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外篇:第八章
许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这一战的所有细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把这个晚上的决斗,看成与群狼的第一战。前一天中午的初次交锋,因为师父王大的突然出现,使得情势轻易逆转,有惊无险,因而此次交手对我而言意义不大,除了杀死两匹狼,并没有让我更勇猛,也没有使我更坚强。
在许多年后的回忆里,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初次交锋,记忆之书一开篇,便是这个深夜那场残酷的争战。
我一直认为,这一战是我一生中所有勇气和力量的源泉。
我号称大侠许多年,在此之前其实并没有实战经验,一直活在大侠的浪漫错觉中。这一点后来总是让我羞惭。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不管在哪一片江湖上,苟延残喘或随遇而安的生活,只存于人们的想象里,真实的江湖世界,你要么变得更坚强,要么过早地面临死亡。这就是江湖上通行的生存法则。
当然,在离开荒原踏入真正的江湖之前,我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回到那个深夜,大侠王二和大侠的师父王大,向黑暗的狼群走去时,表现得那么义无反顾。我无法揣度师父内心的真实感受,黑暗中也无法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就我自己而言,义无反顾实属无奈之举,因为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跟在师父身边,我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虚张声势,或者说是狐假虎威,我内心还残存着很多无法消除的恐惧。出发前师父的一席话,只不过让我稍感心安,他的自信,从一定程度上消弥或者阻挡了我的退缩念头。
我们离火堆越远,群狼的眼睛就显得越明亮,一地绿豆变成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我迈着不太坚定的步子走去,看到这些星星在迅速地移动、换位,很明显,它们内部起了一阵骚动,似乎并没料到我和师父竟敢离开火堆,自动自发地迎向它们。这并不是它们等待的结果。
我还看出了一个悲哀的事实:师父王大的理论,与眼前的实际情况并不相符。
我脚步顿了顿,问:“师父,你有没有发现——你的理论可能会不管用?”
师父冷笑:“大侠,现在退缩是不是晚了点?”
我提高声音道:“师父,你把我王大侠看成什么了?再怎么说我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的人……。”
接着我又压低嗓门说:“狼的攻击武器主要是爪子和牙齿,对吧?可是,你现在放眼望去,看得清一双爪子或一对门牙吗?黑糊糊的一片,你让我怎么料敌先机?”
师父笑道:“你不需要压低嗓门,它们听不懂你说什么,干脆大声一点,你要知道,虚张声势也是一种声势,有时更能取得意料之外的效果。另外,所有的方法或经验,都不能这么死板地理解,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我又表示不满:“师父,你这毛病很不好。我请教你怎么理论联系实际,你倒好,关键时刻还越说越玄乎,让人听不懂。我读书不多,麻烦你就别给我掉书袋子行么?”
师父大笑:“大侠,你还知道‘掉书袋子’,算是有点文化。”
我说:“我猜的。以前我娘老是叽哩咕噜说些我不懂的话,事后我问她,她就说是掉书袋子,她说是从她爹那儿学来的。她还说,这是种很不好的习惯。”
师父不再与我斗嘴皮子:“你看不清它们的四肢和嘴巴,它们也同样看不清你的。黑暗对决战双方是公平的。但是,你可以看到它们的眼睛像绿星星,而你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肯定不会发亮。所以,归根到底还是你占了便宜。”
我说:“我倒是希望它们的眼睛不发光,闪闪烁烁,晃得我头都晕了。”
师父说:“现在可不是晕头的时候,你得打起精神观察它们,一旦你发现哪双眼睛突然静止不动,那就是它要攻过来了。”
兔子或狐狸往前窜的时候,总是先向后一顿,静止片刻才猛然向前发力。这种现象我再熟悉不过。原理大概就相当于弩箭射出之前的拉弓和瞄准动作,只不过时间不需要那么长。
我问:“师父,你从没跟狼打过架,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师父说:“举一反三。所有的动物,包括人,在攻击之前都有一刹那是静止不动的,因为呼吸的调整和肌肉的收缩都需要时间,尽管这个时间很短。”
我叹道:“如此说来,黑暗对我们两个还是不公平的。”
师父:“如何又不公平了?你小子怎么有时候一点就通,有时候却又这么拧巴?”
我仍然叹气:“恶狼大多数时候昼伏夜出,眼睛早习惯了在黑暗中观物。因此,我出手前的预备动作,它们看得清清楚楚;而它们的攻击瞄头,以及身体各个部位的分布,我却只能凭感觉判断。很显然,在时机上至少慢了一拍。”
师父不满:“我刚才不是告诉你要隐藏自己的攻击意图吗?”
我:“眼神视线可以隐藏,呼吸的调整也能让它们看不出来,可是,肌肉收缩的一刹那停顿,恐怕怎么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况且,现在周围有几十双狼眼,我们身上一根毫毛的抖动,都被它们尽收眼底。”
师父已经不耐烦了:“你不是自吹在它们中间排名第一吗?你可是绝顶高手呀。王大侠,难道你没听说过什么叫‘收发自如’?”
师父语气里的嘲讽意味非常明显,但“收发自如”这个词,却瞬间激发了我的渴望和想象。尽管身处狼群中间,战争一触即发,但我的思绪仍然不可遏制地流淌开来,像洪水般漫无边际。
据说,武功存在内外之分,外功怎么练都有个极限,而内功却是无边无际,永无止境。武学的最高境界,不是手脚力大无穷,也不是招式迅速无比,更不是心理强大到无坚不摧,而是内功修为到一定高度,再加上机缘巧合,打通了“任督”二脉。
传说中,这二脉神妙无比,可惜的是,没人闹得清二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听上去是武功进入化境的一道界碑,或者说一个极难跨越的门槛,而在我看来,应该是当初上天造人时,心情不好,故意在人身上设置的一道障碍。总之就是,只需跨过这道界碑或障碍,人便能随心所欲,举手投足间,杀人于无形。
师父口中的收发自如,难道指的是这种玄而又玄、打通了二脉的内功?
我忽然来了精神:“师父,依你所说,高手的攻击,难道不需要肌肉收缩的配合?是不是真有传说中的内功,以气御力,杀人于无形?你既然做了王大侠的师父,那就应该赶紧先教我御气之法呀。”
师父严然道:“胡说八道。”
我大为泄气,但来不及再说什么,因为突然发现有两双眼睛一动不动。我们已经走入狼群深处,它们经过一番评估之后,开始发动攻击了。
师父立即简短地命令:“你左我右!”
话未说完两双眼睛同时直射而来。根据眼睛的位置,我在心中大致还原了狼的体形,剑随心动,剑尖直向左边两颗星星下面三寸处刺出。
我成功了。而且,冲过来的四颗绿星星几乎同时停止,落地,光亮消失。师父的出手在后,却与我同时得手。两匹试探性攻击的狼被我们一击杀死。
师父赞道:“小子,没想到你的立体感很不错。”
我得意地说:“哼,你真以为我这个大侠是浪得虚名么?我只不过比你稍微差那么一点点而已。”
师父说:“大侠,如此不经夸,你就不能谦虚一点?你这种感觉还只是低级阶段,稍有天赋而已。真正的高手,凭着印迹和影子,甚至只听到一点风声,就能准确判断敌手的位置和身体各个部分的状态。出手和防守都靠这种感觉,不能依赖眼睛。”
我不信:“你说得也太神了吧?”
师父尚未答话,又有四双眼睛突然停顿,紧接着直射而来。四匹狼差不多将我们两人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分四个方向攻击。
我与师父刚才是肩并肩走进狼群,现在变成背靠背站着,这样就露出了一个破绽。因为师父只有左手,而我是右手用剑,所以我的左边便没有防卫力量。
师父再次发令:“左转,出剑,得手后蹲下。”
我依令而行,将左边一匹狼刺杀,同时蹲下。师父将右边一狼杀死后也蹲下。另外四只眼睛恰好从我和师父的头顶越过。
我听到狼群起了一阵骚动。然后更多的狼眼就像流星,又像箭尖,密集地向我们射来。这一次我根本没数清有多少匹狼发动了攻击,心下一凉,觉得这阵势无法破解。
师父大喊:“前冲。”
我立即朝前跨出数步,剑尖刺杀了迎面而来的一只狼。铁剑再向右一挥,将另一匹狼劈为两半。
我左手一阵火辣辣的痛,从肩膀到手腕,估计已被抓得鲜血淋漓。但就在这时,我恰好脱了群狼攻击的中心,前面有十数双眼睛,大概没料到我与师父会突然分开、前冲,在我的冲击下后退数步。有几匹反应快的狼立即猛窜过来。
师父再次大喊:“左奔,中间会合。”
我向左狂奔,剑尖前指,刺进了一匹狼的两眼之间。回手再将左边挡路的两只眼睛劈开。我看到左前方有另外两双眼睛落地,左肩感觉一紧,与师父靠在一起,心里顿感安全。
师父问:“怎么样?”
我答:“我左臂被抓伤了。”
师父问:“撑得住吗?”
我答:“没问题,伤口应该不深。”
师父说:“必须主动出击,打乱它们的阵形。沿地呈圆形滚出去,原地会合。”
我向前一扑,有一双狼眼被我击落。另外两双眼睛仓促之间后退两步,立即一左一左合拢。我滚向右边,刺尖上指,一双狼眼睛立即闭上了。另一匹狼前爪在我左腿上一划,又是一阵钻心的痛疼。我回剑一挥,感觉到两只狼腿落地,同时听到一声哀号。我再次向右前方滚去,混乱中一剑斩断一颗狼头,刺穿一匹狼的肚腹,但自己背部被另一只狼抓破。
就在我快要喘不过气来时,双脚碰到了师父的乱发。我一跃而起。
师父问:“如何?”
我答:“我又添两处伤。”
师父下令:“撤退。上三路,分头冲击,火堆边会合。”
我与师父一左一右,呈半圆形分头杀出,我手中铁剑又刺又劈,杀死三匹狼之后气力渐渐不加,招式开始失去章法。我将力气集中在脚下,朝火堆跌跌撞撞奔了过去。
回到火堆边,我右肩再添一处抓伤。还没喘上一口气,师父也已抵达。
我不顾大侠的仪态,把剑一扔,一屁股便坐在火堆边。自从做大侠以来,今晚是受伤最多的一次,也是最狼狈的一次。虽然活着从狼群中走出来,但我心有余悸,实际上心跳比刚才冲杀时更为剧烈。
师父浑身上下,只有右脚裤子膝盖部位被抓破一个大洞,并无血迹,看上去没有伤到皮肉。形象上,他一头灰发比较散乱,而且满身灰尘,那是在地上翻滚的结果。
篇外篇:第九章
刚才黑暗中看不清周遭情形,也没空去细想:为何每次只有一两只狼、最多三只狼同时攻击我?假如它们调整战术,只需再加两三只狼扰乱我的心神,将我击杀并不太难,它们自己的损失也不至于这么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现在细细回味,我才反应过来,自己侥幸活着,并非群狼的战术有漏洞,而是师父一直在旁边守护我。很显然,他在狼群中来往冲突,游刃有余,不但能保证自己毫发无损,还将本来针对我的攻击,大部分阻挡隔绝了。每次一两只狼向我身上招呼,可以说是他故意引导的结果。他不但对周遭形势了如指掌,也对我的能力评估得相当准确,知道两只狼同时攻击,是我能够应付的极限。我在其中恰好不死,顶多受点皮肉伤,又能极好的发挥自己的潜能。
师父只有一条左胳膊,拿着的又只是一根寻常木棍,年纪没有七十,恐怕也有六十多了,带着我在如此庞大的狼群中出入自如,这份本事,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我心下对他相当敬服,嘴里却埋怨道:“师父,你应该早点下令撤退。你看我身上没一处完整地方了。”
师父淡淡地说:“初次交战,得先在气势上震慑它们。要不是你受了多处伤,流血过多会影响体力,再加上群狼对鲜血的气味很敏感,我们应该再杀几圈才能撤回。你看这木柴还能支撑很久。”
我全身疼痛,继续表达不满:“我说老王,咱们没必要这么顽强吧?这不就是一场训练吗?你这是在让我玩命嘛。”
师父将自己右边袖子撕下来扔给我,语气仍然很平淡:“你应该庆幸有这样的训练机会。黑暗中的狼阵里,培养出来的感觉和毅力,会让你刻骨铭心一辈子。”
我接过断袖,将自己左手流血最严重的地方裹起来。师父从洞口拿来几块狼肉,用树枝挑了放在火上烤,熟悉的香气漫漫飘散,我才感觉到自己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不久之后,师父扔给我一块滚烫的熟肉,我接过咬了一大口,感觉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美味。
我吞下一大口肉,再次回想起开战前言犹未尽的“内功”话题。为了忘记疼痛,缓解疲劳,我刻意让自己的思绪更加肆无忌惮。
在很多迷人的江湖故事中,男主角都具备深厚的内功,不但打架天下无人能敌,关键时候,还能以内功帮漂亮女主角疗伤治病,名正言顺地实行肌肤之亲。
这是内功的外在效果,至于内在的作用,也是其妙无穷。独自无聊时勤加修习,益寿延年是肯定的了,甚至还有可能长生不老。
可惜的是,“内功”比我上面提到的“任督二脉”更玄虚。这玩艺看不见,摸不着,无影无踪,无形无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有史以来似乎没人能说得清。名称上,不同场合有不同的叫法,内力,内劲,气功,气流,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感觉上,各种描述也出入很大,有时候让你痛苦难忍,有时又让你舒畅无比,意思就是,折腾你没商量。
总而言之一句话:内功这东西神通广大,却又如此地让人摸不着头脑。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越虚幻的东西,越令人向往。首先就体现在对武功秘籍的追逐上,人们相信,那是获取内功的捷径。这其实是个心态问题。谁都希望只通过一些简单的方式,比如打坐静养或面壁思考,直接步入高手的殿堂。
包括我自己也是如此。鬼才愿意每天过得像今晚一样,被迫放弃睡眠与休息,带着恐惧和恼怒,努力与恶狼拼杀,九死一生,搞得满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最终得到的,只不过那么一点点随时可能丢失的感觉或判断能力。
这么一个练武之法,何时才能达到高手的境界?何时才能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大侠,何时获得举世赞誉,何时才有美女环绕?
