要吃下去,没病也折腾出病来。

    卞大娘子双手颤抖,只惊得面色苍白。房中一片鸦雀无声,丫头们沉沉低着头,谁也不敢说些什么。

    恰此时,调羹忽从卞大娘子手中滑落,叮铃一声,激得她猛然回神。

    便是婆子们有心作践,可谢菱身为主母,俱被蒙在鼓里么?

    从前种种,卞大娘子因着自己的身份,能忍则忍。可此番也太过了些!

    她一把抓住丫头的衣袖,颤抖道:

    “这些事,可同谢娘子说过?”

第二百四十五章 伤春怨3

    黄衫丫头一怔,转而又垂下头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讪讪道:

    “娘子忘了?前些日子不是想着说么,可谢娘子像是极忙,总不在家。连面也不曾见上!”

    瘦高丫头附和道:

    “是了,钏儿姐姐说,待谢娘子回来,便同她讲。可眼下,已许多日了。”

    卞大娘子叹了一声,又低下头去。

    也是了,她这等身份,谢菱怕是避之不及,又如何会有空听她言语?

    上回在皎槐亭上,她也瞧出来了。自秦氏说出卞大娘子从前之事,谢菱的态度便冷淡了许多。

    可此番,是谢菱说要添用度。怎的添来添去,倒不如从前了?

    思索间,只见钏儿正打了帘子进来。

    她一面进屋,一面含笑,道:

    “卞娘子,我们娘子近来初学理事,成日脚不沾地的。一时顾及不到这里,特遣我来看看。”

    卞大娘子见她来,蓦地一愣,惯了的起身相迎。钏儿到底是正房娘子的大丫头,也算是贵步临贱地了。

    “钏娘子快坐!”卞大娘子笑道。

    钏儿亦笑笑,带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只做一番推辞。

    她四下扫视一番,忽见着案上清粥素菜。

    半棵夹生的莴笋叶子,散在碗中。竹筷胡乱摆在一旁,调羹随意插在清粥里。盏儿四周,渐出些零星的粥水。

    钏儿作出一副惊讶神情,心中却暗自发笑。

    她遂道:

    “呀!这是何物?卞娘子吃这个?”

    屋中之人闻言,皆面面相觑,一时失笑。

    卞大娘子心下戚戚,只弱声道:

    “想是婆子们错送的。”

    钏儿见她怯生生的,倒故意作出打抱不平的姿态来。

    她撇撇嘴,眉眼一瞪,道:

    “这些婆子,越发不会办差事了!叫谢娘子知晓,看不扒了她们的皮!才说些给卞娘子添用度呢,怎的这般不上心?”

    卞大娘子垂眸不语。

    钏儿看她一眼,接着道:

    “卞娘子放心,待我们娘子回来,我立刻同她讲。也叫那些狗仗人势的看看,此间是谁做主!”

    她言语间,加重了“狗仗人势”一词。一屋子的丫头,连同着卞大娘子,听来只觉不是滋味。

    这是说她仗赵廷兰的势么?

    钏儿默了一阵,笑道:

    “我们娘子说了,此前在皎槐亭上,原不是故意冷落卞娘子的。只是骤然听闻,一时反应不及。”

    “谢娘子还说,”钏儿又道,“既入了鲁国公府,今后便是一家人。那些难听的话,却是不必理会的。日后跟着谢娘子,学些世家气度,也就是了。旁人又能说什么?”

    卞大娘子见她口齿伶俐,只点头道:

    “谢娘子说的很是,劳她费心了。成日里忙不完的事,还要为我耗费精神。”

    钏儿笑笑道:

    “这便是你客气了。娘子既是谢娘子房里人,不仰仗着她,又仰仗谁呢?”

    她四周看看,忽压低了声音,似是耳语。

    只见她倾身向前,道:

    “也不是我说嘴,咱们家兰郎君是什么样的人,娘子也不是不知!他性子还不定呢,你能靠他什么?”

    提起赵廷兰,卞大娘子忽掩面笑起来。她自是风月场上惯见的,迎来送往,哪里在意这个?

    况且,她与赵廷兰,不过是生意。

    钏儿审视着她的神色,心中满是不屑。

    下贱坯子!提起小郎君,便这副春心荡漾之态。难怪是从那般地方出来的人!

    她只道:

    “卞娘子别不信!他明日又要出趟远门。那边无人管束,若遇着个小娘子、大娘子,谁知又做出什么荒唐事?”

    卞大娘子一愣。

    他许多日不来,她这里也没赵廷兰的消息。骤然闻着,便是要出远门了。

    “是去往何处?去几日呢?”卞大娘子随口问来。

    钏儿心道:贱妾就是贱妾,还问去何处,难不成还叫你跟着么?

    她讪讪笑道:

    “兰郎君自是只同谢娘子讲,我哪里晓得?”

    卞大娘子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这丫头还防着她呢!

    她只附和:

    “是了,自然该如此的。”

    钏儿得意笑笑,又扫了一眼四周,唤了个跟自己的小丫头至跟前。

    她只道:

    “快!将这些饭菜撤了,教厨房重新做过,快些送来!”

    卞大娘子受宠若惊,一时有些惶恐。

    她看了眼天色,只道:

    “时辰已晚,不若算了吧?”

    “这可不行!”钏儿义正言辞,“便是睡着了也得起来做!纵容一回,难免不会有第二遭。”

    似乎,也是这个道理。

    可若非调包,厨房做的,本是精致饭菜。骤然要重做,这笔账,岂非尽算在卞大娘子头上?岂非正应了她轻狂的名声?

    而这些,卞大娘子是被蒙在鼓里的。

    她只当下人们有心克扣,哪知其间,原是谢菱的筹谋!

    钏儿接着道:

    “我们娘子是挂心卞娘子的。有什么不顺遂,只管与谢娘子说!”

    卞大娘子自打被卖入坠花楼,还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般言语。

    她每日见的,要么,是男人的花言巧语;要么,是女人的争风吃醋。

    纵然后有五郎,可终究成了段过眼云烟,回首惘然的事。

    骤然听钏儿言语,卞大娘子很是激动。她心下只道:不想谢娘子竟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她轻轻蹲身,只将一腔感念,全集在这个万福之上。

    钏儿憋笑,满心得意,正装得兴起。

    她衣袖一挥,道:

    “伺候卞娘子的婆子呢?还不来领罚?”

    两个婆子已在外头侯了半晌。听着钏儿唤,她们忙趋步进来。

    只见二人身着深色衫子,神色惶恐,一味地不敢抬头。

    钏儿也不嗦,直厉声道:

    “再敢有今日之事,谢娘子跟前,你们可自己想好如何回话!”

    “是是是,再不敢了!念在初犯,饶了咱们这一遭吧!”两个婆子齐声道。

    “可是初犯?”钏儿转头问她。

    卞大娘子见二位婆子已上了岁数。想来,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倒也可怜。

    她遂道:

    “是头一回。”

    钏儿心头暗笑:此前已许多回了。这个卞大娘子,还真是能委曲求全。看来,用这个法子对付她,也算是打蛇打七寸!

    她既已开口,钏儿假意训了几句,便也作罢。

    当夜,精致饭食果然送来了。

    卞大娘子长长舒出一口气,很是安心,只当从此便有好日子过了。

    谁知,时至次日,送来的饭食较清粥小菜亦不如。

    竟是两三个蒸番薯!

第二百四十六章 伤春怨4

    送饭的婆子,如今连招呼也不打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直直闯进来,猛将番薯重重放下。

    咚!

    卞大娘子骤然一惊。

    那婆子拿斜眼看她,半仰着头,冷语道:

    “卞娘子用饭吧!”

    卞大娘子满脸的不知所措,看看番薯,又看看婆子。

    她弱声道:

    “这位嬷嬷,可是……送错了?昨日,谢娘子身边的钏儿来,说……”

    “说什么?!”婆子厉色斥道,转而一声冷笑,“哼!娘子如今越发厉害,也知同谢娘子告状了?”

    “我……”卞大娘子语塞。

    那婆子瞥她一眼:

    “我们笨手笨脚的,伺候不了娘子!娘子若是不满,直挑些伶俐的也就是了。”

    说罢,她衣袖一震,皱了皱鼻头,便径直出去。

    卞大娘子还恍然不知所以,一旁的丫头看她一眼,只道:

    “我去瞧瞧。”

    小丫头牵起小裙,忙追着婆子出去,一面唤:

    “李嬷嬷留步!”

    李嬷嬷看她一眼,挖苦道:

    “怎么?又打算同谢娘子编排婆子们?”

    丫头忙作赔笑:

    “瞧您说的!平日里,我见嬷嬷很是稳重。昨日钏儿姐姐已发话,怎的今日还是这般吃食?想来,有些蹊跷。”

    李嬷嬷忽抬起一双老眼看她,上下打量一番,只见她眉眼间,倒有一股精明劲。

    李嬷嬷遂道:

    “原来这妓儿房里,还有个通透的!钏儿的话,便是谢娘子的话,哪有不从的?我们敢这等行事,你也不想想缘故!”

    那丫头猛地惊愕,又长长舒出一口气。还好多个心眼,问了一遭。否则,真是如何死的也不知!

    她遂问:

    “如此说来,是谢娘子的意思?”

    “呸!”李嬷嬷忙四下看看,“这话好胡说的?”

    丫头忙会意。

    谢菱表里不一地行事,自然是不愿让人知晓。尤其,不愿让赵廷兰知晓。

    “嬷嬷,”丫头又试探着说,“兰郎君总会去卞娘子房里的。他若知晓……”

    李嬷嬷笑了笑:

    “你忘了?兰郎君今日便往洛阳去,少则月余,还怕治不了屋里那个?”

