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我说:“不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无论上官帮主与李大侠曾经有什么样的过节,以你的胸襟和智慧,不会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与他正面冲突。按常理推断,你应该刻意避开他,竭尽全力对付江湖上另外两派势力。”
上官飞鹰淡淡地说:“我和李大侠没什么仇恨或过节。但有些事情必须现在跟他解决,错过了这个时机,再怎么解决都没有意义了。”
我笑道:“那我就更加无法理解你的做法了。”
李开心笑道:“如果你知道,在这场江湖博奕的导火线上,我出演了一个微不足道,却又必不可少的角色,你就能理解他的做法了。”
我笑道:“这么说来,你身上也有秘密。只不过,以你的身手和名望,出演小角色是不是太屈才了?而我唱主角,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堪重负。”
李开心笑道:“江湖上这出戏,需要有出人意料的效果,否则,就没有观众。”
上官飞鹰淡淡地说:“小子,你唱主角,那是表面的,在我看来,真正的主角是李大侠。”
我笑道:“李大侠,你虽然自称小配角,但戏演到现在,逐渐开始抢我的风头了,别人都不承认我的主角地位。对了,你到底演的什么角色?”
李开心叹道:“要搞清楚我演什么角色,先要理清整个故事的来拢去脉。你在万方客栈与万方成闲聊了一整天,他肯定把知道的故事情节都告诉你了。在这里,我也不嫌啰嗦重复一遍。有一个神奇的盒子,据说关乎整个江湖的安危,两年前由诸神教教主诸葛神甫送到少林寺保存,然后他自己消失。接着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就是这个盒子被眼前的上官帮主借去,却无法打开,只好又送回少林寺。之后,江湖平静了一年多,直到几个月前,那个神奇的盒子被四个小毛贼盗去,紧接着聚鹰帮的金库就失窃了。此事实在牵涉太大了,立即引起江湖上所有大人物的关注,于是,这四个小毛贼带着那神奇的盒子开始逃亡,逃到中途消失。下面的故事,王兄弟你就比我更清楚了。”
我说:“接下来的故事就是,一个年轻而神秘的高手,也就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得到了那个盒子,并且带着盒子到秀水镇去找万方成,此事引起江湖更进一步的恐慌,于是,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涌入秀水镇,而我和万方成就成了三方势力的目标。”
李开心笑道:“你现在仔细想想,整个故事情节中,还有哪些疑点?”
我沉吟道:“几个月之前的事不好说,但那四个在少林寺盗取盒子的小毛贼,三男一女,合称‘塞外四杰’,恰好我见过,而且跟他们交过手,四人武功平平,根本是江湖末流人物,就算偷盗技术再高,要在少林寺将那个神奇盒子盗出来,怎么都无法让人相信。这一点我昨天就跟万方成说过。”
李开心叹道:“这只是其中一个疑点,而且很好解释,盗取盒子的另有他人,或者至少有人相助。”
我续说:“好吧,就当前面说的是其一。其二,就算这四个人真从少林寺把盒子盗出来了,他们也无法打开,当年连上官帮主对这个盒子都束手无策,这四个人有什么本事打开它?所以,盒子在他们手里,等于废铁一块。”
李开心道:“这一点也很好解释,天下有两个人可以打开这个盒子,一个是诸葛神甫,一个是万方成,这两个人其中之一参与了此事,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我顿了顿,看到了上官飞鹰和归无情面无表情地站着,似乎也有意在等待我说下去,于是我继续说:“其三,假设前面两个疑点都不存在,有人得到了盒子,并且打开了它,根据里面的指示,找到了聚鹰帮的秘密金库,但是,要洗劫金库仍然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聚鹰帮人才众多,秘密金库除了地点机密,建造巧妙坚固,肯定还有很多高手守着,不可能让几个江湖庸手轻轻松松就给劫了。”
李开心道:“假如诸葛神甫重出江湖,打开盒子,然后亲自带人洗劫聚鹰帮的金库,倒也不算太难。毕竟,聚鹰帮上下,能与诸葛神甫一较长短的,只有上官帮主一人而已。”
我说:“这也正是万方成的推测结果。所谓的‘塞外四杰’很显然只是个烟幕弹,掩人耳目而已,之前江湖上从没出现过这号人物,之后也不会出现了,因为他们其中三个被杀,我亲眼见过尸体,另外一个女的失踪,下落不明。所以只能这么认为:诸葛神甫最近重出江湖,一手制造了整个事件。”
李开心叹道:“很可惜,这只是个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证明这一切就是诸葛神甫干的。而且,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见过诸葛神甫的踪影。这才是最大的疑点。”
上官飞鹰突然淡淡地搭腔:“小子,你这几个疑点江湖上大多数人都能想到,而且,一旦抬出诸葛神甫,这些疑点便迎刃而解。你把事件看得太简单了。”
李开心道:“上官帮主,既然话已说到这里,你不如也谈点什么,给我和这个年轻人解解惑。”
上官飞鹰:“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我曾经得到过那个盒子,不管是用什么办法得到的,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天下有能力从少林寺盗出盒子的人,五个手指头可以数得过来。”
李开心笑道:“盒子第一次失窃之后,第二次再想盗出来,恐怕没有人能办得到了,否则,少林寺就太过脓包。”
我说:“可是,同样的事情,恰恰就发生了第二次,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少林方丈监守自盗,第二,少林方丈身边最亲近的人干的。”
上官飞鹰:“在银子失窃之前,我是不相信有人能盗出这个盒子的。所以,在银子失窃之后,我第一时间便是去找少林方丈梦遗大师问个清楚,结果是,你所说的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存在,而是有第三种可能。”
我惊讶道:“还有第三种可能?”
上官飞鹰:“首先,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讲,梦遗大师监守自盗的可能性都可以排除,因为我和他有约在先,如果他监守自盗,不但没有动机,而且他承担不起当初约定的后果;况且他也没办法打开那个盒子。其次,经过第一次失窃之后,梦遗大师便单独看守那个盒子,而收藏盒子的地方,在少林寺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就连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东西在哪儿。”
我急着插话:“如果梦遗大师的话属实,盒子就不可能被盗,怎么还存在第三种可能呢?”
上官飞鹰:“请听清楚,收藏盒子的地方,在少林寺内只有方丈一个人知道,而在少林寺外,却另外有一个人知道,而且此人还曾经见过这个盒子。”
我急忙问:“此人是谁?”
上官飞鹰尚未答话,李开心抢着笑道:“这个人就是我。”
上官飞鹰:“李大侠与少林方丈的交情天下皆知,所以,梦遗大师说你知道盒子的藏匿地点,并且见过它,我深信不疑。”
李开心叹道:“梦遗大师说的句句是真。一年以前,我去少林寺拜访大师,因为好奇,我要求他让我见见那个神奇诡异的盒子。看在交情的份上,又出于对我的信任,梦遗大师满足了我的要求。没料不到一年的时间,我的好奇心就遭到了报应。梦遗大师派人告诉我:我成了盒子被盗的最大嫌疑人。”
我说:“梦遗大师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李大侠真的盗了盒子。而上官帮主虽然把李大侠列为最大嫌疑人,但也仅仅是怀疑而已,还需要找到更多的证据,所以,也没把此事宣扬江湖。也就是说,在此刻之前,李大侠是否在这出戏中扮演角色,以及扮演什么角色,其实整个江湖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一个为了洗脱嫌疑,一个为了查实罪证,各自暗中行动,都来到了这个偏远的秀水镇。”
上官飞鹰依然淡淡地说:“你错了,我不需要再查李大侠的罪证,而他倒是必须想办法洗脱罪名。”
我说:“上官帮主难道已经有更多的证据,证明李大侠必然参与了此事?”
上官飞鹰:“事实上,我一开始并没有把李大侠列为最大嫌疑人,毕竟他是个酒鬼,也许什么时候喝醉了,向人显摆,把在少林寺看到盒子之事泄露出去了。”
李开心笑道:“上官帮主真是不了解我,我喝醉了只会睡觉,不会乱说话。”
上官飞鹰对我说:“正如你刚才所言,就算真有人拿到盒子并打开了它,还找到了聚鹰帮的秘密金库地址,没有高手参与,也根本没办法洗劫金库。”
我叹道:“也就是说,那个金库不是被盗,而是被抢,估计还经历过惨烈的攻杀。”
上官飞鹰:“被洗劫的金库在河南分舵,那里守卫金库六个人的都是聚鹰帮的一流高手,在帮中的武功仅次于归无情。当时这六个人全部殉职,而能将这六个人瞬间杀掉的高手,江湖上并不多见。”
我说:“不多见,并不表示没有。江湖高手这么多,没理由认为就是李大侠干的吧?”
李开心叹道:“王兄弟不必为我开脱,你太小看上官帮主的眼力了。”
上官飞鹰:“六个人都死于李大侠的‘开心剑法’,这一点我相信自己没有看错,六具尸体我详细检查过。”
李开心再次叹道:“‘开心剑下伤心鬼’,这句话已经够吓人的了,我的杀人手法,天下估计没人可以模仿得出来。”
我说:“可是这点还是说不通。李大侠既然要干此事,为何不隐藏自己的身份,怎么会这么简单地让上官帮主看出他的杀人手法?”
李开心叹道:“一个人惯用的武功,无论怎么隐藏,都是有迹可寻的,骗骗江湖上的三流庸手还可以,又怎么能骗得过上官帮主这样的高手呢?”
上官飞鹰:“其实最好的隐藏办法是毁尸灭迹,凶手没这么干,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是有恃无恐,但我相信是最后一种可能:故意让我知道,以使得聚鹰帮上下产生恐慌。”
我说:“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疑点,你怎么解释李大侠能打开那个盒子?”
李开心抢着答道:“第一,我与诸葛神甫合谋,第二,我悄悄地带着盒子到过秀水镇找万方成。”
我叹道:“万方成并没提到有人几个月前请他打开过盒子,他没必要撒谎,况且这种引火烧身的事他应该不会干,那么,就只有第一种可能了。而且,诸神教与此事有关,我还是个旁证,因为我就是被诸神教的人逼迫卷入此事的。”
上官飞鹰淡淡地说:“李大侠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李开心叹道:“没有。”
上官飞鹰:“两天之后的凌晨,希望李大侠单独来见我,要么带着盒子以及盒子里面的东西,要么带着能证明你清白的真凭实据。这个年轻人以及他身边的人,我都不会再动一根毫毛。”
李开心:“一言为定。”
第六十一章
一场即将发生的惊天动地的较量,就这样消弥于无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两个绝顶高手,以我的性命为筹码,进行了一场诡异的谈判,最终达成了一个与我无关的协议。我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无缘一见当世两大高手交战的盛况,这一次错过,以后想再找这样的机会,恐怕是难上加难。
江湖上的这种高手,就那么三五个,天下这么大,这三五个人也许十数年甚至数十年难得一见,即使有缘碰见,没有重大的理由,不一定能打得起来。
最后,就算两大高手真交上了手,你也未必有机会成为旁观者,更别说对他们的武功细加揣摩了。
上官飞鹰带着归无情悄悄地退去,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有点怅然若失。
在此之前,上官飞鹰的五大护卫一直没现身,直到他离开之时,五人才各自从万方客栈的不同窗口跃出来。很明显,上官飞鹰早就在防范万方成。我曾经吹嘘万方成是我的潜在帮手,看来在他面前只是个笑话。
他早就把这一切安排停当,就等最后的结果了。而现在,他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结果:将号称剑法天下第一的李开心,牢牢控制在手中。
上官飞鹰和他的人离去之后,现场只剩李开心、阿红、朱玲以及我,当然,地上的五具尸体仍在,我们一起陷入沉默。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我自己第一个想到的是叶欣,她刚才跃进窗口之后再没声音,也许是又一次掉进了万方成的地下室。但我并不特别担心她,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万方成没必要再与她为难,那么,我还有很多机会见她。
为什么我逃过一劫之后,最先想到的是怎么再见叶欣?这一点我无法解释。庆幸的是,身后的两个姑娘无法看透我的心思,否则又有一番冷嘲热讽了。
李开心重重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酒瓶子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我问他:“两天之内,你能找到那个盒子去赴约?”
李开心笑道:“找不到,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又问:“那你有什么办法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李开心:“没有办法。你觉得我清白吗?”
我笑道:“看上去不太清白。不过,我相信你是清白的。”
李开心:“那又是为什么?”
我笑道:“凭感觉。”
李开心叹道:“你不像是个凭感觉做事的人。”
我笑道:“还有一个理由:你清不清白,跟我关系不大。”
李开心又叹道:“其实,连我自己有些时候都不太相信自己是清白的,证据太确凿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喝醉之后真干了什么荒唐事。”
我笑道:“你不像是个喝醉酒会干荒唐事的人,据说酒鬼喝酒,会越喝越清醒。”
李开心大喜:“听起来你是个懂得喝酒的人?”
我叹道:“恰恰相反,我平常滴酒不沾。”
李开心一脸失望:“那你的人生太无趣了。”
我笑道:“你名叫李开心,可是看样子你实际上活得并不开心,所以,你的人生未必就比我更有趣。”
李开心:“名字表达一种朴素的愿望,但这世上不如意事常十之**,愿望总是与事实相背离。”
我笑道:“所以,你用喝酒来逃避现实?”
李开心:“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虚幻?你又怎么判断自己是活在梦幻里,还是活在真实中?”
我叹道:“我懂了,喝酒不是逃避现实,也不是制造幻觉,而是模糊现实和虚幻的界线。”
李开心大笑:“小子,滴酒不沾却能把这层道理想明白,真不简单。”
我笑道:“也许喝了酒我反而想不明白了。”
时近正午,太阳当空照着,没有一丝风,空气热烈而沉闷,马粪夹杂着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朱玲和阿红站在我身后不远的阴影里,互不说话。
我蹲下身子,再次仔细查看脚下的尸体。死者生前都没受到多大痛苦,或许有过挣扎,但都一剑致命,死后身上被搜查过,从口袋到衣领都没放过。五具尸体都有同样的迹象,说明对方可能并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李开心问:“你见过这五个人吗?知不知道他们什么人?”
我说:“在万方客栈里见过,但不算认识。据说是远来的客商。”
李开心道:“他们当然不是客商,否则也不会死在这里。”
我叹道:“他们几天前就应该被归无情杀掉了,活到今天,也许是他们把东西藏得太隐蔽,也许是他们身上根本就没有东西。”
李开心:“看来你还是从他们身上看出了点什么?”
我说:“基本是猜测,没有太多事实依据。如果他们死在别处,我连结论都不敢下。”
李开心:“不妨说说看。”
我叹道:“现在也是该疏理一下的时候了,此事必须从我开始踏入江湖那天说起。四天以前,我踏入江湖,遇到的第一波江湖人物,就是所谓的‘塞外四杰’,一言不合跟他们打了一架,最后我稀里糊涂得到一包银子。从四人的口中我知道,后面有人在追杀他们,这点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在演戏。因为后面追杀他们的人我也遇上了,就是吴智带着那七个剑客。这八个人的武功和江湖经验,显然比前面的四人要高很多,如果真想杀他们,不会让他们跑那么远。所以,这场追逃游戏,是故意做给整个江湖上的人看的。”
李开心喝了一大口酒,笑道:“吴智这人我认识,但没交情。只不过,你说了一大篇,连地上这五个人的影子都没提到。”
我笑道:“酒鬼是不是通常都这么性急?”
李开心笑道:“也不一定,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通常性子急;像我这种,经常没肉吃、把喝酒当消遣的人,其实很有耐心,因为时间对我而言很缓慢。请继续你的故事,讲细致一点,你个人的独特经历,现在看来会对整个江湖产生影响。”
我说:“很显然,吴智带着那七个高手剑客,是刻意要将‘塞外四杰’赶入秀水镇,让江湖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里。我的出现,虽然在吴智的意料之外,但没有破坏他们的计划,反而让他们的计划更严密了。于是,我中了吴智的毒,在他的逼迫之下由南下而改为北上,表面上是寻找‘塞外四杰’身上的东西,实际上,从中毒的那一刻开始,东西就已经被天下人默认为在我身上了,接下来吴智要做的,就是如何向整个江湖宣扬这件事。在这一点上,他做得非常成功,于是,两三天的时间里,所有江湖人物都赶到秀水镇来找我,有的已经到达,有的正在路上。可以这样说,我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名扬江湖。”
李开心笑道:“多少人折腾一辈子都默默无闻,而你却轻易地名扬天下,能不让人羡慕嫉妒恨吗?”
我叹道:“据说‘无实而暴得大名,必遭灾祸’,看来此话不假,你看我现在生不如死就知道了。”
李开心:“你不算有名无实。听说你在一天之中,两场打斗将上官飞鹰手下的归无情和五大护卫全部击伤,有这份武功的人,在江湖上两个巴掌可以数得过来。”
我笑道:“李大侠,你还是边听故事边喝酒吧,别老打岔。要夸我,等我故事讲完了再夸行么?我这人经不起夸,一夸就晕,容易找不着北,故事都不知道讲哪儿了。”
李开心大笑,喝了一大口酒,说:“继续讲故事。”
我续说:“‘塞外四杰’其实还没到秀水镇就被杀了,我见到过他们的尸体,归无情也见到了。将这四人灭口,也许本来就在吴智他们的计划当中,只不过,当时我没想通的是,既然灭口,为何只有三具尸体?‘四杰’当中的那个女的哪儿去了?起初我单纯地认为,凶手留下女活口可能是想找那件东西,也就是现在我们知道的诡异的铁盒子。那么,最有可能的是,他们将那女的劫持了。于是我沿着这个思路一直找下来,可没想到那个女的完全无影无踪,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李开心道:“也许凶手找到东西以后,那个女的被杀死在别处。”
我说:“我并不这么想。那个女的如果想保命,肯定不会轻易地交出东西,所以更大的可能是被劫持。我曾经在秀水镇上花了一下午时间,以及一大锭银子,到处打听可疑人物,结果是,当天深夜,秀水镇上只来了三波客人,而现在地上躺着的五个,就是其中两波,三波人全部住进了万方客栈。”
李开心道:“这么说来,这五个人很可能就是杀死‘塞外三杰’的凶手。”
我说:“我曾经详细查看了那三具尸体,以及现场状况,没有打斗的痕迹,三人同时瞬间死亡,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武功实在太高,三人没有反抗能力;二是死者与凶手之间互相认识,变故突然,死者来不及反应。但我与‘塞外四杰’交过手,虽然说要瞬间杀他们并不太难,但要他们失去反抗能力,我做不到,我相信江湖上也没人能做到。所以,最大的可能是第二种情况,而且,凶手必然在三人以上,因为至少有一人控制那个女的,否则,现场仍然会有逃跑或反抗的痕迹。”
李开心道:“从这点分析来看,地上五个人作为凶手比较符合情理。”
我叹道:“很可惜,对于凶手的分析我只能停留在这一步,此外便没有任何事实证明,地上这五个人曾经在那天晚上杀过人。我从没见他们与别人交过手,不知他们是否会武功,虽然昨天店小二死前自己说被这五个客商之一所杀,但杀店小二其实并不需要多高明的武功。我还曾经潜入他们的房间搜查行李,除了觉得他们不像客商之外,一无所获。”
朱玲忽然颤声插话:“你是否还潜入了当晚入住的女客人房间?”
我叹了口气:“的确如此,但也没什么发现。只是觉得,那位女客人孤单一人深更半夜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有点不可思议。”
朱玲道:“其实几天前你就已经发现了那位女客人的身份,对吧?”
