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忆闷令3
只见朱凤英自屏风后挪步而出,神情有些尴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瞥了郓王一眼,又向七娘问道:
“怎么来此处寻我?”
七娘偏头看着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来不得此处么?这不也寻着了!”
七娘不待人招呼,遂兀自坐下,这般无拘无束,倒与在太学一般。
朱凤英有些脸红,亦坐在她身边。
七娘白她一眼,方道:
“我本先去了朱府一趟。说你不在,我想,来楷兄这里碰碰运气。”
她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郓王:
“果然,不出所料。”
朱凤英的脸更是羞得绯红。关于她为何会在郓王私宅,纵使从未瞒过七娘,可她这般直直地说出来,到底叫人有些难为情。
朱凤英遂朝郓王使了个眼色。
他若还在此处杵着,只怕七娘会不停打趣了。
郓王自然会意,方作揖道:
“想来,莨弟与凤娘有许多话要讲,我先别处去。若要什么,只管吩咐丫头们。”
说罢,郓王含笑看了朱凤英一眼,遂兀自去了。
朱凤英却是忍不住,只直直望着,目送他离开。
七娘掩面一声嘲笑:
“还看呢?人影都不见了!”
朱凤英闻言,方回过神来。
她试探着看了看七娘,方道:
“你的气,可都消了?”
想着七娘能亲自来寻自己,应是没什么心结了。
七娘亦不是不明理之人,朱凤英待她如何,她心中再清楚不过。
便拿王一事来说,本不与朱凤英相干的,可为了护着七娘这个表妹,她不也是忙前忙后地操心么!
况且,她身上还有伤呢!
七娘呼出一口气,神情变得温柔:
“表姐的伤,眼下如何了?”
朱凤英一愣,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伤口。
她低头看了一眼,遂笑道:
“这没什么,已打好了。”
七娘沉吟片时,又道:
“听舅母说,御医嘱咐过,表姐养伤期间,最忌操心。可为着我的事……”
朱凤英见她情绪低落,反有些不惯。
她提高了声音,只道:
“这没什么!御医们总是危言耸听的,你别担心。”
平日里,二人总吵闹不休。可一旦出了事,能相互扶持的,似乎也只有彼此。
七娘握上朱凤英的手,只觉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现下想来,那时忽来的气愤,真是因着朱凤英与郓王哄她赴约么?
或许,也并非如此吧!
“表姐,”七娘叹道,“我不该冲你发脾气的。我那时,不过是恼羞成怒,我不过,是气我自己……”
气自己为何那般没出息,气自己为何屡屡相信有关陈酿的骗局!
气自己,为何忘不掉他!
朱凤英深深看着她,点头道:
“我都明白。”
“其实,”七娘又道,“那封书信,若早几日来,我或许,也能识破的。可……”
她一番犹疑,遂将离草之事说与朱凤英。
那株在许道萍的《灵犀集》中滑落的离草,想来,酿哥哥是自有深意的。
可是否真如七娘所想,她不知道。
朱凤英听罢,只垂目一阵沉吟。
“你所想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她忽抬头看着七娘,“其实,在太学之时,我时常在藏遇着他的。”
七娘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朱凤英又道:
“他每每问起你,我只敷衍答了。那时你正为他生气难过,我遂也不曾与你提起。”
这些事,七娘倒是头一回知晓。
她只木然地看着朱凤英。他竟会时常问起她么?
或许,只是寻常的寒暄吧!不过,那样,也好。
七娘缓缓垂下眸子,一时默然不语。
像是过了许久,只听得朱凤英轻声唤:
“七娘?”
她此时方回神,忽笑道:
“许久没他的消息了,竟还是会想的!他写回来的信,多是给父亲,父亲也不让我看。”
朱凤英摇了摇头:
“你真想知晓么?”
七娘缓缓点了点头。
“可那有何用呢?”朱凤英蹙眉。
“我不知的。”七娘道,“只是想罢了。表姐,你若长日不得楷兄的消息,也是会难过忧心的吧?”
朱凤英一愣,易地而处,她或许不比七娘好多少。
她笑了笑,只道:
“你要想知晓,倒也容易。”
说罢,朱凤英又转头朝帘外丫头道:
“去请郓王来。”
七娘心下了然,郓王监管着太学,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不多时,只见郓王笑吟吟地进来,方行过礼,遂在朱凤英身旁坐了。
“凤娘寻我,可有何吩咐?”他笑道。
朱凤英瞥他一眼,又朝七娘努了努嘴,只道:
“你兄弟有事相求,你帮是不帮?”
郓王笑了笑:
“你既开口,自然是竭尽全力了。”
他又转向七娘:
“不知莨弟所言何事?”
七娘看了看郓王,一时只觉难以启齿。她到底是位小娘子,提及心上之人,难免有几分羞怯的。
见她不语,朱凤英只笑起来,遂向郓王道:
“你不是监管着太学么?那我问你,七娘那位小先生,近来如何啊?”
朱凤英一问,郓王方明白过来。
他饶有兴味地看了七娘几眼。这个谢七娘,当真是痴心得很呢!
上回以陈酿之名哄她赴约,郓王已然知晓七娘心事。此番,她们倒也不避着他了。
郓王遂道:
“我要说了,莨弟准高兴的。”
七娘双手在袖中成拳,只屏住了呼吸。
郓王又接着道:
“前几回私试,你那陈先生皆名列前茅。近来一场公试,更是一举夺魁。如今啊……”
他顿了顿,故意卖起了关子。
“如今怎样?”七娘紧追不放。
郓王笑了笑:
“如今夫子们多有夸赞,不几时,再有一考,只怕便能升补至上等上舍!”
上等上舍!
七娘猛地一阵欣喜。
旁人或许不知,可七娘与朱凤英入过太学,自然清楚。
太学之中,分上、内、外三舍,而上舍之中,又分三等。
所谓“上等上舍”,最令人心向往之的,便是享有释褐授官的殊荣。
这一等的太学生,不必再参加科举,便能直接封官报国。
终是不必再等三年了!
酿哥哥十年寒窗,可不正是为着这个么?
七娘再忍不得,只掩着面笑,若非郓王还在,只怕要喜极而泣了。
可世间之事,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
算一算时日,王现下应是出了汴京城,正往西蜀而去。蜀道难行,车马简陋,她掀起帘子往回看,再不是从前那位尊贵骄矜的小娘子了。
这一闹,也把六娘谢蕖吓得不轻。婆家的小娘子要害自己的亲妹妹,这算是什么事呢!
第一百八十二章 锦缠道1
眼下,谢蕖还怀有身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一受惊,王家上下自然跟着担惊受怕。
御医只整夜整夜地伺候,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王绍言亦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已连着两日告假,不曾上朝去。好在户部有二郎谢汾顶着,倒也无碍。
谢蕖时时畏惧着王再生事,直至她离开汴京,这颗悬着的心,才略微放下。
只是,对于王家人的处置,她到底有些不满。
这日送走王,她只向王绍言抱怨:
“真是便宜了她!那等蛇蝎心肠,竟还能安然离开?”
王绍言叹了口气,只道:
“倒不能算是安然,已然赶到庄子上了。”
“哼!”谢蕖一脸不满,“赶至庄上又如何?若她奸计得逞,我那可怜的妹妹,只怕连性命亦是不保。”
她言语记得,差些哭出来,又道:
“可怜七娘白白受冤,还不得诉苦去!”
王绍言扶着她的肩,一味地安抚:
“王家养了她十几年,到底有些情分在。况且,如今你已有身孕,总是见不得血光的。”
“从前我竟不知,她是这般的歹毒!”谢蕖有些义愤填膺,“西蜀之事,吓得我好几日不得安睡。便是再大的仇,何至于害人家子嗣?”
王绍言亦无奈摇头。
西蜀之事,王家人谁不知?
自谢蕖有孕,他便时时防范着王。如今她离京入蜀而去,总算不必日日提心吊胆。
可若真要了王的命,王家人也必是不依的。
这么些年,虽说她顽劣了些,可家中谁不将她当做亲小妹一般疼爱?
若真无丝毫亲情,想必,家中也不会同蔡家周旋这许久。
“罢了!”只闻得王绍言道,“此事日后莫再提了。”
“莫要再提?”谢蕖直起身子望着他。
她又道:
“敢情险些含冤的不是你妹妹!”
王绍言不知如何劝说,只无奈道:
“你妹妹亦是我妹妹,哪有不护着的?可娘,亦是我妹妹啊!况且,如今她已受尽惩罚,想来也知错了。”
“她是自作孽!”谢蕖一声冷笑,“将心比心,西蜀那位有孕的妇人,何其无辜啊!”
“好了好了!”王绍言又一番安抚,“事情已然如此,你再生气,也无济于事。御医说了,你这胎虽稳,却依旧要好生将养着啊!”
谢蕖还欲与他争辩,却见王大夫人正来。
她身着枣色泥金大袄,下系鸦青锦丝秋裙,发髻梳得端然,恰一派大家夫人之态。
身后几个丫头或是捧着补品,或是捧着药材,皆笑吟吟地随王大夫人而来。
王绍言忙扶着谢蕖起身行礼。
却见王大夫人连声阻止:
“坐坐坐!”
她亦去扶着谢蕖:
“你又行什么礼来?可别累着,快些坐下!”
谢蕖点头道谢,只随王大夫人坐下。
王大夫人见她面色不佳,一副抑抑恹恹之姿,颇有些担心。
她审视一番,遂朝王绍言道:
“可是你欺负蕖娘了?”
“我岂能欺负她来?”绍言摆手,又无奈道,“方才说起娘之事,她还心有余悸。”
王大夫人有些心疼地看了看她,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因劝道:
“再大的事,也都过了。你只放心,母亲在一日,便护着你一日。任谁也莫想加害!”
谢蕖摇了摇头:
“我知母亲疼我。可她险些冤死我妹妹,我到底有些放心不下。”
王大夫人遂道:
“她如今连汴京城亦入不得,你又怕什么来?”
“却不是这个道理。”谢蕖道,“心狠之人,总该为自己的过失付出代价。可这个代价,却太轻了些。”
王大夫人看了看她。原是见她妹妹受委屈,嫌罚得轻了!
王大夫人遂好言道:
“七娘着实委屈。可她是你妹妹,娘亦是你妹妹啊!”
“王才不是我妹妹呢!”谢蕖脱口而出。
屋中霎时一片沉默。
谢蕖见此,忙闭了口。
方才怎就不提防地说了出来?
纵使不认王,也总要王家人开口,再怎么,也不是她一个媳妇该言语之事。
此话既出,在谢蕖心里,她到底算王家人,还是谢家人呢?
王大夫人只尴尬地笑了笑。
谢蕖看了看王绍言,忙解释道:
“母亲,我……失言了。我想着,她已从族谱上除名,故而……”
“蕖娘!”王绍言低声打断。
这种时候,只能是越抹越黑。
“没事。”王大夫人笑道,“你们年纪小,谁还没个口无遮拦之时?可别往心里去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说罢,王大夫人忙唤了丫头上前。
她又道:
“这皆是贵妃娘子前日赏下的。母亲想着,你近来受了惊吓,是该好生补上一补。”
谢蕖怯怯地看着她,声音有些发颤:
“多谢母亲记挂,多谢贵妃恩典。”
王大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方才的事,似乎真不曾往心里去。
她又问了一回谢蕖近日的饮食、睡眠、胎象,知如寻常,便也放心去了。
待她去后,谢蕖只挑眼望着王绍言。
“你呀!”他摇了摇头,依旧满心怜爱。
“你说,母亲可是生气了?”谢蕖蹙眉道。
王绍言笑了笑:
“若真生气,还能给你这许多的好东西?”
二人望着王大夫人适才送来的药材,莫不名贵。
王绍言又道:
“可别胡思乱想了!母亲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一向把你当做自家小娘子,没那么些嫌隙!”
谢蕖点点头,想来,确是自己多心了。
王大夫人出得院门来,只见几位小丫头成排地往里送东西。
她忽唤住,问道:
“适才已拿过许多补品去,这是?”
小丫头低着头,恭敬回话:
“回大夫人,是谢府送来的,说是给谢娘子补身子。”
王大夫人看了看那些药材补品,倒与贵妃赏下的不相上下。
她点了点头,又道:
“谢府有心了。你快去吧!”