    丫头闻言,忙俯身行礼。

    她委屈道:

    “幸得嬷嬷提点。我跟错了主子,这一身性命,也全然错系了。”

    李嬷嬷见她伶俐,只道:

    “你只看这偌大庭院中,谁是主子?小小侍妾,你还真当正经主子伺候了?”

    那丫头恍然大悟:

    “是了!谢娘子才是正主,旁的又算什么?”

    李嬷嬷笑笑,便要去了。

    才至院门口,她忽回身问:

    “你叫什么?”

    那丫头讨好地笑来:

    “茉儿,茉莉的茉。”

    李嬷嬷点点头,这才走了。

    茉儿目送李嬷嬷走远,遂转身回卞大娘子屋中。

    她双手搅着裙带,轻咬下唇,又有些不敢进去。这般行径,总是不大厚道的。

    卞大娘子在屋中来回踱步,心下慌乱,只不时地四处张望。忽见茉儿立在帘外,却不进来。

    她忙唤道:

    “茉儿,你进来。”

    茉儿闻声一惊,粗喘了几口气,便故作平静地进屋。

    “是怎么回事?”卞大娘子一把拉着她。

    茉儿神情闪烁,不耐烦道:

    “婆子们气性大,也是有的!你昨夜叫她们那般没脸,不对你使性子,又对谁来?”

    卞大娘子一怔,更是不解。怎的匆匆出门一趟,这个丫头便跟换了个人似的?

    她默了半晌,遂道:

    “你去同钏儿说一声罢。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茉儿撇撇嘴,讪讪道:

    “钏姐姐昨夜才来过,此时再去,倒叫人家觉着咱们多事。不过吃得素简些,娘子且忍忍,也就过了。”

    卞大娘子惊地不知如何言语。

    那婆子究竟与她说了什么?眼下连个丫头,也这般猖狂了?

    还不待卞大娘子缓过神,此后送来的饭菜,一日不如一日,连茶水亦两日不曾换过。

    惯了的残羹冷炙,加之她心中郁结,时日一长,已然是病来如山倒之势。

    只见她半倚着枕屏,鬓发散乱,因着出虚汗,皆贴在颈上。

    她额前一根素丝抹额,直映得面色苍白如纸。

    卞大娘子半眯着眼,双唇颤抖,只道:

    “水……”

    她的嘴唇早已无甚血色,干裂得凸起皮来。

    几个丫头在帘外围坐着玩打马,一面吃些瓜果茶点,好不热闹。玩得兴起,还有人高声大笑。

    这般境况,哪里还顾得屋中的声音?

    只听一人道:

    “咱们只管的玩,外面的药可是煎好了?”

    另一人笑道:

    “你管那个?快快快,该你了!”

    又有人道:

    “是啊!迟些吃药,又死不了人,你快些!”

    众人正待接着玩,门边忽闯进来一个小丫头。

    她急急忙忙的,又跺着脚:

    “是哪位姐姐煎的药?火候已然过了。”

    屋中众人只专心打马,却似不闻。

    茉儿看那小丫头一眼,只道:

    “火候过了你自承来便是,还需咱们教的?”

    那小丫头怯生生的,支支吾吾道:

    “过了许久,怕是吃不得了。不若重新煎一副?”

    茉儿白她一眼:

    “前日那大夫只配了这些,另煎一副,明日吃什么?”

    被她一说,小丫头只低着头,不敢言语。

    一人向茉儿笑道:

    “她一个烧火的丫头,犯得着说着许多?”

    她转而又向小丫头道:

    “煎坏了便煎坏了罢!一日不吃不妨事。况且,也不是什么好大夫!我看啊,像个江湖郎中,哪里就能药到病除了?”

    说罢,众人一阵哄笑,只说卞大娘子配不上名医的药方。

    她们打发了那小丫头去,又专心致志玩起打马来。

    卞大娘子轻喘着气,强撑着抬眼。

    四下望去,只见帘帷漫垂,陈设如旧。房中空空如也,实无半个人影。

    她这几日病得厉害,每日神思昏昏,只觉头痛欲裂,想不得事。

    怎的一病至此,人皆不见了?

    她蹙眉,只唤:

    “来人……”

    那声音凄凄楚楚,绵软无力。

    莫说帘外之人,便是有人附耳在床边,也未必能听清。

    卞大娘子又缓缓闭上眼,只觉口干舌燥,心力交瘁,再说不出话。

    至四更天之时,她庭院之中,忽刮起一阵风。

    暮春的风,还没这般凌厉过。

    卞大娘子被风激醒,似乎清醒了不少。也能下地了,也能自己找水吃。

    她随手取了件褙子披上,倚在窗口,细数着庭前落花。

    眼眸已然凹陷干枯,她却见出从未有过的柔情。

    只听卞大娘子喃喃自语:

    “我记得,有人说过,待到夏来,是要携我去采红菱的。只是,我已记不起那是谁了,也……等不到夏日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伤春怨5

    卞大娘子没了!

    是倚在窗前,站立着断气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丫头们见着之时,吓得目瞪口呆!卞大娘子的尸身,背脊立得僵直,众人只当是见鬼了!

    鲁国公府霎时喧闹一片,议论纷纷。

    本来,不过一个侍妾,是死是活,又有什么相干?哪值得一传十,十传百地说嘴?

    只是,这死状,也太怪了些!

    怎会有人站着死的?

    莫不是生前受了极大的委屈,只提着一口气?

    这般想来,众人只觉毛骨悚然。

    卞大娘子的出身,谁又没说嘴过呢?

    自她来了鲁国公府,众人便看她不起。也不与她说话,也不与她吃茶。这才将她十二分的热忱,尽熬做了冷淡姿态。

    一时间,鲁国公府人人自危。那些心中有数的,皆防着她鬼魂复仇。

    这样的奇事,在汴京城传得最快。

    次日,事情已传到谢府。

    正是落花时节,七娘拾了些各色花瓣,想要制成香囊。

    白牡丹气味幽微,需搭配着月季。清爽怡人,再没比这更好的了。

    她拨弄着小称,忽想起在太学的陈酿。

    许久不见了,若赠与酿哥哥,他是否会喜欢呢?

    七娘浅笑着低下头去,千般情思,只怕叫人瞧去。

    “小娘子!”只听阿珠的声音自帘外传来。

    七娘抬头,只见她慌慌张张。一个不稳,险些绊倒!

    “光天化日,这是见鬼了?”七娘掩面笑道。

    阿珠踉跄几步,待站稳了,只噘嘴道:

    “还真是!”

    七娘一怔,放下花瓣,看着她道:

    “这是何意?”

    阿珠缓了缓气息,又压低了声音。

    她俯身过去,耳语道:

    “我才自街市回来,听闻,鲁国公府近来闹鬼呢!”

    闹鬼?

    七娘猛地一惊。到底还是位年轻的小娘子,骤然闻着,难免惊吓。

    她绷着神情,紧紧抓住阿珠的衣袖,问道:

    “怎会闹鬼呢?”

    阿珠自然也有些怕,只是小娘子跟前,不得不强撑着。

    她揉搓着裙带,只道:

    “听闻,死了个侍妾。这本不足挂齿的,只是,那死相极是奇怪。”

    “怎么?”七娘又怕又好奇。

    “是……是……”阿珠粗喘几口气,道,“是站着死的。”

    人还能站着死?

    七娘忙捂着嘴,一时难以置信。

    像是过了许久,七娘似乎想起什么。她身子忽猛地一颤,继而一动不动。

    她神色空洞,只道:

    “那个侍妾,是谁房里的?”

    “说来也巧!”阿珠遂回道,“倒是八娘子那房的。便是八娘子进门前,赵小郎君收的那个。”

    岂不是卞大娘子卞红菱!

    七娘霎时满脸惊愕,唰地起身:

    “怎就死了呢?”

    “病死的。”阿珠道,“听他家丫头说,八娘子待她极好,还着意添了用度。她此前生病,八娘子又忙请大夫来瞧。奈何,依旧是无力回天!”

    “怎就病死了呢?”七娘又蹙眉喃喃道。

    阿珠不解,只道才问过,怎的又来问?

    七娘的眉头越蹙越深。此事突如其来,卞大娘子一朝魂归,五哥那处,又该作何想呢?

    她揉着自己的额头,只觉心头一团乱麻,也理不出个头绪。

    于情,卞大娘子确是背弃了五哥;可她生来命苦,一生漂泊无依,好不容易得个归宿,总不该是这个下场。

    七娘叹了口气,向阿珠吩咐道:

    “我妆奁匣子底层,有个翠玉镯子,其上刻了个卞字。你去取来。”

    阿珠又作不解。闹鬼的事,还余悸未平,好好的,又寻什么镯子来?

    这个七娘子,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她也无法,只得依着七娘。

    上回得知卞大娘子嫁人,七娘为五郎抱不平,本打算扔了。

    谁知杂事一多,倒也忘了,遂才留至如今。

    阿珠拿出镯子,忽觉好奇。这般成色,连阿珠亦看不上,又怎会出现在七娘的妆奁中?

    她把玩一阵,只见得镯上的“卞”字。

    初时,阿珠还不曾在意。眼下想来,鲁国公府那病死的侍妾,可不正是姓卞么?

    她霎时惊诧,忙将镯子抛出去。

    七娘闻声一惊,回过头来,只见那镯子已分作两半,躺在地上。

    “小娘子,我并非有意的!”阿珠忙行礼道。

    七娘摇摇头:

    “怎的这般冒失?”

    阿珠只怯怯地指着那镯子,委屈道:

    “其上有个卞字,方才说那侍妾,也姓卞。我……我有些怕……”

    阿珠平日里虽凶得很,可胆子却是极小的。提及鬼神之事,倒也难为她了。

    七娘无奈,遂自将镯子拾起。

    刚碰着,她蓦地一怔。那镯子,原是另有玄机的。

    只见镯子中空,其间一卷密色小笺,映衬着外边一层玉环。

    难怪,从前只觉这镯子成色不好,想来是这个缘故。

    这等中空的镯子,本就是极费神的。究竟密色小笺中写了什么?值得这般工夫!