我叹道:“只是猜测,并没有太多真凭实据。”
李开心道:“你们两人别打哑谜。王兄弟刚才说,如果这五人死在别处,你连结论都不敢下,那么,这五个人死在别处,与死在这里有什么不同吗?而且你说了半天,并没说出你的结论。”
我说:“‘塞外四杰’当中还有一个幸存者,我一直认为这个幸存者是被凶手劫持了,直到这五个人死在这里,我才能肯定地说,其实,那位幸存者与五个凶手是一伙的。如果这五个人死在别处,我这个结论仍然难以成立。”
李开心道:“照此推测,‘塞外四杰’可能身上真带有东西,早已跟这五人约好在半道上作什么交易,但来接应的五个人却突施杀手,将‘塞外四杰’其中三人杀掉灭口,然后与最后一位幸存者带着东西到了秀水镇。可是,现在这五个凶手被归无情杀死在地上,‘塞外四杰’中的最后一位幸存者哪里去了?”
我说:“幸存者是个女的,一身黄衣,一脸病容。我当时就是依据这个特征在镇上详细查探,可惜一无所获,这点一度让我很迷茫,她怎么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凭空消失呢?其实,是我自己一开始就走入了一个误区。”
李开心喝了一口酒,转头问我:“什么误区?”
我叹道:“我不应该这么执着地看待那位女人的外貌特征。”
李开心笑道:“有话好好说,别故作深沉,这毛病很不好。”
一直沉默不语的朱玲,此时忽然接口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那个幸存女人的外貌,其实是经过刻意易容的?”
我叹道:“上官飞鹰将我打成重伤的那天下午。”
朱玲说:“你又是见到什么破绽才想通这事的?为什么你要把此事一直藏在心里不说出来?”
我说:“这一切,我会另外找时间向你解释清楚。现在,我得给李大侠把故事说完,然后求他一件事。”
李开心笑道:“原来给我讲故事逗闷子,是因为有事求我?我未必会答应你,但你不妨先把故事讲完再说。”
我说:“假如当初‘塞外四杰’真的带着那个盒子逃亡,那么,中途他们其中三个被杀之后,盒子就被凶手和幸存者带进了秀水镇。”
李开心道:“看这五人的样子,显然被杀之后经过了一番搜查,估计归无情和上官飞鹰并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说:“所以,天下也许只有那位幸存的女子知道,盒子究竟在什么地方。就算盒子不存在,她也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开心道:“话是如此,可是,你虽然想通了那位幸存女子的外貌经过改扮,却并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叹道:“其实,我是在找到她之后,才想通她一开始的形象是经过易容的。”
李开心似乎也想通了什么,淡淡地问:“找到了?她在哪里?”
我说:“她一直在我身边。”
李开心沉默,手中不断把玩酒壶,良久才叹道:“我现在也想通了,为什么这五个人会一起死在这里。”
我说:“他们是来接应我的。”
李开心:“严格来说,是接应她。”
我说:“都一样,因为她是为了救我而跳下去的。”
李开心:“不料上官飞鹰与归无情对他们的身份也成竹在胸,轻易找到了这里,而且轻易将他们击杀。”
我说:“李大侠,你在成为盗取盒子和洗劫金库的最大嫌疑人之后,来到秀水镇,肯定是为了寻找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而要追究真相,关键是要找到那个传说中的盒子,或者找到最初携带盒子的人。”
李开心叹道:“有一个人至少知道一部分真相,而她现在就站在我面前。”
我双手抱拳向他行了一礼,说:“现在你也知道了,机缘巧之下,她跟我的关系非同一般。”顿了顿,我才叹口气说:
“我只想请求李大侠,不要与这位姑娘为难。”
李开心笑道:“如果她能把真相告诉我,我又何必与她为难?”
我叹道:“几天时间里,我能感觉到她内心对我一片真诚,却一直没有告诉我这件事的真相,也许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回头看到朱玲泪流满面,而阿红一脸疑惑,看看我,又转头看看朱玲,然后再望望不远处的李开心。
李开心沉吟一会,叹道:“其实,我卷入这场事件,既成为盗贼又成了杀人犯,江湖上知道的人本身就不多,除了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以及上官飞鹰,现在还有你们三个,估计再也没别的人了。如此看来,你所说的这位姑娘,就算知道一些秘密,对我的帮助也不大。另外,两天以后我去见上官飞鹰,未必真要带着盒子或盒子里的东西去。”
他仰脖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所以,我就做个顺手人情,不与这位姑娘为难。”
我大喜,抱拳鞠了一躬:“多谢李大侠。”
朱玲哭着说:“王大哥,我……”
她话没说完,一股劲风从我左侧袭来,目标不是我而是她。我大吃一惊,无暇多想,提剑一拨,试图将那股劲风拦腰截断,没料到居然没有成功,袭击物劲力之强,大大超出我的想象,不但将我的铁剑荡开几尺之远,连我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万幸的是,暗器经我一挡,准头稍偏,恰恰从朱玲左肩头擦过,然后射在墙上。我定睛一看,墙上镶着一枝弩箭,箭身一半已没入墙缝中,墙外的一半仍在轻轻颤动。
李开心已窜上房顶,沿劲风袭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六十二章
从格局上看,万方客栈大致分成前后两个部分,后面部分的建筑较高,分为三层,里面多为客房和娱乐休闲场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前面主要是高墙围着一个不大的院子,在院子与后面客房相接的位置,建了一个只有一层楼高的厅堂,门面并不宽大,但装饰得花里胡哨。最花俏的其实还是厅堂的屋顶,沿屋顶四向伸出很多个屋檐,在我看来,这些屋檐排列得杂乱无章,甚至有点张牙舞爪;每一个屋檐上又雕刻了许多图案和花纹,经过多年的风雨侵蚀,已经斑驳陆离。
当初这些屋檐可能是为了体现美观与豪华,但现在,屋檐集中的地方,就成了各类老鼠和小动物最佳的栖息地,也是偷袭别人的理想埋伏场所。
那枝以朱玲为目标的强劲弩箭,就是从这里射出来的。偷袭者也许在此处藏了很久。
李开心外表看起来懒散倦怠,但身法之快,却超过了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江湖人物,包括在荒原上死去的师父。上官飞鹰的武功,注重招式和力量,身法凝重如山,不如李开心那般飘逸和迅捷。
李开心已经消失在那一堆杂乱无章的屋檐之中。我内伤未复,无法窜上房顶,况且在此危险时刻,我不能丢下阿红和朱玲。上面的埋伏者,就算武功再高,人数再多,有李开心一个也足够对付了。如果以李开心的身手尚且无法对付上面的人,我再加入战团也于事无补。所以我并没有往前冲,反而退了两步,横剑当胸,挡在朱玲和阿红身前。
谛听良久,确信屋顶的埋伏者和追逐者都已远去,我才向身后两人说道:
“赶紧离开此地。”
阿红问:“去哪儿?”
我说:“先到大街上,那里人多眼杂,偷袭不易。”
从安全角度考虑,此时最好的去处是万方客栈。但是,刚才我在万方成面前执意离开,现在一遇危险,就立即退回去寻求保护,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再说,阿红和朱玲绝口不提退回客栈,可能是不太愿意再见到万方成。
我走在前面,阿红和朱玲一左一右跟着我,绕过马槽,来到客栈前院,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异样。客人和服务员进进出出,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每个人脸上都是那么麻木或冷漠。
也许他们并不知道后面的马槽边还躺着五具尸体,也许他们早已了然于胸,但并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死人之事,在秀水镇上太平常了。
街上车水马龙,似乎比几天前更加嘈杂拥挤,却看不出哪些是新来的、带着特殊目的的江湖人物。如果不是万方成告诉我,这几天秀水镇上涌进了大量的江湖高手,我可能不会对这种街头拥挤有太大的感觉。现在我精神有点恍惚,似乎街上每一个人都对我视若无睹,又觉得每一个人对我虎视眈眈。
我一路走过去,目光在每一张脸上都有所停留。我其实应该在人群中隐藏自己的,但走到街头阳光下我才发现,再怎么隐藏都没有意义,自己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就不必说了,手脚昨天都受过伤,身上大片地方血迹斑斑。这个形象无论站在哪里,都是那么鹤立鸡群。况且,我后面还跟着两个漂亮的女孩子。
街头来往的人群,不管是不是带着目的江湖高手,如果对我倍加防范,那是正常反应,如果对我视若无睹,只能说他们在隐藏自己。
这么分析起来,街头刻意隐藏自己的人就太多了。
走过几个店面,挤过几道人墙,我猛然看到了一个久违的熟悉的人影。此人也许没认出我,也许跟大多数人一样,装作不认识我。
当初给我下毒的吴智,就站在大约二十步之外,探头探脑,行为鬼祟。
我脚下提速,追了上去。阿红和朱玲不明所以,只是紧紧地跟着我。
相跟大致十步远之时,吴智终于跑了起来。这家伙果然是假装没看到我。
我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当初跟着吴智的八个高手剑客。于是,我也开始奔跑起来。他既然在此处出现,我就不能让他走掉。就算我现在武功只有三分,又没按当初的约定找到那件东西,也必须抓住这次与他面对面交谈的机会,拿不到解药,他至少也可以解答我心中一部分疑问。
阿红在我左边喘气问道:“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我匆忙回答:“那天给我下毒的吴智,就在前面,奔跑的那个。”
朱玲喊道:“快点追上去,他拐进了一个茶楼。”
朱玲的喊声未停,我就看到吴智的衣角一闪,消失在一家店面里。我们瞬间也到了,朱玲说得没错,这是个茶楼,分为上下两层,第一层人声嘈杂,看上去大多为普通客人;第二层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和歌声,应该设有雅座和包间。
第一层面积不大,座位也不多,环顾四周,一览无遗,吴智在此处无从躲藏,他应该上了二楼。我没作停留,带着阿红和朱玲直奔楼梯,拾级而上。
楼梯的尽头是一条不宽的走廊,两边分布很多小隔间,也就是所谓的雅座或包间,每一间的门框上都写着包间名字,什么“听风阁”、“观涛苑”之类,听上去很文雅,实际上庸俗不堪,此处哪有办法听风?哪来的浪涛可观?明显是土财主学着做文化人附庸风雅,却更显得自己愚蠢透顶,浅薄无知。
音乐未停,差不多每一间都关着门。只有三步之外的“听风阁”之门虚掩,里面似乎没有人声。如果吴智从二楼跳出窗外,很可能就是从这一个隔间通过的。因为别的门都关着,他蓦然冲进去,一定会引起骚动或惊叫。
我一步跨到“听风阁”门口,一眼便看到了吴智。
他没有再逃。他也无法再逃了,因为他已经死了。身中三剑,咽喉、心脏、腹部各一剑,人早已断气,伤口仍然在流血。有一股血像蚯蚓般向前快速蠕动,钻进了我的脚尖底下。
我垂下手中的剑,一时不知所措。阿红和朱玲一阵紧张,同时抓住了我的左右手,然后又慢慢地松开。
我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抬脚跨过吴智的尸体,再走三步,便来到了窗边。窗户没关,凶手显然是从这里跃出去逃走的。我探出头,外面正临大街,街上没有任何异样。我刚撤回身子,就听到了背后一声惊叫。不是来自朱玲和阿红,而是一个年轻男子发出的声音。
我回头,一个店小二模样的男子呆立门口,手中托着盘子,盘子里装满果品点心。他看了我许久,忽然丢下盘子,掉头奔逃,边走边喊:
“杀人啦,杀人啦。”
阿红和朱玲来不及拦住他。一场骚动看来不可避免。
果然,音乐嘎然而止,楼梯和走廊一瞬间便人声鼎沸。阿红和朱玲被人挤进了隔间里,其他人都不敢进来,七嘴八舌地站在门口声讨我:
“小子,你也太大胆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杀人?”
“小子,你什么来头?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盘?”
“快去通知老板。”
“找几个帮手来。”
我手提铁剑站在窗口,冷冷地看着他们。这帮人明显虚张声势,但又不走开,可能真的有什么后援或帮手。只要没有高手,我就不怕他们。也许,在这种混乱和热闹当中,我还能看出什么端倪。
另外,这里的后台最大老板,估计是万方成,如果真是他或他派人来处理此事,或许能查探出什么我看不明白的线索。所以,我并不急于脱身。
忽然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请大家避一避,让老纳来看看。”
声如洪钟,中气充足,立即把所有的杂音压了下去,现场顿时一片寂静,接着,我看到门口走进来一个和尚。
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和尚,是因为我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光头,以及上面的九道戒疤,这大概是所有人对于和尚的第一印象。除此之外,我看不出此人的年纪,非要定个范围,只能说在四十岁到八十岁之间。
和尚低眉顺眼,一脸苦相,皱纹密布,胡须花白但并不浓重,显得有点稀疏,就像一段饱经风霜的古松。他不胖不瘦,身材矮小,身上一件破袈裟大概很久没换洗,油光发亮。脚踏草鞋,没穿袜子。
我静静地看着和尚跨进门,不知为何一点都不紧张,完全没有戒备之心。他却没有看我一眼,一进门便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吴智的尸体。每一处伤口都不放过,每一个方位都没落下。最后,向门口吩咐道:“请哪位施主去打盆水来。”
有人应了一声,片刻之间一人端了一盆水进来。和尚掏出一块破布,沾水开始清洗伤口,洗净血液之后,又用手指拨开伤口端详。
以同样的手法把三个伤口都查看完了,和尚才站起身,面无表情地问我:
“施主贵姓?”
我有气无力地答道:“免贵姓王。”
和尚不再搭理我,转向门口众人:“凶手不是窗口的年轻人。”
众人不服,有人说:“这小子拿着剑,一脸凶狠,不是他还有谁?”
又有人问:“老和尚,你是谁呀,干嘛为这小子说话?”
和尚沉声答道:“我以少林掌门的身份担保,凶手不是这个年轻人。”
现场又一次鸦雀无声。良久才有人窃窃私语。
我心头大震,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和尚,居然就是少林掌门梦遗大师。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虽然万方成早就告诉过我,梦遗大师带着少林寺的主力,已经来到秀水镇,而且首要目标就是我,但此时此刻,我仍然无法相信,就这么轻易与一代高僧相遇了,没有预感,没有征兆。
我颤声问道:“大师,你有什么凭据证明你就是少林掌门?”
门外更加安静,连窃窃私语都没有了。我这个问题,现场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
和尚不答话,伸出右手,以拇指和中指拈起吴智身傍的铁剑,站起身,平伸铁剑,手腕轻轻一抖,铁剑从其触手处折断,带柄的一端掉落在地,另一小段剑尖仍然留在他手上。
接着他手腕轻轻一翻,剑尖应手而出,我似乎感觉有一道若有若无的闪光,从空中划过,消失在我身旁。
我转头一看,那一段剑尖已深深没入墙壁,露在外面的一小截剑身上,赫然有一道深陷的指印。
拈花指。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
第六十三章
据说当年达摩东来,在南方不受梁武帝待见,以一叶芦苇渡过长江,到达少林寺,面壁九年,不但奠定了禅宗基础,也为少林寺留下了七十二种绝世武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后少*功大放异彩,威震江湖,少林寺无可争议地成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地位至今没有动摇过。
只可惜自达摩而下,千百年来,并没有一个少林高僧能真正把这七十二绝技学全,甚至没有人能学到一半,穷尽一生精力,悟性高的能学会十数种,天资差一些的只能练成数种而已。
不过,只需将七十二绝技中的两三种练得炉火纯青,便足以横行江湖,难遇敌手,如果能练熟五种以上,基本可以在江湖上开宗立派了。
这便是“天下武功出少林”之说的由来。
自达摩以下的少林历代掌门,武功各有所长,对于镇山之宝“七十二绝技”也是各有所好,很显然,这些掌门在武功上的天资都属上乘,能够随心使用的“绝技”都在七八种、乃至十数种以上。只有这一代的掌门人——梦遗大师是个例外,“七十二绝技”当中,他只学会了一种。这一点让所有江湖人物都很惊讶。
江湖上都知道,梦遗大师一辈子只练了一门武功:拈花指。
让人更惊讶的是,江湖传言,一百年以内的少林掌门当中,以梦遗大师的武功最高,仅以拈花指的功力而言,历代少林高僧无人能出其右。放眼当今天下,也没听说谁能在武功上胜过少林掌门一招半式。
当然,江湖上的人也都知道,梦遗大师一生只练“拈花指”,是针对其外门功夫而言,其实他还练了一门内功:“易筋经”。只不过,他已将“拈花指”和“易筋经”融二为一,不分彼此,严格说来,武功仍然算是只会一门。
在少林历代高僧当中,这也是绝无仅有的第一人。
“梦里拈花指遗香,醒来易筋经不散。”
这是当初师父提到少林方丈时,告诉我江湖流传的两句话。
坦白说,我至今对这两句话的意义不甚明了,之所以能记住,是因为在其中不但能找到“易筋经”和“拈花指”的字样,还藏着“梦遗”这个称号。我不明白的是,为何江湖上对一个老和尚的评价,要用如此文艺范的语句,意思捉摸不定不说,读着还让人昏昏欲睡。
无论如何,梦遗大师的拈花指,是几百年来的江湖一绝。
现在,我亲眼见到了梦遗大师拈花指的造诣。江湖上没有人有此等功力了,我再也无法怀疑他的身份。如果刚才那道闪光是射向我身上的要害,别说现在只有三成武功,就算武功恢复到十成,我也必死无疑。
我叹道:“果然是梦遗大师驾到。”
梦遗大师双手合什道:“施主见笑了。”
我笑道:“大师这份功力还说见笑,那么,江湖上的其它武功,天天要笑死很多人。”
梦遗大师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又道:“大师在这里现身,当然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梦遗大师点点头:“我一路跟着你到这里来的。”
我笑说:“没想到大师也干这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勾当。”
梦遗大师苦着脸说:“光天化日之下跟踪人,确实不太光彩。但刚才施主全副精力在前面的人身上,身旁又有两位女施主,老纳想要跟你打招呼深为不便,只能跟着你到此地。”
我笑道:“按大师的说法推论下来,深更半夜,或者说月黑风高之时,跟踪人就是光彩的事了?”
梦遗大师脸上显得更苦了,就像刚吃下一段黄莲:“刚才是老纳不对,施主诚然伶牙俐齿,何必咬文嚼字跟老纳较劲呢。”
我笑道:“大师露的这一手武功,让我很自卑,所以我只好在嘴上讨点便宜。大师莫怪,我其实心里对大师心存感激,要不是你一直跟着我,现在我就成杀人凶手了,再怎么伶牙俐齿,恐怕也脱不了身。”
梦遗大师:“施主言重了,就算我不在,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
我笑道:“第一,这里围着的人,更喜欢热闹,未必想知道真相;第二,普天之下,大概没几个人有大师这等眼光,一看中剑部位和伤口,就知道凶手是谁;第三,也许这里认识在下的,不仅仅大师一个,还有别的人,而且这些人更希望我被当成凶手脱不了身。所以,大师一现身查探,肯定有人责怪大师多管闲事,否则,大师也不需要立即向围观的人表明少林掌门的身份。”
梦遗大师道:“施主心思缜密,但观点未免有点偏激。人性本善,你却刻意描绘其中最恶劣的一面。”
我笑道:“若是人性本善,又何来恶劣的一面让我刻意描绘呢?”
梦遗大师道:“施主言词,句句锋利,老纳自愧不如。”
我叹道:“能让少林掌门亲口说‘自愧不如’,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值得骄傲的资本了。多谢大师不与我这个小辈计较。”
梦遗大师笑道:“我也要多谢施主不再与我为难。”
我大笑道:“没想到我初次见到一代高僧梦遗大师,不是讨教武功或佛法,倒是不知天高地厚,与大师打了一场嘴仗。”
梦遗大师不再与我调笑,指了指地上的吴智说:“地上的死者施主认识?”
