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卜算子6(加更)
圣旨下得很快,传得亦很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到一日,汴京城中已人尽皆知。
茶肆之中,又开始热闹起来。
“外边的皇榜都看了么?真是猝不及防啊!”有人道。
“我见你们皆在谈论皇榜,究竟是何事?”另一人道。
旁边一大汉惊奇地瞪大了眼:
“怎么这也不知?皇帝传位于太子,过些日子便要举行登基大典!你是不是汴京的啊?这都不知!”
问话之人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只听一老者道:
“不怪他不知,老汉我也才看着。”
那人遂问:
“老伯伯,皇榜上如何说的,你也与我讲一讲啊!”
老者方道:
“说陛下除了道教事务,日后一律甩手不管了!”
有人只笑道:
“陛下倒会享清闲!眼下战事吃紧,丢给太子,自己修炼做神仙去!”
“嘘!”一人四下看看,做禁声手势,“天家的舌根也敢嚼!不要命了!”
“是啊是啊!”又有人道,“莫议论了,且散了吧!”
于百姓们而言,谁做皇帝似乎并无不同。
可新皇赵桓这里,直到黄袍加身的一刻,他依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封赏一众道教人士。
这也是为着太上皇的体面。
而第二道,则是册封朱琏为后。
赵桓端坐在龙椅之上,一向温吞的他,倒见出些天子气派。
他俯瞰着山呼万岁的朝臣们,黑压压的一片,一时心有感慨。
难怪父皇要多留蔡太师几日,原是为了让赵桓新皇立威。
蔡太师亦在朝臣之中,恭贺着新皇登基之喜。
只见他面色有些僵,额角不觉渗出几滴冷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朝堂上的氛围,更使他满心不安。
汴京的大雪又开始飘,时有狂风骤起,卷起千堆雪,越发生寒。
太学的屋舍端重而谨慎,覆上一层雪,便更见出沉稳之态。
太学生们匆匆穿行其间,对于新皇登基一事,自是奔走相告,各抒己见。
一时之间,太学辩论四起,前所未有的热闹。
唯有陈酿屋中,却是安静地一如往常。
这几日,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作文,终是成了一篇大论。
他张开手臂,舒了舒筋骨,熬这几日,肩颈有些酸痛。
正欲小憩一阵,忽闻得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之声。
“陈兄!陈兄!”
这个声音,不必猜,也知是魏林。
陈酿抚额,这个魏林,每回皆是一惊一乍的。
他摇头笑笑,刚开了门,魏林便直直冲进来。
“我说,”魏林道,“你怎么还有闲情作文啊?这外头都变天了!”
陈酿点头:
“嗯,同窗们经过,时有说起,我皆闻着的。”
魏林一脸愣然。
既是知晓,还这般无动于衷?
“陈兄,你作文作痴呆了?”魏林瞪大了眼,“我是说,新皇登基了!”
陈酿又点了一下头。
魏林更是不解。
他负着手来回踱步,上下打量陈酿一番,遂道:
“你可有什么打算?”
陈酿兀自坐下,吃了盏茶。
他笑道:
“你来了一阵,这才算问到点子上。”
魏林悬着的心终是放下半颗。
难怪如此悠然,原是早有筹谋。
他看了看陈酿的书案,指着道:
“你这几日闭门不出,就为了那篇文章?”
陈酿替他斟了一盏茶,只道:
“不错。”
魏林狐疑地看了看他。
什么了不得的文章,值得苦熬好几日?
他拿过看来,霎时一惊。
还未及细看,其上论题,已然让魏林目瞪口呆。
《六贼论》!
他沉了沉气息,也没心思读,只问向陈酿:
“何为六贼?”
陈酿一脸正色,遂道:
“所谓六贼,便是蔡京、童贯、王黼为首的六位大奸之臣。”
魏林闻言,又是一惊。
他将陈酿的策论往案上一丢,大步至陈酿跟前。
只闻他道:
“是要呈上去的?”
陈酿点头。
“这行不行啊?”魏林有些不安。
他又道:
“上回的《汴京流民论》,也呈上去了,最后是个什么境况?还不是如了那蔡贼的愿!”
见陈酿默不作声,魏林又抽出一方雕花凳,在他面前坐下直直坐下。
“陈兄!”魏林道,“你还总说我鲁莽,这篇策论,最好是从长计议吧!”
他顿了顿,接着道:
“你此时呈上去,蔡贼定记着当日之仇。他老奸巨猾的,指不定设下什么套!况且,这回是六个呢!”
魏林一腔热血,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陈酿拍拍他的肩,笑道:
“他没机会报仇了。”
“啊?”魏林面带疑问,“他此时还身居太师高位呢!”
陈酿遂道:
“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说过,外头变天了。”
“你是说,新皇有心整治?”魏林问。
陈酿但笑不语。
魏林又道:
“可新皇登基前,与蔡贼似乎并无过节。”
陈酿沉吟一瞬,方道:
“魏兄,我问你,何为君?何为臣?”
魏林只道:
“君似明月,臣子似星辰。为人臣者,当众星拱月,尽力辅佐,方不愧青史之名。”
陈酿又道:
“我再问你,何为百姓?何为社稷?”
魏林回道:
“百姓者,社稷之根本也。”
陈酿点头,道:
“蔡贼鱼肉百姓,刮天下之财,收于囊中,可是动摇社稷根本?”
“自然是了!”魏林道,“否则,太学上下,岂会如此群情激奋?”
陈酿方道:
“既如此,又岂能说蔡贼与新皇并无过节?新皇仁慈爱民,自然欲除之而后快。”
魏林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陈酿这几日埋头作文,并非是在行莽撞之举。
“陈兄啊陈兄!”魏林笑道,“到底是兄弟眼皮子浅,不如陈兄看得长远。”
“术业有专攻。”陈酿道,“魏兄的骑射,亦是陈酿不及。”
这样一说,魏林只哈哈大笑起来。
他猛拍上陈酿的背,又道:
“那是!那是!”
陈酿正端起茶盏要饮,差些一口喷出来。
他呛了两声,又白了魏林一眼,方道:
“至于如何呈上去,便要仰仗魏兄了。”
“我?”魏林一愣。
陈酿点头,打趣道:
“魏兄不是最会聚人情,笼人心么?”
想来,魏林性子爽快,年少热血,太学之人多爱与之结交。
他遂道:
“明白!陈兄放心,这一回,定好好地呈上去。”
陈酿面含浅笑:
“嗯。既是在此一举,那便做得声势浩大。也好叫百姓们感念皇恩浩荡,痛快一番。”
第二百二十七章 卜算子7
今年,汴京城的冬日,总是与往年不同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雪越下越大,越积越厚,俨然急急不可收。
风卷起积雪,四下一片苍茫,如大雾掩映。
远处隐约见着人群涌动,暗压压的一片,不急不慢地往宣德门行去。
有做生意的人家,自二楼挑窗望去,只道:
“作甚么呢?这样大的阵势!”
领家的汉子闻着,抄着双手,亦伸出头来,四下张望。
街口当铺的掌柜亦出来看热闹。
他见多识广,人群行过,他方惊道:
“这不是太学的小郎君们么?”
有路人凑上来:
“郝掌柜,你认得?”
“怎么不认得?”郝掌柜道,又伸手去指,“那个,行在最后的,他身上的棉衣还是我这里赎回的呢!”
“哟!”又有几人聚在一处,“看来真是太学生!”
“像是朝宣德门去!”
“这帮小郎君,血气方刚的,别是闹什么事吧?”
“跟上去瞧瞧呗!汴京许久没热闹了!”
“别惹上什么事!”
“怕什么?看看而已。走走走,一道去?”
“走!”
“走着!”
……
百姓们初时还有些顾虑,只是见旁人都跟上去看,免不得好奇。
如此,人越积越多。
前头是成阵的太学生们,后头是散乱相拥的汴京百姓。
陈酿、魏林等上舍众人行在最前头。
方至宣德门,只听他们齐齐高声道:
“陛下在上,学生有事启奏!”
众人声齐而不乱,面色沉稳,皆是玉树风流,颇有见识的人物。
城头禁军一看,着实一惊!
这样大的阵势!他们哪里敢耽搁,紧忙着往内宫通传去!
百姓们在后头目不转睛地看,已然议论起来。
“郝掌柜,不是说常有太学生来你那处典当么?可知晓什么内幕?”
有人只紧着郝掌柜追问。
郝掌柜亦伸长了脖子看,只道:
“我哪知晓?”
有人插嘴道:
“听闻,上回太学生们去太师府闹事。此番不会故技重施吧?”
“那如何一样?”另一人道,“这是宣德门,陛下的地盘!谁敢闹事来?”
有人啧啧道:
“难说!这些太学生们,年纪轻轻的,哪知什么轻重?”
正议论着,只听宣德门上传来宦官的声音:
“皇帝驾到!”
百姓们闻声,心下一紧。
完了!真惊动了皇帝,这会子想走也走不掉了,就不该来看热闹的!
一时,城门下众人皆是行礼。
天子之威,到底令人敬畏。
百姓们只在每年的上元节,皇帝派发金瓯酒时,能远远瞧上一眼。
而这个皇帝,初初登基,自是头一回见得。
有胆大的百姓,心下好奇,只偷偷抬眼看。
新皇瞧上去很是年轻。他身着宽袍广袖,气度温和而仁慈。
见着如此,百姓们也纷纷放下芥蒂,神情自是缓和不少。
只听新皇赵桓笑道:
“朕听闻,太学生们想要见朕,特来看一看。你们皆是日后的栋梁之臣,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看他这等礼贤下士,百姓心道:倒是位难得的明君。
只见陈酿向前一步,仰头望向城门之上的新皇,恭敬作了一揖。
他身着青灰竹布袍子,半旧的裘衣披在身上,神情自若,不卑不亢。
“陛下,”他道,“学生出生酒商之家,曾听闻,是年,有蝗灾为祸千顷高粱,以至众商无粮酿酒。不知该当如何?”
赵桓笑了笑,道:
“自然是除而去之。”
陈酿又道:
“学生前日见得,太学锦鲤池中新来一恶鱼,不知名状,却颇是凶狠,以池鱼为食。不知,又当如何?”
赵桓回道:
“亦不过除而去之。”
陈酿点头,复行一礼,遂道:
“今有恶贼六人,鱼肉百姓,危害社稷,正如蝗虫、恶鱼之类。不知,该当如何?”
赵桓顿了顿。
只见身旁宦官已递上陈酿手书的《六贼论》,其上还附有太学众人的签名。
百姓们这才明白,太学生此举,原是联名上疏诛六贼!
陈酿又道:
“学生所列六贼,以蔡京、童贯为首。六贼之流,任人唯亲不唯贤,敛财无道。其以江山社稷为儿戏,以百姓为股掌玩物。陛下,不知该当如何?”
赵桓将《六贼论》看过一遍,方道:
“太学众人心怀天下,朕很是欣慰。”
只听城门下有百姓附和:
“何止六贼!那蔡氏家仆,还常来我铺子里白吃白喝,作威作福!”
“可不是!”又有人道,“我家祖传的奇石,就是被蔡太师搜刮去的!”
“我表弟在镇江,为着他运奇花异草,将门前唯一的桥也给拆了!日后过河,需行上半日呢!”
……
百姓说起话来,便是你一言,我一语。宣德门之下,只哄乱地不成样子。
不知谁喊了一声“诛六贼”!
百姓们霎时间群情激愤,陆续附和起来。“诛六贼”的呼声此起彼伏,似乎整个汴京城皆能闻见。
赵桓见此,倒有些愣住。
不想民怨竟如此之深!
幸而,此番诛六贼之事,本是军民一心。若非如此,他新皇登基,各方不稳,难免惶惶不安。
所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眼下倒见出些力量来。
他遂道:
“百姓之苦,朕感同身受。此时听闻,颇觉锥心之痛。诚如太学生所言,蝗虫恶鱼之类,断不可留。何况乎佞臣贼子?”
赵桓俯视城下,又道:
“太学所请,朕准奏!”
一时,城下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他们赶忙行礼,杂乱无章,却都高喊着“陛下英明”!
陈酿回身看一眼百姓们,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面上泛起笑容,鼻尖却是一酸。
这么些年,陈酿寒窗苦读,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铲除奸佞,天下太平么?
他又仰头看了看城门上的新皇。
这一切,终究是任重而道远啊!
新皇的圣旨下得很快,蔡氏为首的六贼,抄家并着贬谪,无一幸免。
抄家之事声势浩大,动辄以千万贯计。
每抄一处,总有众多百姓围观。除了拍手称快,更多的是啧啧惊奇。
百姓们心中皆道,这千万贯之中,又有多少是自己出的呢?