那丫头未行几步,却听王夫人又唤住了她:
“回头那边府上再送东西来,你便到我这里支些银两,打发与他们,总不好叫人家白白跑腿的。”
那丫头连声应下,遂也去了。
王大夫人叹了口气。娘的事,着实令人心烦,好在她对三郎的心思,是压了下来,不曾为外人道也。总算不至牵扯到三郎名誉。
而蔡府那头,本当蔡太师不会善罢甘休,谁知却并未借此有意为难。也不知是否是王大老爷的手段。
如此看来,绍玉与蔡三娘子的婚事,似乎还有缘分再议上一议。
第一百八十三章 锦缠道2
汴京城中出了五木观一事,乍一看,不过是小娘子们的嫉妒争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其间牵扯到王、谢、蔡三族,有心之人,皆觉出些不同的意味来。
正是五木观之事后不久,原任开封府尹便辞官回乡,一时引得城中议论纷纷。
酒肆茶坊之地,是最爱传这些的。
只闻得一少年道:
“怎么回事?府尹忽然辞官,也太巧了些。”
一旁的长髯男子瞥他一眼,方道:
“你才几岁?汴京城的巧事可多了去了!此番哪有那么容易的?”
又有人问道:
“还是与五木观之事有关吧?”
“那日我在呢!”一书生模样的人附和,“惨不忍睹啊!也不知王府怎么教出那样的小娘子来!后来王、谢、蔡三家皆来了人,似乎朱家也来了人。有人还见着郓王车驾呢!”
那少年只挠着头:
“这都哪跟哪啊!怎的你们越说,我反而越是糊涂呢?”
长髯男子笑起来:
“这就糊涂了?那往后糊涂事还多着呢!”
他四下看了看,又道:
“不过,我听闻,从前开封府派少尹去谢家问过话,似乎是王、谢二府的小郎君打死了人。或许是有所记恨?况且,五木观之事,府尹也收拾得不漂亮啊!”
有人应声笑道:
“这件事我亦有所耳闻。你们说,这开封府尹是倒了什么霉?屁股还没坐热,便逢着这几家的破事!”
“不过,”长髯男子道,“此番又牵扯着蔡家,怕是不会这般简单。”
“你们可小声些!”又有人道,“五木观之事传得沸沸扬扬,说说也就罢了。扯上府尹辞官,你们也不怕隔墙有耳!”
那书生亦附和:
“正是呢!还是少谈论些,省得惹事!”
一时,众人只得讪讪散开。
只是,还有人意犹未尽,又三两成群地低声谈论。茶余饭后,稍作消遣。
谁也不曾在意,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悄然行过汴京街道。
车中之人掀起帘子一角,将汴京之景一一看来。
林立的酒肆茶坊,往来的玩乐行人,果然好不热闹。
这马车不算华丽,却也干净体面。它缓缓而行,姿态悠然,也不至惊了百姓。
车中人端然而坐,看了一阵街景,只低头微微含笑,又将帘子缓缓放下。
他忽而开口,轻声问:
“快到了吧?”
车夫闻声,忙回头应道:
“大人,再过两条街便是。”
车中人点了点头,又问:
“那此处是……”
车夫笑道:
“前头是谢府,咱们汴京城中有名呢!”
谢府……车中人忽而一怔。
他又挑帘看去,这条街,果是谢府啊!车中人沉吟一阵,又放下帘子,遂不再相问。
车外还有一骑马的侍从,身姿挺拔,眼看着便知是习武之人。
他弯下腰,恭敬地向车中问道:
“大人,可要先回府衙,稍事歇息?”
车中人将自己审视一番,衣袍发髻还算规整。
他只道:
“不必了,入城前已梳洗过。眼下,便往蔡太师府上去吧。”
侍从应声,车夫亦驾马而行,一行人遂朝着蔡府而去。
而谢府这头,自下朝,谢诜便唤了二郎谢汾至书房。
五木观之事,牵连甚广,倒见出许多事来,又岂是小娘子们过分的意气相争?
“父亲。”二郎行礼,还是如往常一般的礼数气度。
谢诜摆摆手,只拿指尖敲打着案头。
“五木观之事,早传遍了吧?”他道。
“是。”二郎回道,“百姓们皆道,开封府尹辞官一事,或许与五木观有关。”
谢诜点了点头:
“百姓们在汴京待的时日长久,自然能生出些见解。”
百姓们并非愚钝,日日见着,许多事也能明白一二。
至于明白至何种程度,那便要看官家是否有意让他们明白了。
谢诜又道:
“开封府尹辞官之事,你如何看?”
二郎沉下气来,把声音压得很低:
“实在蹊跷。”
“但说无妨。”谢诜道。
二郎顿了顿,方道:
“明面上看,是开封府尹办事不力,于五木观之事不知判罚,处理不当。故而,引得王、蔡二府双双怨怼,不得不引咎辞官。”
“这第二层,”二郎接着道,“在众人眼中,开封府尹是王府一手提拔之人。舍他一人,让权于蔡太师,是要消太师府的怒气,未免结怨。”
谢诜点了点头,又抬眼看着二郎。
二郎笑了笑,又道:
“可事实上,开封府尹,是父亲门生。”
闻得此语,谢诜忽哈哈大笑起来。
于百姓而言,至多能见出第一层;于官场而言,多是见着第二层意思。
可事情本来的面目,朝堂之中能见出真知的,不到十人尔。
谢汾,不愧为谢府的当家长子。
思及长子二字,谢诜不由得想起大郎谢源来。若他还在世,应是不比弟弟差的。
二郎见谢诜神色有些黯然,遂轻声道:
“父亲?”
谢诜回过神,只道:
“你接着讲。”
二郎点了点头,又道:
“这件事,看上去是王、蔡之争。可吃亏的,却是咱们谢府。”
开封府尹瞧着虽是王府提拔,可他既为谢诜门生,明里暗里,哪处又不是谢府打点?
时人只道王、谢二府,同气连枝,一荣俱荣。却不知,其间还有这些事。
谢诜吐了口气:
“这一回,是为父疏忽了。”
二郎却笑了笑,只抱拳道:
“父亲,小事。”
小事!谢诜亦笑了起来。
与看清时局处境相比,这点舍弃,确是小事,也确是值得之事。
“儿子记得,父亲于此事之上,本也有些防备的吧?”二郎笑道,像是家常闲谈,“否则,七娘的婚事,为何迟迟不曾应允他家?”
谢诜摇头笑道:
“你呀!”
“对了!”谢诜忽想起一事,“新任开封府尹应是今日入城吧?”
“是,开封府的邓少尹已来告知过。”二郎道,“说是乘了辆不起眼的马车,才入城,还不及梳洗,便直直往太师府去了。”
“他也太心急了些。”谢诜一声冷哼。
“不过,他能爬到如今的位置,倒也见出些手段。”二郎道。
谢诜点了点头:
“他当年狼狈出城,心中必有怨气。否则,以他那般的心性,断不会投靠蔡太师之流。”
谢诜顿了顿,一阵沉吟,只叹道:
“看来,是时候会一会这位故人了。”
如何不是故人呢?
大娘子谢芝从前的夫婿,新任开封府尹孙九郎。
第一百八十四章 锦缠道3
汴京城就要入冬了,清晨的积霜更重了些,有几夜,已然飘起了小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开封府的暖炉比往年着意添了许多。
孙九郎自黄州归来,身子便大不如从前。想来黄州艰苦潮湿,加之一路的颠簸,越发经不得了。
他掩着面咳了几声,口中冒出白烟,只朝侍从道:
“像是下雪了?”
侍从抱拳应声:
“有些小雪,大人。”
孙九郎点了点头:
“备车马吧!”
侍从一怔,见他病中艰难,只劝道:
“大人,不如缓些时候吧!这季候,还是先将养着的好。若熬坏了身子,总是不值当的。”
孙九郎摆了摆手,又咳了几声,态度坚决,只打发了侍从去。
侍从有些无奈,却也没个法子,只得应声去了。
孙九郎兀自紧了紧棉衣,起身踱步至窗前。
他半支起窗,忽一阵风雪急急灌了进来。激得他又猛咳了两声。
小雪已将房檐树梢染得发白,今夜或许便有一场大雪。到那时,汴京就成了茫茫的一片,干净得很!
他举目望去,一时有些感慨。从前,也是这般的雪天啊!
当年他受辱出城,拖着老父老母,便匆匆往黄州任上去。
一路颇是难行,孙家父母年迈,哪里经得?加之那时心中愤懑,母亲又被吓得不轻,不多时,便撒手人寰。
孙九郎还记得,那时天上大雪纷飞,没几个随从在侧,自己亦是身无长物。母亲的尸身,只得拿簟席草草卷了,又寻了个山丘暂且安葬。
他低头一叹,不知何时,已然泪流纵横。
孙九郎抬袖试了试,一切都太远了。
他回身望向门边,侍从正进来,只抱拳道:
“大人,车马皆妥帖了,此时去么?”
孙九郎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雪,又是这样的雪天,他回来了!
他点了点头,挺直背脊,一时正色铁面,语气似雪寒凉,道:
“替本府更衣。”
开封府尹新官上任,汴京城中自然又多了个可议之事。只是寻常百姓并不知晓,这个孙大人,便是从前被谢府赶出汴京的倒霉女婿!
自昨日收到拜贴,谢府上下亦多有议论,皆道孙九郎小人得志,颇是不以为意。
倒是七娘,闻着此事,只作一叹。
谢菱正在一旁打璎珞玩,听她叹息,只笑道:
“七姐姐做什么叹气来?”
“孙姐夫回汴京了,菱儿可知晓?”七娘问。
谢菱点了点头:
“略有耳闻,想来不过人事变动,也不与咱们相干。”
“我听说,”七娘压低了声音,“他今日要来咱们府上呢!”
谢菱撇了撇嘴,一副不屑模样:
“他还有脸来?若不是他,大姐姐何至于……”
她正说着,一时有些哽咽。
七娘蹙着眉,抚了抚她的背,只道:
“大姐姐的事,也不全怪孙姐夫的。”
谢菱抬眼看了看七娘。
这个不知世事的七姐姐,原也有通透之处。
可不怪孙九郎,该怪谁呢?朱夫人么?七娘身为人女,又如何能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语。
自然,谢菱亦不会说。
谢府上下皆厌弃孙九郎,她又如何不同仇敌忾呢?到底人在屋檐下,不似七娘。谢菱,没那任性的本钱。
她也不言语,只看着七娘。
“我想,”七娘又道,“孙姐夫此番前来,或许,只是舍不下大姐姐?”
谢菱笑了笑,只摇头:
“我也不知的。”
说罢,她又兀自打着璎珞。
七娘见她无意再谈,遂也不说了。到底,那件事闹得家中很不愉快。若非孙姐夫骤然回京,只怕也不会有人提起。
孙九郎至谢府时,天色尚早。谢诜自是不必见他的,只二郎端坐厅前,保持着应有的礼数。
开封府尹,该有的体面总还是要给,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也就是了。
孙九郎入得厅来,先行过一礼。二郎的官职在他之上,纵使心中再恨,也免不得如此。
他心中自嘲,何苦来呢?讨这样的没趣!
二郎也不提其他,似乎眼前之人,仅仅是新任开封府尹。
他带着不轻不重的笑,平和道:
“孙府尹多礼了,请坐吧!”
“多谢大人。”孙九郎又行一礼,也便落座。
他瞧着二郎是没什么变化的。还是一样的冷冰冰,一样的不可捉摸。
可二郎看着孙九郎,虽面上不查,却着实有几分愕然。
从前孙九郎虽算不上健壮,倒也康健。而眼下,却消瘦得有些认不出。只见他形容憔悴,面色略微苍白,穿着比这个季节更厚的衣裳。
想来,这几年,他应是极难挨过的。
二郎顿了顿,方道:
“不知孙府尹前来寒舍,有何指教?”
他不言恩怨,不提往事,倒叫孙九郎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孙九郎默了半晌,遂道:
“下官与府上,原是有些渊源。今日冒昧前来,确是有个不情之请。”
二郎正端起茶盏,忽而停在唇边。
不情之请?