我笑道:“不但认识,而且还很熟,大概是我在江湖上最熟悉的几个人之一,也是我这几天以来心中最痛恨的人。”
梦遗大师:“难怪他一见你就望风而逃了。”
我叹气:“他本来不需要逃的。因为我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中。”
梦遗大师:“这么说他躲避的不是你?”
我说:“也许是,也许不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究竟逃避的是谁。只可惜他死了,答案就没人知道了。”
梦遗大师:“不管真相如何,在所有旁观者的眼中,包括老讷在内,他逃避的就是你。光天化日之下,所有人都见你提着长剑一路追逐他。”
我笑道:“这是一场天衣无缝的完美构陷,因为首先我有杀人动机,其次我有杀人时机。没想到大师及时出现,坏了别人的好事。”
梦遗大师:“也许痛恨他的不仅仅你一个,也许别人杀了他只是个偶然,未必是要陷害你。”
我笑道:“大师一代宗师,没想到也拾人牙慧,居然学我的语气,连用了几个‘也许’替别人开脱,但是,也许连你自己都不太相信这些理由。”
梦遗大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原谅老讷口舌笨拙,在语言上只能现学现卖。至于那些理由,都属猜测之词,目前证据不足,还无法断定哪一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我沉吟半晌,说:“大师,我有个疑问。”
梦遗大师:“但说无妨。”
我接道:“既然大师刚才一路跟着我,凭你的眼光,应该早看出我身带重伤。”
梦遗大师实话实说:“你脚步虚浮,气息浓重,老远便可听闻,依老讷估计,你功力顶多只剩下三五成。”
我叹道:“也就是说,你在查看死者伤口之前,便知道人不是我杀的了。很明显,一个身带重伤的人,出手不太可能这么干脆利落。况且杀人之后,还无法及时逃离。”
梦遗大师点点:“的确如此。”
我说:“那么,大师有没有想过,假如你刚才不急于现身,而是夹杂在人群中冷眼旁观,或者迅速借机查探一遍屋子周围的蛛丝马迹,很有可能会看到更多的事实或真相。至于尸体的检查,缓一缓也并不碍事。”
梦遗大师愣了愣:“老讷没想那么多。”
我本来还想直截了当地问,究竟是没想那么多呢,还是有意为之?转念一想,此处人多口杂,即便他真是有意为之,估计也不会承认。况且我也太无礼、太多疑,人家毕竟替我解了围,我一句感谢话都没有,立马反口怀疑别人的动机。
我转了个话题问他:“死者大师认识吗?”
梦遗大师摇摇头叹道:“不认识。”
我说:“几天以前,他命令我去替他找一样东西,然后送上少林寺。我曾经以为,他是少林寺的人,或者至少是与少林寺有关系的人。”
梦遗大师:“也许把东西送上少林寺,只是一个托辞。毕竟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那件东西本来是属于少林寺的。”
我笑说:“大师此次来到秀水镇,是为了找那件东西呢,还是为了找我这个人?”
梦遗大师:“既找东西也找人,到目前为止,这两者是结合在一起的。”
我叹道:“家师当年说,少林方丈武功卓绝,却生性低调,数十年没出过山门,没想到这次为了我这个无名小卒,居然亲自深入俗世红尘,远涉千里现身这个偏远小镇。我真应该感激大师看得起我。”
梦遗大师:“只因事关重大,老纳脱不了干系。”
我指着地上的吴智说:“我牵涉进此次江湖风波,从根本上说是这个人一手导演的,本来我追上他,有可能解答心中的部分疑问,可还没说上话,他就被人击杀,显然是有人要灭口。现在大师可以告诉我了,到底是谁杀了他?”
梦遗大师陷入沉默,良久才缓缓地说:
“此处说话不便,还请施主移步到老纳落脚处详谈。”
第六十四章
吴智那天与我在大道上相遇,暗施诡计让我中毒,然后逼迫我北上替他找东西,而他自己带着剑客南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我相信吴智一定会重新出现在秀水镇。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次现身,并没带那七个高手剑客,而且与我一打照面,立马就被人杀掉灭口。
这个老家伙将我推到江湖风口浪尖不说,还把我搞得生不如死,每一次剧毒发作,我就咬牙切齿誓报此仇,有机会一定要百般折磨他,将胸中的那口恶气全部撒在他身上。现在人倒是轻易地找到了,却再也没有复仇的机会,所有的幻想瞬间破灭,胸中的恶气估计永远无法散掉了。
其实报仇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我身上所中的剧毒,吴智可能是惟一一个拥有解药的人,或者说他是惟一一个知道清除方法的人。他一死,我也必死无疑。那么,杀他的人,就不仅仅是灭口这么简单,同时还要了我的命。
当然,前提是,凶手知道我中过吴智的毒。到目前为止,知道我中过剧毒的人并不多。
吴智身中三剑,从部位来看,每一剑都足以致命。为什么要连刺三剑呢?惟一的解释就是,凶手要让他瞬间死亡,没有开口的余地和机会。
另外,凶手为什么刚好在这个茶楼的这间隔间里遇上吴智,无声无息地将其杀掉,又从容撤走?看上去就像凶手预先知道吴智的逃跑路线,然后在这个隐蔽的地方静静地等着他。这一点非常不合情理。
更好的解释是,吴智并非因为躲避我的追赶逃入茶楼,而是与人约好在这里会面。也许与他相约的人便是凶手,那么,凶手不但是他的熟人,也可能就是这一切事件的幕后主使者。
还有一个推论更让我沮丧。凶手既然能从容不迫连刺吴智三剑,就有足够的时间搜去吴智身上的物品,包括解药以及与之相关的东西。
我还来不及搜查吴智的尸体,少林方丈现身了。老和尚以他的眼力和身份,洗脱了我的杀人嫌疑。这让我觉得有点庆幸,否则后果可能不堪设想,不但自己难以脱身,还得连累阿红和朱玲。
梦遗大师显然对凶手的身份了然于胸,却并没有直接说出口,也许是对方太过凶狠或强大,说出来对我和现场的围观者都不利,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需要借此机会与我单独对话。毕竟,他此行的目的首先是要找到我。
我心中盘算,如果行凶者对刚才街头的追逐了如指掌,现在吴智死了,我自然而然也处于危险之中。
我自己的生死无所谓,反正现在解除体内剧毒的可能性基本上不存在,迟早是个死,况且我体力尚存三四分,别人要一举消灭我也没那么容易,关键时刻我还能以拼命的招式尽力一搏,但我不能让阿红和朱玲一起置于危险的境地,李开心不在身边,我要保护她们两个,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我最好的选择,就是听从梦遗大师的建议,跟他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普天之下,估计还没有人能在少林掌门的眼皮底下行凶杀人。
记得我刚踏入江湖的第一天,曾经踌躇满志,心中想到的头一件事,就是要南下少林寺,与少林方丈一较高下。就算输了,以后的江湖生涯中,也多了一件吹牛的资本。
事与愿违,我不但没能南下半步,现在还得寻求少林方丈的庇护。
曾经不可一世的王大侠,就像褪尽了毛的凤凰,连鸡都不如。
梦遗大师对吴智的检查基本已完成,他站起身,擦净手上的血迹,静静地看着我,耐心等待我答复是否跟他一起离开。从进门开始,他的每一个动作我都没放过,除了查看伤口,他并没有搜查过吴智身上的物品。
我走过去蹲下身子,细细翻看死者身上所有的口袋,没有找到解药或与之类似的东西。
果然是最坏的结果:行凶者不仅仅是要将吴智灭口,同时还想要我的命。
另一种更坏的可能是,凶手拿走了解药,试图控制我。
虽然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陷入深深的绝望。
我缓缓站起身,梦遗大师淡淡地说:“不会有你想要的东西的。”
我叹口气反问:“你是不是知道我在找什么东西?”
梦遗大师:“我不知道你在找什么,但你找的东西肯定不是我要的东西。”
我心想你个老和尚,这不是废话吗?说得不明不白,就像在绕口令。
传说和尚爱打禅机,喜欢把一句简单的话说得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号称大智慧,并以此沾沾自喜,看来这位掌门大师面相忠厚鲁钝,却也免不了打机锋的毛病。
左右无聊,不如跟你一起打机锋,不但可以自己忘忧,也让围观的人见识一下我王大侠的高深莫测。
我说:“既然你不知道我在找什么,又如何判断我找的东西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梦遗大师笑道:“施主又开始挤兑老纳了,也怪我没说实话。出家人不打诳语,否则佛祖一定会怪罪的。”
我笑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大师你自己看着办吧。”
梦遗大师:“我也是猜测之言。以施主锋芒毕露的个性,跑到秀水镇来为别人找东西,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最大的可能是中了地上这个人的毒。起初在街头,你一见到此人,虽然满脸愤怒却并没有杀气,刚才你双眼一直不离我双手,现在翻遍他身上口袋之后,又面带绝望之色,所以,你在他身上找的,肯定是解药一类的东西了。”
我叹道:“大师果然是个明白人。”
梦遗大师:“明白人烦恼多,还是糊涂一点更好。”
我笑道:“看来大师本来想做个糊涂人,却不由自主做成明白人了。这里的一切,大师知道得比我这个当事人更清楚,想必现在心中特别烦恼吧?”
梦遗大师:“已经明白的事让我烦恼,但更让我烦恼的是,心中尚有很多疑团,所以想请施主借一步说话。”
我笑说:“大师又陷入自己的悖论了,按理说,你已经够烦恼的了,要摆脱这些烦恼,必须努力忘记那些俗事,又何必找我给你答疑解惑?况且,我还未必能解答你的疑问。”
梦遗大师笑道:“施主的见识,颇具慧根。但我佛慈悲,志在普渡众生,不能只顾自己解脱了事,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老纳自从离开山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准备好承担所有世俗的烦恼,现在又岂能半途而废?至于你是否能答疑解惑,必须相互印证方知,而且,你心中也有不少疑团等着老纳解答吧?”
我叹道:“既然如此,我不去都不行了。也好,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说。”
其实我早就打定主意跟他离开了,这一番争论旨在为自己争点面子,也让围观的人知道,我并非为了寻求少林方丈的保护而跟他走的。话刚说完,抬脚向门口走去,才猛然发现,门外的围观者都已散得一个不剩,现场只有我们四个人了。
大概这些人见我与老和尚说话不靠谱,听得不明不白,稀里糊涂,觉得很无趣,又没有更多的热闹好看,静静地走掉了。这样也好,省得这些家伙在这里碍手碍脚,我们可以顺利离开。
我走到门外,朱玲和阿红无声地跟了出来,梦遗大师走在最后。我回头再看了一眼地上的吴智,他安然躺着,就像睡着了或者喝醉了,身边的血迹已经凝固,我心中不再有仇恨和愤怒,只剩下绝望。
四人穿过走廊,四周一片死寂。
我觉得有点不对头,只不过死了一个人,这在秀水镇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何这里瞬间就空空荡荡?秀水镇上的亡命之徒,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怕事?心中狐疑不定,暗自加强了戒备。
走到楼梯口,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觉非常准确。楼下大堂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清空,所有的桌椅都被堆在角落里,中央留出一声巨大的空地。
更要命的是,空地上站着七个人。而且,这七个人我都认识。不但认识,还曾经以性命相搏。
他们是当初跟着吴智的七个剑客。
七人连衣着都没变,统一灰黑色,全部面无表情,静静地站着,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仍然摆着那天的阵法。
像蛇一样灵活的剑阵。
第六十五章
饶是少林方丈就站在身边,我仍然心中升起一股寒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那天刚踏入江湖便遇上这个剑阵,穷尽毕生所学也无法破解,事后想来,要不是当时中毒倒地,剑阵可能还有更加精妙的变化等着我,直到把我困死为止。
我双手展开挡住朱玲和阿红继续前进,梦遗大师绕过她俩,淡然地站在我身边。我故作镇静,笑着对他说:“大师,看来我们要找个清静的说话之地,并不容易。”
梦遗大师:“这七个人你认识?”
我笑道:“何止认识,都是老朋友了,吴智手下的七个剑客。当然了,现在想来,他们是不是真的属于吴智手下,还是个疑问。”
梦遗大师:“吴智被杀的时候,他们怎么没现身?事后他们为什么又不上楼去查看,只在楼下等我们?”
我笑道:“我可以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楼上地方太窄,无法摆阵。”
梦遗大师叹道:“怪不得要清出一块空地,刚才楼下吵闹,我还以为只是有人被杀引起的慌乱呢。”
我笑道:“这个阵法那天差点把我困死,几天以来我虽然没想出破阵的办法,但心里一直不服气,现在既然与他们重逢,无论如何都要再试试它的威力到底有多大。大师你就先帮我压压阵,关键时刻指点一二如何?”
其实我不应该打头阵的,那天武功不失,尚且无法破解它,现在身上气力只剩三四成,冲上去几乎等于送死。但是,此时此刻,我也是迫不得已硬充好汉。
楼梯上只有四个人,一起冲上去迎敌有害无益,阿红不会武功,朱玲武功低微,少林方丈武功再高,有这两个人碍手碍脚,也无法发挥。如果我与梦遗大师冲上去,取胜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我又放心不下阿红和朱玲,对手明着是七个,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别的帮手?
假如让梦遗大师一人去破阵,以他的修为,估计也应付得来,就算一时胜不了,也不至于落败。可是,这话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况且,对方万一真有后援,我一个人也照顾不上阿红和朱玲。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一个人上,梦遗大师从旁指点。我自己诚然身处险境,阿红和朱玲跟在少林方丈身边,却肯定万无一失。
还有一层,我一个人与他们交手,尽量采用拖延战法,让梦遗大师从旁看清剑阵的奥妙之处,就算最终我真的落败或者丧命,然后让大师来收拾他们就容易多了。况且,我真有性命之忧,梦遗大师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以我见过的拈花指功夫,随手拈起什么东西,都能救我的命。
对手也就是剑阵厉害,单个人的武功不值一提。灭了其中一个,整个阵法就毁了。
梦遗大师显然堪破了我的心思,不与我争论,只点点头说:“去吧,全力应对,不必分心,但是,也不许拼命。”
简单的几句话,把什么都说清楚了。
我心中一阵感激,提剑下楼梯,暗暗调息自己,一面又思考该用什么招式出手,最好能出奇不意,让他们防不胜防、自乱阵脚。但那天第一次交手,我就看出他们的武功与我颇有渊源,他们当然也对我的来头也比较清楚,至少对我的剑法并不陌生,而且这个剑阵估计经过了千锤百炼,一时之间想让他们自乱阵脚,又谈何容易?
我一直没想通的是,这七个剑客的剑法何以与师父的武功类似,假如师父真像上官飞鹰所说,是诸神教的人,那么,七个剑客的武功就算不是师父亲自所授,也肯定有重大关联。
师父曾经说过,传授给我的“绝命六式”当中,“捣龙式”他自己基本没在江湖上使用过,只因此招专攻人下阴,凶狠毒辣,使用起来实在不怎么光彩。
照此推断,就算这七个剑客真是我的师兄,估计师父也没传他们“捣龙式”,首先是给这么多人传授一招下流招式,不像是师父的风格,他当初传授给我,也只是作为备用武功,他自信只需前面五式,就足以横行江湖了;其次,作为剑阵,专攻下三路的招式用处不大。至少,我那天与七个人交手时,并没见到有什么攻下盘的路数,基本是互补调和的武功。
“捣龙式”被我使用过两次,只不过被我稍作修改,没攻下阴,转而攻下腹或小腿,不算太过卑鄙。一次是在山顶用此招击伤师父,另一次是那天晚上救阿红时,用此招刺伤归无情。两次使用,都收到了出奇不意的效果。
这么一想,我就打定主意,今天要第三次使用这一招。我气力不加,只能在招式上玩点下流花样。不求伤敌,但愿能支撑得久一点。
尽管走得很缓慢,思考了这么久,我不知不觉便已离七个人只有三步之遥。
我抱拳笑道:“各位别来无恙?还记得我吧?你们的领头人吴智已死在楼上,现在你们谁是带头老大?能不能告诉我,那天给我下的是什么毒?解药在哪儿?”
这是废话。那天我虽然是吃了他们发莓的馒头而中毒,但指使人是吴智,他们七个只不过是杀手而已,就算知道是什么毒,估计身上也不会有解药。我说这腔废话,只不过试探一下他们的反应。
没有回应。七个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觉得很无趣,但废话还得继续说,因为我必须找到出奇不意的机会。
我又笑道:“各位大哥,我忘了说,吴智死在楼上,但并不是我杀的,你们都知道,这个人操控着我的生死呢,我怎么敢轻易杀了他?其实他死了,最伤心的是我,因为这意味着我身上的毒没法清除了。不如这样,我们大家各自散了,去查探凶手,吴智身体还有温度呢,凶手肯定没有走远。”
我满嘴胡柴,可这七个家伙就像泥塑木雕的,全都无动于衷。我灵机一动,忽然弯腰捂住肚子,脸上憋得通红,指着他们断断续续地说:
“毒性发作了……谁身上还有吴智那天给我的镇痛药?……麻烦给我颗行吗?”
