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促拍满路花6
陈酿刚上岸,一众太学生便忙拥了上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又是作揖行礼,又是嘘寒问暖,更要紧的,是讨礼物来的!
七娘看着他们笑起来,这几个人,还与在太学时一般呢!
她正欲上前,踮着脚张望片时,忽又泄气,只垂头站着。
众人围得水泄不通,哪还有她见缝插针之地?
七娘正撅着嘴,兀自闹脾气,忽闻得头顶传来声音。
“见我归来,小祁莨不高兴了?”
七娘闻声一惊,猛地抬头,只见陈酿已负手立在她面前。
他低头看着她,微微含笑,还是那个风姿清俊的酿哥哥。
一别许久,风光霁月,那等气度,竟丝毫未改。
七娘霎时与他四目相对,再顾不得羞,只直直望着他,却怎么也看不够。眼里直要憋出泪来。
后来七娘年长些,才明白,那时的心境,便是久别重逢。
时有飞花飘过,落在七娘肩头与衣摆。
陈酿替她轻轻拂拭,七娘忽地一颤,心下似漏了一拍,又见出女儿家的骄矜来。
她深吸几口气,缓了缓神思,又慌张地抿着嘴唇。
只听她打岔道:
“酿……不……陈兄!快来,咱们接风洗尘先!”
正说着,七娘拉起陈酿便往阿珠她们那头去。
陈酿方笑道:
“不急。”
七娘一愣,不解地望着他。
陈酿只解下锦灰斗篷,不提防间,已替七娘披上。
“渡口风大。”他笑道。
七娘仰面望着他,双手抓住斗篷,一时又别过头去。
一众太学生见着,直起一身鸡皮疙瘩。
郭郎君故作委屈状,双手环抱,只朝陈酿打趣道:
“陈兄,渡口风大,我也好冷的!”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片哄笑。
陈酿冷眼看着他,只道:
“冷便添衣。”
他打量郭郎君一番,又笑道:
“穿成这样还冷?活该你冻着!”
郭郎君吃瘪,讪讪道:
“真不公平啊!就待小祁莨好!”
“祁莨的身子自来弱些,”陈酿道,“哪像你?”
这话倒也不错。
众人又想起七娘在太学射箭,发发不中,又拿此事打趣,笑成一片。
七娘见他们揭她的短,哪里忍得?
她眼一瞪,脚一跺,举起沾水的柚叶,便朝太学生们打去。
“叫你们总打趣我!不留口德!”
众人忙抬起手臂,又挡又躲。
七娘只不服气地追着他们打,霎时又笑作一团。
有卸货的商户见着,自摇头笑道:
“又是那群太学生啊!哎哟!年轻便是好啊!”
船工亦附和:
“可不是,成日看着他们打打闹闹,觉着自己也年轻了许多!”
渡口众人亦发出笑声。
这样的趣事,在渡口时时能见着。船工成天上货下货的,也全靠这一分乐趣。
郭郎君躲得最是厉害,一面跑一面道:
“这不是给陈兄接风洗尘么?用在咱们身上,岂不可惜?”
七娘朝他轻哼一声,这才住手。
她回身看向陈酿,只见他正憋笑。
七娘方上前,朝他抖了抖柚叶,撅嘴低声道:
“酿哥哥也笑话我!”
陈酿倾身向前,亦低声道:
“自己做得,我便笑不得?”
七娘撇撇嘴,心下不快,只嘟哝道:
“果是嫌蓼蓼淘气了!”
陈酿转而一笑,又朝她额头轻敲一记,道:
“无妨。”
太学生门掸了掸身上的水,起哄道:
“你们又说什么悄悄话呢!”
陈酿摇摇头,上前抱拳道:
“多谢你们今日来。只是,我眼下还有些事。不如你们先回太学,夜里我请你们吃酒?”
郭郎君只笑道:
“你要早说请吃酒,我们也不赖在这里了!”
众人这才准备着散了,一时还不忘回头打趣:
“你和祁莨是好兄弟,咱们都是酒肉交。酒吃不够,回头还来闹的!”
陈酿只笑着摇头。
这群同窗,当真是什么玩笑也敢开!
见他们去了,七娘遂上前想陈酿嗔道:
“早该走了!每回尽拿我取笑!”
“你呀!”陈酿扶额,“再这般淘气下去,如何是好?”
七娘一脸不服:
“酿哥哥说无妨的。”
“好,无妨。”他笑道。
渡口垂柳青青,春风暖软,二人并肩而行,只缓缓踱步。
七娘面含浅笑,也不看他,但她知道他在,这就够了。
她忽停下脚步,轻轻闭上眼,又深吸一口气。
“好香。”她喃喃道。
陈酿转头看她,只见她微扬起面颊,眉梢眼角,尽是情态。
初初长成的她,再不是从前那个不知世事的七娘子。
陈酿低头感慨,算来,七娘已及笄了。
他举目四顾,此处并无落花痕迹,又哪来“好香”一说。
他只道:
“可是昨夜,有人扫除花径,蓼蓼闻着落花残香?”
七娘摇摇头,依旧不曾睁眼。
她道:
“酿哥哥,你闭上眼,细细嗅来。”
陈酿笑了笑,这是第一回,他听她的。
他随她闭眼,缓缓吸气,这才觉出此香的妙处来。
原是,柳叶之香。
夜里回到太学,陈酿免不得请众人吃一回酒。
太学生相聚,从来只为风雅。吃过酒,必有诗文,方才不负。
那夜,陈酿也不作长篇大论,只成了首清新绝句。
其诗有云:
半度青春半度风,
拂低碧色汴梁东。
飞红渡口曾谁住,
识得清清柳气中。
暮春时节,来的快,去的也快,转眼已是夏日。
丫头们多在院子里捕蝉。天气越发大了,蝉鸣直吵得人睡不安稳。
七娘托腮立在窗前,看她们捕蝉,也颇觉有趣。
这般时节,丫头们多换上轻薄衫子。
她们人生的好,衣裙又鲜亮,行动之间,盈盈婉转,只怕将蝉儿迷醉了去。
丫头们一面捕蝉,一面说笑,七娘喜欢看这样的景。
她转头朝琳琅道:
“你去拿个网子来,我亦有些想捕蝉玩呢!”
琳琅摇摇头:
“快别去了!前日捕蝉,险些绊着,可不是被陈先生撞个正着么?”
七娘忆起那日,只道不巧。
好不容易玩乐一阵,又被酿哥哥撞见狼狈样子。
她有些讪讪,转而又道:
“对了,前日朱二表姐大婚,那场面可太热闹了!我想着与她说句话,愣是没说上。”
琳琅笑了笑:
“成日的拌嘴,那会子又想着说话了!”
七娘只道:
“她如今做了郓王妃,大小事务,可有着忙呢!此时,只怕也顾不得我。”
琳琅知她闺中无聊,遂劝道:
“郓王府前日不是送来帖子么?说王妃设宴,到那时,岂不又能见了?”
七娘忽来了精神:
“是了!我倒忘了。前日遇着酿哥哥,他也去的。”
说罢,七娘又拉着琳琅挑起衣裙首饰来。
琳琅只浅头笑笑。
这个七娘子,真是让人摸不着,猜不到的性子!
第二百五十七章 凤箫吟1
汴京的夏日越发闷热起来,较之往年更是厉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汴京便是如此,从来夏日越热,冬日就越寒。时人都道,今年冬天,也不知要下多大的雪。
这自然是瞎操心了。
比之沉闷的天气,朱凤英的宴会却更为人津津乐道。
一朝册封郓王妃,这还是她头一回设宴。
汴京有些体面的夫人、贵女,自然尽在受邀之列。多少双眼睛皆看着,不得不费心操持,容不得半点马虎。
七娘本是极开心的。
自入夏以来,贵女们怕热,都不大出来走动,许久也不见这般热闹了。
谁知,朱凤英偏唤了她去帮忙!
七娘是最不耐烦安排这些的。从前自己也不爱设宴,不过跟着凑热闹罢了!实在躲不过的,也总有大嫂能帮忙操持安排。
这会子,要她去帮表姐的忙,可不是贻笑大方么?
七娘立在镜前梳妆,只推推搡搡地不愿走。
她今日着了件织金明珠绡褙子,下系十二破五彩流砂裙。别的倒罢了,新打的一对赤金宫灯耳坠子,煞是别致。
阿珠方笑着劝道:
“小娘子出落得这般标志,闷在闺阁中作甚?平日不是最爱出门走动么?”
七娘撇撇嘴,又自戴上一对金约腕,只道:
“明知我厌烦这些,偏让我去帮她!表姐不会又整我来吧?”
环月正递了缂丝团扇过来,道:
“如今,朱小娘子已是郓王妃,难不成还像幼时一般,有许多计较?”
七娘不以为意: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环月摇头笑道:
“瞧小娘子说的!郓王府不是来人说了么,王妃想让小娘子也跟着学学。左右年纪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这般混下去。”
“哼!”七娘白她一眼,“偏她成亲了,了不起!如今只管的数落我!”
琳琅正打了帘子近来,见七娘还磨着不走。
她忙上前劝道:
“王妃的车架,已在外等候多时。小娘子这里可打点妥当了?”
环月上前挽着琳琅,朝七娘努嘴,笑道:
“小娘子闹脾气呢!”
琳琅只无奈扶额,这会子又闹什么来?
许娘子是身子不适去不得,这个祖宗,却是为何?
阿珠看了看七娘,转而一笑,方朝琳琅、环月悄悄摆手。
她遂道:
“小娘子当真不去了?”
七娘作出不甘示弱的样子,仰头道:
“不去了!”
“噢!”阿珠点点头,“那我去回王妃一声,也就是了。”
“不过……”阿珠故意拖长了声音,又道,“若遇着陈先生,问起小娘子为何不去,我该如何回话呢?”
七娘一怔,她只顾着闹,倒忘了酿哥哥也去的!
“去就去!”七娘转身道。
一屋子丫头皆掩面笑起来。
七娘神情飘忽,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轻戳了下阿珠的头,只道:
“就你机灵!走了!”
一时,众人又忙打点着送她上车出门。
郓王妃的车架也很是宽敞。因着夏日炎炎,其间置了冰槽与排扇。丫头来回拉扇,凉风习习,只觉舒爽清凉。
王妃的仪仗很是华贵气派,街市围观之人自不在少数。
他们或是议论郓王妃的宴会,或是议论汴京氏族,东拉西扯,皆是市井言语。
七娘自是坐不住的,见琳琅正打瞌睡,她遂偷偷掀了车帘一角。
四下看来,汴京比之前日,又更热闹了。
隐见着城门大开,生意人往来互市,络绎不绝。
其间还有不少胡人。别看他们一个个浓眉魁梧、五大三粗的,可做起生意来,却是极精明。
七娘曾在夜市见过。一厘一毫,斤斤计较,她是顶看不上的。
又穿过一条街,便到了郓王府正门。
此处与郓王私宅不同。红柱琉瓦,雕花雀替,端端的一派皇家气度,断不是别处能比。
车架自西门而入,直往内宅行去。
一路上,夹道的石榴花、紫薇花,火红欲燃,热闹浓艳。
七娘笑了笑,这般种种,尽是朱二表姐喜爱的景致。
下得车来,只见朱凤英已侯在廊下。
她身着朱红泥金菱花褙子,八宝领扣锁在衣襟,头上一副赤金莲花冠,垂下镂花金珠流苏。
静立时,自有光璨贵态;行动间,更添十分婉丽。
见着七娘来,朱凤英遂迎上去。
她方抱怨道:
“等了你许久,怎的这会子才来?这么些时日不见,你是越发不将我这表姐放在心上了!”
七娘上下打量她一番,只道:
“呸!没来由的矫情!自有将你放在心上之人。楷兄在侧,你才想不起我呢!”
朱凤英掩面一笑,只靠过去耳语道:
“你还吃他的醋呢!”
七娘故作正色:
“怎的做了王妃,还是没个正经!”
朱凤英的丫头听了,亦附和笑道:
“谢七娘子这话说的巧,前日王妃入宫,皇后亦如此说呢!”
“去!”朱凤英回头斥道,“少拿姐姐来压我。”
七娘只瞥朱凤英一眼:
“若大表姐在,岂容你这般欺负我?”
朱凤英笑了笑,遂屏退左右,只拉着七娘往廊下竹簟上坐。
七娘自拿了一块点心吃,又狐疑地打量朱凤英一回。
她方直言道:
“今日宴会,你都如何安排的?作甚么要我帮忙?敢是又备着什么难题整我来?”