且不论从前之事,孙九郎如今投靠蔡太师,对于谢府,也总该避而远之,多加防范。这忽来的一句不情之请,确是让人不解。
二郎笑了笑,只道:
“孙府尹但说无妨。”
孙九郎叹了口气,四下看了看。这屋中陈设,长年不变。便是一旁的下人,亦多有熟悉面孔。
只是,从前称兄道弟的谢二郎,唯见得一张冷口冷面。
大抵,这便是世人所谓“物是人非”吧!
“大人,”他忽起身作揖,“下官,想与大娘子上柱清香。”
二郎闻言,饶有兴味地抬眼看他。
孙九郎垂着头,可身子却有些微微发抖。蓦地提及谢芝,也难怪他心绪激动。
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当年骤然拆散,也实属无奈之举。不过,为着谢芝的体面,谢家的体面,却也是不得不为之事。
二郎叹了口气:
“大妹妹早已入土为安,每日自有谢府清香供奉,年节祭祀,亦有礼数。孙府尹,还是莫要惊扰的好。”
孙九郎的身子骤然一僵。
来此之时,已想着是这般结果,可他总不甘心,总是要试上一试。
他的芝娘,为着孙家不平,白白送了一条性命。却不想,若非她当初那般烈性,此生亦有相见之日。
思及此处,孙九郎只强撑着双眼,不叫渗出泪来。
他看了看二郎,心中憋着一口气,只勉强道:
“二哥,当真不能一丝通融,一丝成全么?”
二哥?
二郎冷眼看着他:
“自孙家用一顶灰轿子,赶大妹妹回府,又并上休书一封,便是不再想要这成全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锦缠道4
孙九郎抱拳的双手蓦地紧紧握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话,倒也不假。
他未能护住芝娘,是有错在先。可此后谢府所作所为,却无不叫人心寒,竟生生将芝娘逼至绝境!
孙九郎紧咬着牙,本还抱着一丝侥幸,看来,到底是自己天真了。
可芝娘,他的芝娘,还躺在谢氏宗祠。便是牌位,他亦不得看上一眼。当真,是好狠的心啊!
孙九郎缓了缓气息,似乎还欲再说些什么。
却听二郎冷言道:
“孙府尹请回吧!”
还不待孙九郎应声,二郎又紧接着向帘外丫头道:
“送客。”
那语气不重不轻,只像是寻常交代嘱咐,却又带着不在意的轻蔑。
眼前之人,还配不上让他动气。
孙九郎黯了黯神色,一声自嘲的笑,只随丫头去了。
周夫人听闻孙九郎归来,愧疚并着期盼,忙让丫头递出银钱打听。
大丫头玉络正急匆匆地回来,一面喘着气:
“二夫人,孙郎君是来了。我瞧得真真儿的,正与二郎君过话呢!”
“哎!”周夫人蹙着眉,“这孩子,回京便回京吧!又何苦往这府上凑?当年的事,还没吃够苦头么!”
玉络忙扶着周夫人:
“二夫人可别忧心。前日御医才来,不是要二夫人兀自保养么?”
周夫人摇了摇头:
“他到底是芝儿的夫婿。当年也怪我糊涂,听信人言,活活逼死了芝儿!”
正说着,只见周夫人一瞬老泪纵横,手巾已然湿了半张。
“此事怪不得二夫人。”玉络忙劝,又道,“听门外丫头说,似乎,孙郎君此来,只是为着祭拜大娘子。可……”
“可什么?”周夫人忽瞪大了眼。
“可……”玉络有些犹疑,“可……二郎君不让。”
“这算什么事?”周夫人拍案而起,“他一个小辈,还轮着他说让不让了?”
“嘘!”玉络忙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一面朝四下看了看。
她心惊胆战地,只向周夫人低声道:
“二夫人,隔墙有耳啊!”
周夫人瞥她一眼,又叹了口气。
隔墙有耳的道理,她如何不知道?
不过,这些妇人的抱怨牢骚,二郎又岂会放在眼里?可若没有这些牢骚,怕才真正让人生疑忌惮吧!
周夫人压了压声音,耳语道:
“我倒想成全这孩子的一片痴心。”
“这……”玉络有些不解,如今周夫人自己亦是困在一方小院,如何还能成全他人?
周夫人遂道:
“你去寻七娘子,将事情说明白,她自会帮忙。”
“七娘子?”玉络更是不解。七娘子从来不管这些,又是个时时惹事的,干什么寻她来?
周夫人早知她心中所想,只道:
“当年,芝儿要随孙九郎去。满屋子的衣冠楚楚,皆漠然相待。唯有七娘子,替芝儿分辩过一句。”
玉络忆起那日的境况,似乎是这么回事。
至七娘那处时,谢菱亦在。玉络只将周夫人交代之事细细说来,问七娘要不要帮忙。
谁知果如周夫人所料,七娘二话不说,便仗义应下。
待玉络去后,谢菱看了看七娘,只摇头劝道:
“七姐姐何苦管这闲事呢?”
“这并非闲事,”七娘道,“此是大姐姐的事啊!”
谢菱心道:于内,家中几方牵扯;于外,朝堂风云莫变;孙九郎的祭拜,昭示着他与谢府的亲属内外,又岂止是大姐姐的事?
而这个道理,七娘未必不知,故而谢菱要劝。
她又道:
“七姐姐莫要糊涂啊!”
“菱儿,”七娘拉上她的手,低头道,“我知你的顾虑,我亦明白的。可大姐姐去得那般可怜,到底叫人于心不忍啊!此举与孙姐夫无关,我不过是想为大姐姐成全一番。”
话及此处,谢菱也不好再劝。否则,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
她只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看着七娘。
七娘抬起眸子,又道:
“菱儿放心,我只悄悄的,必不会有人发觉。”
谢菱只得点了点头,既然七娘执意要做,她又何苦管这样的闲事。
别过谢菱,七娘只带着阿珠,朝外院门口去。若孙九郎自正厅出来,必会途经此处。
七娘只向阿珠道:
“我不好去外院,你出去看着。若见着孙姐夫,记得避开家院,带他至那边外墙角就是。”
只见七娘指着不远处的墙角,阿珠遂如担大任地点了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由于焦急,七娘只在墙角来回踱步,双手相互攒着,隐隐有些冒汗。
忽而,她猛地顿住。
只闻得粉墙传来细微的敲打之声。她压低了声音,只试探着问:
“是阿珠么?”
“小娘子,”对面阿珠道,“孙郎君带来了。”
不待七娘答话,孙九郎方道:
“七妹妹,你当真能帮我?”
七娘沉吟半晌,遂道:
“孙姐夫,放你进来祭拜大姐姐,我也没这本事。不过,你们从前可有信物?我置于大姐姐牌位前,祭拜一回,也算你尽一尽心思了。”
从前二人如胶似漆,信物确也不少。可要说最要紧的,唯有谢芝亲制的红豆手串。
孙九郎不曾犹疑,只从怀中掏出手串来。自二人分别,他时时怀揣着,便似她还在。
“七妹妹,”他唤道,“我交与阿珠,过会子她递进来。只是……”
孙九郎默了一瞬,又道:
“谢家人待我皆如蔽履,而七妹妹,却为何这般仗义相助?”
七娘只轻声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况且,其间还有我对大姐姐的一番心意。”
“受谁之拖?”孙九郎紧问不放。
周夫人特意叮嘱过,不让说与孙九郎知。想来,于谢芝的事上,她到底心存愧疚,无颜以对罢了。
可七娘不惯说谎,她蹙着眉,只道:
“是位长辈。”
长辈?孙九郎低头思索。
谢府的长辈,至今还挂心他孙九郎的,除去周夫人,还能有谁呢?
那时,他对周夫人亦多有怨怼。可时日长了,也觉出她的无奈来。若非情势所逼,周夫人何至于棒打鸳鸯呢?
况且,当时她已然心软,若不是,若不是……
孙九郎定了定神思,不愿再想下去。这样的事,每每忆起,无不是锥心之痛。
他望着粉墙,只觉可笑。
偌大的谢府,朱门深院,唯有隔墙的小娘子,称得上赤子之心。
孙九郎呼出一口气,只向七娘道:
“七妹妹,你会因你的好心,而得到好报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锦缠道5
闻听孙九郎此言,七娘只作愣然不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被家人察觉,给她招来祸事便好,还指着有什么好报呢?
七娘再不言语,将那串红豆珠藏于袖中,便往家祠去。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颇有些做贼心虚地意味。
谢芝的牌位立在一方不起眼的角落。她为小辈,又是出嫁归祠,自然该是这般的礼数。虽说谢府为着体面,将她风光大葬,可宗祠之上,到底不敢有所僭越。
七娘握着那串红豆珠子,垂目默哀。
家祠向来昏暗,四下的一切,皆似陇上一层阴霾之气。而这串红豆珠子,却显得颇为耀眼。
颇为,格格不入。
七娘蹙了蹙眉,心中忽生出莫名的酸楚。
她只将红豆珠串悄然置于谢芝牌位后,左右此处少人,是不易察觉的。
如今的大姐姐,已变作牌位上的几个字。七娘记得她自缢的晚上,那双摇摆不定的三寸金莲,那双始终不愿闭上的,期盼又绝望的双眼。
七娘一直是记得的。只是,初时的惊恐已揉作一团闷气,生生压在心底,无法排遣。
大姐姐生前不得与孙姐夫白头偕老,死后,守着这串红豆珠,或许便不那般难过了。
可逝世之人,果真有感知么?
七娘叹了口气,举目四顾。
不独大姐姐的牌位,这偌大的谢氏家祠,精致庄严,端重无方。究竟是为着超度亡者之魂,还是为着安生者之心呢?
也不知其间几个,是大姐姐这般的枉死!
七娘垂下眸子,一时心绪有些低沉,也没了上香的心思。
她只觉家祠更是阴沉。恍然间,忽闻着一个脚步声,又轻又细。七娘隐隐听着,猛地握紧双拳。
都说这样的地方不干净,别是个鬼啊!
她将小拳越握越紧,神色紧绷,猛然一回头,来人原是仪鸾宗姬。
只见她一身白衣落落,薄施脂粉,发髻之上亦无甚矫饰。
瞧着是寻常一般的装扮,偏在这昏暗的谢氏家祠,倒见出些鬼魂般的阴郁来。
七娘直退了半步,试探着唤道:
“可是大嫂么?”
仪鸾宗姬也不言语,面带浅笑,近前了几步。
家祠的烛火映上她半张脸,那样子,可怕得有些像二郎。
七娘缩了缩身子,声音更弱了些:
“是大嫂么?”
待行至七娘面前,仪鸾宗姬方停下脚步,只笑道:
“怎的连大嫂也不认得了?”
七娘这才将来人看清。她忙舒了一口气,抚着自己心口:
“还当是个鬼,大嫂可吓着我了!”
仪鸾宗姬掩面轻笑:
“平日里捣起乱来,不还天不怕地不怕么?怎么,这会子怂了?”
“大嫂!”七娘扑过去挽上她,只靠在她怀里撒娇。
仪鸾宗姬摇摇头笑笑,搂着七娘道:
“我记得,七妹妹不大爱来家祠的?”
闻听此语,七娘一时心虚,忙支起身来,生怕仪鸾宗姬发觉那串红豆珠子。
她看了一眼谢芝的牌位,只道:
“来看看大姐姐。听闻孙姐夫回京,我来与她讲一声。”
仪鸾宗姬叹了口气:
“你与大妹妹说这个做什么?岂不扰她安生?”
七娘挽着仪鸾宗姬朝前走,待行远些,她遂放下心来。只要不发觉红豆珠串,她总能敷衍过去。
不过,仪鸾宗姬性情温和,七娘还欲辩上一辩。
她方道:
“我想着,大姐姐生前,心心念念的便是这个,故而才来。”
“大嫂知你心善,”仪鸾宗姬劝道,“可孙九郎是你哪门子的姐夫?你莫忘了,是孙家休妻在前!”
七娘低下头,嘟哝道:
“那也不干孙姐夫的事!”
仪鸾宗姬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这个妹妹,怎么脑中只一根弦,讲不听呢?
她只道:
“你二哥才赶了他出府,你这会子又有这般言语,当心他知晓!”
一提及二郎,七娘立马没了方才的气势。二哥那个铁面青天,当真凶得很!
仪鸾宗姬见她服软,方笑道:
“可不许再说了,知道么?”