    七娘半眯着眼,偏着头,朝孔中瞧了瞧。

    她摘下金钗,尖头对着镯子,一点一点将小笺推出来。

    阿珠看得目瞪口呆,不想这等不起眼的小镯,竟藏着秘密!

    “小娘子,”她还未缓过来,只满心好奇,“你何时得的?这是什么?”

    七娘摇头。

    这张密色小笺,她亦是头一回见。

    七娘深吸一口气,正待展开,却见阿珠一把合上七娘的手。

    她只道:

    “小娘子,快别看了!这镯子来得蹊跷,恐有怨灵!”

    七娘抬头看她一眼,又看看密色小笺。思及眼下的境况,她亦有些不敢看了。

    倒并非惧着鬼魂之说,若真有鬼魂,请些和尚道士,哪个治不得?

    只是,小笺之中,尽是未知。

    便是未知,才更叫人害怕。

    这镯子,是卞大娘子从前赠七娘的。

    那时,她还与五哥很是要好;那时,她还当七娘是位不折不扣的小郎君。

    既如此,小笺之上,又会写些什么呢?

    七娘紧紧拽着小笺,既不说看,也不说不看。她只兀自发愣,一时犹豫不决。

    这可急坏了阿珠。

    她本就怕鬼,只急切道:

    “这镯子很是邪门!如今玉碎,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小娘子,不如,我拿去烧了吧?我听人说过,如此最是干净!”

    说罢,她便伸手去拿。

    谁知七娘一惊,竟骤然护住:

    “不行!不看一看,我总放不下心。”

    只见七娘将小笺徐徐展开,笺上数排簪花小楷,是极工整的笔记。

    她细细读来,原是一封短小书信。

    其题头写道“谨请谢郎惠鉴”。

第二百四十八章 伤春怨6

    信中有云:

    “观得此笺,必先玉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料得谢郎为五郎不平,盛怒之下,方有此摔玉行径。

    妾自南来,十载飘摇。上无父母教导,下无兄弟帮衬。蒲柳弱身,情寂人孤,所托烟花酒巷,实非本意。

    幸得五郎解意。赤诚之心,知己之处,或尊或重,总与旁人不同。

    又蒙谢郎、王郎不弃而相交,是为君子无邪。

    然人如抚琴,久理丝弦,必有哀音。又如四时,极寒之处,未必春归。

    井底小蛙,难随鸿鹄高影。微贱花门,莫承朱紫之恩。

    更有东风薄情,两下分散,只作一般冷眼。

    骤然从良于赵氏,实是无奈之举。

    贵府曾来人相逼,以坠花楼相挟。坠花楼虽为烟花,然上下数百姊妹,日后何以为生?

    妾心惶恐,不得不求赵郎相援。

    然事已至此,今作此笺,亦别无他意。

    谢郎既为我友,又为他兄弟;妾有一事,唯盼谢郎成全。

    若五郎万事顺遂,贤妻在侧,还请谢郎将此笺付之一炬,莫提半句。

    若他用情至深,就此沉沦,便劳谢郎将此笺予他。

    也叫他明白,偌大天地,匆匆人间,还有人念他一世。

    薄命妾红菱顿首。”

    七娘读罢,捧着密色小笺的手有些发颤。

    她似乎从未如此郑重地捧着几行字,亦从未如此正式地审视卞大娘子的情感。

    笺上字字句句,无不是锥心言语。

    若非用情至深,如何会在分别之际,还有这样一番交代?

    从前,七娘只道五郎痴傻。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这样的痴傻,从来不是一人之事。

    她紧紧咬着唇,眼神凝在小笺之上。

    过去劝五哥的话,七娘自以为是为他好,这般看来,果然是自己错了么?

    情之一字,到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难怪五哥总说,七娘是从不懂何为“情”的。

    她轻叹一声,又将小笺与碎玉镯子尽放入妆奁匣子底层。

    如今空守着这方笺儿,又有何用?

    左右,人已经没了!

    七娘思索半晌,又将妆奁匣子打开,只望着碎玉与小笺,托腮发愣。

    “七娘!”

    忽闻得一个声音。

    七娘心下一沉,霎时又猛提到嗓子眼。

    她慌忙着站起。转身时,袖摆带倒了一排脂粉头油。

    那人正进来,七娘直直盯着他,不时拿身子遮着妆奁匣子。

    “五……五哥……”她神情有些闪烁。

    五郎上下打量她几眼,又道:

    “你又闯什么祸了?”

    七娘一愣,只摇摇头:

    “没,没有。七娘乖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开着的妆奁小屉轻轻推回去。

    七娘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又道:

    “五哥此来,所为何事?”

    五郎向七娘的书架行去,遂道:

    “父亲说,陈二哥有篇论水患的策论极好,要我学一学。那日我问他来,他只说放你这里了。”

    七娘亦行过去,指着一摞册子,只道:

    “酿哥哥的策论么,尽在此处了。”

    她抽出一册,正是论水患的那篇。

    “五哥,这篇……”

    七娘一怔,转过头,却不见五郎身影。

    谁知,五郎早已至她妆奁边!

    他指着匣子缝里露出的小笺一角,不苟言笑地质问:

    “你藏什么?”

    七娘微微张口,想要解释,却说不出话。

    她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地举步过去,将小笺尽塞进去。

    七娘转而又抬眼看着五郎,正色道:

    “我再藏什么,也是我的东西。总犯不上事事皆与五哥说!”

    五郎垂下头,只扶着她的妆台,忽一声轻微地冷笑。

    他道:

    “可此物,与我有关,不是么?”

    七娘瞥他一眼,挺身护在妆台前,只道:

    “我的东西,怎会与你有关?”

    “你当五哥瞎么?”五郎无奈。

    他摇摇头,一把推开七娘,直将小笺取出来!

    七娘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阿珠惊恐,忙上前扶着。

    记忆里,五郎只推过七娘两回。

    第一回,是二人在承德堂争吵,七娘将卞大娘子送他的袍子,染上墨迹。第二回,便是眼下了。

    原来,俱是为着同一人。

    五郎只步步逼近。

    他举着小笺,满脸质问神色,道:

    “其上字迹,你我心知肚明!”

    七娘退至墙角,细细喘着气。

    她拂开阿珠,直瞪着五郎,亦猛地推他一把。

    “谢润!”七娘直呼其名,“你要看,那你便好好看!你看上千遍万遍,就能将她看回来么?”

    七娘趋步至窗边,见五郎已看起来,心绪有些莫名的激动。

    她又道:

    “人已没了,看不看的,又做什么来?不过是徒添自己的烦恼!”

    五郎才看罢,闻得七娘言语,忽猛地回身。

    “什么叫,人已没了?”他直望着七娘,“什么意思?”

    七娘亦直直看着他:

    “还能什么意思?”

    “可她年纪轻轻的……”五郎喃喃道。

    “自古红颜多薄命,这般寿数,也不止她一人。”七娘叹道。

    五郎站将不稳,只觉眼前一片茫然。

    他霎时猛退后了几步,撑着案头,才不至倒下。

    七娘看着他,又觉心疼又觉可气,也不知该如何规劝,只默然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而于五郎,则更有一番惊悔交加。

    手中的小笺,卞大娘子的死讯,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直教人猝不及防。

    她因着谢府的威胁,无奈从良于别家,至如今骤然离世,死得不明不白。

    这一切,岂不尽是缘起五郎,俱是他造下的冤孽?

    五郎将小笺握在手中,越握越紧。

    他拳头并着眼眶,已然涨红了。

    “五哥……”七娘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五郎忽看向窗外,飞花时节,一片断井颓垣之势。

    “七娘,”他叹道,“你只道她是受人摆布的薄命人。五哥我,又何尝不是呢?”

    卞大娘子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任人欺凌。

    而五郎,眼前的荣耀富贵,纵了他半生任性自由,亦生生铸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五哥,我不明白。”七娘深深望着他。

    “浊浪滔滔,俱是黄河浪里人。”五郎感慨,“有朝一日,你会懂的。不过,五哥希望,你一生都不要懂。”

    七娘一知半解,看看他,又看看窗前的落花。

    如今,赵廷兰身在洛阳,卞大娘子灵前冷清。

    五郎想着,无论如何,是要去送一送的。

    虽知无用,他却依旧控制不住地想要去。

    也不知是成全了她,还是成全自己。

    次日,五郎一身素袍,是从未有过的寡淡。

    他踏着落花,只打马朝鲁国公府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伤春怨7

    卞大娘子的灵堂,布置得很是隆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对于一个小小侍妾,已是太过了。

    何况,是那样一个侍妾!

    谢菱在灵前守了半夜,更深露重,丫头们劝了许久,方才劝回去。

    她流了许多眼泪,食不下咽,一副伤心断肠之态。

    谢家大娘子谢芝自尽时,也不见她这般。不知道的,还当她真去了个姐妹!

    鲁国公府众人,一时颇有称赞。

    皆道谢菱体恤妾室,不妒不骄,是位难得的长孙媳。

    天刚蒙蒙亮,谢菱一刻也不耽搁,便继续往卞大娘子灵前守着。

    五郎至鲁国公府时,下人们着实一惊。

    只见他素袍落落,不苟言笑,是位极清俊的小郎君。可细细想来,似乎平日也不大来往。

    有管家媳妇认出他,忙殷勤上前,只笑道:

    “什么风把谢五郎君吹来了?”

    五郎本有些风流讨喜的名声。众人一听是他,皆拥在不远的湖山石后,好奇地要看。

    五郎却目不斜视,只负手道:

    “听闻八妹妹房中,没了个要紧姬妾,特来祭拜。”

    不过一个姬妾,惊动谢家五郎来?