内功更让人神往的地方,还在于,它有时可以完全省略修习的过程,直接从别人身上获取。犹如一桶水,能够毫无障碍地从一个桶倒入另一个桶。相传,许多年前的绝顶高手虚竹子,其纯厚的内功就是这么来的。
虚竹本是少林寺的一个弃徒,武艺低劣,长相也难看,除了老实本分,似乎没什么特殊的优点。
话说,许多年前的江湖上,有一个神秘而厉害的武功门派,叫逍遥派,创派掌门就叫逍遥子,真名不详,来历也不清楚,总而言之是长相帅,智商高;不但内功深厚,而且艳福无边,与好几个绝色女子纠缠了一辈子,人家都为他终生未娶。
虽然内功让逍遥子比一般人长寿,但离长生不老似乎还有距离。终于有一天,他感觉自己快要活到头了,痛心于自己一身出神入化的内功将要在世上消失,于是临死前想要找个传人,以实现“人死而功不灭”。
逍遥子的办法是,设下一个复杂而古怪的棋局,招募天下才智之士前来破解,以此决定那位能够无偿获取他内功的幸运儿。
谁也不曾想到,很不起眼的少林小和尚虚竹,误打误撞成了第一个破解棋局的人。于是根据约定,他进入逍遥子的临终密室,像灌水或输血一样,瞬间获得了逍遥子修习了几十年的内功。从密室走出来之后,虚竹不但成了绝顶高手,而且做了逍遥派的新任掌门。
这就是一代高手和掌门虚竹子的成功之路。平坦而简单,让人羡慕得要吐血身亡。
如此看来,内功似乎就是附着在人身上的一件无形的东西。
这种神秘玩艺,既然可以无偿赠予,当然也就能够强行索取。于是,另一种功夫或者说技术,便应运而生,叫“吸星**”或别的什么,名称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门技术的功能,是从别人身上吸取内功,然后转为己用,吸得越多自己的武功就越高。
此道中的代表人物,前有星宿派的星宿老怪,后有日月神教的教主任我行。不过,这两位的江湖名声并不佳,因为这种全靠强行索取、从而增强自身实力的做法,一直为江湖正派人士所不耻;不告而取谓之偷,那么,“吸星**”之类的技术,就更像是抢劫。
尽管不怎么光彩,大多数江湖人物仍然对这种功夫趋之若骛。实话说,我自己也希望拥有这么一门神秘技能,不需要多么刻苦的训练,见人就吸一下,武功立马登上另一个台阶,被吸的那一方既不会受伤,更不会丧命,顶多就是武功上打了个折扣。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这种隐秘渴望只能藏在心底,因为那不是一个大侠应有的作风。除非你像当年那位段誉一样,吸取别人内功是无心之失,更多的还是别人硬凑上来的,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成为另类高手。这就相当于,很多人自愿捐款,让你成为富甲一方的财主,丝毫无损你的道德名声。
说起段誉,那真是当年江湖上一个无比奇葩的人物。他与上面说的那位虚竹子同时代,而且他们两人还是结拜兄弟。顺便提一句,他们一同结拜的兄弟有三个,大哥就是那位名震寰宇的乔峰——武功出神入化,身世凄凉复杂,而其结局,又悲惨得让人欲哭无泪。
段誉与两位结拜哥哥不同,其身世一点都不凄惨,何止是不凄惨,简直让人忌妒得要撞墙,因为他是大理国的王子,确切地说,是未来大理国皇位的继承人。
段誉一头栽入江湖,并不像其他苦逼分子一样,只是为了努力谋生,或拼命博个名声,而仅仅是因为,他与长辈闹了点小矛盾。
段誉闯荡江湖的过程就不再赘述了。总之,这位兄弟稀里糊涂学会了吸取内功的法门,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吸取了很多人的内功,最后,他还机缘巧合地背熟了六脉神剑的剑谱。最后的最后,他成了江湖上另一个绝顶高手,曾经把与北乔峰齐名的南慕容打得落荒而逃。
不过,在江湖传说中,段誉的武功有一个非常致命的缺陷。他那门全靠内功驱动的六脉神剑,使用起来时灵时不灵,换句话说,他只有在逼急了的时候,猛然间是个高手,平常情况下,他想欺负一下别人,内功却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并不怎么听话。
最后,总结一下。
从虚竹和段誉的成功故事里,我们可以知道,内功的获取,有时候是非常容易的,简单到犹如向一个容器里灌水,瞬间就可以完成从庸人到高手的转变;可是,内功有时候又不愿意任你摆布,甚至还会给你添乱——传说中的走火入魔。上面提到的那位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就是其中一个著名的内功受害者。
关于江湖故事,经过许多年的口耳相传,真真假假,可以相信,也可以不信。但是,坦白说,无论江湖故事听起来多么不靠谱,对于内功,我一直是深信不疑的。无他,只因为其功能太强大,效果太诱人了。
我现在还深信,面前这个古怪老头王大,很可能就身怀深厚的内功,否则怎么解释他在如此庞大的狼群中出入自如,随心所欲而又毫发无损?
以我这么多年与动物斗争的经验来看,“收发自如”听起来就是个简单的成语,但要真正做到这一点,简直比登天还难。
老人王大,或许就是当代的逍遥子,而我,将成为江湖上第二个虚竹。虽然我不太愿意做虚竹,因为我长得比虚竹好看,而且追求比虚竹多,更重要的是,打死我也不做和尚,但一想到成为高手指日可待,我仍然激动不已。
看着面前站着的当代“逍遥子”王大,我忘记了吃狼肉,盯着火堆发怔。师父在我身边坐下,端详我良久,吞下一口狼肉,用手指捅了捅我,说:
“小子,怎么回事?刚才的场景在脑中重现,吓傻了?没关系,好好调整一下。对于搏杀,每个人都有心理适应过程。你第一次参与这么大规模的争战,表现算是相当好了。”
我得说,他虽然武功奇高,对别人心理活动的把握,却并不十分准确。这话安慰得牛对不对马嘴。
我顾不上绕弯子,突兀地说:“师父,你功力深厚。”
师父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啊嗯?”
我继续:“你不觉得刚才的训练方法风险太高吗?”
师父还是没反应过来,老调重弹:“江湖上,风险无处不在。”
我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你既已决定收我为徒,何不直接把一身内功传给我?省时省力,之后就由我来对付这一群没人性的家伙。拐那么大一个弯,搞什么魔鬼训练,我要是一个不小心,被这些恶狼给撕了,你就悔不当初了。你要知道,这里人迹罕至,要想再找一个像我一样的、有深厚基础的大侠做传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回师父反应过来了,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小子你没发烧吧?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我突然间也省悟过来了,自己说话太过直接和露骨,方式不对。
江湖上师父收徒弟,至少也有个三拜九叩,入门之后,干活打杂多年,服侍师父乃至同门的饮食起居,那都是基本程序;至于传授高明武功,就更不能等闲视之,必须经过严格的挑选和考验,智力和体力门槛相当高。比如当初逍遥子,为了选传人,费尽心思摆了个珍珑棋局,困扰天下才智之士许多年,最后才被虚竹误打误撞给破了。
师父之所以装傻,是不想省略对我的严格考验。毕竟,我们认识才一天而已。
我决定不再追问有关内功的问题。要想成为高手,就必须接受他的考验。只要不死,我等得起。当务之急是,怎么让面前的那群恶狼散去,不再纠缠我。
过了许久,我指着远处闪闪烁烁的狼眼,叹了口气说:“我们又杀了它们很多弟兄,这梁子算是越结越深了。师父,你好像不是在教我化解麻烦,而是激化矛盾。”
火光中,师父一脸欣慰,似乎很高兴看到我的精神创伤恢复得如此之快。他思考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捡起一根树技指着我,说:“你如果知道,我这一招必须要伤你某个部位,但现在将攻未攻,而且不知何时会攻,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答:“如芒刺在背,不除不快。悬着一颗心,时刻提防。”
师父问:“要消除这种令人不安的感觉,最简单的措施是什么?”
我想了一下,说:“全力出击,让你使完这一招,或者让这一招收回去。”
师父将树枝丢下,笑了笑:“没错。悬而未决的危险最让人不安,所以,你让它趁早落到实处。这样还有可能激发出你自身的天赋和潜能。”
我仍然担忧,说:“理是这么个理。可是这些家伙那么多,又没人性不怕死,我们何时才能把它们杀光啊?恐怕它们还没死光,我们两个早累得吐血身亡了。”
师父胸有成竹:“你放心,今天这个阵仗应该是最大的。以后它们不可能每天都有这么大的排场来对付我们两个。”
我讥道:“你难道有办法做它们的帮主?号令他们别再来骚扰我?”
篇外篇:第十章
我还是想插入几句废话,简单总结一下我对师父王大的观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因为到现在为止,这个人对我而言仍然是个谜。为了解开这个谜,我必须时刻总结和修正自己的感觉。
不管师父以前在江湖上叫什么威风名字,既然他在我面前自称王大,我也只能如此称呼他。背地里讲故事时直呼其名,口头上,心情好时叫师父,心情不爽就称老王。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我们两人阴阳相隔。至于他的真实身份和江湖地位,我后来并没有费多大的周折,便弄得一清二楚。只能说,一切都让我非常震惊。此是后话,为了简便起见,此处先不展开谈。
王大性情多变。这是我对他的第一感觉,也是非常强烈的感觉。初见时,他完全是个落魄老人,枯槁悲戚的面容之下,偶尔闪现几缕慈祥之光,在我看来,那是长辈面对陌生晚辈时,应有的普遍样子,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我还发现,他看我的目光里,除了那么一丝惊奇之外,似乎没有多少主观情感,既没有痛恨,当然更谈不上怜爱。
接下来两人语言上起冲突,他要与我比武,瞬间变得凶神恶煞,一副绝对无法妥协的态势。虽然后来他表明只是试探我武功深浅,但是很难说他当时的神态是假装出来的。我的感觉应该没有错,他骨子里透露出来的威慑力,把我吓得脊背发冷。我那时撒腿奔逃,并非完全因为被打得疼痛难忍,更多的,是因为气氛可怖。
再后来,我强充了一回硬汉,没经脑子仔细评估,直接说对谁都不愿屈膝下跪,但话刚出口便后悔了,害怕这家伙对我施压折磨。没想到的是,他瞬间又杀气顿收,情绪和气氛回到起点,重申一定要收我做徒弟。
用暴力的形式,强行要求收别人做徒弟,这在江湖上大概是绝无仅有的现象。坦白说,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他的用意何在。但是,在狐疑不定的同时,有一种本能告诉我,他对我的危险基本解除。
从表面上看,王大应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大多数时候神情严肃,不怒自威,这大概也是他在江湖上给人的印象。像他这种人,按理来说,绝对无法忍受下属或陌生人的语言轻佻,口无遮拦。但是,他却以一种不可理喻的大度容忍了我。虽说我们确认了师徒关系,但是毕竟才认识了一天而已。
我对他的嘲笑和讥讽,不像个徒弟,而他对我的容忍和语言反击,更不像个师父。
好了,闲话休提,回到刚才的场景。
时间应该已过子夜,我身上的伤口疼痛稍减,疲劳却更胜之前。放眼望去,火堆之外的世界,除了闪烁不定的狼眼,基本伸手不见五指。狼群还没有退去的迹象,低沉的狼嗷声此起彼伏。
黑暗,嘈杂,深不可测,凶险无比,独自身处这样的环境当中,很容易让人绝望。幸好,我身边还有师父王大,他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与一个无所畏惧的人结成同盟,总能看到希望之光。
师父刚才以胸有成竹的姿态,说群狼以后不会再有这么大的阵仗来纠缠我们。我在本能驱使下,立马以一种戏虐语气加以嘲笑,问他是否做了这群动物的头领。言下之意,要么他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要么就是一个训兽师之流的人物。但他不以为意,或许根本没想那么多,反而耐心地向我解释起来。
他的声音也像狼嗷,低沉而带点沙哑。
师父说:“从情理上分析,第一次复仇往往盛怒而来,肯定出动了所有力量,试图一举成功。今晚一战,让它们明白,正面冲突就算能报得了仇,自身也将承受难以估量的损失。所以,明天以后它们会改变战法,不再与咱俩正面交战,而是紧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寻找合适的机会。”
我反驳:“就算它们不攻击,远远地将我们包围起来,最终也能把我们累死。”
师父很自信:“它们不会这么干的。就算真想这么干,实际上也做不到。”
说完,眼睛并不看我,低头观察火堆,随手添了一根木柴。
我沉思良久,看着师父咬了一口狼肉,忽然间想通了他自信的原因,一拍大腿说:
“没错,无论如何它们总有饥渴的时候。我们有了这些狼肉,省着点吃,足够维持很多天,况且洞口旁就有一个小水井,虽然不够洗澡,但渴不死人。而它们,顶多撑到天亮就得撤围去找吃找喝的。”
师父:“所以,撑过今晚,明天肯定很平静。”
我接话:“明天之后,它们应该会分成好几拔,轮流监视我们两个。”
师父笑道:“今晚给了它们一个下马威,此后力量分散了,就再也不敢靠我们太近,除非有了绝佳的攻击机会。”
我此时心情并未完全放松,却故作姿态地大笑道:“如此,我们就可以时不时杀它一两匹,作为储备粮食。老王,没想到跟着你混,天天有肉吃。”
师父吃完最后一口狼肉,说:“现在,你进洞去睡觉,我先在这里守着这堆火。一会我困了,进去叫醒你接替我。”
我早就又累又困,巴不得听到这句话,顾不上大侠的体面和矜持,二话不说,立即站起身朝洞口走去。走到中途,才想起应该跟他客气一下,毕竟他是师父,还一大把年纪,而我年轻力壮,又号称江湖大侠。
于是我回头说:“师父,要不你先睡吧,我守着,一会叫你。”
师父冷笑:“大侠,别死撑了,你流了这么多血,早点睡觉去,养好精神恢复体力,天亮之前可能还有一战。”
我心里又发颤:“我们不出击,它们敢无限靠近火堆?”
师父:“虽然不敢太过靠近,但是,你别忘了,它们盛气而来,肯定不甘心就这么撤围而去。我估计,在天亮离开之前,会有一次合围,它们很可能全体围着火堆叫嚣,表达愤怒和仇恨。如果被吵得睡不着,咱俩不如再来一次训练。”
我惴惴不安,说:“不用了吧,师父,让它们叫唤几声、发泄一下也没什么。生命这么长,天下这么大,以后训练的机会多的是。”
师父冷然道:“不能违抗命令。睡觉去,醒后再战。”
我带着十二分的不情愿,走进洞中,将疲惫和虚弱的身体扔在草堆上。
这个夜晚剩下的时间特别安静,我一觉睡到天亮,完全丧失了大侠行走江湖应有的警惕。群狼并没有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合围,这一点师父估计有误。它们不知何时悄悄地撤走了。也许知道再次叫嚣于事无补,弄不好还会损失几个同伴,不如悄悄散去,吃饱喝足找机会再战。
其实它们这样安静地离开,让我觉得更可怕,因为它们咽下所有的愤怒和耻辱,所引起的报复行动,将会更加残酷和凶狠。我不知道下一次报复何时到来,这又是一桩悬而未决的潜在危险。
我睁开眼睛一看天已大亮,伸了伸四肢,感觉浑身酸痛,然后努力站起身走到洞口,看见火堆依然明亮,师父卷缩在旁边已然睡过去。他应该是在群狼的声音消失之后躺下睡着的。我走到他身边,看到这个老人一脸倦容,深深的皱纹里藏着许多灰垢。
不管他以前在江湖上头顶有多少光环,都已消失殆尽,他现在跟一个普通的老人没什么两样。
我不忍心叫醒他,独自朝昨晚交战的地方走去。
这里方圆数里之内地势平坦,但草少砂多,晨光之下,地上留下很多杂乱无章的脚印。大多数是狼迹,中间稀稀落落夹杂着我和师父的足迹,有深有浅。还有很多大小不一、形状不规则的血迹,颜色已变黑,分不出是人血还是狼血。我沿着昨晚群狼合围的地方走了一大圈,心中渐渐涌起一阵阴冷的不安感觉。
我没有发现昨晚被我们杀死的狼。也就是说,群狼带走了所有的尸体,包括残肢。
它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带走所有的尸体?
我首先想到的,是狼群战后心怀极度的愤怒和悲伤,不忍扔下同伴擅自离去。它们为了共同的目标而来,早已准备一起承担所有后果,不推脱、不逃避,就算死了,仍然要与大家共同进退。我觉得,它们带走的不仅仅是尸体,还背负着更深的仇恨。
狼群比江湖上任何帮派更严密、更义气、更加同仇敌忾。
我回头撒腿狂奔,片刻回到火堆旁。师父仍然闭着眼,我大口喘气还没说话,他先问我:“有什么发现吗?”
我喘气奇怪地问:“你知道我去哪儿了?你没睡着?”
师父睁开睡,坐起身答道:“我要是睡着了就不知道你从我身边走向哪里,还怎么做你师父?”
我问:“你也知道狼群何时离去的?”
师父:“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狼群带走了所有的尸体,连一个爪子都没留下。”
师父叹了一口气:“这点我早料到了,它们不会留下尸体给我们做粮食的。”
我长长呼了一口气:“怪不得它们要在最黑暗的时刻悄悄离开,是因为背负尸体,怕我们趁机追击。”
师父幽幽地说:“我没料到的是,它们能这么忍辱负重,一战失利之后,便立即沉寂下去,然后等待最好的时机带着死去的同伴撤离。”
我说:“看来只要我们不死,它们准备耗上一辈子。”
师父沉吟了一会,神情冷漠地说:“这对你而言也许并非坏事。”
我大为不满:“老王,你又来了。天天被一群狼盯着,随时可能会被撕成许多块,这辈子再也别想睡个安稳觉,这能算是什么好事吗?你还说风凉话?”