从前,她也是被朱凤英整怕了。
虽是幼时玩笑,可朱凤英的宴会,必要写诗作文的。
七娘每每败下阵来,总有些难为情。
朱凤英白她一眼:
“瞧你那小心眼的样!你那小先生,如今名声大呢!谁又敢在诗词文章上欺负你来?”
七娘转而一想,也是!
从前便罢了。自她得了王贵妃亲赏的字画,又入得太学,汴京才女之中,早有她一席之地。
她如今随手写几个字,汴京众人也能争相称赞!
朱凤英接着道:
“我今日不整你,要帮你扬名呢!真是不识好歹!”
七娘向后缩了缩,蹙眉道:
“你是何意?”
朱凤英吃了一口茶,又拿出两个锦囊。
七娘接过看来,两个锦囊皆装了花笺。、
一个尽是应景的诗题,石榴花、团扇、柳、星、蝉……
一个则是些唐时句子,或如太白洒脱,或似子美厚重。
七娘举着两个锦囊,只道:
“人家的锦囊里,皆是妙计。你这甚么乱七八糟的?”
朱凤英收回锦囊,兀自摇着团扇。
她笑道:
“你怎知,我这不是锦囊妙计呢?”
七娘默了半晌,又看她几眼,转而卖乖道:
“表姐,好表姐,七娘愚钝,你快与我说说吧!”
第二百五十八章 凤箫吟2
朱凤英看她这个模样,心下只道:倒是个会见风使舵的!
她拉着七娘,只道:
“这是今夜宴会的酒令!”
“酒令?”七娘又拿过锦囊来看,“要如何行?”
朱凤英方道:
“你只将这些诗题句子都记熟了,别临到头,又说不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七娘看看她,有看看锦囊。
忽而恍然大悟,她忙道:
“表姐要玩‘集唐’?”
朱凤英得意笑笑:
“还不笨嘛!”
自唐代以来,时人多有诗作。
所谓“集唐”,便是从唐人诗中取四句,凑作绝句。
而这四句,既要贴合诗题、格律得当,又不可出自同一首诗,亦不可为同一作者。
故而,“集唐”之人,不仅要博学多闻,更要巧化诗境,为我所用。
这才是真正为难之处。
七娘一时焦急起来,直挽着朱凤英的手臂便开始闹。
“我说你故意整我来!”她撅嘴道,“知我最烦背书,要我自己作诗也便罢了,偏是集唐!表姐也太坏了些!”
见七娘一脸不满,又急又慌,朱凤英只望着她不言语。
闹了半晌,七娘忽回过神。
既是整她,又何必与她说,与她看呢?
想来,表姐要她记得那些诗句,是有意放水?
七娘猛地闭了嘴,只赔笑道:
“表姐,我,才明白过来。”
朱凤英摇摇头:
“你呀!脑子里除了有你那小先生,还有什么?”
七娘讪讪不语。
朱凤英接着道:
“我听阿楷说了,今日他亦邀了你那小先生来。知你怕在他跟前出丑,这才想着帮你一把!谁知,竟平白受这等冤枉!”
七娘扯着嘴角笑了笑,有些怂。
她只挽着朱凤英道:
“好表姐,还是你念着我。”
朱凤英抽回手,故作生气:
“如今知我是好表姐了?”
七娘也不顾脸面,一把抱上朱凤英,笑道:
“七娘一向知道的。”
朱凤英给七娘那些诗句,皆是极好用的。虽不至一鸣惊人,在思及不到之时,救急一番,亦不至失了脸面。
天色渐渐暗下来,郓王府各处早掌了灯。
朱凤英的宴会设在水榭之上,旁有一大水车,卷起湖水,又自亭檐流下,如落雨一般。
恰在气闷的夏日,更觉舒爽宜人,清凉无边。
水榭四周皆挂了琉璃宫灯,飞禽走兽,各得其形。
湖面亦有水灯点点,或成莲花状,或成榴花之态,水影掩映,就着月色,叫人不知天上人间。
夫人娘子们纷纷而至,皆是青春好颜色。
她们或是朱凤英族中姊妹,或是从前闺中手帕交。皆是相仿的年纪,自说说笑笑。
那笑声极是动听,顺着水流,并着一片欢愉气氛,又不知要飘向何方。
小郎君们则在水榭的另一头。
五郎与何斓是一道来的。七娘遥遥看去,见得五哥待五嫂依旧相敬如宾,无微不至。
只是,总这般客客气气的,也太疏远了。
七娘还不及感慨,忽闻得湖上宴乐声起。
丝竹管弦,编钟玉罄,就着湖水传音,只道此曲只因天上有。
郓王携着王妃,自桥边而来。
朱凤英换了件更正式些的衣衫,因是私宴,倒不必着钗钿礼衣。
只见她广袖飘飞,贵丽明艳,霎时宛若谪仙。
都道郓王是汴京城中貌若潘安的人物,今日看来,郓王妃又如何比不得西子玉环之貌?
座中皆道,汴京第一才子与汴京第一才女,果真绝配。
郓王夫妇浅笑嫣然,只向座中宾客举杯祝酒。
夫妇二人年纪轻,也没什么架子。少了礼法拘束,众人自乐得随性。
七娘挨着朱凤英落座,悄声道:
“表姐的宴会,果真不同俗流。”
朱凤英得意笑笑,也不客气,只道:
“自然了!”
一旁的郓王正饮酒,见她这般不自谦,忽呛了两声。
朱凤英一连好几日,临帖子熬晚了。眼前的一切,还多是郓王安排的呢!
七娘偏头看一眼,掩面笑起来:
“楷兄,有异议?”
还不待郓王言语,朱凤英便转头看过去,直盯着他。
郓王放下酒盏,顺了顺气,只赔笑道:
“没有,没有。”
郓王哪敢不顺着她?朱凤英一向要强些,众人面前,怎能拂她的脸面?
朱凤英抿嘴笑了笑,算他识趣!
七娘凑上朱凤英耳边,轻声道:
“看来,楷兄待表姐,果然极真心。”
闻着这话,朱凤英耳根子直有些红。到底是新嫁娘,总归有些羞的。
她坐直了身子,平视前方,只道:
“我自是得了真心。也不知你的真心,何时能换得一份!”
七娘顺着她的目光隔帘望去,对面水榭上,陈酿早已落座。
他正举杯,与魏林他们几个吃酒,说说笑笑的,也不朝这边看。
七娘有些失落,遂顾左右而言他。
她只道:
“怎的还邀了魏林他们?表姐也不怕被认出!敢是忘了冯婴这号人物?”
朱凤英早知她有顾虑,遂道:
“那样远,又隔着帘子呢!谁能瞧见谁?”
七娘点点头。
朱凤英又笑道:
“看你无聊,不如,咱们将酒令行来?”
“也好。”七娘道,“只是,表姐只说集唐,却并未讲如何行令。”
朱凤英轻捶她一下:
“于诗文之事上,不论大小,我可从未做假的。今日为你,泄了‘集唐’二字,已是底线,你还待怎的?”
七娘拉着她摇了摇:
“好表姐,是我说错话。你放心,绝不丢你的脸。那些句子,我已烂熟了!”
朱凤英无奈笑笑。还从未见七娘背书这般快过!
她倒也见怪不怪。
为着对面那人,七娘太学也闯了,山贼也遇过了。如今,不过背诗快些,简直不值一提。
一时,四下又张罗着行酒令之事。
众人听闻集唐二字,已吓退一半。那么些诗句,信手拈来,绝非易事。
还当今日宴会少了繁文缛节,便能安心吃酒。
看来,这汴京第一才子与汴京第一才女的宴会,还真是毫不轻松啊!
郓王与朱凤英早料着如此。
二人皆是才华横溢,又不爱藏着掖着,故作谦逊。
这个酒令,他们自己乐得快活也就是了,又哪里理会旁人?
也不知座下谁在起哄。
只听道:
“尝闻郓王与王妃殿下,才学冠绝汴京,不如先作一首,旁人亦好效仿。”
这样的事,夫妇二人自不推辞。
七娘只无奈扶额,托腮望着他们。
表姐还说替她扬名,在酿哥哥跟前长脸呢!
原来,是这二人技痒难耐,想着炫才。
郓王遂抽出一张花笺,诗题为“流水落花”。
第二百五十九章 凤箫吟3
郓王与朱凤英看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见她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开口便是信手拈来:
“主人有酒欢今夕。”
这是出自唐代李颀的《琴歌》首句。此句吟来,恰应了今日宴会。
郓王看她一眼,自是心有灵犀。
只听他道:
“百尺楼高水接天。”
此是李义山的《霜月》一首,流水意境,已然见得。宴会又于水榭高台,也算应景。
朱凤英又接道:
“不分桃花红似锦。”
此句出自杜子美《送路六侍御入朝》。
郓王此句为结句,他遂道:
“新词宛转递相传。”
这是刘禹锡《踏歌词》首句。
郓王心道:既是行酒令,自然要有传递之意,此句不论格律、意境,正是合适。
他才说罢,已有人整理成笺,席间传阅。
有人初时未听清,又央着将四句一同念来。
有人遂道:
“主人有酒欢今夕,
百尺楼高水接天。
不分桃花红似锦,
新词宛转递相传。”
一时间,众人无不叹服。
郓王夫妇,不愧为汴京才学之冠。
短短片时,随口集唐已是不易。二人还兼顾着诗题、宴会应景、酒令应景,确是太难得了。
郓王与朱凤英相视一笑,举杯祝酒,又对饮而尽。
这般恩爱,直是羡煞旁人。
七娘看着他们,一时心有所感,倒见出些落寞来。
只是,这也怪不得朱凤英。
二表姐的性子,七娘本也知的。她虽爱出风头,却不失坦荡。
七娘轻轻叹了口气,自是无人察觉。
她缓缓抬起头,只看向水榭对面的陈酿。隔着水帘,只一个朦胧人影。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原是这般心境。
朱凤英吃罢酒,又嚷着要接着行令。
众人心道,如此行令,自己岂不醉死了去!满眼看去,皆是一番推辞。
朱凤英见此,嘴角扬起笑来。
她朝郓王使了个颜色,郓王解意,方道:
“本王曾于太学之中,亦与人如此行令。”
只见他起身,举杯道:
“陈先生,切莫推辞了。”
陈酿闻声,忙起身还礼,依旧还是一派俊逸风度。
众人皆朝那处看去。
自陈酿于宣德门前面圣,弹劾蔡太师,汴京谁人不知他的大名。
都道太学有个写得一手好文章,又正气凛然之人。
座中旁人,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有人起哄道:
“适才,郓王与王妃一同行令。眼下只陈先生一人,只怕不公。”
朱凤英看看七娘,拿团扇掩面一笑,方道:
“我有一表妹,姓谢,正是师从陈先生。不如,叫他们师徒二人一同行令,也不算为难。”
郓王妃的谢家表妹,谁人不知!
不正是与她一同入过太学的谢七娘子么?
当年,为着她有个举子先生之事,汴京城中还传得沸沸扬扬。
众人一时又朝七娘这头看来。
只是隔着水帘,天又黑,也看不大清。
七娘还陷在方才的落寞之中,本当拦着朱凤英,谁知她竟兀自脱口而出!
“表姐。”七娘蹙眉低声唤。
朱凤英转头看她,心下打鼓。
她四下看了看,低声道:
“七娘,这会子可别怂啊!不是已烂熟了么?”
“是烂熟了,”七娘有些为难,“可我……”
“不是说了,不与我丢脸么?”朱凤英略微不快。
七娘看看她,又看看座下众人,一时无法。
她呼出一口气,缓了缓心神,方行万福道:
“陈先生,请!”
陈酿面含浅笑,朝对面看去。
隔着水帘,宫灯掩映,七娘竟似置身水晶宫一般。
烟水朦胧间,只见她身姿窈窕,盈盈玉立,自是谢家有女初长成。
陈酿对着她行一揖,方道:
“谢七娘子,请!”
众人皆伸长了脖子,要看汴京城中最特别的师徒二人,是如何行令的。
朱凤英却笑起来:
“你们请来请去的,谁抽个花笺儿先?”
众人亦跟着笑起来。
七娘有些难为情,只低头道:
“师长为尊,自然,陈先生先请。”
她一低头间,却是多情婉转,千般姿态,只在这一抹朦胧身影中。
陈酿一时有些晃神,只愣然不语。
似乎过了半晌,见他不说话,朱凤英倒有些急了。
她朝那头唤道:
“喂!陈先生,谢表妹要先请先生。你倒是应一声啊!”
朱凤英说话有趣,众人一时皆闷声笑起来。
陈酿这才回神,遂行礼道:
“小娘子颇得天资,还是小娘子先请吧!”