七娘看了一眼仪鸾宗姬,又看一眼谢芝的牌位,一时无法,只得点了点头。
仪鸾宗姬抚了抚七娘的发髻,倒像个慈爱的母亲。她是看着七娘长大的,所谓长嫂如母,自然也是真心疼爱。
七娘见她一身素服,问道:
“大嫂又来祭拜大哥啊!”
仪鸾宗姬点点头。旁人眼中,她总爱来此处,除了祭拜大郎谢源,还能有什么旁的缘故呢?
七娘行一万福,遂告辞道:
“那便不扰大嫂了,七娘这就告辞。”
见七娘走远,二郎遂自厢房而出。
他行至仪鸾宗姬身旁,只冷面道:
“这个七娘,是越发胆大了!”
“怎么?”仪鸾宗姬有些不解。
七娘既没撞着他们,也不曾知晓二人之事,怎就胆大了?
二郎摇了摇头,步至谢芝牌位前。他伸手一捞,便带出一串艳色的红豆珠子。
仪鸾宗姬却是一惊,她长日来此处的,怎么没见过这个?
只闻得二郎道:
“此是孙九郎托她递进来的!”
仪鸾宗姬思忆起七娘方才一番话,这个手串,除了她,还真没人敢带进来。
二郎将手串轻轻抛回牌位后,又道:
“她当我不知,还欲瞒着我呢!”
仪鸾宗姬笑了笑:
“这全府上下,不论事大如天,或是小如米粒,哪还有你不知的?你若不许,莫说一串珠子,便是一只蝇虫,也飞不进谢府。”
二郎看着仪鸾宗姬,亦笑了笑。
这般的笑,似乎总不会出现在二郎的脸上。他一向冷口冷面,纵是笑,也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的敷衍。
可这个笑,是真正的笑。
像一个活着的人的笑。是因着她的打趣,发自肺腑的笑。
“罢了!”二郎看着谢芝的牌位,“大妹妹生前凄苦,这串红豆,也算我一番成全吧!”
仪鸾宗姬却嗔道:
“你这个人,绕了这样大的圈子,原是借七妹妹之手,应孙九郎所求。却又是何必呢?”
二郎只道:
“孙九郎如今,是蔡太师的人。小孩子递些物件也便罢了,我这厢,还是莫有牵扯的好。”
仪鸾宗姬一声叹服:
“要说谨慎,全府上下,也只你了。只是,费着些功夫,又有何益处?”
二郎垂下眸子,一瞬沉吟,却无意间瞧见了大郎谢源的牌位。
他不提防地,只将头垂得更低些,叹道:
“大抵,我于亡灵,总是有些敬畏与愧对的。大妹妹如是,旁人,亦如是。”
第一百八十七章 锦缠道6
仪鸾宗姬亦看向谢源的牌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眼珠颤了颤,又微蹙着眉。他说敬畏,可究竟,是敬,还是畏呢?
仪鸾宗姬望着二郎,他方才那一抹笑,不知何时,已消失无形。她低头,沉闷地笑了笑,二人的一切都像是个笑话!
夜里,二郎端坐案前,他那个昏暗的书房,只燃着一二盏豆灯。
时人都道他惜物,虽生于富贵之家,却不染靡靡之气。可唯有他自己知晓,灯火燃得愈亮,他心下愈是不安。
他又用指尖敲打着案头,那声音,咚,咚,咚,直像人的心跳。
二郎忽忆起那年上元,那时,他还是位太学生,仪鸾宗姬年方及笈,皆是如花一般的少时好年华啊!
那年,她随陛下的宫嫔们于宣德门上观灯。他遥遥望去,只见一抹着月华裙的背影。她回眸看灯,微风恰掀起她的帷帽,霎时宛若谪仙。
那一眼,却是再忘不掉了。
而后,她成了他的大嫂。
于二郎而言,突如其来的一切,无疑是一种折磨。
那个年纪的少年,将自己的心事,看得比天还大,又如何忍得她日日在跟前说笑?
二郎忽低头,一声自嘲的闷笑。
原来,他也有过少年心性的时候啊!
他又忆起谢源,他的大哥,那个高大挺拔,刚直不阿的家族继承人。如今想起,似乎他犹在身旁。
二郎忽打了个寒颤。他双手环抱,警觉地四下看了看。
原是深秋风大。
他兀自起身,闭上窗。月光一断,屋子便更昏暗了。
二郎又想起谢源逝世那年。因军情有误,他战死沙场,与人无尤。
军情有误……
误在二郎!
他忽支着书案,将头埋进双手中。一时闻着呜咽之声,细碎连绵,长久不绝。
若非他一番犹疑,延误军情,大哥或许不会……
二郎抹了一把泪,却又泪如泉涌。
那番犹疑之中,未必没有一分私心吧!
卑鄙!
他心下闪过二字。
卑鄙么?
二郎惊恐地抬起眼,四下沉静,寂寂无人,一切皆笼罩在昏暗之中。
还好,还好……
他又抹一把眼泪,涕泗横流的脸淡了适才的悲痛,取而代之的,是无人察觉的侥幸。
还好,还好……
可果真无人知晓么?
二郎猛地一惊!
谢源的副将史雄,本就对此事存疑。他上回装作山贼,绑了七娘与陈酿,继而又仓皇遁逃,已然是知晓了二郎为人。
他若再往深处想,是否会有所察觉?
二郎蹙眉,又开始拿指尖敲打着案头。一声,两声……循环往复,不曾断绝。
与二郎书房不同,七娘的院子,从来是最灯火通明的。
小娘子贪玩,时至夜里,不得不照得亮些,也好时时看着她。
七娘心中也有一分侥幸,红豆珠串之事,她只当二郎不曾发觉,心中很是满意。
上回阿珠制的藕粉桂花糖浆甜而不腻,七娘很是喜欢。今夜她又要了些来,秋月亦正好,便就着梅饼蘸了吃。
她正推窗,双手支在岸上,想要赏月。窗棂四周凝着些霜,倒也莹莹可爱。
只见阿珠正进来,手中握着一方帖子。
她笑道:
“七娘子!”
阿珠一面说,一面举起帖子晃了晃。
七娘回身道:
“那是什么?拿来与我看!”
“是蔡府送来的。他家丫头很是客气,”阿珠道,一时又撅起了嘴,“只是小气得很。”
七娘看她一眼,只接过帖子读起来。
难怪阿珠说人家小气了。这分明是一封谢恩的帖子,却只见帖子,不见谢礼。
原是上回在五木观,蔡三娘子受王加害,七娘及时发觉相救,还请了薛仁为其诊治。
这帖子读来,词藻清丽,不落俗境,倒见出些才气。又看她句句真挚,想必也是真心感念。
七娘点了点头,只轻声自语:
“蔡三娘子有心了。”
阿珠听她如此说,直觉得不平,方道:
“什么有心?那些谢礼,虽说咱们也不稀罕的,可到底是一番礼数,也见得些尊重。小娘子未免太好哄了!”
七娘掩面笑了笑,阿珠还是这般啊!这没大没小的性子,倒也是极好的。
她只道:
“这没什么,你别出去胡说!”
阿珠摇摇头,故意嗔道:
“小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左右,我只跟着小娘子,听你的话。”
七娘掩面一笑,又伸手拉着她:
“好阿珠,这一屋子里,便只你最贴心了!”
一旁的琳琅、环月闻着,只齐齐打趣道:
“只阿珠贴心,我们便都是蠢笨的。只怕哪日被撵了出去,小娘子亦不会相护的!”
二人故作委屈,七娘只起身至她们身旁,指着二人便道:
“你们说这话没良心!自你们来我屋中,可曾让你们做过粗活?好吃好喝地伺候,养得比小娘子还娇贵!”
七娘顿了顿,狡黠一笑,又指了指门外。
她压低声音,只道:
“别当我不知,外头那些小丫头们,不也千小心万小心地伺候着你们?”
话及此处,几人面面相觑,却都笑了起来,竟忘了蔡三娘子之事。
七娘看着她们,心中蓦地生出暖意来。
不过,蔡三娘子的帖子,七娘却不曾忘。
阿珠她们虽不懂,可七娘心下明白,蔡三娘子确是有心了。
于朝堂之上,谢、蔡两府本就不大对付。谢诜也告诫过七娘,少与蔡府之人往来。想必,蔡府亦是如此教养。故而,虽同在汴京,七娘与蔡三娘子却鲜少见面走动。
若非五木观之事,二人对于彼此,只怕还是位无关紧要,相逢不识的贵女。
蔡三娘子此番只送拜贴,不带谢礼,瞧着虽是她不懂礼数,傲慢相待;可实则,是不叫七娘为难,也绝了旁人的猜忌。
况且,真心感谢,断不在这些虚礼上。
如此瞧来,蔡三娘子,倒是位难得的坦荡之人。
七娘低头思索一阵,又看了看那方道谢帖子,会心一笑。
她遂转头向丫头们道:
“你们打点打点,我明日去探望蔡三娘子。”
丫头们皆是不解。那等不知礼数的道谢,怎么还累及小娘子亲自探望?那人,还是蔡家之人。
琳琅有些担忧,只道:
“大老爷不是说,让小娘子少来往么?”
七娘笑了笑,朝堂之争,与她何干呢?她不过是个小孩子,谁还能在这些事上,说一个小孩子的是非?
况且,她谢蓼欲见之人,谁能拦得住?太学如是,此番亦如是。
次日,天气尚好。七娘一时兴起,拜贴也不及送,便直往蔡太师府上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玉楼人1
七娘今日并未刻意装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身月白间雪青的衣裙,只做清爽打扮,自有尊重也就是了。
时至蔡太师府,听闻是谢家小娘子来访,又合着七娘一身雅贵气度,一众丫头仆妇自不敢怠慢。
一时,人群往来,上了顶好的茶,又赔了顶乐意的笑脸。
蔡、谢二府虽不和,可脸面之事,总不敢不用心。否则,免不得受人诟病。
七娘有些憋笑。眼见这一切,不过是蔡府的违心之举,可丫头仆妇们却不得不上赶着巴结,到底可笑!
七娘哪里知晓,下人们寄人篱下,不过是听吩咐办事。也并非所有人皆如她一般,有任性胡闹的本钱。
她若真作一番嘲笑,到底有些不良善了。
七娘自不会如此。她面带微笑,端然而坐,一派世家贵女之风。都说谢氏女儿不同旁人,只看眼前的小娘子,便知一二了。
“谢七娘子!”
忽闻得有人唤。
那声音,虚弱中带着惊喜,七娘回身瞧去,原是蔡三娘子。
她着一身家常小袄,头顶一个环髻,只将余发束在脑后。一条萍绿抹额轻轻系上,未免受风。上下瞧来,皆是贵门小娘子的骄矜。
见蔡三娘子带病相迎,七娘很是感念。
她亦起身,只道:
“你还带着病,怎么亲自出来了?原是探病来的,若惹得你病更重些,倒是我的不是了。”
蔡三娘子笑了笑:
“这便是折煞我了。若非你托薛大人相救,我只怕连命也没了,如何能这么快便下地走动?”
“薛姐夫医者仁心,”七娘道,“不论是谁,皆会救的,你不必为此挂怀。”
七娘这话说得聪明。
薛仁本是医者,如此说,是绝了薛仁勾结之嫌,于蔡府、谢府都好。
蔡三娘子自然懂得。
她笑道:
“咱们内室说话吧!此处人来人往,嘈杂得很。”
七娘点了点头,便随她去了。
按理说,七娘初次拜访,于情于理,是不该以内室相邀的。
可七娘却似豪不在意,亦不以为然。
昨日收到帖子之时,七娘只觉蔡三娘子贴心聪明。如今她以家常服制相迎,又邀七娘至内室,倒更见出一分坦荡亲近来。
故而,七娘也以坦荡之心相待。所谓君子之交,当是如此。
蔡三娘子拉七娘于小几前坐了。七娘审视她一番,只笑道:
“上回你无辜受累,如今瞧着是大好了,我也略微安心些。”
“这都不打紧的。”蔡三娘子道,“左右一身臭皮囊,换得与你相识,却也无憾了。”
七娘蓦地一惊,转而又掩面一笑:
“我有什么好的?家中皆道我任性胡闹,从前惹下许多事!若加上三郎与五哥,能将父亲气出病来!”
蔡三娘子听她此语,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看你亲近,原来你我是一般的性情。”
七娘亦跟着笑起来,点头道:
“从此汴京的混世魔王,要多一人了!”
