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情源恨果
白绮歌并不知道那些血是谁的,她只记得易宸璟身上没有武器,根本不可能伤到易宸暄,看着鲜红色血液溅落在自己手上、身上,整颗心都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死死攫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好不容易才相见,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
白绮歌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跳出窗外的,从恐慌中清醒时,指甲已经因为过于用力拉扯易宸暄衣袖而折断,一双腿脚寻不到力气,险些摔倒。
“我没事。”温热手掌轻轻覆在额上,沙哑而温柔的声音清响耳畔。
刹那间,高高悬起的心扑通落地。
慌乱安心一番波折后白绮歌总算恢复理智,抓着易宸璟手臂向前看去,易宸暄不明所以的浅笑近在眼前,颀长身子晃了两下,一丝血迹自嘴角溢出。
受伤的易宸暄?
不等白绮歌细细打量,易宸暄用力推开身前的易宸璟,两个人分别向后方退去,易宸璟倒是没什么,却见一把锋利短刃自易宸暄胸口透出,寒冷锋芒透过殷红血色静静挺立。
那匕首是从易宸暄身后刺入的,很显然,并非易宸璟所为。
易宸暄晃了晃歪向一旁,易宸璟下意识上前伸手将他扶住,站在易宸暄身后的人便暴露出来。
“苏瑾琰?!你怎么在这里?”
易宸暄身后,脸色苍白的苏瑾琰面无表情,手中还握着滴血的匕首。这一天来惊讶意外实在太多,然而苏瑾琰的出现还是让白绮歌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以他身体状况,从昭国赶到这里未免太过勉强,弄不好是要搭上性命的。
易宸璟与白绮歌关注的重点不同,眼看着易宸暄胸口一大片血迹晕开,易宸璟眉头紧皱,看向苏瑾琰竟是有了几分怒意:“你干什么?!”
“我早说过,一定会亲手杀了他。”苍白如纸的面容露出一丝古怪笑容,苏瑾琰像是完成了毕生夙愿,一向阴沉的表情居然染了些神采,在易宸暄一大口鲜血呕出的同时向后仰倒。
陡然变化的情况令白绮歌始料未及,急急忙忙半跪在苏瑾琰身边,确定苏瑾琰只是力竭昏倒并无性命危险才稍稍松了口气,转身探寻地望向易宸璟。
易宸两指璟探向易宸暄脉搏,黯然摇了摇头:“伤口太深,触到心脉了。”
“呵……瑾琰是我教出来的,如何让人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他十四岁那年就了如指掌,怎会失手?”易宸暄依靠易宸璟的搀扶勉强直起身,看着胸前血流不止的伤口似乎并不意外,回头望了眼苏瑾琰,眸里泛起几许涟漪,分不清是自豪还是自嘲,“他和七儿……是我倾尽心力捏造的……棋子啊……我最得意的玩物……”
“死到临头还要出口伤人吗?你让他们兄弟分离不能团聚,让戚夫人几度小产险些一辈子做不成娘亲,易宸暄,折磨他们你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白绮歌脑海里闪过戚氏苦苦哀求的泪容,怒火又将仅存的几分怜悯冲散。
因为嫉妒也好,因为悲哀身世导致心理扭曲也罢,易宸暄害死许多人的罪孽永远无法被抹消,若是对他心存怜悯,那么便是对乔青絮、白灏城等许多无辜之人亡魂的亵渎。回想起白灏城冰冷尸骨,白绮歌心口一阵剧痛,要不是易宸璟完完好好待在身边还算是安慰,可能她早就失去力气软倒在地了。
对话间皇后等人已经从内殿冲了出来,看见昏死过去的苏瑾琰和易宸暄胸口大片血迹,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
“太医……不,药!先拿创药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竭尽全力试图挽救易宸暄性命的人,正是多少次险些被其害死的易宸璟。
又一大口血涌出唇外,易宸暄终是再没力气站立,几乎是靠在易宸璟身上慢慢滑坐在地,气息面色仍是了无牵挂般的从容平静。
“你总是……总是装作善良,所以大家都喜欢你……”易宸暄边咳边笑,血沫顺着嘴角流下,“老七……老七……只有你能做我的对手……只有你……我永远争不过……”扭头看向门口,遥皇被萧百善和战廷扶着,正一步步费力走来。易宸暄苦笑一声,染满血的手猛地抓住易宸璟衣襟,迫着他低头与自己对视:“你没赢……我也没有……我们、我们都输了……”
许是生命尽头最后的回光返照,胸口疼痛忽地感觉不到,易宸暄放开手再次往遥皇脸上看去,愈发觉得那张苍老面容与身边易宸璟九分酷似。
唯有他,在这段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父子恩怨中格格不入。
“暄儿……暄……”遥皇仍是虚弱,想要飞奔到易宸暄面前却做不到,只能徒劳而悲怆地沙哑呼唤着,远远伸手,老泪纵横。
如此凄凉一幕,就连毫无关系的傅楚都觉得伤感心碎。
萧瑟秋风中,皇后深吸口气擦干泪水,走到易宸暄身前蹲下,柔软细腻的手指拂去易宸暄额上灰尘,表情温和哀婉:“众皇子中他最疼的就是你,也许和荣太子无关,也许有关,谁知道呢?我只知道他对你倾注的关爱远胜璟儿,甚至连皇位都想要交给你,而你却负了他一番苦心。傻孩子,你的眼怎么就看不到他对你的溺爱?他为了你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去当质子,这还说明不了他对你的疼爱吗?暄儿,你怎么这么傻……”
呜咽的风声似是在替谁哭泣,易宸暄闭上眼,依稀又看见童年孤孤单单的自己,一个人,沉默着,比任何人都努力读书写字,就只为能得父皇一句夸奖。
而那个高大的男人总是看着他若有所思,吝啬地不肯赐予半句赞赏。
为什么,他明明做的最好,为什么父皇就是不肯抱抱他,不肯像对七弟一样亲密宠溺?那也是他的父皇啊,即便骨子里没有流淌那人的血脉,可他从没有为身世怨恨过,只想成为足以让父皇赶到骄傲的儿子!
只是这样而已……
“也许……从开始就是我错了……”视线渐渐模糊,不同于刀伤的另一种痛苦侵袭五脏六腑,身体里仿佛有无数只恶鬼猛兽在冲撞撕咬着。
易宸暄第一次了解到,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折磨,以及苏瑾琰对他的恨为什么如此之深。原想让这种痛作为自己一生与毒为伍的墓志铭,到头来却发觉自己根本承受不了,再怎么坚持,仍是会忍不住露出痛苦神色。
这场惊天动地的死亡,他早为自己安排好。
慢慢失去知觉的手向虚空中抓了几下,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直到落下时才有人接住那只手掌,送来陌生的温暖。
那一刻自己想要露出的笑容到底有没有露出,易宸暄无从证实,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的眼努力搜索着追逐半生的身影,最终涣散。
“父……皇……”
几不可闻的呼唤散落风中,更多的话语,全都断在喉咙里。
感受到臂弯微沉,易宸璟刹那恍惚,怎么也不敢相信与他争了大半辈子的人就这么离去,怀揣的没有喜悦胜利之感,只有怅然若失与无法名之的沉重。
持续多年的皇位之争终于了结,而有些东西,这辈子再也无法结束。
长达一月之久的宫变敲响尾声,遥国百年来最为混乱的皇家恩怨画上句点,那之后,遥皇陷入昏迷一连数日不醒,幸而有皇后在身边精心伺候;太子易宸璟临时执掌朝政,行事果断、赏罚分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除安宁王派系残余势力,又重赏平乱有功的偶遂良、萧百善等人,在亲自谢过昭国红缨军的同时也没有忘记感谢乔家寨和许多江湖义士,短短几日便恢复了前朝后宫的安定,为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所称颂。
为打理力所能及的事帮易宸璟减轻负担,白绮歌在东宫暂住,期间意外地收到戚夫人的信,带着傅楚和战廷等人匆匆赶到宫外某处宅邸时,戚夫人已经服毒身亡,只留下身边哭嚎不止的婴儿和一只药瓶。
“世间极少有像戚夫人这样贞烈的女子,只可惜她跟错了人,一辈子白白虚度。”回去的路上听白绮歌简单介绍过戚夫人身世,傅楚感慨不已。
“戚夫人出身青楼,当年被地方官送给皇上时本想要自尽,是五皇子及时求情将她救下。那之后戚夫人就对五皇子死心塌地,就算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没有半句抱怨。”战廷抱着小婴儿开心逗着,漫不经心的语气里难藏唏嘘,“那时候戚夫人来找太子妃应该是走投无路之举,还好这孩子总算生下来了,也不枉太子妃费尽心力帮她一回。”
白绮歌似是没听到战廷和傅楚的话,安静目光一直凝视在小婴儿身上,笑容恬淡温柔。
到死为止,易宸暄尚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降生,这也算是遗憾吧。摊开手看了看掌心药瓶,白绮歌笑容褪去,眉头蹙起:“戚夫人为了生下孩子实在付出太多。”
“嗯,这药九分是毒,虽然有催孕之功效,更多的可能是让服药之人中毒身亡。戚夫人做到如此地步需要很大勇气,这面说来,确实是可敬的。”傅楚不动声色看向白绮歌,语气故作平静,“白姐姐丢了它吧,看着就让人伤心。”
白绮歌笑笑,一挥手,洁白瓷瓶划出一道优美弧线落进小河之中,冒了两个气泡之后沉入河底。
这样就好了。
傅楚与战廷四目相对,双双黯然。
第335章 情丝缠绵
“吵醒你了?”
干净卧房,烛灯亮起,寒冷夜色一下被驱散,易宸璟侧头浅笑,一身风雪微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有,只是躺下休息,还没有睡。”白绮歌起身坐在床榻边沿,迟疑少顷,拉住易宸璟伸来的温热手掌。轻轻掸去衣上雪花,白绮歌半是感慨:“今年的雪来得早了些,也不知道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可有安身之处熬过冬天。”
“已经下令让各地官府开仓放粮,凡有品级的官员必须接纳流民暂住。哦,对了,许多家宅宽大的商贾也主动腾出房屋宅院借给流民,安置问题差不多都已经解决。”
战乱甫定的遥国显出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那些经历战火的人们变得满怀感恩,为自己还能存活于世感到庆幸,也有越来越多的有钱人乐善好施,总算使得遥国战后不至于凋敝萧索、百姓无处可居。
放心地舒口气,听着商贾两个字忽然想到什么,白绮歌目光暗下许多。易宸璟见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扬手把白绮歌揽进怀里,轻靠自己肩头:“宁惜醉还没有消息?”
“找了许久,哪里都不见踪影,怕是凶多吉少……”胸口沉闷让白绮歌有些喘不过气,扭过头,心口一阵绞痛。
宁惜醉……纵是他如何神秘、如何深不可测,终是为她付出许多,倘若因她受害,这辈子她是于心难安了。盼只盼老天有眼,送条出路给宁惜醉让他得保性命,那么后半生她还能找机会偿还情债,不至于如此煎熬心痛。
脸颊被轻轻扭过,所有视线被易宸璟清俊面颊占据,尽管比初见时消瘦许多,那股傲气却从未改变。
“生死有命,我再多派些人去找就是,没有结果之前不许胡思乱想。对了,绮歌,父皇这两日身体好了些,过几天想要见见你——当然,你若不想的话可以不见,父皇只是顺口一提。”
白绮歌摇头:“有什么不想见的?现在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一切事情都是易宸暄在背后捣鬼,皇上受妖人控制才写下那些圣旨,也是无奈之举。”叹口气靠在易宸璟胸前,白绮歌声音低了些:“这边的事我都去信对爹爹说明了,爹爹不是个糊涂之人,他会明白二哥的死究竟该怪罪于谁,遥国与昭国的战争再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无论哪一方获胜,受苦的都是平民百姓——来,坐下,我快累死了。”疲倦地伸了个懒腰,易宸璟引着白绮歌坐到榻上,不等坐稳,一枚轻吻便落在白绮歌光洁额上,惹得白绮歌瞪眼斜视。无所谓地耸耸肩,易宸璟抓住朝自己肋下袭来的手掌放在胸口:“你就不能安分些?这般粗暴,也只有我才受得了。”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瞧你那一肚子坏水的模样,哪个女人还敢靠近?”
易宸璟一脸莫名:“我怎么就一肚子坏水了?”
“皇子妃尉迟怜蓉被指婚改嫁,是不是你干的?”
“是。”
“好歹是丞相之女,你让她嫁给七品小官的傻儿子,还说不坏!”嘭地一拳砸在易宸璟胸口,白绮歌怒目而视。
“她自找的。”易宸璟没有半点愧疚之意,收起笑容,目光发冷,“丞相府被抄,她若老老实实也就罢了,居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咒骂你,我怎会轻饶她?”
白绮歌一愣,半晌无话。
大皇子和锦昭仪——不,现在应该叫湘王妃——两人隐居山水逍遥自在,一纸休书便将尉迟怜蓉弃之不顾,顺便还把她生下的孩子带走,如今右丞相被撤职抄家,尉迟怜蓉从太子妃变为平民又失去孩子,本就够可怜了,易宸璟偏要与之计较咒骂之类的小事,也不知该说他小肚鸡肠还是宠爱过度。
事实上,白绮歌还有许多事情不知道,倘若知道了必定要与易宸璟大闹一场。
当初害过白绮歌的谨妃,一道圣旨降下被打入冷宫,夜里睡觉总听见有女人幽幽哭泣之声,不出月余便被吓疯。
追随易宸暄攻打昭国的四位老将军,虽不至太过悲惨,也是落得个免除军职、降为平民,还要受人唾骂的下场。
胭胡公主阮烟罗,先是设计易宸璟“清白”,后又派人假扮安陵军偷盗砂炮给白绮歌扣上通敌叛国的帽子,虽死而不能免罪,夺回砂炮的戍边军三发炮弹过去,胭胡王宫夷为平地。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凡是曾经伤害或者让白绮歌陷入不利境地的人,无一例外都受到最狠厉的惩罚,而这些都是易宸璟背着白绮歌亲手策划的。
依着易宸璟对战廷说的话便是,“为她,闹翻天下都无惧”。
沉默良久,白绮歌长长叹息:“你是太子,是将来要君临天下的中州霸主,如此滥用权力岂不是会落人话柄?这种事做多了,在百姓眼中你和易宸暄还有什么差别?”
“易宸暄……”易宸璟微微失神,拥着白绮歌静坐许久才稍稍动了动,开口尽是试探语气,“如果我说现在对他恨不起来,你会怪我么?”
易宸暄以极不名誉的方式死去,一介皇子、王爷,最终连史册都不能入,说来的确可悲可叹。在一切未完结前白绮歌对他还满怀憎恨,巴不得能亲手杀了他为死去的人们报仇,可是到最后,那份憎恨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淡薄,竟是与易宸璟一模一样了。
“如他所说,想要杀我们两个不费吹灰之力,但他一直拖到最后也没用动手,我总觉得他好像是故意一次次放过我们。”黛眉微蹙,白绮歌挥起衣袖熄灭烛灯,黑暗中靠紧易宸璟,“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把大部分人马都派去昭国却没有发动进攻,是为了给我机会救你?在我看来,他所作的那些事一半是为了激怒你,而另一半,完全就是在把自己往死地推。”
“他从一开始就想死,在苏瑾琰动手前就已经服下毒药。”
低语带着晦暗不明的情绪,似是惋惜,又像遗憾。
时过境迁,再谈起昔日纠纷恩怨时二人都少了许多感情用事,眼睛也看得比先前清明,有关易宸暄的善恶对错,另一种猜测慢慢形成。
又是一段寂静无声,易宸璟唤了一声,知道白绮歌同样还没睡才继续道:“父皇对五皇兄一直很严格,我和其他兄弟都认为那是父皇对他寄予更多期望的结果,没想到在五皇兄心里,那竟是父皇不宠爱他的证明。其实小时候我很羡慕他,每当有祭典时父皇都会带他一起去,那是连大皇兄都没有的殊荣,当初要是能回头想想父皇的一片苦心,也许他就不会走上歧路了。”
“那皇上呢?对他好是出于愧疚?希望能弥补逼死荣太子的罪过?”对于遥国皇室那些秘密,白绮歌仍是十分迷茫。
“不,父皇是真的很青睐他。绮歌,你知道么,偶大将军跟我说过,五皇兄是荣太子唯一的儿子——至少当时是这样,如果荣太子当了皇帝,他理所当然是太子,所以他才偏执地认为这片江山应该是他的。大概父皇也是这么认为的吧,所以北征时就有打算让五皇兄继位,而那时大皇兄还是太子,尚无人知道太子之位即将易主。”
偶遂良是遥皇心腹,他说的话自然不会有假。白绮歌想了半天,突然开口轻道:“如果不是嫉妒心作祟与你争斗,易宸暄倒不失为太子的好人选。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易宸暄的能力不逊于你,这也是他能得皇上喜爱器重的原因之一吧?只可惜他不肯相信任何人,看不见皇上对他的好,一早就走上了错误道路,耽误了一生,也葬送了大好前程。”
“什么叫我不爱听的话?”易宸璟低笑,手指轻轻刮过白绮歌鼻尖,“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小心眼儿么?”
“我眼里的都是事实,论起小气,谁还能胜你一筹?”
“我就是小气了,怎么样?社稷江山是我的,我不会拱手送人;你是我的,我也不会让别人染指分毫。”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让白绮歌一阵动容,忽而想到什么,黑暗里白皙面庞又失去血色。
今后不能染指她分毫的人,是他。
屋外夜色静谧,雪落无声,这一刻安宁珍贵无比,让白绮歌不想说出残忍事实。再拖拖吧,等到退无可退时再告诉他,多一刹那的欢喜也好,总不愿看他伤心难过。
耳边鼻息温热,抚过脸颊、脖颈的指尖蜜意轻怜,沿着微凉皮肤柔软线条向下滑去。
衣衫半解时白绮歌主动碰触了那双唇瓣,一如既往地充满温柔,小心翼翼,辗转着,吻去她眼角一抹湿润。
“怎么哭了?”