从来,集唐之中,说一、三句是容易些的。
一来,不必顾着韵脚,只管意境便是。
二来,若格律稍有不妥,后句亦可行拗救之法,得成一诗。
这又是他在护着七娘了。
朱凤英远远望着陈酿,轻笑一声,自语笑道:
“这个书呆子!”
七娘瞪了朱凤英一眼,再不推辞,遂自抽了张花笺。
她舒了一口气,还好不是难题。
花笺上有云“新月”二字。
七娘上前一步,离水帘更近了些。
她随口吟来:
“分曹射覆蜡灯红。”
此为唐时李义山名句。
“射覆”,相传为古时酒令。这会子正行酒令,倒也应景。
七娘近来确有长进,陈酿点点头,接道:
“门掩寒云寂寞中。”
此为唐末僧人贯休的《悼张古道》。
前有新月为题,陈酿用“寂寞”二字,是要言嫦娥的意象了。
七娘又道:
“细雨湿衣看不见。”
此句是刘长卿的《别严士元》。
七娘只兀自叹了一口气。
此间隔着水帘,二人自是看不见。也不知她是言嫦娥,还是言自己。
陈酿望向她身前一挂水帘,似乎亦染着她的落寞。
那一瞬,他也不曾想,便脱口吟来:
“清光似照水晶宫。”
此为唐时女诗人薛涛《十离诗》中,《珠离掌》一首。
此句念罢,七娘心头猛然一荡。
这首集唐,似乎说着新月,又似说着他们。
重重水帘,烟影雾影,宫灯洒下清光。深沉夜色中,水波暗暗摇曳,灯火星星点点。
二人两两相望,只见身影朦朦,竟不知天上人间。
这便是所谓,入了诗境吧!
朱凤英听他二人诗句,着实一惊。
七娘所言,无一句是朱凤英给的。浑然天成之处,竟比她与郓王的更好。
她只喃喃念来:
“分曹射覆蜡灯红,
门掩寒云寂寞中。
细雨湿衣看不见,
清光似照水晶宫。”
不独朱凤英,座中之人无不惊叹。
这师徒二人,竟对得情景相溶,天衣无缝。
此诗既出,座中之人再无人敢集唐。朱凤英只得换个容易的,众人一处乐一乐,也就是了。
陈酿又看向七娘,水影朦胧中,她似已坐下,再不言语。
第二百六十章 凤箫吟4
酒过三巡,众人依旧推杯换盏,好不快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蔡太师之事后,汴京氏族人人自危。又恰逢新皇登基,里外事忙,是许久不曾这般开怀宴饮了。
放眼望去,只见众人笑面相对,一派热闹。
汴京,依旧是那个歌舞升平,无忧无虑的天堂。
宴席散后,还有人久久流连,不愿离去。
那些吃醉酒的,郓王与王妃也不嗔怪,只安置在别院厢房,留得一晚。
七娘自是要留几日的,姊妹二人长日不见,总有许多话说。
天已打过四更,方才的热闹无方,已换作鸦雀无声。
七娘倚靠在床头,久久不能入睡。
琳琅正要进来吹灯,见她仍坐着,有些担心。
“小娘子,可是郓王府的床睡不习惯?”琳琅看着她。
七娘摇摇头,也不说话。
她低眉垂目,兀自怀揣着心事。
思及今夜种种,七娘越发觉着心乱如麻。
分明不曾与酿哥哥私下说话,却又似说了许多。
分明,隔着水帘,连他的身影也看不清。却在集唐之时,忽添了几分心意相通之感。
可他,亦是如此么?
七娘又叹了口气,她不知道,也不敢问。
“琳琅,”七娘轻声唤,“表姐可睡了么?”
琳琅替她扇着风,回道:
“我才经过王妃窗前,见屋中还亮着灯。像是在做针指。”
“她今日这般劳累,怎的还有闲心做这个?”七娘不解。
况且,表姐与她一样,向来不爱女红的。
她撑起身子,又道:
“我去表姐那里坐一坐。”
琳琅这会子倒不劝了。
自朱凤英成亲,她们姊妹难得相见,自有知心话要说。
琳琅取下一件素丝外披,将七娘裹起来,又理了理她的长发。
不几时,她便提上一盏灯,引七娘去了。
行至院中,只见花草含露。天阶夜色凉如水,虽已入夏,却隐隐觉出几丝凉意。
七娘紧了紧披衣。抬眼看去,上夜的丫头默然立着,时有几声蝉鸣。
公侯王府之家,多是热闹的。
此时见处一番清静安宁,倒也难得。
朱凤英的窗上,灯火幽微,淡淡映出她的侧影。
郓王似乎还在外陪客,此间只她一人。看她轻捻针线,也不知在缝补什么。
七娘提起裙摆,轻挑珠帘,如从前闺中一般,随意进去。
“表姐。”她唤道。
“七娘来了。”朱凤英微笑道。
她也不抬头,也不让座。这般随性,自见出比旁人亲近。
“这时辰了,怎的还不睡?”朱凤英一面缝,一面问。
“我睡不着。”七娘在她榻檐坐下,“见你这里点着灯,来看看你。”
朱凤英笑了笑,兀自揉了揉肩,接着运针理线。
七娘凑上前去,细细瞧来,她所缝之物,像是寒衣。
“此是楷兄的?”七娘微惊,“如今才刚入夏,表姐缝它作甚?”
朱凤英拉七娘在跟前坐了,只笑道:
“不是阿楷,是北地将士的。”
七娘只不解地望着她。
北地连年征战,倒是时常闻着。上回汴京的流民,不正是自北地而来么?
可朱凤英郓王妃之尊,怎的替将士缝制起寒衣来?
朱凤英遂道:
“北地的将士常年征战在外,陛下心怀仁义,多有不忍。大姐姐身为皇后,自然与陛下同气连枝。”
她接着道:
“大姐姐以皇后之尊,亦亲自缝制,以表慰问嘉奖之心。我自然也要效仿了。”
七娘点点头。北地将士,确是可怜了些。
只是,朱凤英不惯做这些,七娘亦有些心疼。
她方劝道:
“这些事,叫丫头绣娘们做,也就是了。表姐何必亲自动手?”
朱凤英摇摇头:
“你还小,不明白的。我虽为深闺妇人,到底吃得皇粮。亲历亲为,方是一片诚心。”
七娘撇撇嘴:
“表姐总说我小,可七娘已及笄了。”
朱凤英笑笑,接着道:
“况且,咱们如今安享太平,不是全仰仗着他们浴血沙场么?我做这些事,也心安几分,又算得什么?”
七娘似懂非懂,却也不再劝了。
她靠在雕花椅上,望着灯火发愣,一时又有些心不在焉。
朱凤英抬头看她一眼,只笑道:
“怎么,有心事?”
七娘浅叹道:
“表姐明知故问。”
朱凤英将她审视一番,遂放下寒衣,只凑上前道:
“你说,从前在谢府、在太学,你每每锲而不舍,却又是为何来?”
七娘颓然地垂下眸子,思索半晌,又摇摇头。
朱凤英拍了拍她的手,道:
“我记得,在太学时,我还劝过你一回。谁知,你终究是不曾放下!”
七娘又叹一口气:
“表姐,可今夜,那首集唐……似乎,与从前见出不同来。”
朱凤英看着她,这般痴然模样,到底可怜。
她道:
“我知劝不住你,故而,才由着你的性子,做了那些荒唐事。包括今夜集唐,要你二人对诗!”
“不过……”朱凤英忽顿了顿,欲言又止。
七娘直直望着她,不明所以。
思虑再三,朱凤英一咬牙,只道:
“七娘,今夜许娘子带病,不曾到此。你可想过,若她今夜在场,与陈酿对出那首集唐的,还会是你么?”
七娘抓着衣袖,紧咬着唇,一动不动。
且不论才学,许姐姐对上的句子,应比自己更心有灵犀吧!
她深吸一口气,道:
“离草之事,我与表姐提过吧?”
朱凤英点点头:
“有句话,我虽知不当讲,却不得不问你一句。”
她深深看着七娘,又道:
“那株离草,他究竟是出于‘情’,还是出于‘义’?”
七娘双手环抱,忽觉出夏日的寒意来。
她声音颤抖着,道:
“会有不同么?”
朱凤英叹了口气:
“我不知的。”
她拉着七娘的手,又道:
“七娘,你总不能什么事都问旁人啊!这件事,这颗心,只有你自己能想明白!”
七娘打了个寒颤,心下忽生出一丝恐惧。
咚!咚!咚!
忽而传来叩窗之声。
七娘猛地一惊,吓掉了半个魂!
朱凤英抚了抚七娘的背,只朝窗外道:
“谁在窗下?更深露重的,惊扰本王妃,还活不活了!”
窗外之人笑起来,只道:
“凤娘,是我。”
来人原是郓王赵楷。
朱凤英扶额,牵起七娘直推门而出。
她没好气地骂道:
“好好的正门你不走,偏学登徒子翻窗户?我们姊妹说体己话呢!赵楷你……”
刚推开门,朱凤英忙闭了口。
所来之人,原不止郓王。外人跟前,郓王妃的脸是丢大了。
七娘跟在朱凤英身后,直直看去。
不是旁人,正是陈酿。
第二百六十一章 凤箫吟5
七娘惊得往后退了一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朱凤英回头看一眼,又捏了捏她的手。
郓王与陈酿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从前,七娘见着陈酿,早忙赶着迎上来。
怎的今日,反倒有些畏缩?
“蓼蓼?”陈酿唤道,只当她是寻常闹脾气。
七娘半躲在朱凤英身后,敷衍地嗯了一声。
朱凤英看看她,又看看陈酿,颇觉无奈。
她只朝郓王嚷道:
“大半夜的,你们来作甚?”
“王妃息怒。”郓王忙作揖赔笑,“见你不曾睡,我来看看。不知你们说悄悄话呢!”
朱凤英瞥他一眼,又指着陈酿:
“他呢?”
陈酿笑了笑,又推郓王一把,直直摇头。
他方道:
“惊扰王妃了。我与楷兄步月至此,他见月色正好,欲邀王妃同游。只是不知你是否已歇下,怕扰人清梦。”
朱凤英上下打量着郓王:
“你说陪的客,便是陈先生?”
郓王笑笑:
“来者是客嘛!”
朱凤英看了陈酿一眼,趋步至郓王身旁,只将他拉到一边。
她蹙眉道:
“赵楷,你脑子坏了?邀我步月,作甚么拉着陈酿?”
郓王憋笑:
“知莨弟在你这里。不拉着陈先生,莨弟只缠着你,我还不乐意呢!”
朱凤英掩面一笑:
“呸!什么歪歪扭扭的心思,偏不用在正途上!”
那二人兀自说些悄悄话,陈酿笑了笑,看着倚在门边的七娘。
他道:
“蓼蓼可是困了?”
七娘一愣,直摇摇头。
朱凤英看过去,自知七娘的心思。
二人才言及陈酿,她一时不知如何相对,倒也不奇怪。
她行上前去,挽着七娘,耳语道:
“不如趁此机会,你好生问上一问?”
七娘犹疑地望着朱凤英,只不言语。
朱凤英方拖着七娘出来,方道:
“干巴巴地步月,有甚么意思?”
“你待怎的?”郓王看着他。
朱凤英转而一笑,道:
“阿楷可记得,这院子里新挖了方莲塘。如今入夏,莲叶田田成阵。不如泛舟湖上,再置几盏清酒。既是赏月,亦是赏莲。”
郓王笑道:
“还是凤娘心思奇巧。”
陈酿与七娘自也欣然应下。
郓王屏退了船娘丫头,自撑一支长蒿。朱凤英靠在船头望着他。
他夜里衣着素简,未戴发冠,远远看去,倒真像寻常人家的采莲人。
满池莲叶生得极好,花却未开,只零星见得几点粉白的苞儿。
明月如玉,洒下清辉。时有夜风暖软,只道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七娘倚在船舱,举目望去,莲叶重重叠叠,翩然的一片绿波荡漾。
陈酿见她今日话少。
在席上如此,眼下,亦是安静娴雅的模样。
“蓼蓼,”他轻声唤,“可是有心事?”
七娘一怔,转头看着陈酿,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果然,自己不论做什么,想什么,似乎都瞒不过他。
“酿哥哥,”七娘忽道,“席上那首集唐,应是有更好的句子吧?”
她周身染着一股落寞,正如当时隔帘相望一般。
陈酿看着她,这似乎不像在讨学问,更像倾诉愁思。
他举杯浅酌,道:
“蓼蓼今夜,是叫我刮目相看的。”
七娘心下一紧,噗噗跳地不停,只不时偷瞧着他。
陈酿又道:
“眼看着,是要青出于蓝了。为师敬你一杯?”