这般打趣,蔡三娘子也不恼。二位小娘子只笑在一处,很是得趣。
只听蔡三娘子又道:
“你虽这般自贬,可我是读过你的文章的。才女二字,自是当得!”
七娘有些憋笑。
“才女”二字,从来只是旁人挖苦她的,可蔡三娘子却正色说来,不得不让人心生好奇。
七娘只笑道:
“你是读过我哪篇文章了?竟有此论,当真叫我受宠若惊!”
蔡三娘子有些不解,那篇文章,分明是极好的。
她只道:
“记得我同你提过,便是你在太学时作的那篇《老顽固论》。”
提及此处,七娘不由得想起孙夫子的模样,直想发笑。
蔡三娘子又道:
“别的倒罢了,其中一句,甚得我心。其论有云:古之论顽,曰顽者不尊,顽者不达,尚有理乎?管窥蠡测,不可盖全。是故顽者,亦有持也。持之本心,持之以远。随波合污,皆不谓之顽也。”
七娘看着蔡三娘子,只觉她颇有鉴赏之力。
这几句,也算得此论精妙之处。她能摘其精华,随口吟来,又如何当不得“才女”二字?
古来有子期伯牙,为知音断弦之美谈。可见,不论音律或是文章,总要有人懂得,方是不负。
不过,那几句虽是七娘所成,论点来源,却是陈酿。
七娘不愿骗她,只有些抱歉地向蔡三娘子道:
“这篇文章,虽出自我手,实则有高人指点,断非我一力能作。”
蔡三娘子有些愕然,又有些好奇,只问:
“原还有这个典故!不知那高人是谁,能指点你的,想来并非俗人。”
听她如此抬举,七娘遂得意笑道:
“不是旁人,正是我酿哥哥!”
“你酿哥哥?”
七娘摇摇头:
“并非我兄长,是带我读书的小先生,太学生陈酿。”
蔡三娘子忙会意地点了点头。
早听闻谢七娘子有位举子先生,不想竟是这等大才!
她遂道:
“如此说来,此文之骨,原是出自陈先生之手?”
七娘仰头道:
“不错,你不知的,我酿哥哥厉害着呢!”
蔡三娘子默了半晌,有些愣然,像是兀自思索些什么。
七娘偏头望着她,又推了一推,道:
“你怎么不言语了?”
蔡三娘子依旧垂目,只喃喃道:
“这般才情,不知何时,能当面请教一番……”
七娘蹙了蹙眉,审视她一回,忽正色道:
“何时亦不行!”
蔡三娘子一愣,只不解地望着她。
“我是说……”七娘试图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说……酿哥哥忙呢!我亦许久不曾见他,何况乎旁人?”
蔡三娘子遂笑了笑:
“那有什么,若有心,总能寻着空闲的。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总能见着的。”
七娘忽有些警觉地看着她:
“哪等得这样久的时日?”
“奇思难得。”蔡三娘子道,“许多人终其一生,亦不见得能遇见。我既有缘见识,自然等得。”
七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这般任性固执,她也算是棋逢对手了。
只听蔡三娘子又道:
“谢七娘子若能替我引荐一回,或许便不必那些时日功夫了。”
七娘猛地愣然,直站起身来。
她正色道:
“男女有别,怎能私下相交?”
蔡三娘子有些愕然:
“不过论文讲学,与你无异。七娘子竟是如此俗流?”
怎么是与七娘无异呢?
她咬着唇,只道:
“出来许久,我也该回去,便告辞了。”
说罢,七娘只行礼要去。
正待转身,蔡三娘子忽唤住了她。
“谢七娘子!”闻得她道,“你是在生气么?”
第一百八十九章 玉楼人2
七娘猛地顿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生气?自己动气了么?
她缓了缓神色,只回身道:
“你别见怪,实在是有些晚了,我急着回家。”
自七娘来此,确是过了许久。两府这般境况,她到底不好久留。
蔡三娘子点了点头,微笑道:
“相识一场,你我还互不知其名吧?”
却也是了。
七娘遂笑道:
“我单名一个‘蓼’字,蓼花菱叶的蓼。”
蔡三娘子亦回道:
“我名‘云衡’,出岫之云,平衡之衡。”
七娘点点头。二人又作一番告别,蔡云衡遂亲自送七娘出府。
时至傍晚,七娘用罢晚饭,只托腮靠在窗前。一时思及蔡云衡白日的话,她只觉心下憋沉,满腔闷怀,总是难以排遣。
她噘嘴轻哼一声,也不知是在同谁赌气。
环月见着,只低声向阿珠道:
“小娘子与谁怄气呢?”
阿珠看了七娘一眼,只笑笑不答。
环月又道:
“自蔡府回来便这样,可是受了委屈?就说不让她去的,现下兀自生闷气,也不知个缘由!”
阿珠遂安抚道:
“白日我陪小娘子去的,蔡府倒是以礼相待,不曾怠慢。那蔡三娘子亦是知礼知仪之人。”
“不过,”阿珠掩面笑了笑,又道,“小娘子听了些话,回不过神来,跟自己闹别扭呢!”
环月看着七娘,蹙了蹙眉:
“可她这般,却又发什么痴症来?”
阿珠亦看向七娘。只见她一会子叹气,一会子冷哼,一会子又坐立不安地饮茶。
阿珠憋笑,遂向环月靠得更近些。
她气声耳语道:
“还能什么?陈先生之故。”
环月忙转头看向阿珠,一时又一番了然。二人四目相对,皆打趣似的笑了笑。
环月只道:
“我看啊,七娘子是离不得陈先生了!”
阿珠亦道:
“可不是?竟比亲兄长还亲!她才安生了几日,可眼下的模样,只怕又在盘算些什么!”
环月心下一紧,似乎正是这个道理。看七娘的神情,免不得一番折腾。
环月遂双手交叠微拱,忙闭眼道:
“无量寿佛!可别又闹出事来!”
二人掰着手指,只将七娘或许会做的荒唐之事,一一算来,也好有所防范。
正出神间,却见琳琅奉了新茶来。
她换过茶,早看着阿珠与环月神秘兮兮的,也不知说些什么。
琳琅凑上前去,正色道:
“你们又偷懒来!那么些事放着不做,却在此处说悄悄话。”
环月掩面一笑,只朝七娘那处努了努嘴。
琳琅看过去,审视一番,只听阿珠又道:
“好姐姐,七娘子有心事呢!”
琳琅摇了摇头,指着阿珠与环月便教训:
“小娘子才多大?能有什么心事?你们呀!且先做好自己的事吧!见小娘子发痴症,也不知劝说,还聚在一处打趣!若大夫人得知,看不罚你们!”
阿珠吐了吐舌头,只灰溜溜地往七娘身边去。提及朱夫人,她自然有些怕的。环月讪讪,也只得跟上前去。
琳琅替七娘换过新茶,又看了看阿珠与环月,只试探道:
“小娘子吃茶。”
七娘闻声回头,只见三个丫头都聚在一处,骤然一愣。
“你们这是……”她不解地望着她们。
还是阿珠机灵,只笑道:
“见小娘子朝着窗外望了许久,敢是又何趣事?”
谁知七娘却轻哼一声:
“哪有什么趣事?尽是些恼人之事!”
阿珠笑了笑,只拉着她起身:
“既是恼人,不如去院外闲步一回,也好排遣。”
七娘又看了看窗外,深秋傍晚的谢府,倒不大仔细游过。
她点了点头,总比闷在屋子里强。
一时,丫头们又打点起来。七娘只添了件素色暗纹斗篷,抱上个宝鸭手炉,便出门去,唯阿珠跟着。
方至院门,她又有些犹疑,该往何处去呢?
“阿珠,”只闻得七娘轻声唤,“酿哥哥的书房,如今,可落锁了?”
阿珠心下了然,只道:
“日日有人收拾着的。只是,如今陈先生不在,倒不大有人去,只空在那处。”
七娘垂目,点了点头:
“咱们去瞧瞧吧!”
庭院至陈酿书房的路,七娘惯走的。只是,自他入太学以来,七娘便心不在此。算来,已大半年不曾去了。
也不知,那间书房,现下是个什么光景。
又行了一阵,恰经过那一方酴架。七娘蓦地驻足,只见有小丫头在修剪枯枝。
已近冬日,荼蘼都不在了。
犹记那夜,月色深沉。她裹着酿哥哥的旧衣衫,与他踱步至此。那夜她心血来潮,直要往酴架下闲步一回。
酿哥哥拗不过她,只得跟上。
那夜,荼蘼丝顽皮,恰挂上她的步摇。
那夜……他细细替她解开,下颌抵上她的发髻……
那夜,是“多情荼蘼挽成丝”。
七娘忽想起这句随口吟来的词,抬眼望向酴架。不觉间,竟还想穿行一回。
她刚欲举步,顿了半晌,却又默默收回。
还是不去了吧!
眼下荼蘼成枯,萧瑟得很。况且,他亦不在身侧。
若被枯枝挂住了步摇,谁又替她解呢?
古人云:近乡情更怯,大抵是如此的。
七娘轻叹一口气,也不说什么,只朝前行去。
陈酿的书房前,有一排翠竹,如今也枯瘦尽了。从前七娘最爱扯他的竹叶,有好几次,皆被他抓个正着。
七娘低头笑了笑,行进书房。屋中一应摆设,一如往常;文房笔墨,犹在案头。
眼前一方山水屏风,将屋子隔成两间。一头,是七娘从前的习文之所;而另一头,才是陈酿真正的书房。
七娘行得近些,轻轻抚上屏风架子,只觉一层薄灰。
也难怪了,虽说是日日清扫,可此处长日无人,下人们也总是敷衍。
她又朝里行去,忽猛地顿住脚步,一动不动。
窗间一抹朱红,似将七娘的心猛撞了一下。
那窗花……
七娘记得,年前她学市井人家办年货,买了好些窗花给他。其间故意夹了一张自己剪的,不想陈酿一眼看穿。
只是,他嘴上虽说“鱼目混珠”,却直贴在了窗间。
忆及此处,七娘竟不提防地笑出声来。
她坐在他的案头,托腮四顾屋中的一切,似乎一粒尘土,亦是有故事的。
七娘闭上眼,正待细细回忆,却闻得屋外隐约有人言语。
她一时好奇,近前几步,只贴着墙根要听。
那声音轻柔羸弱,细如丝缕,却是七娘再熟悉不过的。
不是许道萍是谁!
第一百九十章 玉楼人3
“小娘子,不若回去吧?”只闻得丫头湘儿劝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许道萍不语,只望着这个书房,又垂下目来。
湘儿有些心疼,遂道:
“此处风大,小娘子才见好些,又何苦站这许久?”
七娘回身蹙眉,许姐姐原是来了许久。
她透过窗偷偷瞧去,一面朝阿珠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只见许道萍裹着一件半旧的月白斗篷,满脸愁绪,只痴愣愣地望着陈酿书房。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婷婷而立,衣摆发丝,尽是深沉的情绪。
七娘鼻头蓦地一酸,将眉头蹙得更紧。
许姐姐与蔡云衡,到底是不同的。
蔡云衡提起酿哥哥,七娘只会兀自发发脾气,却并不往心里去。左右,她连酿哥哥的面亦不曾见过,又担心什么?
可许姐姐……
七娘低下头,心慌并着酸涩,只觉心中空落落的。
上元节之事,一直在七娘心中挥之不去。
那个花灯、那双人影、那个谜底……
她脑中呼喇喇地晃过,忽伸手扶住心口。这份痛,竟与上元节无异!过了大半年,也丝毫未曾轻减。
七娘以为,自己对此事早不以为然。谁知,竟还是自欺欺人了!
她满心满眼全是陈酿,只不顾一切地栽进去,却忘了,此间还有个许道萍。
七娘忽想起,许道萍《灵犀集》中,有株压作书签的离草。
集子是酿哥哥所赠,离草也必不是空穴来风。
只是,七娘不曾,也不敢细想。
从来,“离”之一字,最是断肠痛心。他们的“离”,不过是为着七娘,为着陈酿的君子之义。
七娘还因那株离草开心过好些时日。可这一切,似乎,也并非他们的本心吧?
她猛地惊觉,心绪上涌,霎时含了一汪泪。
原来,竟是自己抢了许姐姐的么?