    管家媳妇霎时有些愣然。

    湖山石后的众人,亦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五郎见她们神情,又添上一句:

    “以慰八妹妹劳苦。”

    管家媳妇闻言,心中忙打着算盘。

    不是说,谢娘子因着生母的缘故,在闺中时,很是不受待见们么?

    怎么这会子,不过房中死个侍妾,也有他家嫡出的小郎君特来帮衬?

    管家媳妇回过神,一面带路,一面赔笑道:

    “咱们国公府虽比不得贵府,可上至鲁国公夫人,下至丫头婆子,皆把谢娘子当宝贝似的捧在手心!”

    五郎随她行去,只敷衍地应了一声。

    管家媳妇偷偷瞧了五郎一眼,见他神情默然,莫不是觉着国公府对他妹妹有所苛待?

    管家媳妇又道:

    “如今谢娘子已理着家事,老鲁国公夫人很是赞许,还说让谢娘子掌家呢!”

    五郎闻言,依旧一脸冷漠。

    他顿住脚步,自荷包里摸出些散碎银子,递与管家媳妇。

    他只道:

    “这位嫂子,如今尊府有丧事,还是安静些的好,以免惊扰亡魂。”

    管家媳妇一愣,这才觉出自己的唐突。

    人家本是奔丧来的,自己这等聒噪,倒显出十二分的不尊重来。

    她忙赔礼。此后路上,五郎不问,她便再不多说什么。

    多说多错,祸从口出,还是沉稳安静些的好。

    五郎方至灵堂。

    眼见着光天化日,灵堂之中,却依旧满是阴冷之感。

    五郎双手环抱,搓了搓手,这才迈步进去。

    谢菱亦换上一身素缟,头上无甚配饰。

    只见她跪坐在灵前,一身颓然,不停地朝火盆中烧纸钱。

    案上的长明灯燃得极好,不时有丫头往来添油。

    见着五郎进来,谢菱自作惊讶神情。

    她忙起身相迎,又行过万福:

    “五哥怎的来了?”

    五郎见她安排得这等妥帖,忽有千般感激,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遂扶了谢菱起身。十几年来,这还是头一回。

    谢菱亦被这举动惊得愣住。她身子一僵,默了一瞬,才由他扶起。

    五郎方道:

    “听人说,你房中的侍妾没了。想来你很是操劳,七娘托我来看看。”

    这谎话说得蹩脚。

    鲁国公府又不是抛头露面的街市,况且赵廷兰亦不在。

    七娘若想看她,怎不自己来?

    谢菱心下自是明白,也不说破,只道了声谢。

    五郎接着道:

    “既来了,八妹妹容我上注清香吧!”

    谢菱点头:

    “死者为大,这个自然。”

    一时,钏儿捧了香送上。又有丫头捧了清水、手巾,很是尊重讲究。

    五郎先净过手,方才上前点香。

    他不苟言笑,亦不曾触景生泪。这张无悲无喜的面孔,内里又该是怎样的翻腾?

    五郎向来无拘无束些,纵使求神拜佛,还不曾如今日一般虔诚。

    他恭敬上过香,又磕了三个头。

    一切如此顺理成章,可在旁人看来,总有些奇怪滋味。

    礼毕起身,五郎只望着卞大娘子的灵位,依依不舍。

    可似乎,也并无理由再逗留了。

    再舍不得,终究,不也是被自己生生舍弃了么?

    她的人如是,何况今日一个灵位!

    五郎不止一次地想过,若他从一开始便知晓真相,结果会不会不同?

    他逃避着不去回答,不去深究。

    可他心中未必不清楚,即使如此,他依旧会舍了她,舍得干干净净。

    五郎忽一声自嘲地笑。

    那么,他今日的祭拜,是否又算是兔死狐悲呢?

    正待告辞,却听门外喧闹了起来。

    只见丫头茉儿蓬头垢面,发髻散乱,衣衫亦不大规整。

    她满院子乱跑,又有婆子媳妇跟在后天追。

    茉儿一会子指东,一会子指西,口里还喃喃有词:

    “有鬼!有鬼!”

    她满脸惊恐,眼看着就要往灵堂冲,一众婆子媳妇吓得直去拦。

    眼下谢家小郎君在呢!若有甚冲撞,哪里是她们担待得起的?

    “小蹄子!你给我站住!”只听李嬷嬷怒斥。

    茉儿刚冲至门边,闻声忽猛地顿住。

    婆子媳妇们才松一口气,却见她回过头咧嘴一笑,倒不见了适才的惊慌。

    茉儿一脸兴奋好奇,直像个孩童:

    “我同你们讲,这里面有鬼!咱们抓鬼去!”

    她话音未落,便直冲了进去。

    婆子媳妇们气得直跺脚,再不顾体面,忙追着进去。

    恰见着茉儿,灵堂中人大惊失色。

    谢菱霎时站起,不住地往后退,一面举起握着丝帕的手,直指着茉儿。

    她拿余光扫了眼五郎,心已提到嗓子眼。

    只闻谢菱惊道:

    “谁放这疯子出来的?还不抓回去!”

    追进来的婆子媳妇们也不及行礼,赶着要去抓茉儿。

    不承想,茉儿自疯了之后,却比从前灵巧许多。

    一来二去,她摔了烛火,翻了火盆,直将灵堂闹了个底朝天。

    五郎见此,哪里忍得?

    最后一程,还叫卞大娘子不得安息么!

    他跨步上前,一把抓住茉儿的手臂,厉色道:

    “你这个疯子!发什么疯?”

    谁知,茉儿却笑了。

    她只做禁声手势,仰面看着五郎:

    “这里有鬼。这个鬼,是被人害死的……人比鬼厉害,你说好不好笑?”

    说罢,她又拍手笑起来。

    五郎的神色沉了沉。

    一个被人害死的鬼?

    莫非,卞大娘子之死,是另有蹊跷?

    忽闻茉儿言语,谢菱只屏住呼吸,直直望着五郎。连动,亦不敢动一下。

第二百五十章 伤春怨8

    灵堂之中,霎时鸦雀无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嬷嬷看向谢菱,又看看五郎,忽向下人们道:

    “还不快将这疯子拉下去!等着给谢小郎君惹晦气么?”

    婆子媳妇们会意,忙要去拉茉儿。

    却听五郎猛地阻止:

    “且慢!”

    他扫视了四周一眼,又看向茉儿,语气忽变得温和起来。

    只听他道:

    “你别怕,知晓什么,尽与我说就是?”

    “你信么?”茉儿睁大了眼,“人害死了鬼!”

    这听上去虽是荒唐,可人一死,不就成了鬼么?

    五郎遂点点头:

    “我信。”

    茉儿忽而很开心,又笑起来。

    五郎看着她,又道:

    “是谁,害死了鬼呢?”

    茉儿显得为难起来。她四下看看,目光忽停在谢菱身上。

    谢菱靠着钏儿,瞧上去,只是个受惊的娇娘子。

    茉儿顿了半晌,霎时发狂似地害怕起来。

    “是她!是她!”茉儿别过头去不敢看,拿手指着谢菱。

    谢菱一瞬面色煞白,只颤抖着摇头。

    五郎抬眼看向她,悲伤并着愤怒,一时竟不作反应言语。

    谢菱正待辩解,却见茉儿猛抬起头。

    她一把推开五郎,又至李嬷嬷身旁。

    茉儿指着李嬷嬷,只向五郎道:

    “是她!”

    众人一瞬皆看向李嬷嬷。

    李嬷嬷不明所以,直直摆手。

    “是她!”茉儿又随手指了个丫头,转而又指向自己,“是我!”

    她忽大笑起来,只在灵堂之中来回游走。

    这般语无伦次,果是个疯子啊!

    谢菱长长舒出一口气,朝李嬷嬷使了个眼色,茉儿遂被带了下去。

    五郎才紧绷的神情,霎时化作满面的颓然。

    疯子的话,他竟也信了!

    这便是关心则乱么?

    谢菱四下看了看,被茉儿一闹,灵堂已然混乱一片。

    她遂打发了丫头们收拾,又行至五郎身旁,只道:

    “五哥,抱歉。你好心来祭拜,却让你见着这个。”

    五郎摇头,又道:

    “你怎的放任疯子灵前胡闹?”

    这便是质问语气了。从前,五郎惯这般待谢菱的。

    谢菱心中嗤笑,面上却很是无奈:

    “那疯丫头,本是伺候卞娘子的。”

    五郎一惊,转过头看着谢菱。

    果是有些渊源!

    谢菱看五郎一眼,又道:

    “原本,卞娘子的病,也不至要命。只是这些黑心的丫头,暗中克扣,并不曾上心照料。”

    五郎正待斥责,谢菱却接着道:

    “也怪我!近来事忙,一时不查,才纵得她们无法无天。”

    正说着,她已然啜泣起来。

    谢菱望着满地丧幡纸钱,一片狼藉,哭得更是厉害,丝帕已湿了半张。

    这等境况,五郎哪里还好说句重话?

    她缓了缓气息,又道:

    “卞娘子去时,是站着去的。这丫头心中有愧,生了暗鬼,这才将自己吓疯了去。”

    钏儿扶着谢菱,一面替她拭泪,一面道:

    “近来常有闹鬼之说,焉知不是这疯丫头的缘故?”

    闻得此语,五郎心底,霎时百感交集。

    因着丫头不尽职,她便这般容易地丢了性命。

    到底,是太不值,太轻贱了!

    他冷眼看着谢菱,也不知她的眼泪是真是假。

    不过,她愿为卞大娘子操持后事,总算难得。

    五郎叹了口气,方道:

    “既知是丫头作祟,如今又疯了,怎的还留着?或是报官,或是撵出去,也好让芳魂安息啊!”