接着我就滚到地上去了。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拙劣的表演,远处楼梯上的阿红和朱玲没有发出尖叫声,也就是说,连她们两个都看出我在恶搞。所以,我的行为,在梦遗大师和七个剑客眼中,就更加显得滑稽可笑,完全没有欺骗性。
但我志不在此。我这么表演的目的,并不是要欺骗他们,也不需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而是要让自己有机会躺到地上。
如果我一下楼走到他们面前,立即滚到地上去,他们势必有所警惕,就算不动手,至少也会后退几步以防万一。
现在,不管我的方式是如何的拙劣与可笑,却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我躺到了地上,像个无赖一样不断翻滚,而七个剑客自以为聪明冷静,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场虚假表演,等待我进一步使出更加弱智的手法。
事情往往如此,很多计划聪明得无懈可击,却会让人倍加防范;那些漏洞百出、简单可笑的行为和语言,总是为人所轻视和忽略。
我半闭着眼睛滚了好几圈,身上沾满灰尘,这些形象问题现在都顾不上了,我需要做的,就是在翻滚的过程中,暗自目测与正中间那位剑客的距离。
差不多了。再靠近恐怕引起此人的怀疑。机不可失。
一切表演都结束了。我猝然出剑,一招蓄谋已久的“捣龙式”应手而出,直击正中间那人的小腿。
我自信这个变故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如果我身上没有伤,这一击定然将此人的小腿从中切断,如此一来,剑阵可能就因这一招而破了。可惜的是,我只剩平常三成的武功,力量和速度估计比不上七个剑客中任何一人。所以,中招之人反应虽然慢了半拍,但避免了残废的命运。
一击成功,却只刺伤了中间剑客的小腿皮肉。表面上鲜血直流,但我心里知道,这一剑充其量只让他大吃一惊,并不影响他接下来的战斗力。
一击得手之后,我自己其实比中招者更加难过。左右两人立即反应过来,剑阵发动,两柄剑直攻我的胸腹要害。当然,我在偷袭之前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所以一招攻出之后,左手撑地,趁势跃了起来,侧身向前,并不回头,只反手以铁剑格挡最先抵达的左剑客一击。
然后,我又借着所受的这一击之力,向前一弹,不但避开了随后攻到的右面一剑,手上铁剑同时划了半圈,以“绝目式”再次攻击前面那位惊魂未定的受伤者。
这几下交手看似绝妙无比,却让我非常吃力,主要原因还在于,我手上的力量和速度跟不上招式变化。虽然将受伤之人又逼退了两步,但我自己也已气喘嘘嘘了,想要再攻他个措手不及,已经无能为力。
更要命的是,手上的“绝目式”尚未使完,我猛然感觉脚步虚浮,尽力向前跨出一大步,身子居然没撑住,一头栽倒在地。
四周顿然一片安静。在旁观者看来,我在故伎重施。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毒发了。
腹痛如绞,全身无力,连剑都握不住,但又不能喊出声。
安静只是片刻功夫。就算我真的是故伎重施,这个剑阵也不再给我这个机会了。除了刚才被我躲开的两柄剑,现在已收了回去,其它五柄剑同时攻击我身上五大要害。
远处的方丈大师鞭长莫及,他的拈花指功夫诚然独步天下,仓促出手,顶多只能荡开两柄剑,其余三柄仍然会插进我的身体。
我自食苦果,必死无疑。看来这是天意。
第六十六章
我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毒发时间,大至在午饭后一个时辰左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有昨天提前了半个时辰,按万方成的解释,是因为我喝了酒,血流加速,同时也加快了毒发的时间。我没想到的是,今天压根没喝酒,毒性依然提前发作。否则,刚才与七人交手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吃下一粒镇痛药。
看来我对毒性发作时间的理解有误,本以为是在每天的固定时刻,其实,应该是两次发作的时间间隔相同。昨天提早了,今天就在昨天的同一时间发作。
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已经晚了。五柄剑分五个不同方位刺向我,就算在我武功发挥正常的情况下,也无法让自己不受伤,何况现在我是废人一个。
既然死亡无法避免,就让它来得迅速一些吧。疼痛如此剧烈,生不如死,那么,死得更快就是一种解脱。有那么一瞬间,我对死亡充满了期待。
所以,我放弃了抵抗,松开手,铁剑掉在一边。闭上眼睛,强忍最后的痛苦,准备享受解脱的那一刻。
但是,大概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疼痛,不管是**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你越想摆脱,往往越持久、越剧烈。我闭眼良久,并没有等到希望的结果,倒是听到了金铁交鸣的声音。大概有两柄剑离我远去,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少林掌门出手了。
还有三柄剑已经逼近我的衣衫。我似乎感觉解脱的前奏已经响起。
窗口处猛然一声巨响,震得我睁开了双眼。有人闯进来了,不知是友是敌。不管是友是敌,似乎都对我已经没有意义。天下没有人能在此时此刻救得我了,除非来的是另一位少林方丈。但是,谁会相信,普天之下还会有另外一位梦遗大师来救我?
也许是生死之际神经会出现错乱。
我感觉到的是,两柄剑在恰好触及我的衣衫之时,被另一柄剑格开,只将我胸前外衣划破了两道口子。最后一柄剑已伤及我腹部皮肉,却硬生生地顿住了,再没刺进去半分。
小腹内部的疼痛加上外面的鲜血,让我有了真实感。我知道自己没有死,被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也就是说,上天可能真派了另外一个梦遗大师撞破窗户,把我给救了。
最后那一剑是被梦遗大师的两指夹住了,这一点我确信无疑,因为断掉的一截仍然在他手中。而他正好站在我视线之内。那么,另一个格开两剑的“梦遗大师”在哪里?
既然没有死,我就得看看奇迹是怎么发生的,于是努力转身、回头,另一边站着的,不是梦遗大师,却是一个灰衣人,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见到他的头发在顶部打了一个古怪的发髻。
我还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老人。因为他的头发颜色,与他的服色很接近,只不过头发油光锃亮,给人精神焕发的感觉。
他手中拿着的那把剑更能吸引人的目光,剑柄做工精美,古色古香,剑身黑幽幽地闪着寒光,目测比平常的剑长五分以上。不用说,那肯定是一把举世罕见的宝剑。
我腹内仍然疼痛如绞,满头大汗。剑阵虽然还未被攻破,但已退到外围,七个人远远地将我们三人围在中心。双方都可能都有所顾忌,并未发动新一轮攻击,就这么静静地对峙。
我知道,剑阵只能勉强支持一段时间,取胜的希望基本已丧失。
七人当中,至少有三人的剑已被毁,一柄被少林方丈指力折断,另两柄被灰衣老人的宝剑削断,残剑就落在我胸前不远处,三个人手上都只剩剑柄,攻击力定然大打折扣。
从刚才的一瞬间变故判断,灰衣老人的武功确实不在少林方丈之下,至少他的出手速度,江湖上没几个人能与之匹敌。
灰衣老人与少林方丈一左一右将我夹在中间,两人没有全力出手攻破剑阵,也许是怕我受到伤害。危险一旦远离,我不由自主地专注于腹内的疼痛,如此一来痛苦加倍,忍不住在地上翻滚起来。这一次不是表演,而是真正的狼狈不堪。
有人奔跑过来,对峙双方既然都没出手阻止,来人直到我身边才停下,蹲下身子抱起我,我看到朱玲脸上满是泪水,她问我:
“你觉得怎么样?”
我惨然一笑:
“旧毒发作得很不是时候,镇痛药在前胸衣袋里,帮我拿出来,还得麻烦你众目睽睽之下喂我吃。”
朱玲轻轻捣了我一拳,又立即麻利地伸手将我胸前的药瓶子拿出来,倒了一颗喂入我口中,叹道:“你还真不知死活,这种时刻还有心情说笑。”
我吃下药丸疼痛立减,尚未答话,忽然传来一阵呼啸声。我挣扎着坐起身,七个剑客中的六个,几乎同时撞破窗户而逃,最后一个离楼梯位置比较近,出奇不意地冲上去夹起阿红向楼上狂奔,饶是两位绝顶高手在此,一时之间也阻止不了。
片刻之间,八个人无影无踪。
我急得大叫:“他们抓走了阿红!”
这是句废话,因为事实大家都看见了。梦遗大师扔掉手中的剑尖,转身对我说:“追出去可以抢回那位姑娘,但怕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我们更担心你的安危,而那位姑娘,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灰衣老者也转过身子,我看到的是一张清俊而严肃的脸,胡须垂在胸前,颜色与头发并无二致。
此人淡淡地说:“当场杀了那位姑娘,显然比抓走她更容易。他们既然选择带她走,至少表明:第一,他们外面有援兵;第二,那位姑娘对他们有用,暂时不会杀她。可是如果我们追得太急,他们却未必不会杀她。”
我心想此人说得对,现在再着急都没用,必须冷静下来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我抱拳向此人说:“多谢前辈救命之恩,请问高姓大名?”
此人淡淡地答道:“贫道无厘。”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嘴里重复道:“无厘?无理?”
梦遗大师在旁笑道:“没错,这位就是武当掌门无厘道长。”
我心头大震,怪不得刚才能在我已完全绝望的情况下把我解救出来,原来他就是与少林方丈齐名的武当掌门。刚才的险境,普天之下,也许只有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联手,才能扭转乾坤。
我能活下来,应该说是个意外,或者说是个奇迹,谁能这么幸运,在生死之际遇上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同时出*救?估计江湖上的人听都没听说过,少林方丈居然需要与武当掌门联手对敌。
现在我知道了,他们两人为什么把我救下之后,没再出手伤人,并非力有不逮,而是碍于身份和面子,不便再出手了。
那七个人能活着离开,应该感谢的是这两人的江湖地位。
我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在朱玲的挽扶下站起身,仍然捂着肚子。实际上此时疼痛早已消失,我只是在隐藏自己的不知所措。
无厘道长淡淡地笑道:“这位兄弟剑法精妙,只可惜气力不足,你是否受过伤?”
我嗫嚅道:“两天前被上官飞鹰打断几根肋骨,气力还能足吗?”
说完这句话,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挺背的。号称剑法精妙、武功高绝,可是踏入江湖才几天时间,遇到的人除了所谓的“塞外四杰”不值一提,其他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首先,刚才逃掉的七个,一旦摆成阵,我竭尽平生所学都对付不了,要不是吴智突然心血来潮,冒出个想法让我当冤大头去找什么东西,给我下毒留下一条命,否则当天可能就被这七个家伙乱剑刺死,抛尸荒野,江湖上基本就不会出现我这号人物了。
后来遇到上官飞鹰手下的五个护卫和归无情,虽然将他们全部打伤,惊动上官飞鹰亲自来找我,但我心里清楚,这两战侥幸的成份很大,而且还用上了偷袭的伎俩,在江湖上传扬开来,并不十分光彩。
师父曾经满怀信心地说,江湖上能将我击败的,目前不超过五人。我当时心想,天下这么大,区区五个人,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哪有什么机会碰巧遇上?再说就算真遇上了,没什么深仇大恨也未必能打得起来。
这么一想,我基本就可以在江湖上横行无忌了,做个人见人爱的大侠估计没什么大问题,后面再跟几个美女,这辈子我也就满足了。
没想到的是,老天偏偏不让我过一天舒坦日子,在江湖上第一天没死,得感谢人家吴智及七个剑客手下留情。第二天稀里糊涂招来了上官飞鹰,一战下来将我打成重伤,最后没死,全靠朱玲奋不顾身和上官飞鹰一念仁慈。
重伤之后掉入万方成的陷阱就更不必说,我在这家伙手里,简直就是一块橡皮泥,要圆则圆,要扁就扁,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只剩嘴上说些刻薄话为自己找回点面子了。
然后,一出万方成的牢笼,就碰上李开心与上官飞鹰进行谈判,以我为筹码,却完全把我置身事外。
我堂堂王大侠,当年是何等的激情满怀,按师父的说法,武功也算排名世界第六了,但在李开心和上官飞鹰面前,几乎轻如鸿毛,两人谈判的结果根本就不与我商量。天下最郁闷之事,莫过于此。
这还没完。一场追逐吴智的戏码,让我陷入谋杀圈套,要不是少林方丈及时现身,我到现在估计还在别人的口水包围当中。
但是楼上刚脱身,楼下又遭遇生平最为凶险的一幕,如果不是武当掌门适时赶到,现在我已是一具尸体,鲜血淋漓地躺在大家脚下。
师父临终时,一再叮嘱我记住那五个人的名字:铁拐仙孙无用,少林方丈梦遗大师,武当掌门无厘道长,聚鹰帮帮主上官飞鹰,江湖浪子开心剑李开心。现在,就在这个小小的秀水镇上,五个绝顶高手我已见到四个,只剩一个孙无用不知是何方神圣。
一句话,我是个运气很背的人。
这么一番前思后想,我不禁悲从中来,欲哭无泪。
第六十七章
无厘道长并不知道我瞬间出现了诸多的情绪变化,见我良久沉默不语,淡然笑道:“中了上官飞鹰的掌力居然不死,今天还能施展如此精妙的剑法,小兄弟,你也算是个奇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心想奇才个屁,几天以来活得一点都不痛快,老是缚手缚脚,差不多所有的绝顶高手轮番现身,我根本找不到表现的机会。
江湖上的大侠,随时随地都得让身后的美女惊叹和崇拜,可我身后的阿红和朱玲,几乎将我每一次的狼狈样子收入眼中,搞得我颜面尽失,现在面对她们两个,我连说话语气都不敢太大声,走路腰杆也挺不起来。
江湖上大概没有一个高手,做大侠做成像我这么丢人的。
我叹道:“那是当时上官飞鹰不想要我的命,故意将这一掌打偏了一点,否则,你们两位可能连我的尸体都找不到了。”
无厘道长说:“果真如此,就有很多江湖谜团解不开了。”
我笑道:“看来道长也像方丈大师一样,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你是不是还在窗外观察了很久?”
无厘道长叹道:“这几天以来,你的相貌和武功传遍江湖,绘声绘色,虚实难辩,我在窗外,是想看看江湖传言是否属实。”
我叹道:“无厘道长太抬举我了。不管江湖上对于我的相貌和武功传闻是虚是实,我恐怕都没法帮你解开谜团。我知道的,肯定没两位前辈多。”
无厘道长笑道:“一个人知道得多与少,往往自己无法衡量;他知道的东西对别人解开谜团有没有帮助,也不是他自己能轻率判断的。”
我心中有点不服。这是什么理论?脑袋长在我脖子上,我会不清楚自己究竟知道些什么事?完全胡说八道嘛。
如果换了别人,这些话我可能就脱口而出了。但此人恰恰不是别人,而是名震江湖的武当掌门,更重要的是,他刚刚救过我的命。无论如何,我首先得在嘴巴上收敛一点。在前辈面前,要保持起码的礼貌,不能太过油滑没大没小,这是娘曾经教过我的。
我没答话,挽着朱玲的手就要往外走。之前梦遗大师说过,要让我到他落脚处去详谈的。
梦遗大师忽道:“本来老讷想跟你一起离开此地,但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外人,出去一路上估计又有障碍,不如就此坐下来好好谈谈?”
我停下脚步,提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此处虽不怎么安全,但有少林&武当两家掌门坐镇,也不至于太危险;而我身体虚弱,实在不宜到处奔波,就地休息,借此恢复几分体力,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无厘道长默不作声。朱玲仰头看着我,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她跟定我了。
于是,大家一致走到屋角的桌边坐下,我与朱玲背靠墙而坐,梦遗大师在我左边,无厘道长坐右边。
腹内疼痛完全消失之后,我精神了许多,虽然武功仍是不济,但嘴皮子的功夫一点都没丢失,我可以不嘲讽,不反驳,不抬扛,但是,在保持礼貌的前提下,为自己的处境辩护还是必须的。
没等两位前辈开口,我就先入为主,劈头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据我所知,少林寺在河南,武当山在湖北,离现在我们身处的这个偏僻小镇,少说也有千里之遥吧?”
无厘道长笑道:“王兄弟突然问起这个,难道有兴趣南下观光?”
我嘟嚷道:“我倒是一直想到中原繁华之地去逛逛,可是,现在估计这个镇上所有的人都不允许我离开。而且,就算我能自由离开,也可能到不了少林寺或武当山,在半途中就毒发身亡了。”
梦遗大师道:“从此地骑马出发,少则十天,最多也就半个月,能到达少林寺或武当山。”
我叹道:“吴智那天给我下毒之后,告诉我只有十五天的寿命,十五天之内没找到东西送上少林寺,就必死无疑。现在已经过去五天,可我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不过,我一直在琢磨自己还能活多少天,却也让我想通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什么事情?”
我说:“两位前辈现在一起坐在这里,假定在此之前你们一直马不停蹄地赶路,至少也在路上走了十几天,对吗?”
梦遗大师坦承:“屈指算来,我已离开山门十八天了。”
无厘道长问:“我在路上走了十九天。可这跟你想到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我叹道:“关系太大了。万方成说,江湖上三股势力派了大量高手到秀水镇,首先是要找到我,因为我身上带着关系江湖命运的重要东西。但是,两位十几天以前就出发赶往秀水镇,而我在五天以前从未踏足江湖,我不认识天下人,天下人也不认识我。”
梦遗大师道:“那又如何?”
我说:“道理很简单,两位在出发之时,目标并不是我,因为那个时候,你们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我这号人物,不可能有先见之明,知道半途中会杀出一个年轻高手,然后为此多带人手,防范于未然。”
两人估计都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同时沉默不语。
我接着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一开始要找的,其实另有其人。”
无厘道长笑道:“聪明人,先把自己置身事外了。”
我笑道:“没办法,我稀里糊涂成为众矢之的,现在努力说服一个是一个。我还想告诉两位前辈的是,我本来就跟此事没有有半毛钱关系,卷入其中纯属意外,所以,你们如果真把目标转移到我身上,完全是个错误。”
梦遗大师叹道:“施主说得有道理。但你心中肯定还有自己的猜测或看法,不妨说出来,咱们相互印证一下。”
我笑道:“两位远涉千里来到秀水镇,最初的目的也许有两个:第一,找到那个盒子,查清楚丢失的来拢去脉;第二,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因为秀水镇上有一个能打开这个盒子的人。”
梦遗大师点头道:“你是个明白人。”
我笑道:“只可惜我明白的只是一点皮毛。”
无厘道长笑道:“我看出来了,本来我们来找你,是想让你答疑解惑,现在倒好,变成你向我们打听事情了。”
我笑道:“还请两位前辈别与我一般计较。”
梦遗大师笑道:“王施主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有话直说就是。”
我说:“我刚才说你们到这里来的两个目的,纯属个人猜测,其实这里面疑点重重,因为传说中带着盒子逃亡的‘塞外四杰’,武功平平,少林和武当随便挑几个硬手,就足以对付这四人了。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谓的‘塞外四杰’只是掩人耳目,还有可能是个圈套。可是,为什么两位掌门会为这么一件小事亲自远涉千里呢?而且据万方成探听到的消息,你们还带来了很多高手,差不多两派的主力全部出动。”
两人又一次沉默。也许是有些话太过机密不能说,也许是正在考虑怎么措词。
我没再等待,继续表达自己的疑问:“万方成曾经推断,少林&武当原本可能不会为了这件小事倾巢而出,因为中途忽然冒出我这么一个身份神秘、剑法精绝的高手,觉得事态严重,才主力全出,以防重大变故。可我刚才说过,根据时间差,在我现身江湖之前,两位就已带着大批高手往这个小镇上赶了。也就是说,少林&武当一开始就有个明确的目标,你们是追着这个目标一直到达秀水镇的。这个目标,肯定不是‘塞外四杰’,也不是我,而是比我更加难缠的某个高手或者某个组织。”
梦遗大师依旧沉默。
无厘道长接话道:“依照你的推断,江湖三大势力当中,聚鹰帮是此事的受害者,按理说不会成为我们的目标。那么,就只剩下诸神教了。”
我说:“诸神教行事诡异,而且那个丢失的盒子原本属于诸神教教主诸葛神甫,所以,此事一发生,几乎所有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诸神教。我也如此。我卷入此次事件,虽然算是个意外,却也可以说是被诸神教的人逼的,始作俑者,就是现在楼上被人杀掉的吴智以及刚才逃走的七个剑客。”
无厘道长:“你说了这么多,并没有结论。”
我说:“我的结论就是,杀掉吴智灭口的人,也许就是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而且,这人很可能就是少林&武当一开始就苦苦追寻的目标。”
无厘道长:“你认为这个人是谁?”
我叹道:“我不知道,但梦遗大师却显然对这个人了如指掌。”
梦遗大师沉默良久,最后终于缓缓地叹道:“吴智是个伤心鬼。”
在场所有人大概都立即想到江湖上流传甚广的一句话:开心剑下伤心鬼。
但大家表面上都没什么大的反应。
我大吃一惊,喊道:
“你是说,杀吴智的凶手是李开心?”
这个结论是我没有想到的,因为李开心刚与我分开不久。
以他的武功造诣,确实有能力赶在我前头去杀人。可是,他到底为了什么呢?