蔡云衡随着爷爷与父亲出府来,却再没了往日的华丽车架。
她一身布衣,无甚妆饰,只还规规矩矩地戴着帷帽,一双小足隐在裙下,维持着世家小娘子的体面。
举目四顾,皆是凉薄人心。
忽见得巷口两个个人影,似直直望着她。
第二百二十八章 忆王孙1
七娘一身小郎君服制,正如太学秋社那回的模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身边立着陈酿,一袭皂色斗篷,还是那位玉树风流的小先生。
蔡云衡亦朝他们看过去。霎时间,只觉心下五味杂陈。
他们还是从前的他们,而自己,却再不是那个趾高气扬,众星拱月的蔡云衡了!
她再没底气,与七娘争陈酿;也再没有底气,同七娘说一声“君子之交”。
七娘深蹙着眉,还从未有过这样的难受。纵使蔡氏一门奸佞,可云衡,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不该遭这样的罪!
“云衡无辜。”七娘喃喃道。
陈酿低头看向她,只感叹道:
“天下何来无辜之人?从前,她受蔡府庇佑,锦衣玉食,享尽富贵。如今一朝落魄,也总该有她的担当。”
七娘亦仰头看着他,不大明白,却也无心再问。
她又看向蔡云衡,虽是隔着帷帽,可一时的四目相对,也是两两明白的。
七娘忽双手握拳交叠,搭在腹前。她朝着蔡云衡,缓缓屈膝,轻轻点头,端重行一万福。
蔡云衡远远见着,心下一怔。
这个时候,还愿意来送她一送的,也只七娘一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
谢七娘便是谢七娘,蔡云衡便是蔡云衡。与谢家、蔡家,与这些俗世争斗,皆是无关的。
蔡云衡一时双目含泪,亦朝七娘行了个万福。
思忆起来,二人之间,还从未如此正式过。此时远远一望,也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期。
不过,即使相见,只怕也不是当初的心境了。
蔡云衡悄然叹息,再扫一眼汴京的街市。
风雪拥着道路行人,一片苍茫,不会因着她的离去而有任何不同。
她紧了紧斗篷,踏上素简的车驾。一点一点远离七娘的视野,直至在风雪中消失不见。
“蓼蓼,”陈酿轻声唤,“且回府吧!”
七娘望着蔡云衡远去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她垂下眸子,依旧牵着陈酿的衣袖,紧紧拽住。
似乎,这是她唯一可以抓住之物。
陈酿行得很缓,不时侧头看她一眼。七娘在他跟前,从来皆是任性而为,少见这般的安静。
那一瞬,他只觉,七娘长大了。
谢诜不出意外地官复原职,谢府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迎来送往,主仆上下,皆是一片欢喜洋洋。
是年腊月,淑太妃谢芪晋淑贵太妃。
次日,朱夫人受封安国夫人。
从前荣宠,今朝更甚,谢府一时风光无二。满朝上下,再无可与之比肩的氏族人家。
这日,谢诜在荣恩亭上煨了茶,又唤二郎来对弈。
二郎看了看外头的天气,红梅已然开了,过些时日,应是更繁盛的。
只听他道:
“父亲今日好兴致。”
谢诜笑了笑:
“此间风景好,自然兴致就高了。”
二郎吃一盏茶,又道:
“前些日子闲居无聊,时常与父亲对弈。如今父亲愈发繁忙,难得这样的空闲啊!”
谢诜先下一黑子,道:
“对弈使人清醒。俯观全局,进退得当,方是弈棋之道。”
二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接道:
“亦是为官之道,为人之道。儿子受教。”
谢诜点了点头,又道:
“如今,芪儿晋了贵太妃,你母亲又封了国夫人。日后行事,更要懂得分寸。”
“是,儿子明白。”二郎道,“六贼除后,邓少尹升作开封府尹。他替孙九郎排了个誊写文书之职。依着父亲的意思,并未将他赶出汴京。”
谢诜捋了捋胡须:
“这就对了。如今肃清六贼,陛下定怕重蹈腐辙,未必没有防着咱们。留些小鱼小虾,也好叫他安心。”
“那王府……”二郎试探着问。
谢诜神情一黯,只道:
“王府根基太深,必留不得的。一旦缓过气来,咱们未必能从容应对。”
“不过,”谢诜顿了顿,又道,“这件事,陛下自会出手,咱们看着也就是了。”、
听父亲话中有话,二郎思索半晌,方道:
“父亲是说,郓王之故?”
谢诜点头。
王府与郓王生母王贵妃,本是远亲。如今太子即位,天下初定,郓王得这般权贵的王家,他又哪里容得?
纵使眼下兄弟齐心,郓王并无觊觎皇位的念头,可时日长了,谁又敢保证呢?
况且,郓王自小便得太上皇喜爱,朝堂之上,常有易储的论调。
这般种种,如今想来,赵桓也总觉背脊发凉。
这个皇位,当真是来之不易啊!
既如此,倒不如防患于未然。
于赵桓,是一分安心;于郓王,更是明哲保身的避嫌之道。
“对了,”谢诜忽道,“你母亲受封国夫人,按理是要设宴的。现下备得如何?”
“一切是大嫂在打点,很是妥帖。”二郎道。
谢诜举着茶盏的手忽顿了顿,一时,他又将茶盏放下。
“二郎,”他道,“昨夜,我与你母亲谈论起你的亲事来。说来,你年纪也不小了。”
二郎一愣,随即又化作一片默然。
成亲,二郎似乎从未想过这样的事。
他若成亲,那仪鸾宗姬又该怎么办呢?
可他总不能为了她,终身不娶吧?那样似乎也太怪了些!
她堂堂一位宗姬,甘愿在谢府守寡,这本就够奇怪了!
再添上个至今未娶的长子,那便更怪了!
二郎深蹙着眉,心中更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想他谢汾叱咤朝堂,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冷静果决。偏在此事之上,费了多少神思,耗了多少心血,却依旧想不通透。
谢诜看了看二郎,也不再言语。
父子二人遂专注弈棋来。
盘算着为二郎议亲之事,自然是瞒着仪鸾宗姬的。
她这些日子,忙着安排朱夫人的宴会,哪还有心思顾别的?
依着谢诜与朱夫人的意思,是不宜太过张扬的,家人一处聚一聚也就是了。
可如今,朱夫人到底有“国夫人”之尊,总也要体体面面的才是。
这既要素简,又要体面,从来便是最难的。
这日,仪鸾宗姬又唤了陈姨娘来商量。
只见陈姨娘亦有些匆忙。
她一面进屋,一面解斗篷,笑道:
“我才从大夫人那处来,一应贺礼也太多了!西院又新辟了间屋子,还装不下呢!”
仪鸾宗姬笑道:
“母亲身为国夫人之尊,自然该是如此的。那些命妇们,也很知礼数。只是,咱们怕是要无礼一回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忆王孙2(加更)
陈姨娘怔了怔:
“这是什么道理?”
仪鸾宗姬方道:
“母亲说了,此番宴会,只叫家中女眷一聚,并着出嫁的小娘子们也邀回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娘们儿们一处说说笑笑便是了。”
“至于旁人……”仪鸾宗姬笑道,“她倒不想应付去!”
陈姨娘点点头:
“适才我瞧着,大夫人确有这个意思。倒也不打紧,只将那些送礼的人家一一盘点过,再还一份礼也就是了。这在从前,也不是没有的事。”
“我也是这个意思。”仪鸾宗姬道,“此前还怕不妥,特来与姨娘商量一番。到底我年轻,家中许多事不清楚。既有先例,那咱们比着轻重,依葫芦画瓢也便是了。”
陈姨娘欠了欠身子,笑道:
“这便是宗姬的妥帖了。”
仪鸾宗姬笑了笑,又唤陈姨娘吃茶。
这是宫里新贡的雪芽,很是难得,一年也出不得几斤。
因着谢府的渊源,仪鸾宗姬独得了一斤,别的宗姬皆不曾有。
陈姨娘虽吃不上这个,倒也是个识货的。
她只推辞道:
“我见这茶色,闻这茶香,便知不是俗物。纵然宗姬慷慨,我倒不敢吃了。”
仪鸾宗姬掩面一笑:
“这有什么?姨娘若喜欢,我让她们包些给你便是。再珍贵,也不过是盏茶,哪有那么要紧?”
陈姨娘遂道谢。
却也不是图她什么,若再推辞,一来显得小家子气,二来亦是拂了仪鸾宗姬的脸面。
只听仪鸾宗姬又道:
“说来,如今父亲很是看重陈先生,姨娘还怕日后没的好茶吃么?”
陈姨娘闻此,笑了起来,只道:
“承宗姬吉言。只盼酿儿能尽心尽力,也不枉老爷一番栽培。”
自那日宣德门下,陈酿领着太学生们呈上那篇《六贼论》。他便已然成了汴京城中人尽皆知的人物。
也难怪,仪鸾宗姬待陈姨娘越发和气。
“此番宴会,虽说是贺大夫人之喜,却更像娘子们回门。”仪鸾宗姬笑道。
陈姨娘点头:
“宗姬这样说,我倒有些想菀娘了。”
仪鸾宗姬附和笑笑,又道:
“娘子们回门,总是要带着夫君的。只是,咱们说说笑笑,把郎君们晾在一处也总不大好。”
说来,谢府的女婿也只王绍言与薛仁二位。寻常家中聚会,总是不大热闹。
“前日父亲赋闲,赵小郎君常来走动。我想着,是否该将他也邀来?”仪鸾宗姬接着道,“早晚,也是一家人的。”
当日谢诜奉旨赋闲,寻常来往的人家多是避而远之,偏偏赵廷兰毫不避忌。
虽算不上雪中送炭,到底也颇是有心的。
而仪鸾宗姬唤了陈姨娘来问,不过是为了问谢诜的意思。
陈姨娘自是懂得,遂道:
“老爷也说,赵小郎君看着虽不着调,没想到还是个孝顺的。还说,回头要替他谋份差事,也省得日日游手好闲!”
谢诜这般态度,看来,赵廷兰是不得不请了。
仪鸾宗姬了然地点点头,又道:
“不如,将陈先生也邀来?左右更热闹些。自他不做七妹妹的先生,倒不曾往府里来。”
陈姨娘一愣,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她虽乐意,心下却有些隐隐的担忧。
虽说谢诜对陈酿颇是看重,可朱夫人到底不喜陈酿。陈姨娘生于后宅,仰仗的是朱夫人垂怜,又如何敢不谨慎呢?
只是,一想到赵廷兰亦在受邀之列,若无陈酿,总觉得不是滋味。
“宗姬,”陈姨娘试探着,“这怕是有些不妥。酿儿他,到底算不得家里人。”
仪鸾宗姬看了看她,忽而笑了起来。
她道:
“这便是姨娘见外了。且不说,陈先生与姨娘有层亲戚关系,他还教过七妹妹一年呢!又与咱们府上的小郎君同吃同住的,如何算不得家里人呢?”
陈姨娘默然不语。
仪鸾宗姬顿了顿,又道:
“最要紧的,是父亲看重。父亲看重之人,自然是家里人。”
陈姨娘双手紧握丝帕,难以决断。
邀陈酿来,自然讨得谢诜高兴。可朱夫人那处,又如何交代呢?
为着陈酿与七娘的事,朱夫人待陈姨娘也不如往常信任了。眼下才好些,却又要平白生些芥蒂么?
她微蹙眉头,余光扫着仪鸾宗姬。
不对!
她身为姑母,自是想邀陈酿的,可仪鸾宗姬为着什么呢?
陈姨娘缓了缓神色,遂道:
“到底是大夫人的宴会,我不好自作主张的。一切先问过大夫人吧!”
仪鸾宗姬垂下眸子,面上依旧含笑:
“姨娘说的是。”
二人又闲话几句,陈姨娘便告辞去了。
待送走她,仪鸾宗姬只一声冷笑。
陈姨娘到底是谢府的老人了,想钻她的空子,似乎也并不容易。
丫头琉璃在一旁听了半晌,心中很是不解。
她只问道:
“宗姬为何骤然提起陈先生?大夫人一向不喜他的,邀了他来,岂非惹大夫人不快?”
仪鸾宗姬扯了扯嘴角:
“只许她惹我不快,便不许我找她的麻烦么!”
“宗姬。”琉璃瞪大了眼。
“她盘算着为二郎说亲,当我丝毫不知呢!”仪鸾宗姬有些愤然。
“可,宗姬与二郎君的事,大夫人是知晓的啊!”琉璃道,“连老夫人,亦是睁只眼闭只眼。怎么忽然……”
“哼!”仪鸾宗姬冷哼,“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她惯用的伎俩罢了!”