他举起酒盏,只微笑看着七娘。
那笑直像今夜的风,吹面不寒,又带这莲叶的清气。
七娘也不推辞,不提防间,举起酒盏,竟一饮而尽。
“诶!”陈酿阻止不及,“你慢些。”
他夺过她的盏儿,一时又端起先生的架子来。
平日里,七娘是不大吃酒的。适才一杯冷酒下肚,她面色已然泛红,倒像是着了胭脂。
陈酿忽忆起头一回见她的情景。
那时她半醉姿态,他对了她的词。
只是,对于那阙《女冠子》,她似乎不大满意。
陈酿背靠船舱,枕着头,笑道:
“今日这首集唐,亦是我接你的,蓼蓼可还满意?”
听他这话,七娘亦想起从前之事来。
她低头含笑道:
“今日的,比从前好。”
从前二人互不相识,接得驴唇不对马嘴。
今日倒是情景皆具,心意相通了。可为何,依旧生出一分愁思来?
二人正兀自默然,却见朱凤英已然随性躺下。
她枕着头,拿足尖掀了掀郓王的衣摆。
似在太学一般,她道:
“楷兄,今日小舟之上,皆是同窗。不如楷兄吹奏一曲,以助雅兴?”
郓王笑了笑,一把抽出腰间洞箫。
陈酿与七娘见此,亦觉有趣,遂跟着起哄。
郓王方道:
“要我吹奏,倒也无妨。”
他看向朱凤英,又道:
“只是,冯婴前几日学了段南戏《琵琶记》。不唱来听听,确是可惜。”
七娘惊道:
“表姐还会南戏呢?何时学的,我竟不知?”
朱凤英环视他们,忙做噤声手势。
她只低声笑道:
“万不可叫旁人知晓了去!”
四人一时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七娘遂不再想那些烦恼。
今朝有酒今朝醉,如此良辰美景,又如何好辜负呢?
七娘遂笑道:
“酿哥哥会板鼓的!亦能一同助兴。”
她递上一支银筷,向陈酿道:
“酿哥哥只在酒盏上敲。表姐吟唱,楷兄奏乐,当真十分得趣呢!”
陈酿拿她没办法,只接过笑道:
“那便献丑了。不过,我们皆有事做,蓼蓼做什么?”
“我听啊!”七娘一脸理直气壮。
郓王握着洞箫,指向七娘与陈酿,笑道:
“莨弟与陈兄既是师徒,不如一同打板。陈兄,如何?”
陈酿亦道:
“甚好。”
他又分了支银筷予七娘。
她学着陈酿的样子,在酒盏上轻敲起来。
一声,两声,三声……
箫声随着板起板落,徐徐盈耳。就着湖面传声,翩翩而去。
朱凤英亦随性吟唱起来。
那夜月色俨然,莲叶清幽飘香。并着南戏缠绵,菱歌婉转,再没比这更好的时光了。
一曲既罢,只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小舟摇曳,尽随意飘荡,向莲塘深处去。
四人时而高歌吟唱,时而争渡说笑。
深眠的水鸟被他们惊起,只作暗影高飞。
四人恍然看来,猛然被吓着。待看清了,又肆无忌惮地相互取笑。
往后的日子,七娘总是忆起那夜的莲塘。
那时的他们,俱是最美好的年纪啊!
似乎只有那夜的笑声,才当得起“思无邪”三字。
第二百六十二章 阳台梦1
七娘在郓王府小住几日,没人管着,无拘无束,自然极是快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朝回到谢府,却觉出些无趣来。
父亲与二哥近来政务繁忙,已许多日不曾见了。
每日除了与婆婆、母亲请安,七娘多是闷在闺中。
自郓王府一别,陈酿也再未见过。虽偶有书信往来,多也是说些日常琐碎。
至于别的,七娘不敢提及。
时光日复一日,谢府的莲塘早已开遍。风送清香,雅致之处,自然不输郓王府的。
一大清早,阿珠才从莲塘逛了回来。
她捧着一篮莲蓬,高声唤道:
“小娘子,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予你!”
七娘才起,正于妆台前梳妆。
她一面抹铅粉一面道:
“近来颇是无趣,哪有甚好东西来?”
阿珠也不言语,只拿了个莲蓬举到她跟前。
七娘见了,直丢下铅粉。
她接过莲蓬,端详一阵,又兀自剥起来。
“这是哪来的?”七娘问。
环月打起窗子,回头笑道:
“小娘子怎忘了?船娘们天不亮便撑篙而行,正是为着新鲜莲蓬呢!”
七娘这才恍然一笑。
“是了是了!”她道,“每年夏日里,她们都送来的。今年似乎早了些?”
琳琅方道:
“今年天热,自然早些。”
阿珠接过话,道:
“小娘子成日说无趣,何不往莲塘游船去。咱们自己采些莲蓬,做莲子羹吃!”
还不待七娘答话,琳琅忙拦着阿珠。
她轻斥道:
“又教小娘子胡闹来!游船便罢了,自己采莲蓬,如何使得?你也不知那莲池其深几许,若出个好歹,怎么了得?”
七娘起身更衣,只撅嘴道:
“有船娘在呢!能出什么事?”
琳琅摇摇头:
“小娘子又忘了!七岁那年,可不是险些掉水里么?”
七娘那时吓得够呛,如今却不大在意。
她只摆摆手:
“陈年旧事,提它作甚!如今我已及笄了。”
阿珠亦助着七娘:
“正是呢!总是琳琅,这也怕,那也怕的。便闷在屋子里,哪也不去才好?”
琳琅取来七娘的软绡褙子,无奈道:
“真有那一日,我便念无量寿佛咯!”
屋中又是哄笑一团。
一番打点,七娘难得有兴致,直拉着她们往莲塘去。
船娘见着七娘来,自是不敢怠慢。
又唤人备游船,又是收拾船舱、安排茶水点心,莫不周全精致。
船娘于船头撑篙,平稳至极,不敢丝毫懈怠。
七娘看了一眼莲塘,又看了看眼前的一切。才提起的兴致,顷刻间又没了。
这般的周全精致,到底落了刻意。
自己眼下的行径,终究,是东施效颦,再比不得那夜的莲池了!
她剥了一颗莲子,放进嘴里。
细细嚼来,却是这等清香,比船上一应点心更动人些。
七娘没心绪地举目四顾,忽见湖心亭上坐了个人。
她面含浅笑,身着绾色短衫,系一条六破间色裙,只倚在亭上,轻摇团扇。
远远望去,倒是极美的风景。
游船行得更近些,又见何斓也在,只是方才被柱子遮住。
二位娘子说说笑笑,又不至太过亲近,显然是待客之道。
七娘一时好奇,遂吩咐船娘:
“你朝湖心亭去。”
阿珠亦是好奇:
“那是哪家小娘子啊?似乎从前不曾见过。”
七娘笑道:
“故而去看一看啊!”
何斓正与那陌生小娘子说话,只听七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五嫂!”
因在外人面前,七娘倒端起一副贵女姿态,礼仪气度,自是不凡。
何斓回头笑了笑,拉着七娘过来。
她又转头朝那小娘子道:
“可是不敢背后说人,你看,这不正来了么?”
那小娘子见着七娘,只颔首微笑,行一万福。
她柔声道:
“原是谢七娘子,久仰了。今日一见,果是与众不同。”
七娘自回一礼,方问:
“还未请教小娘子家源。”
何斓怕那小娘子害羞,遂接过笑道:
“这是开封府尹邓大人的妹子,前日才从襄阳接来。不是今日来访,我也不知汴京城中多了这样标志的人物。”
这个邓大人,七娘倒也有所耳闻。
那回顾显上门讹钱,意外而死,冤到了五哥与三郎头上,还是他来问的话呢!
倒也是客客气气的,不曾有甚为难。
那时,他还是开封府少尹,自孙姐夫落马,他顺理成章地补上,却也不足为奇。
这样的人,十年寒窗不易。一朝得志,自然是将家中人皆往汴京接了。
七娘上下打量邓小娘子一番。
只见她生得一张鹅蛋脸,双眼圆润似珠,长眉入鬓。
虽算不得绝佳的美人,如何斓所言,称“标致”二字,自是绰绰有余的。
邓小娘子一直面带着笑,只道:
“谢五嫂过誉了。初时见着谢五嫂,已是自愧弗如。如今见着七娘子,一身雅贵气度,更是不敢比的。又如何敢当‘标致’二字?”
何斓最爱听好话的。
她只笑道:
“邓小娘子的嘴也太甜了。这般伶俐人物,偏今日才认得。”
七娘听惯了恭维话,却不以为意。
她微笑道:
“还未请教邓小娘子芳名?”
邓小娘子行过一礼,又道:
“小字容君。”
七娘点点头。容君,赞女子容颜姣好之意,确是个好名字。
三人在湖心亭说笑一阵,又带着邓容君游湖,又留了她用饭。
待送走她,已是午后。
何斓坐在案头,吃了盏茶,向七娘道:
“七妹妹,你看这邓小娘子如何?”
七娘思索半晌,倒说不上喜不喜欢。因着初识,只当是个寻常贵女,也留不下什么印象。
她方道:
“五嫂为何如此问?”
何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你当她来作甚的?”
“作甚的?”七娘一脸愣然。
何斓方道:
“母亲近来,为二哥的亲事着急呢!我与你五哥已成亲许多时日,二哥身为长子,总不好一直拖下去。”
七娘点头,原是如此。
何斓又道:
“近来,许多官员,只忙赶着让自家女眷进京。二哥何等人才,到底马虎不得。”
七娘心道:二哥那铁面金刚的样子,也不知要配个怎样的二嫂?
最好能治住他,省得成日里凶巴巴的!
不过,这个邓容君,看着却像是个没注意的。
一想起二哥,七娘只觉毛骨悚然。
她甩了甩头,又向何斓道:
“说来,近日亦少见五哥。也不知他成日里忙什么,他不在,倒没人带我出府玩了!”
提及五郎,何斓面色有些不好,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第二百六十三章 阳台梦2
何斓只讪讪笑笑,道:
“这些日子,我亦少见他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有几回,天刚亮便出去,掌灯了也不见回来。”
她叹了口气,又道:
“母亲那处问起,我也不敢说。只道他课业繁忙,敷衍了过去。”
七娘看着何斓,只见她双眉微锁,自有一番无可奈何。
七娘心中如何不明白?
卞大娘子的死,并着镯中书信,五郎本不堪承受。
时时躲到外边,图个清静,似乎是五哥惯用的伎俩。
可如今怎比从前呢?
从前他孑然一身,随意而为,也不算什么!
可眼下,还有个五嫂呢!他这等行事,又置五嫂于何地呢?
七娘有些不敢看何斓,一些话卡在喉头,欲言又止,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默了半晌,方道:
“五嫂,或许,五哥心中有事。不如,你与他静静聊一聊。”
何斓摇摇头,忽无奈轻笑了一声:
“人也见不着,又聊什么来?”
七娘一时语塞。
她请咬着唇,见何斓神色,也不知如何相劝。
何斓又道:
“记得那年上元,他撞了我一下,留下盏花灯。一来二去,才有了这段姻缘。”
七娘亦回想起来。
那年王、谢二府筑台观灯,只道享不尽的繁华,用不完的富贵。
谁知如今,不过经年有余,一切都不同了。
王府搬离了汴京。
三郎……哎……三郎……
何斓接着道:
“那年我回门之日,听着族中姊妹们议论。说我高攀谢氏,很是配不上。那时我只当是她们妒忌,眼下想来,却也有些道理。”
七娘拉着何斓的手,劝道:
“五嫂何须妄自菲薄?既入谢家门,便为谢家妇。旁人如何言语,那是旁人之事。我只认你这个五嫂。”
近来,因着五郎的态度,何斓心绪不畅。
忽闻着七娘如此说,她心下颇生感念。
何斓眼中含着泪,只道:
“七妹妹,也就是你,待我这般。我性子软弱,从前闺中之时,受人欺负,也总是你护着。如今既为至亲,你又多有宽慰言语。多谢你。”
七娘最听不得人说感谢话的。
况且,卞大娘子之事,她还一直瞒着五嫂呢!又如何当得“多谢”二字?
七娘一时有些慌乱,生怕露出马脚来。
她急忙着起身,道:
“一家子姊妹,自是应该的,五嫂不必放在心上。对了,前日酿哥哥要我作诗,我还没写呢,便告辞了!”
才说罢,还不待何斓应答,七娘便拉上丫头,灰溜溜地跑了。
何斓留她不及,只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
这个七妹妹,提及功课,总这般急慌慌的,当真有趣得很。
五郎的近况,自有何斓在朱夫人跟前敷衍着,倒也闹不出什么事。
况且,朱夫人如今张罗着二郎的亲事,哪有闲情顾及其他?