篇外篇:第一章
我叫王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名字既简单又没有意义,听上去还有点傻头傻脑,以致我后来在江湖上向人自我介绍时,觉得很没面子。大凡江湖英雄,似乎都有一个响彻云霄、独一无二的名字。比如与我不同时代的西门吹雪,或者与我同时代的上官飞鹰,不见其人,光听名字,便能让人感觉到一股冷酷孤傲和居高临下的气势,所以,前者不愧是天下第一剑客,后者必然成为天下第一枭雄。
反观我王二,诚然武功精强,身材高大,相貌也不差,而且在江湖上混的日子不算短,却到今天仍然是个孤独的傻小子。这不能不归咎于我的名字。
名字不响亮,得怪我师父。在师父来到之前,我是没有名字的。
娘死后,我独自在这片荒原上生活了许多年,住在一个狼洞里,以周围的弱小动物为食。为了生存,我无师自通地练就了一身捕杀本领,无论是狡猾的狐狸,还是迅捷的兔子,基本都逃不过我的追踪和杀戮。我的眼睛能看清百步之外树叶间的知了,鼻子能闻到地下三尺处老鼠和蛇的气味。
最初几年里,我凭着天赋和本能,在这片荒原上活得相当滋润,从来没有感到过生存的压力。
那段岁月,我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喜爱幻想。
我总是把这片荒原当成一个独立王国,自作主张,或者说自导自演,在其中扮演着各种角色。从上天诸神到地下众魔,从庙堂高官到民间强盗,各种名号、各种身份,我都演练过许多遍。基本上,我要当皇帝也没人能提出反对,但“皇帝”这个称号我并不怎么喜欢,原因是:没有三宫六院,没有各部群臣。有名无实,干着实在没啥意思。
在为自己设定的诸多身份中,我最喜欢做大侠。似乎没什么特别原因,我从小就觉得这个称号充满浪漫和激情。后来随着这个地方弱小动物越来越少,生活日趋艰难,我的想象力逐渐枯竭,便不再游移别的称号,干脆把自己封为江湖大侠了。
不过,就像皇帝身份一样,我这个大侠同样做得名不符实,而且还带点悲剧色彩。
在江湖流传的诸多故事里,大侠的周围,通常都环绕着着一群环肥燕瘦的美女,在大侠行侠仗义的同时,她们一逮着机会,便忙着互相吃醋、争吵、撒泼,乃至上吊,把大侠的日常生活搅和得既丰富热闹,又不胜其烦。此外,在另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必然还有另一个不怎么出场的女角色,她漂亮,富有,多愁善感,几乎集中了女性所有的优点,但活着只有一个目的:终日为大侠望穿秋水,衣带渐宽,最后郁郁而终。
这位既可怜又有点缺心眼的异性同胞,通常就称之为大侠的红颜知已。
很不幸,到现在为止,我是个孤家寡人。此处荒山野岭,别说美女如云了,连头像样的母猪都没出现过。野猪我以前倒是见过不少,但从来分不清公母,在我眼中,它们都是一样的满身污泥,一样的形貌凶恶。
另外,作为大侠,行侠仗义的事我基本没机会干,肚子饿的时候,欺负那些弱小动物倒是从来不曾手软过。这一点说起来让我脸红,但没办法,大侠毕竟也是人,先得填饱肚子才能行走江湖。
我与大侠最大的共同点,也许只有两个字:寂寞。据说自古以来功成名就的大侠,虽然这辈子被美女环绕,下辈子让世人惦记,但他自己的内心,其实一直都充斥着寂寞情绪。而我有十足的信心告诉你:无论是广度还是深度,我都比大侠更寂寞。
抛开虚荣心以及对美女的隐秘向往不谈,我把自己封为大侠,还有一个很无奈的原因。自从娘死后,这里成了我一个人的江湖,我总不能把自己设定为一个江湖败类,那样太对不起自己了;跑龙套或当炮灰戏分太少,累死累活还默默无闻,我当然更不愿意干,所以,我只能做大侠。
况且,江湖上如果没有大侠,那该是一件多么无趣的事。
当然了,要说这片荒原上是我一个人的江湖,其实并不十分确切。因为这里除了那些被我蹂躏的弱小动物,还有狼群出没。它们经常成群结队,浩浩荡荡走过我的领地。它们是这片江湖上一个横行霸道的帮派,有极强的组织性,又有极端的复仇性。
我从来不与群狼发生正面冲突,这并不能理解为大侠胆小怕事。如果单打独斗,我有信心能在这群乌合之众中名列第一,但这些畜牲是一帮并不讲江湖规矩的家伙,我要是强行出头,肯定会被它们群起而攻之,直到将我撕成许多块。
当然,大侠并非完全浪得虚名,群狼明显也对我有所顾忌。它们从不主动攻击我,就算深更半夜我在睡梦中,它们集体走过我的洞外,顶多留下一地稀稀落落、又干又硬的粪便,以表明这个帮会的势力大到足以趾高气扬。
我对这种示威从不加理会,因为大侠总得有大侠的度量。
这些都是师父到来之前的事。你得知道,那时我已经是个大侠了。
师父来到荒原的这一天,正是我与群狼撕毁不成文的和平协议、拉开战幕的日子。
多少年来,江湖上武功最高的大侠和势力最大的帮会,各自在这片荒原上讨生活,互相顾忌,互不干涉。倒霉的只能是那些弱小动物。许多年过去,在我住所周围十里之内,再也见不到活着的生物,它们要么被吃掉,要么闻风而逃了。这让我原本优裕的生活逐渐陷入困顿,最终,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是迁徙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生活;二是根据弱肉强食的规则,打破与群狼之间的平衡。
这一天,我很早就远离住处去猎食,可惜运气不好,从早晨到中午,什么裹腹的东西都没找到。太阳又分外热烈,晒得我头晕眼花。后来我就看到远远地走来一匹狼,本来我应该像往常一样绕道而走,但我擦了擦了眼睛,看到它居然跛着脚。这个发现让我对狼群多年的积怨,随着饥饿之感一并涌上心头。
我伏在路边一个土堆之后,看着它一瘸一拐地走过,然后仔细观察其身前身后,确定它没有别的帮手,便远远地跟了上去。它武功固然没我高,警惕性却不会太差,甚至比我更强一些,所以它很快就发现了我,努力摇摇晃晃地奔跑起来。我在饥饿和愤怒的驱使下,撒腿狂追。
这一跑一追,看似不起眼,却成了打破江湖平静的标志。
不知追了多久,我已汗如雨下。直到转过一个山坡,我才蓦然惊觉:这是一个圈套。
因为那里有五只一模一样的灰狼正在等着我。
它们以同一个姿势坐在地上,彼此之间的距离相同,而我追逐的那只大灰狼,刚好坐在正中间,看样子是它们的领袖。五只恶狼瞪着我,目光冷静而又充满嘲讽意味。
这是我自出道以来第一次与群狼正面交锋。我没想到的是,这场交锋刚开场,几乎没有僵持的过程,便陷入它们的包围圈。
我正好站在五只狼围成的半圆形中心,与每只狼的距离大约二十步。我刚停下脚步,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最危险的位置,如果五只狼同时发动攻击,我将无法破解。于是我向左狂奔几步,一是为了先发制人,二是为了离开中心点,以使得它们的攻击,会因距离长短而产生时间间隔。
我奔出五步不到,狼群的攻击便开始了。它们不会给我太多喘息的机会。
离我最近的第一只狼最先扑到。我左手迅速出拳,击在它前爪之间的肋骨上;右手掌心虚空,迎向第二只飞扑而来的狼,试图抓住它的脖颈,一击致其命。
但是,我右手抓捏动作尚未完成,另有一股更迅急的风掠过我右脸,直刮向耳后。之前被我一直追逐的大灰狼,这时已经凌空而起。它速度更快,后发先至,几乎与第二只出动的狼同时到达。很明显,它并没有受伤。
我一只右手无法同时抵挡两只狼。况且,我眼角的余光还瞟到,第四只和第五只狼也已飞奔在途中,转瞬即达。
我心里一阵冰凉。本来我是猎人,转瞬间便要成为四分五裂的猎物。
在我将要体验肌肤撕裂的疼痛时,右边突然出现一道闪光。闪光消失之后,我看到第三只狼——也就是引诱我的那只大灰狼,刚张嘴咬住我的衣袖,立即又从半空中掉了下去。力道消失得急促而奇异。
我来不及深入思考,凭着本能抓住了这瞬间的机会。在衣袖被撕裂的同时,我右手三指毫不犹豫地将第二只狼的喉咙抓碎了。
然后,我才回过神,看到第三只狼已从颈部断成两截,下半截在地上,上半截依然挂在我的衣袖上,摇摇晃晃,鲜血淋漓。
我转过头去,恍惚间看到了一个灰色人影,手中提着一把长剑。我的目光就落在那把剑上,严格来说那不是一把剑,而是一块狭长的铁片,一端用破布包裹,权当剑柄。
在我眨眼的一刹那,灰衣人用几个简单而古怪的动作,铁剑刺穿了第四只狼的咽喉,削掉了第五只狼的脑袋。
我气势大盛,立即向左跨出两步将第一只狼的头部踢碎。
至此,五只狼无一幸免,死状不一,地上血迹不多。停下所有的动作,我终于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一身灰袍,形容枯槁,长发如草,白须飘飘。
我站在五只死狼中间,努力摆脱内心残余的恐惧和疲惫,饥饿又重新泛起来。我提起第一只狼,摸到它身上仍然有温度,于是撕开皮毛开始吸吮狼血,完全不顾及大侠应有的风度和形象。吸干狼血之后扔下死狼,我看到老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以震憾和惊异的目光看了我许久,最后莫名其妙地说:“你叫我师父吧。”
我的思维开始活络起来,立马对这句开场白非常不满,同在江湖上混饭吃,哪有一见面就做人师父的?就算你武功比我高,杀狼的手法怪异而有效,要收徒弟也得经过当事人同意吧?
可是,作为这片江湖惟一的大侠,我也不能一见面便跟人抬扛。于是我挥挥手,主动改变话题,向他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大侠。”
老人笑了笑,问:“这算是你的名字?”
我愣了一下,大声说:“我没有名字。这是我的江湖称号。我好像在江湖上没见过你?你混哪儿的?”
老人不理我的反问,又笑道:“没有名字?你爹是谁?”
这让我很为难,沉吟了一会,只好实话实说:“我从来没见过我爹。我跟着娘长大,可我娘死了很多年了。”
老人不识趣,在这个问题上穷追不舍:“你娘难道从没提起过你爹?”
我想都没想,顺嘴答道:“提过。我娘常说我爹是个王八蛋。只不过我不太相信。”
老人笑得更大声了,笑完点点头说:“你不应该怀疑你娘的话。嗯,你就叫王二吧。”
我心想,这算个什么破名字?明显来自“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这句没头没脑的俚语嘛,看你一把年纪,给我取名字也太没技术含量了吧?
我生气地说:“且不说我是这片江湖上的大侠,即便是个普通人,取名字也不能这么信口胡诌吧?我脸上脏是脏了点,但并没有麻子,凭啥叫王二?”
老人笑说:“因为你爹姓王,所以你也得姓王,恰好我也叫王……”
我当然更不服,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头:“首先,王八蛋未必姓王,其次,即便要我姓王,也不能就这么‘二’吧?”
老人又笑:“你认识字吗?”
我答:“我娘以前用树枝在地上教过我认字,但认得不多。”
老人笑说:“这就对了,你认字不多,取个复杂的名字,怕你既不会认也不会写。”
我气不打一处来:“这算什么理由?照你这么说,王一岂不是更简单?”
老人又一次大笑:“因为我叫王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又比你年纪大,我既然做了老大,你不‘二’谁‘二’?”
我明知这家伙满嘴歪理邪说,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好也强词夺理:“在江湖上做老大,也不能光凭年纪吧?”
老人笑道:“你小子脾气有点倔,很像年轻时候的我。你说得也对,在江湖上做老大不能光凭年纪,得凭真本事。”
他手一挥,铁剑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掉在我脚下;与此同时,他随手从地上操起一根短小的木棍。我这时才发现,他用的是左手,而右边袖子里空空荡荡。
原来是个独臂老人。
我顿时心里一阵愧疚,开始自责起来:何必为了丁点芝麻小事,跟一个初次见面的残疾老人强嘴?你作为大侠的风度哪里去了?
我抬头想要说几句漂亮话,打个圆场,蓦然发现他的笑容已经消失,一脸阴郁,目露精光。他语气冰冷地说:
“拿起这把铁剑,用你平生杀狼的本事来杀我。如果你杀了我,就继续在这片江湖上做你的大侠。否则,你以后叫什么名字、做什么事情,恐怕由不得你作主。”
篇外篇:第二章
自从把自己封为大侠以来,我基本没与人说过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众所周知,冷酷是大侠的基本特质之一。在江湖故事里,说话越少的人,武功通常越高,名气似乎也越大。从本质上讲,说话是一种消除恐惧的方式,就像有人喝酒是为了消除寂寞和愁恨。
高手不说话,至少表明他无所畏惧,或者刻意让别人畏惧。
但在师父到来之前,我没说过话,却并非完全为了装酷,而是因为根本没人听我说话。事实上,我一直有个隐秘的渴望:一群激情满怀的美女围绕四周,我向她们轻描淡写地谈论自己在江湖上的英雄事迹,然后,摆出一副慵懒与厌倦的姿态,内心尽情享受她们的惊讶、尖叫、羡慕、尊敬和崇拜。
这大概就是大侠情结一直贯穿我江湖生涯的内在动力。
无奈的是,在这片江湖上,主角除了我之外,便是群狼。就算双方不是敌对关系,它们也听不懂我说话。所以我冷酷了许多年,大侠的虚荣心一直没得到满足。我可不想做一个得不到大众理解或认可的大侠,最后郁郁而终,还惹来很多希奇古怪的猜测:身子和脑子都有病;文明一点说,就是生理和心理都已经扭曲了。
这一直是我最害怕的结果。
在师父到来之前,我因为没有说话对象,已经郁闷很久了。
这天,一个自称王大的老人来到这里,第一件事是救了我的命,第二件事是赋予我一个名字。按理说我对他应该感恩戴德的。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也是大侠应有的品质。但是,我却在名字的问题上像绕口令一样纠缠不休,直到把这位王大惹恼到要与我动武,一时之间气氛陷入僵局。
平心而论,我并不是有意与他抬扛,更不是不知感恩。可能的原因是,我太久没有说话,猛然之间见到一个能够说上话的人,一方面急于表达自己,另一方面又缺乏沟通经验,这才导致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现在,自称王大的老人站在我前面十步之外,盛气而待。我盯着地上的铁剑,心想,无论如何我不能与他动手,否则以后传出去,我这个大侠就太过心胸狭窄了。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抬头对他说:
“不用比了,你既叫王大,我叫王二就是。一个名字嘛,即便不好听,也不算是多大的事情,犯得着动武吗?再者,这个名字忽略那个‘二’,以后人家如果叫我王大侠,听上去也蛮威风的。”
我没等他回话,又伸手示好,故作轻松地说:“欢迎加入这片江湖,现在一起把狼扛回去,今晚可以饱餐一顿狼肉,其它的肉风干存起来,很长时间不用挨饿了。”
这回轮到他较劲了。
他固执地说:“不行,必须比试一回,定个胜负。”
我以为他气还没消。我娘以前曾多次对我抱怨,老人家的脾气都顽固得不可理喻。据此猜测,一个没有手臂的老人,可能会加倍难缠一些。于是我再次说软话:“算了吧老王,刚才是我态度不好,不该跟你纠缠不清。”
抛开年纪和独臂这些特征,站在我面前的,无论如何都算是一个武林高手——从他的杀狼手法里可以看得出来——据说,高手通常吃软不吃硬,一旦对方愿意口头上认错,事情就算揭过了。
可没想到我如此服软,老家伙还是不依不饶,仍然双眼凶狠地盯着我说:“算了?既然争端已起,怎么能轻易就此算了?”
我本来想保持起码的风度和礼貌,但在他的语言和目光刺激之下,开始有点沉不住气了:“喂,老头,你一大把年纪,总不能像个孩子似的无理取闹吧?照你说,争端一起,难道就该没完没了?”
老人冷笑:“小子,你既把此处当作江湖,就该明白江湖上只要有人,就必定会有流血和杀戮。”
我啼笑皆非:“我不过跟你强了几句嘴,就得流血和杀戮,江湖上有没有天理?”
老人突然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关人事,不谈天理。”
这几句话听来节奏铿锵,意思却模糊得很,我愣了一会,还是不太明白,只好虚张声势地说:“别说得那么玄,你到底想怎么样吧?”
老人冷哼一声:“小子,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拿起地上的剑,用尽你平生最好的本事来杀我。赢了,继续做你的大侠,输了,这片江湖从此就由我说了算。”
我就算再笨,也终于听出点话外之音了。原来这位残疾老头子有备而来,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争夺这片江湖的所有权!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反而冷静下来,仔细回顾了一遍老头刚才杀狼的手法,确信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觉得自己与这家伙动手,胜算不高。但我也有两个明显的优势:一是年轻力壮,四肢健全;二是地形熟悉,周围几十里之内的一草一木,我能闭着眼睛走得分毫不差。万一动手落败,我还可以凭着体力和机敏撤退。我就不信,自己在这片熟悉的江湖上折腾了多年,却跑不过一个初来乍到的独臂老头。
这么一想,我瞬间充满了自信,但仍然不想就此与他动手,毕竟尚未开打先想到逃跑,对大侠而言是非常不体面的事。
况且,逃跑只能算是权宜之计,这家伙既是为这片江湖而来,当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那么,往后我怎么在此处生存下去,才是问题症结所在。
我又一次故作轻松,试探性地说:“老王,你也有点太过分了吧?你刚才救了我的命,我感激不尽,你说你姓王,不管是真是假,硬让我叫王二,即便不好听,出于感恩和对老年人的尊重,我最终也认了。可是,听你现在的语气,分明是要抢我地盘的意思嘛。”
老人冷冷地说:“所谓天下有德者居之。能否保住你的地盘,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我努力辩道:“我就不明白了,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你一出现就想用强力把我赶跑,这算哪门子‘有德’?”
老人一声冷哼,以一种莫名其妙的耐心解释道:“小子,这里‘有德’二字,不能简单理解为‘品德’,更准确地说是‘能力’,在江湖上,能力是什么?就是武功。一切争端,都得靠武功来解决。”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管你怎么强词夺理,总而言之,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甚至压根就不认识你,我怎么碍着你了?”
老人又哼道:“小子,是谁告诉你,你没碍着别人,别人就不能杀你?”
我苦笑:“江湖再怎么残酷,也不能如此无法无天吧?杀人都不带理由?”
