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秋蕊香3
七娘下得车来,见此处零星坐着些太学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三五成群,或是闲谈,或是联句,一时清酒在侧,杯盘狼藉,只道好不快活。
七娘伸长了脖子张望,却不见陈酿身影,连同着魏林等几个熟识的太学生,亦不曾见得。
她心下奇怪,一番打听,才知几人往山顶上去了。
绍玉撇嘴看着她:
“你行不行啊?登高可不是好玩的!山路难行,你又……”
他又看了看七娘被塞成马脚的足,直直摇头。
七娘却不以为意,只仰头道:
“我如今是小郎君呢!什么山路行不得?况且,已然到了,还有不去的道理?”
绍玉只觉无奈,偏她这会子又胆大了!
他拿七娘没办法,既然陪她来了,倒也只能顺着她。
阿珠扮作小厮模样,替七娘披了件翠羽斗篷,便随二人一同上山去。
太学生中有认得七娘的,只向同伴道:
“那不是祁莨么?”
有人遂问:
“谁是祁莨?”
另有人只笑了起来:
“还能哪个祁莨?射御场上,拉弓射箭,发发未中的小祁莨啊!”
一时有人想起,只哈哈大笑起来。
又有人望着七娘离去的背影,附和道:
“似乎真是呢!说是家中兄长成亲,忙着回去打点。他也不急着回太学了念书,这会子倒有心思游玩!”
只听有人嗤之以鼻,道:
“没看见他同王小郎君一处么?定是家中不大管束,虽在太学待上几日,亦没什么建功立业的心思。大抵是个纨绔罢了!”
这等捻酸,自七娘入太学以来,就不曾断过。便是她此时闻着,亦只会当做耳旁风,由它去了。
七娘下车之时,陈酿本就行得不远。加之他们慢悠悠地边聊边行,不几时,七娘已能远远见着他的背影。
他身旁亦有几个熟悉之人,其中还有魏林,皆是在太学长日混在一处的。
陈酿披着一挂半旧斗篷,依旧挺直了背脊,自有一番俊逸。
七娘望着他的背影,渐渐生出浅笑来。
她并未如预想地默然垂泪,更不曾有近乡情怯的犹疑,七娘只是满足的浅笑,如此理所当然,亦如此暖人心肠。
七娘正待上前,却见前方不远处,正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似乎也在望着酿哥哥。
七娘近前了几步,终是认出那人来。
她忽而站定,只审问似的唤道:
“蔡云衡!”
蔡云衡闻声,猛地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来。
只见一位小郎君,正面色不大好地望着她。
蔡云衡透过帷帽看去,那小郎君似乎还不如自己高。又看他眉眼神态,只觉颇是熟悉。
不待她想起,七娘又道:
“你怎在此处?还望着我酿哥哥发愣!”
她这一问,蔡云衡才一瞬反应过来。
原是女扮男装的谢七娘!
她掀起帷帽,激动又好奇,只朝着七娘上下打量:
“七娘这副样子,真是像极了,差些将我骗过呢!”
七娘得意中带着不快,只道:
“我眼下叫祁莨,你可别胡乱言语!”
蔡云衡掩面笑了笑:
“是,祁小郎君!”
她行至七娘身旁,目光却还望着陈酿,又伸手指他道:
“你的陈小先生,可是着布衣的那位?”
果是为着酿哥哥!
七娘撅嘴看着蔡云衡,这才发觉,她今日是刻意装扮过的。宫里来的香粉,烟雪斋的口脂,玲珑轩的眉黛……
蔡云衡本也是个美人,再并上一身绫罗,飘然若仙,煞是好看。
七娘心头却更是有气。
自己一副小郎君模样,未插步摇,未佩璎珞,可不就被比下去了么!
七娘撇撇嘴,作出说瞎话的气势,道:
“不是!”
蔡云衡审视她一番,笑了笑:
“那就是了!”
说罢,她轻轻提起裙子,便要上前去。
七娘忙一个跨步上前,忽拦道:
“你不许去寻酿哥哥!”
蔡云衡只道:
“这是什么道理?你不过是他的学生,也不是他的先生,哪里该你管他了?”
绍玉清了清嗓,将七娘拉至身边,向她低声道:
“你做什么拦人家?她不过是慕名而来,哪比得朝夕相对的你?”
说罢,绍玉又恢复了往日的高门风度。
他只向蔡云衡作揖道:
“小生王绍玉,见过蔡三娘子。”
蔡云衡这才意识到还有人在,她惊慌地放下帷帽,身旁的丫头亦忙替她理好。
她低头回一万福,身子有些僵。
他们二人虽不曾见过,却常听家中提起。
想那日,王残害蔡三娘子,不正是为着王大夫人一句戏言么?说是要将蔡三娘子说给绍玉。
可如今,蔡云衡与绍玉这般相见,到底有些奇怪滋味。
蔡云衡定了定神色,遂向七娘道:
“说来,你这副打扮,是为着什么?”
七娘看了看陈酿的背影,只敷衍道:
“出入便利。”
说罢,她便忙要追上陈酿,却是绍玉一把拉住了她。
他将七娘拉得更远些,只道:
“太学那几人,谁不认得你祁莨!你这会子过去,是想要蔡三娘子知晓么?”
七娘方才慌了神,倒是不曾思虑周全。
她舒了口气,只点头道:
“还好你拦着。可我若此时不去,蔡云衡便去了!”
绍玉只道:
“你便由她去就是!那么些小郎君,我就不信她敢,早晚邀你同去的。”
似乎也是这个道理。
谁知绍玉话音未落,便见着蔡三娘子正过来。
她抱歉地朝七娘笑笑,只道:
“祁莨小郎君,你做我弟弟好不好?也替我引荐引荐。”
七娘转而一笑,绍玉果然所言不虚:
“我才不要做你弟弟!”
说罢,七娘也不理她,与绍玉直追陈酿去。
陈酿与太学生们一路前行,偶尔回身看看。一来,看登了多高;二来,不知为何,他总觉今日有人跟着他。
可每每回头,却又看不见人。
他笑着摇了摇头,上回在案头作文,亦是这般。不知是否秋来多思的缘故,近来,是越发爱胡思乱想了。
那时,风吹来枯竹气息,陈酿忽想起七娘爱在身后吓他,还总说一句“酿哥哥作文,蓼蓼黄雀在后”的话。
他笑意深了些,只觉颇是有趣。
七娘离陈酿更近了些,她回头瞧去,蔡云衡却并未跟上来。大抵是七娘不愿,她也不好这般赖着。
七娘又望了望,一时又觉着自己有些不近人情。说来,蔡云衡也不失为一个坦荡之人,反而自己这般,却见出些小人行径。
她又看向陈酿,甩了甩头,便径直上前。
第一百九十七章 秋蕊香4
不待七娘唤,却是魏林先瞧见了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揉了揉眼,一时有些难以置信。方才还说遍插茱萸少一人,这会子,这一人倒蓦然立在眼前,总是太巧了些。
魏林又定睛看了看,方挥手高声道:
“祁莨兄弟!”
闻着他唤,七娘笑了起来,许久不见这些同窗,却也并不生分,反多了些久别重逢的亲热。
七娘亦挥手道:
“魏大哥,别来无恙啊!”
正说着,她便与绍玉迎上前去。
陈酿闻声,背脊僵了僵。他缓缓回身,只见七娘一身圆领秋袍,翠羽斗篷半披,一方襦巾戴在头顶。
远远瞧去,倒也很有太学生的样子。
七娘见着他,心下跳得很快。
她强定着面色,行一揖礼,方道:
“陈兄,许久不见。”
陈酿上下打量她一番,蹙眉道:
“这般出门,家里可知么?”
这算是什么话?魏林只奇怪地看向陈酿。
七娘轻咬着唇,低头指向绍玉道:
“知道的,三郎作保。”
绍玉只撇了撇嘴。
陈酿看了眼不远处的丫头仆从,遂也放下心来。他们在此处站着过话,同行的太学生亦看过来。
有认得七娘的,只凑上前道:
“是小祁莨啊!自太学一别,一向可好?”
七娘也不拘束,一如在太学一般,只笑道:
“多谢你记挂。本想着回太学,实在是家中走不开。兄弟们可都还好?”
同行的几位太学生皆为重逢高兴,尽争相道:
“都好,都好!”
魏林亦笑道:
“就是夫子们的功课,越发为难人。祁莨你是没在,……”
还不待他说完,又有人道:
“魏兄又胡说了!祁莨你知道的,分明是他自己无心功课,还怨旁人!”
魏林有些讪讪。
一时,众人皆前仰后合,笑在一处。
七娘望向他们,深深笑起来。这些同窗,一个一个,还是那般可亲。这会子,倒与在太学无异。
“都这般站着作甚?”有人提议,“好不容易故友重逢,总该对酒当歌,把酒言欢的!”
魏林亦附和:
“正是正是!咱们今日好好迎一迎祁兄弟!”
七娘许久不曾这般开心,直直点头应声。
绍玉见此境况,只低声道:
“七娘,来此之前,可未说要饮酒啊!”
他还清晰记得上元那一日,实在是被七娘的醉态吓怕了。
七娘却道:
“登高饮酒,本是古人乐事。三郎放心,我自有分寸的。”
绍玉一脸无奈像,又抬手拭去额间冷汗。她若能有分寸,又岂来今日之事?
不知何时,陈酿已步至七娘身旁。只见他微蹙着眉,低头望着她。
七娘只觉有人注视,缓缓抬眼看去,却是一愣。
陈酿又看向前方,不经意地避开七娘的目光。他只板着一张脸,故作淡然。
一时,众人齐齐席地而坐。有人拿出腰间美酒,还有人拿出随身备着的杯盏,皆铺陈开来。
魏林忽举起盏儿,已斟得九成满。
只见他豪气笑道:
“今日故友重聚,是难得的缘分。咱们一齐举杯,先敬祁莨一盏如何?”
在座之人,哪个不是爱笑爱闹的,皆齐齐应声,又忙举起杯来。
见这架势,同窗们如此抬举,七娘是不得不饮了。
她倒也不推辞,拱手道谢,全然将自己当做了一位小郎君。
七娘正欲端起酒盏,却见陈酿另递了一盏过来。盏儿虽是一般大,其间清酒,却只得一半不到。
七娘一时愣神地望着陈酿。
他只轻声道:
“算是我敬你的。”
七娘微启双唇,耳根子羞得绯红。愣了半刻,她急忙一把接过,只将盏儿紧紧拽在手中。
她默了半晌,在众人不及反应之时,一饮而尽。
罢了,只举杯向陈酿道:
“还要!”
太学生们皆面面相觑。从前只道祁莨娘里娘气的,还从未见过他如此豪爽的模样。
有人遂起哄道:
“祁兄弟好酒量!快!陈兄替他再斟上!”
此话既出,众人亦跟着闹起来。
陈酿蹙了蹙眉,大半年不见,蓼蓼怎还是如此莽撞?
他无法,只得端起自己斟满的酒盏,微笑道:
“祁莨不胜酒力,你们又不是不知,何苦为难?只是大家盛情难却,我也不便扫兴。这一盏,我替他饮吧!”
还不待众人答应,陈酿忙将杯中酒饮尽,又倒出酒盏与众人看。
酒已吃了,便是众人不依,也只得讪讪。
只是,这般行径,倒与陈酿不大相称。
陈酿在他们眼中,从来便是个翩翩君子。也不知为何,今日倒耍起无赖来?
七娘看着他将酒饮尽,一时又垂下眼,心跳得极快。
适才陈酿说,那酒是他敬她的。故而,七娘才举杯讨酒。
可他这般相护,却又是为何?霎时间,七娘满心的情思,被这一盏儿清酒牵引,交织成网,难以断绝。
只听魏林又笑道:
“同是七尺男儿,祁莨要人挡酒,当真没出息得很。该罚!该罚!”
被他一说,七娘猛地回神。
她转而一笑,只道:
“你们是七尺男儿,我可没有七尺!我本就是个没出息之人,日后便靠兄弟们撑腰了!”
七娘一面说着,一面抱拳卖乖。
她本就是一众太学生中年纪最小的,个头也小。在太学时,众人便将他当做幼弟,不曾有所为难。
这会子,又是吹捧,又是卖乖,如何还能罚他的酒?
只闻得有人道:
“祁莨不善饮酒,是众所周知的事。魏兄却拿这个作罚,可见有失偏颇!”