一来,二郎位高权重,加之谢府出身。要寻位门当户对的,着实不易。
二来,仪鸾宗姬那头,也不得不尽心安抚着。
如今皇位易主,仪鸾宗姬的地位虽不比从前,可她知晓谢府太多秘密,自不是好轻易开罪的。
只是,为子嗣计,二郎的婚事确是势在必行。
朱夫人为此,头痛了许多时候。加之天气闷热,越发觉着心烦。
所幸昨夜下过一场雨,才得以稍遣闷怀。
陈姨娘是每日皆来请安的,多少年了,从不曾断过。
见着她来,朱夫人遂唤了她坐。
陈姨娘恭敬还礼坐下,只笑道:
“大夫人的气色,瞧着比昨日好些。”
朱夫人摇摇头,半打趣道:
“气色好了,可事情依旧烦着呢!”
陈姨娘掩面笑了笑:
“近来,我见家中多有年轻小娘子走动。怎么,大夫人便没一个能看上眼的?”
朱夫人将那些小娘子一一思来,又道:
“你与五郎媳妇也帮着我掌了几眼,可有觉着不错的?”
陈姨娘忙一番推辞:
“妾身不过替大夫人周全招待,哪有什么主意?在我看来,那些小娘子品貌一流,淑慎贤惠,是个顶个的好呢!”
朱夫人嗔道:
“你这人,我要你说,你直说来便是,推推搡搡地作甚?”
陈姨娘见朱夫人是真要听,遂笑道:
“不是我推搡,二郎何等人才?来的尽是汴京城中最拔尖的小娘子,可不得挑花眼么?”
陈姨娘缓了缓,又道:
“有位邓小娘子,端丽标致,大夫人可记得?”
朱夫人思索半晌,点了点头:
“是邓府尹的妹子吧?听闻,前日才从襄阳接来。”
邓府尹本是谢氏一手提拔,若真有堪配的人才,亲上加亲,自然极好。
只是……
朱夫人思及仪鸾宗姬,一时又有些犹疑。
她遂接着道:
“金玲来与我回过话,邓小娘子来时,似乎还遇着了七娘。”
陈姨娘点头:
“像是说了许久的话,总是和和气气的。”
她审视着朱夫人的神情,自明白她的担忧。
二郎的媳妇,若家世太高,仪鸾宗姬必是不依。一旦二人之事被知晓,恐也不好收拾。
可若家世平平,到底是配不上二郎的。
朱夫人遂道:
“前些日子,我与他大嫂谈过一回。为着子嗣考虑,她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
只是,若真将仪鸾宗姬惹急了,还不定闹出什么呢!
朱夫人是当局者迷,可陈姨娘却旁观者清。
她顿了顿,方道:
“大夫人,我多一句嘴。一来,咱们府上离不得宗姬;二来,此事归根结底,要看二郎君的心思。”
此话既出,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们在此处谈论得热火朝天,一旦二郎不依,岂不皆是白费力气么?
朱夫人叹了口气:
“二郎那孩子,我是知道的。自小便是说一不二,认死理的心!”
陈姨娘思及二郎平日行事,狠辣果决,也可知一二了。
朱夫人直摇起头来,接着道:
“我与他父亲说话,他也听得几分。就怕他面上应允,回头真娶进了门,又不待人家好。同是在朝为官的,人家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这样想来,此事确是马虎不得。
弄不好,得罪了朝中之人,也总不值当。
陈姨娘偷偷看了朱夫人几眼,心中早有盘算,只不好硬生生地说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方正色唤道:
“大夫人,你若信得过我,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
朱夫人一惊。左不过,便是前日来往那几位小娘子了。
莫不是,汴京城中,还有她朱夫人不知晓的人物?
陈姨娘接着道:
“夫人莫急。此人并非旁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朱夫人狐疑地望着她,似乎已猜着几分。
第二百六十四章 阳台梦3
陈姨娘缓了缓气息,心下是有些畏惧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也不知朱夫人骤然闻着,是个什么反应!
她喘了几口气,遂道:
“大夫人,其实,二郎的婚事,又何必去外边寻?咱们家的许娘子,才学颇高,端慧娴静,我看就很好。不如……”
“放肆!”朱夫人猛地拍案斥道。
陈姨娘霎时闭了嘴,吓得直低下头,再不敢言语。
许道萍……
朱夫人心头喃喃念道。
她一个父母双亡,又无亲戚倚靠的孤女,如何配得上二郎?
陈姨娘偷着瞧了朱夫人几眼,见她怒气未消,又忙低下头去。
朱夫人瞪着陈姨娘,默了半晌,才将凌厉目光收回。
思来,陈姨娘也并非那等莽撞之人。
今日突来这番言语,莫不是,还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
朱夫人缓了缓神情,方道:
“好了!别作出这个模样,像我欺负你似的!回头大老爷见着,可不该心疼了么?”
陈姨娘依旧战战兢兢,只颤抖道:
“妾身不敢。”
“哼!”朱夫人冷哼一声,“再不敢,你不也说出了口么?”
陈姨娘只垂头不语,手中丝帕已然拧作一团。
朱夫人瞥她一眼,又道:
“你且把道理摆出来论一论,我再做定夺。”
陈姨娘轻喘着气,依旧不敢抬头,态度显得越发恭敬了。
她遂道:
“大夫人息怒,容妾身禀来。二郎君如今位高权重,若娶个门第低的,咱们府上脸面挂不住。若娶个高门大户的,又恐委屈人家小娘子。况且宗姬那里,还有一说呢!”
陈姨娘又抬眼看了看朱夫人。
见她神色稍缓,陈姨娘遂接着道:
“咱们府上,如今如日中天。不论娶了哪家小娘子,皆是人家攀附咱们的多。听闻,二郎君在朝上,一向铁面无私,刚正不阿。他缺的,并非相配的权贵,而是个仁善的美名啊!”
朱夫人的神情更好些了,似乎已在认真听陈姨娘讲话。
陈姨娘舒了一口气,接着道:
“徽州许氏,从来以仁善著称。想来,从前大老爷与之结交,未必没有这个考虑。如今,许氏虽败落,可声明犹在。咱们收留许氏孤女,侠义之心,太上皇也是称赞过的。何不亲上加亲,传为永世佳话呢?”
她一下子说了这许多,朱夫人只默然听着,却不急着打断。
细细想来,似乎也是个道理。
谢府如今钱权不缺,仕途之上顺风顺水。可不就该顾及着载入史册的美名么?
许道萍虽无家世,可名声却大。
未来汴京之时,她便已是与朱凤英齐名的才女。
若非如此,从前太上皇在位之时,朱夫人又如何会想着将她送进宫去?
如今新皇登基,皇后为朱夫人的娘家大侄女,许道萍自不必再入宫。
朱夫人兀自思索,默了半晌,方道:
“罢了!你且去吧!此事容我再想想。”
陈姨娘端然起身,又恭敬行过一礼。
她见朱夫人已与怒色,方才放心离去。
出得院门,陈姨娘拍拍心口,长长舒出一口气,似才从鬼门关有过一遭。
丫头玉络忙扶上她,道:
“姨娘慢着些,适才我魂也吓没了!说来,不过是二郎君的亲事,姨娘又作甚么操这份心?”
陈姨娘摇了摇头。
朱夫人自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而她却是旁观者清。
她缓了缓气息,遂道:
“一来,那番道理,总是不错的。二来么……”
陈姨娘顿了顿,又接着道:
“她为着自家长子煞费苦心,两相为难。焉知,这般私心,人人有之,又岂止她一个?”
玉络蓦地一惊,此时方才醒过神来。
她四下看了看,低声问:
“姨娘,可是为着陈先生?”
陈姨娘一怔,忙回身作禁声手势。
她道:
“心下明白便是。切莫再提了。”
玉络忙闭上嘴,点了点头,再不言语。
陈姨娘心中何尝不明白?
陈酿虽再未与许道萍来往,可情之一字,最是说不清的。
如今一拖,许道萍不必入宫,谁知日后会如何呢?
倒不如防患于未然!
眼下,陈酿已入得太学上舍。加之谢诜提点,不愁没有飞黄腾达的一日。
他与二郎不同。二郎不论娶谁,都还是那个位高权重的谢汾大人。
而陈酿,本无氏族依托。她的妻室,是要在此之上有所帮衬的。
七娘,便是再好不过了!
如若高攀不得,也断不能娶个无所倚靠的孤女。
陈姨娘叹了口气,茫然望着前方,只觉心力交瘁。
这么些年,她委身谢府,日日提防,日日小心翼翼。到了这把年纪,却依旧要操心这许多的事!
都道朱夫人操劳辛苦,治家不易。可她们做姨娘的,又哪里容易了呢?
陈姨娘朝前行去,忽见着一丫头趋步行过。藤蔓掩映,霎时便不见了人影。
她望了几眼,只朝玉络道:
“看着像是许娘子的丫头,湘儿?”
玉络成日跟着陈姨娘,对谢府上下人事最是清楚。
她方道:
“瞧着像呢!这般急匆匆的,想是许娘子又犯病了!”
陈姨娘轻叹一声:
“这孩子原是命苦,本当待她好些。只是,为着酿儿的前程,倒不得不将她推出去。”
玉络见她神情凄然,遂劝道:
“这命里如何,全是自己的造化。姨娘又何须自责呢?”
“我到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的。”陈姨娘摇摇头。
玉络扶着陈姨娘,边走边道:
“说句凉薄些的话,要论人才,许娘子放在何处比,那也是一等一的。奈何投错了胎,又怨谁去?”
她缓了缓,接着道:
“就看咱们府里的七娘子,自小便是众星捧月。若非投生在谢府,又哪来这般好命?”
陈姨娘点点头:
“你平日里话少,不想,竟也是个极明白的人。”
玉络笑了笑:
“成日里跟着姨娘,学得些人情往来,眉眼高低,自然比旁人看得明白!”
“你呀!且嘴甜吧!”陈姨娘嗔道。
罢了,二人遂也回房,只等着朱夫人那处的消息。
且说适才湘儿急匆匆地行走,原是为许道萍取药的。
近来入夏,天气比往年闷热。许道萍自是经不得,染了伤风,已在床上歪了两日。
湘儿掀帘进去,便闻着一股药气。
她自是惯了的,只道:
“小娘子醒了?药取来了,过会子我伺候你服药吧?”
许道萍闷咳了两声,点点头,又蹙眉道:
“成日往七妹妹那里取药,我倒有些过意不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阳台梦4
湘儿闻着这话,只将药匣子往案头一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撇撇嘴,道:
“人参丸,哼!还不是她欠小娘子的?”
许道萍无奈,斥道:
“闭嘴!你这丫头,如今这样的话也敢胡说了!她家待我恩重如山,她又欠我什么来?”
湘儿不服,噘嘴道:
“要不是她,陈先生怎会平白送株离草来?”
她望向许道萍。
只见她面色苍白如纸,双眼微微凹陷,哪里有个青春少女的样子?
湘儿一时心下难过,只拿丝帕掩面,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
她委屈道:
“小娘子只管的瞒着我,可我自小便伺候着你,你的心思,我如何不明白?薛大人何等神医?若非你日日愁苦,郁结难舒,这个病,也早该好了!”
湘儿一面说着,一面又不住地抹眼泪。
小丫头自是护主心切,有哪里知晓其间的事?
许道萍见她忠心模样,实在可怜,到底不忍苛责,只兀自摇摇头。
她缓缓抬起手,招了湘儿至床边,方道:
“我知你护着我。可七妹妹待我之心,我是最清楚的。偌大的谢府,唯有她能真心相托。不论你是否明白,日后断不可胡说了!”
湘儿叹了口气,心中虽是不平,面上也只得应下。
到底不敢惹急了许道萍,那时多添一重病,又怎生发付?
湘儿扶她倚着枕屏,只道:
“如今新皇登基,小娘子自不必入宫。不如,寻个机会,与陈先生冰释前嫌。得个知己,也好过累夜愁思啊!”
提及陈酿,许道萍忽猛咳了两声。
湘儿吓坏了,忙替她顺气。罢了,又倒上一盏茶予她吃。
“敢是我说错话了?”湘儿一时慌乱,“小娘子莫急,我不说就是了!”
许道萍摇摇头。
“知己”二字,说来轻巧,可于她和陈酿,又是何等沉重呢!
她撑着枕屏,一股情思堵在心口,不得排遣。
“痴丫头!”许道萍望着湘儿,“我与他的事,你哪里懂得?”
湘儿见她这等模样,如何不忧心?
从前二人诗词相和,是怎样的情意?这般种种,她俱是看在眼里的!
她只道:
“我虽不懂,却也知道,若非七娘子成日缠着陈先生,又哪来眼下的境况?”