陈酿本为七娘的先生,二人得以朝夕相对,便是有缘。既而有缘,又何必,来一道萍?
七娘正思索间,却听窗外人轻咳了几声。
湘儿忙扶住许道萍:
“小娘子,且回去吧!你时时看着这间屋子,又有何用?人也不在此处了!”
许道萍摇了摇头:
“不过再看一看罢。从来知己难得,一旦抛离,也再唤不回了。惺惺相惜,到头来,还不如这春花秋月来得实在。”
“小娘子切莫自苦。”湘儿劝道,“说句惹小娘子伤心的话,纵便是没有七娘子,你与他,到底是有缘无分啊!”
是啊!有缘无分!
许道萍忽一声自嘲的轻笑。
“你所言不错。”她叹道,“眼看着,那株离草,是他为着七妹妹负我。殊不知,原是我负他的。”
湘儿见她脸色不好,忙道:
“是我方才多嘴了,小娘子身子要紧啊!大夫人昨夜的话,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谢府到底是书香之家,待小娘子多好啊!小娘子若不愿,大夫人亦不会用强的!”
“用强?”许道萍轻轻笑了笑,“这些年,待我的千好万好,只怕正等着这一日吧!”
这份恩情,当真是重的很!
七娘听得云里雾里,只与阿珠面面相觑。
母亲待许姐姐,向来如同自家小娘子一般。况且,她不过一介孤女,身无长物,又能要她如何报恩呢?
湘儿只道:
“可进宫,也未必不好。”
进宫!
七娘一瞬目瞪口呆。
难怪许姐姐住在淑妃的院子,难怪母亲带着许姐姐入宫参加宴会,难怪二姐姐待许姐姐十分亲近……
原来,皆不是没来由的。
七娘猛打了个寒颤。
或许,自许姐姐入谢府的那一日起,家中便盘算好了一切!或许更早!
七娘只屏住呼吸,朝许道萍看去。
原来,她今日的愁绪满怀,除了酿哥哥,更多的是入宫之故。
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许姐姐本就孤苦可怜,又如何能这般待她。
只听许道萍又叹一口气,道:
“好不好的,断不是咱们能说的。我只是,不愿负他。”
七娘猛回过身,紧紧抓着衣襟,额上早已冒出冷汗。
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怜悯之心并着自己的私心,只在七娘心中绕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待七娘再看向窗外时,早不见了许道萍的身影。
若非阿珠在侧,七娘只觉方才的一切,就像一个梦。她不愿去想,亦不愿相信。
可偏偏,那是真实。
七娘虽不懂朝堂之事,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安排许姐姐入宫,必是有所关联。
孙姐夫升任开封府尹,蔡太师更是风生水起,王家比之过去,来往像是少了些……这一件件、一桩桩,隐隐之中,似乎并非那么简单。
她甩了甩头,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这两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一切看似并无关联,却丝丝缕缕,相互交织。
七娘举目,茫然四顾,这个世界,怎么与自己所见的不同呢?
天真如王,竟是会动手杀人的;慈爱如母亲,却也免不了挟恩图报的行径!
霎时间,她只觉得背脊发凉。
这偌大的谢府,七娘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忽然变得好是陌生。
回去的路上,七娘只紧靠着阿珠,心下一片空白。
她又经过那片酴架,丫头们皆已散了。荼蘼残枝已被尽修剪去,剩下些枯黄的枝条,等来年开花。
七娘缓步行了过去,恰立在从前被勾住步摇之处。
“阿珠,”她忽而唤道,“你说,她们修剪过残枝,来年的荼蘼,是否会繁盛如初?”
阿珠只道:
“小娘子这话倒是奇怪,年年这般修剪的,自然还同从前一般。”
“可是,”七娘道,“修剪掉的枝丫,从前也开过花啊!如今这样,算不算过河拆桥?”
“小娘子想说什么?”阿珠有些不解。
七娘叹了口气,兀自摇摇头:
“从前,我与酿哥哥一同穿行过这酴架。那是春日的时候,此处还极繁盛呢!”
听她提起陈酿,阿珠遂笑了笑:
“原来,小娘子是想陈先生了。”
七娘看了她一眼,面上并无一贯的羞涩。
她是真的想陈酿了。
从前,纵是天大的事,也有他一句“无妨”。他总护着她,护得她不知世事,护得她的这颗赤子之心。
七娘又叹一声,便也往回去了。
方至院门,只见旁边许道萍的院子一片喧闹。
有小丫头惊慌地跑出来,阿珠忙拦下,遂问:
“慌慌张张的,出了何事?”
那小丫头吓得面色惨白,只粗喘着气道:
“是许娘子,她……她快不行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玉楼人4
七娘蓦地一愣:
“什么叫……许娘子快不行了?”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这还不到一个时辰,怎就不行了?
“小的也不知,像是发了病,怎么也唤不醒!”那小丫头带着哭腔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紧张并着害怕,也说不清楚,只说湘儿忙着让她去禀报大夫人,便紧赶着跑去了。
七娘心下一沉,想着许道萍适才的神情,越发担心起来。
她也不及进屋,一个转身,便趋步直直往许道萍的院子去。
才至内室,屋中的情景一瞬映入眼帘,吓得七娘猛退后了几步。若非阿珠扶着,只怕站将不稳。
只见丫头们有哭的,有叫的,四下来往,只作哄乱一团。
唯有湘儿,寸步不离地守在许道萍床边,默然垂泪。
许道萍面色惨白,无丝毫血色,瞧着便是一具尸身的模样。
七娘远远瞧去,双唇发颤,直说不出话来。
眼前之人,还是她的许姐姐吗?
许道萍虽常年带病,却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总不会似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七娘缓了缓气息,试着立直身子,只向阿珠吩咐道:
“我现下交代你几件事,你可记清楚了!”
阿珠直直点头,道:
“小娘子你说。”
七娘遂正色道:
“第一,你乘着我的车驾,亲自去请薛姐夫来,一定要快!第二,此处乱作一团,湘儿亦不管事。你将琳琅与环月叫过来,为许姐姐打点帮忙。”
阿珠一一记下,正待出门,却听七娘唤住了她。
“阿珠!第三,”七娘顿了顿,有些难以开口,只道,“切莫声张,尤其,莫要传到府外。”
阿珠又一番点头,也不知七娘为何如此说,只遵着她的吩咐便是了。
不多时,琳琅与环月便到了,见着屋中情形,已然明白。
二人先安抚了一众丫头,带着她们按部就班地做事,备了些清水之类,过会子薛仁来诊病,或许有用。罢了,又去对湘儿一番劝说宽慰,总算好些。
七娘亦行过去,只向湘儿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是发病了?”
“七娘子,”湘儿啜泣道,“她的病你是知道的,平日里本保养着,再怎么,也不至如此!”
“那此番……”七娘蹙眉望着许道萍。
湘儿摇摇头:
“是小娘子她想不开,趁着我不注意,便,便……”
话及此处,湘儿又抑制不住地哭嚎起来。
屋中几人,心下也明白了。不论许道萍是服毒,或是别的,此番,是她自己不想活。
七娘垂着头,心中五味陈杂,不知该做何想。
从前逼死了大姐姐,这回,是要逼死许姐姐么?她忽一声冷笑,那何时,又轮到自己呢?
七娘正愤愤不平,却见朱夫人带着丫头金玲,趋步而入。
朱夫人一听小丫头来报,便忙赶着来。又是安排御医,又是求神拜佛,一脸忧色,确不像是装的。
七娘看着母亲,心头翻江倒海似的难过。
母亲的担忧与着急,的确不假。没了许道萍,又让谁进宫去呢?
见着屋中情景,朱夫人倒有些愣。不是说乱作一团么?眼下瞧来,却是有条不紊,很有安排。
忽见七娘在此,朱夫人遂道:
“七娘怎么也在?快回去!小孩子别添乱。”
七娘心中虽不悦,却依旧起身行了万福:
“母亲,我担心许姐姐,便过来了。已让人请薛姐夫去,琳琅与环月亦帮着打点。”
原来这一切,全仗了七娘的安排。到底孩子大了,总能更妥帖些。
朱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许道萍:
“你同母亲说说,你许姐姐是怎么了?”
“是发病了。”七娘道,一面悄悄握了握湘儿的手,示意她莫要言语。
湘儿亦是明白的。
若说许道萍轻生,便是违拗朱夫人了。纵是救回来,只怕日子也不好过。
倒不如说是发病!左右她身子不好,也能让人信得过。
朱夫人遂不再问。究竟如何,待薛仁诊治过,总能知晓的。
七娘看了看朱夫人,又拉着环月的手,道:
“我有些冷,你替我取件斗篷来,方才那个沾了湿气,只拿回去便是。”
环月一怔,略微惊愕地望着七娘。七娘点了点头,便赶着她去了。
才出院子,环月遂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望着掌中纸团,蹙了蹙眉,也不知七娘又玩什么花样。
这纸团,应是趁着环月与琳琅正忙时,七娘兀自写的。
可为何要背着朱夫人给她?
环月摇了摇头,遂张开来看。
其上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环月拦着薛仁,让薛仁仔细瞧瞧许道萍发病的因由。
发病?
环月这才了然。
七娘适才向朱夫人隐瞒了许娘子轻生一事,原是怕穿帮来!这个七娘子,是越发周全了!
一时薛仁方至。他初时还不大明白环月的意思,直到搭上许道萍的脉,才知是七娘她们刻意隐瞒。
薛仁摇了摇头,谢府之事,千丝万缕,很是麻烦。他是极不愿这滩浑水的。
况且,眼前的小娘子,命在旦夕,也不知能否救得回。
还好此刻病情紧急,朱夫人也不及问什么,只催着薛仁快些相救。
薛仁自不敢耽搁,运针、施药一刻不停。眼见着他已累得大汗淋漓,却依旧是有条不紊,分毫不差。
屋中众人哪个不是满心的焦急担忧?
不论出于何种心思,她们皆盼着许道萍能早些醒来,平平安安。
如此过了一夜,众人皆有些熬不住了。薛仁亦顶着满脸倦意,长长舒了一口气。
“母亲,人是救回来了,”薛仁作揖道,“不过,许娘子底子弱,只怕要多将养几日,才能醒来。”
朱夫人悬了一夜的心,终是放了下来。
只听她问:
“她的病本也见好了,怎的忽而成了这般?”
薛仁看了七娘一眼,只见她神情紧绷,直直望着他。
他低头笑了笑,只道:
“是两种药混吃了,引发了中毒之症。小婿已同她的丫头讲过,日后仔细些也就是了。”
许道萍本就是服毒自尽,如此回话,也不算哄骗。
朱夫人点了点头,又看向湘儿:
“你家小娘子混吃了药,也总是做丫头的不尽心!眼下,你家小娘子还需你照看,便戴罪立功吧!罚你的事,日后再议。”
湘儿虚惊一场,忙磕头谢恩。
七娘本就娇贵,熬了一夜,丫头们也只拥着她回屋歇下。
只是,七娘虽颇是困倦,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她心中纠成一团,这样大的事,是否该说与酿哥哥知晓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玉楼人5
七娘心中摇摆不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不说,许姐姐一腔深情无所托付,自己到底于心不安。可若说了,酿哥哥是否会收回那株离草?到那时,七娘又该置于何地呢?
她翻身下床,深蹙着眉,只觉有千斤重石压在心上。
七娘自出生,一切皆有人替她打点。这样的事,从来便是不必费心的。
可眼下,犹疑、惊慌、愁苦,皆由她一人受着。
酿哥哥,你当真是好折磨人啊!
她叹了口气,只向阿珠唤道:
“阿珠,替我研墨。”
阿珠正收拾七娘丢在一旁的斗篷,只惊道:
“此时么?”
七娘点了点头,人已坐到案前。
“小娘子,”阿珠蹙眉劝道,“才熬了一夜,又写什么字来?还是快些睡下吧!熬坏了身子,可怎么了得?”
七娘不语,早已没了解释的心力。
她遂拿起手边的墨块,想要自己研磨。谁知刚触着,七娘便蓦地一惊。
这一方残墨,不正是许姐姐从前自徽州带来的么?
七娘支着案头,将残墨渐渐放下,只把头深深埋在双手之中。
阿珠见她这副模样,一下子慌了神,也不敢劝了,忙趋步过去替她研墨。
一面又试探道:
“小娘子别愁,我这不替你磨着么?”