那人又接着笑道:
“依我看,真正该受罚之人,当是魏兄!”
魏林一愣!
本是他提议罚酒,怎么三言两语间,却罚到了自己头上!
七娘哈哈大笑起来,陈酿亦是憋笑。
只听七娘故作嘲讽道:
“魏兄啊魏兄,这便是害人终害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时,众人又笑作一团。
有人已斟满美酒,直要往魏林嘴里灌。魏林虽有心推辞,也架不住众人一哄而上。
几位太学生拥在一处,不是这个踩了那个的衣摆,便是那个绊了这个的袖子。
只见着眼前一片混乱,几人东倒西歪,酒亦洒了大半。
七娘望着眼前的一切,面上含笑,心中更是满心的暖意。这般恣意,唯有与同窗们一处,方能见得的。
陈酿侧头看向七娘,亦温润地笑了笑。这分天真,大抵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他默了片时,忽而又板起一张脸,只向七娘道:
“别以为可以混过了!今日这般出游,却是为何?”
第一百九十八章 秋蕊香5
听陈酿这般问,七娘倒想起今日来此的正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如此四目相对着,她却有些难以启齿。
“我……”七娘有些吞吞吐吐。
她回头看了一眼绍玉,只见他兀自饮酒,故作充耳不闻。别的太学生,亦正拥着魏林打趣。
七娘有些讪讪。
她又望着陈酿,不知如何开口。
正思索间,却听陈酿道:
“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那语气不浓不淡,不轻不重,却足够引得人遐想无限。
他竟是知晓的么?
七娘有些惊愕,转而又一番了然。
她扮作小郎君出游,自然是为了寻他。否则,陈酿在此,七娘亦在此,岂非太巧了些?
七娘垂下眸子,睫毛微微扇动。
她抿了抿唇,只低声道:
“酿哥哥,有件事,蓼蓼想要问上一问。”
“嗯。”陈酿点头,“你自问来便是。”
他一副君子坦荡的模样,倒叫七娘更是犹疑。
且不说自己欲问之事,许姐姐自尽未成,是否该与他提一提?
七娘长长呼出一口气,只道:
“酿哥哥,给过许姐姐一本药草集子?”
陈酿一愣,随即又点了点头:
“不错。”
七娘沉吟半晌,又道:
“那集子之中,还有一株离草?”
陈酿黯了黯神色,亦点头道:
“是。”
七娘只深深望着他,一时又觉得他好远。酒楼初遇之时,他接上她的词,那时,便是这般的疏离。
七娘的心沉下半分,终是问了出口:
“那株离草,是何意思呢?”
“离草,自然是……”
还不待陈酿说罢,只听一旁的太学生笑道:
“陈兄!祁莨!你们说甚悄悄话呢?果真是兄弟也分亲属内外么?方才替他挡酒,眼下有晾着咱们!”
太学生们亦随声附和。
陈酿摇头笑了笑:
“这话怎说的!我敬你一杯,可满意了?”
说罢,陈酿举起酒盏,自饮一杯。
方才的话,一时被打断,却又不知如何续上。不论于七娘,或是陈酿,都有些尴尬得紧。
她既不再问,他亦不再答。
二人又与太学生们一处过话,似乎方才那一切,只是一晃无痕的风。
正相谈甚欢时,七娘忽觉不远处有人正盯着自己。
她四下看去,只见蔡云衡正站在一株茱萸之下。她帷帽半掀,饶有兴味地审视七娘。
七娘蓦地一惊,忙寻了个借口,往她这边来。
蔡云衡正靠着树干,见七娘来,遂道:
“祁莨……嗯……你说,那群太学生,知不知你是位小娘子啊?”
七娘神色一紧:
“你是何意思?”
蔡云衡笑了笑:
“没什么意思,就是好奇!”
七娘瞪她一眼,只道:
“都说了不与你引荐,你还跟过来。至于我的身份,那是两码事!”
蔡云衡朝七娘身后望了望,掩面一笑,只倾身耳语道:
“多谢替我引荐。”
七娘一愣,何时替她引荐了?
她只莫名地回身看去,原是陈酿正往这边来。
七娘霎时反应过来,忙对着蔡云衡道:
“好你个蔡云衡!你知酿哥哥会跟上,故意引我过来呢!”
蔡云衡点了点头,笑道:
“七娘真聪明!”
七娘气得直跺脚,怎么方才不曾想到?却被她生生耍了一番。
适才,七娘若只兀自推杯换盏,不理蔡云衡,又哪来眼下的窘境?
不过,若真那般,谁知她是否还有新花样呢?
“哼!”七娘只轻哼一声,别过头去不理她。
见着陈酿渐行渐近,七娘只两三步奔至他跟前,故作乖巧道:
“酿哥哥。”
陈酿微微一笑,哪里不知她的把戏。
他替她整了整襦巾,只道:
“又淘气了!”
蔡云衡看在眼里,一时有些讪讪。
她行一万福,方道:
“小女蔡氏三娘子,陈先生秋安。”
陈酿这才看向她,匆匆一眼,也不曾打量。
他带着七娘行至她跟前,作揖道:
“小娘子同安。”
陈酿又看了看七娘,只见她满脸不快,轻轻撅着嘴唇。
他笑了笑,又向蔡云衡道:
“敢是她得罪了小娘子,在此理论许久?”
蔡云衡亦笑了笑,又带着得逞后的侥幸,遂道:
“那倒没有。谢七娘子与我颇是有缘,向来知礼知仪,可见陈先生教得极好。”
还不待陈酿言语,七娘忙不屑道:
“谁与你有缘来?”
陈酿看着七娘笑起来。蔡云衡这句话,一是说她知七娘身份;二来是说,她亦认得陈酿此人。
偏偏七娘任性相答,倒也不失率真。
陈酿遂道:
“小娘子大度,不与她计较。我们这就告辞了。”
说罢,陈酿一番行礼,只拉着七娘告辞。
七娘回头,朝蔡云衡做了个鬼脸,遂也跟上陈酿去。
谁知蔡云衡不知所措,竟忽而唤住陈酿:
“先生留步。”
她又跟上来:
“曾闻先生大才,举世难得。小女子不过是真心请教,先生何必拒人千里?”
陈酿顿住脚步,蔡云衡这一番言论,倒叫人辩驳不得。
只见他淡淡道:
“小娘子此言差矣,在下断不敢当‘大才’二字。况且,在下本是蓼蓼的先生。小娘子自有先生,又何须在下画蛇添足?”
陈酿所言在理,蔡云衡一时只愣在那处,却心有不甘。
正此时,却见魏林举杯过来,一面大笑道:
“你二人兀自躲酒去,倒叫我好找!”
七娘见他已略有醉态,只掩面笑了笑。
陈酿方道:
“这就回去了,我自罚三杯如何?”
这倒正中魏林下怀,他遂笑道:
“陈兄一诺千金,可不许赖掉!”
陈酿摇头笑道:
“我又何曾赖过?”
“还有祁兄弟!”魏林指着七娘,“虽不能饮酒,也当赋诗助兴!”
他话音刚落,这才猛见了蔡云衡。
一时酒也醒了,人也正经了。到底是小娘子面前,未免唐突。
魏林方正色道:
“叫小娘子看笑话了,还未曾请教……”
不待他说罢,蔡云衡方笑道:
“蔡氏三娘,小字云衡。”
只见她言语颇是利落,态度亦不怯,与寻常小娘子有些不同。
她又道:
“小女子适才欲与陈先生请教学问,谁知陈先生不愿露才。不知,小郎君可愿指教?”
蔡云衡出此言语,在场之人皆是一惊。
这脾性,也太蛮了些。
魏林哪里见过这个?
他方断续道:
“既如此,我倒没什么学问……倒是众同窗们,或可探讨一二。”
这便是邀蔡云衡入席了!
七娘与陈酿皆有些莫名地看着魏林。
只见蔡云衡退后了一步。七娘又看向她,也不知她是否会应。
第一百九十九章 秋蕊香6
蔡云衡虽退后,可神情却是不惧不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看了看七娘,又看了看陈酿,忽行一万福,只道:
“多谢小郎君抬举,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这样的蔡云衡,极是随性。她说出这般大胆的话,倒也坦然。
七娘怔怔地望着她,不觉间,竟生出些佩服来。
既是魏林相邀,七娘与陈酿也不便说什么。
四人遂一道往回走。
他们之中,唯有蔡云衡算个陌生人。只是,她却并为见出不自然之处。
一众太学生们远远便见着有小娘子来,紧忙着正襟危坐。
一番行礼后,蔡云衡亦随性坐下,全然不似汴京小娘子们的拘谨之态。
她本随父亲被贬出京,从小长在蛮夷之地,自然,与汴京城中娇养闺阁的小娘子们,大不相同。
只听有人笑道:
“方才还说,祁莨遇着了什么,乐不思蜀!不想,是与小娘子过话。”
这话本是打趣七娘,却在不经意间,也连带着打趣了蔡云衡。
换作别的小娘子,早哭闹着不依了。
偏偏蔡云衡,却笑了起来,只道:
“哪是祁莨乐不思蜀?分明是我见他有趣,缠着他说话。瞧来,她神情言语,倒像我小弟一般。”
此话一出,众人只哈哈大笑起来。
从来,小娘子多是恼羞成怒。可眼前这个,却能四两拨千斤,一霎时,便与众人打成一片。
倒是七娘,很是不快,只撅嘴道:
“谁要做你兄弟!我年纪虽小,也不是任你们欺负的!”
有人又笑道:
“那倒是!堂堂男儿,吃不得酒,尚有人相护。谁有敢欺负你来?”
提及陈酿替她挡酒一事,七娘的面颊又有些发烫。
她只争辩道:
“那酒,不过是断肠之物,有什么好的?也就是你们,当做个宝贝!我才不吃呢!”
不待太学生们答话,却听蔡云衡笑道:
“祁莨此言差矣!李太白诗云: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绮章丽句,全在这一盏儿中了。”
“不想小娘子身为女子,竟有此等见识!”有太学生道,“祁莨兄弟,倒是不如了。”
七娘瞥他一眼,只将嘴撅得更高。
陈酿见她模样,心中早已笑了千百遍,面上却只浅浅一抹。
又有人看向蔡云衡,只道:
“听小娘子言语,似乎对李太白之诗颇有见解?”
她确是极爱李白诗文,从前读来,只觉洒脱俊逸。
蔡云衡初见陈酿文章时,只觉其间亦有太白遗风,难免为之一惊。
只是,陈酿的字句,俊逸有余,洒脱不足,总还是有所不同的。
蔡云衡方道:
“见解不敢当。不过是闺中闲暇,偶尔读上一读,又惯了的爱胡说几句。”
她看了看众人,又道:
“你们听过也便过了,将来可都是要出将入相之人,断不许笑话于我!”
出将入相,本也是太学生所求。众人听了,自然高兴。
有太学生见蔡云衡有趣,隧问:
“小娘子见识不凡,还未曾请教家源何处?”
蔡云衡笑了笑,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
她方道:
“小女子姓蔡。当朝太师蔡京,正是家父。”
蔡云衡还兀自笑着,可太学生们的神情,却皆与方才截然不同。
只见他们面面相觑,有人微蹙着眉,神情僵硬,再不是说说笑笑的样子。
当朝太师蔡京,行事作风,颇是阴毒,一向为太学生们所不齿。
可这两年来,蔡太师却是风生水起。他勾结宦官,残害忠良,直逼得百姓敢怒不敢言。
不说是坏事做尽,也总什么君子能臣。
好巧不巧,眼前这位,却是他家小娘子!
一时,众人皆是沉吟。
蔡云衡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怎么一提起父亲,太学生们便是这般防备疏离?
她还有满腹趣事不曾言语,许多学问不曾讨教,这些人,怎么变脸跟翻书似的?
不待蔡云衡问,只闻得有人已起身作揖:
“天色已晚,咱们也该散去。小娘子流连此处,总不大好,也该早些回府。方才,是我等疏忽了,未曾顾及。”
蔡云衡猛地一愣,这是下逐客令么?竟毫不遮掩地驱赶!
太学生们亦陆续起身,只做告辞状。
七娘看着林林而立的人群,忽有些莫名地不平。
适才还将人家夸成谪仙般的人物,一转眼,只因一个姓氏,便又无礼地像群无赖。
七娘扫视着他们,又举目望天,方道:
“天色尚早。”
她一一看过众人,只见他们面露难色,还有人与她使眼色,要她一同离去。
七娘更是愤愤。
因着陈酿之故,她虽不大喜欢蔡云衡,可几回相见,蔡云衡皆是坦然相待,全无半点阴毒之心。
比之出身体面的王,不知要好到哪里去?