师父仍然冷漠:“你如果真要想做大侠,就不能活得*逸。人必须有反面力量的激励,才不至于沉沦。你有了群狼这个敌人,在武功上就永远不会松懈。你也不想永远做个只能欺负兔子和狐狸的大侠吧?”
我感觉他说得有道理,可听着就是不舒服。
我叹道:“话虽如此,但被逼着做大侠,像赶鸭子上架似的,就算真做成了大侠,活得又有什么意思?”
师父笑了笑:“在残酷的江湖上,你武功再高,也很难掌控自己的命运,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想追求有意思?闯荡江湖即便可以看成一场游戏,那也是它在玩你,而不是你玩它。你以后就会明白,每个人的江湖形象,实际上是这个江湖所塑造的。人就是这么无奈。”
我一时无话可说。师父开始烤狼肉,不久之后扔了一块给我。我接着,张嘴咬了一大口,第一次觉得吃狼肉像嚼蜡,索然寡味。也许是昨晚吃得太多,仍未消化,也许跟现在的心情有关。
他说:“吃饱一点,今天的任务,是去考察一下附近的地形,还得研究群狼经常在哪儿出没。既然这是一场持久战,我们就得对它们了解得很透彻。”
一说到地形我就来劲了,炫耀道:“方圆十里之内,我闭着眼睛能走几个来回,什么地方有几个老鼠洞我都知道。”
师父不屑一顾:“光知道哪儿有老鼠洞有什么用。你从没用战争的眼光分析过地形,你知道哪里可攻、哪里易守、哪里能埋伏、哪里能撤退吗?”
对这一连串的问题,我哑口无言。我这才知道,换一种眼光或态度,周围的一切便都是那么陌生。
我只知道,群狼每次都是从北而来,往西退去,荒原自北向西被它们踩出了一条宽阔弯曲的狼道。
我还知道,从住所往东北大约七八里的地方,有一座山岗,顶上是十丈见方的一块平地,这是方圆十里之内的最高点。山顶只有西面一条小道,那是我踩出来的;南北两面荆棘遍布,无路可通;而东面是一个悬崖,下面深不见底,我从来没有下去过。
我不知道的是,一年之后,那块山岗顶上的平地,成为我前期江湖生涯的终结点。
那里,也是师父生命的终结之地。
篇外篇:第十一章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群狼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加上几次风沙,几场暴雨,地上的痕迹也被完全抹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于是,那一场黑暗中的搏杀,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犹如做了一场凶险无比的噩梦,醒来后脑子一片虚空,却仍然心有余悸。
那些没有狼群搔扰的日子里,我与师父却一刻也没闲着,除了睡觉,从没在洞里安静地待过。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每天醒来之后,两人便像梦游症患者,在江湖上四处游荡。足迹遍及方圆上百里,除了走路,还是走路。那是师父王大研究地形的方式,以双腿丈量每一寸土地,从天亮一直走到天黑。
那些天虽然不用打架,也没怎么挨饿,但在风沙和暴雨里奔波,把我搞得比与群狼玩命更狼狈。全身肌肉酸痛自不必说。每天脚底必生血泡,过几天磨成老茧,然后另一处再生新的血泡,再成老茧,如此周而复始,最后,我两块脚底板成了不折不扣的老树皮。
外貌上,因为不是被风吹雨打,便是被日头暴晒,几天下来,便头发打结,面目黎黑,全身每一寸肌肤,都结了厚厚的一层污垢;衣衫褴褛,多处见肉,有几次师父还指出,我露出了两块不大不小的乌黑屁股。
师父看上去也好不了多少,虽然不至于露屁股,灰袍也没有一处是完好无缺的,再加上他面容如此苍老,站在风雨中,就像一棵破败斑驳的枯松,看不到任何新鲜生命的迹象。只不过,他有时散发出来的那股难以言说的气度,掩盖了形象上的不足。
总而言之,我们在这片属于自己的江湖上行走,就跟一大一小两个乞丐随处游荡差不多。万幸的是,并没有第三个人见过我们这副样子,因而在后来的江湖上,省去了许多飞短流长。
你也许会说,我既然自称为大侠,更是故事的主角,无论怎么艰难困苦,都应该把形象弄得更光鲜一些。何必如此不爱惜自己,搞成一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
我当然明白,作为江湖上惟一的大侠和大侠的师父,这副尊容确实不怎么体面。但你得理解,收拾形象这种事,必须具备两个不可或缺的条件:一是有足够闲得蛋疼的时间,二是有对着明月唱无聊曲子的心情。
时间问题很好理解。要欣赏女人的花枝招展,最大的代价,便是付出足够多的等待时间。女人坐在镜子前描描画画就不用说了,那会让男人等到伤心欲绝。据说汉代有个大官叫张敞,就是因为心急,每天都嫌老婆画眉太过费时,总是禁不住自己拿起眉笔代劳。结果却成就了一段夫妻恩爱的佳话,这实在有点冤。
即便简单的穿衣问题,女人们也总是穿了脱,脱了又穿,折腾得没完没了。我娘生前就对衣服情有独钟,平常过得凄凄惨惨戚戚,但每逢她记忆里的重要日子,便独自在洞里捣腾从江南老家带来的花里胡哨的衣服。每穿好一件,必然走出洞口,在我面前转圈子,一连声地问:好看吗好看吗?搞得我不胜其烦。
女人如此,男人也好不到哪儿去。男人收拾自己的效率再高,洗澡、梳头、换衣的时间也是省不了的。倘如你想学当年的盗帅楚留香,每次作案之后,必须给人留下余温和香气,恐怕还得花时间去配制特别的香水。而假如你要模仿西门吹雪,每次出场都得白衣胜雪,要么家里请个专职保母,要么自己在练剑之余,花更多的时间洗衣服。
一句话,时间是宝贵的,它是解决一切问题的首要条件。我与师父在那些日子里,过得既栖惶又紧迫,能活到今天怎么说也算奇迹,形象作为次要问题,就这么被忽略了。你想想看,天天顾着研究地形,时刻准备与群狼作战,回到住处累得全身散架,填饱肚子后,惟一的愿望,便是睡觉,哪里还有更多时间去考虑形象问题?
另外就是,梳妆打扮这种事,即便有时间,还得有心情。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这话用在男人身上也同样合适。无论男女,费心将自己收拾得整洁漂亮,主要目的,还是要给别人看的,借以获得羡慕、赞许、甚至怜爱的目光。如果没人欣赏,就如锦衣夜行,那又有什么意思?
举例来说,假如与我同在这片江湖上行走的,是一个妙龄美女,那么,就算时间再紧迫,我也会想尽办法将自己妆扮得阳光帅气,温文尔雅。即便需要每天洗八回澡,换十次衣服(假如有那么多衣服的话),我也会乐此不疲。
很不幸,我每天面对的,却是一个糟老头子,此公除了武功和气度上可圈可点,其它方面,从性别到外貌,实在没啥值得称道的地方,直接把我的自怜自爱之心破坏殆尽,平常我连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鬼才愿意在乎自己在他眼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有那个无聊的梳洗时间,还不如用来睡个好觉,使得明天有足够的精力和体力走路。
推己及人,师父对自己形象的放弃,估计与我是出于同一心态。
要说那些天我们的节目仅仅是走路,倒也并不十分准确。实际上,在走路的同时,我的嘴巴几乎没怎么停过。一方面是炫耀,另一方面是老毛病犯了,不动嘴就无所适从。我一直向师父讲解方圆十数里之内的一草一木,地形高低。师父并不怪我废话多,反而听得很仔细,观察得也很用心,有点像医生给人看病,望、闻、问、切,一样不落下。
在他认为关键的地方,还与我一起闭着眼睛来来回回行走好几遍,直到凭感觉能够进退自如。
师父其实也没少说话,除了分析地形,还向我讲解用剑的基本要领。
“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出手要快、要准、要狠。”
“动作不需太多花俏,要直接、要简洁。”
“你必须珍惜你的体力和时间,能不动就绝对不要动。”
“出手前感觉没有九分以上的把握,宁愿放弃出击。”
“决定出手,切忌犹豫,因为机会转瞬即逝。”
师父说这些话时,我们一起拢着袖子,低头走在风雨里。他的语气冰冷残酷,完全不像落魄江湖的老人,更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江湖杀手。
我跟随着他的脚步,心里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但又不知道他哪里说得不对,所以无从反驳。我只是隐隐地觉得,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直奔死亡,毫无人性,更没有幽默感。这不免让我不寒而栗。
面对群狼的围攻时,他的话也许都比较实用;而在江湖上遭遇与自己一样的生命时,怎么能够毫不犹豫地剥夺?就算江湖上每时每刻都充满生死存亡的抉择,但出手便杀人,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罪恶。
何况,我还一直自诩是个大侠。
我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在他面前,这些话说了也是软弱无力,并不能改变什么,徒增口舌之争。
还有一点让我很不满。过了这么多天,他仍然只字不提传说中的内功。而我,一直对这个东西充满幻想和期望。
许多天以后的一个上午,风雨褪尽,天气晴好,太阳照在身上,显得温和而饱满。我很喜欢这种有点热度的平静,希望它能够延续到永远。但是,中午过后,我在行走的途中,总感觉后背有种若有若无的刺痛。
平静背后,有一股暗藏的凶险。
后来我们就发现了群狼的跟踪。它们少时五六只,多时**只,忽隐忽现,离我们不远不近,看不出攻击的意思,倒是有随时准备逃走的迹象。它们看似在到处寻找食物,实际上却在盯着我和师父的一举一动。
师父猜对了,群狼改变了战术,分散力量,大部分出动去谋生,小部分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寻找复仇机会。它们轮流上阵,准备与我们纠缠到底。只不过隔了这么多天才出现,有点出乎意料。
直到黄昏,我和师父游走了一整天,又累又饿。回程的途中,那一小股狼依然忽远忽近地跟着。师父突然向我说:
“练武的时间到了。前面有个转弯处,你从岩石后面绕过群狼包抄过来。我在前面等着。”
我说:“师父,我们现在这种状态,不是攻击的好时机吧?”
师父:“天黑以前,它们的主力应该不在附近。这正是训练我们耐力的好时机。”
我不满:“师父,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折磨我?现在饥渴难耐,而且我身上旧伤还没完全复原,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师父不容我反对:“废话少说,立即进入状态。”
我只好走到岩石另一面,拐了一个大弯抄在群狼的背后。师父转过身,恰与我一前一后,将六只狼围堵在一个小山坳里。我与师父之间相隔甚远,群狼如果四散逃窜,我们顶多能杀死两三只。但是它们并没有逃,而是全头朝外站着,围成一个圈,冷冷地看着我们。不知道它们另有后援呢,还是要作殊死搏斗。按师父的分析,它们的主力不在附近,那么,就算有后援,数量也不多。
但看它们这么镇定,我心中有点惴惴不安。
师父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远远地喊道:“小子,不要有压力。此战不求杀敌,以自保为主。”
我一时无法理解师父的意图,为何许多天前的那一晚遭遇大批狼时,要以进攻为主,现在只是小股狼却以自保为主?既然自保为主,它们又没主动出击,又何必去惹它们?这不是没事找抽么?
我没再答话,隔那么远,扯着嗓子一问一答不方便。反正师父最后总有他的理由,不如先过去交手几招再说。于是我提起铁剑向狼圈冲了过去,群狼静静地坐在地上等着,并没有先发制人的意思。我走到圈子外围,顿了顿,没见有哪只狼主动扑上来,便提剑向其中一只的咽喉刺去。
这时师父也已到了,他以同样的方式在攻击另一边的狼。被我攻击的狼侧身避开剑尖,后腿一挫,凌空向我扑来。师父在另一边喊道:
“冲进狼圈。”
我身子向左一拐避开空中的狼,脚下一滑,从此狼刚才坐着的地方冲进狼圈中央。师父早已到达,我们两人背靠背站着,群狼仍然没有主动出击,忽然间全部转过身子,头朝圈子里面,而且圈子稍有扩大,使得它们都身处武器攻击范围之外。我要攻击它们,必须向前跨出数步,但是,每只狼的一扑之力,距离估计足以横跨圈子直径。
所以,实际上我与师父被困在一个有预谋的狼阵当中。
师父说:“不要轻易出剑,仔细观察所有狼攻击时体态和眼神的变化特征。而且,要靠自己的感觉闪避它们的扑击。”
接着他又下令:“向前,出虚招!”
我依令而进,剑尖虚指。正前方的狼凌空而起,我侧身避过,听到背后有风声,眼角瞟见对面的狼从我背后直射而来,已经越过了师父头顶。我只好矮身,剑尖朝上虚指,并没趁机出击。两只狼几乎同时从空中交叉而过,然后落地,各自补上对方的空缺。
这一招下来,只引得两只狼交换了一下位置,整个狼圈纹丝不动。看样子,这个狼阵经过了严密的组织和训练,怪不得它们有恃无恐。
师父说:“多处出击,寻找破阵方法。”
我再次出剑,同样逼得一只狼凌空而起,剑尖往外一拐,直指右边狼的眼睛。但右边的狼并不上扑,而是身体稍向左移,刚好占据第一只狼的空位。待到师父所逼得跳起来的那只狼将要落下来之机,它又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为下落的狼腾出地方。
这一次攻击仍然什么都没改变,但至少让我明白了一个事实,在不破坏圈子的前提下,只能有两只狼对扑补位,如果更多的狼同时凌空而起,难免会在空中相撞,自乱阵脚。空中无处着力,要改变身法和方向是很难的。
这么看来,狼阵其实也是以自保为主,攻击性并不强。除非圈子能随着进攻或防守改变形状,但试了两招之后,我知道群狼并没随机应变到这个程度。
想明白了其中道理,我自信大增,剑尖向外并不单纯指向某一只狼,而是随着身子划了一个大圈,几乎每一只狼都在我的攻击笼罩之下。师父与我心意相通,以同样的身法出击,最后恰好与我前后掉换了位置。
虽然我们这一招是虚招,自始至终没有真正出击,但群狼已有点慌乱,进退不再那么有序,纷纷向圈外退避。有两只狼欲跳未跳,似乎拿不定主意。趁着这个机会,我与师父骤然分开,各自攻向面对着的三只狼。
我剑尖指向第一只狼,它并未向上扑而是向后退,我不追击,剑尖转向第二只狼的腹部,此狼朝前奔,向我胯下撞来。我向左侧身,避开撞击,铁剑攻向第三只狼眼睛部位,防止它凌空而起。这样一来狼阵已破,六只狼被一分为二。如果它们不逃走,可能会被我和师父全部杀死。
于是我心中大喜,同时觉得压力即将解除,松了一口气,剑尖却直击刚才后退的第一匹狼,这一次是实招,试图一击成功。
就在这一刹那,我感觉背后一股凌厉的劲风,似乎并不是狼,而是一种尖锐武器直击我后心。
我大吃一惊,慌乱中身体微转,眼角瞟见师父的树枝向我直刺而来。我刚要用剑去格挡,面前的第三只狼已经凌空飞扑过来,牙齿直奔我的咽喉。如果被狼咬中咽喉,势必丧命,我只好改变剑尖方向,从此狼嘴中直贯而入,同时自己身体前倾,试图消解背后王大的攻击。
但已经来不及了,树枝尖已刺中我的肩胛骨,痛入骨髓。我一时站立不稳,向前卧倒在地。
我惊怒交加,想不通师父王大为何突然袭击我。要杀我为何选择在此狼阵中?我趴在地上回头一瞟,师父王大正一脸阴险凶狠地看着我。
与此同时,刚才被我攻击的第二只狼突然后腿直立,抬头仰天长嚎。紧接着,远处山坡上冲下几只狼。它们的后援到了。
我知道,纵横江湖多年的王大侠,这次死定了。
篇外篇:第十二章
这一次,我不但中了群狼的暗算,还被师父王大从背后偷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两者都在我的意料之外,不过,我没有伤在狼爪下,却被逐渐建立信任的师父一招刺中。中招后不仅仅是**的疼痛,还有内心涌起的一股悲凉和悲伤。
我百思不得其解,无论如何师父没有杀我的理由。以他的见识,不可能想不到群狼还有后援,他一个人肯定难以对付。就算群狼没有后援,杀了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以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痛恨师父暗算偷袭的同时,也痛恨自己太大意。枉自做大侠这么多年,却过于轻信一个只认识几天的、来历不明的人。而且,我这个大侠的武功也太差劲,不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仅受到两方的夹击,便受伤倒地。
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最想知道的是,这位性情古怪的师父为何突然偷袭我?