老人阴阴地怪笑道:“小子,一张嘴巴绕来绕去,你是不是怕了?也罢,如果你实在没信心打赢我,给我磕个头,就此离开,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个地方出现。”
我压抑许久的怒气终于一下从心底窜了上来。这番话大大刺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没想到做大侠这么多年,到头来被一个残疾老人视若无物。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士可杀不可辱……。反正这一口气,我是怎么都忍不下去了。
我弯腰拣起地上的铁剑,剑身很沉,剑柄太粗,拿着根本不趁手。但我身上没别的武器,而面对的又是一个难缠凶狠的高手,凑合着用这柄铁剑,总比赤手空拳要好千万倍。
我横剑当胸,学着故事里江湖高手的腔调,冷哼一声:“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从哪里来的,但要我向你磕头,恐怕是妄想。”
这话多少有点虚张声势,却是我一时之间能说出的最严肃最有力量的话了。
老人独臂伸直,以木棒朝我点了点,轻蔑而简洁地说:“小子,闭嘴,冲过来。”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斜眼觑了觑他的右侧,微风吹过,空空荡荡的袖子迎风飘扬。
我平伸铁剑冲了过去,剑尖直刺他的右肋。我自问速度并不亚于任何一匹恶狼或猛虎,奇怪的是,我离他尚有两步之遥,剑尖甚至还没有表达出要攻击他右边的意思,他便向左一侧身,左手木棍准确无误地敲在我手腕上。
这一敲让我痛入骨髓。
我咬牙忍痛,并未扔下铁剑,努力用左手托住右手腕,剑尖转而攻向他的右大腿。但他又一次看穿了我的意图,大腿向外一摆,木棍再次敲向我的左手肘部。
我双手回抽,铁剑再次变招攻他腹部。这一招似乎还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手中木棍也同时回抽,中途用力击中我的左腕。
这一次我终于疼痛难忍,铁剑脱手掉在地上。
我内心那股怒气继续上窜,快要从双眼奔涌而出了。我低头闭眼,双腿突然发力,身子腾空而起,疯狂扑向这个可恶的家伙,双肘直撞其前胸。这一招是我长期观察狐狸和兔子的行动学来的,算是我的绝技了,估计他动作再快,也闪不开这一击。就算他木棍能及时反扫在我的腰上,他自己所受的一击也必然比我重。
可是,结果大出我的意料之外。老家伙突然扔掉棍子,左手前伸,手掌轻轻在我右肩一按,我的身子便在空中转向,最后重重地摔在他右边五步之外的地上。
这一下摔得我眼冒金星。同时,也将我的满腔怒气摔得七零八落,代之而起的,是满心的沮丧和绝望。没想到自己做大侠这么多年,在一个独臂老头面前,既然如此不堪一击。此事传扬江湖,我的脸还往哪儿搁?还有什么资格在江湖上做大侠?可是不做大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我连自杀的心都有了。但是,我怎么都无法忍受,活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却跟那些无名无姓的过客一样,犹如从来没在江湖上出现过。
更令人伤心欲绝的是,一辈子没见过美女为何物,叫我怎么能死得安心、死得瞑目?
转瞬之间,恐惧的力量占了上风,大侠的颜面被我抛到九霄云外。我就地一滚,向圈外滚出了两丈之远,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身子窜了起来,尚未站稳脚跟,便朝着老家伙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饿了整整一上午,本来全身发软,但刚才饱餐了一顿新鲜狼血,体力恢复了九成以上。现在我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奔跑,自问在这片江湖上,没有哪一只狼能够追上我。老头子诚然武功怪异高绝,毕竟少了一条胳膊,走路都不平衡,别说跑步了。我估计,即便他在我起步之时立即奋起直追,也无法与我并驾齐驱。
我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内心重燃了一点点自信。接着又觉得,就此丢弃那些能够吃上十天半月的狼肉,真是太可惜了。遗憾之余,我斜眼向后瞄了一下。
这一瞄让我大吃一惊。老头子不紧不慢地追上来了,离我不到二十步!而且,我一向听力不差,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他手中还提着那把粗糙的铁剑,很明显,他在我逃跑之后,从容不迫地拣起我扔掉的铁剑,再起步追上来的。这么说,他追上我是游刃有余了。更麻烦的还在于,既然他有意去拣起那柄破剑,这岂不是说明,他是铁了心地要杀我?
我深吸一口气,脚下尽力加快了速度。一会之后,到了另一个转角,我打算利用地形优势跟他捉迷藏。但转弯之机,我又看到这家伙离我更近了,目测不到十步!
这一回我不再是震惊,而是彻底的绝望。我是决计逃不掉了。
我再次提口气,又一次使脚下加速,心下却明白,无论怎么加速都算是垂死挣扎。况且,从刚才两人打斗的地方算起,我已经持续不断地跑出了十里以上,体内气力已经有不足的迹象。
这次加速后跑出不到一里,我听到身后衣袂飘飞的声响,不用回头就能判断出,老家伙紧贴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此时如果他要杀我,只需脚尖在地上借力前窜,铁剑便可直接攻击我的后心。
我猛然停住脚步,嘴里喘着粗气。再跑已经没有意义,否则在他出手之前,我就已经累死了。与其累死,不如让他一剑穿心。
独臂老人也跟着双脚钉在我两步之外。我看不到他脸上的汗水,也听不见他的喘息声。这家伙看上去就像散步一样悠然自得。
他笑了笑,淡淡地说:“小子,奔跑的功夫不错。”
我哼了一声:“别嘲讽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但我宁愿把腿剁了也不向你磕头。”
他讥道:“小子,你该明白,卖弄骨气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傲然道:“不管怎么说,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此外没人有资格让我屈膝。”
我以为他听了这话,会立马出手逼迫使我就范,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一面直怪自己光图嘴快不留后路,一面思忖着自己到底能在他的折磨之下硬撑多久。
没想到的是,他一点都没有凶神恶煞的意思,反而似笑非笑地又一次将我从头看到脚,良久,才冒出一句古怪的话:
“你认不认输?”
我愣了愣,无奈承认:“我打不过你,也跑不过你。”
王大这才脸色一沉,严然道:“我现在宣布:我叫王大,你叫王二,不准有异议。另外,从这一刻开始,我要做你师父,教你真正的武功,这点你也无权反对。”
就这样,我在做了多年的无名大侠之后,突然有了一个傻里傻气的名字“王二”,还多了一个怪里怪气的独臂师父。
篇外篇:第三章
从见第一面开始,我就知道,“王大”这个名字,是独臂老头子临时信口胡编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倒并不在意他的真实姓名和江湖背景,那似乎跟我关系不大。我想的是,既然“王大”这个名字不真实,那么,“王二”两个字同样可以看成是虚构的。这就是我后来轻易接受了这个傻里傻气的名字的原因之一。对待虚幻的东西,似乎没必要那么较真。
另外一个原因是,在当前情形下,我即便想要较真,也没有较真的能耐。论打,打不赢,论跑,跑不过。横空出世的老人掌控了整个局面,我只能顺手推舟,自动自发地跟着他进入一种虚幻境界。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要干啥就让他干啥;他是王大,我只能是王二,他说要做师父,我就多了个徒弟的身份。
由此可见,江湖上确实没什么公理可言,一切都由强权说了算。
对我来说,那天应该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日子。因为从那一天开始,这里就真的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江湖了,从名字到身份,乃至江湖地位,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可惜,我记不起那天的具体日期,甚至连自己当时多大岁数都模糊不清。
我只记得那似乎是一个秋日,草木尚未枯黄,严寒远未到来。
确定了两人的名字和身份之后,日头已经偏西。我喘息稍定,恐惧感慢慢消失,心里便开始琢磨,眼前这位性情古怪的家伙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搞了这么大的场面,仅仅是为了逼迫我承认一个无厘头的名字,和一个可有可无的徒弟身份?
江湖之事,从来就没那么简单。
我清了清嗓子,问王大:“你不杀我啦?”
王大反问:“谁说我要杀你?”
我身心一下就轻松了许多,把憋了许久的一口气全部呼了出来,问道:“你刚才不是说要抢我地盘吗?”
王大笑道:“我已经抢过来了。现在我是王大,你是王二,我是师父,你是徒弟,此后这片江湖上一切由我说了算。”
接着他又严然道:“别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异议。”
我赶紧表白:“没有没有。没有异义,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王大道:“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难道以我的本事,不够资格做你的师父?”
我抱怨道:“我只是觉得,既然不杀我,你刚才就没必要把自己装得那么冷酷,整个一副要把我赶尽杀绝的模样。”还有下半句我没好意思说出来:你那副凶狠的模样,把我吓得不轻。
王大道:“我不凶狠一点,怎么能激发你使出浑身解数来攻击我?”
我心想,哪有人故意逼迫或激发别人使尽全力来攻击自己的?你这该死的老头难道是个受虐狂?幸好我与人打斗的经验不足,否则有你好看的。
我心中骂着,嘴上却问:“你其实是在试探我?”
王大笑道:“你小子倒也不傻。”
我当然不傻,只是受不了你的不可理喻。我叹口气说:“但我还是不明白,你试我武功深浅的用意何在?”
王大淡淡地说:“有两个原因。第一,你今天贸然与群狼冲突,开启了一个战端,此后这片江湖上再也不会平静了,恐怕每天都得与群狼搏杀。所以,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在这片江湖上生存下去的天赋。”
我迫不及待地问:“另一个原因呢?”
王大一脸傲气,冷然道:“第二,我要教你武功,但我得知道,你有没有做我徒弟的资质。我纵横江湖大半生,到头来不能收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做徒弟,不仅浪费我的心血,还会败坏我的名声。”
我心中很是不爽,又不是我主动哭着喊着要做你徒弟,凭什么你还得考察我的资格?谁需要你浪费心血了?我做大侠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败坏你的名声?况且你用的是假名,声誉好坏又有什么意义?倒是你一出现,立马把我的生活搅得混乱不堪。
我讪讪地问道:“假如我真是块朽木呢?”
我本来打算直接承认自己朽木不可雕,让这家伙知难而退,自动自发地解除师徒关系。我就可以悠哉游哉地继续做我的大侠。但是经过了刚才一战,他既然有意试探我,那么我有多少斤量,值不值得他教,想必他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再要刻意地自污自贬,就成为变相的拒绝了。所以,话到嘴边,我又临时改成了疑问句式。
没想到他阴森森地答道:“果真是块朽木,我就杀了你,然后离开此地。”
我吃了一惊,真该庆幸刚才我愤怒之下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否则我的死状并不比那五只狼更美观。老家伙对恶狼下手之快之狠之准,我是亲眼见过的。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这古怪老头从天而降,关键时刻救了我的命,然后又处心积虑激怒我,试探我的武功,最后莫名其妙地要收我为徒。这一切综合起来看,他似乎专门为我而来。
算了,没空去细究其中的逻辑关系,眼前这家伙,怎么看都是个精神有点问题的人,不但性情怪异,武功也怪异。以后的日子,不好过是肯定的了。
王大见我良久不说话,手一挥,那把破铁剑又掉在我的脚下。猛然间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又抽风,要与我再打一场。
但他说的是:“这把剑以后就是你的了。”
我没明白过来,问:“什么意思?”
王大淡然道:“既然你做了我的徒弟,这是为师送给你的见面礼。”
我哭笑不得,这份见面礼也太寒酸了吧?一般来说,江湖上师徒相传的东西,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就是掌门戒指或通行令牌一类的信物,哪有用垃圾堆翻出来的破铜烂铁当作见面礼的?你自称纵横江湖大半生,却拿不出一件像样的礼物,可想而知你混得有多么凄惨了,怪不得要编一个假名掩饰那些不光彩的过去。
我连眼都没眨一下,笑道:“剑给了我,你用什么?”
这话的潜台词其实是:一柄破铁片,我才不稀罕,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王大似笑非笑地说:“小子,别假装客气了,我知道你心里对这把剑不屑一顾,因为它看起来就是一块破铁片。但是,别忘了咱俩之间的约定,你比武输了,此后一切事情皆由我作主。现在我命令你:把剑捡起来,随身携带,记住,任何时候——哪怕是有一天我死了,你都不得丢弃它。”
我本来想嘲讽几句,转念一想这样可能会再次惹恼这家伙,呈口舌之快,暂时对我没好处。算了,既然有约在先,我就暂且遵守吧。一诺千金才是大侠的风范。再说了,我就不相信,有一天你真死了,事情还能由得你作主。
我弯腰操起铁剑。这回觉得它更加不堪入目。第一个原因是剑柄太粗,这点我刚才对战时就知道了,想不通的是,为何要在剑柄上裹一层厚厚的破布。那层布光滑油腻,看起来裹上去的时日不短。第二个原因是没有剑鞘,要拿着它,除了剑柄没什么地方可以下手。总不能傻乎乎地握住两面开刃的剑身,这玩艺虽不至于削铁如泥,一不小心割破手掌却不在话下。
更麻烦的还在后头。我发现这东西要随身携带非常不方便。像江湖侠客一样挂在腰间固然不行,因为没有剑鞘,剑身上更没有钩子一类的东西,而且我衣着破烂,没有衣结或绳带配饰。
我试了好几次,负在背上行不通,没有着力稳固之处;插在腰带上更不是个办法,一个不留神可能会割断权当裤腰带的树藤,裤子便一泄到底。
最后,我握住剑柄,将剑身平放着扛在肩上。这个形象很特别,却并非我独创,而是根据传说抄袭而来的。
自古以来,闯荡江湖的人,通常都带兵器,作用除了自卫,还有装饰的意义。兵器当然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你如果有心统计一下,江湖人物带得最多的,是长剑。为什么是长剑?原因一时很难说得清,大概江湖上的粗莽壮汉偏偏喜欢假装温文尔雅。
想想看,揣着一根狼牙棒行走江湖,猛是猛了点,但怎么看都是一个没文化的域外生番。
从流传下来的图画和故事中可知,人们携带长剑的姿势也是有讲究的。男人一般挂在腰间,女人通常负在背上。没有人考证过这些姿势到底有什么作用或社会意义,在我看来,最好的解释可能是,前者看上去风流潇洒,后者看起来英姿飒爽。
我说过,江湖之人都爱面子,那么,人在江湖飘,外表的装点就显得非常重要。
从古自今,大概只有一个人是将随身铁剑扛在肩上的。此人就是当年名震天下的大侠杨过。杨过少年时失去右臂,后因奇遇加上天赋与努力,最终剑术大成,传说中,他总是以左臂配合左肩扛着一柄巨大而沉重的玄铁剑,在江湖上东游西荡,后面还跟着一只老朽不堪的无毛大雕。
我现在扛剑的姿态,灵感便是来自传说中的神雕大侠。只不过,杨过扛的是一柄八十斤重的玄铁剑,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是威猛无匹的悲情英雄;而我王二,扛着的却是一柄六斤重的破铁片,看起来要多傻有多傻。
傻就傻吧,目前已经顾不上形象上的小节了。无论如何,这是我携带这柄破剑的最轻便方式。江湖之路还长着呢,以后再慢慢重塑形象也不迟。
我看得出,王大见到我扛剑的姿势很想笑,但尽力忍住了,末了还一脸正经地说:“这世上很多不起眼的东西,在关键时刻可能会有无法想象的价值。所以,你也别看不起这把剑,至少,曾经有很多江湖上威名卓著的人物败在这柄剑下。”
我没答话,心里却对他的劝解很不以为然。我只不过武功比你差一点,形貌上傻了一点,但脑子从来都不笨,你又何必用这种老掉牙的心灵鸡汤来蒙骗我?
王大接着朝我挥挥手说:“走吧,现在我们去把那几只死狼扛回去,接下来的节目是:烤狼肉吃。”
说完他转身走去,我无言地跟在他身后,离他大约五步之远。
这一路上走得很慢。刚才奔跑而来没什么时间概念,现在缓慢地原路返回,才发现这段路是如此漫长。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接近目的地。
在这近半个时辰里,我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有恶毒的,有机敏的,有深思熟虑的,还有是孤注一掷的。坦白说,所有这些念头,想的都是怎么偷袭前面的老头子。
王大路上一直没回头,甚至连歪都没歪一下,似乎对我完全不加防范。假如我招式严密一点,速度快一点,力量配合得精准一点,偷袭成功的可能性相当大。如此一来,我就不用受这家伙的窝囊气了。
但我一直犹豫不决。原因并不是怕偷袭失败,更多的是顾虑自己的大侠身份。打不过就逃跑,顶多被人取笑,背后偷袭,怎么说都有点无耻;况且,不管我是否情愿,刚才王大已经与我确立了师徒关系,徒弟偷袭师父,就算是欺师灭祖的行为了,更为江湖所不容。
所以,一旦动手,我就将自己划入江湖败类的队伍里去了。什么气都可以忍受,江湖败类的名声我决不能背负。
我犹犹豫豫而错失了一路上的所有机会。直至回到死狼之地,我就知道永远不可能偷袭王大了。这片江湖上的形势,已将我与他的命运紧紧地关联在一起,从此以后,我们必须相互合作,才能生存下去。准确地说,我们必须相依为命。
因为在死狼的周围,站着另外一群活着的狼。它们以仇恨的目光盯得我脊背发冷。
篇外篇:第四章
一眼可见,活着的那群狼一共八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使我惊讶的是,它们居然来得这么快。我与王大老头前后不过离开了半个多时辰。如果它们刚才就在附近晃悠,数量如此之多,不可能无声无息,我应该有所察觉;即便它们通过伪装或隐敝骗过了我,也迷惑不了王大,他武功这么高,感觉肯定比我敏锐得多。
最好的解释只能是,这八只狼,与之前的五只狼相互约定好了,固定的时间在固定的地点会合。如此一来,一开始给我设圈套的,就不是五只狼,而是一共十三只。前面五只狼负责将我击杀,后面八只狼一起来瓜分我的骨肉。
想到这里,一股阴冷之气直从我的后脊冲向脑顶,汗珠很没出息地从额头上掉落下来。
若不是老头子王大的意外现身,我早已被它们细嚼慢咽吞下了肚子,估计连骨头都不会剩下几根。
若不是王大就站在身边,我现在仍然逃不脱这八只恶狼的追逐和围攻,片刻之后,同样会成为他们嘴里的一顿美食。
即便我今天侥幸不死,如果日后没有老头王大这样的高手帮助或者庇护,我随时都有被群狼分尸的可能。总而言之,没有王大,我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知道自己日后的命运,已经与王大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我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承认他师父的地位。我必须学他的武功,听他的调遣,才能在这片江湖上活下去。
为了努力接受现实,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江湖上所有的大侠都有一个成长过程,没人是真正横空出世的,换句话说,大侠也是有师父的,就像每一个人都有父母一样。大侠和徒弟这两种身份,从来就不冲突。
想当年大侠郭靖,也曾经有过“江南七怪”这样武功不入流的人物当师父,我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独臂老人做师父?
想通了这一点,我才豁然开朗,内心便不再把旁边那个枯瘦身形称为老头子、老王甚至独臂老人了,终于赋予了他师父的称号。
八只恶狼静静地站在二十步之外,不逃跑也不进攻,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们两个,似乎刻意地等着我们首先发难;也有可能在评估当前的形势,拿不定主意该如何进行下一步动作。很明显的一点是,五只狼的死状,让群狼很震惊,而我们两人的去而复返,更在它们的意料之外。简直让它们有点措手不及。
我偷眼觑了一下刚刚被我赋予师父称号的王大。他单臂下垂,脑袋也下垂,双眼盯着地上的死狼。他的形象,与几步以外的一棵枯树没什么两样,瘦削,挺拔,坚硬,看不出有任何悲伤、恐惧或愤怒的情绪。
他似乎没有人的生气,却莫名其妙地给了我一种信心。
我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向他靠近一步,低声问道:
“师父,怎么办?”
他蓦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显然对“师父”这个称呼很不习惯,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惊喜交织的神色,接着又立马恢复了冷静,几乎可说是冷漠。
他简短地下令:“提剑冲过去。”
我立即精神倍增,二话不说,双脚大步跨出,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狼圈。这个过程中,我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群狼仍然没有动静,也许有了微小的反应,而我没有注意到。
我停下脚步后,学着传说中武功高手的模样,摆了个很酷的造型,长剑指向正中间两只狼,等待师父的下一步命令。
我等了良久,师父却没再出声。忍不住斜眼一看,顿时吃了一惊:他根本就没与我一起冲过来,依然站在原地,姿势和神态没有任何变化,我甚至以为,刚才那句简短的命令是我的幻觉,他其实压根就没出声。
但我肯定他说过话。
对于这种场面,我虽则因紧张害怕而心跳加速,血流加快,一点都沉不住气,但毕竟也算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的大侠,怎么都不可能会到出现幻听的地步。他明明给我下过命令的,他动了动嘴巴,还点了点头。
可是,他命令我冲进狼圈,自己却逍遥自在地站在圈外,又是什么意思?现在他离我至少十五步,如果群狼一起攻击我,他怎么可能来得及出手解救?那岂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么?这老家伙,难道没有一点师徒之情?