七娘抬眼看着众人,又道:
“小弟不才,曾闻着个故事。说贼窝里养出了个状元郎,而世家之中,却出了盗窃之人。可见,只看家族渊源,也并非识人之明。”
众人一时有些讪讪。
魏林对此事,颇是在意。他一向嫉恶如仇,对于蔡太师所为,从来便是嗤之以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遂正色道:
“是祁莨你偏颇了!出淤泥而不染,何其难得。可世间之人,多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说罢,魏林广袖一挥,便兀自去了。
几位气性极盛的太学生,亦冷哼一声,再不言语,只拂袖下山去。
听到此处,蔡云衡方明白过来。
原来这些不寻常,皆因她的姓氏。
父亲一生,身系宦海,几度沉浮。如今骤然复权,难免受些非议排挤。
于这些事上,蔡云衡倒是惯了的。故而,她的坦然不拘,与其说是天性使然,不如说是一番叛逆。
只是,有些小人编排挖苦也便罢了,若人人皆如此说……
况且,眼前之人,还是深谙仁义儒道的太学生们!
他们为何对父亲这般深恶痛绝?
一时,众人渐渐散去,此处唯余下七娘、陈酿、绍玉三人。
蔡云衡深吸一口气,忽不在意地笑了笑:
“弄得不欢而散,倒是我对不住各位了!”
七娘看着她,只生气道:
“是他们无此心胸,又与你何干?”
自方才起,陈酿便一直不曾言语。
他这才转头看向七娘,眼中自有认同神色,遂含笑道:
“蓼蓼此番,是君子之为。”
七娘闻声,亦看向陈酿。
思忆中,他从未这般正色地夸她。那般神情,并非陈小先生,而是,陈酿。
第二百章 秋蕊香7
七娘咬着唇浅笑,蓦地道了声:
“陈兄过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酿只微微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蔡云衡见七娘颇有侠义,方笑道:
“七娘通透,倒与俗人不同。”
七娘亦看向她。
自太学生去后,对于七娘的出头,蔡云衡只道欣赏,却并未曾有感谢言语。
七娘只了然地笑了笑,这亦是她的随性之处了。以蔡云衡的性子,本不需有人出头,又何来的感谢?
七娘只道:
“就事论事罢了。”
她又看向陈酿,为同窗们方才的行为抱怨:
“从前还当他们是坦荡君子,眼下看来,不过随波逐流之辈。酿哥哥,你说,日后,我是否该同魏林他们再论一论?”
陈酿笑了笑,七娘一向爱较真。
他方道:
“你若想论,也无不可。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他们不过在此事之上,与你所想不同。既是同窗好友,求同存异,方为君子之交。”
七娘看着他,偏头思索半晌,又道:
“古来诸子百家,各有其道。如此看来,倒是蓼蓼狭隘了。”
“蓼蓼已很好了。”陈酿微笑道,“懂得这个道理,本就难得。”
二人旁若无人地过话,似乎早已忘了身旁的绍玉与蔡三娘子。
那一刻,七娘只觉回到了从前。
那时,他还是她的先生呢!他们日日在陈酿书房,论道习文,作诗词评章。他一面讲,她一面听,总不与他捣乱也就是了。
七娘痴愣愣地望着陈酿,却是绍玉有些看不过。
他故意清咳了两声,又白了七娘一眼。
七娘方回过神,只低头不语,面上泛着若隐若现的窃喜。
蔡云衡亦审视着七娘,只向她笑道:
“七娘,你来,我有话与你讲。”
七娘一愣,只狐疑地望着她。
陈酿与绍玉闻言,亦望向蔡云衡,面上皆有些防备神色。
从前只道这些小娘子们,不过是爱打闹玩笑。自经了郑明珍与王之事,倒不敢放任七娘与陌生小娘子结交了。
况且,眼前的蔡云衡,到底是蔡府之人。
虽说不应以此评判,可多一分防备,总是不错。
七娘又道:
“我的事,从未瞒着酿哥哥与三郎。你若有话,直言便是。”
蔡云衡也不是没眼色的人。
她笑了笑,只凑在七娘耳边道:
“事关你酿哥哥,也不听我说么?”
七娘忽侧目看着蔡云衡,神情有些惊愕。
她又回头看了看陈酿与绍玉,只道:
“小娘子间的话,确不好叫你们听着。我去去便回。”
正说着,七娘已然起身,忙赶着要走。
“蓼蓼!”陈酿蹙眉,忽唤住她,“就在那株茱萸下,不许行远了。”
七娘与蔡云衡,皆看向陈酿所指的茱萸。
那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恰好闻不见二人言语,却能叫她们时时不离视线。若有个什么,陈酿与绍玉也能立马过去。
七娘听话地点了点头,复行一礼,遂与蔡云衡去了。
时至茱萸树下,蔡云衡只望着陈酿,笑道:
“你的小先生,当真是周全得很!”
七娘瞥她一眼,只焦急道:
“这会子总能说了吧?”
蔡云衡掩面笑起来:
“放心!我若不提及陈先生,你能随我来?”
“你!”七娘有些被骗的愤懑,“哄骗行径,真是个小人!”
蔡云衡自是不服:
“小人?到底谁是小人?适才还义正言辞地替我出头呢,可心中却对我满是疑虑防备!这等心口不一的,才是小人!”
七娘自出生起,还从未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况且,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怎么在她口中,却成了小人?
说蔡云衡“蛮”,当真一点也不错!这也太不讲理了!
七娘心头窝火,只撇嘴道:
“我可不是来找骂的!你要说便说,不说便罢!一寸光阴一寸金,我可忙着呢!”
蔡云衡见她生气,只觉好笑,遂道:
“忙着会你的小先生么?”
七娘一惊,直看着她,道:
“你胡说什么?”
“你可别装!”蔡云衡对着七娘摇了摇头,“你那些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你说,是否有意于陈先生?”
七娘猛地愣住。这样的话,蔡云衡怎就蓦地脱口而出了?竟问得那般理所当然!
她亦是位小娘子啊!这般不知羞么?
七娘忽正了正神色,只绷着一张脸,故作严肃,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听蔡云衡又道:
“故而,我求你引荐,你却一直不肯。”
七娘深吸一口气,方道:
“我与酿哥哥的事,不与你相干!”
“非也。”蔡云衡转而一笑,“从前,我只慕陈先生的文章。可今日一见,确是位翩翩君子。”
七娘一时神色紧绷,只揪着心望向她。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谢七娘,”蔡云衡又道,“我虽欣赏你的率真通透,可于此事之上,我也是要搏一搏的。”
七娘只满脸怔怔。
她的话,再明白不过。她爱慕七娘的酿哥哥,她要与七娘争一争!
对于这样的蔡云衡,七娘心下虽是一沉,却并无厌弃与醋意。
坦荡如她,是顶叫人敬佩的!
七娘看向蔡云衡,忽叹了一口气,又是位痴人。
蔡云衡只见陈酿待七娘极好,要与她争上一争。
可她哪里知晓,谢府还住着位才貌无双的许道萍,文思过人,我见犹怜。
而此时的七娘,是做小郎君打扮。与蔡云衡靠近说话,总有些奇怪。
时有登高之人路过,只对她们侧目而视。
有人低声道:
“如今的少年人,也太大胆了些!又非上元,双双出游,到底不成体统!”
有人亦附和:
“可不是!瞧着那小郎君,还不及小娘子高,也不知那小娘子看上他什么?”
又有人笑道:
“那小郎君虽不高大,却生得一张俊俏面庞。难怪小娘子青睐!”
陈酿与绍玉一直望着她们,远远瞧去,与路人所见,大抵相同。
对于七娘的行径,绍玉自是惯了的。
陈酿却有些懊恼。奈何七娘一撒娇卖乖,他便再生不起气来,回回皆是如此。
他只浅浅笑了一下,又蓦地将笑容隐去。
绍玉见七娘那处应是无碍,遂看向陈酿。
从前,二人一处聚过几回,也还算熟识。若非七娘之故,只怕能走得更近些。
绍玉又看了看七娘,微微叹气,遂唤道:
“陈二哥。”
陈酿闻声转头,只嗯了一声。
绍玉一阵沉吟,又道:
“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陈酿看着他,自有些不解。
绍玉叹了口气,方道:
“在陈二哥心中,究竟是如何待七娘的?”
第二百零一章 秋蕊香8
陈酿一瞬僵住了神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绍玉如此突如其来的发问,只叫人有些不知所措。
陈酿看向他,见他一脸正色,默了半晌,方道:
“王小郎君,为何如此问?”
绍玉亦看着他。
见陈酿不答,反是发问,绍玉顿了顿,又道:
“七娘此番,是为着陈二哥而来。”
“知道。”陈酿轻点一下头。
“听她说,陈二哥没封与谢伯伯的书信,皆问候于她?”绍玉接着问。
陈酿怔了怔,七娘如何知晓?
“不错。”他应声,却是一脸淡然神色。
想来,七娘一向古灵精怪,若想知晓,总有她自己的法子。
闻及此处,绍玉深吸一口气:
“既如此,我替七娘问一句。如今,陈二哥究竟心属何人呢?”
陈酿垂下眸子,忽而不语。
绍玉轩眉看向他,接着道:
“是七娘,或是许娘子?”
陈酿的神情,霎时不易察觉地一闪。
眼前的王绍玉,竟然连许道萍的事也知晓。看来,不论何事,七娘从不曾瞒他。
陈酿饮一盏酒,只道:
“王小郎君是替蓼蓼问,还是替自己问?”
绍玉一瞬愣住。
他缓了缓气息,方道:
“既是替七娘问,亦是替自己问。”
“愿闻其详。”陈酿道。
绍玉叹了口气,抬眼望着不远处的七娘,遂道:
“我有些怕!”
他顿了顿,又道:
“自五木观一事,汴京府尹骤然辞官,孙家九郎自外归来。以陈二哥的才智,怕是早已算出前因后果吧?”
陈酿点了点头,一时心下有些沉重。
绍玉接着道:
“陈二哥也明白,眼下的王、谢二府,到底与从前不同了。我怕终有一日,我护不得她。”
朝堂之上,风云诡变,日后之事确是难说。
“故而,不论为七娘,或是自己,我都是要问一问陈二哥的。”绍玉直直看着陈酿。
陈酿却看向七娘。
她如今满心天真,似乎正与蔡云衡斗气拌嘴。
陈酿轻笑了一下,方道:
“于理于义,我皆不会至她不顾的。我欠她的,自会护她一世周全。”
于理,他是她唯一的先生;于义,陈酿受谢诜提拔,自然是有知遇之恩。
可于情呢?
绍玉还未曾问出口,却见七娘气冲冲地过来,蔡云衡只跟在后边追。
只听七娘噘嘴道:
“酿哥哥、三郎,我想要回去了!”
蔡云衡看着七娘笑了笑,又朝陈酿行一万福:
“尝闻陈先生才学颇高。我本是来请教的,太学生们既已走了,可否劳烦先生指点一二?”
还不待陈酿言语,却是七娘急了。
她只趋步至陈酿身边,道:
“酿哥哥是我的先生,不许你劳烦!”
蔡云衡亦跟着行过来,只轩眉道:
“我与你先生说话呢!你插什么嘴?”
看着二人拌嘴,陈酿与绍玉只无奈扶额。他们相视一眼,遂齐齐起身。
陈酿只道:
“蓼蓼可是乏了?”
七娘白了蔡云衡一眼,又朝着陈酿点了点头。
陈酿摇头笑了笑:
“我送你下山回府吧!”
“陈先生!”蔡云衡忽唤道,神情里倒有些不平的委屈。
“蔡小娘子,”陈酿作揖道,“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没什么好指教的。况且,蓼蓼乏了,在下要送她回去,还请蔡小娘子自便。”
说罢,陈酿只带着七娘,转身下山去。
七娘心中得意,朝蔡云衡做了个鬼脸,又向绍玉道:
“三郎,我先去了,你自己回吧!”