群狼的后援现在离我只有数步之遥,正前方有三只,另一个方向我看不到,无从判断,但我知道,再不起身就要被撕裂成许多片。
我感觉全身无力,将脸深深埋在泥土里。
王大突然大喝:“臭小子,你受伤不重,如果不想死,就赶紧站起来。”
我本想继续赖在地上,心想你既然要杀我,我又何必帮你击退群狼?我就算死,也要先看着你被狼撕成许多块。但转念一想,我作为一代大侠,就这么糊里糊涂死了未免太可惜。而且,被群狼撕得支离破碎,也着实让人觉得恐怖。
况且,我现在站起身,对王大严加提防,未必不能自保,实在无法抵挡,我还可以丢下王大,一个人找机会突围而逃。我武功称不上登峰造极,但奔跑的速度不输于任何一只狼。想到这里,我从地上一跃而起。
王大说得不错,我右肩胛骨的伤并不重,只不过刺破了皮肉,流了点血,并不影响右手的正常运转。
群狼的后援一共六只,前后各三,我跃起之时它们刚好到达圈子外围。它们见我起身提剑,便都停了下来。
我这才发现,在我倒地的那一瞬间,师父王大已将他对面的三只狼全部杀死。刚才我杀了一只,原来的六只狼只剩其二,现在加上六只后援,围着我们的,还有八只狼。如果我和王大不发生内讧,就算不能将这八只狼全部杀死,也有足够能力全身而退。
我站起身之后,不敢再与王大靠得太近,这就使得狼阵成了一个狭长的椭圆形。我也不再背对着他,稍侧身子,让他和大部分狼都在我的视力范围之内。王大没再攻击我,他见我站得远远的,应该知道我起了戒心。群狼见我们两人不再互相攻击,也不主动进攻,只是冷眼与我们对峙着。
我估计一时之间没有危险,便大声喝问:
“王大,你为什么要杀我?”
王大冷笑:“我如果想杀你,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吗?”
我一时语塞,他说的倒也是实情。如果他真要杀我,刚才那一招完全可以直透我前胸,而实际上只是点到为止。但我依然怒气很盛,心想你这一招倒是没要我的命,偷袭却差点让我被狼咬断喉咙,这跟你杀我也没什么区别。你说你不杀我,那么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更让我愤怒的是,没听说过江湖上还有师父偷袭徒弟的先例。
王大做我师父这些天里,多次搞出一些古怪离奇的事情,且最后总能绕出一大堆道理,让我心服口服。我就不信,他今天还能说出偷袭我的理由。
王大见我站着发愣,大声喊道:“小子,如果你还想活着离开这个狼阵,就要暂时将心中的愤怒压下去,保持冷静。”
我心知他说得有道理,却无法控制心中的怒气。愤怒是你挑起来的,你一句话就要我保持冷静?你当我是根木头呀?转念一想,也对,身处危险之境,必须调匀呼吸恢复气力,离开这里再跟他算账。
王大再次喊道:“不要恋战,咱俩一人夹一只死狼,冲出包围圈,回到住处再说。”
我也大喊一声:“鬼才愿意恋战呢。我还不想死在这里。”这么一喊,心中的怒气发泄出了一大半。然后我提剑开始突围,但腋下并没有夹一只死狼。我心中剩余的愤怒告诉我,再也不能听这个行事古怪的师父的命令了。
虽然这一战敌方再次损失了四只狼,但余下的狼并没有殊死搏斗的意思,也许它们自己知道八只狼加起来自保有余,攻击不足。另外,这也说明,附近已经没有后援了。而且,它们目前还可能处于饥饿状态。所以我们突围就显得很容易,我只虚晃了三招便打开一个缺口,想也不想便冲了出去。我眼角瞟到师父王大从另一个方向冲了出来,腋下夹一只死狼。
我们一前一后朝同一个方向狂奔,群狼并没有追过来,而是慢慢地向山坡退去。
奔出一段路后,到了一块平地上,我感觉危险已解除,便停下来转过身,盛气地面对师父王大,冷笑道:
“老王,现在你可以解释一下为何要偷袭我了。”
王大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也停下脚步将死狼往地下一扔,面无表情地说:“有两个理由。”
我继续冷笑道:“你还真有偷袭我的理由啊?我倒是想听听。”
其实,就算我不想听,也没别的办法。出了狼圈,我打不过他,要想现在报仇,肯定是没指望了。
王大说:“第一,相信你也看得出来,这六只狼能逃而不逃,肯定是埋伏着后援,但它们的后援不会这么轻易现身,必须等合适的时机。如果我跟你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那么,不但它们的后援不会现身,这六只狼最终也会逃之夭夭。其实,这一战双方都在试探,所以我一开始就叫你以自保为主。”
我说:“你突然偷袭我,就是为了引它们的伏兵现身?这个理由太牵强了吧?”
师父接着说:“伏兵不现身,就不知道它们的力量究竟有多大。这种未知的危险通常最可怕,给我们心理上带来极大的压力,那么,这一战下来,虽然只对付六匹狼,我们也将一无所获。”
我说:“你可以跟我商量,一起用假象迷惑它们,反正狼又听不懂我们的话,没必要真偷袭我吧?要不是我反应快,差点就死在狼牙之下。”
师父严肃道:“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理由。小子,你虽然很聪明,脾气也有点倔,但是心地过于善良,对人毫无防范之心。我这一偷袭,就是想要告诉你,真正的江湖上,每时每刻都充满阴谋和暗算。日后你深入江湖,必须对每一个人都严加防范,不能有绝对的信任。这是我毕生经验之谈,也是血淋淋的教训。”
我冷笑:“听你这么一说,江湖上没有一个好人,包括你自己也是个坏蛋?”
师父:“在江湖上,人情味和血腥味往往混在一起,难分彼此。好人和坏人,并没有一条严格的界线来区分。环境的变化,利益的驱使,好人也会瞬间成为坏人。世事难料,你要在江湖上生存,只能比别人多一个心眼,多一份戒心。”
我心中仍然不满,但又没话可反驳他,只好跟他胡扯江湖道德:“师父,作为江湖高手,你这么偷袭,怎么说也不是光彩的事吧?何况偷袭的还是自己的徒弟。在江湖上只听说过偷袭比自己武功高的人。”
师父笑道:“我可不是江湖高手,也不是什么大侠。你才是名正言顺的大侠,我只负责训练大侠。”
我啼笑皆非,一时倒也怒气消得差不多。这时太阳已偏西,奔跑了一个上午,中午没吃什么东西,下午又与群狼纠缠这么久,肚中早饿得咕咕叫了。我挥了挥手说:
“算了,谁叫我是大侠呢,不跟你这个没人性的师父计较。走吧,回去吃烤肉。”
师父夹起地上的死狼,跟我一起往回走。他说:“刚才对你实施偷袭,虽然很危险,却让我明白了两件重要的事。”
我冷笑:“老王我真服你。背后伤人这么不光彩的事,你还有脸作总结?”
师父不理我的挖苦,继续说:“第一,监视我们的狼,再加上它们的后援,力量也不够强大,不足以对我们产生生命威胁。因此可以看出,群狼的生存也很艰难,它们必须花大部分精力是去寻找食物,复仇对它们而言尚在其次。所以相当长的时间内,它们不会再与我们以命相搏。”
我说:“这不是早在你的意料之中吗?”
师父说:“那晚我只是猜想,今天下午的情况证实了我的看法,而且我们的境况比预想的要好很多,这点在我的意料之外。如此一来,以后我们可以安心地练武功。”
我说:“今天又杀了四只狼,为了保存实力,它们以后估计会离我们更远。对了,你说明白两件事,第二件呢?”
师父说:“第二,就是你遇事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可能是你日后致命的弱点。”
我大为不满:“你把我刺伤了,我没还手,还不让我生气,你是不是太没人性了?”
师父说:“在江湖上,特别是濒临险境的时候,不管受到什么打击或挫折,你必须保持冷静,不能愤怒或暴躁。愤怒或暴躁会让你瞬间丧失理智,那么,凭你武功再高,也无法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江湖上很多高手的失败或死亡,往往就是没有控制好情绪的后果。”
我嗫嚅着说:“我也没怎么愤怒或暴躁嘛。”
师父说:“你受伤不重,却赖在地上不起来,这是急怒攻心的表现,而且受一点挫折就想放弃。如果你当时能迅速冷静下来,就应该明白两点:第一,我并不是真的要杀你,否则你早死了;第二,就算你要找我算账,也应该先与我合作冲出狼群的包围再说。可你要我一再提点才想清楚,最终还闹脾气不听我命令。”
我心虚地反驳:“我怎么不听命令了?我不是放下仇怨跟你一起杀出包围圈了吗?”
师父:“我叫你带一只死狼出来,你带了吗?”
我讪讪地说:“带只死狼嗑嗑碰碰的,行走不便嘛。再说了,住处还有很多狼肉,够我们吃上一阵子,何必再冒这个险?”
师父冷笑:“你在这里生活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有备无患的道理?”
我说:“我只明白一个道理。”
师父好奇地问:“什么道理?”
我说:“你没人性,迟早也要把我训练成为一个没人性的杀手。我可不想活得像你这么阴森森的,简直就是个江湖大魔头。”
师父摇摇头:“放心,你不会像我一样的。有些天性没法改变,我只能提醒你注意,关键时刻你能想起我的忠告,也许能使你度过难关。事实上,你的个性在江湖上能赢得很多人的喜欢和尊敬,但是如果遇到心怀叵测的人,就算你武功再高,也必定处于弱势,会受到打击、伤害乃至丧命。而且,江湖上心怀叵测的人随处可见。”
师父又一次用他的阅历和强辩,将我说得无言以对。许多年前,我娘说我自小伶牙俐齿,雄辩滔滔,但在师父面前,我总觉自己的表达磕磕绊绊,一点都不流畅。通常我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有更多的理论在等着我。无论我怎么调侃、撒泼或者嘲讽,他都能应对自如。
就像两个武功悬殊很大的人比武,弱势一方竭尽心智和力量使出一招,结果被人轻松化解,还将下一招生生闷住,使不出来,然后任人宰割。
无论是比武还是辩论,胜败尚在其次,那种总让你犯堵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觉得师父的每一番话都充满智慧和阅历,无可辩驳,但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反抗:世界和人生不是这个样子的,也不应该成为这个样子。
世界要有光亮,人生得有念想,否则,活着便没意思。
后来一路上我没有再说话,闷闷的跟在王大后面往回走。那时太阳离西边的山头只有一尺高,黄昏即将来临。这个白天虽然与群狼有过一场争战,却有惊无险,平安度过。今天晚上就算群狼再临,也不会再有那晚的惨烈,或许还能安心地睡个好觉。经过这几天的过度劳累,我非常怀念以前饱食终日的生活。那才真的是充满浪漫和幻想的日子。
我一直想做大侠,但没想到通往大侠的路是这么艰辛。
篇外篇:第十三章
后来的许多日子,都跟师父王大的预测差不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群狼再也没有大规模来袭,小型的遭遇战则三天两头都会发生。我曾经说过,这里方圆数十里之内,已没有别的动物出没。对于以肉为食的群狼来说,它们并不是不想全力围攻我们,实在是有心无力。所有大规模的战争,必须首先保证后勤补给,否则饿得头晕眼花,定然不战自败。
相比之下,我与王大的生存境况要好很多,小股狼的骚扰或监视,虽然不胜其烦,却为我俩提供源源不断的食物。每次交战,我们也不赶尽杀绝,只需留下一两匹,够几天裹腹就行。
这些日子,我们将主要的精力用于练武功。师父花了很多时间和精神纠正我用剑的动作,指点我发力的要诀,甚至连呼吸和心跳的控制,都传授了一些很精辟的窍门。这些都使我大开眼界,也让我迅速着迷。
我这才知道,做了多年的大侠,对于武功,我其实一直是个门外汉。虽然师父多次赞扬我有天赋,但武功对我而言,就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不知道何时才能登上顶峰。
师父王大虽然有时性情古怪偏激,而且有点絮絮叨叨,但确实见闻广博。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武功他都了然于胸,向我讲解招式时,往往是引经据典,随手拈来。理论讲透了,便开始联系实际,寻找群狼试招。
这时就不是群狼在监视我们,而是我们在撵着狼群四处奔逃。
再后来,在狼群中,我手中的铁剑变得越来越迅捷凌厉,师父手中的树枝则更加神出鬼没。群狼应该感觉到,随着日子的流逝,它们的压力越来越大,报仇的希望越来越渺小。
不过,这实在是个顽强的群体,它们并没有放弃的迹象,虽然几乎每隔几天要损失一两个同伴,但我从它们的眼中,却永远看不到恐惧,反而有一种誓死如归的悲壮。这让我和师父无可奈何。
住所东北七八里地的那座山岗,是我和师父拆招的固定场所。因为这里地势较高,方圆数里一览无余,有什么变故或警戒,一眼就能看见。许多个白天,我们就是在这上面度过。
大约半年过去,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大地上能够裹腹的东西多了起来,比如草根或嫩叶之类,所以我们与群狼的关系逐渐疏远。尽管它们仍然像幽灵一样如影随形,我们主动去追逐它们的时候却越来越少。
我一厢情愿地想,也许在夏天来临之后,它们会悄悄地退去,仇恨毕竟会随着时间而淡化,我们不再与它们为难,这里又没什么东西可供它们生存,它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这一天,师父出奇地严肃。
他一大早将我从草堆中唤起,把我带上山顶,那时太阳还没出山。我从东面的悬崖看下去,雾气蒙蒙,深不测。我回过头,看到来时的小路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周围一片寂静,应该没有群狼在这里窥探或监视。
这里的一切,都像我本人一样,仍然有点睡意朦胧。
我懒散地问:“师父,你今天这么有雅兴,带我到这里来看日出?”
师父在一块平整石板上盘腿而坐,指着对面不远的另一块石头,命令道:“坐下说。”
我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依言坐下,笑说:“老王,别摆出个师父的模样吓人行不行,有什么事这么隆重?”
师父缓缓地说:“几个月以来,你练的都是武术中的基本功,比如反应、速度、力量以及准确度等等。今天开始我就要传授给你上乘的剑法。”
我一下子坐直了,心想大概要说到我期望中的内功了,嘴上仍嘻嘻笑道:“师父,这就是你不对了,原来你之前传的都是一些低级入门的功夫?藏着上乘的剑法一直不教我?”
师父严肃道:“不要油嘴滑舌。上乘的武功不是你想练就能练的,必须先有扎实的基本功。这几个月你在狼群中出生入死,武功在江湖上已算是一流高手,但还谈不上登峰造极,遇上真正的绝顶高手,你就不堪一击了。”
我大为泄气,同时又不服气:“师父,江湖上的人物真的这么厉害?我现在的程度还是不堪一击?你也太伤人了吧?照你这么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笑傲江湖的大侠呀?”