    谢菱心道,若非等赵廷兰回来,拿她当替罪羊,才懒得养着呢!

    谢菱又啜泣两声,只道:

    “到底,卞娘子是廷兰心尖上的人。骤然没了,总归要有个交代。也不是我说处置,便能处置的。”

    “此事,可同赵廷兰说了?他几时回来?”五郎忙问。

    谢菱方道:

    “前日已去了书信。大抵十来日,想是公事要紧,他也不必这等着急。左右,我在此料理,也是一样的。”

    赵廷兰,果真是好薄情啊!

    五郎垂下头,再不言语。

    若说薄情,他谢五郎又何尝不是呢?自己又有何底气,去怨怪旁人?

    情起、情灭,皆因他一番招惹。

    若非他,卞大娘子何至于委身鲁国公府,又何至于是如今的下场?

    五郎举目四顾。

    凄凄冷冷的灵堂,唯她一个孤魂野鬼。

    便纵有千种情思,她消受不起。而五郎,更是消受不起的。

    他徒然叹了口气,烧过一摞纸钱,便踉踉跄跄地去了。

    谢菱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脆弱而缥缈,忽而心有所感。

    这个五哥,从来便是位富贵闲人。

    除了吃喝玩乐,他对万事皆不上心,对万事皆不在意。

    偏偏此时,一个妓儿灵前,倒见出一片真切的赤诚来。

    原来,他也并非没心没肝的。

    只是在他眼中,一个庶妹,到底比不上这缕妓儿的亡魂。

    赵廷兰正在洛阳公干。

    听闻他是谢府的女婿,上下官员无不好吃好喝地伺候。

    洛阳为唐时东都,本朝西京。虽比不得汴京繁华,可热闹得趣的去处,却也不少。

    恰逢暮春,牡丹正盛。

    洛阳向来以牡丹名扬天下,来此遇着,自然要好生游赏一番。

    况且,赵廷兰又是那爱排场爱热闹的性子。旁人投其所好,总是不错。

    这日,他恰打马看花而回。

    只见他一身枣红泥金春袍,革带束腰,戴一方玛瑙嵌宝冠子,春风满面。

    赵廷兰哼着新曲,一面朝屋中走,一面将外衣丢向丫头。

    见他回来,小厮忙凑上前去:

    “兰郎君,汴京来信了。”

    赵廷兰不紧不慢地随意坐了,翘起腿搭在凳子上。

    他又自吃一盏茶,笑道:

    “我家菱娘想我了?”

    小厮笑了笑,兰郎君自来便是这没皮没脸的样,倒也是惯了的。

    小厮举起信,方道:

    “正是了,兰郎君在外风,可盼煞闺中佳人了!”

    赵廷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小厮便道:

    “狗才!好甜的嘴!”

    说罢,他只将家书细细读来。

    其上所言,原是卞大娘子骤然病亡一事。

    赵廷兰面上的笑渐渐隐了去。或是生愧,或是后悔,他也说不清。

    他本想着帮人帮到底。一来,此是极公平的生意;二来,黑心钱赚多了,也当是积德行善。

    不承想,却偏偏搭进了人家的性命。

    也罢,她自己选的路,不论遇着什么,也都与人无尤了。

    赵廷兰举步至案头,燃上一注清香,聊表追思。

    他又抽出张小笺,只在其上写下四个规整之字:

    下不为例!

    罢了,他遂让小厮连夜寄去。

    那小厮撇撇嘴,只笑道:

    “人家寄来长篇大论,兰郎君却回几个字!谢娘子当真是神情错付啊!”

    他摇摇头,只忙赶着寄书信去。

第二百五十一章 促拍满路花1

    洛阳的春日,比汴京更长久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汴京已是无处不飞花,可洛阳这里,却依旧一片繁盛春景。

    尤其此处牡丹最盛,因着这个,洛阳府还特地在城隍庙设了牡丹花会。

    牡丹花会一年一度,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整个城隍庙,尽是一片姹紫嫣红。

    一时人声鼎沸,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商户百姓,皆结伴游览。

    又有文人墨客,或随口赋诗,或题字壁上,再没比这更热闹风雅的了。

    且说着,正有一书生于壁上作赋。

    他一身竹青春袍,博带束发,背影挺拔而隽秀。

    朝壁上瞧去,只见他字迹洒脱,颇得俊逸之风;文章浑然天成,断非俗流。

    其中一句颇好,只见题道:

    宛棠梨之容姿,蕴寒梅之傲节。

    传说,唐时女皇登基,命百花盛放,唯牡丹不从。

    因此典故,文人待牡丹亦有所偏爱。不仅慕其芳容,更是赞其气节。

    围观之人将壁上赋文读来,无不点头称服。

    那书生方停下笔,只见身旁另一皂袍书生,拿手肘推了推他。

    皂袍书生只道:

    “陈兄,咱们来办正事的。怎的来了牡丹花会?又作甚么技痒?”

    那皂袍书生原是太学生魏林,而作赋文的,正是陈酿。

    陈酿笑了笑,只道:

    “自然来做正事的。”

    魏林蹙蹙眉,将信将疑:

    “你题上一篇赋文,人便找着了?”

    “已找着了。”陈酿胸有成竹。

    他再不耽搁,只拨开人群,远远地跟着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汉子。

    看上去,像是辽、金一带,来做生意的胡人。

    魏林一惊,忙跟上去,低声道:

    “陈兄,你真神了啊!茫茫人海,也能找着。”

    陈酿从容跟着那人,一面解释道:

    “一来,牡丹花会热闹,他若想掩人耳目,最是方便。二来,本朝人皆爱诗文。见有人留诗作文,不看上一眼的,必不是抱着游览之心。三来,他既为胡人,本也打眼些。”

    魏林点点头。

    这个陈兄,成日里闷声不响的,原是早有一番周全安排。

    那胡人行入一条小巷,神情心虚又谨慎。

    他不时地停下脚步,又不时地四下看看。

    陈酿与魏林亦步亦趋地跟着,也不敢太近,生怕被人察觉。

    二人刚要往巷子里拐,只见巷子中猛冲出来一人。

    那人宽袍广袖,隐有浅浅醉态。

    他一手握着累金丝多宝马鞭,一手拎着红泥酒坛。踉踉跄跄,偏偏倒倒,也没个正形!

    说他是个市井醉汉吧,可这一身装束、手中酒器,却皆是极讲究的。

    大抵是哪家浮浪小郎君,任性胡为,不知礼数!

    陈酿与魏林被他一撞,皆跟着踉跄几步。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害得他们将人给跟丢了!

    魏林性子急,不待站稳,已然骂起来:

    “走路不长眼啊!”

    陈酿却一时默然不语,只负手看着那人。

    待那人站直身子,他方一脸冷淡,只道:

    “赵小郎君,好巧啊!”

    魏林闻声看去,吓!原是鲁国公府的败家孙儿。

    以为做了谢府的女婿,又得了正经差事,他也能收敛着些。

    不承想,竟还是这般不检点。

    他如今在洛阳无人管束,较之从前,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廷兰扶着墙,狠狠揉了几下眼。

    待看清眼前人,他遂咧嘴一笑,道:

    “是陈先生与魏兄弟啊!”

    魏林冷笑一声,对他很是看不上。

    陈酿倒不作什么反应,只冷眼看着。

    赵廷兰又看陈酿一眼,忽猛一个激灵,直甩了几下头。

    他忙道:

    “陈先生,不会是岳父大人派你来看着我吧?”

    还不待陈酿答话,只见赵廷兰正抓耳挠腮起来。

    他瞧上去很是懊恼,不住赔笑,竟有些语无伦次。

    莫非,真吓着了?

    只听他道:

    “今日你恰撞见,我平日不吃酒的。此番来是公干,公干,顾不得饮酒作乐,顾不得!”

    陈酿冷眼看着他:

    “这与我无关。”

    此话既出,赵廷兰先是一愣,随后紧张神色全无。

    他舒了一口气,转而搭上陈酿的肩头,笑道:

    “你可吓死我了!”

    陈酿斜眼看着,肩头一抖,直甩下赵廷兰的手臂。

    “你没醉啊?”他道,“那么,赵小郎君,为何会在此处?”

    陈酿审视着赵廷兰,容不得他半分敷衍。

    赵廷兰依旧一张笑脸相迎:

    “本是半醉,可不就被你吓醒了么!说来,你们怎的来洛阳了?”

    他看着陈酿打趣似的笑了笑,又补上一句:

    “可还有旁人?”

    这个“旁人”,自然是说七娘了。

    陈酿抬起眼,若非他骤然出现,还真不想与他多说一句!

    “并无旁人。”陈酿道。

    赵廷兰转而一脸失落。

    陈酿深吸一口气,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只冷语道:

    “赵小郎君,你还没讲,为何会在此处?”

    赵廷兰撇撇嘴,抡起酒坛便饮了一大口。

    罢了,他只道:

    “陈先生,你这个人,便是太无趣了些!我都没问你们,你们又为何问我来?我不过是酒醉乱行,走到何处,便是何处,哪有那么些道理?”

    陈酿这才笑了笑。

    他朝巷子后看一眼,方道:

    “看来,赵小郎君酒兴未尽。不如,我与魏兄,再陪你吃上几盅?”

    魏林一愣,只不解地看向陈酿。

    赵廷兰此人,品行不端,枉读圣贤,岂是他们太学生该结交的?

    赵廷兰瞥魏林一眼,方道:

    “我看还是算了吧!有人很是看不上我呢!”

    陈酿遂向魏林道:

    “咱们皆自汴京来。他乡遇故知,很是难得。”

    魏林看着陈酿,默了半晌,这才明白他的深意。

    赵廷兰骤然出现于此,未免太巧了些。或许,那胡人与他,还真有些渊源。

    魏林方应声,他一向信陈酿的。

    赵廷兰脸皮厚,有人请吃酒,他自当不计前嫌。

    他抱拳道谢,手掌又狠狠朝大腿上一拍,酒坛一抡,便搁在肩头。

    这等豪迈,在如此文雅的汴京、洛阳之地,皆是不多见。

    只听他高声道:

    “哥几个,走嘞!”