一时,一众丫头仆从,只赶着马车,远远地跟着七娘与陈酿。
下山路上,满树茱萸落了一地,星星点点的娇红,直叫人不认踩踏。
七娘蹲下拾起几颗,捧在手心,边走边玩弄起来。
到底是孩童心性,前一瞬才与人斗嘴赌气,这会子却为几颗茱萸不亦乐乎。
“酿哥哥,”七娘忽将茱萸捧至陈酿眼前,只笑道,“这茱萸的模样,是顶像红豆的呢!”
陈酿含笑低头:
“是啊,皆是相思之物。”
七娘转而一笑,忽将那把茱萸握在掌中,又唤阿珠取了个绢戴装着。
陈酿笑着摇了摇头,只道:
“手伸过来。”
七娘一愣,抬起头莫名地望着他。虽不知他是何意,她却还是听话地摊开双手,直举到陈酿眼前。
陈酿也不言语,只自袖口掏出一方素绢帕,忽替她擦起手来。
七娘方才拾过茱萸,这双小手沾了些灰。陈酿细细替她擦来,又为她的淘气发笑。
“手放低些。”他柔声道。
七娘只觉那声音煞是动听,一时迷醉,只偏头望着他。
“你望着我作甚?”陈酿笑道,却依旧仔细替她擦手。
七娘闻声,像个被捉赃的贼。
她低下头,一时心慌,指尖忽轻轻一颤。陈酿一愣,心下亦跟着微颤,似漏下一拍。
这双小手,白皙掀长,十指不沾阳春水,竟养得如白玉一般。
陈酿顿了顿,又收起丝绢,只负手正色道:
“好了,今后可不许再淘气!”
七娘亦收回手,只背在身后,咬唇道:
“知道了。”
二人又朝山下行去。天朗气清,如此行在山间,倒也是惬意舒心之举。
七娘深吸一口气,秋来果是好时节啊!
复行了几步,陈酿转头看她,又道:
“适才,蓼蓼似乎问过些话,我还不曾答你。”
七娘微怔,是离草之事。
她秉着呼吸,忽停下脚步,只直直望向陈酿。
“离草……”陈酿沉吟片时,“便是分别之意。”
七娘渐渐垂下眸子。
言及此处,虽听不出陈酿话中情绪,可七娘也明白,不论何种分离,皆应是不大好受的吧!
她只轻声道:
“酿哥哥,是为着蓼蓼么?”
陈酿低头望着她。
只见七娘微蹙着眉,满脸的委屈与抱歉。她攒着双手,掌心已渗出冷汗。
“蓼蓼,”陈酿柔声道,“这是酿哥哥自己的决断,你不必如此。”
七娘依旧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陈酿见她如此,到底有些不忍,又道:
“蓼蓼只需记得,不论何时,酿哥哥皆不会丢下你不管。上回遇着山贼如此,日后亦会如此。”
七娘深深凝视着他。这般坦诚相待,到底是从前不曾有的。
只是,他虽如此说,蓦然两相轻离别,心中终究是会意意难平的吧!
况且,前日之事,他还毫不知情呢!
七娘本还存着私心,许姐姐的事,或许该瞒上一瞒。
可眼下的境况,以自己的私心对他的诚心,是否落了小人行径?
那许姐姐的事,究竟当讲不当讲?
第二百零二章 意难忘1
七娘兀自犹疑,不觉间,竟已到了谢府门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一路上愁眉深锁,陈酿早已觉出不对。
他自然忧心,方道:
“蓼蓼,若有心事,尽可与酿哥哥讲的。”
此话一出,陈酿却也有些尴尬神情。
七娘的心事,不正是他么?又叫七娘如何同他讲呢?
七娘直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她遂低头道:
“酿哥哥,其实,有件事,蓼蓼想,或许该同你讲的。”
陈酿将她审视一番,果是有事。
七娘有些吞吞吐吐,一时难以开口。
她只顾左右而言他,方道:
“蔡三娘子对酿哥哥,似乎有些淑女之思。”
陈酿闻此,忽笑了起来。他只倾身向前,朝七娘眉心轻轻敲了一记。
“你这小脑袋,平日里都想些什么呢?”他笑道。
七娘撇撇嘴,只道:
“是她自己讲的!”
陈酿摇摇头:
“我与她素未相识,她讲她的,又与我何干?”
“可蔡云衡,”七娘嘟哝道,“确也算位美人。”
“天下好皮囊,何其之多?”陈酿故作生气模样,“原来蓼蓼心里,酿哥哥是个好色之徒啊?”
七娘见他生气,霎时急了,只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忙道:
“不是的,酿哥哥。我只是,只是……”
她一时急切,直有些语无伦次,想说什么,却又憋不出!
只见七娘涨红了脸,抓着陈酿不放。如此四目相对,倒也有些可笑。
陈酿转而笑了笑:
“无妨。酿哥哥明白的,逗你呢!”
他如此说了,七娘遂放下心来,只兀自抚着心口。
“你要说的,便是这个?”陈酿笑问。
七娘的神情霎时又紧张起来。
方才有的没的提了几句蔡云衡,可许姐姐的事,却只字未提。
说与不说,依旧在她。
“其实……”七娘紧咬着唇,低声道。
“七娘子!”
正待出口,忽有人打断七娘。陈酿亦朝那处看去。
来者并非旁人,而是许道萍从徽州带来的丫头,湘儿。
七娘蹙了蹙眉,现下湘儿来了,那件事似乎也轮不着七娘言说了。
湘儿自府中出来,朝二人行了一礼,只道:
“我们小娘子要我来此处等七娘子,请七娘子去说话。”
七娘与陈酿相视一眼,皆有些闪烁神情。
陈酿方道:
“既如此,我也回太学了。蓼蓼快进门吧,我看着你。”
七娘听话地点点头,俯身一福,便与湘儿去了。
刚待入门,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陈酿依旧立在那处,微笑着目送她进去,温润如初。
时至府中,七娘只狐疑地看着湘儿。
她一时又有些忧心,只道:
“怎么来府门口等我,可是出了大事?”
湘儿微蹙着眉:
“不瞒七娘子说,还好我到得及时,否则,我们小娘子便该骂我了!”
“这是什么道理?”七娘不解。
湘儿行了一礼,方道:
“七娘子有所不知,我们小娘子得知你今日男装出府,可是吓坏了!”
七娘一脸莫名,只偏头望着湘儿。
湘儿又道:
“我们小娘子想着,你定是去寻陈先生的,故而要我来拦!”
七娘猛地一惊!
许姐姐要拦着她见陈酿?纵使那二人有情,依着许姐姐的性子,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湘儿见她误会,忙解释道:
“七娘子误会了。我们小娘子,是怕七娘子将前日之事,说与陈先生知。故而,紧忙着让我寻七娘子去。谁知,恰遇着你们回来。我可吓坏了!”
七娘看着湘儿,沉吟片时,只道:
“你来得确是及时,我险些就说了。只是,许姐姐为何不叫酿哥哥知晓呢?”
湘儿摇摇头:
“七娘子自问她去吧,我不过听差遣做事,本不知的。”
七娘点点头,倒是难为这个小丫头了。
她遂随湘儿至许道萍处。
七娘四下看去,只见整个屋子的暖炉比别处多些。碧窗纱早已换做了秋日的料子,自然也是为着许道萍的病体沉沉。
她依旧缠绵病榻,七娘进屋时,她正吃着药。
瞧上去,像是薛仁新配的。吃罢药,许道萍又服了几粒解毒丸,方才罢了。
七娘行过去,只在她榻前的雕花小凳上坐了,方道:
“眼瞧着,许姐姐还是有些不好?”
许道萍见着她,也不及答话,便忙向湘儿道:
“可拦住了?”
湘儿直直点头,她这才放下心来。
“许姐姐。”七娘轻声唤。
许道萍摇摇头:
“病来如山倒,哪是那般容易好的?纵使薛大人是华佗在世、扁鹊附灵,也总还要些时日的。”
七娘叹了口气:
“姐姐如今这个样子,又是何苦来的?”
许道萍却笑了笑:
“但凡有别的法子,我又何至于此?总是我命不该绝,留着这病体残躯,或许还有些用处的。”
七娘拉着她的手,忽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她方道:
“姐姐的心,我是知道几分的。为何不让我说与他知晓呢?”
七娘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又道:
“是为着我的缘故么?许姐姐大可不必的,如此,我亦于心不安。”
许道萍清咳了两声,方道:
“不与七妹妹相干。此番既捡回一条命,终究还是要负他的。这般境况,又讨什么怜惜来?左右是两两无奈,又何苦多一番拖累?”
七娘深深凝视着她。
许道萍用情至深,用情至纯。她这般通透,所谓性情中人,大抵如此。
七娘垂下眸子,虽不愿说,却还是道:
“或许,酿哥哥会有法子。”
此话既出,许道萍又猛咳了几声,道:
“他是一定会有法子的。只是,那样的代价,我承担不起,亦不愿他来承受。”
许道萍的入宫,本是谢府棋局中的一步。虽不至多要紧,可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道理,许道萍明白,七娘亦明白。
依着陈酿的性子,君子行径,是定会救许道萍于水火的。
只是,不论什么法子,最终的结局,皆是惹怒谢府。从此,仕途黯淡无光,十年寒窗付之一炬。
而这一切,许道萍承受不起。
陈酿,也未必能洒脱至此,心无戚戚。
“七妹妹,”她又道,“我知你的好心。只是,此事是我鲁莽了,还望你守着这个秘密。为我,亦是为他。”
七娘低头蹙眉,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她从不知,许姐姐的心底,竟是这般深沉痛苦。她缓缓抬起眼,只见许道萍惨白的脸上,已挂了几滴泪。
七娘默然不语,忽觉出自己的卑鄙来。
第二百零三章 意难忘2
不卑鄙么?
众人皆道七娘天真无邪,心思恪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她眼中的一切,家人给她看的一切,本就是纯洁无瑕,纤尘不染的啊!
她眼中的一切,不过是一张未曾着墨的宣纸。可撕开来看,背后又是些什么呢?
七娘不是想不到。
她只是不愿想,亦不敢想。
许道萍的屋子尤其暖和,七娘却蓦地打了个寒颤。自己这双眼,见前不见后,见明不见暗,当真是可笑得很。
许道萍见她神色异样,遂忧心道:
“七妹妹,可是我言语不妥?”
七娘方回神,只有些不敢看许道萍。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方道:
“姐姐太苦了。”
许道萍笑了笑,带着弱态,似在安抚七娘:
“你家待我恩重如山,早晚,我是要报的。怎奈我孑然一身,并无长物,唯有半生性命可托。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七娘蹙眉,摇了摇头:
“可姐姐是个人,又不是个物件!姐姐不愿之事,是不该挟恩图报的!”
“七妹妹!”许道萍忙阻止,“这话不好胡言!”
七娘遂讪讪闭嘴。如此说自家的长辈,也是不孝之举。
她沉了沉气息,方对许道萍道:
“好在这一闹,总能换得几月安生。许姐姐,我会替你守着秘密,不与酿哥哥讲。不过,我亦会尽我所能地护着你。”
许道萍神情有些微惊,又有些不解:
“七妹妹,此事有许多牵扯,断不是你能……”
不带她说罢,七娘只道:
“或许不能!但我会尽我所能。”
七娘顿了顿,又作出一番毅然决然之态:
“许姐姐亦不必上心,这并非恩情,是姊妹之谊。更是,我了我自己的心安。”
许道萍深深看着七娘,心中竟生出一丝钦佩。
从前,只当她是个不知世事的孩子,行事作为,全然恃宠而骄,任性胡来。
可适才的一番话,侠义之心,君子之道,无不见得,不得不叫人刮目相看。
“许姐姐,”七娘又道,“为今之计,只有一字,‘拖’。”
许道萍亦点了点头。只要她的身子一日不好,朱夫人再是心急,却也奈何不得。
只是,此法不可长久,左右还需旁的出路。
自别了许道萍,七娘遂觉出此事的难办之处。
方才头脑发热,许下一诺,却并未思虑周全。
近日之事,在七娘脑中一一闪过,分散凌乱,似乎又有些不易察觉地关联。
她蹙了蹙眉,于这些事上,还是该与朱二表姐商量一番才是。
而朱夫人这头,自许道萍出事,她悬着的心,便一直不曾放下。
这些时日,秋风萧瑟,加之心中有事,朱夫人亦染了些风寒。她是不喜用药的,日日吃一盅枇杷雪梨膏,也逐日见好。
这日,朱夫人午睡刚起,便见金玲捧了一盅枇杷雪梨膏来。
只听她笑道:
“大夫人,这是陈姨娘送来的。听闻夫人染寒,还亲手做的呢!”