“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易宸璟宠溺轻笑,扯过锦衾将两个人包裹在一起,全然忘了她现在的身份——白家三小姐,而非大遥太子妃。在他心里,白绮歌从来都是他的,这点无论何时都不会改变,任岁月流转,时光殇逝,唯有彼此唯一的感情不可更改,恋恋姻缘,绝非一纸休书就能断绝。
怀里瘦削身子似乎僵硬了一下,而后胸口一点冰凉,是白绮歌手掌,微带颤抖。
“宸璟……我想要孩子,我们的孩子。”
那句话如同魔咒,转瞬让浑身僵硬的人变成了易宸璟,借着透窗而过的微弱光线看去,身下那双眼执着而饱含期待。
他知道,这个愿望,永远不会实现。
没有任何回答,只有衣袂窸窣、缠绵长吻,炽热身躯交缠,却都带着不愿对方知道的绝望秘密。
夜太黑,眼眸太痴凝,以至于易宸璟丝毫没有发现,一颗小小药丸被白绮歌悄悄吞下。
第336章 破镜难圆
尽管暂无正式身份,白绮歌一直和易宸璟双宿双栖,宫中也没有人横加指责——那两人本就该在一起,不是么?
抱着如此想法,所有人都开心地准备着一场盛大典礼,除了战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殿下和太子妃今天要去见皇上吗?”一大早得知紫云宫传唤,战廷不安地敲开房门,开门却见易宸璟满脸喜气,笑容宁和满足。
“嗯,陶公公昨晚来过,说是父皇好了许多,今天若朝中无事便早些下来。正好我的伤也好差不多了,总该去看看父皇才对。”
战廷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易宸璟以为他是太忙累的便没多在意,匆忙换好衣服赶去上朝,回来推门而入时恰见白绮歌站在窗边,目光望向遥远天际。
“在看什么?”走到身后自然地拥上柔软腰肢,易宸璟问道。
“看到一只信鸟,毛色很漂亮,雪白雪白的,可惜飞远看不见了。”
听白绮歌似是失落地喃喃自语,易宸璟摇摇头,转身绕到她面前:“一只鸟罢了,你若喜欢我让战廷去寻几只来,那种通体雪白的又不是很难找。”
“罢了,只是随口一提。”白绮歌笑笑,低头避开易宸璟目光,“现在就要去皇上那边?”
“尽量早去,父皇身子还很虚弱,不能坐太久。”
这可真不像是易宸璟能说出的话。白绮歌哑然失笑,眸子里多了几许安然:“这回你们父子没有隔阂了?当初不知道是谁吹胡子瞪眼睛满腹抱怨,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好好侍奉父母了呢。”
就在不久之前易宸璟还认为遥皇是个冷酷之人,而当一切真相被揭开之时他才蓦然明白,那个总习惯把心事深藏的男人不是不爱他,只是他不懂,不懂他爱的方式。
“小时候你性子淡泊,不愿争抢,朕本想封你个王爷后让你安享余生,这也是韵儿的心愿……璟儿啊,朕还是怀念当年心思单纯的你,可这份单纯被朕毁了,也许当初偏私留下暄儿却把你送去昭国就是所有错误的开始……”
偷偷去见遥皇时听到的话一直回荡耳边,虽说有些心伤,更多的还是感慨。
一个本该继承皇位却以为自己被冷落,看似自负实则最自卑;一个本该逍遥天地间却因为一段孽缘卷入权位之争,历经风波终得正位,失去的却远比得到的多。
这场纷争究竟谁得了好处?
确如易宸暄临死前所说,他们谁也没赢,全都输了。
细腻触感从脸颊传来,易宸璟回过神,抓住白绮歌手掌贴在脸颊回应担忧目光:“想了些过去的事。时辰不早了,去收拾一下吧,我等你一起去见父皇。”
白绮歌淡淡应了一声,转身进内间去更换衣裳,趁着易宸璟不注意把藏在掌心的字条用力揉碎,开窗丢在雪地里。
白色的信鸟很美,带来的消息却令人绝望。
没有了高悬的铜铃与乌烟瘴气,紫云宫又恢复该有的*肃穆,踏入外殿,笑容满面的陶公公映入视线,空荡荡的袖管却让人心狠狠一痛。
“太子殿下,皇上正在里面等着,快请吧!”微微躬身,总是弯着的背有些驼,依稀显出岁月无情痕迹。
易宸璟没有直接进内殿,而是站定脚步,深深向陶公公鞠了一躬。
没有陶公公舍命相助传信,如今结局恐怕不会是这样,而眼前这个伺候遥皇几十年的老太监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先是被断了两指,而后又被易宸暄残忍地斩断双臂,可陶公公依旧在笑,在宫变宣告失败那日跪倒院中高声呼喊,声嘶力竭地为油尽灯枯的遥皇祈福。
这样的人,还不值得他一拜吗?
“哎?这、这怎么使得……殿下快起,奴才要折寿了呀!”空荡荡的袖管不能代替双手搀扶易宸璟,眼看着白绮歌也一同鞠躬施大礼,陶公公急得满脸通红,眼角隐有一抹湿润。
行过礼,白绮歌勉强露笑,推了推易宸璟:“好了,别再难为陶公公了,进去吧。”
房门轻启,内殿传来一阵爽朗笑声,把浓烈的药味儿都冲散了。陶公公轻咳一声低道:“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来了。”
笑声中止,短暂的沉默后,遥皇略显急促的声音响起:“还不快进来。”
易宸璟和白绮歌对望一眼,双手紧握一同走向龙榻。
“儿臣给父皇请安,给母后请安。”
“民女白绮歌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又是一声爽朗长笑,站在龙榻边的偶遂良指了指易宸璟和白绮歌,扭头对遥皇笑道:“陛下看这两个孩子,还煞有介事地请安,这皇宫都快被他们掀翻了啊!”
“面子上的事总该遵守,你不也一直陛下、陛下的叫着么?”皇后接过话反驳,下颌一扬,示意不知所措的二人坐下,“行了,偶大将军在跟你们开玩笑,一个老不正经,一个假装正经,没一个好东西。”
“朕是老不正经那个还是假装正经那个?皇后就不能顾及下场面收敛一些吗?非要掀朕的老底……”
这三个人的关系……以前有这么融洽吗?
易宸璟和白绮歌齐齐苦笑,坐到椅子上时,紧握的手依旧没有分开。
目光飞快掠过二人交握手掌,遥皇若有所思浅笑:“朕调养这几日,你们小两口的矛盾都解开了吧?听说最近几日璟儿上朝都匆匆忙忙的……你们两个也该节制一下,耽误正事暂且不提,好歹考虑下身体。”
最近易宸璟上朝是晚了些,不过那是因为养伤再加太多政事要处理比较疲惫,被遥皇说成是纵欲过度实在冤枉了二人。
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想要一夜贪欢……易宸璟就是有心也无力啊!
看着白绮歌通红面色,皇后嘭地一拳敲在遥皇手臂上,粗鲁动作竟与白绮歌七分相似,还不忘斜起眉梢瞪上一眼:“老不正经、假装正经,这两样你是占全了!”回头又看向白绮歌,语气里揶揄味道甚浓:“你们别理他,这会儿借着精神说些没羞没臊的话,晚上还不定怎么哼哼唧唧抱怨这疼那疼呢!”
皇后搬到紫云宫与遥皇同住了么?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要不是担心易宸璟听不懂,白绮歌真想私下向他感慨一句——这皇宫真是越来越缺少节操了。
“好了,不闹了,说正事。”揉了揉被皇后捶得生疼的胳膊,遥皇摆摆手,表情多了几分严肃,“静养这几日朕想了很多,暄儿的事主要责任在朕身上,当初朕若是能一视同仁、平等待你们,暄儿也不至于执迷不悟走上错路,朕以为是袒护却是害了他。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朕只希望璟儿你能不负所托治国安家,莫再让我大遥百姓受苦,使我江山为外族侵踏。”
“守河山完璧,护百姓安康,儿臣自当尽力。”
遥皇点头,露出满意笑容:“朕信你,若是璟儿定能完成朕的心愿。对了,关于你那些朋友,朕也有些想法。”
觉察到相握的手掌微微用力,白绮歌回以温柔微笑。
那些朋友指的大概是战廷、傅楚等人吧?傅楚倒好说,毕竟是沈国师的传人,遥皇不会为难或是怎样;战廷则不同,尽管老实敦厚的护卫不记前仇忠心耿耿,遥皇这些年仍是对他有所提防,生怕他暗藏祸心要害易宸璟。经过这些事件后大概遥皇也看清战廷的忠心了吧,如果可以尽释前嫌,不失为最好结果。
果不其然,遥皇开口便提到战廷:“你那个护卫,也就是战家那小子,朕这些年没少苛待他,还有他妹妹的事朕也难逃其咎。你替朕转句话给他,就说朕对不住他,以后他们兄妹二人尽可在宫内常住,至于他妹妹的伤,朕会让太医们用最好的药全力治疗,也算是一点弥补。”
“儿臣替战廷谢过父皇!”
易宸璟喜出望外,不料遥皇摇摇头,神秘一笑:“这就高兴了?那朕这三道圣旨岂不是能让你乐上天?遂良,把圣旨拿来吧。”
迎着易宸璟和白绮歌好奇目光,偶遂良从案上取来三卷圣旨交给遥皇。
“这第一道圣旨是关于璟儿的。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哪天忽然没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打算年前祭天时就宣布退位,由璟儿你继承大统,掌持朝政。”挥手阻止易宸璟开口,遥皇又笑着拿出第二道圣旨,目光看向白绮歌,“这第二道圣旨交给白丫头。平叛一事多得昭国相助,白家于朕亦有大恩,朕想过了,昭国再作为遥国臣国并不合适,以后这臣国身份就免了吧,遥昭两国作为友邦百年交好,再不起任何战事。”
前一个圣旨尚在推测之中,后一个则出乎白绮歌预料,然而还不等谢恩,遥皇紧接着又举起第三道圣旨,面上笑意更浓。
“这第三道圣旨啊……白丫头,还是你的。”在皇后搀扶下勉强起身,遥皇走到白绮歌面前,亲手将圣旨递过,“朕退位之日便是璟儿登基之时,除此之外,也是你们两个破镜重圆之时——朕要封你为战和皇后,你可愿意?”
他若为帝,她便为后,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这是他们的誓言。
易宸璟丝毫不怀疑白绮歌会给予肯定回答,因此当白绮歌放开与他交握的手时,他还以为,她只是去接旨。
而事实,如伤口撕裂。
“多谢皇上器重,只是这圣旨民女不能接——昭国已与安陵国结为友盟并商定联姻,就是今日,民女将离开大遥,嫁与安陵主君为妻。”
白绮歌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
第337章 二嫁之途
昭国,安陵,联姻,嫁给安陵主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几个从未想过的词在脑海里跳来跳去,笑容凝固在易宸璟脸上,看向白绮歌时,眼里带着怯生生的茫然。
“不要闹了,绮歌……”
“我没有胡闹,两国联姻有白纸黑字为证,早在我来之前就已经确定。”放开易宸璟的手后掌心有些凉,很不习惯,白绮歌还是竭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和,将无法言喻的剧痛深藏。
他只是受到突如其来的打击,而她,这几天以来饱受折磨,心碎难拾。
故作轻松露出无谓表情,白绮歌后退三步,与易宸璟错开的距离恰好在他可触及范围之外,带着苦涩笑容,决然转身。
再不走,她怕自己会动摇,会忘记信鸟带来的催促。
再不走,她怕易宸璟会阻拦,会让她失去离开的勇气。
只要看他一眼,一切一切,所有掩藏的痛苦都会暴露,所有不想、不愿都会被他知晓,那时他定然不肯轻言放手,许是遥国与安陵又要陷入战火,而白家名誉将会又一次因她受辱。
纵是痛彻心扉,也要抵死挣扎。
毫无预兆的消息成了吞噬人心的黑暗,易宸璟站在原地失去反应,似是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直至白绮歌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僵直的腿脚仍未挪动半分。
要他如何相信她要另嫁别人的残酷事实?她是他的妻子,唯一的,永远的,不是说好了吗?
碧落黄泉,三生七世,执子之手,永不分离。
原本欢悦气氛因着那一句话彻底碎裂,就连遥皇和偶遂良也愣在原地难以接受,唯有皇后看懂了白绮歌无声脚步下的忍痛情伤,也唯有她不至呆若木鸡,撩起裙角冲到易宸璟面前,扬手就是一个响亮耳光。
“看什么!还不快追!你要让她伤心死吗?!”
是啊,要追她回来才行,不然她会变成别人的妻子,今生今世再不能陪在她身边,不能唤她的名字,不能拥着她,不能看她的喜怒哀乐……
易宸璟捂着指印清晰的脸颊忽地清醒,瘦长身子晃了晃,发疯一般冲了出去。
“来人!立刻派禁卫营去城门!”皇后紧跟着冲到门口,望着白绮歌和易宸璟先后离去的方向,目光陡然闪过一丝冷厉,“保护太子和太子妃,谁敢把太子妃带走,无论身份……杀无赦!”
藏着怒火的命令传入耳中,偶遂良微微低头向遥皇看去,那张苍老面容些许恍惚。无声叹息悄悄散去,满是老茧的手掌拍了拍挚友肩头,无语凝重。
他们心里都清楚,如果追不回白绮歌,易宸璟这辈子怕是要毁了。
易宸璟肩上的伤口尚未痊愈,脚步一快便会引得伤口撕裂般疼痛,尽管他几乎是不要命地狂奔,眼看追上白绮歌时还是到了皇宫之外,连接到命令后赶来的禁军也已经到场。
“皇后有令,凡欲劫持太子妃者,格杀勿论!”领兵校尉抡起长枪,横身拦在白绮歌面前。
“没有人劫持我,再说,我也不是你们的太子妃。”白绮歌寂然浅笑,轻轻推开身前长枪,“校尉大人请回,这是昭国与安陵国的事,与大遥无关。”
面对传说中的战妃,那校尉竟有几分胆怯,说话也磕磕巴巴不怎么利索:“我、我不知道什么安陵还是昭国,皇后说要拦着就得拦,请太子妃不要为难我们。”
到底是谁在为难谁呢?白绮歌叹了口气,无奈目光看向前方。
如信上所言,安陵国派出将军卢飞渡与军师兀思鹰两员重臣亲自来迎接她,依着对安陵主君模糊不清的了解,白绮歌毫不怀疑这两人是带着大兵前来的,而卢飞渡和兀思鹰也没有辜负白绮歌的猜测,见禁军营上前阻拦,卢飞渡挥了挥手,立刻从身后及两翼窜出近千士兵,将不过几十人的禁军营小队团团包围。
“你、你们是什么人?太子妃快回——”尽忠职守的校尉忽地被推了个踉跄,瞠目结舌地眼看白绮歌越过禁军营,步步走近从天而降的奇兵。
“卢将军请收回人马,这些禁军士兵并无恶意,我不想看到他们受伤。”
卢飞渡耸耸肩,装作看不懂白绮歌面上愠色:“好说,他们不阻拦三小姐跟我们走,我自然不会搭理他们。”半侧过身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卢飞渡又换上爽朗笑容:“车马已经备好,三小姐的事都解决完了吗?完了的话请跟我们走吧,主君正等着呢。“
白绮歌稍作沉默,而后淡淡点了点头。
“绮歌!”
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声自身后传来,卢飞渡扬头望向匆匆追来的易宸璟,两道剑眉拧到一起,语气里满是不爽:“没完没了了吗?”
“卢将军再等片刻,容我对他说几句话。”白绮歌深吸口气,转身,被风吹起的发丝寂寂飘荡。易宸璟拖着伤痛身体步步逼近,怎奈白绮歌随他靠近而慢慢后退,始终保持着触不可及的距离,直至距离马车还有几步远时才停下脚步清淡开口:“若要成为王者就必须拿得起放得下,宸璟,你我缘分已尽,是时候放手了。”
“谁说的缘分已尽?他们吗?”易宸璟已经分不清是怒是恨,一手指向卢飞渡,眸里充满血丝,“我就说安陵国怎么会善心大发出兵援助,原来是在暗中盘算着怎么把你抢走!我不管,只要他们敢带走你,我立刻发兵将安陵国夷为平地!”
“你不会那么做的,因为你明白,现在的大遥再经不起战争。”
满腹怒火被平淡直白的言语堵塞胸腔,易宸璟想要威胁安陵国放人,却发现,自己的恫吓在白绮歌面前是如此无力。她太了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所以才能平静地告别,让他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该说的都说完了吧?真麻烦。”卢飞渡嘟嘟囔囔走到两人中间,手臂一伸,隔断了易宸璟矛盾纠结的目光。
白绮歌没有再多说什么,当初与安陵国签订契约时她就料到会有这一日,只不过分别时的痛,远比她现象的更加难熬。垂下眉眼背对易宸璟,抬起的脚步仿若被无数藤蔓缠绕勒紧,每走半步都要耗尽许多气力,然而白绮歌还是固执地向前走,既不肯回头再留恋一眼半眼,也不肯与易宸璟更多交谈。
断就断了吧,断得彻底,他也能少些心痛。
“她去你们安陵算什么?侧妃?空有名头的摆设?还是其他什么身份?”