许道萍有些急色。
她重重拍着床沿,直落下泪来:
“我说了,这不与七妹妹相干!”
她一时猛扶住心口,只粗喘着气,眼泪竟似收不住的!
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虽不相干,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吧!
但又能如何呢?
自己一身性命,尽是谢府给的,又有何资格,与人家争个长短?
况且,那株离草,也并非旁人逼着陈酿送的!
只见她满面泪痕,双眼已然红得凄凄楚楚。额间冷汗直直地往外冒,鬓发沾着,尽贴在颈间。
霎时间,只觉命途飘忽,满室哀苦。
纵然满腹才情,偏偏是这样的身子,这样的命!
一旁的湘儿,直吓得不敢动弹。
许道萍从来便是轻声细语的,就算训斥,亦从未如此。
湘儿心下害怕,双手在裙上搓了搓,试探道:
“小娘子?”
许道萍闭上双眼,直靠上软枕。
她摆摆手,心力交瘁,只道:
“罢了!去吧!”
湘儿满心担忧,却不得不挪着步子出去。
此时的许道萍并不知晓,自己于谢府,还能有更多的安排。
夏日的天,越发闷了。
宗祠的香烛亦比往日用得更快。
仪鸾宗姬一身素裳,端然跪在大郎谢源的牌位前。她面无神色,一动不动,活像一尊塑像。
宗祠地处偏僻,草木成荫。即使白日里,亦昏暗得紧。
排排烛火,是宗祠唯一的光。
几炷清香生出烟来,又散开,映着重重火光,幽微又教人敬畏。
二郎负手立在仪鸾宗姬身后,眼神直视,像个铁面金刚。
他音色沉沉,道:
“大嫂,地上湿气重,且起身吧!”
仪鸾宗姬依旧不动声色。
她垂下眸子,只道:
“到底,只是大嫂啊!”
二郎眉头微颤,默了半晌,方道:
“事从权宜,你是顾及全局之人。”
仪鸾宗姬忽轻笑一声:
“事从权宜?这么些年,我只当你的权宜之计里,是没有我的。”
二郎深吸一口气:
“父母之命。”
“不是父母之命。”仪鸾宗姬忽转身瞪着他,“是过河拆桥。”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在昏暗的宗祠里,直耀得二郎睁不开眼。
他回避着她的目光,只道:
“不论旁人如何,你总该信我的。”
仪鸾宗姬有些忍不得,她忽地站起身,仰面对着二郎。
她笑道:
“如何信你?多少小娘子,为着你谢大人,皆从各地往汴京赶呢!我瞧着,是比陛下选妃还热闹些!”
二郎扶住她的肩头,也顾不得许多,只深深看着她。
他无奈道:
“这些事,自一开始,便知是如此。眼下却又闹什么呢?”
仪鸾宗姬忽地拂开他的双手,背过身去:
“你当有你的好姻缘,我自知拦不住!有些事,我已违心允了,莫非还要我强颜欢笑么?”
二郎心下颤了颤,一把抱住她。他闭上眼,深蹙着眉,嘴里不住念着“抱歉”。
仪鸾宗姬由他抱着,也不挣开,只缓缓叹了口气。
“谢汾,”她道,“记住你欠我的。”
“是,”二郎道,“我会以余生偿还。”
仪鸾宗姬只觉心头一酸,只道:
“但愿吧!”
宗祠的香火,比方才更加旺盛,大郎的牌位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二郎身子猛然一颤,忽觉寒意四起。
他蓦地放开仪鸾宗姬,喉头咽了咽,又兀自一番张望。
他遂道:
“寒气有些重了,咱们走吧!”
仪鸾宗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大郎的牌位。
她直直望着二郎,道:
“三伏天呢,哪来的寒气?”
“三伏天……”二郎点点头,“不过,还是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行出宗祠,方至门边,仪鸾宗姬忽唤住他。
她端着皇室架子,又道:
“听闻,有人提了邓小娘子,还有人提了许娘子?”
二郎自知她所言何事。他只点了点头。
仪鸾宗姬微扬起下巴,道:
“许娘子就很好。”
说罢,也不待二郎言语,她便转身而去。
唯留二郎一人,望着空荡荡的巷子,心有戚戚然。
他双手环抱,忽觉寒意越发上来。
三伏的天,却是怪哉!
二郎甩甩头,又朝宗祠看了看。罢了!还是快些回屋罢!
第二百六十六章 望江东1
于二郎的婚事上,朱夫人思来想去,亦拿不定主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娶许道萍,诚如陈姨娘所言,并非没有好处。只是她那身子,朱夫人依旧有些忧心。
谢诜见她成日心事重重的,一味地好言相劝。
一来,是叫她放宽心;二来,只说要二郎自己做主。
他既如此说,朱夫人自是应下。二郎向来知轻重,不论娶谁,且随他去吧!
谁知,二郎这处还不及决断,便闻着北地战事告急。
谢氏父子忙里忙外,分身乏术,哪还顾得上这些?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内宅之中又事事忧心。
只是这些,皆不与七娘相干。
父母一忙,她自无人管束,似在世外桃源,落个自由自在。
这日,她倚在葡萄藤下,摇着湘妃竹扇,时而又折一颗葡萄,兀自剥了吃。
葡萄藤之上,果实青紫,累累可爱,着实爱煞人也!
七娘又扯下一颗,正待入口,琳琅忙拦了上来。
她一把夺过,只道:
“这还不曾洗过呢!小娘子也太不讲究了!吃坏了肚子,怎生是好?”
七娘笑了笑:
“不过随意为之,你倒来坏我的兴致!”
琳琅摇摇头:
“小娘子哪学来的山野行径?”
说罢,她自随身的锦袋之中取出一把金剪,剪了几串,搁在一旁的竹篮里。
又道:
“我这就与小娘子洗去,可不许再胡乱吃了!”
琳琅还不放心,又向阿珠唤道:
“阿珠,你来看着七娘子!当心她又淘气来!”
见着琳琅离去,七娘只朝她做了个鬼脸。
阿珠故作正色,道:
“小娘子,我来看着你了!”
七娘憋笑:
“你是最淘气的,她却让你看着我?”
阿珠再装不下去,亦跟着笑起来。
她遂道:
“原是环月家去了,琳琅没人使唤!”
七娘算了算日子,忽而来了精神。
她四下看看,倾身近着阿珠,低声道:
“可是黄州来信了?”
阿珠亦向周遭瞧瞧,直点了点头。
家中与黄州的书信,尽来自谢蕖,本是自家女儿,有所往来实属常理。
可若七娘与王府私下有书信,那是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故而,七娘头一回与绍玉寄信时,便留了环月家的住址。
她本非谢府家生丫头,每月总要回去一趟的。一来二去,倒也方便。
听闻黄州有信来,七娘很是开心。
自与绍玉渡口一别,这些时日,也全凭着一纸书信,聊慰离愁。
“环月几时回来?”七娘拉着阿珠便问。
“快了快了!”阿珠笑道,“知小娘子心急,说用过午饭便回。”
七娘点点头,摩拳擦掌的,已然有些坐不住。
上回绍玉来信,只说黄州下了雨。湿气上来,倒也是另一番体会。
那处虽不比汴京的繁华热闹,好在清净安宁,得以度日。
绍玉似乎还学会了种花,上回的信中,便压了几朵他自己种的杜鹃。
至汴京时,颜色虽不比原本娇艳,七娘依旧很是得趣。
她只将那些朵儿压在自己寻常看的书中,时时见着,倒像三郎还在。
七娘只向阿珠道:
“且看三郎写些什么!这一回,我是要在信中放几粒莲子的。”
阿珠一时好奇:
“放莲子作甚?”
七娘笑道:
“你不知的。黄州偏僻,不宜养莲。三郎素来爱莲,寄几粒莲子去,便是寄了汴京的夏日。”
阿珠掩面笑起来:
“这等奇巧心思,也只小娘子了。”
不一会子,琳琅拿水晶盘乘了剥好的葡萄来。
一颗颗盈盈欲滴,七娘直咽口水。
主仆三人一处坐下吃了,说说笑笑,只觉时日如飞。
待用罢午饭,七娘亦不想着午睡。她置了方竹簟,坐在廊下,兀自托腮望着门边。
阿珠只劝她:
“小娘子进屋里等吧!这毒日头底下,晒坏了可怎么好?”
七娘心中焦急,也不理她,一面不住地张望。
“怎还不见来?”七娘喃喃自语。
琳琅好言道:
“或许,是环月的母亲思女心切,多留了些时候。小娘子别急。”
七娘蹙眉,越等越是心慌。眼看着已过未时,却依旧不见环月身影。
琳琅与阿珠也觉出些不对来。
按理说,便是寻常探亲,环月此时也早该回了。
况且,今日七娘子还交代了事,等着她呢!她向来最知轻重,便是家人相留,也总不至这般。
琳琅见七娘着急,忙安抚道:
“小娘子别急,指不定早回来了。我去院外看一看,这丫头,许是上哪处玩去了!”
说罢,琳琅便趋步往院外去。
还未待她出得院门,便撞上了迎面而来的金玲。
金玲理了理衣裙,瞥她一眼,只训斥道:
“平日里见你稳重,这般风风火火,是往哪里去?”
琳琅反应不及,一时语塞。
她顿了顿,转而又赔笑道:
“金玲姐姐怎的亲自来了?敢是寻小娘子有事?”
金玲也不理她,径直行了进去。
七娘见她,吓得忙站起身来。
她一向不喜金玲。这个金玲,成日跟在母亲身边,凶巴巴的,总是狐假虎威。
只见金玲不苟言笑,向七娘行过万福,方道:
“小娘子,大夫人有请。”
七娘一愣,近来无甚要紧事,自己亦并未惹祸。这会子请她,所为何来?
她侧头看看阿珠,又看看琳琅,只站着不走。
琳琅方上前打圆场:
“金玲姐姐,我们知了。不如姐姐先去回话,待小娘子更衣,便去与大夫人请安。”
才说罢,琳琅只朝阿珠使了个眼色。
阿珠心下了然。待金玲一去,她便往老夫人那处报信。
有老夫人护着,便是天大的事,也不至罚得太过。
谁知,金玲只轻笑一声,如何不知道她们的把戏?
她方道:
“不必了,我便在廊下候着,过会子一处去也就是了。”
阿珠与琳琅面面相觑,心道躲将不过,只伺候着七娘更衣。
敷衍一番,几人便一同往朱夫人那处去。
七娘心下打鼓,适才一阵思索,她也隐隐猜着所为何事。她行路有些颤抖,只由阿珠与琳琅双双扶着。
阿珠只低声耳语:
“小娘子别怕,过会子寻个由头,我便请老夫人去。”
七娘愣愣地点点头,虽知不大可能,却也自欺欺人地作一番安慰。
方至朱夫人处,七娘霎时一惊。
只见环月跪在帘外,兀自垂泪。她低眉垂目,还从未见过这般可怜的模样。两个婆子立在她身后,满脸的凶神恶煞。
七娘心下一沉,只朝后退了一步。
第二百六十七章 望江东2
环月闻声,微抬起眸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见七娘裙摆颤动,三寸小足隐在裙下。
她匆忙看七娘一眼,心头搅作一团,欲语不语。
金玲见了,霎时直瞪过来。环月惊地一怔,方才罢了。
七娘怯生生地看着金玲,纵使心中已骂了她千万遍,到底不敢发作。
金玲沉了沉气息,向七娘道:
“七娘子快些行吧!大夫人可等了好些时候!”
七娘蓦地一颤,额间霎时冒了几滴冷汗。
又见丫头打了帘子,只待她进去。
她深吸一口气,紧握着阿珠与琳琅的手,便由那二人扶着进去。
朱夫人端坐堂上,满脸的不苟言笑。只见她发髻规整,簪钗端贵,似道观中的神像,压得人喘不过气。
七娘心下生奇,分明三伏的天气,怎的却直叫人生寒!
她紧绷着脸,端端行过万福,口中轻言细语地,道:
“问母亲安。”
朱夫人抬眼看了看七娘,自是没什么好脸。
她道:
“你成日地惹事,我哪里就安了?”
朱夫人声音不大,却十分严厉,颇有种不怒自威之态。
七娘向来有些怕母亲。
父亲虽也严厉,可总架不住七娘撒娇,若非大事,多也由她去了。这才纵了七娘无法无天的性子。
朱夫人却不同。
她母家朱氏,本为名儒世家。教养出的女儿,端端典范,自有一番闺仪。一流才学,一流品貌,总是旁人不及。
七娘怯怯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她从前的神气,早去了**分,唯留得一分娘子骄矜,可怜兮兮的。
朱夫人见她这等模样,只摇摇头: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说?”