师父:“你别自卑。大多数资质平庸的人,练一辈子,也未必打得过现在的你。坦白说,你是我见过的少数几个练武奇才之一,所以,我才决心把我的生平绝技传授给你。凭着这套剑法,日后你真的可以笑傲江湖。”
我又来了精神,问道:“师父,什么剑法这么厉害?怎么没见你用过?你平常杀狼的手法也不怎么样嘛,只不过比我快一点,准一点,力量大一点。”
师父再次冷笑:“区区几匹狼,怎么需要用上乘武功去对付?杀鸡焉用牛刀?”
我问:“这么说,你这套剑法专门用来对付江湖绝顶高手?”
师父点点头:“所谓武功,本来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打斗技巧,并不是为了杀狼。要在打斗中取胜,不但需要具备速度和力量等基本功,还得运用智慧,分析外部和内部各种因素,要等待机会,甚至还需要一点点运气。比杀狼可要难多了。”
我说:“师父,能不能说点通俗易懂的?”
师父道:“臭小子,你一点耐心都没有,还喜欢油腔滑调。好吧,不说那些玄虚的理论,直接说我今天要教的剑法。”
我大喜:“对,直接说剑法。你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堂?一般来说,绝世武功都有响亮的、易于流传的名称。比如‘独孤九剑’、‘降龙十八掌’什么的,听着就让人心向往之。”
师父得意地说:“绝命剑。”
我大为失望:“这个名称很一般嘛,而且听上去还有点恶毒。”
师父:“这是根据剑法的特征来命名的。你要知道,与人争斗,从根本上来说,其实是为了平息争斗,也就是说,争斗一旦开始,谁都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对手击倒,结束争斗。而这套剑法,通常击败敌手只需一招。”
我点点头:“你这话说得有点绕口,但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你也说得太神了吧,这套剑法打败敌人只需一招?”
师父:“要把人击倒,先要确定你出手的部位。人身上随处可以进招,但真正脆弱的地方,不外乎头部,脖颈,心脏以及下阴等少数几处。我这套剑法,攻击的全是这些部位,从各个角度出击,一剑致命,干净利落。当年我初创这套剑法时,有很多招式,后来删繁就简,最终只剩下六招,我把它们称为‘绝命六式’。”
我暗暗心惊,小声地说:“师父,你的意思是说,这套剑法出手就是要人命的?没别的招式?江湖上又并非每个人都与你有深仇大恨,把人制住,或让人受点伤,使其知难而退就行了嘛,何必一出手就要人命?”
师父正说到兴头上,被我这么一打岔,突然脸现怒容,喝道:“练武,简单地说是为了尽快把对手击倒,使对方失去抵抗能力,要做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对方杀死。你把对手打残或者只让人受点轻伤,对方未必会认输停手,而且还留下了仇恨的种子。不如出手便杀了他,一了百了,再也没有后顾之忧。所以说,练武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杀人。”
他这段话看似逻辑严密,滴水不漏,但我内心不服。一直以来,我对武功充满很多浪漫想法,他这么冷冰冰的一解释,一下子将我的激情浇灭。
在我看来,武功最基本的用途是强身健体,然后是在恶劣的环境中为自己化解危险,为别人排扰解难,最上乘的,是大侠用武功来行侠仗义。当然,最好是凭武功英雄救美,或更进一步,以内功帮美女治病疗伤,擒获芳心。
我想做大侠又渴望得到美女的青睐,所以对武功非常着迷。如果武功仅仅是用来杀人,我还学它干啥?
师父见我不说话,接着解释:“所谓上乘武功,就是杀人的技巧更高明,更快速,更让人捉摸不透、意想不到。”
我一听更加意兴阑珊:“师父,这套剑法这么恶毒,我不学也罢。反正以我现在的功夫,在小股狼群中出入自由应该没问题。杀人的事,就算了吧。”
师父大为吃惊,问道:“臭小子,你说什么?你不是想做笑傲江湖的大侠吗?多少人想学我的武功,我都不愿意教,可你倒好,轻轻松松就这么拒绝了。”
他顿了顿,接着叹道:“没想到你还真能给我意外呀。”
我说:“师父,我是大侠嘛,杀杀动物还可以说是为了生存,而且这确实也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但杀人就是罪恶了。大侠不是应该救人的吗?”
师父气极而笑:“臭小子,你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却是脑袋只有一根筋,王二这个名字还取得真贴切。杀人就是江湖上的生存法则,你想想,你不杀人,别人要杀你,你活都活不下来,还怎么做大侠?”
我开始强辩:“第一,别人不会无缘无故就要杀我吧?我一没财二没色;第二,别人要杀我,就没有自保的武功可以学吗?比如说刀枪不入的内功之类?非得把别人置于死地而后快?再说了,别人杀我,我还可以逃呢。”
事实上,虽然我提高了嗓门,但自己都觉得这段话软弱无力。
师父冷笑:“你不是大侠吗?逃跑算哪门子大侠?这个江湖上不明不白的仇恨多着呢,像你这种心态,在江湖上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好做个糊涂鬼。”
我没词了,只好把实话说出来:“师父,虽然我不知道江湖上是不是真有那么多该杀的人,但是,我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学你的杀人剑法。”
师父不解地问道:“苦衷?什么苦衷?”
我说:“我娘临终前说,如果以后在江湖上行走,要遵守‘三不’原则,否则她死不瞑目。”
师父越发好奇:“哪三不?”
我说:“‘不偷、不抢、不杀人’。我娘对我说,谁也没权利杀人,除非自己生命受到威胁时出于自保。而现在你要教我的剑法,惟一的目的就是杀人,你让我学了后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娘?”
师父长长叹了口气,说:“你娘虽然算是个好人,但心智跟你一样幼稚。”
我一下来了气,大声道:“师父,你骂我怎么骂都行,但不准诋毁我娘。”
师父温和地说:“我不是诋毁你娘,坦白说,我还很佩服她。像她这种单纯的好人,世界上基本死绝了。但她给你定下的做人原则,会把你往死路上推。”
我说:“江湖上诚然没几个好人,我也应该约束自己。”
师父冷笑:“约束自己是不现实的。我曾经说过,在江湖上,每个人都身不由已。你想想,在江湖上大部分人都不事生产,没有家业,他们闯荡江湖的目的,从根本上说,其实就是为了谋生,为了名利。在功成名就之前,这些人是靠什么生存下去的?”
我说:“照你这么说,全是靠偷和抢?”
师父冷笑:“你觉得还有别的办法吗?就像你在这片荒原上生活多年,早期很多动植物供你生活,你不想与群狼冲突,到后来什么都没有了,你只好杀狼为生。道理是一样的。”
我惨然说:“这么推论下去,江湖上到一定时候,就得人吃人了?”
师父:“所以说,在江湖上混,偷和抢不可避免,杀人更不可避免。江湖上其实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一听这话,我突然满腔悲愤,大声说:“师父,你历经世事,语言中充满诡辩,我怎么都说不过你。但是,我觉得你的说教中,总有一股邪恶之气,不但与我娘教给我的为人处事之道完全背离,而且扼杀了我所有的幻想和激情,让我感觉这个世界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希望。师父,你到底是在教我,还是在害我?”
师父看着我,陷入沉默。
我接着说:“师父,如果江湖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不去闯荡也罢,武功我也不学了。就让我在这片荒原上自生自灭吧。”
说完我站起身,迈步往山下走去。我心想,一切都结束吧,我才不要这么一个古怪偏激的师父,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就在这片荒原上做我无忧无虑的大侠,直到老死,或者被群狼撕碎,我也心甘情愿。
篇外篇:第十四章
太阳已从东边的山头升起来,把我的影子拖得老长,周围一片安静,不远处几根刚露头的青草上,露水尚未干,在阳光下晶莹剔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走得并不快,甚至有点犹豫不决。
这是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与师父在语言上发生严重冲突。以前虽然常有争执,但都是一种轻松嘻笑的姿态,有时甚至纯粹为了调节太过紧张的神经,并没有实质上的矛盾,而且我也从没真正违拗过他。就算是那次他在狼阵中偷袭我,也在事后不久便消除误会,心理上并没产生芥蒂。
这一次真的让我有点心凉,不仅仅是对他,还有他描绘的那个世界。也许他说的是真实的,但我就是没法接受。
我已经走到几丈开外了,师父忽然喊了一声:“等等。”
我立即停下脚步。
我觉得,自己走的犹犹豫豫,似乎是有意在等他把我叫住。说起来,师父毕竟是我在这世上认识的第二个人,相处了几个月,虽说是师徒,其实更像知心朋友,何况我们几乎每天都在狼群中一起出生入死,几句争吵,我其实是无法做到说走就走的。迈步子离开,负气的成份多一点,而且还是一种孩子气。
事实上,在听到他叫住我的声音后,我心中反而一阵莫名的轻松,想都没想便转过身等他继续说话。
师父慢慢站起身,转头面对悬崖,惨然道:“你先别走。坦白说,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就喜欢你这小子,因为你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脾气倔强,充满阳光,天资聪慧,但又不经人事,单纯得像一汪清水般清辙见底。你就是一块纯朴的美玉,如果不加以雕琢,很可能就这么被埋没在这片荒原上了,所以我一直用我的方法对你进行改造,希望你有一天在江湖上大放光芒。不管将来你是否能成为你自己想象中的大侠,但我可以肯定,你会名震江湖。”
我停下脚步,微感惊讶,他以前从来没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他之前要么严肃、无情、冷漠,要么像个孩童般天真、忘我。我感觉他历尽沧桑的人生背后,仍然保留着一份童心,两种人格交替出现,有分裂趋向。
但这个早晨,站在山顶,他面对深不见底的悬崖说出这番话,却表现得像个慈父,对我谆谆诱导,夹杂着自责和内疚。
顿了一顿,他叹口气继续说:“小子,你的反抗没有错,我对你说的一切也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江湖世界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师父向空中深深吸了一口气,续说:“你我相识,纯属偶然,我不是王大,你原本也不叫王二,我们年纪相差一大把,名为师徒,实际上更像朋友。你并不笨,应该感觉得出来,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恶意。我只是觉得,把你这么不加雕饰地往江湖上一扔,让你自生自灭,更加残忍,所以想方设法帮你筑起一道保护之墙。”
他这么一说,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回头重新坐下,嘻嘻笑道:“师父,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不能违背我娘的遗愿。你有没有什么不杀人的武功,专门用来逃跑的武功也行,教我一些就好。如果有什么益寿延年、治病疗伤的内功之类,那就更好了。”
师父也回到石板边坐下,傲然道:“逃跑在江湖上可是件很丢人的事,作为我的徒弟,不能只知道逃跑。不是我狂妄,当今天下,还没有人能把我打得落荒而逃。”
我恢复了往日的玩世不恭语气,笑道:“师父,你一个人到这片荒原上来,难道不是一种逃跑?”
师父立即又蔫了下去,叹口气道:“没错,这是一种自我逃避。其实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
我意识到玩笑开得有点过分,揭了他内心深处的伤疤,搞得气氛再次阴沉下来,于是转换话题道:“师父,我不去名震江湖了,就在这里做个大侠也不错。”
师父:“我可以老死在这里,而你不行,你还有大好前程。而且,我说过你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看着你被埋没,对我而言是一种罪过。”
我想也不想便说:“教我如何杀人就不是一种罪过吗?”
说完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嘴巴太快,说话没经大脑,这么一来,话题势必又得重新陷入刚才的僵局。
师父却比我冷静得多,并没有紧接我的话争执下去,只是淡淡地问:“你娘只是要求你不杀人,没说不让你学杀人的武功,对不对?”
我点点头,反问:“可这有什么区别吗?学了杀人的武功,日后难免杀人。”
师父微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杀人的不是武功,而是使用武功的人。”
我说:“师父,你又开始绕口了。”
师父:“你记不记得,你我相识的第一个晚上,一起对付群狼时,我对你说过一句老话,叫‘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我低头沉思了一会:“你的意思是说,不管什么恶毒的武功招式,它要发挥什么样的作用,或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主要还在于我怎么运用它。对吧?”
师父微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一点都不傻。刚才的一番争执倒也提醒了我,一个人成魔还是成佛,主要取决于他的内心,与外部环境的关系并不大。”
后面几句像是自言自语,我没怎么听懂,于是笑着打断他:“师父,你怎么又开始神神叨叨了?赶紧给我说武功吧。”
师父回过神来,一脸严肃道:“好,说武功。现在不管江湖上的黑暗与罪恶,抛开是否需要杀人的想法,单纯地说武功。不过,当初我创制这套‘绝命六式’,顾名思义,目的只是用来杀人。所以,我们还得从这套剑法的攻击部位说起,然后再讲招式变化,力量把握。等你明白了这套剑法的精义,杀不杀人,就不重要了。”
我点点头说:“别铺垫了,能不能简单直接一点?”
师父笑道:“臭小子就是那么性急,这个毛病要改改。记住,出剑要快,性子要慢。”
我说:“老王,我觉得出剑快和性子慢,好像是一对矛盾呀,性子慢不就会影响出手犹豫不决吗?”
师父:“这只是它们相互影响的一个方面。从另一方面说,与人对敌,要沉得住气,沉住气判断才能准确,出手才能做到又快又准。如果性子太急,会导致心跳加快,然后判断失误,出手慌乱,虽快犹慢。”
我点头:“师父,我好像有点懂了。”
师父道:“懂了就沉住气听我说,不许胡乱打岔。绝命六式,招招要命,首先是指每一招的攻击部位而言。其实人身上大部分位置受到严重攻击,都能致命,但能瞬间致命的,不外乎头部的双目、太阳穴,喉部,前心、后心,下阴等几处。”
我问:“是不是每个部位有一招,合起来就叫‘绝命六式’?太阳穴和双目离得这么近,从位置上说,完全可以合成一招嘛,叫‘绝命五式’岂非更简单?”
师父说:“如果单纯从位置上划分,你的说法有道理。但是,仔细分析起来,攻击双目和左右太阳穴有很大的区别。双目是头部乃至全身最脆弱的部位,与人对敌时,每个人对于双目的保护最为敏感,所以,通常来说取人双目是最难的。而太阳穴位于头侧,在与人交叉而过时,攻击起来相对较为容易。另外,双目没有骨头保护,一旦攻击成功不需多大力气,便可直贯而入,这个部位要让人死,关键在于‘准’和‘深’;而太阳穴呢,虽为人身最大的死穴,却有骨头包裹,必须有一定的力道才能刺进去,就是说,招式得有‘劲’。当年我初创这套剑法时,确实是将这两招合而为一,后来发现使用起来颇为不顺畅,才把这招划分成两招,结果威力大增。”
我小声地问:“师父,你得用这招杀多少人才能发现不顺畅?”
师父叹道:“不提这些往事。等你把这些招学完了,用不用或者怎么用,都在你自己把握。就算你不用,你也得对自己的脆弱部位有所了解,别人用类似的招式攻你时,你知道怎么化解。”
我不再插嘴。师父继续道:“头部本来还有个百汇穴是致命要害,但此处用剑攻击不易,只适合重物撞击,所以本套剑法中略去。头部下来就是咽喉,其实整个颈部都是致命脆弱的部位,所以这一招涵盖的范围很宽,招式也比较复杂。接下来就是心脏,‘绝命六式’中攻击心脏有两招,一招攻前心,一招攻后心。这两招因为敌人的位置不同,自己的攻击手法和步法都不一样。最后就是下阴了,属于下三路,进攻时自身一般蹲着或躺在地上。”
师父最后吁了一口气:“致命部位就这么几处,听起来很简单。但攻击起来一点都不简单,因为每个人都会对这些部位都严加防范。所以,能不能做到有效的出击,就看你的招式是否足够奇妙,能不能突破防卫直达目标。”
师父站起来,冷冷地说:“现在,拿起你的剑,我一招一招示范给你看,你跟着做,先感觉一下。”
许多年后,我知道师父是一代武学宗师。他所创制的“绝命六式”,可谓空前绝后,名字听上去再简单不过,其实每一招都包含十七八种以上的变化,整套剑法的各路变化在一百种以上,繁复奇妙,阴险狠辣,招招都在敌人意料之外,招招都要人性命。
我起初以为,师父会在当天就把整套剑法讲解完毕,然而,实际上整整一天下来,师父只授了第一招:“绝目式”。
从早晨到黄昏,我听得入了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时间。尽管如此,一天时间里,这一招我却仍然没有入门,连变化和用劲要诀都没记全,这让我大为泄气。
师父常说我是练武奇才,我对此产生了严重的怀疑。著名的王大侠,当年练武时一天一招都没练成,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回家的路上,我无精打采,一是因为饥饿,二是因为学剑进度让我沮丧。
师父冷不丁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创制这套剑法用了多久?”