没头没脑的问题让白绮歌和卢飞渡停下脚步,粗心的青年将军挠了挠头耳朵,面上带着一丝尴尬苦笑:“这……我哪知道?又不是我要娶她。”
“别胡说八道!”关键时刻兀思鹰一声低喝止住卢飞渡的胡言乱语,精瘦的小个子军师走上前,朝易宸璟微微躬身,“太子殿下大可安心,我主君早决定册封三小姐为后,且只认她一人为妻,定不会亏待了三小姐。”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殊荣,听着倒是很美,易宸璟却冷笑,森凉目光幽幽盯在兀思鹰脸上,一词一句,咬牙切齿。
“就算绮歌不能生育也无所谓?安陵刚建国就断了香火也没关系吗?”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
一国之君除了执掌朝政,最重要的是就是传宗接代,香火延绵自然异常重要。可是,事实真的如易宸璟所说,白绮歌不能生育吗?困惑惊疑的眼神聚集在白绮歌身上,因此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抹素淡身影无法抑制的颤抖。
不,能,生,育。
这是易宸璟愤怒绝望的诅咒,还是谁早就知晓却深深埋藏的秘密?无论答案是哪一个,白绮歌的心都会撕裂,而她在不得不面对事实时,宁愿正确答案是前者。
他若恨她,她理解,能接受,若说她这辈子不可能再有孩子……
那么,离开易宸璟、离开家人的她,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惨白着面色慢慢转身,凄然表情让人心酸,问出的话音也颤抖着,虚弱无力:“易宸璟,你说过不会再骗我。”
“我没有骗你。”看见那双几近绝望的眼眸,易宸璟心疼得要死,然而刚才头脑一热说出了想要死守一生的秘密,这一刻,再想隐瞒已经不可能了。喉咙里揉碎半声哽咽,易宸璟强迫自己的目光不要离开白绮歌脸颊,声音里的颤抖竟比她更剧烈:“你听我说,绮歌,我没骗你,那时你服药小产落下了遗症,太医和毒医前辈都说你……我不想你太难过才一直没有说,我也不在乎以后会不会有孩子,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如此痴情的告白会让很多女人心动吧?堂堂太子,心系一人,不在乎她的容貌、缺陷,宁愿与她厮守一生,这样的故事放在什么时候都是感人的。
只是白绮歌感动不起来,或者说,已经失去用来感动的那颗心。
幽幽轻叹徘徊低起,清脆如玉的声音带着熟悉语调钻出马车,伴随挺直身姿一同出现,瞬间,灼伤了易宸璟的眼。
“除了伤害她你还会做些什么?我说过吧,能保护白姑娘的人才有资格站在她身边。”
第338章 安陵主君
朴衣无华反衬温润清和,比中州常见种族更加白皙的皮肤不逊雪色,平添七分雍容贵气,而那双堪比澄清翠玉的碧绿眼眸神秘莫测,如它的主人,直到最后一刻才揭开真正身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早该猜到是你。”抬眼静静看着失去笑容的面庞,白绮歌语气淡得不能再淡,与易宸璟的惊讶盛怒完全相反。
了解遥国内情、熟悉边疆战士,有足够的才智可运筹帷幄千里之外,这样的人世间能有几个?只因着她一厢情愿的信任才不去猜测,结果落得非敌亦非友,连昔日那点情分也无从提及了,甚至不知道此刻是该庆幸他还活着,还是该憎恨他一直以来的隐瞒欺骗。
曾经的蓝颜知己,今日安陵国的主君,不远未来……她要嫁的男人。
宁惜醉。
白且修长的手掌伸到白绮歌面前,翩翩风度却掩不住绿色眼眸里一丝疲倦:“白姑娘,该走了。”
迟疑半晌,白绮歌的手指动了动,但始终没能把手交到对方掌中,而这短暂片刻已经让易宸璟从惊讶中回神,对眼前画面忍无可忍,勃然爆发。
“宁惜醉!你敢碰她试试!”
“殿下该清楚一件事,白姑娘已经不再是你的妻子,选择谁是她的自由,而非殿下你的。”平和淡然一如往昔,宁惜醉扫了一眼仍然有些恍惚的白绮歌,再看向易宸璟时眼里多了几丝决然,“一直以来殿下只会伤害白姑娘、给她带来危险,刚才不也是吗?明知道那种事会让白姑娘伤心欲绝,殿下还是把大家努力隐藏的秘密说了出来。这样的你,宁某无法将白姑娘安心托付。”
事实上遗症的事易宸璟只是情急之下昏了头才说出的,他本意并不想让白绮歌难过,此时宁惜醉以此作为理由指责,易宸璟虽不至于气急败坏却也铁青了脸色,心里五味杂陈。
当真如宁惜醉所说,他能带给白绮歌的就只有伤害和危险吗?
他明明……明明把她当做珍宝捧在手心……
听着身后没了易宸璟的说话声,白绮歌可以料想到他此刻定然很矛盾痛苦,伸手拉了拉宁惜醉衣袖轻轻摇头,示意宁惜醉不要再说。
“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启程。”
“好,上车吧,外面风大。”宁惜醉的温柔体贴并未因二人关系的变化而改变,固执地伸过手掌悬在白绮歌面前。只是他低估了白绮歌的倔强,如果说过去的白绮歌会毫不犹豫握住他的手,那么现在,她就是毫不犹豫地避开,径自向马车走去。
宁惜醉明白,对他,白绮歌终是失望了。
苦笑一声摇摇头,宁惜醉扬了扬下颌示意卢飞渡撤走士兵,随后紧跟白绮歌脚步往马车那边走。正当卢飞渡转身下命令时,一声清脆枪吟陡然划破长空,迷茫的禁军校尉半张着嘴低头,手中长枪已被人抢去,锋利枪尖直冲宁惜醉。雪亮锋芒快速划出一道银光,残留在视线里的光亮尚未褪去时,冰冷杀气已经冲到面前。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白绮歌身形一转,将宁惜醉挡在身后。
宁惜醉的身份可以作假,不会武功这点却是真的,让他避开易宸璟突然发难的凌厉攻击简直是无稽之谈,白绮歌根本没时间考虑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不过是凭借本能行动,而长枪过快速度让她完全没有躲避的可能,只能眼睁睁看易宸璟刹那苍白了脸色,银色枪尖刹不住力道冲向自己胸口。
叮——
一小撮火花迸出,单薄软剑死死缠住长枪,赶在刺伤白绮歌之前止住其去势,猎猎飞舞的长袖下手腕一翻,稍一用力便带动枪身飞速旋转,瞬间产生的摩擦力与热量使得易宸璟下意识放手。
咚,长枪短暂凌空旋转而后落地,危机解除。
弹指间的惊心动魄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几欲窒息,及至易宸璟踉跄后退方才大梦初醒般浑身冷汗,兀思鹰更是腿一软险些跪倒。捡回一条性命的宁惜醉眉头紧皱,看了眼及时出现的苏不弃后抬起手臂平指,对白绮歌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你先上车。”
易宸璟与宁惜醉发生冲突是白绮歌最不愿看见的事情之一,然而事到如今,她没有权力也没有办法去化解阻止,能做的只有最后深深望了易宸璟一眼,抬起脚步向马车走去。
刚才惊心一幕恰好印证了宁惜醉关于易宸璟“一直以来只会伤害或者陷白绮歌于危险”的说法,攫住心脏的恐惧与后怕让易宸璟忘记怒火,手臂颤抖着孤立原地,还不等他回神,一道黑影靠近眼前。
“除了伤害,你还能给她什么?”
耳边一阵细微风声划过,头颅一偏,脸颊传来火辣痛感。
“刚才那拳是为了白姑娘,这拳,是还你在昭国那次。”
又一阵疼痛叠加,嘴里血腥弥漫。
大概是对刚才的事怒火难平,从不动手伤人的宁惜醉接连打了易宸璟两拳,再次提起拳头却被人拦住。
“别打了,你还嫌她不够恨你?”苏不弃回头看看安安静静的马车,使了个眼神,卢飞渡和兀思鹰急忙上前把宁惜醉和易宸璟隔开。一手提着软剑一手抓住宁惜醉手腕,苏不弃对易宸璟的失魂落魄视而不见,拉着宁惜醉往马车方向拖:“义父在远郊等着,已经耗了很久,别再找麻烦。”
离易宸璟稍远一些,宁惜醉的火气似乎降了不少,脸色也不像刚才那般清冷,不情不愿地小声嘟囔:“所有事都顺着义父意思办的,他老人家还想怎么样?不弃你也越来越讨人嫌了。”
“用着我时千般好,用不着时就丢到义父那边吗?以后请永远讨厌我吧。”
“讨厌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呢?”走到马车边时有意无意低语,也不知道白绮歌听见没有,宁惜醉踏上马车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卢飞渡和兀思鹰正在往回走,易宸璟一个人站着,微微低头,目光不知聚在何处。
改变了一个时代的皇子将军落魄成这副模样着实令人惋惜,可有些东西,一旦发生就无法改变。
略显破旧的马车远不如遥国皇宫里用的豪华却有着别样细致温馨,淡淡桂香嗅入鼻中使人心旷神怡。看着车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宁惜醉犹豫了一下才钻进车内,在白绮歌对面坐下。
车外远远传来卢飞渡吆喝,杂乱蹄声中,马车开始缓缓移动。
“不弃,不等等瑾琰吗?”宁惜醉敲了敲车窗掀起布帘。
“不必,他要缠着那个姓战的侍卫,不然我们很难脱身。”饶是回答得十分平淡,苏不弃脸上还是闪过一丝无可奈何,“再说他愿不愿意回去还是个问题,让他自己决定吧。”
宁惜醉若有所思点点头,放下布帘一声苦笑:“太子殿下脾气是差了些,不过似乎不影响许多人心甘情愿追随他。”等了少顷得不到白绮歌回应,温和笑容有些生涩:“白姑娘是在气我隐瞒身份的事么?看起来你并不意外。”
倚在床边的身子动了动,终于有所反应。
“宁公子应该清楚,这世上我最不愿怀疑的人就是你。”寡淡笑容带着几许自嘲,白绮歌目光移到宁惜醉面上,语气波澜不惊,“宸璟早就提醒我要小心宁公子,那时我还怪他小气多疑,现在想来分明是我偏听偏信,他哪里有错?只恨我从来都少一双火眼金睛,总是识错人心,便是发现蹊跷也要假装不见,拼命相信自己的判断,到最后,终是害了自己。”
有如死水的话中包含多少心灰意冷难以数清,宁惜醉失去笑容,表情里揉进黯然:“也就是说,白姑娘先前就开始怀疑我了?我一直以为掩藏得很好,差点儿连自己都骗过去。”
“如何能不怀疑?按理说宁公子与卢将军、兀思鹰军师他们应该并不熟悉才对,可他们二人对宁公子总是毕恭毕敬,而且宁公子失踪时他们二人的反应也过于强烈。那时我一心想着怎么进宫、怎么救人,无暇思考其中关联,怀疑却是早就有了。其实仔细想想就会明白,卢将军和兀思鹰军师能在一夜之间与安陵主君沟通,那么这个神秘的主君应该就在周围才对,而我身边有这般能力的人,也只有神通广大的宁公子了。”
零零碎碎的线索串到一起时,所谓的真相残酷而难以接受,所以她选择了忽略。
只因抱存一丝侥幸,相信他不会骗她。
疲惫满溢的双眼轻轻闭上,白绮歌不愿再去想已经过去的是是非非,易宸璟也好,宁惜醉也好,当安陵国逼迫她签下契约时,她所依赖、信任的人就都不复存在了。
“以后我该怎么称呼你?陛下?主君?还是什么?”
毫无感情的提问让宁惜醉说不出话,弯曲手指捋顺白绮歌被风吹乱的发丝,白绮歌没有躲开,反而让他更加失落:“白姑娘恨我么?”
“恨你做什么?”清清冷冷一声低笑,白绮歌把双脚抬到座位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寒冰利剑,“你是安陵国主君,谋取利益是你该做的事,至于我所认识的那个宁惜醉,或许从来没有存在过。”
第339章 绝望心愿
中州大地幅员辽阔,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不同地域气候孕育了不同景色,同时也哺育了数不胜数的民族邦国,如山川秀美的昭国水乡,如四季分明的大遥平原,又如充满异域风情的粗犷漠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上次来到漠南是作为广戍军将军,匆匆忙忙间也没留意过这里的风土人情,而这次做好于此地白头终老准备的白绮歌蓦然发现,原来这片黄沙掩盖的地区竟也有着良辰美景,独特风光。
“漠南常年少雨多干旱,外圈是绵延千里的荒凉戈壁,里圈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炽热大漠,许多人第一次来这里都会感到绝望,唯独主君不介意反而很高兴。”兀思鹰引领白绮歌在戈壁与大漠的交界地域漫步,风霜雕刻的脸上带着憧憬仰望,抬手遥遥指向大漠深处,“主君说,我们的家就在这里,在那片草木蓊郁的绿洲之间,总有一天安陵会征服大漠,成为不逊于遥国的雄鹰。”
主张随遇而安的宁惜醉也会说出如此豪迈的话么?果然,安陵主君并非她所认识的宁惜醉,而是另一个人,又或者,她心里那个平和温润的蓝颜知己从一开始就是幻象。
提起长裙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黄沙之上,白绮歌感受着大漠火一般的温度,额头却不像兀思鹰那般汗珠滚滚,单薄的唇瓣抿成一条细线,颜色与脸色毫无差别。
“回去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在这里消磨。”
勃勃兴致被白绮歌不咸不淡的提议浇灭,已近中年的兀思鹰显露出孩子才有的委屈表情,隐约还有几分惆怅。跟在白绮歌身后走了有半里地,兀思鹰忽地快步走上前与白绮歌并肩而行,犹犹豫豫开口:“三小姐还在生主君的气?其实主君一直都很关心三小姐,联姻的事也是封大人提出的,主君事先并不知情。”
“是谁的主意都无所谓。时光不会倒流,世间也没有后悔药卖,我既然决定要嫁到安陵就不会后悔。至于我和宁公子之间……有些东西,一旦打碎就再也拼凑不回去了。”
白绮歌清淡浅笑,落寞表情中没有怨恨也没有痛苦,仿佛所有感情都化作衣衫的雪白色,片片凋落。
返回漠南的路上宁惜醉仍旧细心体贴,虽然二人之间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言谈甚欢,他还是会喋喋不休说些有趣的事。起初白绮歌听不进去,及至离遥国越来越远、大漠近在眼前时,心里抱存的最后妄念也就断了,百无聊赖中偶尔也会听听那些故事——只听不答。
“离开遥国后三小姐就没再与主君说过话,主君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难过。”绕了好大个圈子,兀思鹰终于舔了舔嘴唇说到主题。想起白绮歌不在时宁惜醉寂寥神情,兀思鹰多少有些激动:“主君他是个有什么心事都会藏在心里的人,别看他在三小姐面前总是笑着,实际上自打确定两国联姻之事后主君就没开心过,有时我和卢将军去禀告事情,看着主君一杯一杯地喝闷酒,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说老实话,我们都知道主君对三小姐的好,许是三小姐心里还惦念遥国太子一时想不通,可时间久了就会明白,嫁给主君绝对不是一件坏事。”
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苦苦相劝让白绮歌颇有些别扭,微微苦笑,迎着狂风遮起面纱:“军师想要的是什么结果?看我和宁公子和和美美、缠绵情话?如果军师了解被最信任的人欺骗是什么感受定然不会这么期望。”
“这……唉,要怎么说三小姐才会明白?”兀思鹰急得直叹气,无奈白绮歌连眉毛都不抬一下,完全没有缓和与宁惜醉关系的意思。
本就是啊,最相信的挚友却是把自己逼上绝望之路的人,那种心痛怎能平复?白绮歌对宁惜醉恨不起来,但若说和好如初也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当她作为联姻一方来到安陵之后。
无可否认,她对易宸璟的思恋超出了自己想象,原以为用不了多久就会心死放弃,可每当夜色降临、风沙四起,闭上的眼总会看见他清俊脸庞与伤心表情,那种比剖心掏肺更痛苦的感受让她深深铭记一点。
她是易宸璟的妻子,永远都是,这颗心根本不可能再交给别人。
“三小姐?怎么了,又发病了?”见白绮歌痛苦地弯下身子,兀思鹰急忙上前搀扶,“还是回去吧,正好我再为三小姐号号脉,也不知道这几天吃的新药有没有效果。”
白绮歌点点头,仍是那般淡漠。
漠南边界这种偏僻的地方自然不会有药铺,傅楚开的方子清楚明白却凑不齐全,兀思鹰这个自学成才的大夫试着用能找到的药材配了剂药,这些天白绮歌每天都要喝下整整一大碗。
不过,兀思鹰并不知道,事实上白绮歌的寒症已经很久没复发了,脸色苍白是因为水土不服,而经常身形摇晃更容易解释——那只是白绮歌在演戏罢了。喝那么多苦涩浓稠的药汁不是白白受苦,费尽心机让兀思鹰以为寒症时常复发大惊小怪,白绮歌的目的只有一个。
让兀思鹰为她号脉。
事实上在遥国时白绮歌的寒症就有痊愈趋势,而这个变化的发生时间与偷偷服下戚夫人留下的药丸时间相近,白绮歌不确定是不是那颗药丸起了作用才使得寒症悄无声息离去。然而她并不满足于此,离开遥国时间越久她就越焦急,总希望兀思鹰在号完脉后会惊讶地看着她,说些什么。
那是催孕的药,当初因小产多次再难受孕的戚夫人就是吃了这个药才怀上孩子。
白绮歌与傅楚、战廷在安顿好戚夫人尸骨后曾当着他们的面把那药瓶丢弃,看起来她并不在意,而傅楚和战廷不知道的是,被丢弃的瓶子其实是空的,里面的三颗药丸早被白绮歌悄悄倒出藏好,并在与易宸璟缠绵的那几夜服下。
说来可笑,当时白绮歌还不知道自己不能怀孕的秘密,冒险服下药只是为了能在嫁入安陵国之前怀上易宸璟的孩子,留下与他仅存的牵连。只可惜,一个月过去了,她的肚子仍没有任何动静,每次兀思鹰号完脉告诉她一切良好时换来的只是深深失望。
或许她和易宸璟真的是有缘无分吧,上天连最后的安慰都不肯赐予。
“到处找你们,跑哪里去了?就不怕被野狼叼走吗?”才一靠近住处,卢飞渡响亮声音便急冲冲传来。
“早上就对你说过要带三小姐出去散心,是不是光顾着比武又忘到脑后了?”兀思鹰又好气又好笑,揪了揪小胡子瞪向卢飞渡,“苏大人要保护主君任务重大,你就不能让他清静一会儿?每次都逮住人家比武缠住不放,真是挨揍没够。”
卢飞渡撇撇嘴假装没听见,推开兀思鹰走到马前,伸手将白绮歌扶下马:“三小姐这会儿没什么事吧?没事的话跟我去趟封大人那里,再不去封大人要冲过来骂人了!”