我刚要开口大叫,师父的下一步命令终于传来了,声音坚硬得像一块冰冻石头:
“别回头,别犹豫,出手。”
听着不像是命令或指点,更像是对我反应迟钝的埋怨。
我已别无他法,往后退回去是不可能的了,想要虚张声势蒙混过关,群狼当然也不答应,它们恐怕都不是傻子。准确一点说,让我一个人对付这八只恶狼,前进肯定是死,后退可能会死得更惨,还添了临阵脱逃的恶名。
师父一声命令把我推入非死不可的境地。他号称纵横江湖多年,应该不至于如此没经验,难道是故意让我去送死?可我被恶狼撕碎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他要杀我轻而易举,不必借助恶狼之力。
我心中不禁大骂,该死的老头子到底搞什么名堂?
顾不上想太多了,我长剑一挥,自右向左朝群狼划了一条弧线。
这是我自作主张使出的虚招,因为我不知具体攻击哪一只狼才合适。它们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凶恶而强壮,似乎没哪个家伙是软弱好欺的。我只能以打草惊蛇的方式,激怒它们来攻击我,然后我再见机而动,或许还能趁混乱干掉它们一两只。
它们确实动了。而且是一起动的。
但它们行动的方式有点古怪,其中两只狼猛然向前两步,一左一右挡在我前面;另外六只拐了个大弯,绕过我身边,进入场中,就像约定好了似的,没有任何犹疑,迅速分成三组。
接下来的群狼的行为,与其说让我惊讶,不如说让我陷入了彻底的迷乱。场中每组两只狼,以嘴巴一头一尾叨起地上的一只死狼尸体,迅速撤出场外,朝师父王大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六只活狼一共带走了三具狼尸体。最初挡在我前面的两只狼是压阵的,或者说是这个运尸队伍的护卫,它们自始至终没有对我发起攻击,但撤离得最晚,而且显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八只活狼和三具狼尸体远去之后,师父慢慢走近我身边,低头陷入沉思。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八只恶狼是来搬运尸体的?”
师父仍然低着头,答道:“我并不知道。”
我叫了起来:“不知道?不知道你还叫我往前冲,自己却站在圈外?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人的。你是怎么做我师父的?”
师父这才抬起头看着我,说:“我不知道它们会搬走尸体,但我知道,它们肯定不会攻击你。”
我不解:“那又是为什么?”
师父答:“这地方如此隐敝,八只狼却来得这么快,很明显不是意外或偶然,而是事先与死去的五只狼约定好在这里会合的。”
我接过话头:“这点我也猜到了。它们一共十三只狼,今天上午给我设了个陷阱,准备以五只狼将我击杀,另外八只随后一起来瓜分我的肉。”
师父说:“但它们万万没想到,五只狼非但没把你杀死,反而自己死于非命。”
我问:“所以你认为,它们会震惊、沮丧,乃至恐惧,因而一时之间不敢攻击我?”
师父点点头道:“但我还是估计错了。我以为你一冲过来,它们就会一哄而散。没想到它们还敢从容不迫地搬走三具尸体。看来我们要对付的敌人,比想象中要厉害得多。”
我还是不满:“不管怎么说,你只是估计,并不能确定,事实上你的估计还真出了偏差,如果它们刚才不是搬尸体,而是孤注一掷攻击我,我现在肯定也成一具尸体了。”
师父叹道:“小子,它们不会孤注一掷的。看它们给你设的陷阱既隐敝又严密,就知道这不是一群容易冲动的家伙。它们要为死去的五只狼复仇,绝不仅仅只出动八只狼。”
我问他:“所以你站在圈外,就是为了防止它们还有后援?”
师父微笑道:“你小子倒也不傻。仅仅八只狼,在刚刚遭受惨重死伤的情况下,绝对不会主动攻击你,它们宁愿忍辱负重,全身而退;如果它们真攻击你了,那么附近肯定还埋伏有更多的恶狼。我在场外,至少可以与你互相呼应,找机会逃出包围圈。”
我叹道:“既然忍辱负重,那么此仇它们就非报不可了。”
师父又笑道:“没错,此仇非报不可,而且会加倍残忍。小子,你有幸成了它们最痛恨的仇人了。”
我不服:“为什么是我?那五只狼你杀了三只,我只杀了两只。而且你的手法比我凶狠残酷多了。它们应该把你当成最大的仇人才对。”
师父阴阴地笑说:“它们并没有看到五只狼被击杀的详细情况。起初跟群狼挑起争端的是你,刚才冲过去的也是你,所以它们的仇恨对象,必定仍然是你。”
这是实情。五只狼被我们杀死时,没有别的旁观者,活着的群狼也没有江湖上绝顶高手的本事,能从死状和伤口上判断是谁下的手。看来这个黑锅我不背也得背了。
我愣了半晌说不出话,第一次与人——与狼结仇,而且是不共戴天之仇,像刚吞了一块巨大的鹅卵石,肚子里沉甸甸的,心里也莫名地堵得慌。
良久,我又一次很没出息地看着师父,讪讪地问道:“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师父一脸若无其事,答非所问:“别忘了我们回到这里的初衷。至少还有两只死狼,足够我们饱餐好几顿了。”
接着他以独臂夹起一只死狼,对我晃晃脑袋说:“走吧,在前面带路,回你的老巢去烤狼肉。”
我无言,将地上另一只死狼扛在左肩,铁剑依然扛在右肩,迈开步子朝住处走去。我看到夕阳的余晖洒在远处的山头和树顶,把这片荒原衬得美丽无比。
师父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一声不响地走过七八里之后,忽然在我身后说话了:
“小子,别那么沮丧。群狼把目光聚集在你身上,未必是件坏事。”
我懒洋洋地答道:“对你当然不是件坏事,对我来说,肯定不是件好事。”
师父不理会我的态度,自顾自地说下去:“从个人打斗,到群体战争,‘虚实’二字对胜负结果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有时甚至是关键性的作用。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既然群狼不知道、不理会我的存在,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一点,故意向它们示弱,在它们大举来袭之时,出其不意地出手,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够一劳永逸地击垮它们。”
我觉得他的话非常有道理,而且,似乎还附有一种魔力,让我身上瞬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神奇自信。
我停步回头,渴望与师父讨论神秘的“虚实”二字,可是内心千转百回,嘴上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我很愚蠢地问了个与“虚实”二字毫不相干的问题:
“师父,你认为,群狼大规模来寻仇,会选在什么时候?”
师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答道:
“就在今晚。”
篇外篇:第五章
回到住地已黄昏,我与师父合力将两只死狼剥皮、开膛剖肚,狼肉分割成许多块,挂在洞口刚搭起的支架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黑夜来临之时,我们聚集了不少木柴,在洞口生了一堆大火,烤熟一小部分狼肉,准备各自饱餐一顿;另外大部分生肉,预备风干留作储粮。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却是既有近忧,更有远虑。以后的日子,除了要与群狼拼命,还得找寻足够活下去的食物。这片江湖上能吃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吃烤肉的间隙,我问了一个琢磨许久,却一直没想透的问题:“师父,你说说,后来的八只狼,为什么要带走那三具狼尸?冒这么大的风险,对它们而言有什么意义呢?”
师父咽下一口肉,答道:“有两种可能。”
他又喝了几口水,接着说:“第一种,它们带走的三具尸体,活着时是群狼的领袖。”
我觉得不可思议:“不会吧?既有领袖,岂不是组织非常严密?而且,领袖死了,它们拼死把尸体抢回去,说明这个组织里还存在一种精神力量,怎么可能呢?毕竟它们只是一种动物而已。”
师父道:“并不奇怪,你在这片荒原上独自生活,天天与野兽虫蚁为伍,应该知道很多动物都有严密的组织。”
我说:“就像蚂蚁和蜜蜂?那只是一种非常原始的集体生活。而那八只狼的表现,如果你的猜测属实,就绝不仅仅是本能行为,更接近于人类的军队,似乎还有一种情怀在驱驶它们。这也太可怕了,令人难以置信。”
师父道:“在残酷的环境中,要么死亡,要么更强。这跟人类在江湖上生存下去是同一个道理。当然了,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而且是很小的一种可能。我们最好祈祷这种可能性不存在,否则这群狼就太难对付了。”
我说:“何止是难以对付?简直是不可战胜。你还是说说第二种可能吧。”
师父说:“第二种可能是,它们抢的不是尸体,而是食物。”
我心下暗惊:“你是说它们吃自己的同类?”
师父叹道:“人类面临巨大的灾难时,尚且吃自己的同类,何况是狼?很明显这种可能性更大,驱驶它们冒险的,就是饥饿。”
我也叹道:“听起来残忍,却似乎更接近真实。”
师父摇摇头道:“可是,情况又不仅仅是抢食物这么简单。”
我不满道:“什么意思?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明白?”
师父莫名其妙地反问道:“在我们刚返回死狼之地时,你有没有注意到,地上有拖拽的痕迹?”
我答:“当然看到了,这点观察能力我还是有的。可是,除了表明它们比我们更早到达,移动过尸体之外,还能说明什么问题?”
师父道:“说明在我们到达之前,它们正试图把所有五具狼尸都搬走。而我们两人的蓦然出现,打乱了它们的计划,只好退而求其次,以两只狼挡住你,护卫另外六只狼抬走三具尸体。”
我仍然不满:“老王,话绕得有点远了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师父微笑道:“小子,还不明白吗?如果仅仅是这八只狼因为饥饿需要食物,它们完全可以在现场吃,也许在我们到达之前,它们便吃饱撤退了,没必要费那么大的力气抬到别处去,而且还冒着被我俩攻击的巨大风险。”
我若有所悟:“对呀,以我所知,狼不像老鼠,没有储藏食物的习惯。那么,它们到底为什么要抬着走?难道是为别的狼提供食物?”
师父道:“只有这种解释了。有一群更大的狼正在别处,这八只狼很可能是被派出来执行任务的,找到食物不能擅自享用,必须抬回大家庭里,进行重新分配。你回忆一下,它们抢尸体时配合得天衣无缝,进退颇有章法,不是一般的野兽争抢食物的情形。”
我脊背发紧,叹道:“这么一绕,又回到第一种可能。群狼有严密的组织,而且还有上下等级之分,跟江湖上的帮派没什么区别了。”
师父道:“组织肯定存在,但未必有等级之分,只不过分工不同而已。”
我吞下最后一口狼肉,郁闷地说:“依此推测,今天的情况就是,十三只狼被派出来狩猎,走了很远没找到任何猎物,最后,它们把目标对准了我。当然,它们认为对付我五只狼足够了,只需一个简单陷阱就行,因此内部又一次重新分工,另外八只去找寻别的猎物,只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会合。这哪是一群狼啊,根本就是一群思维缜密的人嘛?”
师父轻声笑着,答非所问:“它们也许盯着你很久了。”
我不服:“我一直小心翼翼,从没得罪过它们,干嘛盯着我?”
师父道:“它们需要食物,这个理由足以要了你的命。况且根据它们长期的观察,取你性命没有多大风险,为什么要让你这份美味暴殄天物?”
我心情一下子跌落到谷底,再也说不出话。
师父也不再说话,站起身,借助最后的一丝天光,在不远处找了些半干半湿的杂草,铺在洞中靠近洞口的地方,权当睡床。他算是在此暂时安了家。白天比武时,他口口声声要抢我的地盘,黄昏之后再也没提过此事,现在看来,他将睡床铺在洞口,虽然占据了本属于我的一小块地方,但似乎仍将自己当作客人。而且,睡在洞口,从地理上说,还有守护我的意思。
下午师父的“虚实”之论,本来给了我一些莫名的勇气,但刚才对群狼组织的分析,又让我陷入心慌意乱。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情绪,后来我一直沉默不语,假装镇定,假装毫不在意,假装无所畏惧。但我相信,师父肯定看穿了我的伎俩,只不过顾及我的面子并不说破,所以同样沉默不语。再后来,我们就在沉默中进洞躺下了。
我一直没睡着,师父却早早打起了鼾声。
子夜之后,荒原上狼嗷声此起彼伏,忽远忽近,也许它们在哀叹死去的同伴,也许是在向我和师父王大表达愤怒,或者,它们根本就是在向我们示威宣战。这是一种含义复杂的语言,我从中闻到了浓烈的仇恨意味。这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江湖上生死存亡的战端已开,永远无法回归过去的平静。
我再也不能假装若无其事,起身轻手轻脚绕过师父,走到洞外一看,那堆火仍未熄灭,火苗闪闪烁烁。远处的黑暗中,就像有人扬手洒了一把绿荧荧的豆子,杂乱无章,任意飘移,有点像夏夜的萤火虫。我知道,那是群狼的眼睛。粗略估计,它们有四五十匹之多。
复仇如期而至。师父准确料到了来临时间,却没算到场面如此之大。
它们还在静静地等待,等待洞口的火堆熄灭。
我后退几步想叫醒师父,但立即又想到,自己原本是这片江湖上的大侠,又是这场事件或者大戏的主角,还没开场就惊慌失措,大呼小叫,怎么都有点丢人。于是我咬紧牙关,不让它们打颤,调匀呼吸,平稳心跳,向火堆里添了一根粗木柴,然后,像野兽一样蹲下身子,观察群狼的动向。
我的喘息声快要平静下来的时候,猛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小子,你还挺镇定的,不愧是我徒弟。”
原来师父已经醒了,或者他根本就没睡。他这次说话语气与白天不同,完全没有讥讽的成份,而我却自觉配不上他的称赞。
我回头看到他站在洞口,火光映照下一脸疲惫,但眼中并没有恐惧之色。我对他又多了几份敬佩,自己内心的沉重感也随即减轻了许多,于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说:
“师父,咱俩联手杀了它们几个弟兄,就算逃过了今晚,此后的麻烦恐怕也是无穷无尽。这些家伙看起来,一点都不讲什么江湖道义。”
师父笑了笑,调侃道:“谁让你是大侠呢?大侠的麻烦通常比任何人都多。”
我也笑:“我还以为,在江湖上,大侠是一份人人羡慕的职业呢,有吃有喝有美女陪伴,还能受人崇拜与尊敬。早知活得这么麻烦,这大侠不干也罢。”
师父走到火堆边,坐下冷笑着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事情一旦沾上,不是你想撒手就能撒手的。小子,你一厢情愿在这里做大侠许多年,现在想撂挑子不干,恐怕由不得你。”
我说:“听你这么说,大侠的称号,原来是个沉重而又无法摆脱的套子。难道我一直以来都在作茧自缚?”
师父:“江湖上所有的成功和名声,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臭小子别再抱怨了,你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想法子化解这堆麻烦。”
我沉默了一会,抬头问道:“师父,你武功这么高,江湖经验这么足,能不能想个法子避开这堆麻烦?人生短暂,何必跟一群没人性的家伙纠缠不清呢?”
师父笑道:“避开?王大侠,你现在站到这群没人性的家伙中间,说你不做大侠了,今天的一切都是误会,让它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看看它们会不会善罢干休?”
我噘了噘嘴:“老王,我总算看出来了,你是个人精。在江湖麻烦面前,你自己不做大侠,却做大侠的师父,成功了你可以分享名声,失败了你不用承担责任。”
师父继续笑:“油嘴滑舌,没大没小。但不得不承认,你说出了江湖世事的本质。”
我没心情讨论江湖世事,指了指黑暗中的群狼,说:“无论如何,你是王大侠的师父,面对这群凶狠的家伙,总得想个对策,或者至少给我点力量、给我点信心吧?”
师父再次冷笑:“在江湖上,化解麻烦或纷争,只能靠武功,没别的办法或对策。至于力量和信心,也不是别人能给你的。”
我脾气上来了,讽刺道:“你把化解江湖麻烦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却只给我一个大侠的空名号,你这师父当的倒是轻松。”
师父不再笑,走到火堆边坐下,淡淡地说:“我作为师父,只能教给你武功上的技巧和经验。力量和信心都需要靠你自己的天赋和后天的锻炼,我再怎么高明,也给不了你这些东西。还有,你总有一天要单独面对这些家伙,甚至要面对比这些家伙更凶狠的人,所以,你现在必须学着像大侠一样扛起责任和麻烦。”
我见他说得正经,便不再耍脾气,很不情愿地道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你眼神并不差,当然看得出来,我们周围至少有四五十只恶狼。昨天上午五只狼就足以要了我的小命,现在却来了十倍之多,你觉得这个责任和麻烦,我能扛得起吗?”
师父:“小子,你在慌乱中至少忘记了两件事:第一,你师父我的真实本领;第二,昨天下午我跟你说过的‘虚实’之论。”
我一下来了精神:“师父,原来你一直在逗我,其实早已成竹在胸?”
篇外篇:第六章
人们在遭遇艰难险境时,处理情绪波动的方法五花八门,但归纳起来,其实不外乎两大类:要么以闲扯分散心神,要么借装酷掩饰恐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切只在于说与不说的区别。
江湖上大多数所谓的高手,遇事时喜欢憋着不说话,强装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必要时摆个很酷的造型,追求“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效果。将战未战之时,这副模样确实深浅难测,底细不明,让敌人摸不着头脑,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争战的背景还刮了点风,或下了点雨,甚至老天特别关照,再来几下电闪雷鸣,而这位兄台仍能坚持纹丝不动,屹立不倒,活像一座山或一棵树,那么,除了胜算超过一半,后来的江湖八卦篇章里,他的坚硬形象必定会占有一席之地。
一直以来,人们总是对又冷又酷的高手津津乐道。
现在,我身处恶狼包围圈,总是不由自主地与师父地东拉西扯,且又主题松散,漫无边际,有时甚至连自己都不知所云。这样一方面是为了撒气,另一方面则是借此掩饰内心的惊慌失措。我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在麻烦或险境面前,根本无法冷静,必须像个话痨才不至于过分失态。换句话说,与江湖上的主流高手不同,我缺乏耍酷的先天素质。
这个发现,让我原本就不太高大的侠客形象,又一次打了折扣。
分析起来,以冷酷为楷模,在江湖上是有悠久传统的。
许多年前的剑道高手西门吹雪,可说是冷酷高傲的典范。这位仁兄不但名字冰冷,形象同样冰冷。更加冰冷的,还有他手中那把杀人无数的剑。据说西门吹雪所到之处,总是白衣胜雪,青丝飞舞,浑身上下寒光四射,让人一见之下立马不寒而栗,气短三分。更可怕的是,据闻江湖上没人见他笑过,也没听他说过话,他惟一的表达工具,便是手中的长剑。而见过他长剑出鞘的人,都已经死了。他被人封为“剑神”。
“冷酷”与“高手”两个词紧密结合在一起,大概就是始于剑神西门吹雪。
当时的江湖上,“冷酷”成了西门吹雪形象的代名词,可以说,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为他而创造的;至于高手,以西门吹雪的剑术造诣,他若不是高手,天下便没人敢称高手。
但在后世的传说中,却硬生生地将“冷酷”与“高手”赋予某种因果关系,人们总是错误地相信:所有的高手都应该是冷酷的。
这个观点的产生,大概源于一般人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厢情愿地认为,高手的心理素质强于一般人,其表现必然是心如铁石,面无表情。
另外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冷酷”形象在世人眼中,总是与成熟和稳重混为一谈,人们习惯于把张嘴乱笑的人当成笨小子或傻大姐,与高手肯定是无缘了,充其量只能当个店小二或酒家女。似乎只有总板着一张死鱼脸过活的人,才足以托付大事。
而在绝大部分女人心里,“冷酷”则与帅气相关,“酷毙了”与“帅呆了”几乎就是同义词,都能引得她们芳心萌动,轻则掩口而笑,重则惊声尖叫;作风泼辣一点的,先是频抛媚眼,继而脱衣献身。
后世的许多江湖人士,为了伪装成高手,或者为了吸引女人注目,武功又不济,只好尽力在“冷酷”二字上下功夫。从衣着打扮到行为动作,尽力模仿西门吹雪,往往也能够唬住一些不明真相的江湖看客,吸引几个智商不高的庸脂俗粉。
于是,自西门吹雪以下,江湖上的所谓冷酷高手,基本可以说是一个鱼龙混杂的群体。
真相其实是,高手不必冷酷,冷酷的未必是高手。
以西门吹雪来说,沉默寡言应该是个性使然,与他是不是个高手无关。而且,我就不相信西门吹雪永远坚如磐石,从来没有情绪波动,传说中,在面对自己生平最大的敌手叶孤城时,他也曾经一度陷入慌乱,不知所措到差点要取消与叶孤城的紫禁城之战。假如不是后来叶孤城战败身死,这一点恐怕就要成为西门吹雪被后人取笑的话柄。成王败寇的通行规则,挽救了他的江湖声誉。
还有,西门吹雪的朋友陆小凤,据说刻意剃掉招牌小胡子,终于博得他的笑容。说明西门吹雪并非只有一张冷酷的面孔,至少他也是会笑的。这个细节,被后来的江湖谈客们渲染成所谓的“剑神一笑”,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陆小凤为此牺牲的小胡子。
你当然看出来了,我闲扯这么多,其实就是在为自己的话多而辩护。我并不想否认这一点。现在我想通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天性和特质,大侠也不例外。从来没有任何一条江湖规则,限定大侠不准说很多话。
哦,我想起来了,那位曾经见过西门吹雪笑容的四条眉毛陆小凤,其实就是一个絮絮叨叨的大侠。假如能像他一样风流倜傥,美女环绕,英雄事迹被人传颂百年,我又何必去费劲装什么冷酷?