我懒洋洋地答道:“师父你肯定没我那么笨吧,一天下来一招都没搞明白。”
师父冷笑:“你说得倒轻巧,一天想学一招?那做武林高手也太容易了。我完善这套剑法,前后共花去八年时间。最初有三十六招,我曾经以这三十六招剑法横行江湖数年未遇敌手。后来意外失去右臂,使得我静下心来把这三十六招合并、删减成六式,也就是说,平均下来,‘绝命六式’每一式耗去我一年多的时间,中间还有无数次的实战经验磨练、感知、改善。而你居然妄想一天就学成一招?”
经师父这么一开解,我心情舒畅了一些,心血来潮地问:“师父,在这八年的时间里,你有没有把这套剑法传授给别人?”
师父陷入沉默,我便知道自己在江湖上还有不认识的师兄。这不足为怪,以师父的武功见识,在江湖上闯荡几十年,如果不是因为性情古怪,早应该桃李满天下。
几个月以来,我从他的言行推测,他似乎被最亲近的人出卖过,因而伤心绝望,以致性情大变,于是远离江湖,跑到这片荒原上来自称王大,擅自做我这个大侠的师父。
现在我进一步推断,可能这种难以容忍的背叛来自他曾经的徒弟。果真如此,我的这句问话又触及了他的旧伤。所以,我一见他沉默,便不再追问。
此时太阳已下山,夜色逐渐降临,我与师父肩并肩往回走,斜眼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周围一片安静,没有狼出没。我和师父的脚步声,就是这个世界惟一的生命迹象。过了许久,师父才缓缓地说道:
“日后在江湖上行走,遇到武功招式跟你相近的人,不要套近乎认什么师兄弟。万一动手,不能犹豫,要尽全力,能杀则将其杀之。”
师父这几句话说得缓慢、沉稳,不带感*彩,我听来却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不知怎么接话。
顿了一会,他又说:
“记住我的话,在江湖上遇到左手使剑或左手用刀的人,都要特别小心。”
篇外篇:第十五章
这天的晚餐,是我用新学的那招“绝目式”杀的一只狼,寻找和追逐狼群与平日差不多,但出手杀狼时确实感觉杀得干脆利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过,“绝目式”我整整练了一个月,招式的变化和力道的把握,才渐渐纯熟。这一个月对我而言痛苦不堪,师父却对我赞赏有加,认为我进展奇速。
然后,他就开始教我“绝命六式”第二招:“阴阳式”。
我很不理解:“师父,这个名称就让我糊涂,这一招不是攻击太阳穴吗,为何叫‘阴阳式’?搞得跟个风水师似的。”
师父:“太阳穴有两边,单说太阳穴其实并不准确,正确的说法是:左为太阳,右为太阴,而且,这一招要求左右手能互换用剑,出其不意攻击对方的太阳和太阴两穴,所以称为‘阴阳式’。”
师父开始讲解这一招的起手、变化、用力、收招。这又是一个让我既激动又痛苦的过程,激动是因为这招的变化实在奇妙,充满智慧与想象,往往出人意表,又在情理之中;痛苦的是这招繁复得更让人无法记忆,难以重复,更别说短期内将其掌握了。
就像下棋,每走一子,得预先假设对方会怎么应对,再根据这些假设策划、设陷、取子、迂回,到达目标。每一步其实包含此后的七八步甚至十数步的杀机。
这种招式既耗力气又耗精神,遇到武功差的人,一剑致命倒能省时省力,而对付绝顶高手,精气神的损耗就不是一般的打斗能比拟的。
“阴阳式”要求左右手都能自如地使剑,随着招式变化,左右手互换既迷惑了对手的耳目,也降低了自己攻取目标的难度。不过,练习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我不是左撇子,剑交左手后总是磕磕碰碰,很不顺畅,最初我怎么都无法完成既定的动作。后来的一个月时间里,师父不许我使用右手,每次在狼阵中练剑,都以左手防守。
开初几天,师父甚至要求我刻意将右手捆在腰带上,打个死结,差点让我在狼阵中送命。一代大侠王二,如果自缚右手在狼阵中被撕裂,不知道情况的后人谈论起来,还以为我精神有毛病,肯定成为江湖上的八卦谈资。
师父训练我时严厉而冷酷,不但在狼阵中禁止我用右手,我遭遇危险他也视若无睹,偶尔还要配合恶狼攻击我的空门。每次都把我逼得我手忙脚乱,应接不暇,精神和体力几乎陷入崩溃边缘。
我身上的伤口,大多数是他手中的木棍造成的,他的出手通常比恶狼更凶狠,而且无孔不入。
好几次晚上做噩梦,重演白天的生死决战,看着自己血流满地,我嘴上大骂王大是个冷血动物,没人性,完全不顾别人死活,活该孤独终生。
一个月之后,我左手能自如地用剑,才能勉强把 “阴阳式”从头至尾使完,又过了两个月之久,这招才算是烂熟于胸。
虽然整个过程比学前一招“绝目式”时间更长,也更加苦不堪言,但学成之后自我感觉攻击威力大增,不仅仅表现在出剑的速度和招式变幻莫测上,还有左右手天衣无缝的配合,到后来其实手中有剑无剑都能出手致命。
左右手屈指成剑,近身攻人太阳和太阴穴,威力同样惊人,几乎无法拆解。
接下来是“绝命六式”的第三式:封喉式。
这一式攻击的部位包含整个脖颈,要点不在于手法,而注重步法和身法,在对手前后左右游走,抓住所有可能的机会攻击脖颈,往往能轻松致命。但这一招因为自己的活动范围广,体能消耗比较大,而敌手却在以逸待劳,所以实用时,目标经常集中在一点:咽喉。一剑封喉,就是这一招名称的由来。
练这一招,我大部分时间在荒原上奔跑,师父说,那是为了练耐力和速度。这种锻炼并非仅仅为了这一招,高手决斗,双方武功在伯仲之间,如果一时胜负未分,陷入持久战,其实往往斗的不是技巧,而是体能、耐力和速度这些基本功。
两个月之后,师父开始授我第四式和第五式,这两招都以心脏为目标,一攻前心,称为“伤心式”;一击后心,称为“离心式”;听上去不是武功招式名称。
我笑说:“师父,这哪是武功啊,你是在借此抒情吧?这情抒得太过直白,一点都不含蓄,又缺乏文采,不像师父你的风格嘛。不过,这两名字有一个优点:易于记诵。”
师父喝斥我:“胡说八道。‘伤心式’是从正面攻击别人心脏,可以用剑直攻,也能以剑使虚招,诱使对手露出空门,而以掌、拳、指震碎其心脏,一击致命。所以,此招以伤害对手心脏为目标,名为‘伤心式’。而‘离心式’的攻击目标,则包含了敌手背部和腰部所有的要害,有些甚至离心脏比较远,所以称为‘离心式’。”
虽然师父的解释也能说得通,但我仍觉得他在创制这两招时,可能真的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所以招式名称才这么肉麻。无论如何,这两招在实战中用得最多,因为整个胸腹目标很大,易于中招,而且高度和距离也适合被攻击。
按常理,攻击这个部位应该实招多而虚招少,这更容易让敌手中招受伤。然而,师父创制这两招,却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虚招甚多,实招的目标仍然念念不忘对手的心脏,追求一剑致命。
这两招不但繁复,而且双手大开大合,施展起来颇费力气,自己也会露出空门,一招不慎,自身轻则受伤,重则丧命。所以这两招不注重速度,更强调力量和攻守配合,出手凝重、稳健,脚步进退有法,身子柔韧灵活。
总之,“伤心式”和“离心式”对全身各部分素质要求较高,还好我基本功扎实,练这两招只花了两个月。不过两个月下来,身心最为疲惫。
“绝命六式”中,最后一式最为简单,也最为阴狠毒辣,目标只在一点:下阴。
一般而言,在自身受伤倒地,或被逼卧倒自保,而威胁又无法解除时使用这一招,出手自下而上,招式变化不多,但角度奇特,旨在出其不意。
这招名称颇为隐晦:“捣龙式”。
我开玩笑说:“师父,这招名称取得冠冕堂皇,但有点文不对题呀,特别是对于女人而言更加不知所云。”
师父坦白说:“此招攻人下阴,最为恶毒,在江湖上这种攻法颇受非议和鄙视,所以取了个较为隐晦的名称。坦白说此招我也没用过,我创制此招,只是因为人身上这个要害客观存在。此后你在江湖上也大可不必用这一招,除非生命受到威胁出于自保。”
我说:“师父,以你的武功,江湖上应该没人能逼你把这六式全部使完吧?”
师父豪气顿生:“自从我完善这套剑法以来,与人交手从没连续用过两招。当然,我并没有在每个绝顶高手身上试招,但我相信,能接住我这六招的,当今世上应该不超过三人。”
我一下来了精神,大声说:“师父,这么说我现在也算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了?哼哼,我王大侠快要名震江湖了吧?”
师父:“学完这套剑法,从武功修为上说,你确实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但是实际与人交手,能发挥多大的威力,还要看你运用这套剑法的智慧,而且跟你的个性和交手时的情绪有很大关系。所以,在你熟练了这些招式之后,我还有一句重要的话告诉你,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要牢牢记住这句话。”
我问:“师父,什么话?是不是更厉害的武功秘诀?”
师父说:“权不可预设,变不可先图,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设策之机也。”
我一听便兴味索然,说:“师父,这句话酸得掉牙。”
师父严然道:“不要小看这句话,它也像武功招式一样,得多运用几次,你才知道妙处。你的‘绝命六式’不与这几句话结合起来,威力会大打折扣。好了,现在开始练招,你尽管用学过的招式来攻我。”
我说:“师父,咱们去找一群狼试试招就好了嘛,在你身上试,我学的剑法又都是要人命的,万一失手把你杀掉,我就成千古罪人了。”
师父冷笑道:“臭小子,给你一把梯子你就以为能上天了。放心,以你现在的本事,绝对杀不了我的。”
那时正值冬天,天地间覆盖一层厚厚的白雪。四面望去视野开阔,但没有风,寒冷似乎凝固在周围。我站起身,手提剑,脑中开始回忆学过的所有招式,手法、步法、身法乃至呼吸的配合,一起涌上来。
我在其中选择了一招熟练的,直奔师父而去。师父手中仍是一根毫不起眼的树枝,长不过两尺,却挡住了我那杀人的凌厉攻势。
他说的没错,我现在确实杀不了他。我所有的招式是他所授,每一招的细微变化,他比我更清楚,运用得比我更熟练,而在实战经验上,我与他更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这天一轮试招下来,我身上伤痕累累,而他毫发无损。
事实上,在后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对他的攻击没有一次得手。“绝命六式”中每一招我都试过许多遍,甚至连最恶毒的“捣龙式”都用过,就是无法攻破师父那根随手拣来的树枝。
这让我很沮丧,对自己所谓的天赋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每到夜晚,我都在默想自己的招式有哪里用得不准确,连睡梦中都在演练每一招每一式,好几次梦游练招,跳起来撞在洞壁上,头上肿了几个包,第二天疼痛难忍。
师父对我的疯魔样子大为欣赏,他说,他终于在我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他说,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在常人眼中其实都是疯子。所谓不疯魔,不成活。
后来我开始静下心来,细细咀嚼师父最后说的那句话:“权不可预设,变不可先图,与时迁移,应物变化。”
一开始似乎懂了,后来又觉得完全没懂,似懂非懂,越想越糊涂。
既然“权不可预设,变不可先图”,那么,练那么多繁复的招式又有何意义?可我又明显感觉到,那些招式在实际应用中有多么绝妙,意义确实存在。招式练着练着,到最后就成了自己的习惯动作,一旦遇敌,相应的手法便自然使了出来,几乎不需经过思考。
也许,与高手对敌,不能全靠平常养成的习惯动作,或者说本能,比如师父对我的那些习惯动作早已了如指掌,无论我怎么反应,师父总能轻松化解。
那么,是否就必须“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这么说来,招式首先得成为自己的本能反应,然后又要根据不同情况,清除本能反应中的顽固和僵化的东西。
这个晚上我差不多一整夜没睡,冥想一会“绝命六式”所有繁复的变化,又逼迫自己忘记这些变化,忘记招式所必攻取的部位。然后,反复思考“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这八个字的含义,以及它们如何在实际中发挥作用。
最后我只得出一个简单结论:无论如何,明天我必须改变战法。既然师父对我所有的招式了然于胸,那么,我就刻意伪装它,首先让师父觉得陌生,出其不意,才有获胜的机会。
第二天下午,在经过了许多轮艰苦的试探之后,我最终用剑刺进了师父的胸膛。
师父倒下去时,最后一抹夕阳照在他脸上,我看到了他的疲惫和绝望,也发现了难以察觉的欣慰。
篇外篇:第十六章
我记得,师父开始教我“绝命六式”时正值春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后来学习和训练紧张刺激,几乎让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季节的变换;也忘记了群狼一直窥伺在侧,如影随形,从来没有真正离去。
直到将师父击倒的那一天,我蓦然回首,才发现时间将近过去了一年。我在迷茫和疯狂中度过了那些最酷热和最寒冷的日子,那天下午站在山顶与师父对决,已然是早春时分。残雪未尽,从山顶上极目四望,这个荒原上的景色多彩多姿,黑白相间,淡绿随意点缀,微风过处,仍然有一股刺骨的寒意。
山下不远处有几只狼鬼鬼祟祟,对此我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意。
在这一年里,我们几乎每一天都会来到这个山顶,这块两丈见方的土地,被我们两人踩踏得结实坚硬,寸草不生。我可以闭着眼睛在这里随意游走,丝毫不出差错。在这里决战,我与师父其实都不需要眼睛,感觉往往比眼睛更准确。
除了脚下的一切,我还能凭着师父招式中的破空之声,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他的表情和情绪。当然,我的一举一动,师父知道得比我自己更精确。
一切都太熟悉了,这也许就是我一直无法战胜他的关键原因。而他能轻松控制我,是因为他身上比我多了一点点素质:经验和阅历。这并不是用天赋可以弥补的。
这一天其实是个很平常的日子。
阳光并不热烈,但我身上出了汗,这点很反常。天空有一群不知名的鸟飞过,留下一串悠远苍凉的叫声。这是久违了的景象。
出手之前我并没有太多废话,这也与我平常的表现不一样。师父却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或者说冷酷。
我把“绝命六式”中每一种变化都施展了一遍。除了使得更为纯熟之外,我并没有讨到半点好处。这个过程花去了将近一个时辰,我身上添了七八处伤痕,伤得不重,但全身火辣辣地痛。
太阳开始黯淡下去,我内心渐渐平静下来,呼吸不再急促,受伤的双手不再发抖。直到听不到自己呼吸的声音,我才平举铁剑,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击。这时师父在我眼中只是一个灰色的影子。
我不再看他,也不把他当成固定的目标,在意识中把他虚化了。
我脚步轻快,右手铁剑配合节奏,首先使出最为短促凌厉的“封喉式”,无论速度和力道,我都没有留余地。这一招肯定要不了师父的命,甚至伤不到他半根毫毛。剑到中途我气势不减,却突然变招,剑交左手换成了“阴阳式”,攻其右边太阳穴。师父手中树枝向上划了半个圈,试图拦截我的剑。
铁剑当然不怕树枝,如果我劲力不收,他的树枝肯定会一折为二,但是,显而易见的情势,师父肯定会有更为奇妙的变化在等着我。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被动,我决定中止这一招,于是手腕一翻,剑尖向外划了半个圈,避开与他的树枝相交。最终剑尖指向我自己的咽喉,而我右手以指为剑,一招“绝目式”直取其左目。
这招攻其所必救,就算明知是虚招,他也必定会有一个守势,以防意外。在实际战斗中,谁敢以一目去赌别人的虚实?