朱夫人看了一眼,遂道:
“她倒是个懂规矩的。日日来请三回安,还挂心着我的病,确是难为她的。”
金玲笑道:
“孝敬大夫人,本也是姨娘分内之事。”
朱夫人微笑着点点头:
“请她进来吧,正好,我有事与她商量。”
陈姨娘进屋之时,朱夫人正于妆台前挽发。她遂忙上前去,伺候着朱夫人梳妆。自打进门时便立下的规矩,是如何也不敢忘的。
只听陈姨娘笑道:
“这么些年,还是大夫人的发养得好。”
朱夫人亦笑道:
“那是你挽的髻好看。丫头们毛手毛脚的,总不如我的心意。”
“说来,大夫人的风寒可好些了?”陈姨娘关切道。
“难为你记着,”朱夫人拉下她挽发的手,“年纪大了,总是有力不从心之时。这身子,也比不得从前了。孩子们一惹,便只管着着急,这一急躁,病也就来了。”
陈姨娘低头笑了笑,金玲又递上凳子与她坐。
朱夫人叹了口气:
“便说许娘子,前日混吃了药,我是忧心得整日整日地睡不好。从前还当这孩子稳重,如今看来,也不是个省心的!”
朱夫人的模样,直像个为儿女操碎了心的长辈。可陈姨娘明白,她的操心,是所为何来。
陈姨娘方劝道:
“好在济良妙手仁心,救了回来,也不辜负夫人一番心意了。”
朱夫人点点头。
思及许道萍,她心中自有些不快。这个丫头,如今也学会同她耍心眼了!偏还有七娘在一旁帮衬!
在薛仁看来或许是混吃了药,引发中毒之症。
可许道萍那丫头,伺候她那么些年,从未出过差错,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竟混吃了药?
再者,许道萍常年泡在药罐里。所谓久病成医,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她又如何不知?
这些小妮子的粗浅手段,又如何瞒得过朱夫人?
只是,许道萍瞧着弱质,心性却如此之烈,自是朱夫人不曾想到的。
既如此,不如佯装不知。否则,若真拆穿她们,不知又要闹出些什么事来!
左右,还指着许道萍入宫,多少该存些体面。
朱夫人又道:
“人是救回来了,可心性也野了。好好的小娘子,怎就成了这般!”
朱夫人的盘算,陈姨娘是最清楚的。对于许道萍“误中毒”的真相,她亦能算得几分。
陈姨娘看了看朱夫人,早已明白她的意思,遂道:
“许娘子这孩子,心性如此,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她自幼丧母,年纪轻轻又没了父亲,一身性命,全然系在咱们府上,倒也可怜得很!”
陈姨娘又道:
“大夫人自是为她打算,为她的前程着想。可小门小户家的女孩子,未必懂得这个道理。况且,咱们府上待她极好,她或许也有些不舍的吧!”
朱夫人点头道:
“听你言语,确是这么个道理。”
一时,金玲又捧了漱口之物来。
陈姨娘忙接过伺候,一面道:
“夫人也莫太过忧心,眼下还病着,总要兀自保重才是。至于许娘子那里,我过会子去劝一劝,与她说说道理。她是个聪敏的孩子,应该明白夫人的苦心。”
朱夫人颇觉欣慰,只道:
“府中总说我偏私于你,引得旁人不服。殊不知,大老爷那么些姨娘,还是你最贴心的。”
陈姨娘笑了笑:
“那都是大夫人抬举,否则哪有我的今日?”
二人又说笑一阵,事不宜迟,陈姨娘遂也往许道萍那处去。
第二百零四章 意难忘3
刚近着许道萍的院子,陈姨娘便闻着一股药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许道萍这孩子,自小体弱多病,又逢家破人亡,托孤到谢府这样的地方,是造了哪门子的孽啊!
她举起丝帕掩了掩鼻尖,只垂眸叹气。
将这孩子往火坑里推,到底叫人于心不忍。可若非如此行事,到头来,只怕伤及自身,才真是有冤难诉。
陈姨娘摇了摇头,遂也直直进去。
屋中自有丫头相迎,备座上茶,免不得一番尊重。到底是谢府的正经姨娘,又在朱夫人跟前得脸,丫头们自有眉眼高低,总比一位孤女体面些。
许道萍正吃药,本欲起身相迎,奈何身子不当,只得颔首行礼。
陈姨娘眼看着,忙道:
“你有病在身,何必拘着那些礼数?”
“那是姨娘心疼我,”许道萍微笑道,“我又岂能不识抬举?”
陈姨娘打量她一番,这孩子,心思也太重了!看她一身病痛,焉知不是素日思虑太过?
她方叹道:
“你这孩子,哪里就生出这样的心思了?说来,你本为大家小娘子,总比我们这样的人尊重些,何至于菲薄至此呢?”
陈姨娘接着说:
“况且,自你来府中,一应用度,皆与咱们家的小娘子是一样的。老夫人与大夫人还着意添上了许多。放眼府中,谁又不将你当作自家人,却又作甚么自苦来?”
许道萍咳了两声,点头道:
“姨娘说的是。总是我久病糊涂,累得府上担心了。”
陈姨娘又看了看许道萍。
只见她面色苍苍,神情黯淡,眼圈似乎惯了的发红。想来,病来如山倒,睡不安稳亦是常事。
陈姨娘又道:
“我适才去大夫人那里,听她说起,才知你此番病得厉害。眼下看来,可是渐好了?”
闻得此语,许道萍心下蓦地一紧。
七娘说过,此时需拖上一拖,再从长计议,倒不能“渐好”了。
她顿了顿,方道:
“薛大人医术了得,本也渐好了。只是,我底子太弱,薛大人的意思,还需再将养些时日。”
陈姨娘点点头:
“总是能好起来,也就是了。大夫人是真真将你视为己出,才有了如此安排。见你如此模样,是否对她有所误会?”
许道萍一惊:
“萍娘不敢。”
陈姨娘握上她的手,叹道:
“姨娘是与你说体己话,哪有什么敢不敢的!我是怕你懵懂不知,不仅辜负了大夫人的心意,更是辜负了自己的前程啊!”
许道萍默然不语,只怔怔看着陈姨娘。
陈姨娘又道:
“想当年,二娘子入宫之时,总是欢欢喜喜的,闺中姊妹哪个不羡慕?怎么到了你这里,却见出这般为难来?”
许道萍依旧不语,只渐渐垂下眸子。
“说句不怕你伤心的话,你如今家中无人,也没个亲戚兄弟肯收留。若无谢府,你又依靠谁去?”陈姨娘蹙眉道,“若与你说门寻常亲事,倒也容易。只是庭院深深,你无依无靠的,又无人护着你,大夫人总不放心。二来,放眼汴京城中的小郎君,又有哪个配得上你的才情?若匆匆许配,左右也对不住你父亲的在天之灵。”
“可宫中便不同了。”陈姨娘忽而带了些笑意,“左右有淑妃娘子护着,谁又敢与你为难?况且,你本于书画之上颇有造诣,陛下亦喜的,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么?”
许道萍咬着唇,心中绞作一团。
这字字句句,自陈姨娘口中说来,无不是为着她许道萍打算。又哪里算是挟恩图报的逼迫呢?
她若再不应允,倒显得是自己不近人情,忘恩负义。
“姨娘,这些道理,我也是明白的。”许道萍淡淡道,“只是,我自幼体弱,这副身子,原不是我能做主的。”
陈姨娘笑了笑,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许道萍却还在与她打太极。
看来,不把话说透,这位小娘子也总是一根筋地不肯听。
陈姨娘方道:
“许娘子的心思,我也是知晓几分的。你对于入宫之事亦不屑一顾,想来,是心底有更重的分量。但你可曾想过,如此行径,不仅害了自己,亦是害了心上之人。”
许道萍一怔,忽而抬眼望着陈姨娘。
莫非,她与陈酿之事,陈姨娘亦是知晓的?
陈姨娘摇了摇头,又叹一口气:
“你们这些小心思,又瞒得过谁去?许娘子莫忘了,我是他姑姑!”
许道萍一时愣住,不知如何言语。
陈姨娘又道:
“许娘子前日的行径,当真以为大夫人毫不知情么?七娘子那些小儿把戏,大夫人岂会放在眼里?许娘子因何自尽,还需我言语么?若非我从中周旋,早晚,是要牵扯出酿儿的!”
“你心思聪敏,这些道理,断不会不知。”陈姨娘直直看着她,“可你若心存侥幸,到那时,酿儿又该如何自处呢?我陈氏一族,一身指望全在他,许娘子当真忍心么?”
陈姨娘一面说着,一面已快要落下泪来。
许道萍望着她,深深蹙眉,只道:
“我已嘱咐过七妹妹,那日的事,不叫他知晓。”
陈姨娘亦看向她:
“可你总是心有不甘的。”
许道萍忽而神情闪烁,只回避着陈姨娘的目光。
自是心有不甘,许道萍才应了七娘的缓兵之计。将这病拖上些时日,再做打算。
可她又能做什么打算呢?
便是日后事成,不必入宫。可她与他之间,总是有了那株离草。
算来算去,终究算不出一个两箱厮守!
许道萍垂下眸子,忽轻声道:
“姨娘教训得是,是我私心太重。今后,不会了。”
陈姨娘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下也不大好受:
“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本不该如此相逼。只是……”
只是,她不为许道萍打算,亦要为陈酿打算的。
陈家是指着他光宗耀祖的,可许道萍,却什么也给不了他。况且,许道萍是即将入宫之人,再不得有甚牵扯了。
陈姨娘一时有些哽咽,再说不下去。俱是些可怜人罢了!
许道萍亦明白,自己的心存侥幸,自己的不甘心,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诚如他上元时的灯谜,“浪里飘摇客”。如今的她,身似浮萍,心似浮萍,倒真是一语成谶。
陈姨娘心中的大石头已然落地,她舒了口气,却并未觉着轻松。到底是造孽之事啊!
而此时的七娘,正为了许道萍几方奔走,尽心尽力,全然不知朱夫人已将她看得透透的。
第二百零五章 宴清都1
深秋的天气,越发寒凉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郓王随园的银杏,也已然落尽。倒是湖心亭的红梅,生出些花苞来,应是今年开得最早的几株。
前几日,朱凤英见此处景致颇佳,便置了个小席于此。
想来,不多时,待天气更冷些,就着亭上红梅,自是个赏雪的好去处。
知她要来,郓王早已让人在亭上铺了厚厚一层狐裘。
朱凤英随意坐了,只兀自点茶吃。亭上四周自有暖炉熏着,帘幕轻垂,便是室外,也并不觉着寒冷。
郓王下朝而归,屏退了左右,自撑船过来。
湖面零星有些晨霜,远远瞧去,波光粼粼,竟似在星河中游荡一般。
他身披青灰云锦裘袄,头戴风帽,俨然一副清贵姿态。
郓王一面上岸,一面朝朱凤英笑道:
“凤娘!”
朱凤英闻声,抬眼看去,亦朝他浅浅一笑。
郓王负手行至亭子旁,忽而顿住。
他打量自己一番,又抬手掸了掸身上的霜寒气,方才掀帘进去。
只听他笑道:
“每每你来,我这宅子,便多风雅几分。”
朱凤英将身子朝一旁挪了挪,又推了一盏茶至他跟前,只道:
“天气愈发冷了,吃盏热茶。”
郓王就着她让出的地方,亦随性在狐裘上坐了。
“说来,”他问道,“你那伤口,近日还疼么?”
她为救他落下的伤,他一直有些无法释怀。
朱凤英遂道:
“也没什么,偶有发作,吃些药也就无事了。”
郓王叹了口气:
“日后这样的天气,还是在屋中的好。”
他才说罢,又忙吩咐亭外丫头多添一双暖炉。
又道:
“御医本也说了,养伤期间,切忌操心。谁知,五木观之事,你还偏去掺和!如今落下病根,也不知养不养得回!”
“你有这份心,也就够了。”朱凤英笑了笑,“说来,我见你近日很是忙碌,难得有个空闲。若公务在身,倒也不必念着我。左右,我不过是为着此处景致来。”
“是有些忙。”郓王点头道,“只是,咱们许久不见,我心里总也是念着的。正好你来,再忙的事,总能放一放。”
朱凤英瞥他一眼:
“每每与你好生说话,便这般不正经!”