    陈酿摇头笑了笑,劝着魏林,便随他去了。

    赵廷兰正要往东边,老刘家的酒肆去。

    陈酿忽拦道:

    “不如朝西边去吧!我前日与魏兄在那处吃酒,有个牡丹饮。那酒气味醇厚,花香四溢,也不醉人。赵小郎君,可愿一试?”

    赵廷兰忽顿住脚步,神色沉了沉。

    他转而又笑道:

    “这般好酒,便劳陈先生破费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促拍满路花2

    卖牡丹饮的酒楼临近洛阳城门,足有三层之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于座中望去,商户林立,百姓甚众,只将洛阳街景的繁华热闹尽收眼底。

    若论把酒言欢,再没比这更合适的去处了。

    若要寻个什么人,此处视野极佳,亦没比这更合适的!

    三人方落座,只听赵廷兰笑道:

    “看陈先生整日里不言不语,原也是个极风雅的!这般宝地,是如何寻得?”

    此处是洛阳最热闹的酒楼,赵廷兰这等纨绔,岂会不知?

    陈酿看他一眼,他这般说,只能是一个解释。

    便是他有更要紧的事,故而心不在此,无暇顾及。

    陈酿斟了一盏酒予他:

    “赵小郎君尝尝?”

    赵廷兰闻着酒香,已是难忍,端起酒盏便一饮而尽。

    “好酒!”他又笑起来。

    陈酿又替魏林与自己斟了。

    他却不似赵廷兰,只浅酌细品,让酒香慢慢在齿间喉头游走。

    赵廷兰想起,上回他与陈酿吃酒,还是为着郑明珍陷害七娘一事。

    那时,赵廷兰亦是一饮而尽地喝,而陈酿,总是这般斯斯文文的。

    赵廷兰看着他,直直摇头道:

    “陈先生,你这般饮酒,未免太憋屈了!”

    陈酿笑道:

    “酒亦如茶。一盏为品,二盏便是消愁之物,三盏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顿了顿,又道:

    “赵小郎君如此豪饮,莫非有甚愁思?”

    赵廷兰又吃过一盏,摆手道:

    “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一肚子酸腐气。吃个酒还这么些道理!我有甚愁思?日日吃好喝好,娇妻在侧,简直是神仙的日子!却有愁思来?”

    他这些粗话,魏林听着亦是满脸无奈。

    魏林本以为,自己是太学之中最不守礼法之人。谁知,今朝见了赵廷兰,确是甘拜下风!

    三人推杯换盏,酒桌之上,也渐渐熟络起来。

    酒过三巡,赵廷兰有些经不得了。

    他歪歪倒倒地起身,一手扶着小厮,一手扶着墙,只嘟哝道:

    “我……我去茅厕……你们……不许走,回来……回来接着喝!”

    说罢,他便拖着踉跄的步子去了。

    看着赵廷兰的背影,陈酿遂放下酒盏,又拿手肘推了推魏林。

    魏林半醉模样,只趴在案头,正笑着要举杯邀明月呢!

    “陈兄!”他道,“推我作甚!”

    陈酿白他一眼:

    “你真当来吃酒的?”

    魏林笑了笑,猛地清醒,只道:

    “开个玩笑!”

    陈酿摇摇头:

    “那还不快跟上去看看。”

    “看什么?”魏林满脸茫然,“看赵廷兰如厕?”

    他转而作出一副嫌弃神色,身子朝后挪了挪。、

    他上下打量着陈酿,道:

    “陈兄,你竟是这样的人?”

    陈酿扶额,直想砸一个酒盏过去!

    这位祖宗,还真是来吃酒的!已然满口醉话!

    他无奈道:

    “你可见那胡人行色匆忙?”

    魏林点点头。

    陈酿方道:

    “他定是与人相约,有人等着,方才着急。所约之人,若真是赵廷兰,方才被咱们打断,又是急事,他必再来寻。”

    魏林这才了然,方道:

    “故而,赵廷兰此番出去,或许是见那人的?”

    陈酿点头。

    “你怎的不早说!”

    魏林拍案而起,再不耽搁,正要赶着追出去。

    陈酿只道:

    “人家也是会防的!紧随着追出去,是打草惊蛇。”

    魏林着急得直跺脚:

    “人都行远了,还跟什么?”

    陈酿忽看向窗外,伸手指向街道:

    “行不远。如厕的时间,走不出这条街。”

    魏林朝街道瞧去,远远地便能望见赵廷兰。

    他这才服了。日后陈酿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再不过问!

    陈酿看窗外,看了好一阵子,只见魏林已追上去。

    那胡人果然出现了!

    他拐进一条小巷,赵廷兰亦随他拐进去,魏林只藏在墙根听。

    小巷之中,陈酿视线不及,这才渐渐收回了目光。

    他吃过一盏酒,忽见着赵廷兰带来的酒坛。

    陈酿行上前去,打开盖来,只觉酒香扑鼻,浓郁芬芳。

    仔细看去,霎时间,只见得酒中飘着几根竹简。

    坛口太小,非要打破酒坛方能取出,陈酿一时又有些为难。

    正思索间,却见魏林回来了。

    不多时,赵廷兰亦回来,陈酿只好作罢!

    时至夜里,陈酿与魏林皆说起今日之事来。

    魏林只道:

    “白日在巷口,他们是金文交谈,也不知是否怕人听去。”

    陈酿笑道:

    “这等把戏,如何防得住你?”

    原来,太学亦学金文的。

    眼下与金人多有交战,所谓知己知彼,金文便成了太学必修的佛功课。

    魏林遂笑道:

    “他们做了些布匹生意、花草生意,互市交换。说来,倒没什么不寻常的。况且,赵廷兰一副纨绔习气,又能做成个什么?”

    “没什么不寻常?”陈酿忽问。

    魏林愣然点头。

    “可那人,是金人细作。”陈酿道,“与他见面,这本就是一件不寻常之事。”

    况且,酒坛中的竹简,是赖不掉的!

    如此,赵廷兰,到底是什么人?

    他与那金人做的生意,究竟是什么?

    魏林倒不曾想这般多,只道:

    “既是细作,总要与咱们宋人有所往来,方才不引人怀疑。谢大人让太学查金人细作之事,咱们这几日便将他办了,不就是了?省得节外生枝!”

    陈酿点点头。

    办自然是要办,可其间太多地方不清不楚,太多秘密还未解开。

    见陈酿不言语,魏林又道:

    “洛阳府那边,可都与你打点好了。何时动手、何时抓人,你只管调遣。”

    “嗯。”陈酿应声。

    不论如何,今日巷口撞着赵廷兰,那金人细作必已有防范。

    日后再想顺藤摸瓜,怕是难了。

    倒不如一鼓作气,将他拿下,再带回汴京慢慢审问。

    思及汴京,陈酿莫名地叹了一口气。

    送走魏林,他只拥着一豆残灯,披一挂半旧春袍,倚在窗前望月。

    记得去年秋日,他在太学,也淋漓尽致地赏过一回月色。

    而今,暮春的月,与秋日总是不同的。

    洛阳的月,与汴京亦是不同的。

    陈酿垂眼看向庭前牡丹。虽比不得城隍庙的花团锦簇,却也是花繁浓艳的。

    汴京的牡丹,应是都谢了吧?

    在汴京,此时正当荼蘼繁盛的时节。

    荼蘼……

    谢府亦有个酴架的,立在陈酿书房与七娘闺阁的必经之路上。

    多情荼蘼挽成丝,它曾勾上七娘的步摇。

    那时晓风微凉,七娘笑得天真无邪,真是极难得的时光啊!

第二百五十三章 促拍满路花3

    而汴京这头,自听闻陈酿要往洛阳去,七娘便是数着天数过日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平日里,虽也不大见酿哥哥,可他人总在汴京。

    父亲与二哥,又常有提及,似还在谢府一般。

    此番,他前去洛阳,山高水远。七娘亦是尝了一回真正的离别之苦。

    这般时节,满眼的残红残绿,乱草飞花,当真是幽情难遣。

    她踏上秋千,心绪辗转,百无聊赖,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

    忽见阿珠自不远处奔来,高声唤道:

    “小娘子!小娘子!来了!来了!”

    七娘侧头看她,轻盈地跳下秋千。

    一旁的丫头见着,忙拥上去。又是伺候七娘揩汗,又是伺候她吃茶。

    “什么来了去了?”七娘只问。

    阿珠接过汗巾,扶七娘坐下,又亲自伺候起来。

    她遂笑道:

    “瞧这一身的汗!回头着凉,又该挨陈先生的骂了?”

    七娘偷笑,只做噤声手势:

    “嘘,莫声张!他又不在,你可不许与他说来!”

    阿珠掩面一笑,举起手中信笺,直在七娘眼前晃。

    她道:

    “人不在,可信却来了!”

    她所谓“来了”,原是指这个!

    七娘心下激动,忙夺了过来。此前自己与他写信,不想,这么快便回了!

    阿珠偷瞧着七娘,打趣道:

    “陈先生都说什么了?哄得小娘子这般开心!”

    七娘捧着信笺,压在心口,仰面笑道:

    “无他!酿哥哥就快回来了!”

    见七娘这副模样,阿珠亦跟着笑起来。

    七娘的笑,干净又恣意,是极易感染人的。

    阿珠遂笑道:

    “小娘子如今已这般兴奋,待陈先生回来,你可要敲锣打鼓地迎他去?”