就让我逆主流而行,做个喜欢说话的大侠吧。
只要是个大侠,前面加多少个定语,我都无所谓。况且,反潮流的英雄,往往能被世人记得更长久。
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你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否则怎么参与我的江湖生涯?——在切入正题之前,我还得为自己解释几句。因为在接下来的江湖大戏中,我的台词特别多,你一定会心生疑窦,一个脱离人群、独自在荒原上长大的野孩子,为何舌头的运转会如此灵活,什么瞎话都能张嘴就来?有时甚至比诉讼堂上的状师更能强词夺理、花样百出?
原因有两个:一是很可能得自先天遗传;二是源自娘生前对我的教育,或者说纵容。
遗传的话题不展开。到现在为止,我没见过除娘之外的其他亲人,甚至连亲爹都不知道姓甚名谁。这是我内心的隐痛,稍微触碰一下都会让我黯然神伤好半天。
从娘生前的点滴讲述中,我知道她生长于江南的某个书香世家,年少时读过很多书,后来不知道出于什么惨痛原因,独自带着襁褓中的我,来到北方这片荒原上过着孤苦的生活,直到病死都没回去过。
我说这一点,并非炫耀什么傲人的出生和家世,所谓书香门第,只不过娘年轻时的生活环境,与我没有多大的关系。本质上,我在荒原上降生,是一个与鸟兽虫蛇为伍的野孩子。我想表达的是,我娘是一个知识丰富、满腹掌故和传说的女人,这点对我的成长和个性影响非常巨大。
娘曾经教过我认字读书。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每天早晨逼迫我摇头晃脑地背诵一些含义模糊的词句。
很显然,她的努力与预期效果相去甚远,一方面是受环境所限,这个破地方连谋生都艰难,当然更没什么笔墨纸砚之类的高级东西;另一方面,大概我真是块顽石,不是读书的材料;最后,我年龄稍长,一直念念不忘的人生目标是做大侠,向往充满激情和充斥美女的江湖,从娘教给我的那些拗口词句里,感受不到任何大好河山和美女如云的痕迹,因此我一直兴味索然,背诵起来可说是痛苦不堪。
总之,娘最后放弃了将我塑造成文化人的打算。
但娘并没放弃对我的教育,只不过改变了教育的方向和方式,转而重点培养我的说话能力。可能是怕我长期离群索居,与世界脱节,最终语言功能会退化,就真跟一只野兽差不了多少。古代有圣人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能够开口说话,恰好是人之所以为人、区别于禽兽的少数几个标志之一。
娘说,语言虽是人类的本能,但能把话说好的人其实并不多见。她说,表达和沟通能力对一个人乃至整个社会都至关重要,这点往往被人忽略了,所以世界变得如此暴力和血腥,我们必须学会以动嘴代替动手,世界才能变得更好;她还说,浪费口水,无论如何都比浪费鲜血和人头要好千万倍。
娘声称,日常说话与读书其实有相通的地方,从根本上讲,说话甚至是读书的基础或源头。娘说,书上的文字记录下来的东西,就是各个时期人们所说的话,体现了人们的思想和经验,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我非常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同样是说话,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将声音以文字的形式搬到纸面上,再用声音读出来,最后会变得如此佶屈聱牙,语义含混不清。
对此,娘曾经耐心地解释过:人类的语言不断发展变化,各个时期、各个地方人们说出的话并不相同,远古时期记录下来的话,经过时间的洗礼和地点的转移,肯定会演变得晦涩难懂。所谓读书,虽然过程有点像没事找抽的自虐,但目的是学习前人记录下来经验和智慧,让自己变成个聪明人,在现实生活中少走弯路,不至于到处碰壁。
娘举例说,江湖上流传的武功秘籍,其实就是前人练武的心得体会和经验总结。后人得之,照着修习,往往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武功瞬间精进,大大缩短名扬天下的时间。
这个例子,曾经一度让我重新燃起读书的希望之火。娘读了这么多书,难道里面就没有几部武功秘籍?如果她像当年慕容复身边的美女王语蔫一样,能将“降龙十八掌”或“六脉神剑”之类的绝世武功背个滚瓜烂熟,我可就大发了,名震江湖指日可待。
只可惜,我以提问的方式翻遍娘的脑子,发现她记诵了太多的圣人文章,诗词歌赋,还有更多的历史掌故和江湖传说,偏偏没有一部哪怕是最基础、刚入门的武功教本。
娘说,野蛮人写的武功秘籍,文辞粗制烂造,根本就入不了读书人的法眼,而且,她对打打杀杀的事情本来就很厌恶,更不屑于去读这一类的书籍。
一番话又把我的希望之火彻底浇灭。从此你也可以看出,我生来便与娘的世界观差距相当大。
对不起,我老毛病又犯了,闲扯得太远。
总的来讲,说话比读书容易得多。首先是不需要去认识那些奇形怪状的线条符号,其次是不必费心猜测那些结巴词句的意义。如此一来,娘对我的训练方式就变得简单而轻松,还有点娱乐的意味。
后来的每一天,夜幕降临之后,我们娘儿两个围坐在洞口火堆边——就跟现在的情形差不多,只不过当时的火堆远没那么大,周围也没有群狼虎视眈眈——娘用她自己的语言,讲述着一个个或短或长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数是从书上看来的,少数是她的亲身经历,有正史记载的真事,也有江湖传说。每讲完一个,她便要求我复述一遍或几遍,词句不必拘泥一模一样,但必须表达出原来的意思。
起初,这种复述故事的方式对我很难,随着时间的积累,我逐渐能应对自如,而随着训练的深入,我思维越来越敏捷,不但能将故事讲得更加精彩叠出,还能花样翻新,兴趣高昂之时,我甚至能自编一些搞笑段子,经常逗得娘笑靥如花。
再后来,娘的要求越来越高。我必须在听完讲完故事之后,对故事的情节和观点进行评论,提问或反驳,甚至鼓励我进行讽刺和嘲笑。即便我在谈兴很浓之时胡说八道,她也不以为意,只是付之一笑。
娘就是以这种方式,构建了我的知识框架。我对世界的最初认识与思考,就是基于娘所讲述的或真或假的故事与传说。
更重要的是,长年累月下来,娘将我磨练得口齿伶俐,甚至雄辩滔滔。
起初我对自己口才方面的能力并不自知,以为天下每个人都差不多。娘死后,我失去了惟一的说话对象,继而耽于幻想,更将这种能力忘却了。
你现在知道,师父到来的第一天,还没教我武功,首先激发了我语言上的本能。而让我将废话连篇发挥到极致的,则是面前那一群恶狼。
说了这么多废话,你一定早就不耐烦了。其实你大可不必着急,因为黑暗中围着的群狼比你更着急。它们急着复仇,急着将我和师父王大撕成许多块,然后心满意足地吞下肚子,扬长而去。
最着急的还是我自己。群狼复仇的对象是我这个主角。我号称大侠,悲剧的是武功低劣,既不会装酷,更想不出解围的策略。口齿伶俐和雄辩滔滔,对一群恶狼根本不起作用。
你说说看,我该怎么走出有生以来最危险的困境?
篇外篇:第七章
我该怎么走出目前的危险困境?
答案很简单:走出这场困境,靠的不是我这个有名无实的大侠,而是我那位性情古怪的师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完全不必为此感到羞愧,一般而言,当大侠的师父如日中天的时候,大侠自己的武功和名声,基本处于孕育阶段,只能跟着打打酱油跑跑腿,偶尔有一两次露脸机会,就算是天赋异秉,运气极佳了。这是江湖故事里大侠的成长规律。
我也算为自己的脆弱和无能,找到了一个正当理由。
在我看来,师父王大也不像是江湖故事里的主流高手。原因是,他性情怪异,武功强劲,但似乎并不怎么冷酷。他有时话比我还多,而且嘻笑怒骂的样子,跟他的年龄不太相称;有时候突然陷入沉默,不是刻意伪装的,冷漠倒是冷漠得很,但一点都谈不上“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显得无比的落寞与萧索。
很显然,那是悲伤的江湖生涯在他形象上的反映。这种反映是无意识的,如影随形,他大多数时候并不自知,也无法控制。他能够做的,就是偶尔惊醒之时,把这种悲伤化为愤怒的语言和表情。仅此而已。
除了冷漠和愤怒,师父浑身上下弥漫着另外一种气质:冷静。那不是强装出来的,不需在风雨里摆造型,更不需对镜练表情,而是自然散发出来的无所畏惧,是历经艰难世事后的轻松淡然。
师父的冷静没有一丝盲目的因素。他的自信也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对敌我双方进行精准评价之后的结果。
大致在师父看穿我的强装镇定之时,我也同时感觉到了他的冷静淡然。快乐和悲伤的情绪,在人群中都具有传染性,同样,身处险境中,冷静淡然也能感染身边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两军对垒时,统帅的冷静程度,往往对争战的胜负结果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如果一支军队很不幸地由一个容易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将帅统领,无论它的装备多么先进,数量上有多大优势,都是不堪一击的。
现在,狼群仍没合围,但已蓄势待发。我坐在火堆边不愿起身,师父慢慢踱过来从容地坐下了。我忽然毫无理由地觉得,师父可能曾经是一个统帅型的人物,即便没有指挥过千军万马,估计也是江湖上的一方霸主。
这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是,他的胸有成竹,却是实实在在的,几乎伸手可以触摸。
我清了清嗓子,笑道:“师父,既然你早有把握,干嘛非得将我往前台推?那不是故意为难我么?看着我惊慌失措,你觉得很有意思是吧?”
师父笑道:“你王大侠不是早已站在前台吗?哪里还需要我推?不管怎么说吧,现在对你而言既是个考验,也是个机会。”
我说:“能不能别装深沉,把话说得浅显一点?考验我感受到了,实际上就是一个过不去的坎。可这种场面能有什么机会?”
师父答:“练武的机会。我现在就开始教你真正的武功。”
我立即精神倍增,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声说:“既然如此,那赶紧开始吧,时间不等人,更不等狼。”
他也站起身,指了指几十步之外的狼群,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你拿起剑,跟我一起冲到狼群中去。武功教学第一课,实地打斗训练。”
我大吃一惊,颤声说:“你没搞错吧?我现在跑到狼群中去跟找死差不多。”
师父森然道:“小子,你很有天赋,但有天赋并不表示你可以省略苦练的过程。武功上要有所成就,可没那么简单。一般人练武,除了师兄弟之间拆招,练习熟练程度,还会刻意创造一些艰难危险的环境,用来锻炼自己的体力和毅力,但是,人为创造的环境,并不能提高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他接着将手一挥:“你现在面对的场景,没几个人有机会遇到。这是真实的,充满变数,稍有不慎,轻则重伤,重则丧命。但它对人的锻炼,是全方位的,从体力到心理,都会产生深远的影响。你只需在狼群中出入几个来回,此生将受益无穷。”
道理明白,但我仍然心寒,说:“师父,练武也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嘛,你这第一课,就让我跑到这群没人性家伙中间去,就算我是个有天赋的大侠,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师父冷笑:“过程?你站到火堆前面去,问问这些狼,愿不愿意等你练好了武功再来找你的麻烦。”
我提起剑,却迈不动脚步,讪讪地说:“实话说了吧,师父,虽然我是个大侠,但这么冲过去我实在害怕,因为被它们撕成许多块的可能性太大了。大侠他也是个人对吧?总会遇到过不去的坎是吧?过不去了能不能绕着走?大侠总不能明知会丢命,还义无反顾往前冲,这就不是大侠而是大傻了。果真这样,这世上的大侠岂不是早都死光了?”
师父笑出了声:“王大侠,你终于承认害怕了?不过,公开能承认自己的怯懦,也是一种勇气的表现。你不必为自己找一些冠冕堂皇而又八杆子打不着的理由,你也不能一害怕就丧失分析能力。”
我大声说:“老王,不瞒你说,我仔细分析过了,我这一去必定有去无回。大侠诚然不怕死,但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去送死嘛。”
师父收起笑容,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在这里说了这么久的话,却还没有被群狼撕碎吗?难道是它们很仁慈,要等我们说完临别赠言?”
我说:“那是因为它们惧怕火光,一时不敢冲过来。”
师父又笑了:“你总算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你想想,既然它们怕火光,那么,在这片黑暗的天地里,我们两人至少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就是这个火堆旁边。现在,往火堆里多加点木柴,我们冲过去主动攻击,一旦撑不住就往火堆边撤退。撑得住也一定要在火堆熄灭之前撤回来。”
这一下我豁然开朗,笑道:“师父,我对你的景仰又增加了好几分。”
我伸剑就要往黑暗里冲,师父叫道:“等等。”我回头停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师父说:“记住,这些狼可不比你以前杀过的狐狸和兔子,严格来说,狐狸兔子没有攻击性,面对你的时候只有逃跑的份,而狼的攻击能力不比人差,你要在这群狼中间生存下来,必须先学会料敌先机,做到攻守合一。”
师父这么一说我又心怯了,但仍然虚张声势地说:“师父,在江湖传说中,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我手中剑一挥,“所以,我先去攻杀一阵再说。”
师父拉下脸严肃地说:“胡说八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江湖传说?就算有这传说,能作为打斗的标准?再说了,你昨天下午跟我比武时,你的进攻怎么没成为最好的防守?”
我讪讪地说:“师父,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个大人物了,别老是揭人家的短嘛。我承认打不过你,不过,这些狼如果跟我单打独斗,我肯定天下第一。”
师父仍然严肃:“你的短处都明摆着,还需要揭吗?我是要你反思自己的失败。你想想,为什么你的剑刚出手,我就知道你要攻击我哪个部位?”
说到这一点我来劲了,早就想问他是怎么料敌先机的:“对啊,老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师父:“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我不满:“别卖关子行不行?我啥时候告诉你了?”
师父:“你以前抓兔子或狐狸的时候,是不是先要看看它们往哪儿逃,你就往哪儿扑?”
我更为不满:“老王,你有个很不好的毛病,说话喜欢脱离中心绕来绕去,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扯我抓兔子狐狸的事?”
师父不理我,继续说:“你抓兔子狐狸,练就了迅捷和勇猛的本领,但也养成了一个坏习惯,那就是,你在攻击之前,习惯性用眼睛去判断你要攻击的部位。”
我恍然大悟:“我看你身上的部位,你却在看我的眼睛,所以,我还没出手,你就知道我要攻击哪里了。”
师父笑说:“小子领悟力还差强人意。你首先要改掉自己的习惯,记住,眼睛要时刻观察别人的视线和四肢,不管对手是想进攻还是防守,都得靠眼睛和四肢的配合。在别人的眼神和行为细节中,判断其动向,这就叫料敌先机。反过来,你自身的眼神和行为,就必须隐藏自己的攻击意图,让别人捉摸不透,这叫攻其不备。”
我大为佩服:“师父,你说话虽然有点绕口,但是绕着绕着就把什么道理都绕明白了,你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最善于讲道理的人。”
师父嘲笑我:“你见过很多人吗?”
我顿时泄气,实话实说:“没有。事实上,在你来之前,我见过的人类只有我娘。我那点用来胡说八道的江湖知识,基本来自我娘的故事,再加上我自己的想象形成的。”
师父笑说:“那就少拍马屁。现在我们准备杀入狼群当中去。记住我们的约定,由我发号施令。我说攻左你不能攻右,我说往前你不能退后。当然,具体攻击细节,你得自己按我刚才说的方法去判断。最重要的一点,我说撤退,你绝对不可恋战。记住了?”
我全身肌肉一紧,大声说道:“你放心,我全都记住了。”
我活动了一下四肢,准备出征,感觉右手手腕还很痛,运转不够灵活。那是上午初遇老王,一言不合动武,被他打的。伤得虽然不重,但肯定会影响一会杀狼的发挥。
我不禁用埋怨的语气道:“老王,我还有一点不明白。”
师父奇道:“你不是说全记住了吗?怎么又不明白了?”
我在火光前抬手给他看,叹道:“你看看我的手腕现在又青又肿,必然影响使剑。”
师父冷笑道:“臭小子又找理由退缩?”
我说:“我不明白的是,你白天跟我比武,既然一开始就是有心试我武功,何必出手那么重?你应该能预料到,把我打伤之后,直接增加了现在的风险。”
师父笑道:“那得怪你自己。”
我相当不服:“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吧?你出手太重把我打伤,还说要怪我自己?那意思不就是说我没事找抽么?”
师父道:“你确实是没事找抽。你知不知道,我生平最恨两种人?”
我不解:“哪两种人?跟你打我又有什么关系?”
师父道:“一是大侠,二是话多的人。恰好你小子两样都占全了,我不打你打谁?”
我心想,这个死老头子,你以前在江湖上吃过这两种人的亏,也不应该把气撒到我身上呀,我什么时候招你惹你了?但这话不能明说,大敌当前,开战在即,我们内部斗嘴没什么好处,况且我还得指望他教我武功摆脱困境呢,惹急了他再打我几下,境况就更加不妙了。于是,我没再接话。
师父却接着自顾自地说下去:“后来我又突然间想通了:你必须做个爱说话的大侠。因此没把你打得更重。首先,我以前不知道,现在发觉自己其实话也不少,在这个蛮荒之地生活,要没个说话的,想想都可怕,估计不被恶狼咬死,也会自己闷死;其次,我在江湖上纵横多年,什么都干过,偏偏没做过大侠的师父,所以我的余生干干这个角色也不错。”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师父说完,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试了试长短和大小是否顺手,然后用右边残臂侠住树枝一端,接过铁剑将另一端削尖,把铁剑还给我。我们两人都往火堆中添了几根木柴。
师父和我肩并肩,向黑暗中的狼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