玩笑语气并没能让卢飞渡露出笑容,反而一阵心弦紧绷:“封大人找三小姐做什么?主君知不知道?”
“这么大酒味儿没闻到啊?”卢飞渡没好气指了指身后石屋,门口三个空酒坛吓了卢飞渡一跳。
宁惜醉心情不好时会喝酒,但是像这样没节制狂饮的时候极少,这让来到安陵国快两年的军师想起一行人离开遥国那日宁惜醉挥拳打易宸璟时的凶狠表情,也是同样的前所未见。
看兀思鹰一脸惨痛,卢飞渡叹了一声,仍是面向白绮歌:“这事儿主君也做不了主,封大人说要这么办就只能这么办,所以才把主君憋得喝闷酒。那那,别说我总想着封丞相啊,偷偷先告诉你们,封大人请三小姐去是为了商定婚期的事。”
婚期?无私应倒吸口凉气看向白绮歌,脸色青白惨淡。
来安陵已经有一个月了,白绮歌找各种借口迟迟不肯完婚,封无疆虽心有不满却碍着宁惜醉颜面不便逼迫,可总这么拖下去也不合适,大概是忍无可忍才使得封无疆不顾宁惜醉意见一意孤行了吧。
“三小姐,事已至此,你又何必为难主君?他也是一片好意……”兀思鹰左右为难,刚开口劝了一句便再说不下去。
白绮歌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愣愣盯着空酒坛看了半天,忽地敛起表情,满面麻木:“随封老前辈决定好了,我没意见。”
寄托所有希望的孩子没有来临,最后的期望都已经落空,浮华烟云都失去意义,还苦苦拖延干什么呢?从此喜怒哀乐尽数抛去,只做滚滚红尘中又一个失心人,不过如此。
弥漫在苍茫大漠的酒香经久不散,浓郁刺鼻,与大遥皇宫里温和香绵的御酒截然相反,然而珍贵的御酒并不能带给狂饮之人欢喜感受,这点从满地倾倒酒坛便可看出。
要说酒香弥漫,除了那些酒坊外恐怕没有比此处更甚的了,好好的小院躺了满地酒坛、酒壶、酒杯,唯一与众不同的便是石桌上趴着的男人,而最刺鼻的酒气就是从一动不动男人身上发出的,路过的宫女太监无不皱眉掩住口鼻,加快脚步的同时还不忘感慨几声。
“再这样下去,太子殿下是要废了吧……”
第340章 醉生梦死
遥皇曾经珍藏两坛酒近二十年,这种酒叫做醉生梦死,是遥远异域使者不远万里送来的,隔着酒坛都能闻见令人沉醉的完美酒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此珍贵而罕有的美酒别说朝臣,就连遥皇自己都不舍得喝,却在最疼爱的两个儿子先后成年时作为礼物送了出去。
送给易宸暄的那坛已经随着主人失势不知所踪,保留在易宸璟手中那坛,在经历无数风风雨雨后终于被取了出来,只可惜并没得到应有的待遇。
上品寒玉雕镂的酒坛其实只有不到一尺高,里面的酒充其量能装大半坛,若是倒进酒壶里,只怕有个十多壶就空了。这样得来不易的一坛酒如今正躺在易宸璟脚边,软木塞上密封用的蜡已经被刮开,几滴酒液从缝隙里悄悄流出,就只这几滴便让东宫满院飘香,醉人醉魂。
“这等好酒真是可惜了,白姐姐若是看到定会心疼吧。”清秀少年扶起酒坛小心翼翼放到角落,几次试图掰开易宸璟的手取出空了的酒坛却宣告失败。无奈摇摇头,傅楚露出一丝苦笑,回身拉住瘪着嘴的叶花晚:“回吧,叶子,殿下醉成这样,你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
“那、那我去取床被子来,这么睡着宸大哥要着凉的。”
拦住慌慌张张的叶花晚,傅楚扬起下颌指向侧院:“有素鄢姐姐在,哪还需要你操心这些?你要是真想帮殿下就按我说的,把咱们认识的人都召集起来,请大家一起帮忙找白姐姐。”
“去哪儿找啊?安陵那些人不是应该在漠南吗?萧将军带人在那边找了快一个月都没消息,我哪里找得到?”叶花晚一跺脚,踩得地面雪花乱飞。
其实不只萧百善,包括战廷在内许多人都在四处寻找安陵军影踪,可行动迅速且灵活机动的安陵军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带走白绮歌后便彻底失去了消息。本就人少的东宫愈发冷清,易宸璟从白绮歌离开之日起就失魂落魄不理世事,一夜之间把借酒消愁之道发扬光大,遥皇体谅他心情没有加以责备,然而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毕竟他是太子,马上要承担起一个国家的重任。
“师兄,为什么白姐姐一定要走呢?明明那么喜欢宸大哥,留下不好吗?宁大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就算白姐姐毁约也一定不会生气……”
“傻叶子,怎么不想想白姐姐的身份?”傅楚拍了拍叶花晚的头,止住她不停甩动的手臂,惆怅地摇了摇头,“白姐姐代表着昭国,殿下代表遥国,而宁大哥现在是安陵国主君,这三个人说的话、许下的约定都与常人不同,想要保证一国安定就必须做到一诺千金。当初白姐姐为了救殿下被迫答应联姻,不管心里再怎么不愿也只能遵守约定,否则安陵追究起来的话昭国便要承担罪责。白姐姐胸怀百姓且是个重信之人,决计不会毁诺的。”
叶花晚失望地哦了一声,蹑手蹑脚轻轻掸去易宸璟头上、肩上的雪花,而后挽着傅楚悄然离去。
天空还飘着轻雪,冰冷石桌上易宸璟酩酊大醉,抱着酒坛沉沉睡去,丝毫没有觉察到许多人对他的担忧。
夜色慢慢淡去,东方太阳升起处露出一丝鱼肚白,苍穹之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星辰还在顽强挣扎不肯消失。一抹清瘦身影趁着天色将亮未亮从暗处闪现,脚步无声走到易宸璟身边,看见满地酒坛时,碧色眼眸露出复杂眼神。
抬脚踢开酒坛发出刺耳响声,抬头看看,易宸璟仍是一动不动。苏瑾琰皱眉,抓住易宸璟怀里抱着的酒坛用力一扯,终于把宿醉的落魄男人吵醒,可易宸璟只是睁开迷蒙双眼看了看,旋即又抢回酒坛高举,咕咚咕咚两口咽下。
“除了借酒消愁你还会做什么?为了个女人自暴自弃,你的骨气都哪儿去了?”
眼看易宸璟被烈酒呛得连声咳嗽,苏瑾琰眉梢沉郁,又一次抢过酒坛,嘭地一声摔碎。
“别管我……给我酒……”寻不见酒,易宸璟踉跄站起四处扫视,看见角落里的醉生梦死时便摇摇晃晃走去,才买了两步就跌倒在地,沾染一身落雪。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酒气冲天的醉鬼会是大遥太子?
昔日意气风发、叱咤天下的皇子将军已经不见了,有的只是离情别爱的失意者,一个买醉以逃避痛苦的可悲男人。
苏瑾琰没有去搀扶易宸璟,脑海里闪过与此相似的一幅画面时,眼神微微变化。
“我以为自己追随的人是个强者,没想到却是遇到坎坷就寻死觅活的废物。”挑起唇角冷笑,碧色眼眸却满含痛楚,“天下女人多得是,她到底哪点值得你如此沉迷?人都走了,你还想消沉多久,到死为止吗?”
地面的雪寒冷刺骨,飘进衣袖领口中激得一阵战栗。许是这冰冷让酒气散去神志清醒一些,易宸璟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扶着石桌勉强爬起,仍是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你来干什么?替宁惜醉欣赏我狼狈模样?”
尖锐语气带着三分自嘲,但至少清醒许多。苏瑾琰脸色稍霁:“还有理智就好,不然我宁愿杀了你。”
“杀了我?你们的目的没有这么简单吧?”易宸璟冷笑,“我早料到宁惜醉不怀好意,只是没想到他的目的竟然如此卑劣,绮歌一心当他是至交好友,他却做出背信弃义的下流之事。苏瑾琰,我真的很好奇你帮我的原因,为了向易宸暄报仇,还是早就谋划好要抢走绮歌?”
咄咄逼人的易宸璟显得有些不可理喻,然而苏瑾琰并没有烦躁,静静看着他,眼中一丝情绪难明。
“从一开始我就不希望你们在一起,与主君的命令无关。那女人不是你或者易宸暄能够驾驭的,没发现么?自从有她之后你变了许多,原本早就可以得到手的皇位竟然大费周章。即便现在,我还是讨厌她,巴不得你与她今生今世再不相见。”
今生今世再不相见……如今,不就是这种状况吗?易宸璟低下头,不让苏瑾琰看见他眼中痛楚。
白绮歌遵守契约不会主动与他见面,蓄谋已久的宁惜醉更不可能放她回来,**之中要寻找一个神神秘秘的新起小国、一个足智多谋又擅长隐藏的男人谈何容易?宁惜醉那样思虑周全谨慎的人绝不会留下蛛丝马迹,就好像他几近完美的性格一样,无可挑剔。
回想起白绮歌离开时决绝眼神,易宸璟的心又如撕裂般剧痛,随手拿过桌上酒坛倾斜,却是一滴酒液都流不出。
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苏瑾琰打翻易宸璟手里的酒坛,眉头皱得更紧:“你继续这样下去让满朝文武怎么想?能逼你下位的不只有皇上,文武百官可以,百姓可以,甚至随随便便一个杀手、刺客都可以,付出代价换来的皇位,你打算弃之不顾?”
“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多话?”踢开脚边碍事的酒坛,易宸璟借着醉意躺在雪地上,手臂遮住眼睛,顿时视野一片黑暗。苏瑾琰一向沉默示人,今日却破天荒与他说了这么多,意外与憋闷下,易宸璟也显出鲜为人知的一面:“我想要不在乎,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活下去,可是你不明白,那根本做不到——闭上眼,绮歌好像就在我面前,除了她之外什么都没办法去想、去做,这种感觉你没经历过,永远不会了解。”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除了传宗接代还有什么意义?”
似是自言自语,苏瑾琰露出迷茫神色。
为什么她为了他甘愿忍痛分离?
为什么他为了她宁可抛弃那份冷酷决然?
亲眼见证过易宸暄的扭曲疯狂和戚氏的愚昧痴狂,苏瑾琰想不通白绮歌与易宸璟之间能够这般不离不弃的原因,他只能用自己的双眼看到,如今易宸璟的落魄失意。
喉结动了动,艰难地下定决心后,苏瑾琰将一张牛皮地图丢到雪地里:“如果我说,我知道白绮歌在哪里呢?”
混沌气息忽地一滞,易宸璟难以置信地翻身坐起,如火目光死死盯在苏瑾琰面上。
“你肯帮我?”
“不想看你浪费我的心血而已。”
易宸璟并不怀疑苏瑾琰的话,这个神出鬼没的异族男人帮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从他下定决心要与易宸暄相争那天起,苏瑾琰就频频出现于他的每一场危机,扮演着解围之人的角色。另一方面,苏瑾琰和苏不弃是兄弟,而苏不弃是宁惜醉身边时隐时现的守护者,地位自然不一般,苏瑾琰所知秘密很可能是外人求而不得的。
毫不犹豫地,瞬间打起十分精神的易宸璟沉声问道:“是我一个人去还是要带兵马?”
“带上人手,他们不会轻易交出白绮歌——你不怀疑我是在引你入圈套?”苏瑾琰反问,眉梢轻挑。
这问题于易宸璟而言似是根本不需要考虑,摇晃着走到房门前,回答得漫不经心。
“就算是圈套,只要能见到绮歌,跳进去也无妨。”
第341章 大漠追情
眼看时间迫近年关,忙忙碌碌的街巷充满过节味道,百姓们忙着剪窗花、贴对子,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一家人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衣裳欢度战乱后的第一个新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放眼整个遥国,冷清的也就只有皇宫了。
在傅楚和太医的配合下,遥皇的病情一定程度得到控制,万事归落尘埃后心情也好上许多,只是今日不知怎地,安静许久的紫云宫又传出阵阵怒吼。
“连个人都看不住,都拿着俸禄在做白日梦吗?找不回太子你们一个个都给朕提脑袋来见!滚!”
侍卫总管带着几个负责东宫的侍卫灰溜溜退出紫云宫,恰与匆匆赶来的偶遂良打了个照面,愁眉苦脸的侍卫长刚想要说话,却见偶遂良摇摇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而后深吸口气走进内殿。
“陛下冲他们发火有什么用?如果太子真是和苏瑾琰一起离开的,这些侍卫如何能拦得住?”使了个眼色让陶公公离开,偶遂良走到床榻边不轻不重帮咳声连连的遥皇捶背,“要我说陛下也不用太着急,听说那苏瑾琰虽是五皇子旧日部属,为人行事却都是向着太子的,应该不会存有加害之心。”
“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那安陵主君不是潜藏在白丫头身边许久都没人发现吗?既然苏瑾琰是其属下,那么欺骗璟儿引入圈套也不是没可能。可气的是璟儿这孩子,朕都说会竭尽全力把白丫头找回来,他这是闹的哪一出?本打算年后就让他接替皇位,这一来……”遥皇余怒未消,气得又是一阵猛咳。
一早醒来被告知马上就要继承大统的儿子离开皇宫不知所踪,也难怪虚弱的老皇帝如此急怒交加。偶遂良揉揉额角,用力把遥皇摁回榻上:“璟儿这时候突然离开定是为了找白丫头,以他的头脑,你还怕他吃亏不成?若是顺利能把白丫头带回来自是喜事一桩,便是带不回来,璟儿也绝不会自寻死路的。”无奈叹口气,偶遂良苦笑:“这些话本不该我说,璟儿那孩子你了解,更应该相信他才是。放手让他去吧,长痛不如短痛,是成是败总该有个结果。”
“朕……”
遥皇还想说些什么,抬眼看见偶遂良平定神色后只好放弃。
感情的事从来不能强求,要易宸璟放弃白绮歌的可能性相当于要他忘记敬妃,遥皇心知肚明,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喜欢一个人也好,忘记一个人也好,所有事情都不是能够由谁做主的,就好像当年白绮歌以替嫁公主的身份进入皇宫时,谁也不会想到她和易宸璟能走到今日。
“那时我只想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每次看到她脸上的伤疤我都会在心里骂自己,恨不得把肠子悔青。”
“倒不如那时就杀了她。”
认真而又清淡的语气让易宸璟顿时语塞,第一次发现与苏瑾琰交谈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是谈论的内容有关白绮歌时。解下腰间牛皮水袋拔掉木塞,倒了倒,一滴清水可怜兮兮地落入口中,浑身炽热之感立刻退去大半,易宸璟有些发愣,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把水喝光的。
“还有多远?”舔了舔干燥唇瓣,易宸璟搭目远望。
“进大戈壁还要往东走八十多里,遇到第一片胡杨林往南转,之后约二十里的路程就到了。”
现在一行人走的还是戈壁外圈荒地,也就是说,距离安陵国驻扎地点至少还有百里。易宸璟松了松领口,抬头看骄阳如火不禁头晕目眩:“帝都还是寒冬,这里已经比夏日还热了。”
“漠南一年四季都是这种温度,只有绿洲附近凉爽一些,水源也十分充足,所以主君才想夺下那里。”说起安陵国的未来目标,苏瑾琰完全没有保密的意思,好像那些事本就与他无关。
在干燥炎热的荒漠里组建军队、开创新国,易宸璟实在无法理解宁惜醉的举动。从苏瑾琰口中听来的各种消息总会让他吃惊诧异,有关宁惜醉的身份,有关封无疆多年以来积累的可观资源,以及安陵国的远大理想。
的确如白绮歌所说,宁惜醉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他聪明冷静,擅谋算、会推测,性格更是淡如水、稳如石,再加上异族出色相貌,的确可以说是近乎完美的男人。
不过,这不代表宁惜醉可以抢走他所爱之人。
“加快速度,争取天黑之前进入大漠!”易宸璟回身向后面装备整齐的士兵一声高喝,两千余人的队伍齐齐回应呼声震天,为首者,遥国老将萧百善。
嘹亮喊声惊起戈壁上啄食着动物腐尸的秃鹫,张开翅膀缭绕飞起,怪叫一声,直奔着大漠中心那片绿洲飞去。然而还不等飞到目的地,一直长箭提前结束了它的旅程,那支寒铁箭头锋锐无比,两个小字清晰刻于其上。
卢牧。
“这是你名字?”苏不弃拾起秃鹫拔下箭,看到箭头的字时略有一丝惊讶。
“嗯,其实我叫卢牧,飞渡是我的字。”卢飞渡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咧开嘴露出洁白牙齿,“别看我粗鲁俗气,我爹可是当过师爷的文人,只可惜传到我这里就断了,没那天分。”
谁家家长里短历史典故苏不弃并没有兴趣,就好像被拉来比试射箭一样,若非卢飞渡软磨硬泡实在烦扰,苏不弃绝不会挤出时间跑到外面。
白绮歌和宁惜醉的婚事已经拖了很久,终于在封无疆的逼迫下有所进展,虽然两个人都不是太情愿,下面士兵和追随的臣民却都十分期待——毕竟白绮歌是从遥国抢来的太子妃,这等长脸面的事自然喜闻乐见。
从苏不弃手中接过余温尚存的秃鹫,卢飞渡习惯性撇嘴:“你又赢了,怎么还一脸被人欠钱的模样?主君那么喜欢笑是不是因为天天看着你太压抑啊?”