郓王看了看四周景色,只道:
“忙里偷闲,听你骂我几句,也总是好的。成日对着那些折子文书,人也闷得不成样子。”
“怎么,竟这样忙?”朱凤英惊道。
郓王点点头,方道:
“近来礼部与吏部事多,加之太子那里,又有许多要帮衬之处。”
朱凤英看着他,越发见出心疼来:
“你看看你,眼圈都熬红了!”
见她这等模样,郓王一时心有所动,只深深凝视着她。
朱凤英却有些羞,忙避开他的眼神,只嗔道:
“呸!又作出那样子!”
郓王低头笑了笑,再不逗她,正欲好生说话,却被帘外人打断。
那是郓王亲信,立在离湖心亭不远之处,只听他唤:
“殿下,陛下急召。”
帘中二人举目对视。急召,定是有大事了!
朱凤英有些担心,遂问:
“你才下朝来,怎么又有急召?”
郓王朝帘外看了一眼,思索半晌,方道:
“若所料不错,应是北地流民之事。近来战事吃紧,流民愈发成灾。这些日子,我与太子皆是忧心忡忡。想来,父皇更是放心不下的。”
朱凤英点点头:
“那你快些去,总是国事要紧。过会子,我自己回府便是。”
郓王应声,再不耽搁,遂马不停滴地入宫而去。
朱凤英望着他的背影,只蹙了蹙眉。
他这般来去匆匆,想来,不多时,宫中定有大变数。
眼下瞧来,郓王连日忙碌,是因着陛下已逐渐放权于太子、郓王。
只是,这般作为,也不知陛下是个什么打算!
朱凤英忽忆起,昨日七娘来朱府寻她。
七娘只将许道萍的事与她一一道来,想要讨个主意。
朱凤英与许道萍,本也是惺惺相惜之人,断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她当时也没什么法子,只叫七娘先拖些时日,再从长计议。
可今日见了郓王,言语之间,朱凤英也觉出些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加之北地流民成灾,倒不是送许道萍入宫的最佳时机。
如此,倒不必她们设法拖,谢府自会拖下去。许道萍也暂得保全。
朱凤英长长舒出一口气,一时又有些后怕。若非所有巧事皆赶到一处,她对于许道萍,只怕也是无能为力的。
从前,二人总在一处吟诗作对,感怀吟赋,相互慕其才情。
如今,朱凤英已是准郓王妃。而许道萍,却依旧是孑然一身,没个倚靠,到底是可怜得很。
不过世事便是如此,有人忧愁,便有人欢喜。
几日之后,汴京城中又迎来了一件街知巷闻之事,蔡三娘子的生辰就要到了。
自五木观之事后,城中百姓已许久没什么事可议论,好不容易遇着一个,自然要广而告之。
说来,不过一位世家小娘子的生辰,在汴京原算不得什么大事。
莫说世家小娘子,便是帝姬、宗姬,在都城汴京,也无甚好稀奇的。
只是,蔡三娘子的生辰纲之中,有一件,却是顶难得的。
听闻,蔡太师对这个孙女颇是宠爱,得了好东西,便先顾着她,连兄长们亦是不及。
只听茶坊之中已传开来,有人遂道:
“都听说了么?蔡家那小娘子的生辰,体面可大着呢!”
有人附和:
“怎么不知?听闻光是金银玩物、茶叶瓷器,便尽值十万贯呢!”
此话一出,座中众人无不惊愕。
眼下陈年的外患尚未有好的决断,又新来了流民之灾。这般巨额之数,竟只是为了小娘子的生辰?
又有人道:
“这有什么稀奇?还有你们不知的呢!说出来,可吓死人!”
众人一时满脸好奇,皆伸长了脖子要听,还有人不停催促着。
“说是在深海打捞了一颗夜明珠,足有手掌那般大。”那人一面比划一面道,“工匠打磨,废了好些时日,若能一睹,也不枉这一辈子了!”
有人只叹道:
“这样的物件,不知又费多少银钱?”
另有人笑道:
“银钱?这可是无价之宝,岂是银钱能衡量的?”
市井的言语,传得很快。至蔡云衡闺中时,她倒不以为意,只笑道:
“如今街市上,什么话也拿来胡乱传!那样大的夜明珠,若真有,我亦想一观的!”
一旁的丫头亦掩面笑起来:
“可不是!都说三人成虎,果是不错的。对了,小娘子让我送的帖子,适才已送去谢府了。”
蔡云衡点点头:
“那谢七娘如何说?可是会来么?”
第二百零六章 宴清都2
一提起七娘,那丫头便满脸的不快:
“只是叫她房里的丫头收下了,却并未说什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还与我甩脸子呢!”
蔡云衡笑了笑:
“那有什么?她一位正正经经的世家小娘子,还需对你和颜悦色不成?”
“话不是这般说的。”那丫头有些讪讪,只撇嘴道,“好歹我也是小娘子的贴身丫头,看在小娘子的面上,也总该和和气气啊!”
蔡云衡起身至妆台前,一面挑着首饰,一面道:
“七娘任性惯了,在她跟前,我又有什么脸面?”
“况且,”蔡云衡顿了顿,接着道,“我已言明要抢她心尖之人,若还能有好脸色,那便不是她谢七娘了!”
那丫头有些不解,只问道:
“既是如此,不与她下帖子也就是了。左右两相清净,各人干各人的,谁也不碍着谁。”
蔡云衡摇摇头,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那丫头的头。
她方笑道:
“这是什么道理!我蔡氏女儿,岂是那等捻酸之辈?”
那丫头只愣然地望着蔡云衡。
蔡云衡又道:
“我慕陈先生风流才情,是一码事;喜谢七娘的性子,欲与之做个君子之交,又是另一码事。岂可混为一谈?”
那丫头遂点点头,虽不甚明白,可听小娘子的也总没错处。
说来,生于如此权贵之家,有这等爽利性子,着实难得。
寻常富贵之家,因着权利双盛,难免遭小人妒忌觊觎。故而,心思不得不深重一分,遇人亦不得不多一分防备。
似蔡云衡这般的,坦然随性,却与她蔡氏门风大相庭径。
于七娘这里,她又如何不明白蔡云衡的为人?只是思及陈酿,她心中总也不是滋味。
只见七娘双手握着蔡府送来的帖子,神情涣散,犹豫不决。
阿珠正进来添茶,见着七娘呆愣愣的模样,只笑道:
“举着这帖子看了半日,小娘子究竟去是不去?”
七娘摇了摇头,一时也没个决断:
“想来,许多小娘子皆会去的。我若不去,是否落了刻意?”
一旁的琳琅闻着,只道:
“大夫人说了,咱们与蔡府,确是不必交往过密。只是,世家间的体面,也总是要的。小娘子若真不愿去,备份礼也就是了。倒不是什么大事。”
“我瞧着,小娘子并非不愿去。”阿珠转而笑道,“上回蔡三娘子于五木观受伤,咱们小娘子不是还特意去看过一回么?”
七娘看了看她们几个,只噘嘴道:
“今时不同往日!”
环月正打理香炉。她一面去下玉钗拨火,一面笑道:
“咱们七娘子,何时变得这般扭扭捏捏起来?”
闻听此语,屋中之人皆笑了起来。
这原本是打趣七娘任性胡闹,谁知于七娘而言,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谢七娘何时这般优柔寡断起来?
蔡云衡要争,是她的事。而如何待蔡云衡,是七娘自己的事。
从来君子之交淡如水,酿哥哥说过,做人行事,但求一句问心无愧。
蔡云衡既仰慕酿哥哥,那是说酿哥哥好。
蓼蓼的酿哥哥就是很好啊!
自己又胡乱生什么气来?
七娘定了定神色,又看了看那帖子,只向屋中人笑道:
“去!为何不去?蔡云衡这人,是极有意思的,与我的性子也算契合。她的生辰,我自当去贺一贺的!”
一时,屋中三个丫头只面面相觑。
这小娘子变得也太快了些吧!方才还满面犹疑,如今却似豁然开朗。
这些小娘子们,是越发看不透了!
七娘的决定一下,她的院子里自然也忙碌了起来。
又是备着七娘参加宴会的衣裙,又是备着给蔡三娘子的贺礼,忙忙碌碌,不可开交。
蔡三娘子也是真随性。照理说,既送了帖子至谢府,好歹也应捎上谢菱。
可谢府之中,她唯请了七娘一人。
不过,小娘子起头的宴会,多有任性之处,倒并不会有人于此事上多做文章。又不是朝臣的正经宴席,自然没那么要紧。
只是,七娘这里一热闹,事情不免就传到了谢菱这里。
前日,赵廷兰托人送了好些珠钗金银来,说是感谢。谢菱也不推辞,只照单全收。
原是赵廷兰的海棠林之故。
春日海棠落了,秋海棠却一片繁盛,游客络绎不绝,自然赚得盆满钵满。
谢菱正悉心点算着这些首饰,不是露出一抹笑来。、
却是身旁的丫头钏儿,面带不平之色,只抱怨道:
“小娘子还有心思看这些物件呢!七娘子院里,如今可热闹呢!”
谢菱顿了顿,转而又笑道:
“那有什么?七姐姐的院子,一向是热闹的。”
钏儿叹了口气,又道:
“我闻着也来气!那蔡三娘子的生辰,只邀了七娘子,却丝毫不提八娘子,哪有这样的礼数?”
谢菱放下那些珠钗,只笑了笑:
“蔡三娘子与七姐姐同历五木观之事,也算得生死之交。她与我素不相识,也没什么交情,又为何邀我去?”
“话是如此说,”钏儿依旧有些愤愤,“可旁人瞧着,总是不大体面的。”
谢菱看了看她,忽低声道:
“不体面之事多了,若事事皆认真计较,咱们还活不活了?”
“况且,”谢菱忽垂下眸子,“我本就是个不体面的人!”
即使身为朱门贵女,庶出的身份,也总是不体面的。
何况,又摊上那样一位生母,偏还被逼致死。如此种种,哪有什么体面呢?
“小娘子,”钏儿一时失言,亦跟着难过起来,“我并非此意的。”
谢菱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是个忠心的,不过是为我不平。只是,这本是蔡三娘子下的帖子,也不与七姐姐相干,你有生的哪门子的怨气?”
谢菱此话在理。钏儿也不过是一腔抱怨没处撒,胡乱怨怪。
可谢菱却是无比清明的。
她看了看案头那些珠钗翠缕,只道:
“不去也好。蔡府之人,还是少结交的好。”
钏儿见谢菱自有主张,遂不再说那些话,只打趣道:
“是,小娘子如今有了赵小郎君,什么也不在意了!守着这些银钱,只管快活也就是了,何必管那些俗事?”
谢菱轻轻憋笑,只摇了摇头。这丫头,胆子也越发大了。
时至蔡云衡生辰,已近初冬时节了,汴京城亦早早落下夜幕。
七娘院中早已备好车马、贺礼,只待七娘梳洗打扮毕了,方能往蔡府去。
第二百零七章 宴清都3
天气越发寒冷,又是夜间出行,一应打点自然比往日更周到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七娘着了件嫣色织银狐裘袄,下系珠白月华裙,琉璃禁步颇是相称。
髻上一支卧凤点翠步摇,更是淑妃赏赐,不可多得之物。
临着出门,丫头们替她披了件攒翠羽斗篷,递上南瓜四方铜手炉。
又是一番端详,见再无不妥,众丫头仆从遂拥着七娘上车去。
七娘心性本就活泼,一路行来,总忍不住掀起车帘一角,朝外瞧去。
汴京城的夜市很是热闹,百姓们用罢晚饭,也总爱出门逛上一遭。比之白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前头耍傀儡戏那个,七娘上元时还见过呢!她最喜爱看他的傀儡戏,只觉汴京再没人比他的手艺更好。
其实,从前家中宴会,也请傀儡戏艺人来逗乐子的。那些绝技表演,自是街市艺人所不及。
只是,这个艺人不仅让人偶演,他自己也演。
一颦一笑,一招一式,皆跟着傀儡人偶而来,极其生动。
也不知他变作了傀儡人偶,还是傀儡人偶变作了他。
七娘看得出神,直笑了起来。
一时马车行过,她又隐约闻着勾栏瓦舍传出的南戏之音。咿咿呀呀,丝竹袅袅,只觉颇是悦耳。
还有她爱吃的糖水摊子,从未见过的新式杂耍,一路行来目不暇接。
若非念着有事在身,七娘直想下车逛去。哪日带蔡云衡同来,应也是不赖的!