七娘心下一颤,轻咬着唇,倒不敢直言相告了。
从前犯了错,母亲原也不大清楚的,却总拿这一招来套她的话。
每每七娘忍不住,一吐为快,才知着了道。
她偷偷瞧着母亲,又回头看了一眼环月,复行礼道:
“女儿惶恐,不知母亲所言何事?”
霎时屋中一片寂静。
朱夫人只望着七娘,心头压了一团火,却不得发作!
一旁的周嬷嬷察言观色,蹙眉直指着帘外跪着的环月,道:
“那丫头已据实说了,小娘子又瞒什么来?”
七娘瞥她一眼,依旧咬紧牙关:
“女儿愚笨,还请母亲明示。”
朱夫人见七娘一味地冥顽不灵,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她猛拍上案头,啪!
屋中之人皆为之一惊。
“我看你聪明得很呢!”朱夫人道。
她难得这般动怒,四下又惊又怕,皆垂着头,不敢随意言语相劝。
朱夫人接着道:
“你只当将书信寄到环月家中,便可瞒天过海了?”
七娘虽猜着是此事,眼下听母亲直言,却也不得不为之一怔。
果然,是瞒不过母亲的。
七娘咬着牙,委屈中又带了些不服。
朱夫人冷哼一声:
“黄州的书信,王三郎,啊?”
七娘直直看着地,神情越发倔强起来。
朱夫人又道:
“这会子怎不言语了?”
她自身后拿出绍玉的书信,狠晃几下,直逼得七娘无言以对。
朱夫人一时生气,将信展开,竟念起来:
“伏请七娘玉启:
自来黄州,一向安好。衣虽非锦,足以蔽体;食无金玉,尚得果腹。劳卿挂念相问,心自怆然。
年少光景,每每思之,非涕下如雨而不能止。恨无知己在侧,慰我心神。所幸黄州旧地,古迹亦多,一一游览,聊解愁思愁肠。
况此偏僻净地,无车马之喧,闲来且自消遣。
卿不见,前日所植杜鹃,今已艳红似血。亭亭成阵,盈盈可爱,唯卿鬓边旧宫花,或可一比……”
朱夫人且念,七娘且听。一个冷口冷面,一个却已涨红双眼,泪珠累累而落。
“母亲别念了!”七娘直直摇头。
朱夫人蹙着眉,只觉无奈。这一哭,倒将朱夫人哭心软了。
她丢下书信,行至七娘跟前。见她哭得脂残粉退的,只轻轻抚上她的发髻。这孩子心眼太实,眼前的模样,总是太可怜了些。
朱夫人好言道:
“你与王三郎自小一处长大,母亲亦是看在眼里的。并非母亲狠心,只是如今的境况,你们怎能私下往来?”
七娘哭得伤心,泪眼朦胧间,只抬起头委屈地望着朱夫人。
她啜泣道:
“那是三郎啊!”
那是三郎,至亲一般的三郎!
可那也是王家,从前亲如一户,如今两不相干的王家!
朱夫人摇摇头,方道:
“你六姐姐来信,那是理所应当的情分。可曾见,她信中提及王家旁人?”
七娘一怔,自不言语。
朱夫人接着道:
“你也不小了,此间分寸,总要盘算一番才是。”
七娘闻着这般言语,一双小手在袖中攒成拳头。这些道理,她如何不明白?
可她心中不服!
从前是大姐姐,如今是六姐姐,是绍玉!
这个家,何时变得如此?
朱夫人见她神情黯然,只道是为书信之事闹脾气。她轻轻拉起七娘的手,欲做一番安慰。
谁知,刚碰着,七娘双手忽微颤了一下,只兀自收回。
她垂着头,也不言语,却不是寻常使性子。
朱夫人霎时有些不知所措,她双手悬在半空,心头忽生出凄然之感。
过了半晌,朱夫人才将双手收回。
她端然立着,又变作了一副严厉模样。她心中只自笑,果然,还是做不得慈母的。
朱夫人又看了看七娘,方厉色道:
“今日之事,可大可小,你知错了?”
七娘咬着牙,只道:
“女儿何错之有?”
“你!”朱夫人忽地气急,抬手指着她,“适才那么些话,俱是白说的么?”
七娘回视朱夫人,正色行一万福,道:
“前朝贺兰大夫《行路难》有云:人生交结在终始,莫以开沉中路分。而今,女儿与挚友霎时分离。不忘旧谊,书信相交,自是遵先贤教诲,何错之有?”
朱夫人闻言,一时不及反应。
从前七娘虽也任性,顶撞之处,不过胡乱撒娇耍赖。
而此番,是头一回,七娘如此正正经经,有理有据地顶撞朱夫人。
朱夫人深吸一口气,道:
“如今的王家,是获罪贬谪!你真当他们去游历古迹,享清闲的么?一旦有甚牵扯,岂是寻常闹着玩的?”
七娘却面不改色,只道:
“母亲,你不过是忧心父亲与二哥仕途有损。可陛下尚仁,多爱君子之臣。《论语》有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若真与三郎断绝书信,岂非小人行径?”
七娘顿了顿,上前一步,质问道:
“母亲要做君子,还是小人?”
第二百六十八章 望江东3
此话既出,四下之人皆被吓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七娘再不懂事,还从未有过此等忤逆言语!
不独朱夫人屋里人,便是阿珠与琳琅,尽已面如土色。就连跪在帘外的环月,亦吓得双腿发软,直要倒下去。
自朱夫人嫁至谢府,谁敢这般同她说话?
便是老夫人偶有教导,那也是和和气气,好言好语的。
七娘适才的言论,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加之最后一句质问,直叫她母亲骑虎难下。
朱夫人粗喘着气,一面扶住心口,一面由金玲紧紧搀扶。
七娘见此情景,也知自己说过了。她微微开口,神情自是担忧,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屋子人中,属周嬷嬷年纪最大,资历最老。
这么些年,谢府不论内里如何,明面上却都是客客气气,和和美美的。
这才见出比别家兴盛!
眼下的阵势,她亦不曾见过。虽说七娘是她奶大的,于性情之上,也了解几分。可七娘再闹再混,何曾这等顽劣?
周嬷嬷四下看看,只道不像样子。
她战战兢兢地上前,又朝那母女二人打量一番,遂向朱夫人道:
“大夫人且消消气,小娘子年纪小,不知轻重。想来不过心直口快了些,并非有意忤逆。”
朱夫人将脸别向另一侧,只不应声。
周嬷嬷知她脸面挂不住,又转向七娘,低声道:
“小娘子,还愣着做甚?还不快与大夫人赔个不是?”
七娘闻言,抬眼看了看朱夫人。只见母亲一脸淡漠,不愿理她。她自觉委屈,遂也不言语。
这下子,可急坏了一屋子的丫头婆子。周嬷嬷说话亦不管用,旁人哪里又插得上嘴?
如此僵持下去,迟早闹到老夫人那里!到那时,朱夫人与七娘自是受骂受罚,这群丫头婆子亦跟着受牵连。
周嬷嬷无法,只得继续劝。
劝朱夫人是不大敢了,劝劝七娘子,也总还是能的。
她遂道:
“小娘子有天大的委屈,天大的不平,只好生说就是了。怎的与大夫人那般说话呢?”
七娘低头撅着嘴,只不言语。
周嬷嬷接着道:
“小娘子自打出生,吃穿用度、读书刺绣,哪一样不是大夫人亲自安排?从前淑贵太妃在闺阁时,还不曾这般呢!而今小娘子咄咄逼人,岂不是叫大夫人寒心么?”
七娘面有悔意,缓缓抬头,只看向朱夫人。
她默了半晌,怯生生的,方弱声唤道:
“母亲……七娘不该……说那样的重话……”
朱夫人闻声,叹了口气,只道:
“可知错了?”
七娘紧紧抿着唇,双手握在一处,却不说话。
周嬷嬷看着着急,搂着七娘轻晃:
“小娘子,你倒是说话啊!与大夫人认个错,事情也就过了!”
谁知七娘心气上来,一把挣开周嬷嬷,依旧一副倔强神情。
只听她道:
“我错的,是对母亲说话的态度。可圣贤书中所言的道理,确是不错的。”
朱夫人身子一颤,气得直发抖。
她如何也想不到,如今七娘的性子竟这般倔!
从前七娘闹,哄一哄,再与她说些道理,也就是了。再不济,罚她一罚,也总能安分几日。
怎的今日却是油盐不进?
还拿圣贤书来压她!
朱夫人提起一口气,怒道:
“我看便是你那小先生,把你教得这等大逆不道,连为母亦敢忤逆!读了几年书,学问没见着长进,却将‘孝’字读丢了!”
这便是气话了。七娘的长进是有目共睹的,否则汴京才女之中,也不会有她一席之地。
虽是气话,可七娘到底年幼,心思单纯,直当了真!
她亦生气辩道:
“酿哥哥是君子,教的是大义,讲的是是非!母亲怎可胡乱编排?”
朱夫人乍一声冷笑:
“看看!都看看!”
她一会子转向金玲,一会子又转向周嬷嬷。
只听她道:
“这便是我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好女儿!”
朱夫人的眼圈也红了,她满面热泪,心却凉了半截。
眼看着就要闹起来,周嬷嬷只觉火烧眉毛。
她遂急急向七娘劝道:
“小娘子说的是什么话?快别惹大夫人生气了!”
七娘发脾气似的哼了一声,亦如朱夫人一般,将头别向另一边。
母女二人谁也不理谁,两般心思,却是一样地倔。
屋中众人皆站着不敢动。从前各人均有事忙,来来去去,只觉时日如飞。
可今日这般,说也不敢说,坐也不敢坐,只道度日如年。
似乎过了许久。忽听朱夫人的声音幽幽道:
“此是你所谓的大义,你是要守着是吧?”
七娘仰面看着朱夫人,依旧不肯服软。
朱夫人接着道:
“所谓挚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与王三郎,从前倒是有福同享了,可这难……”
她一声嘲讽的轻笑,又道:
“你如今依旧锦衣玉食,可算不得有难同当!”
七娘不知朱夫人是何意,屋中众人亦是不解。
朱夫人方道:
“偏要叫你尝尝那等滋味,才知何事做得,何事做不得!”
周嬷嬷却有些吓着了,只试探道:
“大夫人,是怎个意思?”
朱夫人闭上眼:
“将她送去庄上住几日吧!”
闻着这话,屋中之人虽不敢言语,却都瞪大了双眼。
七娘此番虽忤逆,至多禁足久些也就是了,何至于送去庄上。
七娘亦吓坏了。
她站将不稳,脚下蓦地一软,险些摔下去。好在阿珠与琳琅扶着。
朱夫人方道:
“怎么,怕了?此时认错,倒也来得及。”
七娘缓了缓气息,站直身子,这副模样,哪像是认错的?
周嬷嬷看七娘一眼,只无奈扶额。不过认个错,有这样难么?
她忙向朱夫人劝道:
“大夫人,这使不得啊!小娘子自小从娇而养,哪里受得那份苦?”
周嬷嬷话音未落,众人亦跟着劝起来。
阿珠与琳琅竟噗通一声,直直跪下,劝得声泪俱下,好不可怜!
到底是大夫人嫡亲的小女儿,不过说说气话,怎会真舍得?
谁知,朱夫人全然不听劝阻,决然道:
“谁敢求情,一并送去,别再回来了!”
众人心下一惊,霎时闭了口。
为此赔上自己的一生,确是不值。
七娘四下看看,又直视着朱夫人,遂道:
“去就去!”
说罢,她拉起阿珠与琳琅,便直直往外走。
行过环月那处,七娘回头看了眼朱夫人,赌气道:
“环月,跪着作甚?回房与我收拾行李细软去!”
环月看看朱夫人,又看看七娘,心下犹疑,也不敢动。
第二百六十九章 望江东4
七娘正气在头上,哪里顾得这许多?
她一把拉起环月,带上三个丫头,头也不回地回房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见着七娘的背影渐行渐远,朱夫人长长叹了口气。
周嬷嬷扶上她,愁道:
“大夫人这是何必呢?”
朱夫人只朝她摆摆手,弱声道:
“快!你快跟去看看,几个小丫头不稳重,你多盯着些。”
周嬷嬷一怔,匆匆行过一礼,便忙追着七娘而去。
她这才松了半口气。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母女,朱夫人再生气,又哪能真不管七娘呢?