卢飞渡多话是出了名的,而苏不弃少言寡语世所罕见,这两人碰到一起,一个变着法儿想让对方开口说几句话,另一个就只能皱着眉,把话唠似的青年将军当做不存在。
“喏,秃鹫肝我拿走给军师配药,剩下的你处理。”自作主张地分配好任务,卢飞渡拇指朝后指了指宁惜醉所住石屋,“听说秃鹫眼珠泡酒可以壮阳补气,给主君弄一些吧,三日后就是主君和三小姐完婚的日子,可别大半夜丢了颜面。”
苏不弃斜起长眉看了卢飞渡一眼,刚要接过秃鹫的手飞快缩了回去。
跟卢飞渡说话不能带耳朵——那些令人尴尬的话题从卢飞渡口中说出流利自然,可是听进耳中就要让别人面红耳赤了。什么壮阳补气、大半夜……苏不弃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个不拘小节到令人发指地步的男人竟是书香世家出身,简直是世间奇闻。
“不需要这些东西,丢掉。”
“丢掉干什么?就算主君现在不虚,早晚有用到的时候,天天点灯熬油操劳国事,能不补补么?”珍惜地收好秃鹫,卢飞渡眨眨眼,故作神秘地凑到苏不弃身边,“哎,你是主君的心腹,你说说,主君对白家三小姐是不是真的有那心思?要是的话以后我天天去找三小姐聊,直到她忘了大遥太子转投主君怀抱。”
不过是句半开玩笑的话而已,苏不弃的脸色却立刻冷了下去。
“别多管闲事。”淡淡撂下警告话语,苏不弃转身离去,没有解释也没有回答。
这世上没有人比苏不弃更了解宁惜醉,所以也只有他会对这个话题异常抵触,纵使宁惜醉本人能够笑脸迎人假装不在乎,他却不能。宁惜醉很在乎白绮歌这点毋庸置疑,白绮歌若是不愿,即便二人成亲宁惜醉也绝对不会碰她分毫,届时白绮歌能够得以保全清白,受苦的却是宁惜醉,这显然是不公平的。
向来很少流露感情的苏不弃深深吸口气,无奈目光望向悄无声息的石屋,门口酒坛又多了两个。
做商人时可以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恢复君王身份时,没人能够逃过纷乱烦恼,宁惜醉亦然。
“不弃……”正惆怅着,石屋房门忽然打开,衣衫略显凌乱的宁惜醉靠在门边向苏不弃招手。苏不弃敛起神色快步上前,手腕被一把抓住,宁惜醉喘着粗气凑近他耳边,声音低沉急促:“义父是不是派兵去了渡马口?”
苏不弃略一沉吟,微微点头:“是,一大早就走了,兀思鹰军师领兵。”
“义父是想白姑娘恨我到死吗?”挂上苦涩无力的笑容,宁惜醉抓住苏不弃的手增了三分力道,指骨一片青白,“渡马口是从戈壁来这里的必经之路,只有安陵军民才知道,假如那里发生战事也就说明……”
“说明遥国太子找来了,而且,是瑾琰为他引路。”苏不弃接口,面上波澜不惊。
宁惜醉放开手,干净目光落在毫无表情的面庞上:“论到冷静,你当之无愧是世间第一人,连唯一的弟弟自寻死路都要袖手旁观么?”
“不管瑾琰效忠的究竟是谁,只要不后悔就好,我希望他能达成愿望——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沉浸酒乡逃避烦扰这几天,有多少事悄然发生而自己毫无察觉?宁惜醉低头看了看脚边成堆酒坛,无声哑笑。
“三天内完婚……义父早知瑾琰带太子前来所以设下埋伏,逼我与白姑娘成亲就是为了让太子死心?还是说,义父的打算是让太子受刺激愤而发兵,挑起两国之战?不弃,我们就只是义父复国的棋子与傀儡吗?”
第342章 心的觉悟
苍茫大漠的夜是寒冷而幽邃的,皓月高悬,银光泻千里,冷然无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片浩瀚黄沙不知道有几十年、几百年未曾被热血浸染了,所以那片暗红显得极其可怖,而又令人心痛绝望。
“折损了四百多人,带的那点儿创药根本不够用。”萧百善仰头看着圆如磨盘的皎月,感慨语气透出深深疲倦。等了半天不闻易宸璟回话,萧百善这才把目光转回沉默的太子身上:“想不到安陵军早有埋伏,他们熟悉地形又有用兵如神的兀思鹰指挥,如果想不出个好法子,剩下这一千六百多人早晚也要交代在这里。”
敌方虽说只有千余人,可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士兵,第一次来到大漠的遥国士兵们怎么可能与之抗衡?原本只打算带兵突袭抢了人就走,结果还不等见到安陵国的炊烟,培养多年的私兵就已经损失许多,易宸璟无法回应萧百善,就好像他没办法打破败局一样,除了沉默以对无能为力。
见易宸璟情绪低落,萧百善适时打住话头,起身拍去满头黄沙:“我去看看受伤的士兵。”
易宸璟没有说话,随着萧百善站起,一声不响跟在后面,遇到伤兵便上手帮忙包扎或者擦药,虽然得来不少感激道谢,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愈发沉重。
那些士兵都是他多年心血栽培的,对他的忠心丝毫不需怀疑,即便是如此荒唐之战也没人责怪他为一个女人害死许多兄弟,可他们会用期望的眼光看着易宸璟,仿佛是在说,他们想回家,想和日夜思念的家人团聚。
他和白绮歌的爱恋,必须要付出这么多人的牺牲才能实现吗?
又或者,就算再死伤成千上万人,他们依旧不能在一起白头到老。
“殿下,怎么不见苏瑾琰?”犹豫半天,萧百善还是小心翼翼提出质疑,“莫不是把我们引到陷阱里就跑了吧?他毕竟是安陵国的人。”
“不知道。”
易宸璟心烦,回答得冷硬,其实心里一样没底。
苏瑾琰口口声声说希望他能当皇帝君临天下,做的许多事也是为了能让他心无旁骛,包括屡次自作主张伤害白绮歌在内,然而易宸璟始终不能彻底看清这个有着更胜女子的绝美容貌却手染献血、杀伐冷厉的男人,他真的是一心一意效忠于他吗?
随苏瑾琰来漠南只是他孤注一掷的冒险行为,如果苏瑾琰真的如萧百善猜疑那般把他引入陷阱,那么,他和带领的两千余士兵,如今是确确实实插翅难逃了。
远处几声号角呜鸣,士兵们纷纷扭头望去,而夜色太深沉,什么都看不见。
“是安陵军的军号,大概他们还在集结人马。”萧百善苦笑,“我们这是自投罗网,虽说豁出去硬拼也有可能闯进,但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
尽管萧百善没有直说,劝易宸璟返回的意思十分明显。
易宸璟面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默立许久,直到周围士兵散开去休息方才摘下头盔,低低开口。
“萧将军,这一战的胜败只需几日便能决定,可要我忘记绮歌做一个专心政事的君王,至少需要一辈子。”
“没有太子妃,殿下就不能集中精力了是吗?”拍了拍易宸璟肩膀,萧百善表示理解,一同望向星海璀璨的远方天宇,“末将明白这种感觉。当年内人惨死,得知消息后末将几乎发疯,别说带兵去报仇,就连正常吃饭、睡觉都做不到,不管睁眼闭眼总能看见内人满身是血,听见她痛苦地叫我的名字……”深吸口气,萧百善抹去眼角湿润:“想做就做到底,不然便会像末将这样后悔一辈子,到死都不能安生。”
“嗯。”易宸璟淡淡应了一声,侧过头,出乎意料地露出一抹安静笑容。
月光很淡、很柔和,轻纱一般披在易宸璟面上,映得那笑容也温柔起来,一刹那让萧百善恍惚想起年轻时见到的那个孩子,笑容明亮的大遥七皇子。
“绮歌走之后我想了很多,从前的事也好,现在的事也好,从没像这样仔细思考过。”自顾说话的易宸璟并没有注意萧百善失神,深邃眼眸如夜,静如止水,“宁惜醉说的没错,绮歌跟我在一起受了很多苦。小时候我就偏爱红绡总是冷落她,后来更是为了红绡折磨她、伤害她,甚至给她留下一辈子都抹消不掉的伤痕……即便如此,我还是爱上了她。”
摊开手掌,精致小巧的璞玉短笛光洁如新。
“我知道现在的绮歌绝对不是当年的小莺歌,她坚强,有胆魄,深明大义又不失善良,任何人都不可能将她的光芒磨灭,或许就因为这样我们才会互相吸引着越走越近,直到这只手牵住她,再也不想放开。”
“其实我一直很后悔,为什么那天没有冲上去拉住她?明明心里清楚她并不爱宁惜醉,她爱的人,只有我。呵,说这种话可能很自大,谁让她总说我脸皮厚呢?就算是要与安陵一战也没关系,若是为了保护她、保护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我承认自己是个混蛋,伤害过绮歌,并且总是让她因我而陷入危险。不过烂醉如泥那些日子我想明白一件事,我给绮歌的不只是伤害,我们在一起更多的是幸福、是满足,而这是其他人给不了的。没有孩子也没关系,别人会苛责也不要紧,绮歌在我身边的话我就有力量坚持下去,就像父皇,曾经绞尽脑汁想让我们分开,现在不是也妥协了吗?只要坚持着不放弃,没有什么可以拆散我们,连上天也不可以,即便是死亡,我们仍会厮守在一起。”
“萧将军,我……我爱绮歌,胜过世间所有。”
萧百善记不清自己听年轻的太子倾诉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只记得一直到月上中天,易宸璟仍然站在那片荒凉静谧的沙漠之中,诉说着与白绮歌走过的一点一滴。
醒来时,天已大亮,而易宸璟再寻不到影踪。
沙漠里清水贵如油,尽管安陵国的势力范围正一步步向绿洲逼近,安陵的士兵与百姓们还是舍不得浪费,看着一桶桶运进驻地的清水眼睛都直了。
“昭国的风俗,新娘出嫁当日是要沐浴净身三次的,三小姐即将成为我安陵皇后,自然不能委屈她。”卢飞渡乐呵呵地搬下水桶擦了把汗,向羡慕的士兵们稍作解释后敲响白绮歌房门,“三小姐,沐浴的水已经送到后院小屋,婚服配饰也都放在那边,洗好换好说一声,那之后就不许别人进屋了。”
石屋之中没人答话,卢飞渡也不介意,耸耸肩,转身朝一脸急不可待的士兵们挥手。
“都去营外搬东西!好酒好肉管够!今儿是主君大喜的日子,所有人随便吃喝,晚上谁再说肚子饿口渴出来坏主君好事,小心我拔了你们的牙!”
“我们不去,卢将军自己也要去闹洞房吧!”
“卢将军小心啊,偷看被封大人发现小命就不保喽!”
屋外笑闹不绝于耳,相邻的两座石屋却悄无声息,即将成为夫妻的二人都沉默着,与外面热闹格格不入。
白绮歌穿过长廊走到后院小屋,几桶清水放在那里,以及刺目的大红婚服。简单沐浴过后呆呆坐在梳妆镜前,对着镜子想要露出笑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涂脂抹粉时想到易宸璟为她画眉,要穿婚服又想到昔年嫁入遥国与易宸璟相伴,哪怕只是那样安静地坐着也会想起,曾经他喜欢在身后看她凝眉沉思。
哪里都是易宸璟,哪里都不是。
穿好婚服对镜枯坐,身上喜庆的红色刺目刺心,白绮歌索性转过身,目光在空荡的屋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走。
这是她第二次穿上婚服了,可是无论哪一次都与幸福无关。嫁给易宸璟时,他恨,她不爱,等到两个人爱到生死难分了,她却不得不另嫁他人。上天跟他们开了一个绝望的玩笑,谁也没有成全,空余遗憾。
白绮歌并不知道,就在她怅然若失的时候,即将成为她第二任夫君的宁惜醉就站在屋外,与她仅仅一墙之隔。
“还以为你不打算出来了。”
“我还能憋在屋里一辈子么?”宁惜醉哑然失笑,看着面无表情的苏不弃摇头,“义父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卢飞渡没有参与这次的事也不清楚情况,现在就只剩你能对我说几句实话。不弃,你老老实实对我说,那位太子现在情况究竟如何?”
“早上军师传信回来,大遥太子失踪,其所率兵马停战原地驻扎,似乎打算放弃突进以寻人为优先。后面的发展你应该预料得到,依着义父的行事作风,今晚你和白绮歌的婚事绝不会受到干扰。”
大军被阻的情况下易宸璟忽然失踪,能去哪里呢?自然是一个人往这边来了,但易宸璟的决定并不明智,至少宁惜醉很容易就会推测到,老谋深算的封无疆已经派人去堵截。
“那位勇闯虎穴的太子暂且不管,有个人你必须先见一面。”苏不弃小心打量四周,见周围没人才敲了敲石屋墙壁,一道人影自石屋的夹缝间摇晃走出。
“瑾琰?!”
宁惜醉倒吸口气,还不等上前搀扶,苏瑾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第343章 唯一请求
宁惜醉忘了上次与苏瑾琰见面是什么时候,总之不会太久,可如今苏瑾琰的模样与他记忆里最后相见时相差甚远,无论是脸色还是表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外面人多不方便说话,到屋里。”看出苏瑾琰似是有许多话说,宁惜醉急忙把二人让进屋内,才一进屋,苏瑾琰又跪在地上,却是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你这是闹什么?”宁惜醉哭笑不得,隐约又感到事情非同一般。
苏瑾琰受易宸暄多年折磨,屈辱生活非但没有磨去他的尊严骄傲,反而使这两样东西随他心底的憎恨与日剧增,若说自尊的话,苏瑾琰绝对在许多人之上。这样隐忍多年而自尊畸形发展的人肯连着下跪,必然有逼不得已的原因。
“起来说话。”苏不弃抓住苏瑾琰肩膀,手腕稍一用力便把破棉絮般虚弱轻飘的弟弟拉起,顺手丢进椅中。苏瑾琰想再挣扎也没力气,咳了一阵稍坐片刻,抬头看向宁惜醉。
“怎么样你才肯放了白绮歌?”
“这话你该问义父,顺便问问怎么样做义父才肯放了我。”宁惜醉苦笑道。
苏不弃倒了杯水递到苏瑾琰手中,看着他苍白脸色微微皱眉:“逼婚是义父的决定,你找错人了。你的药呢?先吃药,吃完再与你细说。”
苏瑾琰看也不看,粗暴地推开苏不弃,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戾气:“那就收兵,让那些人都撤回来,谁敢碰殿下我就杀了谁!”
这句话让苏不弃和宁惜醉齐齐愣住,对看一眼,相视无奈。
“瑾琰,你什么时候看见我能左右义父的决定了?逼白姑娘签订契约也好,突然逼婚也罢,还有派兵去埋伏遥国太子他们……哪样事我都是最后知道的人,你怎会认为我能撤销这些该死的命令?”
碧色眸中戾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绝望。
是啊,这么多年来安陵国哪件大事不是由封无疆做主?宁惜醉虽有安陵国主君之名却如同傀儡,封无疆总是安排好一切然后让他这个神神秘秘的安陵主君担起英名,现在下令攻击遥国的人自然也是封无疆而非宁惜醉。
可是,真的要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追随的人败北吗?
苏瑾琰突然起身,又一次拼着虚弱至极的身子跪倒在地,这次却是向着苏不弃。
“这辈子我从没开口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还不行吗?就算不能让他们团聚也好,至少不要伤害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看他成为太子……”剧烈咳声打断苏瑾琰说话,嗓子眼儿一甜,红中带黑的血呕了一地。
饶是一向淡漠的苏不弃也再坐不住,单膝跪地在苏瑾琰几处穴道上重重点下,抬头望向宁惜醉,紧皱眉头仍是未能展开:“药!还有药吗?”
宁惜醉摇头,开口阻止的却是苏瑾琰。
“没有用,这身体已经坏了,无药可救……”抹去唇角血水,苏瑾琰紧紧抓住苏不弃衣袖,眼神近乎疯狂,“你别管我!我只求你救他,让他平平安安回到遥国,这都不行吗?!哥,我求你,哥!”