    阿珠这话,倒提醒了七娘。

    七娘转而一笑,双手一拍,似乎很有主意。

    她方道:

    “正是汴京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虽不至敲锣打鼓,去汴河畔迎一迎,也总是能的。”

    “好风景?”阿珠蹙眉看着七娘,“小娘子昨日不还说,这满地落花惹人心烦,要叫丫头尽扫去么?”

    七娘偏头一笑,也不言语,遂转身回屋中去了。

    才至门边,她又回身笑道:

    “留着那些落花吧!乱红飞过秋千去,也是极美的景致。”

    阿珠望着七娘的背影,只笑着摇摇头。

    她方低头朝落花道:

    “你们呀!是该好好谢谢陈先生的。若非他一封书信,你们哪还有命在此?”

    说罢,阿珠又自笑了笑。平白的,怎么对这些落花言语起来?

    小娘子犯痴也便罢了,偏带着她也痴傻起来!

    她又摇头自笑,遂往屋中伺候。

    洛阳这里,天刚暗下来,魏林便忙去敲陈酿的门。

    “陈兄!”他一面敲,一面低声唤。

    陈酿启门而出,依旧一身半旧竹青春袍,与往日无异。

    他神色从容,只道:

    “皆安排好了?”

    魏林点头,五官皆绷紧了。

    陈酿微笑着拍拍他的肩:

    “那咱们吃酒去吧!我订了位置。”

    正说着,陈酿便举步出门。

    魏林忙追上去,神色焦急:

    “都什么时候了?却吃酒来!不如去洛阳府等消息?”

    陈酿却笑了起来:

    “走吧!又不是上战场,瞧你那如临大敌的样子!”

    魏林讪讪:

    “真是战场上,你得听我的!我的射御,可是咱太学魁首!”

    陈酿负手行在前头,也不理他。

    魏林心下吃瘪,追着道:

    “诶!你这人!你就说是不是吧!”

    陈酿笑笑,依旧不理他。

    “陈兄,你这般便没意思了啊!”魏林道,“诶!陈兄,你等等我啊!不会又盘算着什么,没同我讲吧?”

    二人一路追追闹闹,方才至酒楼之上。正是上回请赵廷兰吃酒的酒楼。

    魏林看了眼楼下夜市。

    洛阳的夜市,是仿着都城汴京来的。

    陈酿与魏林见了,只觉颇是亲切。尤其魏林,他本为汴京人士,这般热闹无方的夜市,倒勾起一番思乡之情。

    楼下亦有叫卖之声,耍把式的、玩皮影的、变戏法的,鱼龙混杂,应有尽有。

    更有胡辣汤、锅贴、羊肉混沌等小食,这又是与汴京的不同之处了。

    陈酿与魏林方落座。

    这个位置,比上回的视线更好。小巷深处,亦能看得一清二楚。

    魏林夹了口菜吃,撇嘴道:

    “我说陈兄,又打着这隔岸观火的主意呢?”

    陈酿浅笑:

    “那金人连连几日,城中游走。应是已绘成地图,今夜便要回金营了。”

    魏林仔细瞧去,又见着那个熟悉身影。

    他不解道:

    “说来,你备了这些时候,为何前几日不动他?”

    陈酿方道:

    “此前我同你说过,顺藤摸瓜,已摸出不少。若非半路杀出个赵廷兰,惊了他,这金人也不会急着离开。或许,还能牵扯出更多。”

    还不待魏林说话,楼下夜市已然喧闹起来。

    方才还是百姓嬉笑玩乐之处,这会子,已剑拔弩张起来。

    原来,适才摆摊儿的商户,游玩的百姓,尽是洛阳府府兵!

    他们自摊子中抽出刀剑,一声怒吼,直要捉拿金人细作。

    那金人细作正在一胡人摊儿前说话,见这阵势,猛地一惊,只在地上滚了两圈。

    四周胡人见此,相互使了个眼色,亦揭竿而起。

    陈酿看着,心中只道:此前钓出的鱼,尽被制住。果然,还有那么些漏网的!

    洛阳府府兵也俱是热血汉子,无半丝犹疑,直与金人拼去。

    好在此前已封路,并无百姓出入,这才能更无所顾忌。

    魏林探出身子朝下看,周身紧绷,青筋暴起,心已提到嗓子眼。

    若非陈酿拦着,他便要提刀下去了!

    只闻得楼下刀剑相交,并着嘶吼之声,震耳欲聋。

    皆道金人凶猛,眼下看来,果不其然。

    可洛阳府府兵自是训练有素,阵法从容。不多时,只将一众金人细作一网打尽。

    魏林抓着桌角的手渐渐放开,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吃一口酒压惊,指着陈酿便抱怨:

    “日后这样的事,你好歹也与我说一声!成日地惊吓,我哪里受得住!”

    陈酿笑了笑:

    “你方才那样子,我哪敢同你说?提刀抓人的事,洛阳府自有安排,你凑什么热闹!”

    魏林挠挠头:

    “话虽如此,可我年纪轻轻,一腔热血,总是难以抛洒!”

    陈酿自斟一盏酒,正欲说话,忽见对面楼上一个熟悉身影。

    那人亦瞧见了他。

    两下四目相对,陈酿的神色忽沉了沉。

    只见那人微举酒杯,做敬酒状。

    赵廷兰。

第二百五十四章 促拍满路花4

    金人细作的事告一段落,陈酿与魏林皆觉轻松不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刚回到驿馆,魏林便直直倒在床上。

    只听他道:

    “自来洛阳,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陈酿摇头道:

    “我看你每日都睡得极安稳!”

    魏林又坐起身,盘腿裹着被子,笑道:

    “嘿嘿,我是说你!连日的操心安排,也该好生歇息一阵。”

    他紧了紧被子,接着道:

    “上回城隍庙的牡丹花会,咱们光顾着跟人了,却不曾安心赏花。不如,明日午后再去一回?”

    “算了吧!”陈酿道,“我想着早些回汴京。”

    魏林朝前挪了挪,道:

    “也不急在这一日啊!洛阳府尹不是说,明夜设庆功宴么?去过再走罢!”

    陈酿思索一阵,又道:

    “还是算了吧!”

    他起身告辞,道:

    “我这就收拾行装去,明日一早走。你若还想游玩几日,咱们回头汴京再见,也就是了。”

    魏林捏着眼看他,忽而狡黠笑道:

    “不会是与什么人约定了归期,这才归心似箭!容我猜猜,是位小娘子吧?”

    陈酿愣了愣神,负手而立,只道:

    “胡说什么呢!”

    魏林捂着嘴嗤笑:

    “罢罢罢!你早些回就是。我这等孤家寡人,只有在洛阳赏花的命咯!”

    才说罢,也不待陈酿离开,魏林只倒头大睡起来。

    陈酿摇摇头,替他带上门,便也回房了。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早市已然兴起。

    昨夜的一番动荡,似乎并未曾有甚影响。

    街市还是一般的热闹,百姓还是一般的安居乐业。

    陈酿牵着一匹红棕骏马,正待出城,却见洛阳府尹正闻讯赶来。

    “陈先生留步!陈先生留步!”他唤道。

    陈酿回头,只见魏林、洛阳府尹、少尹,并着洛阳府中众人,一时皆来了。

    他遂作揖道:

    “府尹大人,匆匆来此,可有何事?”

    洛阳府尹约莫四十上下,人生得清瘦,长髯剑眉,端端的一派廉洁风骨。

    他亦回礼道:

    “陈先生怎的不说一声便要回汴京?若非魏小郎君说起,洛阳府上下还丝毫不知!敢是有所怠慢?”

    “学生不敢。”陈酿解释,“实在是有些急事。”

    洛阳府尹有些失望,指着身后的马车,道:

    “今日本想邀你们同游洛阳,于治理之事上,也好请教一二。谁知先生匆忙!”

    陈酿看了一眼那车架。

    只见轻车简从,朴素无华,一应随行人之人能省则省,亦无甚排场。

    这与汴京,与谢府,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遂笑道:

    “学生是晚辈,当不得大人一句请教。看大人作风清廉,出行素简,是学生该向大人请教才是。”

    陈酿放眼街市,又接着道:

    “况且,大人治下,百姓安居,商户乐业,又何须我瞎添乱?”

    洛阳府尹叹了口气,亲自替陈酿牵起马来。

    他边行边道:

    “难得啊难得!陈先生久处繁华之地,竟留得满心赤诚。”

    洛阳府尹这般说,可他自己不正是如此么?

    洛阳繁华,不输汴京,守得清廉之心,亦是难得。

    “对了,”洛阳府尹道,“昨夜捕获的金人细作,已连夜押往汴京,只待谢大人处置。”

    陈酿点点头:

    “有劳大人费心。”

    洛阳府尹只道不敢。

    行至城门,陈酿方抱拳作别。

    洛阳府尹又叹:

    “可惜先生来去匆匆,未能把酒言欢。”

    陈酿翻身上马,只笑道: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他日有缘再见,就此别过!”

    见他扬鞭打马而去,洛阳府尹亦摇头笑了笑。

    海内存知己,君子之交当时如此,倒是自己着相了。

    看陈酿渐行渐远,魏林只道:

    “也不知他急个什么?太学的功课也没这般急的!”

    洛阳府尹笑道:

    “听闻,他收了株极好的牡丹,前几日托驿站的人往汴京送去了。想是惜花之故?”

    魏林撇撇嘴,直道不懂。

    罢了,他遂由洛阳府尹陪着,又赏一回花去。

    且说谢府这处,闺阁里长日没什么事,又见出些冷清来。

    直到那日,有黄州的书信来。

    黄州的书信,不用想,也知是身在王府的谢蕖寄来。

    自王府举家去了黄州,与谢府的联系便淡了。

    除了抵达时报了声平安,也再无书信。如今骤然收着,也不知所为何事。

    朱夫人深吸一口气,拆开看来。

    才读两行,只见她心绪激动,已然要笑出声。

    金玲立在一旁,亦附和笑道:

    “瞧大夫人高兴的,可是六娘子那里有喜事么?”