琉璃霎时满腔不平:
“宗姬留在谢府,不就是为着二郎君么?若无宗姬,谢府也未必有如今的富贵!这段姻缘,本就是谢府欠宗姬的!如今倒后悔了?”
仪鸾宗姬低头饮了盏茶,又笑了笑。
自己的丫头,自然是帮着自己说话。
可仪鸾宗姬心中明白,她与谢府,不过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倒说不上谁欠谁。
不过,朱夫人如此行事,于她而言,确是过河拆桥之举。
她又道:
“如今,虽换了新皇,可我依旧是皇室的宗姬。她想只手遮天,也并非不行;可若动到我头上,她总该掂量掂量的。”
“只是,”琉璃道,“适才陈姨娘不愿邀陈先生呢?又如何膈应她来?”
仪鸾宗姬只道:
“不急。只要父亲看重陈先生,七妹妹心里有陈先生,便足够她心烦了。这一回,我才不会替她解决麻烦呢!”
“况且,”仪鸾宗姬捏着眼,“如今王、谢二府的境况,她那姓王的女婿,似乎更让她心烦些。”
第二百三十章 忆王孙3
自打谢诜复职,王府上下便一直提心吊胆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新皇的猜忌、谢府的报复,他们心中比谁都明白。
可奇怪的是,不论什么处置,却迟迟不曾下来。如此,更是叫人惶惶不安了。
自朱夫人的家宴回来,谢蕖心中更不是滋味。
不论谢诜赋闲时,或是复职后,再没比她处境更尴尬的了。
家宴之上,瞧着倒是一团和气,又有赵廷兰时时插科打诨,很是热闹。家人之中,亦无人故意对她捻酸打趣。
可谢蕖心中如何不明白,家人虽不会因王家之事迁怒于她,可待王绍言,待王家,狠下那分心,是迟早的事。
“绍言,”她唤道,“前日家宴之上,……”
才说半句,谢蕖只作一声叹息。
家宴之上,她本欲问一问对王府的处置。奈何母亲一再搪塞敷衍,倒不好再多言了。
王绍言抚了抚她的肩:
“眼下的境况,府中一片人心惶惶。蕖娘,若是……你倒不如回谢府去……”
谢蕖一怔,忽抬起眸子望着他。
“你怎说这样的话?”她难以置信。
王绍言轻缓地叹了一声:
“你如今有孕在身,家中又是这般。我是怕你忧思太过,总不大好。”
谢蕖只道:
“你为我夫君,你既在此,我又往何处去?便是此时家去,我就不忧心么?”
“蕖娘,”他叹道,“眼下家中人心惶惶,父亲与兄长亦是多方奔走。我顾及不到你,也是有的。不如回谢府去,有你母亲照料,也好安心养胎啊!”
此时,王府正处于风口浪尖之境,岌岌可危,不定哪日就遭了祸端。
留谢蕖在此,他到底不忍。
她抬眼凝视着王绍言。
二人自幼一处长大,又是多年夫妻,他的话,谢蕖如何不明白?
已然这个时候了,他竟还护着她!
他不请谢蕖去求情,还偏将她往娘家赶,便是要她远离是非,兀自保重。
可谢蕖,又何其忍心呢?
“我是该回趟谢府的。”谢蕖道,“绍言,让人备车马吧!”
王绍言只当她听劝,点了一下头,便安排打点去。
他步出院子,不经意地叹息一声。是放心了,安心了,可总还是不舍的吧!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放她归去,也许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
王绍言抬手接着飘落的雪。原来,已是深冬了。
谢蕖回到谢府,众人还是一般的殷勤相待,并未因着她是王家妇而有所不同。
“七娘子,七娘子!”只听阿珠唤道,“六娘子回来了,正在大夫人那处呢!”
七娘正托腮发愣,近日变故极大,也不知三郎如何!
忽闻着阿珠的声音,她蓦地回头,只道:
“只六姐姐一人?”
谢蕖身怀有孕,独自回府,总是奇怪了些。
阿珠点点头,又笑道:
“六娘子如今有孕在身,我见她行动颇是沉稳,倒不似从前在家中一般。七娘子可还记得,六娘子从前与你一般顽皮呢!”
七娘瞥她一眼:
“我哪里顽皮来?”
阿珠掩面笑了笑,却不言语。
七娘又捧了一个彩球,随手抛着玩,可神情之中,却满是无趣。
“七娘子不去看看?”阿珠问。
从前闻着姊妹们来,七娘皆是一刻不等地去。尤其六娘子,二人既为同胞姐妹,年纪又相仿,自然比旁人更要好些。
七娘撇撇嘴,将彩球丢到一边。
她道:
“却是三郎未来!”
阿珠一番思索,王小郎君确是许久不见了。
她笑了笑,只道:
“想来小娘子总是骂人家,他倒不敢来了!”
“真是将你们惯坏了!哪日我不在,看有人收拾你呢!”七娘嗔道。
阿珠忙凑上前去,转而一笑:
“我们屋子里这几个,是要跟小娘子一辈子的!便是小娘子出嫁,咱们也是要跟着呢!小娘子可别想丢下我们!”
“就你聒噪,谁要嫁人了!”七娘蓦地起身,追着阿珠便要打。
阿珠拧身一躲,直朝琳琅身后去。
“琳琅姐姐,”她只叫唤,“小娘子要捶我呢!”
七娘与阿珠围着琳琅转,只闹得她头晕眼花。
她扶额道:
“这又是闹什么呢?”
琳琅左右忙着劝,又道:
“阿珠也真是!平白的说混话,难怪小娘子捶你!”
闻听琳琅言语,七娘只笑道:
“阿珠,还不认错!琳琅是最公正的,咱们屋里,我就服她!”
阿珠撅着嘴:
“小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七娘指着她:
“你莫要不服!这放在何处理论,也是我占理的。”
“哦?是么?”阿珠倾身向前,审视着七娘。
七娘向后缩了缩,狐疑地瞪着她,不知她是何意。
阿珠轻笑起来,挑眼看着七娘,只道:
“若放在陈小先生那里,也不知谁有理了?”
七娘一愣,转而又半羞半恼地咬着唇。
琳琅轻轻打了阿珠一下,只嗔怪地望着她。
阿珠憋笑,学着陈酿的模样,道:
“蓼蓼,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怎能与下人们计较呢?小娘子,总该有小娘子的体面啊!”
七娘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不住地跺脚。
“你个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正说着,她又朝阿珠追去。
琳琅与环月只相视一笑,又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七娘虽不大懂,也知为家中忧心,为王府忧心。是许久不曾这般随性而笑了。
阿珠平日里虽与分寸,偏偏这个时候,能怄七娘一笑,也是好的。
七娘追打一阵,也有些累了。
她倚在榻上,轻轻喘气,一面又道:
“今日便饶了你这小蹄子!日后再打趣,我只告诉母亲去!”
提及朱夫人,七娘又想起谢蕖来。
她平了平气息,只道:
“说来,六姐姐来了这些时候,我瞧瞧她去。”
六姐姐身在王府,如今的境况,定也不大好过的。
如此,屋中三个丫头又忙着打点起来。眼下不比从前,为防着阿珠口无遮拦,还是琳琅跟着好些。
她一向谨慎知礼,在朱夫人跟前,也总能替七娘说些好话。
大雪纷飞,琳琅只撑着伞跟在七娘身后,不时替她理一理被风吹起的斗篷。
时至朱夫人院中,还未进屋,便闻着母女二人的声音。
只听朱夫人道:
“算来,你这肚子,如今也有四五月了吧?”
“是啊!”谢蕖道,“绍言与王府上下,皆很是谨慎。”
朱夫人笑了笑:
“这可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敢不谨慎么?”
谢蕖心中窝火,却强忍下:
“母亲说话,也太难听了些!”
“他家不怕难看,母亲自然不怕难听。”朱夫人道,“说来,如今这光景,你不如回府养胎吧?”
回府养胎?
七娘一怔,这算什么事?还从未听闻这样的规矩!
第二百三十一章 忆王孙4
霎时间,七娘只愣在门外,微蹙眉头,不大敢进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听谢蕖道:
“母亲是何意思?”
朱夫人看她一眼,又吃了口茶,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她道:
“母亲是心疼你!若在从前,将你嫁去王府,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放心。可眼下,王、谢二府是个什么关系,你心中没数么?”
朱夫人顿了顿,又道:
“你到底姓谢,就这般跟着王府,难免不受迁怒,为人厌弃!”
谢蕖心下自然不快,遂道:
“绍言不是那样的人!”
朱夫人一声轻笑:
“你才多大?才成亲几年?真到了那一步,你才知谁是真心为你好!”
谢蕖脸上是藏不住事的。她抿了抿唇,只满面的不服。
她道:
“母亲若真为我好,也该去父亲跟前求求情!多少年的世交好友,便这般心狠么?”
“六娘!”朱夫人忽沉着声音,“这话说过了。”
身为儿女,当面说父母狠心,确是不该。只是谢蕖心急如焚,难免口不择言。
她垂下头,只道:
“女儿失言了。”
朱夫人看着她,只见一脸焦心神色。这副模样,哪里是探亲来的?
谢蕖见朱夫人不言语,遂接着道:
“母亲,别的我也不提了。你只当心疼心疼女儿,求父亲去说说情吧!”
朱夫人别过头去:
“如今什么事也没有,又说甚情来?”
谢蕖摇摇头,长长叹出一口气:
“绍言虽是不说,我也知道的。他每日惶惶恐恐地上朝,待下朝回来,又是一脸焦头烂额。眼下的境况,只怕弹劾之人甚众,叫我如何不忧心呢?”
朱夫人深锁眉头:
“你如今有孕在身,总该平心静气才是。外头的事,自有男人们,你又跟着操哪门子心?”
“话虽如此,”谢蕖道,“可日日见着绍言,我亦心有不安啊!”
“故而,我让你回府养胎啊!”朱夫人苦口婆心地劝,“左右,朝堂之事与咱们妇人无关。你眼不见,心不烦,也就是了。”
谢蕖沉吟一阵,又缓缓抬起眸子:
“母亲的意思,是不愿帮忙了?”
“不是母亲不帮,”朱夫人无奈,“是实在帮不上!莫说母亲,你父亲又能帮着什么?圣上自有决断,岂容他人置喙!”
谢蕖闻言,忽笑了笑:
“如今,母亲也拿这一套来搪塞我啊?”
朱夫人摇头:
“你这孩子,怎这样倔的脾气,就劝不回来呢?”
谢蕖又一声笑:
“母亲是要我做第二个大姐姐么?”
提及大娘子谢芝,朱夫人猛地愣住。
那时谢芝的夫家孙氏,亦是与谢府作对,而后被赶出汴京,贬至黄州。
而谢芝本欲随孙九郎去的,奈何黄州偏远苦寒,谢府死活不放。最终,她只得以死明志,香消玉殒。
此事于朱夫人,始终是个心结。
当年若非她极力阻止,谢芝也不会那般烈性。
她看了看谢蕖,只冷言道:
“你若非要如此想,母亲也无法。言尽于此,该如何决断,你自己想明白了!”
谢蕖正欲答话,只见七娘蓦地破门而入。
她身上披着斗篷,手中扔捧抱手炉,一身风雪,眼看是才到的模样。
七娘直直跨进屋内,一双大眼看看谢蕖,又看看朱夫人。
她道:
“母亲,六姐姐所言,可是真的?母亲当真不帮?”
朱夫人望着忽而闯入的七娘,骤然一惊,连茶盏也差些打翻。
“你这孩子,添什么乱!”朱夫人斥道,又转向丫头们,“怎么回事?眼看着小娘子胡来,也不知劝阻!”
丫头们一时心生惶惶,齐齐行礼,皆拥上去劝七娘。
她们也是吓着了,你一句我一句的,只吵得人心烦。
七娘一把拂开她们,趋步冲上前去,直直看着朱夫人。
王府之中,亦有三郎啊!若无人帮上一把,三郎又该如何呢?
云衡已走了,三郎也会走么?
思及此处,七娘蓦地打了个寒颤。
“母亲,莫赶我!”七娘拗道,“纵然王家有错,可三郎何其无辜?”
朱夫人无奈闭上眼,兀自揉着太阳穴。这些孩子,怎么这般不叫人省心呢?
她只道:
“你们也不想想,前日你们父亲奉旨赋闲,王府之人,可曾想过你们无辜?”
七娘与谢蕖皆是一怔。她们面面相觑,霎时说不出话来。
朱夫人冷笑一声,又道:
“六娘,你那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可曾为咱们谢府,说过半句好话?”