多年未曾听过的呼唤熟悉又陌生,苏不弃愣在原地,一刹恍如隔世。
他们是亲兄弟,一个生活在自由的大漠,一个生活在黑暗的皇宫;一个受人尊敬享尽闲暇,一个饱受折磨身心尽毁,而这些,都是为了他。当苏瑾琰再次开口叫他哥时,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愧疚将苏不弃吞没,冲动之下险些脱口告诉他,好,没关系,只要是你的要求哥一定会做到。
那句话,终是没有说出。
苏不弃闭上眼,死死摁住拼命挣扎的苏瑾琰:“瑾琰,瑾琰你先冷静下来,别乱动。我和惜醉会想办法,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找药。”
苏瑾琰不知道这算不是拒绝,赤红双目一遍遍试图从苏不弃表情里找到答案,然而看到的了除了紧张心痛外别无其他。
“还是我去吧,”宁惜醉打开房门,挥了挥手让苏不弃安心照顾苏瑾琰,“就算他病成这样也能一拳打倒我,我就不冒这个险了。”
什么样的紧张气氛都能被宁惜醉破坏,苏不弃深呼吸点了点头,揪着苏瑾琰丢回椅中,等到宁惜醉脚步声走远才舒展剑眉,轻轻擦去苏瑾琰脸上血痕,温柔得和寻常人家兄长无异。
“早知你会陷入其中,当初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进遥国皇宫。”
“谁都一样,那个人你们不了解,他……”又是一阵剧咳,苏瑾琰边咳边笑,看起来竟有三分怪异,“换做是你也会如此,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不弃……哥,我知道义父很看重你,我求你,如果义父不肯放过他你就私下帮帮他好吗?义父疼你,不会怪罪,他也不用搭上性命……”
说来说去,还是央求苏不弃想办法放易宸璟一条生路。
苏不弃自知理解不了弟弟的奇怪忠诚,就好像弟弟这么多年都想不明白复国大业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兄弟二人一直以来彼此责怪疏远,渐渐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而现在,也算是殊途同归吧。
沉默有一段时间,惊觉苏瑾琰已经有一会儿没说话时苏不弃慌忙低头,只见苏瑾琰闭着眼呼吸均匀,竟是疲惫得睡了过去。高悬的心扑通落下,苏不弃安静地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如影子一般沉默守护。
苏家两兄弟感情关系进展是否顺利宁惜醉无法猜测,他知道的是,自己选择的苦差事并不顺利。
“哦?瑾琰回来了?”封无疆斜了宁惜醉一眼,冷冷哼笑,“要不是老夫未雨绸缪设下防御,那小畜生说不定早就带着遥军长驱直入拆掉老夫这把骨头了,还给他解药……老夫是疯了还是傻了?”
宁惜醉笑容不改,声音却小了许多:“那不叫未雨绸缪,而是卑鄙陷阱。”
“滚出去!”
“义父息怒,当我没说。”沉吟少顷,宁惜醉又凑到气哼哼的封无疆身边,又是奉茶又是递烟锅,殷勤得令人发毛。封无疆不动声色看他来回折腾,心安理得地接受各种伺候。
沙漏又转了一圈发出细小声响,宁惜醉见封无疆不落圈套,叹息一声丢下手里的茶杯,没精打采缩到椅子里:“义父是铁石心肠,既不疼我也不疼瑾琰和不弃,老了必定没人奉养孝敬。”
封无疆嗤笑:“老无所依,一把火烧了干净。”
“生死都看得淡薄,何必非得把别人逼上死路呢?义父好歹做回菩萨,建个浮屠塔当风景也好,免得到了阴曹地府又说整天看着我心烦。”
“照顾半辈子还不够?真下了地狱老夫定要躲着你,下辈子绝不沾染你这小兔崽子。”
“义父口是心非的功力又深了。”
“好过你花言巧语,为了个女人胳膊肘朝外拐。”
“义父的胳膊肘能往里拐吗?快让我看看……”
“滚出去!”
兜兜绕绕闹了一大圈,见封无疆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宁惜醉又陪着笑凑到近前:“义父不想见我,我走就是,不过义父要答应两个条件才行。”
从小照看到大的孩子,宁惜醉有几道花花肠子封无疆岂会不知?刚想沉下脸开口阻止他说些气人的话,宁惜醉已经抢先一步,一脸轻松地把条件丢下。
“义父常说不弃最懂事,那瑾琰的解药就算是给不弃的奖励好了,反正义父存着也没用,万一发霉说不定还会散发臭味儿呢。”伸出两只手指在封无疆铁青脸色面前摇了摇,宁惜醉又道,“第二个条件嘛……义父得答应我不伤害大遥太子性命。我知道义父肯定已经派人去拦截,那位小气太子和我毕竟有些情分,义父只消拦着他不让他来捣乱就好,尽量让人不要伤到他。”
身为一国之君却替敌人解围,封无疆对宁惜醉的请求嗤之以鼻,瞪圆眼睛摆明不肯买账:“老夫若是不答应呢?你要如何?”
“我能怎么办?至多是灰溜溜回到房间准备完婚,夜里告诉白姑娘真相被她撵出屋子在外面露宿,也许下面士兵会多心传些闲话什么的。”宁惜醉摊手,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没关系,让他们传去吧,我又不怕丢人。”
宁惜醉确实不怕丢人,怕丢人的是封无疆。
一国之君大喜日子不住洞房住屋外,让人看见叫什么事?这不是间接助长白绮歌气焰么?封无疆明知这是宁惜醉挟制他的手段却无计可施,他清楚宁惜醉的花花肠子,宁惜醉同样摸透了他的脾气和软肋,并且对气他、威胁他这种事驾轻就熟。
阴沉着脸瞪了宁惜醉半天,封无疆终于冷哼一声,负着手照宁惜醉后身就是一脚:“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换衣裳?想让人看笑话?”
这语气就是同意了,只是碍着脸面不明说而已。
宁惜醉目的达成,拍拍后背后腰的脚印灰,装模作样弓腰拱手行了个大礼,在封无疆暴怒跳起来踹人之前飞快溜出屋子,随着脚步越来越慢,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就算能保易宸璟一日安全,之后呢?不夺回白绮歌他会善罢甘休吗?
还有白绮歌……
停下脚步向安静的石屋望去,宁惜醉握紧拳头。
他害怕见白绮歌。
第344章 肺腑之言
风沙弥漫,日月轮转,当大漠的夜晚再一次降临,寒冷战栗在人群中迅速扩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陵士兵的骁勇毋庸置疑,但他们从未见过一个人偏执与坚守的极限,直至这一天才大开眼界,而眼前显然已经体力透支的男人还在顽抗,试图用尽最后力气向前迈步,哪怕只是一小步,方寸之地。
嘴里满是血腥与黄沙,视线也模糊不清,易宸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体力耗光了,四肢麻木了,唯有紧握手中长枪的感觉还算真实。
向前走吧,绮歌就在沙漠中心附近,向前走一步就离她更近一分。
长枪平轮横扫却在半途力竭落地,紧张的安陵士兵们细细挪动着脚步,一边执着武器小心翼翼避开易宸璟身体,一边吞着口水,半是不忍地用钝器或者武器长柄将他推回原地。
不伤他,也不能让他靠近。
封无疆下的命令让这些士兵十分为难,起初这百十来人还带着情绪颇为不满,到后来被易宸璟的疯狂执着震慑,竟然暗中佩服起来。
是什么支撑着大遥太子如此不要命行为?那个即将成为主君妻子的前太子妃吗?既没有姿色又不温柔,为什么会吸引大遥太子与主君争抢呢?想不通,只知道过了今夜,争夺就要结束了。
当白绮歌成为安陵国皇后,当她彻底放弃昔日身份与所爱,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太子殿下放手吧!主君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三小姐,您又何必执迷不悟?”兀思鹰嘶哑着嗓子苦口婆心,然而易宸璟根本不听他说话,仍是脚步蹒跚向前。身为安陵**师又对白家有着深厚感情的兀思鹰面对易宸璟束手无策,知道伤了他会让白绮歌伤心不敢妄动,可这样只拦不动又没个尽头,逼不得已,只能一遍遍苦劝:“三小姐决意嫁给主君,太子殿下阻拦有何用?就算您闯到我军驻地三小姐一样不会与您相见。殿下放手吧,别再让三小姐为难了!”
为难?绮歌会为难吗?因为她必须嫁给宁惜醉而他死也不肯同意?
无声笑容绽开在血汗污浊的脸上,易宸璟拄着长枪喘息粗重,语气坚定无比:“她在等我……说好了……到哪里都会去接她……回家……”
即便她从未开口,他还是知道的,她在等他,等他披荆斩棘摧毁所有阻碍来到她面前,伸出手,笑着对她说,绮歌,我来接你了。
天涯海角,黄泉紫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只此誓言,值得用性命相守。
呼号的狂风卷起砂砾漫天飞舞,捎着谁的思念与决心飘向远方,在篝火与喧嚣笑闹间悄然落下。
金丝绣边,如意纹乱,左鸾右凤,紫帔垂然。
如此精美昂贵的婚服是兀思鹰找遥国宫中裁缝特制的,纹案有昭国的山川海牙也有安陵的孤烟落日,象征着安陵与昭国结盟交好。紫色霞帔被白绮歌攥在手心,无意识地卷出一道道褶皱,取代沉重凤冠的红色盖头垂在眼前,满眼所见都是一片红,以及透过红色缓缓走来的模糊身影。
“白姑娘。”
一身酒气的宁惜醉站在白绮歌身前,俯看面庞上眉眼低垂,眸色干净却藏着几分黯然。
“与他们喝酒不爽快,怎么也喝不出味道,心里闷得很,白姑娘陪我出去走走吧。”
白绮歌没有动亦没有回答,玉雕一般静静坐着,宁惜醉伸手过来拉她时却也没有拒绝,好像已经失去了自我,任由人摆布。
宁惜醉的温柔体贴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更加细心,一手牵着白绮歌一手推开后屋房门,引着她走到院中,走到院外,走到士兵们醉倒一地的空地上。
“你看,他们都太容易醉,不像我与白姑娘举杯共饮时,便是千杯也不醉。”踢开脚边倾倒的酒坛,宁惜醉仰起头看向缺了一边的皓月,轻笑,“连月亮都醉了,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却不肯圆满,改日我把它射下来送给白姑娘当镜子可好?”
白绮歌依旧无声无息。
这般情况早在宁惜醉的意料之中因而并不意外,白绮歌拒绝与他说话是一个多月前开始的事了,今夜是他大喜的日子,也是白绮歌心死的日子,要她开口说话谈何容易?别说这夜,便是这辈子白绮歌还严不愿意与他说上一句半句尚未可知,根本不必期待。
白绮歌麻木地跟随宁惜醉牵引抬步,宁惜醉没有为她掀开盖头她也不去碰,反正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安陵国的地盘,总也逃不出封无疆掌心。
“大漠的夜晚与白日不同,很温柔也很美,白姑娘你看——呵,我这脑子,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耳边传来宁惜醉自嘲轻笑,而后眼前一亮,遮挡住视线的盖头被利落揭去,浩瀚星空与宁惜醉温和面庞一同出现在眼前。有多久没看过这张白皙柔和的面庞已经记不清楚,白绮歌扭头避开宁惜醉目光,视线随即被异样景色吸引,低低一声惊呼。
大漠里居然也有这般仙境似的景色?
被月光染成银色的沙地宁静无声,一小块湖泊映着皎洁月色荡起轻波,倒映在湖水里的胡杨树影便随着涟漪弯曲荡漾,亦真亦假,如梦似幻。
“喜欢么?这湖的名字叫洗月泉,是方圆数百里内唯一的绿洲,也是安陵驻扎在这里的主要原因。”话罢,宁惜醉拉着白绮歌走到湖边,弯腰掬起一捧湖水轻轻洒在白绮歌手上,立时涌出无限舒适凉意。
水源地是沙漠之国最重要的秘密,因为就要成为安陵皇后所以才告诉她吗?白绮歌挑起唇角,笑得毫无温度。
“白姑娘能不能别露出这种表情?我会觉得自己罪无可赦。”宁惜醉苦笑,微微叹了一声,“我只是希望你开心些,一点点也好,并没有其他意思。”
红色盖头飘落湖中,随着水波向对岸飘去,宁惜醉想了想,又拉着白绮歌靠近湖边坐下。
“反正已经偷跑出来,索性今晚不要回去了,明天义父要骂我担着就是。我知道白姑娘怪我瞒了许多事情,想来想去终归是自己的错,今晚承认错误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我的事,安陵国的事,只要白姑娘愿意听我啰嗦,今晚就当做排解无聊的故事听听吧。”
细腻月色徜徉在星辰之海,星光月光,洒下一片宁和。
灯光摇曳的石屋里飘出一阵酒香,那酒恰是用洗月泉泉水酿的,甘冽香醇,引得喝酒之人露出情不自禁的笑容。敲门声传来,封无疆收起笑容恢复刻板神情,咳了一声,敲门之人推门而入。
“三更半夜不睡觉,找老夫何事?”
“……不是义父要我来的么?”苏不弃些许愕然。
“谁找你来了?是惜醉那小兔崽子跟我说晚上你要来找我谈谈——”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封无疆恍然大悟,一拍额头怒气冲冲,“小兔崽子,又戏耍老夫!”
苏不弃也很快想明白其中原委,满心无奈。
真相是他和封无疆谁都没有找对方,而是宁惜醉在中间传话捏造“想要谈谈”的虚假消息,于是这义父子二人便大眼瞪小眼满脸茫然,某人却在哪里偷笑。
“罢了,来都来了,再者确实有些话想和义父说。”苏不弃关上门走到桌前,提起酒壶为封无疆斟了杯酒。
封无疆冷哼一声没什么好语气:“要是给谁求情的话就不必说了,老夫阴险狡诈一肚子坏水,活该老无所养,不需要积什么阴德。”
“义父不是说不会较真惜醉的玩笑话么?”
“老夫什么时候跟他较真儿了?”
苏不弃哑然无语,摇摇头坐下,暗暗责怪自己忘了眼前老头子脾气又臭又倔且嘴硬面皮薄,这种话根本不该说出来让老人家丢面子。提起酒杯与封无疆轻轻一碰,三杯酒下肚,白皙面颊上泛起一丝红润。
“多谢义父没有放弃瑾琰。”
封无疆斜了苏不弃一眼:“别谢我,看你这么多年比他们两个懂事的份上。”
“瑾琰自幼就比我经历更多苦难,后来在遥国皇宫又受了那么多折磨,也不能责怪他太多,是我这个哥哥没有尽到保护责任。”提起苏瑾琰,苏不弃显得有些低落,沉默少顷把话题转到宁惜醉身上,“其实惜醉也一样。虽然名义上他是我的主君,可平日里我们之间更似兄弟,他心里想什么我多少知道一些,是苦是乐,我也比其他人更容易了解。”
“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些?”封无疆沉下脸色,酒杯重重放在桌上。
苏不弃自然看得出封无疆在生气,他也知道每次提及宁惜醉的不自由封无疆都会如此,往常说到这地步他便不再继续,但今天不行,深埋心底的话必须全部说出来,否则将使许多人一生为憾。
“我知道义父一直以来都以复国为目标,为了让夏安族血脉延续付出许多辛苦,从寻找夏安遗民到择地建国,再到与各处势力抗争,这些年义父的辛劳我们都看在眼里。可是义父有没有想过,惜醉他志不在此,就算成为安陵国君统御大片领土又有什么意义?夏安国已经亡了,安陵国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为什么非要一个不愿权势加身的人来做皇帝?就因为惜醉他留着先王的血脉吗?对义父而言,到底是复国重要还是惜醉重要?”
夏安族,复国……
那是凝结封无疆一辈子心血的两个词,即便是满面皱纹的现在提起,仍旧心潮澎湃。
第345章 送君一别
“太子殿下当初怀疑我并没有错,我和义父还有不弃、瑾琰的确是夏安族遗民,只不过我是父皇和异族歌姬的私生子,所以发色与他们不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清朗月光下宁惜醉揪起额前一缕发丝,耀眼浅金色与月光相映成辉。
私生子……无论哪个时代这都是被人鄙夷的身份,又何况王族血脉?白绮歌微微惊讶却不动声色,继续听宁惜醉讲他的“故事”。
“夏安国亡国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一直和母亲住在很破旧的房子里,直到义父出现,告诉母亲说要带我走,让我做夏安遗族的王。后来我就听母亲的话随着义父走南闯北,四处搜罗夏安族遗民并积聚实力,但我一直很散漫,心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复国目标,不管什么事都是义父在做。其实呢,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个商人,赚很多很多的钱给母亲治病、买新衣服、盖一所大房子,可是等我真的有了钱回到故乡,找到的只剩一座孤坟。”
“你怪封老前辈么?”
白绮歌脱口问道,意识到自己沉浸其中时已经来不及。
宁惜醉愣了一下,而后露出笑容:“白姑娘终于肯与我说话了。”
“既然你也是被逼迫的,多少我们算同命相连。”白绮歌扭头不去看他干净眼眸,望着碧波荡漾的湖水轻道。
能然白绮歌开口已经是极大收获,宁惜醉并不额外奢望什么,摇摇头,仍是继续刚才的话题:“义父是个忠诚耿直的人,为了夏安国他牺牲了自己一辈子时光,没有妻子,没有子女,一个人把我和不弃、瑾琰拉扯大。仔细想想,义父他为我们付出的心血比寻常父母更多,我感恩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义父?”低头轻轻拨弄湖水,宁惜醉的笑容里染了几许感慨:“其实若要追溯源头的话整件事错在我身上,明知道自己身世特殊却还幻想能当个普通人,总是骗自己能够以‘宁老板’的身份和白姑娘做一辈子知己,结果到头来让白姑娘失望一场,也让义父替我背了无数次黑锅。”
听宁惜醉意思似在为封无疆开脱,白绮歌本觉得不快,想想却又豁然。
假如封无疆是夏安国旧臣,那么一个旧臣抱着忠心想方设法复国、教育小皇子,这种事并不应该加以责备,只能说他的忠诚超过了常人可理解的地步,几乎是痴狂,甚至不惜毁掉自己的名誉背负骂名。
可悲可敬,可赞可叹。
深深吸口气,白绮歌苦笑着放下绷了许久的脸色,语气怅然无奈:“谁都没错,各自立场不同罢了。倘若我不是白家之女,宸璟不是大遥太子,而宁公子也不是安陵主君,这一切便不会发生,既然发生了且没有办法抗拒,那么就只有顺从接受。”
“白姑娘的意思是……”宁惜醉沉吟少顷,碧色眼眸中带着意外又有困惑,“联姻的事可以接受?”