师父果然上提树枝,施展一个守势,当然这个守势也是虚实相间,攻守兼备。
我的“绝目式”却真的是虚招,因为真正的攻势仍然在左手。
我左手剑柄以“离心式”直取师父右胸。此时剑柄离他右胸距离不过五寸,而他的树枝正护卫左目,要自上而下解救右胸攻击已经来不及,何况我手腕随时可以外翻,剑刃平削其颈部。
他惟一的办法是以右手防卫右胸,左手树枝反攻我肩颈部位。这样一来我此招变化就算失效,必须撤剑回护自己,因为距离太近,再次变招已来不及了。
但是师父没有右手。
我早就算准了这一点:他要解救自己,必须用腿。
我猜得不错,师父果然右腿膝盖直顶我左手腕部,而树枝向我右肩击下来。这一击我无论如何避不开,所以我干脆不避,就势一蹲卸去部分力道,左手手腕内翻,剑尖向上,攻出了“绝命六式”中最为恶毒的一式:“捣龙式”!
师父的树枝击在我肩上的同时,我的剑尖也刺进了他的身体里。
“捣龙式”攻势较低,严格来说属于下三路,我虽取半蹲之势,攻击的方位仍然偏高,再加上铁剑较长,又因近距离攻击,无法下拉调整攻击目标。所以,这一招我实际上是刺中了师父的左胸。
当然,所有这一切变化都是有意为之,毕竟我只求伤敌,并非真想要他的命。我一击得手,劲力立即回收。他心脏肯定没受伤,估计连骨头都没触及。
我站起身的同时,向后一跃,看到师父胸前鲜血直流。他把树枝一扔,伸手捂住胸口,惨然一笑,说:
“好好好,好小子,这几招实在发挥得妙极了。哈哈。”
说完他坐在地上,我也在他三步之外坐下,抱着铁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出剑伤人,并不像平时杀狼般痛快,心中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沉重。
长期以来我最大的愿望便是击败师父王大,这一刻真正降临时,我却没有丝毫的激动或喜悦。
我看着他的鲜血透过指缝往外冒,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几乎连铁剑都提不起来了。
师父见我沉默不语,赞道:“你一共用了五式,但是异想天开,虚虚实实,又不拘泥于固定的目标。我自创制这套剑法以来,从来没把招式施展得这么绝妙。”
我说:“师父,咱俩打了好几个月,我几乎天天在算计怎么赢你,今天这一招虽然赢了,但不算很光彩。你要是有右手,这次受伤的肯定是我。”
师父淡然笑道:“没错,从根本上说,我确实输在没有右手,而且你是反反复复试探了好几个月,才有这么一次发挥。但你也不必谦虚,我自从断臂后,你是第一个将我击败的人。”
我心神稍定,问:“师父,以前听你断断续续提起过,当今江湖上有所谓的十大高手,我与这些人比还有多少距离?”
师父冷笑:“所谓十大高手,那只是江湖好事者的编排,我也是顺嘴给你讲讲掌故罢了。实际上,这十大高手有一半是沽名钓誉之辈。现在江湖上有可能击败你的,大概有五人。”
我一下又来了精神,兴奋地问:“才五个?那我这王大侠是做定了。师父,这五个都是些什么人?”
师父见我得意忘形,严肃地说:“记住这五个人的名字:铁拐仙孙无用,聚鹰帮帮主上官飞鹰,开心剑李开心,少林方丈梦遗大师,武当掌门无厘道长。”
我笑道:“除了上官飞鹰这个名称很有气势,比较唬人以外,其他人的名字或称号咋都是这么古怪?”
师父却不理我的调侃,叹了口气说:“我说只有这五个人有可能打败你,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如果没有这个前提,你在江湖上便连十大高手都排不上。”
我一时不解,问:“什么前提?”
师父森然道:“要发挥‘绝命剑’的最大威力,前提就是必须要有杀人之心。如果畏首畏尾,这套剑法就没什么精妙可言。高手争斗,胜负往往就在一瞬间。你知不知道,刚才你和我对敌,是我先中招,可因为你手下留情,我的树枝才击中你的肩膀。你想想,如果我手上是一柄剑或一把刀,你还有命在吗?最轻你也得失去一条手臂。即便是树枝,我用力稍重一点,你也得痛上十天半月。”
虽然我一直反对师父动辄杀人的观点,但对于刚才的争斗,他说的也是实情。不过,我不想再与他争论杀不杀人的问题,否则又会像学“绝命剑”之前一样陷入僵局。
我说:“师父,以我现在的武功,在江湖上行走,做个大侠估计游刃有余。我又不想争什么天下第一的名号,未必要跟每个高手去较量一番吧?”
师父胸前不再流血,但手依然捂着,他喘了口气,冷笑道:“你即将深入江湖,要与这些高手相遇了。”
我见他语气中突然满含杀气,一时很惊讶。
为了缓和气氛,我挥挥手故意嘻笑道:“老王,我刺你一剑,虽然让你流了不少血,但还不至于要你命,休息几天我们可以继续杀狼为乐。你怎么搞得像是临别赠言一样?难道你输了一招还记恨我,要跟我分道扬镳?顶多等你伤好了,想个绝妙招式来把我打一顿,报个仇,这事就算过去了。”
师父喝道:“没大没小,叫师父!”
他如此愤怒,连个称呼都这么计较,与以前的王大判若两人,我心想,也许是受伤后情绪不稳,无法接受输给徒弟的现实?但看他平常虽然脾气古怪,那股一派宗师的气度还是有的,况且看不出他有跟我较劲的意思。
难道我这一剑真的没控制住力道和部位,伤他太深?这也不太可能,因为受伤后说话这么久,没见恶化的迹象。
或者是,他传授完生平绝技“绝命六式”后,不留遗憾却又觉得了无生趣,真的要从此离我而去?
我一直以为,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对王大的了解已经很深入了。此时,我却突然觉得他很陌生,只好讪讪说道:“师父,天晚了,咱们还是回去休息吧。其它事明天再讨论。”
没想到他根本不领情,固执地说:“我话还没说完呢。”
师父虽然个性比较古怪,但很少固执。我奇怪地问:“师父,你还想说什么?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
师父:“我刚才所说的五人当中,你与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发生冲突的可能性很小,这两人基本与世无争。至于孙无用和上官飞鹰,虽然武功高深莫测,但一个好名,一个爱利,弱点很明显,对付起来不难。也许只有李开心,是你将来最大的对手。此人在江湖上游荡几十年,一无所求,而其剑法看似简单清辙,却从未有人将他打败过。这点最为可怕。江湖上有句传言:‘开心剑下伤心鬼’,流传极广。你以后遇到他要特别小心。”
我吁了一口气,感觉师父有点神智不清,他这么固执与急迫,说的却是与现状一点不沾边的话。
师父最后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耐烦,叹了口气说:“打了一整天,又说了大半个时辰,又累又饿,你去山下抓只活狼上来,让我喝点狼血提提神。”
说完他又刻意补了一句:“别忘了带上铁剑,以防万一。”
我心想把他伤成这样,如此简单的要求必须满足他。此时太阳已经下山,一股昏黄的阴冷扑面而来。我看着师父指缝间的血液慢慢凝固,长长吐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将铁剑插在腰间,向山坡下走去。
群狼似乎有意在山下不远处等着我,一共十二只。它们摆出一个半圆形阵势,所有眼光的焦点都在我身上。
我没有想太多,也并不惧怕它们,铁剑仍然插在腰间,双手抱在胸前。我心中已经没有拔剑的激情,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武功产生了厌倦感。
我抬头闭眼,面向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在那一瞬间,劲风扑面而来,而我仍然没有拔剑,只是向左跨出半步,睁开眼,看到一个狼头离我前胸只有几寸的距离。此时拔剑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以右脚为支点,身体左侧向前划了半个圈。狼头刚好钻进我的左腋下,前爪划破了我左大腿。
我左手使劲夹住狼脖子,转身往山上狂奔。
没有月光,天地间一片灰黑色。山顶在我眼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狼嗥声在我身后此起彼伏,或近或远。狼群追过来了。
我回头瞟了一眼,它们仍然成半圆形阵势包抄而来。看得出,群狼这次的追击有备而来,它们似乎并不在乎我杀掉手中的俘虏,也不惧怕我腰间的铁剑。这让我很惊讶,但我仍然没有想太多,右手拔出铁剑以防被攻击,脚下加劲往山顶飞奔。
我必须满足师父喝狼血的愿望,同时又担忧,我们两人是否还有精力对付群狼的围攻?因为师父已经受伤,而我没有了激情和杀气。
当我终于到达山顶时,才发现我的愿望和忧虑都已经没有意义。
师父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只有空气中飘荡的几缕白须,依稀还保留着师父平日的气息。
围着师父那具尸体的,是另外一群更大的狼。
篇外篇:第十七章
师父来到的那一天,我与狼群结下梁子,此后人狼双方经常摩察、追逐、杀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的成长、武功进展,基本都与狼群相关。
长久以来,我与师父偶有失手受伤(其实大多数是我承受皮肉之苦),但狼群的损失的,却都是一条条生命。这种日积月累的损失,积聚成无法化解的仇恨。一年半以后的今天,它们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机会。
过去一年多,我与师父几乎每天上山顶练武,群狼每天在山下出没、监视,等待机会。为了复仇,它们表现出无与伦比的耐心。起初我对它们心存畏惧,随着武功日渐增强,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淡忘它们,渐渐对它们视而不见。
我曾经一度以为时间会淡化狼群心中的仇恨,它们也会因生存艰难远离这个地方。事实证明是我错了,我现在知道,这是一个可怕得超乎想象的群体。仇恨让它们更加顽强,仇恨也是它们生存下去的最大动力。
我与师父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只顾谈论遥远的江湖是非,却忘记了身边无处不在的怨恨。我们练着绝世剑法,以为足以笑傲天下,却忽视了这群从没使过刀剑的恶狼。我们诚然武功卓绝,智慧高超,也逃不脱人类固有的、自以为是的毛病。
我们忘记了这也是一片残酷的江湖,忘记我们两人并不是这片江湖上的霸主,忘记我们自己无法主宰这里的一切,甚至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因此,我们必须付出代价。师父王大的性命,只不过是这份巨大代价的首付款,远远无法结清所欠的仇恨之债。
现在,这个江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一群积怨甚深的恶狼,将要了结长久以来积下的所有仇怨。
时间过去了一年半,我兜了个圈,又回到原点,正因饥饿与群狼对峙,而王大似乎根本没出现过,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在这里号称大侠许多年,今天终于明白,群狼才是这片江湖的真正主人。我不过是个寄居的过客,最终必须被它们驱逐,或者杀死。
师父说,我身怀绝世武功,日后足以名震江湖。我一直想告诉他,凭我一个人,根本没有信心对付这群荒原之主。
夜晚如期而至,西边的天空还剩最后一丝亮光,尚能让我基本看清周遭的形势。师父就躺在我左边五步之远的地方。我看不出他往日的容貌。严格来说,他已经不是一个人,甚至谈不上是一具尸体,只是一副骨架。
他那身破旧的灰袍,早已被狼牙撕得七零八落,散得遍地都是,沾满他的血和肉。血肉已经凝固,破布条看上去僵硬得犹如燃烧过后的硬纸片,一碰即碎。同样贴地到处飞舞的,还有他的灰头发和白胡子。
他全身上下的筋肉差不多已被群狼啃光。我记得他是一个瘦削的老人,附着在身上的筋肉比常人少一些,全部剔下来,估计喂不饱两匹狼。
师父腹腔凹了进去,只留下一个很不规则的大洞。但他胸腹周围的地上,除了颜色有点深,却出奇地干净,几乎可说是一尘不染。很明显,他的内脏刚流出来,便被群狼生吞了。不留痕迹,甚至连气味都早已被风吹散了。
天色又暗了一些,那具尸骨已然有点模糊不清。我内心除了恐惧之外,并没有太多的悲怆。师父从未以这种面目呈现在我面前,对我而言,那就是一副陌生的骨架。
假如在另一个地方见到这么一个场景,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将骨架与师父联系起来。但是,在这片荒原上,除了我和他,没有第三个人。既然我自己站在这里,那么,躺着的那副骨架,就只能是他了。
我在山下遭遇的狼一共十二只,被我抓了一只,另外十一只现在正坐在我身后十步远的地方,堵住我惟一的退路。
不知什么时候上山顶、将师父撕碎之后、以逸待劳等着我的,一共二十只,现在呈半圆形排开,坐在我前方。两群狼刚好将我围在正中心,几十双眼睛阴冷地看着我。
它们并不急于出击,在等待夜色到来。显而易见的是,夜色每增加一分,它们的损失会减少一分,但我的风险,增加的就不仅仅是一分,而是会呈倍数增长。
但是,我无法阻止夜色逐渐变深。情势正在向群狼有利的方向发展。
我左臂劲力一松,腋下的狼掉在地上,却再也没有爬起来。它已经被我夹死了。
周围的群狼看着地上死去的同伴,大多表情冷静而残酷,有几只狼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清理唇边残血,显得恶毒而又悠闲。
我心里试着评估当前的环境。山顶虽然平整,却只有西面一条上山的路,是我和师父踩出来的。南北两向坡度不一,但布满荆棘和乱石,无法通行,就算我真想从这两个方向逃走,这样的环境中,我的灵活程度肯定不如这些体格更小的恶狼。
东面是悬崖,这我早就知道了,惟一不清楚的,是悬崖下面到底有多深。
要想活着离开,只能从西面突围。狼群并不傻,当然也知道这是我惟一的活路。我刚上山顶,这条路就被堵住了。要想从这里离冲下山,基本不太可能。悬崖边的恶狼最少,跳崖是最容易的事。南北两向就不用考虑了,可以肯定这是死亡之路,被这群恶狼撕成许多块,还不如自己跳崖自杀。
我朝着血肉模糊的师父喊道,王大,我有点绝望了,你见多识广,武功高强,现在告诉我怎么办?
王大当然没有回应,我曾经过度依赖的师父,现在已经没办法教我,更没办法帮我了。一切都只能靠我自己。
我闭着眼睛,预演了几招所谓的绝世武功,结论是:也许我尽力一搏,可以杀死它们的大部分,但无法改变被撕碎的命运。归根到底,它们并非围着我较量武功,而是来复仇索命的。看阵势,为了毁掉我,它们今天准备不惜任何代价。
我现在终于知道,师父为什么以前不用“绝命六式”杀狼了,因为这种武功只适合单打独斗,比的是两个高手之间的反应、力量和智慧。虚虚实实,变化万端,但对玩命的恶狼而言,效果并不显著。如果它们一拥而上,你招式再巧妙,也无法施展。这就是为什么绝妙武功在冲锋陷阵时用处不大的原因。
武功招式上的虚实变化,其实本质上是利用人类固有的恐惧心理,让对手在死亡或伤害面前退缩、回避、改变战法、误中陷阱。
我的另一个结论是:必须去掉剑法中所有的虚招,每一招都落到实处,尽量节省时间和体力。这是师父第一天教我的,没想到在最后一天发挥作用。
最后,我还有一点始终没有想通:师父为什么如此轻易地被群狼撕碎?似乎有点不合常理。
我们打了一整个上午,体力有所损耗,这是事实。但毕竟只是师徒拆招,并非仇敌之间拼命,斗的是虚实和花样,体力再怎么损耗也有个限度。就我自己而言,下山之时,体力至少尚剩八成。师父大多数时候是在以逸待劳,按理来说体力消耗比我更少一些。那么,争战结束之际,他的体力至少在八成以上。
我绞尽脑汁玩了个花样,最终在他胸前刺了一剑,但只是点到即止,伤口并不深,别说心脏了,连筋骨都没伤到。这点皮肉之伤,只不过让他流了点血,对体力和武功的影响甚微,可能他情绪上的挫败感更大一些。而且,我下山之时,他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保守估计,此时师父的功力至少是平常的七成以上。
想当初,师父与我相遇的第一天深夜,他在五六十只恶狼阵中出入自如,不但自身毫发无损,还得近身保护我不致丧命。而现在,围着他的充其量就是二十几只狼,又是在白天,视线良好,地形熟悉,他怎么可能半个时辰不到,便被撕得血肉殆尽?