待周嬷嬷去后,朱夫人遣了众人,只独自坐在案头。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对于自己的安排,似乎也很是安心。
谢府这头闹得不可开交,可黄州那处,虽平静和气,却自有一番凄清之态。
初入黄州时,王家的船途经赤壁。
那时恰是春日,逢着涨水。江水连连卷起,不住地拍打着赤壁。三国旧地,一片萧索苍凉,正是大江东去浪淘尽。
从前,苏东坡亦是被贬黄州,情景感怀之处,倒与王家无异。他曾作下词赋几章,若搁在过去,绍玉只道拈酸矫情。现今读来,才觉出其间意味。
自那以后,绍玉除了种花作文,闲来无事,也总爱独乘一舟,往赤壁游览。
这日,他雇了方小舟,背却父母家人,自往赤壁去。
小舟随波晃荡,与从前在汴京常乘的游船不同。
游船平稳,饮酒作乐自是极好的去处,可难免淡了游湖意趣。从前绍玉总想,偏要摇曳不平的才好,奇绝妙处,断非游船可比。
只是,来黄州的时日长了,难免遇着风大的时候。波涛翻涌,小舟将行不稳,人在舟中歪歪倒倒,可谓惊险至极。
到这等境地,绍玉方才明白,有游船时,小舟是意趣;如今乘不上游船,座下这方小舟,便成了无可奈何。
他且上舟去,只见身披半旧薄绸长衫,衣摆曳地,绳绦松松系在腰间。
绍玉自来玉容清朗,发髻亦规整梳了,虽无紫金冠儿,却依旧见出十分雅贵。他盘坐在船头,背靠船舱,一腿屈起,手臂只闲散地搭在膝上。
现已入夏了,水涨船高,江水荡然汹汹。漂泊无依之感,倒比往日更甚。
舟中除了老艄公,还有一煨酒小童,是艄公的孙子。他约莫十来岁的年纪,肤色黝黑,身着粗麻短衣,袖子与裤腿皆卷起半截。绍玉看他时,他亦对着绍玉咧嘴一笑。
初来黄州时,绍玉直直地看不惯。若在汴京,王家的粗使下人都比这文雅些!
可时日一长,雇舟的回数多了,他与这小童也渐渐熟络起来。遇上心绪好的时候,绍玉也能玩笑打趣几句。只道黄州偏远,人情质朴,也就不再计较文不文雅之事了。
绍玉倚在船头,看了眼小童煨酒,又望向奔流的江水,嘴里喃喃念道: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
这正是苏东坡《前赤壁赋》的句子。
小童闻着,递了盏浊酒上来,笑道:
“小郎君是读书人,说些话来,我总是听不懂。”
绍玉接过浊酒,自饮起来。从前吃酒,多是要筛一回的,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小童见他不说话,心下好奇,追着问:
“小郎君适才说的,是何意呢?也说来叫我长长见识!”
绍玉笑了笑。这个小童,机灵热情,什么都好,就是话多,问起事来没个完。
他望着江面,方道:
“该过去的过不去,该忘却的忘不了。”
小童一时有些懊恼,只挠着头,蹙眉道:
“怎么小郎君一解,反倒更不懂了?”
绍玉见他模样,哈哈大笑起来,连带着摇橹的艄公,亦跟着发笑。
那艄公又向绍玉道:
“小郎君适才念的,可是东坡居士的《前赤壁赋》?”
绍玉一愣,不由得多打量那艄公几眼。
他不敢怠慢,只抱拳道:
“老先生是读书人?”
艄公笑起来,苍白的胡须亦跟着颤,只道:
“哪是什么读书人?从前东坡先生游览赤壁,亦是我摇的橹啊!那篇《前赤壁赋》,正是在此舟上作的。”
艄公放慢摇橹的速度,一时回想起那夜。
他指向小童,接着道:
“那一年,我也就是他这个年纪!东坡先生与友人饮酒赋诗,许是吃醉了酒,不觉将这篇《前赤壁赋》念了许多回。我那时顺耳听来,也就记下了。不想一记,就是这么多年。”
他叹一口气,接着道:
“如今,他人也不在了。我连年在这赤壁来回,往来渡客,念的皆是他的诗文,不得不为之感慨啊!”
艄公说罢,满是皱纹的脸上,倒见不出悲喜。大抵年岁大了,做的又是渡人的生意,迎来送往,什么样的人也都见过,什么样的事也都经历过。
听他言语,绍玉心中一番感慨,油然而生。他遂起身,朝那艄公作了一揖。
艄公一时不知所措,一手扶着橹,一手要去扶绍玉。
绍玉恭敬道:
“老先生原是渡过东坡先生的,晚辈眼拙,失敬失敬。”
若是从前,绍玉岂会为这样的事心绪难平?那是陈酿那书呆子能干出来的!
可偏偏,二人皆是被贬至此。所谓同病相怜,大抵是这般境况。
绍玉常来雇舟,艄公还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艄公遂连连摆手,只道不敢当。
“小郎君言重了!”艄公道,“不过是个谋生的活计,从前渡他,如今渡你,又有何不同?”
是啊,又有何不同?在艄公眼中,俱是过客罢了!
似这等千古风流人物,如今周郎何在?东坡何在?
前人如是,又何况乎自己?
思及此处,绍玉一时释然,前些日子的愁苦,也只付之一笑。
他又缓缓坐下,靠上船舱。手边一把杜鹃,是他自家中带来,以做佐酒装点。诚如他信中所言,艳红似血,盈盈可爱。
他转头看向那把杜鹃,徒然叹了口气。纵使释然,有些东西,却依旧不能轻易放下的。
忽而,他只觉面上扑了两滴水,不提防间,已扑了满脸。
绍玉蓦地抬头,原是落雨了。
煨酒的小童倒也伶俐,忙自船舱抓了两件蓑衣,一件给了艄公,一件给了绍玉,一面又护着绍玉往船舱去。
遇着这样的天气,也不得不败兴而归了。一时又有风起,小舟晃得比往日厉害,绍玉只觉头晕。
艄公忙着摇橹靠岸,一面道:
“小郎君,可坐稳了!孙子,照看好小郎君啊!”
小童见惯了江上风浪,倒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见绍玉面色紧张,他方打岔道:
“小郎君,听闻你是从汴京来的?汴京是帝都,听闻可热闹了,你与我说一说可好?”
第二百七十章 望江东5
骤然听闻“汴京”二字,绍玉只蓦地勾起心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小童年幼无知,童言无忌,哪里知晓其中原委?不过想见识见识,回头与玩伴吹嘘,也好说自己是见过世面的!
绍玉自来是不避忌着提汴京的,况且今夜悟得些道理,更是怀念多过愁苦。
纵使王府落魄自汴京而起,可在他眼里,汴京依旧是那个亲朋遍地,故友成群的汴京。那里有他十几年的悲喜,十几年的故事,又如何能以怨相对?
外面的雨势渐小,绍玉也缓过心神来。
他遂向小童笑道:
“说起汴京,最得趣的,便是上元节了。”
那小童向前倾身,生怕听漏了一字半句。若非他不识字,只怕要拿笔墨记述了。
他向绍玉道:
“上元节么,我们这里也过的。张灯结彩,很是热闹,也不知汴京是个什么境况?”
绍玉思忆起历年的上元节,嘴角扬起浅笑,似乎周遭一切,尽可以融在他的浅笑之中。
他方道:
“汴京的上元节,通宵达旦,三日不绝。陛下带着宫嫔,亲临宣德门赐酒。各色灯盏盈盈眼前,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皆是司空见惯的。更有硕大的机关灯,灯中行人游走,瀑布生烟,如梦似幻,只道置身仙境一般。”
那小童听得目瞪口呆,直直不敢相信。
绍玉接着道:
“那一日,城中小娘子倾城出动,头戴蛾儿雪柳,身着月光衣,婉转清丽,也不避人。更有大家氏族,兴致颇高,还在街上筑台观灯。百姓围观成群,只堵得街道水泄不通。”
“筑台观灯?那得多费银钱啊!”小童张大了嘴,“小郎君真见过?”
他便是那台上人,又何曾没见过?
绍玉神情忽而有些黯淡,只点头道:
“见过。雕栏画栋,很是气派。”
那小童神情放光,便似自己见了一般。
他又缠着绍玉问:
“那节后呢?”
“节后……”绍玉默了半晌,遂道,“墙倒众人推,俱是拆了!”
那小童一张小口,越长越大,直能塞下两个松花蛋!
他惊得发颤,道:
“是怎样的人家,竟想出这般的消遣法子?”
绍玉缓了缓神色,道:
“一户姓谢,另一户,姓王。”
小童点点头,忽一个激灵,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直直看着绍玉,惊道:
“我记得,小郎君也姓王,敢是他家亲戚么?”
绍玉心下一抖,一时晃神,只敷衍道:
“凑巧罢了!”
小童方才的兴致已提到头顶,绍玉此言却似一盆冷水,直浇败了小童的猎奇之心。
小童一时讪讪,只撅着嘴,对他的回答很是不满意。
绍玉见他这个模样,无奈之中,又有些想发笑。大抵小儿心思单纯,又爱热闹,见着这繁华胜景便心向往之,又如何知晓其间的利害?
绍玉方到:
“好了,天高路远的,又想什么来?”
那小童双手托腮,一脸期盼,望着船舱外的天,喃喃道:
“也不知何时,我能去汴京看一回灯。”
绍玉笑了笑:
“也没甚么好看的。”
见雨势渐小,只偶有几丝细雨飘零。绍玉探出头去,朦胧月色,微微细雨,便是此时了。
他忽而心有所感,转头向小童道:
“倒不如这一轮明月来得天然。”
不多时,小舟已安然靠岸。
艄公渡了一辈子的人,再惊险的时候,也都渡过来了,何况忽这点风雨?也只有不常乘舟的绍玉,蓦地被吓着。
细雨还在飘,艄公将蓑衣借予绍玉,只让明日还来便是。绍玉道过谢,遂往家中而去。
一路上,他悠闲行路,倒并不急着避雨。就着满怀的月光,学了个“一蓑烟雨任平生”。
黄州的夜,清幽而安宁。而汴京,却总是一番焦躁不安。
谢诜披了件薄衫子,挑灯作文。金兵之事,刻不容缓,明日早朝便需将退敌之策呈上。
夏夜的寒意是不易察觉的,谢诜咳了两声,这才兀自紧了紧衣衫。
朱夫人打帘而入,手中捧着一盅赤豆糊莲子羹,热气腾腾的,正合适宵夜吃。
谢诜不大吃甜,朱夫人遂特意嘱咐了厨房,糖水糖浆皆不必用。因不放心,她又自己去盯着。
而此时的谢诜,一心只在折子上,却顾及不到饥饿。所谓废寝忘食,许是如此。
直到朱夫人渐行渐近,他闻着赤豆的浓香并莲子的清香,才觉饥肠辘辘。
谢诜抬头看了看朱夫人,对她微微一笑,也不必请,他自吃起来。还有什么,比夜里一碗羹汤更暖人心?
朱夫人在谢诜身旁坐下,看了眼他起草的折子,遂道:
“七娘那头,已打点好了。”
谢诜点点头:
“她是明日一早去吧?”
朱夫人嗯了一声。
谢诜拍了拍她的手:
“近来朝中事多,顾及不到家里,累及夫人操劳了。七娘的事又费这许多心思,难为你了!”
朱夫人本是世家出身,自然明白国事为先的道理。
她遂道:
“老爷治国平天下,我不过齐个家,哪里就叫苦了?只是……”
朱夫人欲语不语,默了半晌,方接着道:
“我劝了母亲许久,她始终不愿离家,我是担心……”
只见谢诜摆摆手:
“母亲的性子,我是清楚的。她既不愿,谁也劝不动,便罢了吧!倒是你,不如去陪着七娘。”
朱夫人一时却有些急色:
“老爷怎的又提这话?我是要陪着老爷的!”
谢诜叹了口气,不知如何相劝,只直言道:
“金兵此番来势汹汹,与从前不同。一旦有事,你们女人家如何自保?你且随七娘去庄上住几日,避一避,我也好无后顾之忧啊!”
朱夫人摇摇头:
“好不容易将七娘骗去,我也安心了。许娘子是因着病重不敢挪,而宗姬与大嫂确是不愿去的。我身为一家主母,这个时候,怎能立不起来?”
谢诜见她神情间自有一番决然,她又叹一口气,只拿她无法。
为掩人耳目,七娘临走只跟了琳琅、阿珠、环月三个。左右,庄子上亦有粗使丫头,虽比不得家中的,倒也勤快老实。
七娘自是被蒙在鼓里,只道是受罚,哪知是避祸?
她昨日委屈了一整夜,临行时还多有不满。丫头们好言相劝,方才罢了。
只是,除此之外,七娘更是多了一分好奇。平日里,日日食五谷蔬果,可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七娘亦想看一看。
况且,庄上并无人可管束她,岂不尽由着她闹了?
思及此处,七娘只勉强安慰自己,似乎,去庄上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