七娘闻声,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她缓缓抬眼,到底,写封信还是要写的。
对于这件事,陈酿有权知晓。至于如何抉择,那便是他的事了。
只是,写封信极难落笔,从前再难的功课亦是不及。
七娘心一沉,执笔书写起来。
只见她书道:
“陈君吾兄:
自太学一别,半载有余,吾兄安好?虽秋来瑟瑟,情随事迁,每有思及,未尝不愁从眉心聚,忧自胆边生。
尝忆荼靡旧事,竹下故人,千般滋味,唯余独咽。
昨夜,道萍阿姊……”
书及此处,七娘蓦地顿笔。
又该如何同他说呢?
正犹疑思索间,只见环月正进来,手中一封未开的信。
她遂向七娘道:
“小娘子的信,似乎是太学来的。”
太学!
七娘猛地一惊,手一松,竹笔落在纸上,晕出墨迹。
是陈酿无疑了。
太学之中,知七娘身份的,唯有陈酿。
七娘颤抖着接过,又有些不敢看。一番挣扎,她终将信拆开来。
谁知才看一眼,七娘便失望地放下。
只因信中开头道:
“谢公:
学生陈酿……”
原是写给父亲的,错送到了她这里。
七娘又将信笺递给环月:
“是父亲的,你送过去吧!”
环月应声接过,正待出门,七娘犹疑半晌,又唤住了她。
“回来!”七娘咬着唇,只道,“把信给我,回头我亲自送与父亲。”
环月只不解地看着七娘,还了信,便又兀自做事去。
小娘子近来奇奇怪怪的,也不知又要玩什么花样。
七娘接过信,又展开细细读来。
信中有些治国之论,严谨新颖,确是酿哥哥的论调。
只是这些,七娘皆不在意。
唯有末尾几字,一瞬映入七娘眼帘,直撞得她心下砰砰直跳。
“问七娘子安”。
七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字,一时哽咽。她心中本就一团乱麻,如今更是慌乱。
他竟还惦记着她么?
这句问七娘子安,又是何意思呢?
七娘紧紧握着信笺,窃喜并着焦虑,只觉心中五味陈杂。
那封信,还要再写下去么?
她骤然起身,只轻咬着唇,倒是将屋中丫头吓了一跳。
“小娘子?”环月愣愣地看着她,“这是作甚么?”
七娘也不理她,只觉思绪难平,一个转身,便直朝门外去。
环月见她一脸焦急,也不及问,随手带了件斗篷,亦追着她出门。
七娘提着裙摆,小脚挪着趋步向前,手里依旧紧紧拽着陈酿的信笺。行走的方向,原是谢诜书房。
门外丫头见是七娘,面面相觑,却也不敢拦。
谢诜本是不让人进书房的,可七娘常来常往惯了,眼下她独自进去,应也不是什么大事。
况且,谢诜对小女颇是宠爱,纵得她无法无天,谁又能惹得起这位女祖宗?
七娘刚进屋,也不理丫头们上茶行礼,直直便朝谢诜书案去。东翻西寻,极是认真的模样。
丫头们皆吓着了!被七娘一翻,书案已乱作一团。
有胆大的丫头定了定神,忙上前劝道:
“小娘子可别再翻了,要寻什么,过会子大老爷回来,请他与你找便是。这般翻找,乱成如此,只怕大老爷怪罪啊!”
七娘哪里肯理这丫头?她心头急切,定要立刻翻着酿哥哥的书信!
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在一方樟木小箱子中见得。
七娘一封一封地拆开来,案头搁不下,又往地上放。
满屋子皆是酿哥哥的字迹,那等俊逸气度,似乎他就在身侧。
这一地的书信,本没什么要紧,酿哥哥与父亲所言之事,又与她何干?
只是,这一封封,末尾皆有一句:
问七娘子安。
七娘只觉心头蓦地发酸,一腔酸楚直涌上来。有的化作一汪泪水,盈在眼中;有的,则化作一声叹息,舒于唇边。
她垂目四顾,满眼的“问七娘子安”,只叫人柔肠辗转,终是不得排遣。
原来,他,亦会放不下么?
只是,那样多的书信往来,父亲怎么从不曾与她提起?
哪怕这句问七娘子安,如此不起眼,比不得信中的家国大事。
可,也总是能提一提的啊!
还有酿哥哥,他为何偏不给自己写一封呢?哪怕是一封也好啊!
莫言学问,只说风月,便是日常琐碎,也总好过了无音讯。
七娘含泪看着眼前的一切。
本以为,自太学回来,这份相思便淡了许多,自己也能渐渐放下。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一复一日的积压,一点一点,在心底酿成了漩涡,越陷越深。
直至今日,看到那句“问七娘子安”,才将她所有的思念与愁情,暴露无疑。
她抚着自己的心口,像是一番审视。
谢蓼啊谢蓼,你就是不愿承认!你忘不掉的,终其一生,你亦忘不掉的!
一霎时,七娘只泪如泉涌。她不知道,关于许姐姐的信,她还会不会再写给酿哥哥。
这是她的私心,亦是她的痴心。
七娘低下头,一时只觉自己有些仗势欺人。
“七娘!”忽听一人厉声斥道。
七娘的身子下意识地一颤,原是谢诜来了!
他望着满屋子的混乱,直气得吹胡子瞪眼。
第一百九十三章 玉楼人6
七娘猛地抬起头,满面泪痕,却是让谢诜一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一瞬没了脾气,只轻声道:
“为父也不曾责备于你,怎就哭了?”
见着谢诜,七娘初时还有些怕。这会子,她望着父亲,早变作满腔委屈。
只见七娘噘嘴低头,却不言语。
谢诜避开满地的信笺,举步过去,看了看案头,又审视七娘一翻。
他遂负手道:
“可是想你酿哥哥了?”
七娘委屈地抬眼。她与陈酿的事,父亲再清楚不过。
她方点了点头,只道:
“父亲不好,酿哥哥的书信,从不说与女儿知。”
这又是七娘的任性骄矜了。分明是她弄乱了谢诜的书房,却恶人先告状,直说谢诜的不是。
谢诜如何不明白?信中的治国为官之道,自不是七娘在意的。
只是,每封书信上的“问七娘子安”,惹得她这般。
谢诜叹了口气:
“七娘,这是酿儿写与为父的。”
既是给谢诜的,说与不说,也不该七娘过问。
她有些不服气,只道:
“分明,酿哥哥提及我,是父亲瞒着!”
谢诜看她这个模样,疼惜之余,却很是生气。
这个女儿千好万好,偏偏遇着情之一字,便这般没出息。
谢诜鼻息沉闷地一哼,声音更低了些,只道:
“提及你,不过是信手写来,有什么要紧?”
这样的信手写来,更多的,怕还是陈酿对七娘的愧疚。
谢诜指着满地书信,又厉色道:
“你看看!为着几个字,如此乱来!可还有个小娘子的样子?你以为有婆婆护着,便任着性子胡来?”
七娘的神色黯了黯,父亲倒从未这样凶过她。
谢诜看了七娘一眼,到底心疼,遂缓了缓语气:
“你怪为父不与你讲,可这些话,是酿儿不愿让你知晓!”
“可他问我是否安好!”七娘仰头分辩。
谢诜摇了摇头,她听不进去,多说无益。
七娘方才语罢,才知自己的分辩是何等苍白!
酿哥哥的问,是出于他的本心,是思无邪的关切。到底,他不过当她是个寻常学生。
他写给谢诜,而非七娘,大抵,也是不愿七娘多思。
他想知道她过得是否安好,或许,只是为着他心中之愧。
而这一切,与七娘无关。
七娘深蹙着眉,只觉心下刀绞似的难过。
她深吸几口气,忽而仰面道:
“那父亲告诉他,我不好!我很不好。”
说罢,七娘也不理人,也不顾着谢诜还在,只直直奔出门去。
谢诜望着她的背影,无奈摇摇头。他转而回身,又看向这一地的信笺,只蹙眉叹了口气。
七娘回到院子,越想越不是滋味。
陈酿为着他自己的君子之心,求个问心无愧;可七娘的心,又该往何处放呢?
他问她安否,难道锦衣玉食、无病无灾,便是安然么?
七娘有些忍不得,直想此刻便同他讲,她就是过得不好。
自他冷语拒婚,自他入了太学,她便一直不好!
问七娘子安?
呵!既是问她,凭什么不叫她知晓!
七娘拍案而起,心中自有盘算,却还将嘴撅得高高的。
她只喃喃不平道:
“定要问个清楚!”
还不待琳琅她们相劝,却听帘外有人道:
“你要问什么?不如问我!”
闻着这声音,不必想也知是谁!偏是七娘最恼怒之时,他总在身侧,到叫人生不起气来。
七娘转而一个白眼,坐下道:
“我当是谁呢!你自诩汴京万事通,可我所想之事,你却不定知道。”
“噢?”那人进得内室,只寻了张椅子兀自坐了,“那要看是何事了!”
来人原是王绍玉。
只见他一身龟纹绫皂色袄子,发髻高束,墨玉簪子横插。一根嵌宝金丝马鞭,随意卷了握在手中。三分随性,七分风流,正一位京城的高门世家子。
七娘只打趣道:
“穿成这个样子,也不知要去祸害哪家小娘子!”
绍玉笑了笑,又至她身旁坐下,方道:
“听闻,方才你惹了谢伯伯不快?”
七娘一愣,才发生之事,他怎就知晓了?
只见阿珠正打帘子。她神情闪烁,不敢往七娘这边看,显然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七娘瞥她一眼,抱怨道:
“阿珠这个叛徒!”
“你的胆子是越发大了,”绍玉竖起大拇指,“连谢伯伯也敢说惹便惹。从前五郎被他修理的模样,我现下想起,还是一身冷汗呢!”
只见绍玉拍着心口,满脸的心有余悸。
七娘被他的样子一瞬逗笑,只嗔道:
“呸!你个没出息的!我一介小娘子,父亲还能真打我不成?”
绍玉见她笑了,亦附和着笑起来:
“你看,我是真心佩服,你又拿我取笑!”
七娘偏头看着他,一手托腮,摇头道:
“油嘴滑舌!”
“嘿嘿!”绍玉挠了挠头,“怄你一笑罢了!”
七娘掩面一笑,很是受用。这个三郎,到底是自小一处混大的,总能逗得她高兴。
她吃了一口点心,又与绍玉谈起家常:
“前几日,我去你家探望六姐姐,你也不在。听你母亲说,是约了人出去?”
绍玉回忆起那日,遂点了点头:
“是了,那日与张郎君几人登高去,故而不在。”
只听七娘“哦”了一声,绍玉又忙接着道:
“早知你来,我就不去了。”
“这是什么道理?”七娘笑道,“为着我而推脱他们,我成什么人了?况且,咱们时时能见的,也不在意那一日。”
“这话不错!”绍玉道,“上回没见着,今日,我不是来看你了么?”
七娘点点头,又见他手中马鞭,遂问道:
“你今日又从何处来?”
绍玉笑道:
“秋高气爽,正是登高时节啊!今日与几位太学生相约,去……”
他还未说完,却猛地顿住。
太学,是个忌讳。那里有她的酿哥哥,那个让她醉酒伤心之人。
他不该提的!
七娘亦听着太学二字,一时面色凝住。
只听她断断续续道:
“太学生们,亦会去登高的啊!”
绍玉抿了抿唇,并不答她。
七娘又道:
“那酿……”
不待她说完,绍玉心下一沉,道:
“他会去。三日后,太学一年一度的‘秋社’,你又能见他了。”
绍玉一口气说完,倒叫七娘有些不知所措。
“三郎,那咱们……”七娘试探地看着他。
“不是咱们,”绍玉忽而正色,“是你!”
七娘一愣,只怔怔地望着绍玉。思忆中,三郎还从未这般冷冰冰过。
第一百九十四章 秋蕊香1
“三郎?”七娘有些不明所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绍玉看了她一眼,拿出一副告诫姿态:
“你最好别去。”
“为何?”七娘追问。
为何?绍玉看着她的痴态,忽有些想发笑。她还问他为何!
每回带她见陈酿,要么摔伤了脚,要么弄伤了心。绍玉分明一心相护,她竟还问他为何!