谢蕖更是默然。
七娘亦默着不言语。
不过,与谢蕖不同的是,她知道,三郎断不会无动于衷。也许正如七娘一般,据理力争,却依旧没得法子!
只是,七娘无意再争辩了。
见两个女儿不语,朱夫人又朝谢蕖道:
“回府吧!何必委屈着自己呢?”
谢蕖看朱夫人一眼,双手扶上肚子,道:
“纵然王、谢二府失和,可绍言待我,却是极真心的。我岂能负他?”
七娘转头看向谢蕖。她言语虽轻,可神情之中,自有一番毅然决然。
倒是……倒是像极了那日的大姐姐谢芝。
“原本,来此之前,我也料到是这般境况。”谢蕖低头,一声自嘲的笑,“可还是,忍不住要试一试。”
“母亲,”她又道,行了一礼,“我告辞了。”
谢蕖垂着眸子,轻叹一口气,便待转身。
“六娘!”朱夫人忽唤住她,“你往哪里去?”
谢蕖顿住脚步:
“回家。”
“已然回来了!且住下吧!”朱夫人蹙眉望着她。
“回王家!”说罢,谢蕖抬脚便去。
才至门边,她又转回过身,只冷言道:
“母亲别想拦我!我不是大姐姐,绍言亦不是孙姐夫。”
这回,她是真头也不回地去了。
七娘望着谢蕖,一时不知所措。
正待追上去,却听朱夫人斥道:
“站住!”
朱夫人站起身来,行至门边:
“由着她去!”
七娘脚下忽而一颤。
纵使母亲严厉,可这等凌厉模样,却是头一回见。
谢蕖至谢府出来,便直直回王府。
一路上,她只端坐车中,兀自落泪。
她性子又烈又犟,适才在朱夫人跟前强撑着,这会子终是忍不得了!
方至王府,只闻得一片喧闹。
谢蕖挑帘看去,府门之外围着好些人。,议论不绝。
一位太监模样的人,领着一群宫装人物自王府出来,身旁还跟着禁卫军。
她放下帘子,深吸一口气。
该来的,迟早还是会来。
第二百三十二章 忆王孙5(加更)
王府比之往日安静了不少,正厅中站满了人,却是一片鸦雀无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谢蕖进屋,帘珑轻响。众人似闻着极大的动静般,皆齐齐朝她看去。
她猛地顿住,还从未见过这般阵势。一时不知所措。
王绍言才放下的心,又是悬起。他忙趋步向谢蕖行去,只将她护在身后。
他低声道:
“你怎回来了?”
谢蕖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看旁人,只道:
“事说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王绍言无奈,道:
“不是让你回娘家养胎么?”
“一朝嫁与你,我便身为王家妇。”她道,“哪有回娘家养胎的道理?自然是你在何处,我必相随。”
众人皆看着他们,愤懑中带着无奈。
王大夫人将头别向另一边,只道:
“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人之常情。这会子又回来做什么?”
谢蕖一怔,只觉心下委屈。不论何时,她从未想过弃王家而去。况且,她肚子里,还有王氏的血脉啊!
她急急上前,王绍言忙扶着。
还不及阻止,只见谢蕖跪了下来,道:
“母亲,蕖娘无能。适才回娘家求情,我家母亲只做不依。纵然蕖娘苦苦哀求,亦是不得。可母亲,蕖娘待绍言的心,待王家的心,是天地可鉴的!怎会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念头?”
见她一跪,厅上之人无不惊愕。
王绍言只管地扶,偏她不肯起来。
王大老爷蹙眉,只道:
“自你嫁入王府,也许多年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家中何尝不明白?”
他行上前去,亲自将谢蕖扶起:
“你如今怀有身孕,还想着替咱们府上求情,如此奔波,到底是有心了。”
谢蕖只倚着王绍言,沉沉低头。
王大老爷看了王大夫人一眼,接着道:
“你母亲适才的话,切莫放在心上。如今逢着突来的变故,她也是心中焦急慌乱,才有了那般言语,并非故意与你为难。”
谢蕖点头,屈身行了一礼:
“是,媳妇明白。”
王大夫人方才正气头上,如今回过神,也明白过来。
无论如何,此事,是怪不到谢蕖头上的。
况且,谢府越是狠心,便越要待谢蕖好!只要她留在王府,谢府总会手下留情,不至到赶尽杀绝的地步。
如此,也算是一番保全。
王大夫人遂起身过来,拉起谢蕖的手,只道:
“母亲一时糊涂,错怪了你。这个时候,更应当全府齐心了,怎么偏将你朝外赶?”
谢蕖舒了口气,又道:
“我回府之时,见着宫里的人才去。可是有了什么旨意?”
屋中之人面面相觑,难以启齿。
“绍言?”谢蕖唤道。
王绍言看了看父亲,只叹一口气。
终是王大老爷道:
“还好,只是贬谪。咱们明日便往黄州去。”
又是黄州!
谢蕖心头似被撞了一下。从前,孙姐夫亦是被贬作黄州太守。
如此相似,如出一辙的伎俩!
可孙姐夫在黄州时,尚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而王府,树大根深,必是严加防范,再没翻身的可能了。
至黄昏时,朝廷又来人了。
这一回,王府各处皆贴上了封条。看来,新皇的胃口也着实不小。
满院的金银玩物,古董字画,整车整车地往外运。
一众家仆侍女,或是变卖,或是充公,只闻得哀嚎连天,整夜不绝。
这是在王府的最后一夜了。各人身边除了一位近身侍女,再无他人。
富贵泼天的王府,似乎从未这般冷清过。
清晨残雪尚在,王府众人只带了随身衣物,由禁卫军看着,自后院的小角门而出。
这个门,从来只是下人出入。若非落魄至此,只怕他们还不知有这样一个门呢!
谢蕖举目四顾,空荡荡的王府,覆上了一层深厚霜雪。
熏风馆的红梅,应是开得极艳的。也不知她去后,会交与何人料理。
还有那片湖水,又结冰了吧!
凿冰知爱惜,挽雪解含羞……那样的佳话,应也不会再有了吧!
四周的禁卫军高大得有些令人生畏。她长叹一生,随着王府众人,亦步亦趋地朝渡口行去。
绍玉跟在兄长们身后,拖着步子前行。从来便任性妄为的贵公子,又哪里遭过这样的罪?
渡口的风,比往日更大些。绍玉紧了紧斗篷,从未觉着冬日如此难挨。
从前,他也是极爱冬日的。
那时的他,执着五彩金丝嵌宝鞭,于汴京街市打马而过,要踏雪寻梅去。
他一身锦袍,玉面俨然,紫金冠儿尤其华贵,所过之处,无不引人侧目称赞。
而如今,同样自街市上过。谁还能认得,他便是当初那个风姿朗逸的小郎君呢?
绍玉低头,只自嘲一笑,遂随兄长们上船。
“三郎!三郎!”
忽闻得人唤,绍玉猛地顿住。
回头望去,不是七娘是谁!
她一身猩红云锦斗篷,由五郎带着。二人同骑一匹马,挥鞭正来。
四周白雪皑皑,苍茫一片,唯她一身红衣,迎风飘飞,明丽无方。
绍玉看得痴了,只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记得,七娘是极怕骑马的。
自她在郓王的马场惊了马,便再不骑了,平日里见着,亦避而远之。
可今日,为赶着见他,七娘也顾不得许多了。
绍玉忽而心绪上涌,笔尖一酸,满腹情丝,只化作眉间一道道沟壑,久不能平。
五郎扶着七娘下马,她便直直便绍玉奔去。
四周禁卫军忙拦住。
五郎只得亮出身份,方才作罢。
“三郎!”七娘带着哭腔奔去。
绍玉一惊,见她行不稳,急忙扶住。
一时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三郎要去何处?”七娘紧紧拽着他的手臂,“我出不去,五哥偷偷带我的。怎么这样急?三郎还回来么?三郎……”
“七娘。”绍玉忽轻声打断她。
七娘闻声一愣,这才觉出自己的语无伦次。
她闭上嘴,紧咬着唇。满面涕泗横流,只深深望着绍玉。
绍玉扶着她的肩,细细端详。
过了半晌,只听他道:
“七娘的模样,我都记住了。”
七娘默然不语,哭得更是厉害。
绍玉笑了笑,又道:
“记住了,便不会忘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七娘,就此别过吧!”
七娘颤抖着摇头,只抓住他的手臂不放。
绍玉抬手抹了她的眼泪,又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抓住七娘的手,一点一点抽回衣袖。
第二百三十三章 忆王孙6
待七娘反应过来,再一抓时,只觉双手空空,连一捧雪,亦是握不住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五郎忙上前束住七娘,又向绍玉道:
“三郎,保重!”
绍玉退后一步,抱拳道:
“保重!”
说罢,他便转身上船。
“三郎!”七娘又高声唤。
绍玉心口,似猛压下千斤重石。他双手攒成拳头,深蹙着眉,不敢回身。
汴河的冰早已被清理过,王家的船去得很快。渐行渐远,直至再忘不见。
七娘只靠在五郎怀中,泪眼婆娑,任风吹起斗篷、帷帽,也都顾不得了。
又送王孙去,凄凄满别情……
原来,这便是此间滋味。
风雪越发大了,七娘猩红的身影,在硕大的风雪之中,显得微不足道。
她叹一口气,依旧含着泪,道:
“五哥,早知如此,又为何要有自幼的相识?”
五郎亦叹息:
“这便是世情。”
世间之情,聚散离合,阴晴圆缺,总是要拿一生去体会的。
夜里,七娘心绪难平,只趴在案头发愣。
屋中又添了一对暖炉,仆婢往来,一如平常。
也不知,三郎的船行到何处了;船上是否衣食饱暖,可稍解他离乡之苦?
七娘又叹一声,随意瞧去,只见阿珠在妆台翻找着什么。
“你寻什么呢?”七娘问。
阿珠遂道:
“不知小娘子的桂花头油又放何处去了,过会子要与你洗头来呢!”
桂花头油……
七娘垂下眸子,神色忽而黯淡。
从前,她总爱将桂花头油随手放在床头。每每找不见了,皆是三郎提醒。
他还用那头油,替她梳过发,挽过髻呢!
如今,人也不在身边了,桂花头油亦找不见了……
“别找了。”七娘道。
她语气中满是愁思,直叫人怜惜。
阿珠自然明白,七娘的伤心所谓何来。这是头一回,她不敢劝。
阿珠只应了一声,遂只得作罢,不再找来。
七娘缓缓抬眼,执起笔来。
不多时,竟信手作下一阙《忆王孙》:
苍苍风雪别王孙,试火添灯空断魂,最怕帘中月桂痕。泯诗文,总是人情凉与温。
自绍玉离京后,七娘便时常往汴河去。也不见她有什么正事,不过是立在渡口发呆罢了。
有时路过王府,见门庭冷落,封条尚在。七娘只叹一口气,便匆匆去了,实不忍多看一眼。
日子,似乎也就这样混过,转眼已是初春。
草长莺飞二月天,汴河旁杨柳成排。远远看去,恰是一片朦胧嫩绿。
唐人有诗云:草色遥看近却无。这片片柳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汴京城越发热闹了。
因着春来,许多生意人又开始活络起来。走街串巷,往来应酬,皆是日日能见着的。
过了封河的时节,渡口又有大型货船停靠。江南的丝绸、西蜀的花笺、徽州的墨、湖州的笔……大多是自此处来的。
七娘只做小郎君打扮,一身锦灰春绸袍子,头戴襦巾,直像个太学生。
她撑着一旁的柳树,看着热闹的汴河,已在渡口待了半日有余。
又有一艘货船自桥下来,只见桥洞窄小,险些撞上正来的游船。
货船的伙计伸头看去,忙连声赔礼:
“实在对不住,方才没见着。可是撞着你们了?”
游船上的小郎君一路说笑,倒也洒脱。
他们道:
“不打紧,好在船夫大叔避开了!你们的货可撞着?”
压货的伙计边靠岸边笑,道:
“都护着呢,皆是好酒!小郎君们得空来尝,不要你们钱!”
游船也跟着靠岸,只见其中一小郎君站了起来,笑道:
“这位大哥,我们可记着了!回头只找你,可不许赖!”
伙计拍着胸脯,道:
“却赖来?你们只管拿出酒量,敞开了喝!”
一时,两艘船上的人皆笑作一团。连同着岸上之人,也跟着乐起来,跟有人要请自己吃酒似的。
七娘看着他们,亦笑起来。
这便是汴京,每日有无数的人来人往,留下无数个故事。
可这些故事里,再没有绍玉了……
七娘低下头,只道:
“阿珠,咱们回去吧!”