刚刚漾起的苦涩笑容转瞬即逝,月光下伤疤赫然的脸上失去血色,单薄身子慢慢蜷缩成一团。
“唯有这件事我永远不会接受——就算嫁到安陵成为宁公子的妻子,我认可的夫君仍然只有宸璟一人,此生此世都不会改变。”
“即便他伤你、让你难过,给你带来许多危险?”
白绮歌点点头又摇摇头,迎着月光面向不明所以的宁惜醉,平静双眼如清洌湖水,透彻而澄净:“他想要伤害的人不是我而是害死红绡公主的凶手‘小莺歌’,这道伤疤也不是宸璟给我留下痛苦的印记,而是他为了我放弃过去仇恨的证明。宁公子,宸璟对红绡公主痴情深重,甚至不惜发兵踏平昭国,然而到最后他还是为我负了昔日对红绡公主的誓言,这还不够证明他的心吗?当他的眼透过这副皮囊看到属于我独一无二的灵魂时……从那时起,他只会爱我、护我,而不是你们所说的伤害,唯有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也只有他才能成为我的归宿。”
说话时,白绮歌的眼眸亮起熠熠光泽,唇角也挑出浅浅弧度,如沐浴着幸福的寻常女子一般,看得宁惜醉几近痴醉。
过了许久宁惜醉才挽回神思,抬手敲了敲自己额头,清淡笑容温润柔和:“白姑娘知道吗?谈起太子时,正是白姑娘你笑得最美的时候。”
不需要脸红或是羞涩,面对宁惜醉微带羡慕的目光,白绮歌大大方方仰起面庞。
“因为我爱他。”
不知何处而起的微风拂过湖面,带来一缕潮湿清凉之感,刚刚才集中注意力的宁惜醉又不能自已地失神凝视,在温柔惬意的风中轻轻抬起白绮歌下颌,与那双似是永远不会失去光芒的眼对视。
良久。
“我喜欢白姑娘,在预谋好的初见时就已经不可自拔,所以才会追着白姑娘的脚步走下去,看你每次因太子伤心就会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该带你离开。”
修长手臂绕到身后揽住玉骨纤腰,微微用力,本就极近的距离更加缩短,背对月色的白皙面庞靠近,神秘幽邃的眼眸映出瘦削脸颊,白绮歌甚至听得清那均匀呼吸,感受得到宁惜醉迫近的温度,然而那片诉说着情衷的唇并没有落在她唇瓣上,而是轻轻地,怜惜地,悄无声息印于眉心。
如此温柔的吻,不知藏了多少情丝百转。
白绮歌没有躲避也没有抗拒,说不清理由,只是有种直觉——
他可以带给她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唯独伤害,宁惜醉永远不会加在她心上。
那一吻轻且淡,短暂到湖水来不及收回涟漪,沉默到未惊起树梢沉睡沙雀,只有影子交叠的两个人才知道这吻里包含太多东西,多得用言语根本说不清楚。
放开手,宁惜醉后退一大步长出口气,浅金色发梢在风中轻轻扬起,笑如明月。
“此情无关恋慕,宁某只想与白姑娘做一辈子知己,和太子一起护白姑娘不受伤害、一生幸福,那么,这辈子就不悔来到人世。”
不等白绮歌作何反应,宁惜醉忽地屈起小指放在口中,一声响亮唿哨冲破夜色,引得身后胡杨树林一阵窸窣响动。越过宁惜醉肩头疑惑看去,白绮歌讶然发现树丛里走出一匹马,而更令她意外的是,牵马之人竟是苏瑾琰!
白绮歌的惊讶神色早在宁惜醉预料之中,然而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尚不是全部,迎着困惑不解的目光从袖中取出一卷牛皮纸,宁惜醉抬手递到白绮歌面前:“大喜的日子,总该送白姑娘一件像样礼物才行。”
那纸卷隐约觉得熟悉,及至白绮歌犹疑地接过展开一眼扫过,终是不能保持镇定脱口低呼:“契约书?!”
“嗯,契约书,有关昭国和安陵结盟,以及我与白姑娘婚事的契约书,这便是送给白姑娘的礼物。当然,如果白姑娘不喜欢的话大可烧了它,反正我留着也没用,看着它徒惹心烦。”
回想起醉倒一地的安陵士兵,白绮歌似乎猜到什么,凝起眉头看向宁惜醉:“你打算背着封老前辈——”
“义父早晚会知道,先保密,到时候给他个‘惊喜’吧。”宁惜醉朝白绮歌眨了眨眼睛,丝毫不见前几日的沉郁情绪,消失多天的明朗笑容重现脸上。转身牵过马缰交到白绮歌手中,宁惜醉犹豫了一下,开口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白姑娘不再考虑一下吗?皇宫里的拘束生活未必适合你。”
“也许吧,皇宫可能远不如漠南逍遥,但这里没有我想念的人。”了解宁惜醉秉性的白绮歌并不打算多废话,摇摇头利落地跨上骏马,侧身回首间,曾有的风华再度被擦亮,如一朵不谢的兰清淡凝香。
昔年北征被易宸暄手下追杀时获毒医搭救,白绮歌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绝处逢生,然而那种劫后余生的喜悦远不及此时,这才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绝望中突然降临的希望。
宁惜醉本舍不得这么快就让她离去,可是看白绮歌迫不及待想要与易宸璟重聚的焦急,舍不得也只能变成舍得,藏住遗憾和细微失落,微笑着遥遥指向前方:“白姑娘看见那颗星了吗?顺着它的方向一直向前走,大约两个时辰的工夫可以到渡马口,太子殿下就在那里。”
易宸璟在漠南?!
白绮歌倒吸口凉气,有些意外,却又感觉在情理之中。
他不该抛下身后一大摊责任来到敌人地盘,可他一定会来,不是吗?说好了三生七世不离不弃……纵是她毁诺,他依旧会坚守,等待。
这便是她爱的男人,易宸璟。
视线从宁惜醉淡然微笑的脸上移到前方广阔夜景,白绮歌深深呼吸,双手握紧缰绳,夹着马腹的脚稍稍用力,骏马一声嘶鸣声传百里,踏蹄如风,留下轻柔低语回荡湖边,让垂手静立的男子长久沉默。
“宁公子的恩情绮歌铭记在心,希望他日还有机会坐在一起把酒言欢……在我心里,宁公子永远都是不变的知己。”
蹄声渐远,回响飘绕安静夜空,不远处安陵驻地士兵们酣睡的角落里,两道人影负手遥望。
“谢义父成全。”
“你们三个不成器的东西……老夫早晚被你们气死!”一声气哼哼咒骂,风霜染白鬓角的老者扭头不再理会身旁男子,一扬手,踩着沉闷步伐走向更深重的夜色。
背后,面色平定的男子悄悄回望,看老者背影孤独萧索,目光流露出几许温柔。
第346章 缠绵归路
夜里起风了,凉风夹杂着砂砾纷飞盘旋,卷起黄色砂幕遮天蔽日,到日出时竟然看不到太阳,只能透过呼号的风沙看见一片迷蒙光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坚守一夜的安陵士兵们个个口干舌燥,一半是渴的,一半是因为说话太多。
“放弃吧,别再往前走了!”
“主君有令不许杀你,你还要找死吗?”
“到底在坚持什么啊……”
偶尔响起的激动话语一句不落都听进易宸璟耳中,他只是不愿回应而已,省下说话的力气固执地向前挪动。一尺也好,一寸也好,哪怕只是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小距离也没关系,就算倒下,他也要倒在更靠近白绮歌的地方。
一天一夜的拼杀并没有造成任何伤亡,安陵士兵们受命令限制不敢伤害易宸璟,而易宸璟也没有力气对挡住去路的人造成威胁,比起前一日安陵军与易宸璟所率队伍的交战,这一场对峙和平许多,却更加惨烈——于易宸璟而言,这是场体力与心力透支到极限的战役。
看着易宸璟嘴唇干裂流血,撑着长枪站立不稳,兀思鹰急得团团转,咬咬牙一跺脚解下腰间水袋丢到易宸璟身旁,语气几近哀求:“太子殿下先喝口水休息一下也好,您再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附近等待啄食尸体的秃鹫就要迎来丰盛大餐了。
对离开队伍后就再没进过食水的易宸璟来说,一袋清水可以让他活下去的可能大为提升,然而那双近乎凝滞的眼连看都不看,仍是迈动僵硬步伐向前移动。
就是这样一步步走着,他硬是将安陵士兵逼退四里地。
长枪已经没有力气再挥起,如今变成了支撑身体的拐杖握于手中,易宸璟大半重心都落在杵进沙地里的长枪上,低垂头颅让人看不见任何表情。看见又能如何?这时的麻木已抹去他所有表情,仅剩意识支撑着机械行动,迈步,向前。
筋疲力尽的身体似乎感觉不到风与沙了,炽热阳光重新回到大漠上时,易宸璟甚至分不清眼前所见、耳中所闻是真实还是幻觉,脑海中嗡嗡作响无法思考,就连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也无从辨别来自何方。
是安陵的增援吗?还是谁又送来命令,告诉那些不停后退的安陵士兵不必再让步,一刀砍死他就好呢?若是就这么死了倒能免去许多痛苦。
进退两难安陵士兵们显然也听见了那阵急促马蹄,纷纷回头,瞪圆眼睛张望过后不约而同发出惊呼:“是、是白家三小姐!”
全靠长枪支撑才勉强站立的身子一僵,易宸璟缓缓抬头向前方看去,可视线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更别提驭马之人面容了。咳了两声吐掉口中黄沙,易宸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又飞快迈了两三步,与此同时,飞奔的骏马也以最快速度向这边靠近。
火红衣衫在漫漫黄沙衬托下异常耀眼,飘荡的霞帔划出一线优美的紫色弧度,与乌黑长发纠缠翻飞。驭马之人伏低身子紧握缰绳,瘦削身躯显出七分飒爽三分刚强,白皙面容上一道伤疤横陈,丑陋,却让人如此怀念。
“绮……歌……”干裂嘴唇蠕动,血腥弥漫口腔,易宸璟愣愣地看着那道身影一点点逼近,一遍遍问着自己,那是幻象吗?
如果是,那么大概是他死到临头出现幻觉;如果不是……
“都让开!让开!”众人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兀思鹰,眼见骑马奔来的人是白绮歌,急忙挥手示意众人让开一条路。
马蹄踏起尘沙沾满衣衫,一夜冷风洗礼的面颊苍白而没有光泽,可是那双眼却如珍贵的清水一般透明清澈,眸光柔和。远远看见人群时白绮歌就知道,易宸璟在那里,他在那里等着她,来接她。
长枪与红色身影几乎是同一时间落到地面,在马身越过人群贴近易宸璟身前那一刹那,白绮歌顾不得他憔悴面容与摇摇欲坠的疲惫身体,一片火红如凤凰飞落,重重撞进易宸璟怀里。
伤也好、痛也罢,现在还顾及些什么呢?能嗅到他的气息,能感受他的温度,能在她唯一相信的归宿之地安歇,哪怕是死,也死得心满意足。
易宸璟晃了晃,拼劲所有力气接住白绮歌而没有倒下,然而他还不能确定眼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伸手捏住尖削下颌让那张泪眼朦胧的面庞朝向自己看了许久,这才露出熟悉的笑容,与白绮歌紧紧相拥。
只要她回到身边就好,不需要任何解释,没必要提任何问题,也不用管之后还会发生什么。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彼此全部天下。
“结束了,都结束了,绮歌。”一遍遍重复着细细呢喃,易宸璟把眉眼埋在白绮歌柔顺发丝间,几点温热便顺着发丝流到白绮歌耳边、脖颈,痒痒的,如他打在耳边的呼吸。
白绮歌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手臂绕过易宸璟双肩紧紧揽住他的脖子。
是啊,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哽咽在喉咙里的痛楚几经压抑,双脚站得疲惫麻木,白绮歌好不容易才挣脱易宸璟不肯放松的拥抱,微微抬头,看着他,抹去泪水轻笑。
“还愿不愿意娶我?”
轻轻啄去不知道属于谁的两滴泪,易宸璟闭上眼长出口气,再睁开眼时,温柔已经如同周围滚滚黄沙,将白绮歌一丝不漏包围。
低头,沙哑着嗓子,在干涩的唇瓣上浅吻。
“荣幸之至。”
而后便是长久沉默。
风沙弱去,烈日高悬,苍茫大漠里两道人影相拥静止,唯有眉睫轻颤间无声而漫长的吻证明这两个人还活着。
“咳……”兀思鹰老脸一红,清了清嗓子,板着脸踹了看得最入神的士兵一脚,“都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家夫妻亲热?走走走走走,没看过的自己偷摸想去!所有人一个不留,都跟我回驻地!快!还看!谁再看就跟回遥国去吧!”
尽管对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感到莫名茫然,安陵士兵们还是本着军令不可违的准则老老实实转身列队,最后贪婪地回头看了几眼,整齐离去。
或许并非好奇,更多的是沉醉,只因那幅风景太过温馨美好,让人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天地一线,唯情不断。
干涸数个月的漠南戈壁下雨了,今年的第一场,可能也是最后一场。哗啦啦的大雨将戈壁砾石冲刷得干净湿润,雨后很快便有几株顽强绿草钻出石缝傲然挺立,似是在目送大批去往遥国的人马,又像是为了纪念什么。
“殿下,已经进入我大遥地界,是不是找地方休——”萧百善敲了敲马车门,刚要打开便被里面的人连声阻止。
“别开门,等我先穿衣裳!”
热心的老将军当场呆立,瞠目结舌满面通红。
“马、马车里……”
马车里脱什么衣服?
几声杂乱响动后,马车门被推开,白绮歌略显苍白的面容出现眼前,依稀带着几分无奈:“帮他擦药而已,萧将军别多想。”
“哦,哦……”萧百善连忙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压低头送上两个陶罐,“这是此处居民用来治疗皮肤灼伤的药膏,尤其是晒伤,据说效果奇好,太子妃帮不妨给殿下试试。”
白绮歌接过药罐,朝萧百善点了点头:“多谢萧将军挂心。宸璟他只是一些皮外伤,加上站了太久体力耗竭脱水,所以才会这般死猪似的只能躺着,静养几天就会好起来。”
“太子妃着什么急?我看这几日有太子妃无微不至照料着,殿下好像享受得很啊!”萧百善故意提高音量呵呵笑道,“早知道这样末将就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了,这样真是委屈了太子和太子妃,末将失策,失策了啊!”
听出萧百善话中揶揄味道,白绮歌脸色微红,还不等想出什么话来解释,车内易宸璟哼哼唧唧先一步开口:“萧将军何时变得这么体贴了?准备豪车的事暂且放下吧,萧将军这会儿若能给我找个温柔些的姑娘擦药最好不过,再让绮歌帮忙擦药,用不着到帝都我的骨头就先断了。”
“殿下有胆量找其他女子来服侍么?”
“……萧将军还有其他事吗?没有的话去忙吧。”
短暂而轻松的玩笑对话以易宸璟的失败告终,白绮歌关上门继续为易宸璟擦药,马车外萧百善畅快长笑,回到队伍前继续领路。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就不怕引人误会吗?”白绮歌嗔怪地瞪了易宸璟一眼,微微眯起眼眸,“对了,要不要我去找个温柔又漂亮的姑娘来给你擦药?”
感受到白绮歌手掌有意无意在酸痛的背上游走,易宸璟一哆嗦,脖子缩了缩:“别,不是那姑娘死就是我死。”揉了揉肩膀慢吞吞坐起,见白绮歌低着头在研究送来的药膏,易宸璟忽地在白皙脸颊上掠过一吻,抢下药罐丢在一旁将白绮歌揽进怀里:“到现在我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宁惜醉那个奸商怎么会做赔本生意放你回来?”
“契约书都当着你的面烧了,还有什么不信的?”白绮歌又气又笑,恨不得狠狠咬易宸璟一口。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或者原因,宁惜醉终是为她违逆了于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封无疆,与易宸璟能够再度相聚是宁惜醉付出极大牺牲换来的,这份情谊,白绮歌到死也不会忘却。
看着白绮歌近在眼前的安宁面容,易宸璟找不到一生之中还有比此刻更幸福的事,鼻尖磨蹭着白绮歌耳垂,声音轻柔如风。
“回去就成亲吧,我不想再等。”
第347章 劫后安闲
这一年的遥国冬雪异常之大,年关刚过,皇宫外大街的积雪已经没过膝盖,整个帝都一片纯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此天气百姓们大多选择窝在家里,只有那些日头未出便要上朝的大臣们会踏破完整积雪,踩踏出的一个个脚印绵延伸向威严壮阔的皇宫,而后又被不断飘落的鹅毛大雪掩埋。
新年初季,国事繁忙。
“与昭国百年修好的盟约书已经送达,听白老将军介绍说,现在昭国前朝大臣们正在从几位贤明爱民的王爷中推选新王,用不了多久昭国便能恢复正常。漠南那边根据太子殿下建议已撤回所有兵马,安陵国动向尚未得知。”
听得大臣禀告,遥皇露出笑容点头:“我大遥周边邦国安定,百姓也就能够安定,历经多年战火,朕也该心疼心疼朕的子民们,让他们过上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皇上圣明,百姓之福!”群臣大喜,纷纷跪地高呼。
扫了一眼站满朝臣的大殿,遥皇撑着颧骨浅笑:“去年的祭天大典太子错过了,朕又不想等上一年再退位,与皇后商量后打算三月趁着百姓春祭时让太子继位,诸位爱卿可有什么意见?”
易宸璟继承皇位一事早已确定,且是众望所归,哪会有大臣提意见?倒是偶遂良歪着头似是有些犹豫。
“太子殿下‘奉命抢妻’落得一身伤,继位之事推到三月也好,不过……末将斗胆问陛下一句,既然皇位都定了,那是不是也该顺便决定皇后人选?太子殿下至今无内室,偌大后宫总不能空设啊!”