方至蔡府门前,眼下所见,比之上回探病,又是不同了。
门前做了许多妆点,光是排排宫灯,已然堪比上元之日了。
小娘子们的马车,皆由仆妇自侧门引至内院,如此也好避开男客。如此行事,倒也周到妥帖。
时至内院,更见出一番富丽堂皇来。
七娘忽想起进宫那回,皇宫内院,也不过如此吧!
她忽有些莫名地心惊。
富贵如谢府,还不曾这样呢!怎么蔡府竟有如此厚的家底,偏还毫无顾忌地炫耀?
七娘思索一阵,倒也不多言语,便入室寻蔡云衡去。
时至房中,只见屋内已围满了人。除去蔡家姐妹,便是寻常与蔡云衡要好的几位小娘子。
七娘一一看去,倒有一人认得,蔡五娘。
那个在五木观急的焦头烂额,一心护着她姐姐的蔡五娘。
蔡五娘竟也瞧见了她,方迎上来,一面笑道:
“我与姐姐正说你呢!可巧你来了,可知不能背后说人的!”
七娘看了看她。这般殷勤,想来也是心念五木观之事,感念七娘的义举。
蔡云衡闻声,亦回身迎上来:
“那怕什么?说她的好话呢,这也不能说了?”
只见蔡云衡一身朱红衣裙,头顶高髻,一支攒金丝正凤颇是华美。如此光彩照人,果是个寿星的模样。
七娘既来,蔡云衡也知她不是那等扭捏心窄之人。
君子之交,当时如此。
二人相视一笑,双双了然,遂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一众小娘子们只围在蔡云衡房里看她的礼单,房中既是亲近姊妹,倒也没什么看不得的。
只听有人打趣道:
“我便说我送亏了!云衡,春来我生辰之日,你可看着办了!”
蔡云衡只笑道:
“是是是!哪学来这些市井小家子气?既送出了,还有后悔的道理?”
有人亦笑道:
“此番云衡办得这般热闹,倒将咱们都比下去了!”
一时,不少小娘子皆附和起来。到底蔡府位高权重,也免不得一番巴结讨好。
自然,七娘这样的身份,亦是她们恭维的对象。
有人寻出七娘的礼来,故作不知,只惊道:
“看看,看看,什么才是高雅人物!咱们送的那些金石玉器,倒都俗了!”
众小娘子皆围上来。
那原是一套文房四宝,蔡云衡喜舞文弄墨,本也没什么稀奇。她们惊叹之处,只怕是那一方难得的端砚。
这个砚台,七娘本也收了许久,很是不舍得。
只是,蔡云衡以君子之心相邀,自己自然需以君子之心相对。
如此,这等身外之物,也无所谓舍不舍得了。
有人顺着话接下去:
“是哪位姊妹的啊?这等有心思!”
蔡五娘看了看,方道:
“是谢七娘子的。果然好雅致的心思!”
七娘只与蔡云衡相对一笑。这些小娘子的小把戏,又如何瞒得过她们?
左右,不过是溜须拍马之辈,倒也没什么恶意,二人自然是听过便罢。
外头宴席将开,蔡五娘又带着众人往屋外行去。
七娘与蔡云衡故意行在后头,似有话说。
蔡云衡忽拿起七娘送的花笺,只道:
“放眼屋中之物,再没比这个更可贵的了!”
七娘亦了然地一笑。
那花笺本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其下有不起眼的印章痕迹,有云:谢七亲制。
由于印痕尚浅,那些小娘子们应是不大注意的。
倒是蔡云衡有心见得,如此,倒也不辜负七娘一番心思。
转眼,七娘又泛起狡黠的笑:
“既是可贵,自当珍重也就是了。不过,一码归一码。此是你我二人的情谊。于旁的事之上……”
不待七娘言罢,蔡云衡方笑道:
“于旁的事,公平较量!”
七娘遂点点头,再无需多言。
两位小娘子之间,竟生出一番豪逸之气,不得不令人称奇。
正要行出蔡云衡的屋子,那些礼单之上,忽见得一个熟悉的名字。
七娘愣了半晌,怎么,莫非他也来了?
见七娘出神,蔡云衡有些莫名。
她上下打量一番,只试探着唤道:
“七娘,你想什么呢?”
七娘一个激灵,这才回神。
她看着蔡云衡,摇了摇头,遂道:
“没什么,忽而想这些事,不过那不要紧。”
蔡云衡微蹙着眉,有些狐疑地望着她。
正待举步,七娘却唤住了她:
“云衡!”
蔡云衡回头:
“嗯?”
七娘顿了顿,只道:
“你的生辰,还邀了小郎君来么?”
从来,小娘子的生辰是不大邀小郎君的。除非是家中长辈、兄弟,或是亲近的世家子。
莫非,他与她,已亲近到这般了?而自己却丝毫不知。
蔡云衡又看了看屋中贺礼:
“你想说什么?”
她想说什么呢?
在蔡云衡房中见着绍玉的贺礼!
原来,绍玉与蔡云衡的议亲,竟不是空穴来风?亦不是王大夫人的一句戏言?
可亲近如七娘,绍玉为何从未在她跟前提起半句呢?
七娘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只兀自发怔地望着蔡云衡。
第二百零八章 宴清都4
七娘顿了顿,又摇了摇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问蔡云衡,不如问绍玉。
若是他本心所为,作为好友,便要道一句恭喜了;可若是王家所为,一切事情,便不止一份贺礼那么简单。
蔡云衡见她神情奇怪,还欲再问些什么。
却见不远处,蔡五娘正行来,一面催促道:
“你们说什么体己话呢?宴席就要开了,寿星你也该快些去啊!众姐妹皆等着呢!”
如此,方才的不解便作罢。二人遂同蔡五娘一道往宴席上去。
一时宴乐响起,歌舞艺人皆鱼贯而入。美酒佳肴,亦流水似的往来。
正一派豪富之像。
七娘冷眼看着,对于绍玉的贺礼,依旧有些耿耿于怀。
自秋社一别,七娘便再未见过绍玉。他近来之事,自然也无从知晓。
王、蔡二府,本也没什么极深的交情。
若是小娘子送来的贺礼,倒也罢了。偏是一位小郎君,这着实太过蹊跷了。
而男客这边,难得蔡太师亲自待客。
他一把白须,满是沧桑,从来便是个不怒自威之人。
可今日的蔡太师。却显得很是和气可亲。不论是待远房亲戚,或是后生晚辈,他皆作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
也不知,是否是太过宠溺孙女的缘故。
不出七娘所料,座中果然有绍玉身影。他与几位相熟的年轻官员同坐在一处,瞧着,也并无不妥。
他的到来,原非蔡云衡相邀,而是蔡太师。
自然,除了他,亦有别家小郎君。只是七娘并不认得,故而礼单之上一晃而过,未曾上心。
此番宴会,瞧着是为了蔡云衡的生辰,可所邀男客众多,倒比小娘子这边更是热闹。
绍玉看着眼前的一切,把酒言欢,对酒当歌,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富丽。
他低头笑了笑,兀自饮下一盏酒。
只心道:蔡太师这般四方笼络,不过是一番震慑。听闻近来朝堂之上,多有弹劾之人。蔡太师此举,便是要做给他们看。
绍玉摇了摇头,忽而有些惊愕。
不知何时起,他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情公子,竟也关心起朝堂之事来!
大抵年岁见长,所思所想,也与从前不同了。
正此时,只听院中有人奏报:
“郓王殿下驾到!”
一时,座中之人齐齐起身,皆俯身作揖。蔡太师年近八十,亦在众儿孙的搀扶之下行礼。
只见郓王一身月白织金云锦袍,头戴紫金多宝冠,举步行来,只觉雅贵无方。
到底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天家气度,自与旁人不同。
郓王见蔡太师拘着礼,只不慌不忙地上前扶起,一面道:
“太师多礼了。”
他扫视了众人一番,只在看见王绍玉时顿了顿。
罢了,郓王方笑道:
“父皇与太子皆记挂着蔡小娘子的生辰,特背了份礼。只是父皇与太子哥哥公务繁忙,便托了我这个闲人来,还望太师莫要见怪。”
这等体面,蔡太师自作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一时只见他老泪纵横,又抬起衣袖拭泪。一旁的蔡氏儿孙,无不上前,好言相劝。
蔡太师遂道:
“多谢陛下,多谢太子,多谢郓王殿下!老臣一门,何德何能当此殊荣?”
郓王看了眼那些贺礼,握上蔡太师的手,笑了笑:
“蔡太师一生为国,鞠躬尽瘁。大宋离不得太师啊!”
此话一出,蔡太师更是激动得不知言语。
他一面只道惶恐不敢当,一面又吩咐人安排郓王上座,足见一副狂喜老人的慌忙姿态。
绍玉冷眼看着。这下子,有皇帝撑腰,这份震慑的分量,怕是更足了。
郓王也不再推辞,落座后,方道:
“说来,本王还不曾送礼呢!”
只见郓王依旧一副温润姿态,眉间眼角的儒雅和善,皆与往日无异。
蔡太师忙起身作揖:
“殿下,老臣受宠若惊!”
这回倒不说不敢了!
对于皇帝与太子,蔡太师或许真不敢。
而郓王,可是他一手扶持,明里暗里不知帮过多少!于他,蔡太师自然没什么不敢。
郓王又温润一笑,方唤了笔墨来。
来人上的是洒金红宣,郓王大笔一挥,颇得洒脱之气。
只见纸上已落落四个行楷大字:
芳龄永继。
与女子贺寿,此四字,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蔡云衡不过是个无甚封号的小娘子,“永继”二字,似乎又太过了些。
郓王本有汴京第一才子之称,此间分寸,又岂能不知?
蔡太师看向郓王,不经意地审视了一番。只是郓王依旧一张笑脸,和气得很。
蔡太师又默了半晌,方起身谢恩。
郓王点头笑了笑,却不多言语。
他又向座下的宾客看去,一张张笑脸,皆化作一个个姓名,牢牢印在他心中。
只是王家人出现在此,确是怪了些。
一时,与郓王敬酒的官员络绎不绝,他自是一番敷衍寒暄,旁的事,倒不及细思了。
坐在蔡太师身旁的,是他的长子蔡攸。此人亦是蔡云衡生父,自小便很受蔡太师看重。
他看了看郓王,只向蔡太师低声道:
“父亲,郓王此时来……”
“莫慌!”蔡太师打断道,“他本是蔡氏一手扶持,若要那个皇位,还不至于对付咱们。”
蔡攸点了点头,似乎是这个道理,可又总觉着心有不安。
他四下看了看,又道:
“父亲,此番不是还邀了上舍的太学生么?眼看宴席过半,却不见半个人影!”
蔡太师亦抬眼看了看,只冷笑道:
“太学生们,心性何等之高!”
蔡攸亦附和道:
“这群毛头小子,成日与咱们府上作对!此番,父亲有意冰释前嫌,特下了帖子。谁知他们却不买账?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蔡太师摇了摇头:
“一群黄口小儿!也罢,谁还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待他们吃些苦头,方才能明白些道理。”
蔡攸笑了笑,又与父亲敬酒吃。
二人再不去理会太学生为何不来的事。谁知不多时,只听院外又报:
“上舍太学生九人,与蔡小娘子祝寿!”
一时,众人皆朝那处望去,满心满眼的好奇。
怎么太学生们亦来了?
蔡攸亦是满脸愕然。方才还说着,此时却又忽然到了!
他转头看向父亲,只见蔡太师一脸平静,似乎来的只是寻常的祝寿之人。
蔡攸只低声道了句:
“识时务者为俊杰。什么清高风骨,到底还是来了!”
蔡太师却面无表情,只微蹙了一下眉:
“且看吧!”
第二百零九章 宴清都5
只见一群太学生们齐齐而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宽衣博带,头戴襦巾,自有一番风流姿态。便是寻常行在街上,亦能引来不少侧目,何况是在众人皆坐定的宴席!