    朱夫人紧握着信,不住地点头。

    她拉上金玲的手,只道:

    “快去同老夫人、大老爷讲,六娘生了!”

    金玲一惊,果然是个喜讯。

    她也不敢耽搁,直往府中各处报喜。

    一时,谢府众人齐聚老夫人处。

    自今年来,种种烦心之事接踵而至,倒少有聚得这般齐全的时候。

    老夫人激动地热泪盈眶,只拿丝帕揩眼泪。

    她向朱夫人问道:

    “倒难为六娘了,在那样的地方生产!是位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朱夫人方笑道:

    “是位小娘子。信上说,眼睛像母亲呢!”

    老夫人更是高兴,又问:

    “可取名了?”

    朱夫人道:

    “是个‘’字。绍言起的。”

    她起身上前,在老夫人手心一番比划,方才回座。

    老夫人点点头,颇是欣慰:

    “这个字好。女子向来以柔为上,百炼钢不及绕指柔,这是好性情。”

    一屋子人皆点头附和。

    又一阵问询道喜,老夫人的神色忽黯淡下来。

    她轻叹一声,又道:

    “算来,六娘是去年夏末有的。眼下暮春,怕是,未足月吧?”

    朱夫人见她伤神,忙上前劝道:

    “黄州路远,难免有损胎气,媳妇初时也提心吊胆的。好在六娘母子平安,好生将养,慢慢地也就补回来了。”

    老夫人摇摇头,露出不满来:

    “哼!也就是你们,心那般狠,将六娘赶到那不见人的去处!她如今正是月里,也不得母家照料!”

    朱夫人一时语塞,又朝谢诜看了看。

    老夫人的模样,直像个发脾气的孩子!谢诜无奈扶额,上前一番安抚,方才好些。

    老夫人瞥谢诜一眼,只道:

    “我也不是不知你们的难处。只是,看在六娘与娘子的面上,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也当为我这个老婆子行善积德了!”

    谢诜忙行礼:

    “母亲说的是,儿子惶恐。”

    老夫人摆摆手:

    “去吧去吧!原本是件喜事,怎的看着你们便心烦!”

    她又揽过七娘:

    “还是我的七娘好!她陪着我便是,你们去吧!”

    众人一时遂起身告辞。

    临行时,朱夫人又低声朝七娘嘱咐一番:

    “不许胡闹,惹婆婆生气!”

    七娘只委屈地缩在老夫人怀里。

    老夫人方护道:

    “七娘乖着呢!也不像你们!”

    朱夫人讪讪,只得告辞。

    待他们皆去了,屋中一时安静下来。

    老夫人遂将七娘审视一番,笑道:

    “听闻,你近来日日往汴河畔去,是所为何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促拍满路花5

    七娘朝老夫人看了一眼,有些羞,又有些怯生生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老夫人忽笑起来,只道:

    “哟!咱们家七娘,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么?怎的还有这般神情?”

    七娘倚在老夫人怀里,拿指尖卷着丝帕。

    她微微垂目,时而情思辗转,只不言语。

    老夫人又细细看她一回,只道:

    “才回春的时候,婆婆见你也爱往汴河去。那时,你每每回来,还顶难过呢!”

    七娘愣了愣,忽思忆起来。

    那时,三郎与六姐姐才离开汴京,她心中自是不舍。

    七娘始终记得绍玉临别时的模样。

    那时,他还对她笑。

    她想,这是终其一生也忘不了的。

    七娘方道:

    “那是为着三郎与六姐姐。”

    老夫人点点头,又道:

    “可七娘近来往汴河去,却很是开心。”

    七娘眼波一转,偷笑一下,只凑向老夫人的耳边。

    她轻声道:

    “婆婆,我同你讲个秘密。酿哥哥要回来了。”

    “噢!”老夫人配合着,作出一副惊喜模样,“是陈家的小郎君,你那个小先生吧?”

    七娘直直点头。

    她双手轻握,撑着下巴,只道:

    “前几日,他自洛阳捎来一株牡丹。还附上书信,说叫我猜一猜,他与花,是哪个先到汴京。”

    七娘正说着,又不住低头浅笑:

    “婆婆,你说,他这个人,是不是顶有意思的?”

    老夫人看她模样,早已心知肚明。

    小娘子的心思,多是这般,哪里瞒得过她的眼睛?

    老夫人遂打趣道:

    “依婆婆看,七娘更有意思些。”

    七娘闻言,忽而愣住,一时不及反应。

    什么叫,她更有意思些?

    老夫人也见过陈酿几回,隐隐能记起他的样子。

    倒是个风姿俊逸的小郎君。

    只是看他眉眼,自有股冷清傲然。也不知,是否有那样的缘分。

    “婆婆,”七娘忽起身,“七娘亦要告辞了。”

    老夫人笑道:

    “你这小丫头,一脸正色的,难不成,还有正经事要忙?”

    七娘认真点头:

    “婆婆,酿哥哥的船,明日到呢!接风洗尘,可麻烦了,我要准备些时候。”

    老夫人无奈笑笑。

    小孙女长大了,自有许多情态,也由不得她。

    次日一大早,七娘便打点好一切,带了阿珠、琳琅往渡口等着。

    为着方便,她只作小郎君打扮。

    一身嫣色云锦春袍,长发高束,头戴襦巾,又成了初入太学的小祁莨。

    阿珠与琳琅自作小厮模样。

    这般胡闹,阿珠本也惯了的。只琳琅有些扭扭捏捏,直惹得七娘与阿珠发笑。

    琳琅一脸的委屈,只道:

    “这个样子出来,我已是舍命陪君子了!你们却还笑话!”

    闻得此语,七娘与阿珠笑得更是厉害。

    琳琅越发委屈了,俨然要哭的模样。

    她只道:

    “尤其小娘子,还是主子呢!带着头的胡闹!平日替你们瞒着也便罢了,此番偏还拉上我!”

    七娘憋住笑,上前搂着她,安抚道:

    “好琳琅,今日人手不够,这才委屈你呢!环月倒是想来,为着给六姐姐和娘子备礼,不是被五嫂唤去帮忙了么?”

    琳琅只觉无奈,粗粗吐出一口气:

    “你们只缠着我欺负吧!看陈先生回来,不管教小娘子!”

    七娘却一脸得意,只负手仰面道:

    “管教便是!我又不怕!”

    不论怎么管教,或是抄书,或是作文,只要他回来便好。

    只要,能时时见着他,便好。

    三人方至汴河渡口,身后远远跟着几个可靠的家仆。

    渡口是汴京最热闹的所在。

    商船停靠,游人往来,皆是络绎不绝。

    时有风过,吹下片片落花,霎时飞红成阵。

    这倒真应了七娘此前说的那句,落花时节又逢君。

    “祁莨!”

    忽闻得有人唤,七娘回身看去,原是相熟的几位太学生。

    琳琅哪见过这阵势,忙拉着阿珠躲在后边,生怕被识破身份。

    七娘向前行了几步,只同他们行礼。

    “你们怎来了?”七娘笑道。

    众人方道:

    “陈兄今日回来,自然接人来的。”

    一位姓郭的太学生见七娘身后跟着小厮与家仆,有些想发笑。

    他只道:

    “祁莨,你家果真将你当小娘子宠着呢!不过出个门,竟带上这许多的人。”

    众太学生一时皆哄笑起来。

    从前,祁莨娘里娘气的,本就够他们笑许久。不想,还养的如此骄矜!

    七娘撇撇嘴,又瞥他们一眼。

    她只嗤笑道:

    “还笑我呢!也不看看你们,说来接人,空着手便来了?”

    众人语塞,只面面相觑。

    左不过接个人,又要备什么呢?

    七娘得意一笑,行至阿珠、琳琅身旁。

    她捻起她们所捧之物,只笑道:

    “清水备了么?柚叶备了没?点心备了么?车马备了么?”

    众人一时不语。

    七娘偷笑,又负手行至太学生们身边,上下打量,满脸嫌弃。

    她只道:

    “什么都没备下,还好意思说,是来接人的?这么大的人了,说大话,羞不羞啊!”

    众人备她驳得哑口无言。

    许久不见,小祁莨倒是变机灵了!

    众人方道:

    “也罢!我们确是不周全,还是小祁莨心细。”

    郭郎君又玩笑道:

    “小祁莨待陈兄这般上心,若非有求于他,便是看上他了?”

    太学生们又哄笑起来。

    太学之中,学生们私下里开一些过分的玩笑,也属平常。只是琳琅没见过,脸色不大好看。

    七娘闻此言语,一瞬羞红了脸。

    她有些恼羞成怒,只道:

    “说什么呢!我堂堂男儿,岂有那等心思?”

    众人见她模样奇怪,只一味地憋笑。

    郭郎君见她真有些恼了。在场皆是同窗,总不好太踩人脸面。

    他遂赔笑道:

    “不过玩笑一句,祁莨别当真。”

    “呸!”七娘白他一眼,“我是那等小心眼之人么?”

    郭郎君方道:

    “自然不是,小祁莨大度呢!”

    祁莨的性子摸不准,众人也不敢惹,只一番附和,七娘这才作罢。

    众人又朝渡口看去。

    盼了许久,只见一小舟上立着一人一马。

    那人身形掀长,风姿俊逸,着一件半旧淡青春袍,外披着锦灰斗篷。

    不是陈酿是谁!

    众人一时兴奋,忙朝他挥手。

    陈酿见着,亦挥手示意。

    七娘正举起手要挥,忽而又放下。

    她只面含浅笑,将手按在心口。

    七娘曾无数次地想象陈酿归来的情景。

    她忽然觉得,一切都不要紧了。

    只要他回来便好,挥不挥手,都不要紧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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