阿珠早想走了,就等七娘一句话。她舒了口气,自是欢欢喜喜的。
七娘摇了摇头,又看一眼汴河。
谁知刚一转身,便撞上一个人。
七娘忙退后一步,直直瞪着他。
只见那人咧嘴笑着,满脸殷勤,一身鲜艳袍子很是张扬。
他笑道:
“别来无恙啊,七姐姐!”
呸!赵廷兰!
七娘瞥他一眼:
“你这个人,总这般男女不分么?”
赵廷兰是瞎么?分明见自己身着男装,却还七姐姐七姐姐的唤,敢是诚心找不自在么?
赵廷兰笑了笑:
“上回唤你小谢兄弟,你不乐意;这回唤你七姐姐,你又不乐意!你说,我该如何唤你?”
“那便别唤了!”七娘轩眉,“谁稀罕来?”
她绕开赵廷兰,兀自往城中去。
赵廷兰忙追上来,赔笑道:
“我稀罕,我稀罕好不好!诶,诶诶……与你说话呢,别不理人啊!”
七娘猛地回身,指着他道:
“赵……”
她忽一顿,转而又笑道:
“如今,该是赵大人了吧?”
“那是谢伯伯提拔。”赵廷兰大笑起来,“一个誊写整理文书之职,称不得大人,称不得!”
他嘴上虽如此说,可面上却是乐开了花。
七娘看着他的模样,只冷笑一声,点头道:
“你所言不错,确算不得大人!”
赵廷兰一愣,撇嘴道:
“我不过是客气一番,你怎么当真了?大人听着多舒坦,你再叫两声嘛!”
七娘疾步行走,懒得理他。他只跟紧在后头,一味地缠着她说。
终于回到谢府,七娘心中很是生气。
她拍案道:
“若非看在菱儿的面上,他这般无奈地跟着,我早报官了!”
只见阿珠笑道:
“还报官呢!咱们府上那样多的官,小娘子一个个报去?”
“咱们家?”七娘笑了笑,“不过是官官相护,合起伙来欺负我!”
屋中众人皆笑起来。
这个七娘子,词也太多了!
琳琅又道:
“玩笑归玩笑,八娘子婚期近了,可别叫她听去。未免多心,以为咱们看轻赵小郎君!”
琳琅一提,七娘也觉是这个道理。
菱儿自幼心思深些,眼下婚期近了,也总要让她欢欢喜喜地出嫁。
而谢菱这头,听闻赵廷兰得了份开封府的差事,很是得意。
她向钏儿道:
“你看,父亲赋闲之时,让他来表表孝心,果是不错的吧!”
第二百三十四章 蝶恋花1
钏儿心下很是佩服,只道:
“到底是小娘子聪明!说来,老爷假意赋闲,也并未与旁人言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连二郎君亦是一脸急色,小娘子又如何知呢?”
“我不知的。”谢菱笑了笑。
钏儿瞪大了眼。
谢菱又道:
“只是觉着有些奇怪。与他一番商量,便赌上一把。不承想,竟是如此遂心的彩头。”
钏儿亦随她笑起来,感慨道:
“定是姨娘在天之灵,护着小娘子呢!”
谢菱一愣,又垂下眸子来。
她只一声冷笑,道:
“便当是吧!她生前只管地给我寻麻烦,一朝故去,却也知护着我了!”
钏儿宽慰道:
“到底是血脉相连,如何不挂心呢?”
她看了看谢菱,又道:
“小娘子面上虽冷语相待,可我也瞧出来了。姨娘的逝世,小娘子总也放不下。有几回,我见你梦中啜泣,犹是不忍呢!”
谢菱叹了口气,拉上钏儿的手,只道:
“如今,与我相依为命的,也只你一人了。”
钏儿见她自苦,自知有些失言。
她转而笑了笑,遂道:
“小娘子这样说,将赵小郎君置于何地?他待你那般好,日后也就不苦了。”
谢菱还欲说些什么,话及嘴边,却迟迟不曾开口,只点了点头。
钏儿虽如此说,可谢菱心中明镜似的。
她与赵廷兰,不过是相互得利,相互依附。
若有朝一日,她不再为人所用,那赵廷兰又会如何呢?
况且,他房里还有个卞大娘子呢!
虽说是妾氏,不足为惧。可到底是先于正妻入府的,总与旁人不同。
谢菱轻声叹息。
眼看着婚期将近,这一桩桩一件件,皆需细细算计。
当真是好累啊!
谢菱大婚那日,气候颇是舒爽。暮春时节,清风徐来,吹面不寒。
从大清早起,谢府便打点着一应礼仪。
头一日,朱夫人已在亲族中挑了几位“全福人”,往鲁国公府铺床。
所谓全福人,便是儿女双全,父母康健,夫妻恩爱的妇人。在世人眼中,再没比这更有福气的了。
而谢府之中,众人衣着鲜艳,仆婢往来不觉;时常闻着人说笑道贺,极是热闹。
许是因着对谢菱有愧,于嫁妆之上,朱夫人又着意添上了许多。
谢菱正端坐镜前梳妆。
如此华美的衣饰,她还是头一回穿戴。凤冠霞帔,纵使官家女子,也只有在出嫁时才能穿得。
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黛眉朱唇,宝髻玲珑。
到底是人靠衣装,从来只说七姐姐一派的娇贵气。眼下瞧来,镜中的谢菱,又如何当不得娇贵二字?
“菱儿!”
谢菱正描眉,却闻着七娘的声音自窗外来。
她也不进屋,只托腮撑在窗口,笑吟吟地望着谢菱、
谢菱转头迎上去,笑道:
“七姐姐怎不进屋?”
七娘上下打量一番,感叹道:
“菱儿今日太美了!”
谢菱低头浅笑,因着羞涩,又转身回到妆台前。
七娘方绕至门边进屋去。
只见她一身朱红春衫,鎏金珊瑚璎珞挂在胸前。一双赤金步摇泠泠作响,瞧着比平日更是娇艳。
她笑道:
“这身衫子,可是为了给菱儿送嫁特意做的。”
谢菱看了那衫子几眼,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只道:
“七姐姐一身雅贵气度,我纵使身着嫁衣,亦是不及的。”
七娘掩面笑起来:
“菱儿说什么呢!今日你最好看了!”
谢菱低头笑了笑,又道:
“说来,其他姊妹呢?朱二表姐应也来了吧?”
七娘点头:
“皆来了,在厅上等着你呢!”
她近前几步,靠着谢菱坐下,又挽上谢菱的手臂,道:
“我只你一个亲妹妹,从此你便往别家去了。咱们一处说说话。”
七娘的神情,真挚而坦然,又带着离别的不舍。
谢菱一时心有所感,只轻轻靠上七娘的肩。
家中护得七娘心思单纯,不知世事;似乎唯有在七娘面前,谢菱才能稍稍放下些算计。
这个七姐姐,从来便是众星捧月的,总是受着与她头脑不相匹配的宠爱。
谢菱虽发狂似地羡慕,却也深深明白,全府上下,唯有七姐姐是真心将她当妹妹的。
“七姐姐,”她道,“我这就要去了。”
七娘轻抚她的发髻,垂下眸子,忽不知言语。
谢菱朝她靠得更近些,倒见出小妹妹的任性赖皮来。
“菱儿,”七娘轻叹,“你一走,府中姊妹,便剩我一人了。”
谢菱支起身子,拉着七娘的手:
“还有许姐姐陪着姐姐。”
许姐姐……
七娘一时晃神。
这几年,她与许道萍之间,有太多不可言说之处。纵然说好了不计较,可到底无法亲近如初的。
七娘看向谢菱,又道:
“听闻,赵廷兰虽无父母,可鲁国公府的叔伯婶子颇多。菱儿若是受了委屈,定要同家里说啊!”
谢菱点点头,又笑了笑,到底还是那个不知世事的七姐姐啊!
其实,何须担心呢?
谢府眼下如日中天,谢菱身为谢氏女,又有谁敢给她委屈受?
况且,赵廷兰的差事,还是谢府周旋得来!
她只道:
“七姐姐放心,妹妹心中有数的。”
七娘不住地思索,还欲再嘱咐些什么,却又一时想不出。
忽闻得院外喧闹起来。
丝竹阵阵,锣鼓喧天,并着此起彼伏的祝福声。热闹得同过年一般!
二人皆朝外望去。
七娘深吸一口气,一扫方才的难舍,只回身笑道:
“应是鲁国公府的迎亲队伍来了,正催妆呢!”
钏儿怕误了吉时,也赶忙着催促。
却听门外朱凤英高声笑道: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还不快些去!皆等着迎新娘子呢!”
一时,众姊妹亦过来,拥着谢菱便往外去。
迎亲的排场自然不小,吹打乐手占了一整条街,一眼看去,还望不到头呢!
四周百姓,颇爱热闹,皆伸长了脖子往前挤。
到底是公侯王府之家,于富贵体面上,自不弱于人。
七娘随朱夫人立在府门口,替谢菱送嫁。
十里红妆,笙箫俨然。
眼看着花轿渐行渐远,朱夫人只拉起七娘的手拍了拍。
七娘一愣,抬起头,不知所措地望着母亲。朱夫人面含浅笑,伸手拂了她的眼角。
原来,不觉间,七娘竟是落泪了。
朱夫人叹了口气。
谢菱并非她亲生亲养,二人之间亦多有心思算计。不承想,此番骤然抛离,倒生出些不舍来。
她摇摇头,这人心,果是世上最难明白之物。
转眼间,谢菱出嫁已有半月。恰当春归,谢府的荼蘼架,此时犹是繁盛。
七娘置了个竹簟,半躺在荼蘼架下,兀自邀着扇儿。
第二百三十五章 蝶恋花2
遥想当日,她与陈酿一同行过荼靡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替她解了挽上步摇的荼靡丝。
思及此处,七娘只低头浅笑,又拿扇儿掩面。
阿珠正捧了新腌的冰糖杨梅来,拿琥珀碟子乘着。
见七娘兀自发笑,她遂道:
“小娘子想什么好事来,竟这般高兴?也说来与我听一听?”
七娘仰面看向她,双手枕着头,人尽躺在了竹簟上。
阿珠忙放下杨梅,只道:
“小娘子且起来吧!这副样子,若被大夫人瞧见,还不知怎么训斥呢!”
七娘笑了笑,捻起一颗杨梅,道:
“那有什么?我在太学时,与众人席地而坐,习魏晋风流,却有谁训来?”
阿珠摇摇头,这个七娘子,歪理也太多了!
从前不过是寻常任性,如今跟着陈小先生念过书,学得些精致的淘气,越发劝不住她了!
看来,书读多了,也不光是明理的。还有这越读越顽劣的呢!
“你发什么愣?”七娘看着阿珠。
阿珠方回过神,忽想起一事,只道:
“对了,前日陈先生来,像是与老爷有事相商。他顺道瞧过小娘子,见你不在,也便去了。”
七娘一怔,酿哥哥来过?
她霎时弹坐而起:
“你怎不早说!”
阿珠有些抱歉:
“那日小娘子往渡口去了。回来时,我见你心绪低落,便想缓些时候。谁知一缓,也就缓忘了。”
“你呀!”
七娘往阿珠额头一戳,直回房去,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阿珠吐了吐舌头,只得紧忙跟上。
七娘撇撇嘴。想来,酿哥哥也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寻她,不过是人已来了,顺路探望。
只是,即便如此,她亦想见他一见的。
自秋社一别,她便未曾见过陈酿。纵使上元的花灯会,太学生成群出游,亦不曾见他的身影。
七娘记得,她与陈酿头一回见,便是上元节。因着一阙词,还闹了些不愉快。
第二年,王、谢二府铸台观灯。她生生目睹了陈酿赠许道萍花灯。
那一夜,七娘烂醉如泥,只觉晴天霹雳。
可今年……
今年就只她一人了。
酿哥哥在太学用功,三郎也走了,菱儿亦嫁了。
七娘一时有些难过,想要给陈酿写信,却又不知从何落笔。
她只望着庭前落花,徒然一声轻叹。
且说谢菱这里,自来鲁国公府,倒也过得舒心顺遂。
赵廷兰惯了的油嘴滑舌,二人新婚燕尔,他每每说话,都哄得谢菱是又欢喜,又是羞恼。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丫头们打帘伺候,往来不绝。
赵廷兰只紧拉着帐子,不放谢菱起身。
谢菱瞥他一眼,又轻轻捶了他的肩,只别过头去不言语。
赵廷兰笑了笑,转而又搂上她。二人肌肤相亲,紧紧贴着。谢菱忽挨着他肩头热汗,只羞得面颊绯红。
“菱娘,”他轻啄她的唇,喃喃道,“我只守着你,从今后,哪里也不去了。”
“你且说着,我且听着,也不会当真。”谢菱轻喘着嗔道。
她声音有些微哑,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赵廷兰心上,却又不会痛,只扎得人心痒难耐。
他挑着嘴角,把谢菱抱得更紧,忽又将头埋入她的颈窝。
赵廷兰束住谢菱双手,只朝外高声道:
“都出去!今日迟些起身,别忙着伺候了!”