郓王端坐于高位,亦看着他们,只是,却并不见有甚惊愕神色。
他的手指在案头敲打,一下一下,甚是明晰,正如太学生们一步步行近。
郓王本在太学视察过一月有余,对太学众人自比旁人熟悉。眼前几人,皆是那时较为出挑的,如今已归入上舍。
他微微含笑,一一看来,只见陈酿与魏林亦在其中。
蔡太师与蔡攸皆站起身来,保持着迎客应有的礼数。自然,也是礼贤下士的姿态。
太学生们虽无甚权势,可到底属天子门生。不论在何处,总是体面非常的。
方至堂内,他们齐齐作揖,礼数亦十分周到。
只见蔡太师行上前去,一副慈爱脸孔,笑道:
“方才犬子才说起,以为众小郎君不来了,只觉颇是可惜。如今见着,老夫也好与孙女有个交代。”
与他孙女交代些什么?太学生们一时不解。
蔡太师又道:
“今日,本是我家孙女的生辰,原不该扰小郎君们。只是她一向对诗书文墨极是上心,对太学亦心向往之。各位皆是将来的国之栋梁,她说要好生招待你们。老夫想,这也是替陛下分忧。”
说罢,蔡太师又看向郓王:
“殿下,老臣所言可在理?”
郓王点点头,却不起身。
他若礼贤下士地下去,座中众人免不得又要起身行礼,到底麻烦。
此处也不比太学随性,多是些作官作迂了的人,还是坐着的好。
郓王遂道:
“太师所言极是。此间几人,皆是栋梁之才,本王少不得敬你们一杯。”
说罢,郓王自端起酒盏。
蔡府的侍酒女亦有眼色,早已端上九盏清酒,呈与众人。
这几位太学生,本与郓王相熟。他们行过礼,便一饮而尽,与太学无异。
一番寒暄罢了,座中众人皆一副等着看戏的嘴脸。太学生们这时候来,显然有些来者不善。
陈酿于太学生之中,虽不算年长,却是颇受器重的。
又因着谢诜之故,座中许多人倒也认得他。
他依旧一身青布袍子,负手立于人群之中。
只横扫一眼,便听他道:
“学生见此处极是富丽,太学的贺礼,倒有些拿不出手了。”
此话乍一听是恭维,实则是一番讽刺。
座中之人,哪个不明白?
不过,有人这才反应过来。是了,太学生们亦是贺寿来的,酒也吃过,怎么不见有甚贺礼?
他们光等着看戏,只怕戏眼,在这贺礼上。
蔡太师的言语倒十分客气。
只听他道:
“你们能来,已是了却了老夫孙女的心愿。贺礼之类,总是太见外了。”
此话既出,蔡太师猛闭了口。
太学生们是天子门生,见不见外的话,岂是他一位臣子能言语的?
蔡太师一向行事谨慎。也不知怎么的,方才竟脱口而出!
想来,太学生的到来,加之郓王坐镇,他到底是有些慌乱的。
而这一切,陈酿与郓王皆看在眼里。
陈酿方道:
“太学本是治学之所,于金银之上,颇为清贫。可太学上下,皆受孔儒教导,礼数之事,却不可荒废。”
蔡太师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一时不知他所言何意。
陈酿顿了顿,接着道:
“太学最多的,不过是诗书道理。自收到太师府的帖子,我等遍翻群书,遍游汴京,终是寻到三件贺礼。”
“不知太师,”陈酿抬眼看着蔡太师,“肯不肯收?”
陈酿的神情虽是温和,却带着难以言表的坚定泰然。
蔡太师纵横官场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却被这个眼神蓦地镇住。
这样的神情,是他不曾见过的。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面上倒见不出什么异样,只笑道:
“这等费事,你们有心了。老夫在此谢过。”
陈酿低头笑了笑。
众人遂呈上第一件贺礼。
那贺礼乘在托盘之上,拿红绸掩了,表面凹凸不平,似有鞠球一般大小。
座中之人无不好奇,只伸长了脖子要看。
“那是何物啊?”有官员喃喃道。
“像是珊瑚,”有人道,“那可难得了!”
又有人摇头:
“不像,哪有送珊瑚送那样小的。”
“太学穷嘛!”有人嗤笑道。
“你听那些学生吹呢!”另有人不屑,“教育之所,还能亏待了他们去?”
有人低声道:
“可与太师府相比,太学就是穷嘛!你以为,户部账上那些,便是算数的?”
一时又有人唏嘘。
自然,这皆是一些品级不高的官员,随口议论。他们声音低得如蚊虫,旁人也听不得什么去。
而蔡太师,此时满腔心神,只专注在太学的贺礼之上,哪管旁人的议论?
第一份贺礼已至蔡太师眼前。
魏林一步上前,只朝蔡太师行了个揖礼。
他缓缓伸手,靠近托盘上的红绸。
四周尽是好奇的目光,连蔡攸亦忍不住,死盯着贺礼不放。
说时迟,那时快,在众人还不及反应之时,魏林一把扯下红绸,其间之物,暴露无遗。
见着贺礼,众人更是惊愕。
一应议论之声,比之方才更盛。更远的席位,已然喧闹起来。
“这是什么?”
“瞧不清啊!坑坑洼洼的,也能做贺礼么?”
“旁边像是有本册子?”
“什么册子,我怎么不见得?”
哄乱的议论声中,郓王显然一副局外人的姿态。
他一手撑着下巴,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
可蔡太师面上的表情却不大好。
他虽未发作,却蹙着眉,只捏着眼望向陈酿。
“这位小郎君可是姓陈?”只听蔡太师道,“从前,在谢府带他家小娘子念书。”
陈酿微微怔了怔,太师府的消息,果然灵通得很。
他行礼道:
“正是小生。”
“陈先生。”蔡太师喃喃念着,踱步至他跟前,“那敢问,此份贺礼,却是何意?”
陈酿遂看向那份贺礼。
其实也并非什么稀罕物,不过是瓷碗中乘了几张树皮,一旁又有太学生亲手抄写的《赵威后问齐使》。
陈酿又抬眼看着蔡太师:
“这些树皮,皆是汴京近郊的。”
蔡太师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并不言语。
陈酿顿了顿,又道:
“太师可知,咱们在此处享用着玉粒金莼、美酒佳肴,而近郊之流民,却以这些树皮充饥?”
此话一出,座中一片哗然。
这群太学生,原是砸场子来的!
第二百一十章 宴清都6
蔡太师看了陈酿一眼,又扫了一眼众太学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只默然不语,又随手拿起那册《赵威后问齐使》,翻看起来。
太学生们的小楷,倒很是漂亮。
此文是《战国策》中的名篇,读书仕子,谁人不知?皆是烂熟于胸的。
其文有云:“苟无岁,何以有民?苟无民,何以有君?”
便是说,万事以民为本,民重君轻之念。
蔡太师的手掌覆在册子上。那只皱纹满布的手,条条沟壑,皆是深重的心思。
他又默了半晌,方沉吟道:
“今日,是我家孙女的生辰。”
“是,”魏林上前作揖,“听闻蔡三娘子喜好文章,此册为太学生手书。虽不贵重,却颇有心思。”
蔡太师有些吃瘪。
奈何郓王在上,其下又多有朝臣,不好发作。
只听他道:
“太学生们既有心贺寿,不如进屋说话?”
太学生们相互看看,心中只作冷笑。
蔡太师这老贼,还欲遮掩,是觉着面子上难堪了?
既如此,他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之时,怎不觉着难堪?
还不待太学生们言语,却是郓王行了下来。
他故作随性,只笑道:
“既是太学的心意,也叫大家一处看看。本王亦有些好奇,清贫如太学,能送些什么贺礼?”
听郓王有心维护,蔡太师只得讪讪。
郓王与太学,本就渊源颇深,于他跟前,总不好为难。
蔡太师强带着笑,又道:
“陈先生方才说,是三份贺礼?”
陈酿看了看郓王,微微一笑,拱手道:
“不错,太师稍待。”
陈酿语罢,有太学生又呈上第二份贺礼。
那贺礼依旧拿托盘乘着,覆在红绸之下,扁平形状,倒与方才的不同。
蔡太师微蹙了一下眉头,不知这群太学生又要搞什么鬼!
此番,魏林不再一把扯下,而是缓缓揭开。
可越是如此,众人越是好奇。
正如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看不着,才更想要一睹芳容。
可随着红绸渐渐揭开,其中可并非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
而是破洞遍布,一件褴褛衣衫。
四下又是一片惊讶之声。
衣衫又脏又旧,众人皆不忍视。什么样的人,才会穿这般衣衫?
待细细看去,只见衣衫一侧,亦有一本册子。
不过,那册子却不再是众人熟读的文章,而是太学生们所作《汴京流民论》。
蔡太师背在身后的双手有些颤抖,紧紧攒成拳,面上却仍保持着官家的礼仪风度。
“陈先生,”郓王好奇道,“这又是什么出处?”
陈酿朝郓王行了一礼,方道:
“这件衣衫,正是北地来的流民所穿。”
座中又是一片哗然,却不再像方才一般议论。
在场之人,不论大小,多是在朝为官。流民之事,已然成灾,此时蓦地提及,不得不令人唏嘘。
至于,太学生们所作那篇《汴京流民论》,不少人也闻着过风声。似乎是被压了下来,不得上奏。
今夜出现于此,未免太蹊跷了!
蔡太师的神情有些紧绷。
不待他反应,太学生们又呈上第三份贺礼。
前两份贺礼,皆是卖足了关子,这第三份倒是直直上来。
魏林二话不说,一把揭开红绸。
不出所料,果是流民之物,一只破烂不堪的草编鞋。
只是,这件贺礼旁,却没了册子。
自然,古人之意,今人之心,皆已说通透了,便再无需多言了。
四下官员见着,有的放下了酒盏,有的搁下了象牙筷,皆一片默然。
这一回,连哗然之声亦不闻了。
整个太师府,静得有些出奇。眼下看来,又哪来寿宴的喜庆?
所谓停杯投箸不能食,大抵是心有所感,方才如此。
太学的三份贺礼,将流民的衣、食、行尽摆在众官员眼前,那般**裸地,毫不遮掩地。
若还能接着推杯换盏,歌舞升平,也就太没良心了。
蔡攸四下看了看,又瞧了瞧父亲,忽向陈酿发问:
“太学,是怎么个意思?”
此话一出,蔡太师立马投去制止的目光,斥责道:
“郓王殿下在呢!哪有你说话的份?”
蔡攸闻声,忙行礼退后。方才气急,才说了那不妥的言语。
可蔡太师的话,却远非忽来的斥责,而是深思熟虑过的。
这便是要郓王拿主意了。
不论纵容太学,或是斥责太学,似乎皆不大好。
但那不关他太师府的事,这个锅,郓王得背。
说来,郓王本是蔡太师一手扶持。只是这些年,他行事越发随性,难免惹蔡太师不快。
此番之事,倒正好借力打力。
谁知,郓王却笑了起来。
他一脸云淡风轻,只道:
“既是祝寿来的,又站着作甚?礼也送了,太师不与太学生们安排个座?”
郓王这般言语,似乎那群太学生真是祝寿来的,所送之礼,亦是寻常贺礼。
除了太学众人,旁人皆是一惊。
蔡太师亦低头一笑,重拳打在了棉花上!
郓王既已开口,他只得安排太学生们入席。
方才的怒气,已然消了,转眼间,蔡太师依旧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
到底是经历过风浪之人,黄毛小子的挑衅,他又何曾放在眼里?
这些个愣头青,收拾起来,似乎也并不费事。
可陈酿与郓王心中皆有数,他们并非行事莽撞的愣头青。
一时,众人又在自己的席位上坐定。只是,再没了方才的欢喜气氛。
一思及城郊的流民,官员们一个个食不下咽,哪还有祝寿的心思?
而座中的小郎君们,多是热血儿郎。见着太学生们的义举,无不佩服,三三两两的,皆与之敬酒结交。
“陈先生,”绍玉忽至陈酿面前,“方才真是好神气啊!”
陈酿看向他,拱手道:
“王小郎君。”
绍玉笑了笑,回施一礼,方道:
“说来,今日本是蔡三娘子生辰,听闻邀了不少小娘子来。”
陈酿沉吟一瞬,自然知他何意。
不少小娘子中,亦有七娘的吧!
绍玉忽低头一笑,也不言语,只兀自走开了。
自己又与他说这个作甚么?
绍玉甩甩头,也不知七娘是否还在席上,总是想要见一见的。
男客这边如此大的动静,小娘子们不免也议论起来。
总有好事的丫头过去张望打听,于所发生之事,也能知晓个七七八八。
七娘与蔡云衡两两相望,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有好奇的小娘子拿手肘碰了碰七娘,问道:
“七娘,那个领头的太学生,便是你的小先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