绍玉只道:
“我自知拦不住你。可你若执意要去,我亦不会再陪你了。你自己想清楚!”
绍玉这一番话,直叫七娘云里雾里。
二人从前也争吵过,可绍玉眼下的冷漠姿态,却让七娘吵不起来。
绍玉又看她一眼,起身道:
“我回去了。”
说罢,便转身要走。
“三郎!”七娘忽唤住他,“你是在,生我的气么?”
听她言语,绍玉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头。
他蓦地转身,确有些生气神色,只道:
“是,我是生气!我气你一脑门子栽进去,不管不顾。上元那日,你是如何醉的,如何哭的,自己忘了么?”
“我没忘!”七娘辩道,忽而又垂下眸子,“只是,有些事,我要与他问清楚。”
“呵!”绍玉一声轻笑,“随你吧!”
这一回,他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七娘却也不再唤他,只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口,一时心绪不平。
环月正从院子进来,见着绍玉,还不及行礼,他便一晃而过,像个影子一般。
“王小郎君这是吃枪药了?”环月一面进屋,一面看几眼院子,“可是与小娘子怄气来?”
七娘摇了摇头。
一旁的阿珠直朝环月使眼色,环月见着,自是明白,遂也不再相问。
“说来,”只听七娘道,“咱们许久未出门去,不如三日后,去登高如何?”
却听阿珠打趣道:
“好啊!三日后有个太学的‘秋社’,太学生们皆登高去。嗯,许能见着陈先生呢!”
七娘瞥她一眼。
原来,适才绍玉所言,皆被她听了去。这个阿珠,不仅做了叛徒,还学会偷听人讲话!
谁知七娘还未骂她,阿珠自己先忙着解释了一番。
只见她摆手道:
“可不是我偷听。小娘子与王小郎君,又不曾避着人讲话,我无意听着,总不能装作不知啊!”
七娘撇了撇嘴,只道:
“听着便听着,何苦说出来!这般看我笑话,看我不打你。”
正说着,七娘便起身要去打阿珠。阿珠只往环月身后一躲,来回地闪避。环月夹在当中,很是无奈。
“姐姐救我!”只见阿珠嚎道。
环月笑着摇摇头,忙拦着七娘,道:
“小娘子歇上一歇罢,仔细手疼!”
“不行!”七娘不依不挠,笑道,“今日非抓着她,不打上一回,立立规矩,我再不活了!”
阿珠围着环月躲,七娘围着环月追。三人闹作一团,倒将烦心之事都暂且丢了。
直至琳琅进来,一番劝说,总算平息下来。
阿珠心道:这个七娘子,前一刻还在大老爷书房哭得那般难过,这会子盘算着要去见陈先生,又兴奋成这样。当真痴得很!
三日的时光,不长亦不短。
七娘数着日子,兀自消磨,只觉颇是难捱。
这几日,她日日皆去瞧许道萍。许姐姐总算醒了过来,可她那身子,依旧羸弱得紧。
如此看来,进宫之事,只怕又该再推一推了。
七娘替她瞒下自尽一事,免不得又是一番劝说。
许道萍微蹙着眉,只道:
“七妹妹有心了,替我瞒下。”
七娘看着她直摇头:
“许姐姐,你何至于这等想不开呢?”
许道萍叹了口气,遂道:
“谢府于我,有收留之恩;而……”
她忽顿住了,只看了看七娘,又低下头去。
“姐姐怎不说了?”七娘拉着她的手,只浅笑道,“咱们不是说好,莫有嫌隙么?”
许道萍点了点头:
“是我心窄了。”
只听她接着道:
“收留之恩固然大,可陈郎于我,亦有灵犀之情。唯有我自了结,方能各不辜负。”
七娘低头叹了口气。
灵犀之情,听上去,真是好美啊!偏偏那人是酿哥哥,当真讽刺得很。
七娘似未听过,只宽慰道:
“姐姐糊涂。且不说你还未曾进宫,便是进了宫,只要这条命在,便有个盼头。来日方长,你又何必如此呢?”
“你说得很是。”许道萍道,“生死关口走这一遭,我亦看开许多。一切随缘吧!”
七娘这般来来往往,时日倒也如此过了。
待到第三日,秋风更是萧瑟。
这个时候,原不是登高的好时节,太学的“秋社”也多不在此时。只是,今年太学的课业尤其繁重,再三推迟,也只得今日了。
七娘的车马早已备好,一应仆从丫头,亦只有多的。
今日绍玉不在,为行事方便,七娘只换了身小郎君的装扮。她穿着太学时候的旧衣,眼下看来,又成了娘里娘气的小祁莨。
七娘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只觉陌生又熟悉。她低头笑了笑,便上车出门去。
谁知,马车才行至正门,忽而缓缓停下。
七娘心下奇怪,掀起帘子看过去,倒是猛地一惊。
只见绍玉一身绛色锦衣,骑在一匹红棕大马上。他身后披着深秋的雀羽斗篷,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拽着马缰。
七娘直看着他,满脸地不解。
他不是说,再不陪着她了么?怎的如今,又在此处见着?该不会,是故意拦她来的吧?
七娘的脖子朝后缩了缩,直直看着绍玉。
绍玉亦看着她,只驱马过来,冷着脸道:
“就知道你不听劝!”
七娘有些抱歉地低下头。绍玉本是为她忧心,她又如何不知?
“三郎,我还是想要去问个明白!”七娘道。
绍玉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只道:
“我知道!”
“那你……”七娘试探着抬眼看他。
“走吧!”只听绍玉道。
“你不拦我?”七娘有些惊愕。
只见绍玉立直了身子,轻笑一声:
“就知道拦不住!罢了,还是陪你同去吧!”
否则,他总是放心不下的。
七娘转而一笑,轻轻放下帘子,一行人遂朝着近郊去。
绍玉深深凝视着她的车窗,忽自嘲地一笑。
到底,对于她,绍玉是狠不下那份心的。明知她是见陈酿去,他却依旧这般寸步不离地护着,当真可笑至极!
上山的路,颇有景致。夹道银杏很是壮观,遍山的野茱萸,亦更得可爱之处。
七娘掀帘望去,太学的秋社,应是不远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秋蕊香2
秋社,也算太学之中一大盛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古有秋来登高的习俗,多少传世好文章,便是在秋高气爽,举目旷达中得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太学本为治学之所,自然要袭古人遗风,论今之世事。
许多太学生,是头一回参加秋社。从前不过有所耳闻,今日身临其境,才知秋社的得趣之处。
众人皆是青年小郎君,广袖宽袍,意气风发。引得四周登高之人,不由得侧目,总想多看上几眼。
他们有的已是弱冠之年,发髻高束,玉冠华美,行动间颇是体面。有的则年纪轻些,头戴襦巾,很是和气,遇着行人便微笑拱手,亦得文雅之风。
望着眼前这群小郎君,孙夫子只得意地笑笑。他虽不至桃李满天下,可学生之中,个个皆是气度不凡的栋梁之才。
为人师者,所求所想,不正是如此么?
复行了一段,孙夫子只领着太学生们,于半山腰席地而坐。
众人齐齐行礼,待孙夫子坐定,方才一一坐下。
只听孙夫子道:
“古来圣贤多有登高,尔等今效仿之,断不可怠慢。近来秋气舒爽,当有文章,可论一二。”
此话既出,那些头一回参加秋社的太学生们,便心下了然。
原来,是换了个地方作文论道。
不过,既要以秋为论,自然是在这样的地方好。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成日闷在太学之中,又能作出什么好文章?
魏林是最喜出游的。他本就好动些,自打上山,便与在太学判若两人,越发恣意。
只见他步态轻快,一路上东拉西扯,说个不停。
陈酿坐在魏林身旁,免不得被他一顿闹腾。
他只向陈酿道:
“陈兄,咱们几个往山顶去吧!此处多没意思,哪里就是登高了?”
陈酿笑了笑:
“夫子还在呢!魏兄一心游玩,也总该顾及着夫子的脸面。”
“你也太迂了些!”魏林指着他笑道,“这是你头一回参加秋社,难怪不知。若只是换个地方论道,同窗们何至于日日盼着?”
“怎么,还有别的说法?”陈酿问。
魏林抿嘴笑了笑,一脸得意,作出一副万事皆知的模样。
只听他道:
“过会子,孙夫子布置下文章,也就去了。到那时,咱们饮酒登高,无拘无束,才是真正的秋社之趣呢!”
陈酿了然地点了一下头,却并不像魏林一般振奋。
魏林有些讪讪,又接着道:
“况且……”
他顿了顿,陈酿只转头看着他。
“嘿嘿!”魏林咧着嘴笑了两声,又道,“况且,咱们成群的太学生在一处,本就引人注目些。有秋来登高的小娘子,胆子大的,也曾与咱们说话。我记得有一年,倒比上元节更热闹些。”
陈酿摇头笑了笑,兀自饮了一盏茶。
这个魏兄,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孙夫子哪里不知他们的心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倒也是情理之中。
在太学之时,学堂重地,治学严谨,孙夫子自然严厉些。可眼下难得外出,既是郊游,倒不如成全了他们的少年心性。
不多时,孙夫子出了论题,便也由仆从扶着去了。
他所出之题倒也寻常,并非有关治国之道,亦不曾刁钻为难。
仅仅二字茱萸。
太学生们皆不知其深意。“茱萸”二字,倒是颇应秋景。只是古来多有吟诵,未免太俗了些。
孙夫子负手离去,却并未上车。他虽年迈,身子却康健。
只听他向仆从道:
“老夫步下山去。你们驾车跟着,我若行不动了,再乘车便是。”
仆从们一一应下,这般安排,倒也很是妥帖。
孙夫子低头,一面行,不时又抬头望一望满树的茱萸。
他面含微笑,眼角凝出皱纹来,又伸手拍了拍腰间随身带着的荷包。
那荷包瞧着有些年岁了,针脚过处,已有些泛黄。绳结倒像是新换的,许是年久,从前的已不能用了。
荷包的内口绣了“朱虞”二字,像是位娘子的姓名。每年登高,孙夫子皆会折一枝茱萸揣在荷包里,聊寄相思之情。
朱虞娘子曾有诗云:茱萸误使当红豆。
孙夫子忆起她作诗时的模样,笑意更深了些。
那时节,他亦是太学生们一般的少年心性啊!
只可惜,他的老妻朱虞,先他一步而去。能与他相濡以沫的,唯有这一方荷包与半袋茱萸。
自然,这些事,太学生们如何知晓?
他们只道,孙夫子今日出题奇怪得有些不像他。却不知,这样的孙夫子,这样的多情,才是最难得的。
陈酿抬头看了一眼,他们正坐在一颗茱萸树下。
茱萸粒粒鲜红欲滴,直将这山染成了相思的颜色。
魏林亦跟着抬头看去,忽而又一声轻叹: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他愣了愣,转而又道:
“不!是少两人。也不知祁莨与冯婴,如今是个什么境况?”
陈酿看了看他,又望着前方,只道:
“应是在家中享福的吧!日日有人伺候着,也没这么些功课。七……祁莨,不是最厌烦那些功课么?”
魏林点头道:
“那倒是,定是过得极滋润的!不过,从前总是一处论道讲学,如今兄弟们都在,偏少了他们,终究不是十全十美。”
陈酿低头笑了笑,亦想起七娘来:
“人生不如意,十之**。便是再令人羡慕,又哪有十全之事呢?”
“陈兄所言不错,”魏林感叹道,“是我偏颇了!”
魏林想起那时时时聚着,亦无忧虑,亦无顾忌,很是爽快。
他又道:
“我这越想,少的人便越多。还有楷兄,自祁莨与冯婴去后,他也少来太学了。那时他多有奇思,倒不见半点皇子的架子。”
陈酿对郓王的学问亦很是认可,只道:
“郓王是位君子。”
正说着,只见魏林骤然站起身来。
他挥了挥衣袖,振了振精神,只道:
“不说了!再这般说下去,遍插茱萸,也不知要少几人!不如趁着眼前人还在,咱们且登高去吧!”
陈酿亦站起身来。他挥袖拂了拂身上的落叶,那等姿态,颇有名士气度。
他遂道:
“魏兄所言甚是,秋来多有愁思,不如暂且一放,登高要紧。”
言罢,几位熟识的太学生便一同往更高处去。
而七娘的马车,正到此处,只寻了个人少之处便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