丫头们闻声一愣,皆面面相觑。
小郎君没规矩,也不是头一回。她们只摇摇头,匆忙退出去。
谢菱轻轻扭动着挣扎,嗔道:
“别闹!今日约了两位婶母吃茶呢!”
赵廷兰笑了笑,唇贴上她的耳,低声道:
“我疼你还来不及呢!如何会闹?”
他的气息游走,谢菱只觉耳畔发痒,不自觉地缩了缩。
“别躲!”赵廷兰捧上她的脸,拿鼻尖轻轻地蹭。
谢菱噗嗤一声笑,真拿他没办法!只得由他!
而此时,在皎槐亭上等着谢菱的二位婶母,却越发不耐烦。
三婶母秦氏拿起茶盏,正待吃茶,又重重放下。
只听她道:
“哪有这般做新妇的?茶已换过一回,倒叫咱们等着她!”
二婶母吕氏笑了笑,劝道:
“才不是打发人来过么?兰郎君那里有事绊住了,迟些来也是一样的。你又同小辈置什么气?”
秦氏冷哼一声:
“也就是大嫂你性子好!兰郎君那浪荡模样,能有什么正经事?左不过是新婚燕尔,难舍难分,谁没年轻过呢!”
“越说越不像了!”吕氏轻声斥道,“纵然兰郎君不懂事,可她身为谢氏女儿,必是教养极好的。哪能这般轻佻?”
“谢氏女儿?”秦氏掩面笑了起来,“不过是个死了生母的庶女,有什么教养来?”
她四下看了看,倾身朝着吕氏,低声道:
“我听闻,她那生母是个极不识抬举之人,多为谢府人所厌弃。就连下人们提起,也没一句好话的!”
“你又知了!”吕氏嗔道,却掩不住面上的好奇。
秦氏又道:
“下人们爱嚼舌根,谁家的事不相互说嘴?大嫂你想,兰郎君虽是长房长孙,可那等品行,汴京谁人不知?”
她顿了顿,神情辗转,带着自以为是的精明,接着道:
“她若真是受谢府看重庇护的小娘子,又哪里轮得上兰郎君?怎不见,将他家七娘子嫁来?”
吕氏身为长媳,性情却温和懦弱。她还欲再告诫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反是秦氏,牙尖嘴利的,又最爱打听内宅之事。索性老爷们长年在外室居住,也只得由着她去!
又咬舌一阵,却见谢菱正往亭上来。
只见她一身水粉浮花衫子,金线掐牙,长发已挽作妇人髻。既带着氏族娘子的端丽,又带着新嫁娘的娇怯。
二位婶母见着,忽闭了嘴。
秦氏忙笑脸相迎,一面道:
“谢娘子可算来了!瞧着这通身的气派,我就说,咱们兰郎君可真是好福气!”
谢菱先端然行了万福,又笑道:
“本早出门了,可行至途中,偏又让丫头给唤了回去。”
吕氏方问:
“怎么,可是出了何事?”
谢菱故作气恼,只道:
“我也当有大事呢!谁知,竟是廷兰赶着外出,搭配的革带找不见,非要唤我回去!也怪我,昨日不曾与丫头交待。”
她看了看二位婶母,又道:
“我就说了,你找不见,换一条也就是了。二位婶母皆是长辈,哪有让她们等我的道理?”
赵家二位婶母面面相觑,皆道不妨事。
谢菱笑了笑,又唤钏儿拿出两盒点心来。
第二百三十六章 蝶恋花3
谢菱接过,只亲自将两盒点心递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接着道:
“这是我昨夜里做的,二位婶母尝一尝?也当我赔罪了。廷兰原也不知我约了婶母们,还说,改日再来亲自与婶母们赔罪呢!”
吕氏温和笑道:
“谢娘子有心了。我与你三婶母左右也无事,多坐一坐又有什么要紧?”
秦氏亦陪笑附和道:
“正是呢!你夜里做这些点心,今晨又早起,也太周全了。身子可受的住?”
秦氏这话,原也没别的意思。可谢菱听来,霎时面色泛红,只微微低下头去。
秦氏口快,方知失言,只有些尴尬。
吕氏摇摇头,岔开道:
“吃茶吧!谢娘子也尝尝,这是老鲁国公在世时,藏的陈茶。平日里,便是来了要紧客人,也舍不得的。”
她又忆起老鲁国公在世时。那时,鲁国公府还顶风光呢!
老爷们自不敢养外室,一家人总在一处,瞧着也是和和美美的景。
吕氏接着道:
“说来,这茶虽好,却也不是极稀罕的普洱。这般珍视,一来,是念着老鲁国公的仁慈;二来,也是家风传承。故而,新妇入门,皆要吃上一盏的。”
谢菱望着吕氏递过来的茶,不想竟有此渊源。
吃了这盏茶,便是名副其实的赵家妇了。
谢菱一时有些悔。
早知是这般端重的茶聚,她必不会由着赵廷兰,编胡话迟来的!
可这个规矩,赵廷兰又怎会不知呢?
谢菱蹙了蹙眉,他一向于礼法之事没分寸,不会是故意耍她吧?
正吃茶间,却见亭下行过一人。
谢菱随意抬眼看去,不是卞大娘子是谁!
她身着玉绿短衫,系一条暗八仙春裙,低垂着头,缓步行过,倒并未见着亭上之人。
谢菱收回目光,不大愿意搭理,只兀自吃茶。
秦氏朝谢菱看了几眼,遂向她笑道:
“这不是卞大娘子么?谢娘子可曾见过了?”
谢菱点头,并不言语。
秦氏审视一番,又道:
“这个卞大娘子,也太不懂规矩了!她房中主母在此,怎就视而不见地过了?”
谢菱笑了笑:
“许是真不曾瞧见吧!”
秦氏朝丫头使了个眼色,又转向谢菱:
“你也太好性了!她名不正言不顺的,你什么身份?容得她无礼来!这要传出去,旁人只当咱们鲁国公府不知礼数呢!”
谢菱看她一眼,只敷衍着点头。
秦氏这样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倒像极了从前的顾姨娘。
“喏!”秦氏朝亭下努了努嘴,“你也该立立规矩了!”
只见秦氏的丫头,领着卞大娘子立在亭下。
那丫头道:
“卞大娘子要来给谢娘子请安。”
谢菱看了秦氏一眼,又朝亭下望去,这才看清了卞大娘子。
她楚腰纤细,似盈盈一握,行礼之时,自有一番风流韵致。又见她凤眼辗转,温婉多情,确是难得的美人。
莫说赵廷兰,便是女子看了,亦忍不住怦然心动。
难怪,赵廷兰还未娶妻,便要先纳了这个妾。
只闻卞大娘子道:
“适才路过,并未见着夫人娘子,无礼之处,还请海涵。”
谢菱又打量一番,面带浅笑,招手道:
“你且上来,我看看你。”
卞大娘子怯生生的。因着平日里不大与人来往,恰见着谢菱,总多一分敬畏。
“你多大了?”谢菱问。
她年纪虽轻,却端起了一副主母架子。那二位婶母见着,只道奇怪。
卞大娘子又行一礼:
“才过了十九。”
“倒比我长上几岁。”谢菱笑道,“你可是姓卞?按着岁数,我该唤你一声卞姐姐的。”
卞大娘子一惊,满面惶恐,忙道:
“妾身不敢!”
谢菱却是一派温和大度,见她站了许久,又拉了坐下。
卞大娘子只一味推辞。
谢菱指向湖边一株花树,笑道:
“从前在那花树下,咱们原见过的。”
卞大娘子看向那处,忽想了起来。
那时,她才来鲁国公府不久。这位小娘子,由鲁国公夫人的丫头景纹陪着,是打过一回照面的。
她忍不住看向谢菱。原来,当日那小娘子便是眼前的新妇。
谢菱又道:
“我娘家亦有位年纪相仿的姐姐。我是瞧着卞姐姐面慈,这才想亲近。莫不是,卞姐姐嫌我年轻不懂事?”
卞大娘子直摇头:
“妾身万万不敢如此想的。”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卞大娘子只好一处坐下。
只听吕氏笑道:
“谢娘子年纪虽轻,行事却颇是得体。待妾氏这等大度,是兰郎君之福啊!到底是氏族大家出来的小娘子,总是更明礼些。”
谢菱低头一笑:
“二婶母谬赞了。”
她转而又向卞大娘子道:
“听卞姐姐的口音,似乎不是汴京人?”
卞大娘子欠身道:
“谢娘子细心,是扬州人。”
“听闻扬州山清水秀,风景极佳。”谢菱点点头,又问,“不知卞姐姐娘家在哪里发财?父母可还康健?”
卞大娘子闻言,一时语塞。
那样的出身,连父母是谁亦不知,叫她如何开口?
她默了半晌,只道:
“小门小户,不足挂齿。”
一旁的秦氏听了半日,掩面笑起来,道:
“哪里就是小门小户了?谢娘子适才说发财,还真是不错!发大财呢!”
谢菱不解,只望着秦氏。若真是发大财,能送来与赵廷兰这纨绔作妾?
秦氏看了卞大娘子一眼,憋着笑了笑。只见她眉目紧绷,一脸僵硬神色,双手紧拽着丝裙。
秦氏接着道:
“谢娘子自幼养在深闺,哪里知卞大娘子从前的风光呢!她可是汴京城里的红姑娘,坠花楼的花魁娘子!寻常人若想见上一面,还需一掷千金呢!到底,还是咱们家兰郎君有艳福!”
吕氏见她又犯了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只瞪她一眼,一面斥道:
“越说越过火了!孩子们跟前,也不见有个长辈样子!”
秦氏只讪讪闭口。
只见卞大娘子紧咬着唇,眼眶已然憋得通红。
谢菱亦满心惊讶,久久难平。
她还当卞大娘子是寻常平民人家的女儿,谁知,竟是娼妓!
赵廷兰也太没规矩了,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谢菱拿余光扫了卞大娘子一眼,渐渐抽回拉着她的手,再不愿与她多说一句。
卞大娘子见此情形,分明是秦氏有心挖苦。她曾委身烟花之地,这一辈子,也别想在鲁国公府抬起头了。
只见她缓缓起身,行了一礼:
“妾身告辞。”
第二百三十七章 蝶恋花4
谢菱不愿与卞大娘子言语,点了一下头,只由她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待她行远些,只见秦氏嗤笑道:
“到底是上不得台面。成日那副样子,跟谁欠她似的!一味地装可怜,也只能哄哄兰郎君那傻小子!”
吕氏看秦氏一眼,摇摇头,又向谢菱道:
“你如今既知她的身份,日后少来往些也就是了。”
谢菱心有戚戚,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从前在谢府,她虽不受重视,却也是知礼知仪地养大。
未娶妻先纳妾,为着赵廷兰这个人,她也忍了。
偏偏那样一个妾!
这于汴京贵女而言,无疑是奇耻大辱。
吕氏叹一口气,道:
“从前兰郎君浪荡,焉知不是这些人教的?”
谢菱心道:这些人能教坏赵廷兰?他那副玲珑心肠,不算计旁人也就是了,谁还能带坏他?
见谢菱心有所思,吕氏方安抚:
“不过,眼下他娶了谢娘子,在外又有正经差事。所谓近朱者赤,从前的荒唐,你也不必太过上心。”
谢菱看她一眼,深吸一口气,又挂上礼仪周全的微笑。
她道:
“二婶母说的是。不过当府里多养个下人,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秦氏却笑了笑,撇嘴道:
“要我说,谢娘子多留些心眼才是!这当做侍妾收进府的,可与外边那些露水姻缘不同!”
“是,”谢菱道,“三婶母的话,我也记住了。”
她敷衍着应答,心中却嗤笑。
眼前这二人,吕氏太过绵软懦弱。而秦氏,虽有几分心眼,却极爱挑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乱。
她兀自摇摇头。
有这等亲族,纵然从前鲁国公府权势滔天,焉有不败落之理?
这二人活了几十岁,还没谢菱明白呢!