“偶大将军不愧是朕的爱将,什么事考虑得比朕都周全,也不知道是不是称病辞假的太子偷偷去过将军府。”遥皇眉梢一挑,看向偶遂良不无揶揄。
先前白绮歌在昭国一纸休书辞去太子妃之位,之后素鄢也通过皇后卸了妾室身份,目前而言,易宸璟属于老大年纪却没有一妻一妾的“贫瘠”状态,纵是遥皇不急,总有人要着急的。
“行了,朕也不和你们开玩笑。”大掌一挥,遥皇命人取来笔墨,提笔龙飞凤舞,不过片刻便书成圣旨一道,嗖地丢进偶遂良怀里,“这件事就交给偶大将军去通告太子吧——三月春祭,太子登基为帝,改元纪和,同时册封白绮歌为战和皇后,婚事就与登基大典同日办了。”
“皇上圣明——”
朝堂上能听到的永远是那几句话,千百年不变。遥皇敛起笑意,表情渐渐严肃。
再有不到两个月易宸璟就要即位,刚刚经历战乱与宫变的遥国他能否顺利掌控现在还很难说,而遥皇便是有心帮他也已经无力——自己的身子,再清楚不过还能坚持多久,太上皇的安逸位置根本坐不上几天。
“无事就退朝吧,朕该歇歇了。”在皇后搀扶下,遥皇走下御座移步后殿,留下大臣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天下安定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声音略高呼了这么一句,吵杂的殿堂瞬间安静下去,与殿外平和无声的大雪一般,带着说不清缘何而起的希望与憧憬。
同时,东宫寝殿。
许是因为火盆放置得太多,熟睡的白绮歌鼻尖沁出细密汗珠,鸳鸯锦被一半盖在身上,另一半早被踹到床边,一角垂地。修长手指勾起被角拉回床上,另一手捏着绢帕轻轻擦去晶莹汗水,动作轻柔得丝毫没有惊动白绮歌沉睡。
蹑手蹑脚打开房门将火盆移出两个,易宸璟叫来玉澈吩咐她去煮些清粥,转身回到房里时,白绮歌身上的被子又掉下一半。
“睡着还不老实,梦里又在和谁打仗?”易宸璟轻笑出声,也不再去捡垂地的被子,索性躺到床榻上抱住白绮歌,当起永远不会被踢掉的“人肉被子”。
易宸璟在漠南那几天经历了阳光暴晒和严重脱水,还有体力耗尽险些昏死的危机,虽然没有重伤但虚弱得连站立都不能,回来后卧床休养数日才慢慢恢复。休养这几天都是白绮歌前前后后悉心照料,等到易宸璟身上被灼伤的皮肤褪去死皮露出新鲜肤色时,白绮歌却染上风寒,喷嚏连连,昏昏欲睡。
易宸璟倒不怕白绮歌风寒,那只是常见小病,有傅楚在可保迅速康复,他担心的是这一番折腾让白绮歌寒症复发,折磨在白绮歌身上却疼在他心里。好在情况不算太坏,观察一日后发现并没有寒症迹象,易宸璟放心许多,看着白绮歌熟睡面容露出温柔笑意。
记忆里白绮歌从没睡得这么踏实过,七分宁和带着三分憨态,全然不像平日里那般铜墙铁壁的性格。
可爱至极。
“唔……你干什么?”柔软异物欺上唇瓣的感觉将白绮歌扰醒,睁眼就见易宸璟笑吟吟舔着嘴唇,似是品尝到什么美味一般回味无穷。意识到自己在睡梦中被占了便宜,白绮歌抓起软枕便朝易宸璟脸上拍去:“登徒子!没脸皮!白日宣淫!”
接住枕头放在脑后,易宸璟仍是一副无赖模样:“我怎么你了?本是夫妻,相煎何太急?”
“现在想来皇后说的那句话一点没错,套在你身上正合适。”白绮歌怒目而视,见易宸璟一脸莫名,咬咬牙照他心口就是一拳,“老不正经又假装正经!”
这话是先前皇后嘲讽遥皇的,时日不远,是而易宸璟记忆犹新。
想起如今皇后与遥皇二人融洽关系,易宸璟不禁忘记嬉笑满心感慨:“都说稚童善变,我看大人也一样。以前皇后和父皇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都能因一场宫变彻底瓦解,想来封无疆和宁惜醉肯放你回来也是一时冲动的结果,不过我还得感谢他们突然变卦,不然就只能黄泉路上再等你来骂我登徒子、厚脸皮了。”
易宸璟说话向来没什么忌讳,听在白绮歌耳中却是一震。
黄泉路……事实上,假如宁惜醉没有私自放她离开,抱着耗到底想法的易宸璟很可能丧命漠南,而她必然也与死无异了,宁惜醉背着封无疆的一意孤行救了他们两个,成全了一段姻缘,却不知他自己要如何面对有养育之恩的封无疆。
看着白绮歌担忧神情易宸璟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凑近脸孔轻吻眉心,低声安慰:“不必担心宁惜醉,那只绿眼狐狸何时做过亏本买卖?他敢放你回来自然是早就准备好如何对封无疆解释。还有,这件事你不需要对他怀有歉意或是什么,这世上唯有他不该骗你,结果正是他骗你最深——下次若是再见,我会加倍还他那两拳。”
易宸璟揉了揉脸颊,似乎被宁惜醉揍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见他皱着眉一脸苦大仇深,白绮歌忍俊不禁。
“行了行了,打你两拳而已,宁公子又不会功夫,便是打上十拳又能疼到哪里去?”
“疼到你心里。”易宸璟回答得毫不犹豫且万分自然。
“……脸皮这么厚还感觉得到疼?”
咚咚敲门声打断二人斗嘴,易宸璟不慌不忙伸了个懒腰才去开门,外面玉澈端着粥,努力踮起脚尖想要越过易宸璟身子往里面张望。
“别看了,绮歌刚醒,已经没什么大碍。”接过端盘堵在门前,易宸璟显然没打算让玉澈入内,惹得玉澈一阵白眼一阵咬牙切齿。
眼珠滴溜溜一转,玉澈忽地挺起胸膛一脸不屑:“谁稀跟殿下抢?等小姐病好了指不定是谁想进进不去呢。我来就是替陶公公通报一声,皇上说了,三日后殿下必须上朝,一大堆国事等着处理,有殿下您老人家忙的。到时候啊,我就和小姐在东宫有说有笑悠闲度日,谁爱怎么累、怎么憋闷就由他去,我才不管!”
被不指名不道姓损了一顿,易宸璟苦笑回头:“听听,绮歌,你这侍女伶牙俐齿能把人活活说死,以后谁敢娶?前日里九弟才问我玉澈生辰八字想讨个亲,这样我哪敢应承?”
易宸璟只是开个玩笑,谁料玉澈脸色大变,眼圈一红,扭身跑开。
屋里白绮歌刚披上外衣匆匆走出,只见玉澈身影消失在院外,不由倒吸口气埋怨地斜了易宸璟一眼:“什么时候能改掉乱说话的毛病?先前想给傅楚乱牵线,这会儿又是玉澈,你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就胡言乱语?”幽幽叹口气垂下目光,埋怨语气里染上几许惆怅:“玉澈喜欢的人是二哥,如今二哥不在了,她的心也死了,突然说什么九皇子提亲等等,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找不快。”
“我只想宫里多些喜气而已,正巧九弟有意,所以就……”易宸璟长出口气,抓住白绮歌手掌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拍,“我错了,认罚。”
“认罚?好,现在收拾收拾,马上去见皇上帮忙处理政事。”
“嗯……这个不行。”嘭地关上门,易宸璟抱着肩靠在门上,表情认真严肃,“之前父皇有其他命令给我,这三天我必须完成任务。”
“什么任务?不需你亲自完成的话我可以代劳。”白绮歌还沉浸在玉澈的事里,精神难以集中,随口问道。
悄无声息露出一抹浅笑,易宸璟拥住慵懒犹存的瘦削身躯,一转身,将白绮歌压在门板上。
“父皇说无论如何要让你明白,就算没有任何封号,你仍是我易宸璟的妻子——永远。”
第348章 不祥之兆
遥历元月初九,漠南五国遭到安陵国突然袭击,被大遥炮轰后一直处于混乱状态的胭胡国首当其中,不过七日便宣告沦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后十余日其他四国接连陷落,二月,安陵国占据漠南中心绿洲要塞,统一五国臣民并与安陵**民合并,定都广阑城,成为中州外突然崛起的大国。
二月中旬,遥国新帝即将登基、同日举行皇后册封大典的消息传入安陵,本该坐在皇位上操劳国事的主君连叹三声,丢下笔跑到洗月泉散心。
“真是吝啬,连白姑娘我都忍痛割爱送给他了,小气太子居然一点谢礼都没有,我看也不必送他贺礼了。”宁惜醉躺在湖边不满嘟囔,碧色眼眸映出暮色苍穹,以及苏不弃鄙夷神情。
“由着我们在漠南大肆胡闹已经很给面子,你还想要多大的谢礼?”顺手抽走宁惜醉当枕头垫在脑后的精致木盒,苏不弃仔细擦去上面沙尘,一脸正直,“再说,不是送,是还给,白绮歌本就是那位太子的人。”
一向自诩牙尖齿利的宁惜醉动了动嘴半天没说出话,最后悻悻瞟了苏不弃一眼,嘟囔声越来越小:“不弃你到底是哪边的人?为了如花美眷变节投敌了吗?枉我当你是朋友还绞尽脑汁想办法撮合你与那位佳人。”
苏不弃微愣,而后表情淡然地半举木盒,咚一声,重重落在宁惜醉身上。
“素鄢为白绮歌求子去了寺庙带发修行。”
那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是很平常的事情一般,然而与苏不弃相识多年的宁惜醉很轻易就听出言语中落寞味道,丝丝缕缕,愁情缠绕。
再冷漠的人,一旦动情便容易情绪波动,黯然,或者喜悦。
沉默少顷,宁惜醉忽地举起盒子递到苏不弃面前,温润笑容一如往昔:“义父最近看我看得紧,想要溜去遥国是没什么可能了,贺礼的事只能拜托给你——这个,还有这把剑,帮我交给白姑娘吧。”
“刚才是谁嚷嚷着不送贺礼来着?”
“啊,我只说不送小气太子,没说不送贺礼给白姑娘。”
“贼心不死。”
“彼此彼此。”
两双同样碧绿绝美的眼眸互相瞪视片刻,各自向后退了几分,同时发出细微笑声。苏不弃收好木盒,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饮水的马匹,眼神略带迷茫:“那天我对义父说了很多,义父同意放白绮歌回去时却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因为你太在乎白绮歌,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拖延时间迟迟不肯接手国事,只要她提出要求,你一定会不顾一切放她走。”
“就算我不放又能怎样?白姑娘来到漠南后始终闷闷不乐,义父期望她能像在遥国辅助太子那般帮我根本不可能。原本我想只要带她离开太子不再受苦,那么哪怕她怪我也没关系,及至瑾琰出现我才顿悟,若是喜欢一个人,吃些苦头也甘之如饴。”仰躺在细沙地面闭上双眼,宁惜醉唇角勾勒出一抹豁然,“我一直以义父逼迫为借口不肯正视自己的错误,被白姑娘疏远是理所当然的惩罚,等到失去最重视的那份感情、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竟然伤了白姑娘的心时,我发现我也变得无耻,这样的自己完全没资格照顾她、保护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放手让她离开?至少在太子那里她能得到想要的归宿,而不是抱憾一生。”
得不到的就该放手,越是珍视的就越该舍得成全,这样才不会让在乎变成憎恨。
看着宁惜醉安逸表情,苏不弃忽然低低开口:“你喜欢她吗?”
“嗯,喜欢,见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宁惜醉轻笑,全然没有否认遮掩的意思,“不过不是你对素鄢姑娘那种感情,我喜欢白姑娘只限于朋友之情,愿为知己,彼此关心,可互相倾诉,可分享欢忧,但永远不会成为夫妻,不会有束缚对方一辈子的想法。我知道义父逼白姑娘联姻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替我出头,只可惜义父会错意了,我和白姑娘只想做莫逆之交,无关男欢女爱。”
沉默半晌,苏不弃摇头:“我和义父都误会了,抱歉。”
“没关系,原谅你了。”
“其实我们早该猜到才对,你这种怪人自然与寻常人不同。”
清朗笑容僵在脸上,宁惜醉眨眨眼,长出口气后苦笑:“多谢夸奖。”
各怀心事的交流被一阵急促马蹄声打断,从朝堂之上拖着苏不弃逃出来的宁惜醉拍去身上沙土站起,面对疾驰而来的卢飞渡露出沮丧表情。
行至近前,卢飞渡跳下马站定,一身沙土狼狈不堪:“主君真会给人找麻烦,就不能等军师当值时再逃跑吗?每次都要我跑这么远,回去还得被封大人训斥……”满腹牢骚发了半天,看苏不弃手中捧着木盒时卢飞渡才打住抱怨,换上好奇神情:“苏大人,这是什么?送给哪位姑娘的吗?需不需要代劳?”
苏不弃对卢飞渡的多话已经到达头痛地步,揉了揉额角满是无奈:“每天说这么多话,你的舌头不疼么?”
“代劳就不用了,卢将军不是说最讨厌去遥国吗?”见卢飞渡盯着木盒大有打开看看的冲动,宁惜醉忽略苏不弃的问题打趣道,“这是我送给白姑娘的大婚贺礼,如果卢将军执意要帮忙的话我也不介意,正巧不弃要照顾瑾琰,没太多时间东奔西跑。”
想起遥国帝都繁琐街巷,最擅长迷路的卢飞渡立刻青了脸色频频摇头,摇着摇着忽地想起什么,显出一脸恍然大悟且意味深藏的表情。
“主君是送秃鹫眼珠当贺礼了?也对,都说小别胜新婚,说不定这会儿三小姐和遥国太子正翻云覆雨恩恩爱爱呢。”
安神香就快燃尽的遥国东宫寝殿,响亮喷嚏声在屋子里回荡。
“风寒?着凉?”白绮歌挑起眉梢,白秀手掌摸到易宸璟额上。
“没,估计是你那位惹人厌的知己在背后说我坏话。”又一个喷嚏后,易宸璟不得不把盖在腰间的被子往上拽了拽,直至盖过肩头。薄削唇角弯起浅浅弧度,指尖划过,抹去白绮歌鼻尖一丝汗珠:“继续。”
白绮歌咬咬牙,紧抿着唇直瞪过去。
这角度于她而言着实别扭,就算房里熄了烛灯只留下调到最暗的油灯,易宸璟被汗水浸湿的胸膛与带着坏笑的得意面容仍看得清晰,被人伏在身上欺负的感觉十分不爽。然而,白绮歌没法提出抗议,谁让她心软,被黏着缠着软磨硬泡一个时辰就脱口答应了呢?
“你这人当真不要脸皮,最初说好婚典前分榻而居,结果你找借口说方便照顾蹭上了床;蹭上来也就罢了,谁信誓旦旦说只想谁安稳觉不会乱动来着?食言而肥,早晚让你变得大腹便便连路都走不动!”
易宸璟耸耸肩,大有“随你骂我不在乎”的态度,见白绮歌仍瞪着双目脸颊绯红才慵懒一动,白绮歌立刻没了声音。
“面皮薄就要挨欺负,懂了吗?”伏低身子在柔粉色细嫩的唇上轻轻一啄,易宸璟以独有方式让白绮歌乖乖投降——也只有这时候她是任他宰割的,换做其他时间,早就一记老拳打了过来。
炽热呼吸扑在面上,近在咫尺的清晰面庞触感真实,白绮歌试图回应易宸璟每一个动作、每一声轻柔低唤,虽然生涩,却无比认真。
才要冷却的温度又热了起来,房里的火盆只留下一个,两人之间却还是汗水淋漓,说不清哪一滴是他的哪一滴又是她的,一如二人彼此融入的生命,无论生死或海枯石烂,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们分开。
“绮歌。”缠绵间,易宸璟忽地压低声音,扭过泛着潮红的脸颊面向自己,双眸朦胧如雾,“没有孩子也可以,我想要的只有你。”
白绮歌没有回答,抬起小臂挡在自己眼前。
经历过几番起落、血雨腥风,她可以接受命运赐予的一切安排,唯独无法孕育孩子这件事无法释怀。尽管遥皇和皇后都没有对此加以苛责,她却是知道的,按照大遥律法,为正妻而正常承宠者三年不孕便要拱手让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亦不例外,若非因着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不能为易宸璟延续香火的她事实上并没有资格成为皇后。
这辈子她都无法成为母亲,不能给易宸璟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好了,别想那么多,现在这样已经足够。”搬开白绮歌手臂吻去剔透泪珠,易宸璟语气温柔得近乎哄劝,侧头指了指平整挂在屏风上的大红喜服,眼眸灿若明星,“还有七天,再过七天你就是我大遥一国之后,从此伴我身侧母仪天下,再这么多愁善感可不行。我的妻子是个威武的女将军,而不是一说到孩子就流泪的小女人。”
“你才小女人!”
“那你就是小女人的女人。”
房内春色温黁,房外大雪翩然,偏院里窗子刚刚合上,轮椅之中的少女就发出一声低低惊呼。
“怎么了,荔儿?”傅楚冲到轮椅边一脸紧张,却见荔儿摇了摇头,露出恬美笑容。
“没什么,关窗子时忘了手里还捏着针,不小心扎到手指了。”
傅楚长出口气,握住荔儿柔软小手送到自己眼前,正见一滴血珠自圆润指尖滚落,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为白绮歌和易宸璟绣的鸾凤锦帕上。
心忽地一沉。
喜前血光,是为不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