赵廷兰是什么样的人,夫妻二人自是心照不宣。
而对于卞大娘子,谢菱心中亦自有决断。
四五月的天气,越发炎热起来。小娘子们手上皆摇起扇儿,汴京各府亦忙着裁制夏衣。
从前谢府裁衣之事,皆是仪鸾宗姬与陈姨娘打点着。如今何斓也学着料理,倒有模有样。
这日,一应衣料刚送来何斓这里,她便唤了七娘来挑。
七娘身着天水碧吴罗妆花褙子,系一条玉绿洒海棠纹留仙裙。
只见她一身清雅气度,蛮腰纤细,正款款行来,俨然是初初长成的模样。
何斓见着,忙迎她进来,只笑道:
“多日不见,我看七妹妹是越发见标志了!”
七娘挽着她,手执团扇掩面一笑:
“五嫂从前是顶温柔和顺的,如今也学着她们打趣人来!”
才说罢,何斓恰瞧见她手中的蕉叶团扇。
只见扇面薄如蝉翼,绘了几枝碧桃。又见湘妃竹骨打磨精致,分明不是凡品。
她方问:
“这把团扇,敢是前日淑贵太妃所赐?”
七娘看了看,遂微惊道:
“五嫂好仔细,我不过随手拿了,倒不曾在意。”
何斓顶爱七娘的性子,只笑道:
“姊妹们倒也都得了,只是不如你这把精巧。”
七娘得意笑笑:
“我是二姐姐的亲妹妹啊!自小她便待我极好。”
七娘此话确是不错,谢府上下,谁有不是将她捧在手心里呢!
二人说说笑笑,遂携手进屋。丫头们又是看座,又是上茶上点心,往来出入,忙得不亦乐乎。
何斓又唤了丫头们拿样布来。一时仆婢成排,时兴衣料皆拿托盘捧着。
七娘一一看过,有月影绡、月华锦、芙蓉罗、凌云纱……比之去年,更名贵许多。
她挑了几匹,何斓遂让人包起,送至七娘那处。
待打发了众人,何斓抿了抿唇,又挑眼看着七娘,似乎有话要说。
七娘亦瞧出来了,遂问:
“五嫂今日唤我来,可是有别的事?”
何斓叹了口气,也顾不得许多,方道:
“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瞧着你五哥有些不对劲。”
自五郎成亲,七娘与他便不再如少时一般,日日混在一处。
算来,倒也许多日不见五哥。
七娘问:
“五哥怎么了?”
何斓有些无奈:
“自八妹妹出嫁,他便整日整日地心神不宁。我瞧着,从前八妹妹在家时,他二人并未十分要好。如今这般,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七娘默了半晌,道:
“五嫂可问过五哥?”
何斓摇摇头:
“与他说话亦心不在焉,又能问出个什么来?”
七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其间道理,何斓不清楚,七娘却是十分明白。
谢菱嫁去的地方,还有个唤作卞红菱的女子。
他在为她忧心呢!
如此看来,五郎成婚虽经年有余,心中到底是放不下卞大娘子的!
当年,卞大娘子只言未留,便骤然入了鲁国公府,成了赵廷兰的侍妾。
那时五郎正气头上,并未多想。
如今思来,到底蹊跷了些。
她为着钱么?可五郎也并未在银钱上有所亏待!
是为着名分?谢府确是给不了。不过,她如今在鲁国公府,连个姨娘也没混上,不依旧是名不正言不顺么?
七娘抬头看了一眼何斓。
她不惯撒谎,只别过头去,道:
“五嫂,我许多日不见五哥了。我不知的。”
何斓一脸黯然:
“连你也不知,我真不知该问谁了!”
她有些灰心,又道:
“从前还能再问问王家三郎,偏他又不在!”
三郎!
七娘一愣,转而又微蹙着眉头。
何斓见此,忙捂着嘴,又怯怯道:
“七妹妹,我不是故意提的。你别难过了。”
七娘无谓地点头。
适才还欢欢喜喜地挑衣料,这会子,她只觉万事无趣。
三郎已然离了汴京城,五哥亦是这等镇日无心镇日闲的模样。
当年一同闯祸的混世魔王,如今是再聚不到一处了!
得一个无人闯祸的谢府,只怕朱夫人与老夫人要日日烧高香才是。
“五嫂,”七娘忽道,“你别担心。想来是他课业繁忙,待过些日子闲下来,也便无事了。”
“课业繁忙?”何斓将信将疑。
五郎那富贵闲人的性子,哪里会为课业繁忙?
七娘遂道:
“算来,二哥已为官多年。五哥既已成亲,父亲也不能总放任着他。所谓成家立业,如今,正当立业之时。”
何斓思索一阵,似乎也是这般道理。
二人正说着,只见五郎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从前他皆是吵嚷着,风风火火的。眼下这等安静,倒不像五郎了。
若非他惯了的脚步重,七娘与何斓倒不曾察觉。
第二百三十八章 蝶恋花5
只见他满面颓然,纵使身着锦绣春袍,亦见着一派落魄之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何斓朝七娘使了个眼色,耳语道:
“你瞧,日日这副样子,该如何是好啊!”
七娘拍了拍何斓的手,又将五郎审视一番。
她遂故意撒娇道:
“五哥!你怎的不理我?”
五郎一怔,转过头去,只“哦”了一声。
俄而,他似乎觉着不大好,又补上一句:
“七娘来了,且坐吧!”
七娘与何斓相视一眼,只深蹙着眉。
她奔上前去,拽着五郎的手臂,又眯着眼笑道:
“五哥,你陪我去园子里赏花,好不好?”
五郎愣了愣,只见七娘正悄悄朝他使眼色。
他遂点头,又向何斓道:
“斓儿可要同去?”
“不了,”何斓摇摇头,“我过会子还去大嫂那里。前几日,宫中赏下几匹茜纱帘子,还需去对一对。”
这般拒绝,一来,是着实有事;二来,对于五郎近日的冷落,何斓到底有些不满。
五郎哪里知道她心中所想?
他只点了下头,遂拉着七娘去了。
行至门边,七娘忽回头,朝何斓做个“五嫂放心”的口型,便随五郎去了。
何斓笑了笑,这个七娘子,都已及笄了,还是这般灵巧机敏的孩童模样。
她舒出一口气,但愿能问得些什么吧!
刚出院门时,是五郎拉着七娘。可不多几步,便是七娘拽着五郎疾走。
二人方在花园停驻。
花园中一片芳菲,时有暖风吹过,花儿片儿簌簌而落,婉丽非常。
只是此时的五郎,倒无心欣赏这景致。
“七娘,”五郎开口,“你拉我过来,所谓何事?”
七娘双手背在身后,仰面望着他,方道:
“五嫂说,你近日有些不大对劲。”
“哦。”五郎道。
“哦?”七娘满脸莫名,“这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课业繁重,我有些累。”五郎道。
七娘撇撇嘴:
“我亦是这般同五嫂说的!”
五郎无奈叹了口气:
“有些事,你又不是不知,做什么偏来问我?”
七娘有些讪讪,可想起何斓的模样,直叫人心生怜惜。
她道:
“五嫂很是担心你呢!”
思及何斓,五郎亦觉亏欠。
他方道:
“这些日子,我并非故意冷落她。我心里很乱,不知如何与她相对。”
“我不明白,”七娘看着他,“五嫂待五哥那样好,你为何还对卞大娘子念念不忘呢?”
五郎摇摇头,亦看向七娘:
“七娘,你问出这句话,还真有些可笑。”
七娘微撅起嘴,道:
“什么意思?”
五郎只笑了笑,道:
“斓儿待我再好,也及不上绍玉待你的一半。你为何还时时粘着陈二哥呢?”
七娘心绪微动,似乎,是这个理。
情不知所起,原非公平的。劝起人来容易,可这其间,哪有服人的道理可言?
七娘点头道:
“五哥所言不错。可你我不同,酿哥哥从未许诺过我什么,亦从未对不住我半分。”
她顿了顿,依旧望着五郎:
“可卞红菱与你,是有山盟海誓的!从前骤然抛离,五哥又何必为她,做出这副样子呢?”
五郎背转过身去,举目四顾,只觉心头颇是沉重。
这样好的景色,倒如他们初见那回。
熏风徐徐,花影重重,她立在桥上看花,是比花更娇艳的风景。
五郎忽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他只道:
“七娘,情之一字,你还是不懂的。”
七娘有些不服:
“我只知道,背盟的行径,是为不义;未与五哥说清楚,害你饱受相思之苦,是为不仁!”
五郎看她一眼,摇头道:
“真是越发像陈二哥了!”
骤然说起七娘的心事,纵然是在亲近的五哥面前,她亦有些羞。
她遂红着脸低下头去。
五郎接着道:
“所谓背盟……其实,世间哪有什么背盟呢?山盟海誓,自是出于本心。若心已不在,空守着盟誓又有何用?”
七娘一脸懵懂,只道:
“五哥,我不明白。”
五郎又道:
“世间盟誓,皆是说给自己听的。要么怕良人不再,要么怕辜负良人,才说出这样的话,自欺欺人。”
七娘倒吸一口气,这样的五哥,她没见过,只觉遥远非常!
“五哥,”七娘轻声唤,“你方才所言,我虽不大懂,可也听出来了。事已至此,你还是放不下,对不对?”
五郎自嘲地一笑:
“斓儿那样好,本来,我已不去想了。”
或许不是不想,是克制着不去想。
五郎接着道:
“谁知,八妹妹偏偏嫁去了鲁国公府!从前,赵廷兰房中只她一人,如今正室入主,她岂能又好日子过?”
七娘点头。
五郎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且看谢府的姨娘们便知了。
八面玲珑如陈姨娘,每天的日子,不还是过得提醒吊胆么?
便是如此,还要日日顾念这朱夫人的心思,生怕得罪。
何况,卞大娘子连位正经姨娘也算不上!
赵廷兰那拈花惹草的性子,不定日后妻妾成群呢!
到那时,卞大娘子岂不只得挨欺负的份?
七娘只得安抚,道:
“菱儿也不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卞大娘子若无错处,想来菱儿也不会有心为难。”
五郎心道:谢菱虽不会是非不分,可她却是心思深重,一等心细之人。
思及此处,五郎的担忧又深了一分。
七娘见他依旧面有忧色,遂道:
“若是有她的消息,知她日子顺遂,五哥也就放心了吧?”
五郎微怔,眼睛忽有了神。
他道:
“七娘,你能替五哥打听一番么?”
七娘蹙蹙眉,一时有些为难,只道:
“那……此事定不可教五嫂知晓。”
“这个自然!”五郎作揖道。
七娘叹了口气:
“我明日便邀菱儿出游,替你问一问。只是五哥……”
“嗯?”五郎看着她。
七娘沉吟半晌,接着道:
“不论是什么境况,五哥不许再如此消沉了。不独五嫂,我亦担心的啊!”
五郎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发髻,只道:
“好!七娘果是五哥的好妹妹。”
七娘亦笑了笑。
少时一处的三人,如今只剩她与五郎在汴京。想来,若是绍玉,他亦会怜五哥痴心吧!
次日一早,七娘便打发了丫头往鲁国公府去。
难得七娘邀约,谢菱自是欣然应下。
左右,今日没什么要紧事,姐妹二人遂一同往赵廷兰的海棠林踏春。
第二百三十九章 蝶恋花6
送走七娘的丫头,谢菱便于妆台前对镜拈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廷兰歪在榻上看着她,昨夜的睡意还未全消。
他打了个呵欠,道:
“真是春眠不觉晓,如今越发贪睡了。”
谢菱自镜中看他,笑道:
“怎么,今日开封府那里无事?”
“昨日熬得晚些,今日迟些去,倒也无妨。”他道。
赵廷兰遂翻身下榻,行至谢菱身旁。他一手拦着她的香肩,一面倾身,于妆台上替她挑花。
谢菱一把打下他的手,只转过头,满含深意地笑着看他。
她道:
“闻听七姐姐邀约,你不会是想同去吧?”
赵廷兰一愣,转而哈哈大笑。
他倾身搂着谢菱的腰,只笑道:
“你吃醋了?”
“呸!”谢菱瞥他一眼,“我吃什么醋?只怕西厢房的那位不依!”
这是说卞大娘子了。
赵廷兰笑了笑,随手拾起一枝月季绢花,替她簪上。
他耳语道:
“弱水三千,我只守着你。”
谢菱掩面一笑,羞红脸别过头去。
也是,七姐姐何等人物,岂能看上赵廷兰?当真是自己多思了。
至于卞大娘子,那就更不提了。
自与谢菱成婚,赵廷兰便没去过卞大娘子房中。老鲁国公夫人尤其高兴,家里人都道,眼看着是改好了。
谢菱遂道:
“姑且信你一回,若敢骗我,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赵廷兰只将她搂得更紧,亲昵道:
“你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为夫还受不得么?”
谢菱一怔,面色更是绯红。
她蓦地起身,又轻轻捶了赵廷兰一下,嗔道:
“光天化日的,这般不正经!”
说罢,谢菱便转身出门。
赵廷兰忽唤住她:
“对了,海棠林旁,我新开了个玉兰林。你今日去,正好替我看看,可有什么需改动之处?”
谢菱回身,笑道:
“知道了,赵大财主!”
赵廷兰亦笑了笑,遂亲自送她上马车。
做了国公府的长孙媳,谢菱的气派自然不同以往。
鲁国公府虽非权阀之家,到底也算得个皇亲国戚,总比从前的谢府庶女体面。
嫁做人妇这些时日,谢菱也养得些夫人架子。
她年纪虽幼,可行事作风,却比七娘老成许多。
方至海棠林,瞧上去与去年倒别无二致。海棠娇红一片,无不惹人又怜又爱。
又见游人甚众,门庭若市,尽置身花海之中,只管的嬉戏热闹。
七娘早便到了,正坐在亭上吃茶。还是去年那座亭子,还是一般的海棠酥。
她拈了一块来尝,只觉食之无味,终是比不上去年的。
“七姐姐!”谢菱上亭唤道。
七娘回身,只见谢菱已梳妇人发髻。云鬓堆鸦,一支点翠卧凤斜插髻上。
她身着雪青折枝牡丹纹吴罗褙子,下系一条葱白留仙裙,洒金围裳轻盈飘逸,比之从前,更得风韵二字。
七娘惊了惊,一时直有些认不出。
谢菱亦打量着七娘,头一回,以已婚妇人的眼光看她。
七娘倒没什么不同。
只见她挽了个宜春髻子,戴了她最喜爱的一对多宝玳瑁梳。一件嫣色月影绡长衫儿,恰掩着十二破彩云裙。
还是从前那个明丽非常,气度清贵的小娘子啊!
只听她道:
“菱儿瞧着,与往日不同了。”
谢菱低头笑了笑,迎上前去,只道:
“七姐姐说笑了,不过是去了别家,寄人篱下罢了!”
这是谢菱的谦辞了。她身为长房长孙媳,哪里就寄人篱下了呢?
真寄人篱下的,那是许道萍!
七娘遂笑道:
“菱儿惯爱妄自菲薄的。说来,那赵廷兰待你如何?可曾欺负你来?”
谢菱掩面轻笑,自有一番女儿家的娇羞。
“七姐姐,”谢菱道,“他虽浪荡,待我却是极好的。要说欺负,有姐姐撑腰,他不敢的!”
“我?”七娘一愣。
谢菱点点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上回在簇锦坊,可不是七姐姐厉色拦着他么?”
七娘这才忆起簇锦坊之事。
她指着谢菱,笑道:
“好哇菱儿,你如今也学会打趣人了!敢是被他带的不正经了?”
“七姐姐!”谢菱有些微恼模样。
七娘不再逗她,又问:
“鲁国公府的人,可是好相与的?”
谢菱一一算来,方道:
“婆婆慈祥,是极好的人,自不必说。”
七娘点点头,鲁国公夫人人品贵重,言语温和,她也是知的。
谢菱又道:
“还有二位婶母,见我年轻,多有教导提携,自是我的福气。”
吕氏与秦氏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谢菱心中清楚便是,也犯不上与七娘说这个。
七娘又一番点头。
她看了看谢菱,一时有些犹疑,待默了半晌,方道:
“听闻,赵廷兰还有位侍妾?”
赵廷兰未娶妻先纳妾,是汴京城人尽皆知的。七姐姐怎么骤然问起这个?
谢菱遂道:
“是有一位,她娘家姓卞。”
“你可见过了?”七娘问。
谢菱点头:
“见过一两回,却并不大来往。”
谢菱身为主母,自然有教导妾氏之责,怎会不大来往呢?
七娘不解:
“这是何缘故?”
卞大娘子曾经为妓之事,是为家丑,谢菱自不会与七娘言及半分。
她方道:
“那位卞大娘子,似乎性子冷淡,不大理人的。”
七娘低头,思索片时。
卞大娘子可不像性子冷淡之人!便是如今思及,七娘还记得她那双媚态流波的凤眼。
“赵廷兰待她如何?”七娘问。
才说罢,她忽觉不妥,又补了一句:
“她可曾给菱儿气受?”
谢菱摇头笑笑:
“不过一个侍妾,她能给我什么气受?姐姐多虑了。”
七娘点点头,又道:
“那菱儿,打算如何待她?”
问及此处,谢菱也觉出些不寻常来。七姐姐怎对一位陌生侍妾如此好奇?
她狐疑地看了七娘几眼,遂含笑道:
“她不爱与人往来,由着她也就是了。左右,她安安分分的,我又操什么心来?不过多一双碗筷,多一分例银罢了!”
确也是这个理。
话及此处,七娘才真正安了心。
既然卞大娘子生计无忧,五哥也总该放下心来。
姐妹二人遂闲话一阵,又往玉兰林游玩一番。
五哥所托之事已毕,七娘倒也恣意地欣赏起这一片春景春色。
可谢菱的心思,一向深重些。
她回到鲁国公府,想起七娘的样子,越发觉得不对。
思索良久,终是不得,谢菱遂唤了钏儿来。
只听她低声道:
“你去查一查西厢房的卞大娘子。记住,瞒着廷兰!”
钏儿会意,欠身行礼,便也去了,一刻也不敢耽搁。
第二百四十章 蝶恋花7
自钏儿去后,谢菱的心便不曾放下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为何七姐姐会骤然问起卞大娘子?
为何七姐姐对赵廷兰有股莫名的惧怕与厌弃?
这一切,是否有什么关联?
她一一想来,只觉颇是头痛。
谢菱正对着灯,兀自按揉太阳穴,只见一小丫头打帘子进来。
她福身回道:
“谢娘子,兰郎君传话来,叫娘子先歇下。他今夜有事,便不过来了。”
谢菱一愣,只问:
“可说了是何事?是去何处?”
那小丫头摇头,一问三不知。
谢菱有些讪讪,只得打发她去了。
自谢菱嫁至鲁国公府,赵廷兰还从未彻夜不归过。
他从前虽浪荡,自娶妻,倒也安分许多。莫不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谢菱蹙眉,又向身旁丫头道:
“你去瞧瞧卞大娘子,她若无事,请来过话。”
“是。”丫头道。
不多时,那丫头便回来了。
只见她趋步进屋,神情有些闪烁,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怎么了?”谢菱问,“卞大娘子人呢?”
那丫头吞吞吐吐,只道:
“兰……兰郎君在呢!我……我便……不曾进去……”
谢菱正分茶,手忽一抖,茶汤洒了一桌。
丫头们惶惶恐恐,不敢言语,只默声上前收拾了。
“呵!有事!”谢菱喃喃冷笑。
原来,这便是赵廷兰的要紧事啊!彻夜不归,只为了一个妓儿?!
她缓了缓神色,含笑朝丫头道:
“你别怕,我也不是那等捻酸嫉妒之人。他们做什么呢,你可瞧见了?”
那丫头看着谢菱,愣愣地点头,遂道:
“也没什么,只一面剪着灯花,一面过话。”
何当共剪西窗烛!
好你个赵廷兰,白日还情意绵绵地说什么,弱水三千,只守着谢菱。
这才几个时辰,便忘得一干二净!
谢菱强压着火,又问:
“还有呢?”
那丫头把头压得很低,回道:
“卞大娘子她……她还点茶与兰郎君吃。”
谢菱心头窝火,恨恨地望着手中茶盏,猛地放在案上。
茶汤又尽洒了出来。
丫头们见着,不敢言语,只面面相觑,直直低下头去。
晴窗细乳戏分茶,这等伉俪情深的行径,是与一个侍妾该做之事么?
也太不尊重了些!
何况,还是那样一个侍妾!
谢菱这里虽是乌云漫天,一片压抑委屈;可西厢那头,却只一番岁月静好。
赵廷兰支着头,侧卧于禅床之上。他衣襟松系,胸前半袒,惯了的放浪形骸。
卞大娘子则跪坐于另一头,兀自剪着灯花。
时有烛火摇曳,或明或暗,映上她的面颊,更见出一分温婉柔情来。
赵廷兰望着她,时而打量,像是端详一件精美的瓷器。
卞大娘子笑了笑,只道:
“赵郎这般看着我作甚?”
赵廷兰耸耸肩,感叹道:
“若非你心有所属,我倒真想收了你!”
卞大娘子摇摇头,笑道:
“这话说了不下百次,可见是不真心的恭维。”
“还是你通透。”赵廷兰点头,“这些话说多了,要么是怕自己辜负,要么是怕旁人辜负。故而,时时提醒。”
卞大娘子放下金剪,又道:
“这些道理,是从前,他与我彻夜过话,论出来的。”
“你还是放不下他。”赵廷兰道。
卞大娘子低下头,轻声道:
“我只守着自己的心,也就是了。”
她朝赵廷兰靠近些,又道:
“说来,最应谢的,还是赵郎。”
赵廷兰摆摆手。
他望向卞大娘子,只见她满面颓然,到底惹人怜惜。
他遂道:
“你当真甘心?竟未想过搏一搏?”
卞大娘子摇摇头:
“不甘心又能如何?当年,他二哥已发过话了。要么嫁人,要么,便端了坠花楼。我没得选的。”
她又一声叹息,道:
“况且,他如今已有妻室。听闻,是他自己求来的姻缘,宜室宜家,我倒也安心了。”
赵廷兰亦沉沉点了下头:
“你果真能放下,我也算功德圆满。”
卞大娘子笑了笑,只挑眼看向赵廷兰,遂打趣道:
“你今夜在此,不怕新妇怨怪?”
“我倒想去陪她!”赵廷兰笑道,“可这汴京第一纨绔之名,岂非后继无人?”
卞大娘子掩面一笑,还真是个无赖!
赵廷兰又道:
“红菱,我成全过你。如今,你也需成全我啊!”
“是,恩公!”卞大娘子嗔道。
赵廷兰咧嘴笑了起来,辩道:
“已说了多少回?不是恩情,是生意!你我相互成全,各取所需。我是个生意人,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亦不会占人便宜!”
“好!”卞大娘子递上一盏点好的茶,“生意人!”
赵廷兰倾身看去,忽哈哈大笑起来。
这茶汤之上,所点图案并非他物,而是一枚铜钱。
他亲亲爱爱的孔方兄!
天边月色渐昏,已打过三更了。
鲁国公府安静地不闻声响。时有巡夜的嬷嬷行路,惊起枝上寒鸦,乍做一番凄楚。
谢菱身披单衣,斜倚床头,眼看着灯火渐稀,天色渐亮,只轻叹一声。
她从未想过,斜倚熏笼坐到明的日子,竟来得这般快。
钏儿如往常一般行来,面带倦色。
她见着谢菱,蓦地一惊。这般光景,敢是一夜未眠么?
钏儿上前道:
“天已大亮了,娘子怎的还未歇下?”
谢菱紧了紧衣衫,只道:
“心中有事,睡不安稳。”
钏儿忙会意,遂道:
“娘子要我查的人,已有眉目了。”
谢菱忽回过神,四下看看,只打发了一众丫头。
她道:
“你且一一说来。”
钏儿点头,方道:
“西厢房那位,是打南边,自小被人牙子卖来的。至于籍贯何处,已不可考,多说是扬州人士。”
谢菱白她一眼:
“谁管她籍贯何处?你拣要紧的说!”
钏儿行一礼,道:
“小娘子莫急,且听我说。她恩客颇多,常与南方的秀才举子们往来。其间有个姓韩的,又将她引荐给了汴京的郎君们。”
谢菱狐疑地看向钏儿。说了半日,倒尽是些无用的!
钏儿接着道:
“可受引荐的小郎君中,有一人,娘子亦认得的。”
“是谁?”谢菱忽问。
钏儿顿了顿,方道:
“不是旁人,正是娘子的兄长,谢五郎谢润!”
提起五郎姓名,谢菱方才恍然大悟!
定是五郎怕谢菱欺负卞大娘子,故托了七娘暗中相问。
如此看来,七娘亦是知情之人。
谢菱低头笑了笑。从前五郎对自己百般看不起,如今,他的心尖宝倒落在自己手中。
到底是风水轮流转。
五哥啊五哥,你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