更让我震惊的是,地上没有他与群狼搏斗的痕迹。没有狼尸,没有残体,放眼望去,所有的恶狼都毫发无损。
这太不正常了。
退一步说,即使师父受伤较重,体力消耗很大,抵挡不住二十几只狼的围攻,他还可以向我发出信号。随便长啸一声,我便可立即掉头而返,两人里应外合,即便杀不尽群狼,配合得当,全身而退应该没多大问题。
可是,他为什么死得如此安静?我在山下没听到任何动静。
一切迹象都表明,他没有抵抗,没有求救,坐等死亡。
我忽然悲从中来:师父难道是自杀的?!
怪不得他找了个喝狼血的理由,将我一个人支使下山。时间往前溯,我刺了他一剑,胜负已分之后,他的情绪忽然急转直下,与平常的嘻笑怒骂判若两人。
再往前溯,上午的比武,一开始尚算正常,但到中途气氛有点异样,我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头,反正凭我多年野外生存的经验,感觉到了那么一点不寻常。可惜的是,我其时过于沉溺招式的变化,将这种感觉忽略了。
继续往前溯。也许师父一年多以前,初到这片荒原之时,就已经安排好了今天的结局。一旦我剑法练成,他便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死了,我却仍然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更不知道他跑到荒的上来教我武功的目的何在。对我而言,所有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可理喻。
有一点我是明白的:师父预料到了现在的场景。假如他不死,我们两人完全可以化解这场危机。但他选择了死亡,故意给我留下一场艰难无比的考验。
他的潜台词清晰而明确:跨不过这个坎,我一个人无法在江湖上立足。
群狼仍然没有攻击的意思,静静地围着我。我决定不再等。
师父常说,与高手对决,往往讲究后发先至,因为这样更便于看见或猜测出对方的攻击意图。我心里清楚,狼与人完全不同。与恶狼对峙,只会徒增恐惧,先发制人,也许能消除敌方一部分力量。
我脚下一跨,先向左边冲去。
我一动,群狼也动了,首先扑过来的是右边两只狼。我脚步不停,待两匹狼快要近身,我膝盖一弯让它们越过头顶,然后剑交左手,向上一挥,其中一只被斩为两段。
我趁它们右边空虚,突然右转,再次剑交右手直刺而出,这一招的劲力和方位便是“绝目式”,只是去掉了所有虚实变化。攻击仍然没落空,剑尖从一只狼的右眼直贯入脑。
此时左右同时有四只狼冲过来,空中和地上各二。
我只好往前再冲两步,蹲下身子避开上半身的攻击,铁剑再次换到左手,一招“伤心式”应手而出,削掉了一只狼的前爪,刺穿了另一只狼的脖颈。但受伤的那只狼劲力不失,挟着余势撞在我腰间,我摇晃一下,尽力稳住了身子。
我右膝盖突然一紧,接着才感觉到疼痛,一狼从右后方冲来,张嘴在我膝弯处撕了一口。幸好裤子长期没洗过,又硬又厚,这一嘴只伤到皮肉,没及筋骨,否则我现在就要提前躺下,但疼痛钻心,我差点就单脚跪下了。
我左手剑以“离心式”从身后向右刺出,穿过此狼的胸腹,右脚用力一甩,将死狼抛向右边奔来的另一只狼。
我感觉右脚有一股**液体流向后跟,却连伸手去摸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背后劲风强烈,估计奔过来的狼有四只以上。我只好再次向前冲,左手剑右手指,“阴阳式”分左右两边出击,同时将前面两匹狼击毙。
然后我转身,剑交右手使出一招“封喉式”,刺穿最近一匹狼的脑袋。但另一匹狼恰好撞在我胸前,我仰天向后倒,化解这一撞之力,也避开了它尖利的牙齿。
身子着地后,我顺势一滚,铁剑刺出一招“捣龙式”。这招我用了两个变化,都没落空,有两只狼丧身在此招之下。
我一跃起身,发现自己面对着深不可测的悬崖,刚想侧身向左远离此地,后面三只狼同时撞在背上,我不由自主向前踉跄跨出一步,脚下已经踏空。
我腰间收缩发力,试图稳住身子。周围所有旁观的狼,抓住这一瞬间良机,突然全部冲过来,从各个角度撞向我身后那三只狼。力量依次传递,全部击在我背上,我身子便像一颗熟透掉落的松子,向悬崖前的黑暗中弹了出去。
手中剑向后一挥,将咬住我后领的那只狼斩为两断。
我带着那颗狼头一起坠向万丈深渊。
如果我没记错,至此一共杀掉了十二只狼。离预期有相当大的距离。
但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死亡提前来临。我号称大侠多年,就这样被一群乌合之众清除出这片江湖。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具尸骨,心中喊道,师父,就这么死去,我真的不甘心。
篇外篇:第十八章
受本能的驱使,我在半空扭腰转身,使出全身之力,将铁剑插向崖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铁剑在坚硬的岩石上划过,火花四溅。身子坠落的速度减弱,手上劲力不松,许久之后我感觉身子突然一顿,铁剑插进了岩石缝隙中。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挂在半空,上面是无尽的天空,下面仍然深不见底。
我借着夜色观察崖壁,努力寻找生存的希望,却发现铁剑旁边有一条若隐若现的血迹,颜色呈紫黑色,像是不久前涂上去的。血迹应该不是我自己留下的,因为我下坠时身体和崖壁之间隔着铁剑,并没发生摩擦,我身上也没有别的伤口。
也许是,刚才被我杀死的狼从这里滑下去了。也许不是。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么活下去。
我没有再想太多,继续寻找活下去的可能,但希望并不大,周围一丈之内没有任何可助攀援的东西,惟一的机会就是拔出铁剑,继续往下坠,到下面再听天由命。
没必要再犹豫太久。我左手在崖壁上一撑,右手铁剑从缝隙中拔出,身体再次往下跌落。
我体味到一种奇特的快感,就像早晨起床后精神饱满,在荒原上奔跑、杀狼。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任由身体下坠,闭眼享受那种失重的感觉。
如果我一直享受那种快感,也许最终会被摔死。我没死,是因为后来还是本能占了上风。手上的铁剑似乎有自己的生命,引导我再次尽力向崖壁刺去。
我又看到昏暗中划下的一道火星,它就像我微弱的生命线,转瞬既逝,想要紧紧抓住它,根本就是徒劳。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崖壁上火星消失。我头晕目眩,左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我静静地卧着,直到晕眩慢慢地消失,才艰然地伸展四肢,翻过过身子,睁眼看到了天上的星星,虽不十分明亮,但却异常地清晰。这让我很惊讶,也很欣喜。我终于知道,今晚的夜色原来那么美妙,不但空气清新,能见度也很高。
最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崖顶在虚空中已成一条黑线,无法判断具体距离,狼嗷声听起来十分遥远,估计至少在上面五里开外。
我所躺之处,视线之内没有草,也没有树,身下似乎是一整块岩石,随手摸了摸,表面出奇地干净,没有灰尘或沙子,但凹凸不平,躺在上面硌得到处生疼。
我试着侧身向外爬,没想到身子移动不够两步,右手便摸到了一片虚空,顿时心里猛地一沉。
原来我还没到底,仍然悬在半空中。岩石只不过是悬崖伸出的一个触角。我扒在边缘,放眼向下望去,下面一片漆黑,不知道还有多深。
这让我再次陷入绝望。
我慢慢转身回头,便看到了半截狼尸,那应该是我在崖顶削断的,它像我的身子一样从上面掉下来,现在紧贴崖壁躺在岩石一角,周围溅了一滩血迹。
岩石另一角,搁着一只齐肘而断的手,血肉模糊,黑夜中,我无法看清那只手的模样,也无法分辩究竟是左手还是右手。我并不想爬过去进一步研究那只手,没那个必要,我目前四肢仍在,它的主人肯定是我师父无疑。
大概是群狼瓜分师父时,将那条惟一的手臂甩下了悬崖。我心中一阵悲伤,师父生前失去一臂,死后再失另一臂。生而残疾,死无全尸。
我活动了一下双脚,评估伤势。右脚膝弯被狼咬了一口,伤口偏上,接近大腿后侧,谢天谢地,如果咬下一点撕断脚筋,我这条腿就算废了;左脚膝关节和踝关节都已脱臼,那是摔的,现在肿得像条大象腿,麻木得不属于我自己。
伤得不算太重。死不了,也不会残废。但这只是就目前而言。
我坐起身子,深吸一口气,双手猛一使劲,将左脚膝关节扳回原位。疼痛让我仰天嚎了一声,然后大口喘着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踝关节暂且不管了。想管也管不着,一是膝关节尚不能伸缩自如,双手够不着脚踝;二是我实在不想忍受再一次的疼痛。
疼痛稍减,我便转身,察看岩石紧贴崖壁周围。视线大概在五步以内,岩石之下的悬崖,似乎是个斜坡,虽然很陡,但看上去是由泥土组成,或者沙子。五步以下,崖身全部没入黑暗中。
既然有泥土或沙子,说明离悬崖底部已经不远,至少,下面可能另有一大块遮挡物,否则雨水早将泥土冲洗干净了。
我仰天躺着休息了很久,决定再赌一把,继续下行。其实不赌这一把,我也没别的选择。扒在这块悬空石头上,饿了顶多啃掉对面的半截狼尸,弄不好还要迫不得已吃掉师父的独臂,然后便等着太阳出来,将我晒成人肉干。只有离开这块石板,才有活命的可能。
我绕过那半截狼尸,慢慢爬下岩石,双手抱剑,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我并不知道自己滚了多久,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只记得停下来时浸在一片清凉当中。我睁眼吸气,胸腔里立即呛进了大量的水,而且目不见物。
我从水中露出头,咳喘许久才觉得气流通畅,感觉自己飘在一条溪水中。溪流并不宽,也不深,我调整姿势,双脚踩到了溪底的沙石,伸手向岸边胡乱摸去,顺势抓住一把草,尽力将自己往岸边拉。
铁剑没丢,还紧紧抱在左怀中。师父送我铁剑之初,曾命令我,即便他死了,铁剑也不能随便丢弃,必须随身携带。我当时对此剑不屑一顾,本没打算严格执行他的命令。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决定履行诺言,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上岸后,我站在夜色中仔细审视了一下自己,衣衫褴褛,鲜血淋漓,几乎没有一处是完整的,泡在水中这么久,居然都没冲洗干净。庆幸的是,性命总算暂时保住了,虽然还不知道能否走出这个谷底,但是,群狼肯定也不清楚悬崖底下的具体情形,不可能找到此处赶尽杀绝,否则,它们不会把我推下来。
无论如何,我得感谢老天没有完全赶绝我。
我在岸边坐下,感觉筋疲力尽,又累又渴,扔下铁剑,双手掬水猛喝了一顿,向后一倒,重又躺下了。此地难得安全又安静,我决定先睡一觉再说。但是闭眼养神良久,却怎么都睡不着。心中的那阵庆幸逐渐褪去,转而涌起深深的悲伤和愧疚。
师父虽然不是死在我的手中,却相当于是我杀的。若不是我好胜心太强,变着花样赢了一招,让他觉得我剑术已成,而他心愿已了,生无可恋,即便身处再大的狼群中,他也足以自保。
我没想到自己以不杀人作为信条,练成武功后,第一个害死的就是师父,差一点还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世事难料,师父平常傲视天下,最终却伤在自己创制的绝世剑法之下,而且还死无全尸。师父曾经说,练武就是为了杀人,我日后在江湖上无法不杀人,没想到他用自己的生命证实了自己的预言。
我睁眼看着满天星斗,还有一群蝙蝠在飞舞。它们盘旋不散,估计是在等着我死去,然后扑下来分食我的尸体。
想到此处,觉得这些家伙跟群狼同样可恶。我心中悲伤之外,又莫名升起一股愤怒,想要立即杀掉这群只在暗中窥探和行事的东西,一为医治我肚中饥饿,二为灭口,不能让我的狼狈样子传扬江湖。
但刚坐起身,提了提铁剑,我又立马放弃了。因为它们出没的地方很高,我无法攀援而上,即便我能飞上半空中,也未必能杀尽它们,争斗起来,估计还得被它们吸点血。于是我重新躺下,保住最后一点体力,不言不动,强忍饥饿,同时忍受这群家伙在半空中冷嘲热讽。
不知什么时候,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艳阳高照,我才手足并用走出那个山谷。并没有立即回住处,也没有去山顶替师父收尸。为了保命和养伤,我在偏僻的野地里躲藏了许多天,饿了掘几根草根,或剥几片树皮裹腹。
但我再也没见过狼群,这些家伙从此销声匿迹。它们以为我已死在那个悬崖底下,大仇已报,再留在这片荒原上已没有意义。
狼群的远离,并没有让我有丝毫喜悦或轻松,反而感觉更加孤独和无聊。更主要的是,生存越来越艰难,附近的草根和树皮,基本被我啃光。没有供给我肉食的小动物和群狼,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武功已经荒废了许多天。照这样下去,不出几个月,武功卓绝的王大侠,将被一群卑鄙的小蝙蝠瓜分,我将像师父王大一样只剩一副模糊的骨架。
我决定远离这片江湖。
我回到久别的住处,开始整理东西。做了这么多年大侠,现在属于我的所有财产只有两个粗布背包,都不大,两尺见方。一个是当年娘带来的,一个是后来师父带来的,装着一些破旧衣服。还有几件冬天御寒的动物皮毛,那是我多年江湖生涯的惟一收获。
我挑了几件完整和干净的衣物,全塞在一个包里,然后,带着另一个包,到了我与师父两年来天天拆招的山顶。
我掉下悬崖后,师父的尸骨又被群狼重新啃过了一遍。骨架被拆得七零八落,除了头颅,其它的基本分不清是人骨还是狼骨。经过许多天的风吹日晒,骨头已经发黑了,看上去就是一段段朽木。
我将山顶能找到的骨头,不管是人骨还是狼骨,全部收集起来,放进包里,背下山顶,来到当年埋葬娘的平地上,以铁剑挖了个坑,将整包骨头埋了进去。
两座坟相隔十步。都没有墓碑。
向师父洒下最后一把黄土时,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后来我躺在两座坟中间,面对晴朗的天空,痛哭了一场。直到太阳下山,流不出眼泪为止。
我这辈子只哭过两回。一次是多年前埋葬娘的时候,另一次就是现在埋葬师父的时候。两回都在同一个地方。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在这里如此地悲伤。更没有人知道,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埋着两个对我一生影响巨大的人。他们互不认识,却长眠于同一块土地,相距不过十步。
第二天上午,我把睡了多年的茅草搬到洞口,点了一把火,烟雾腾空而起,我坐在火堆旁,抱着铁剑,开始规划自己真正的江湖生涯。
首先,得为自己想一个唬人的名号。王大侠固然不错,但太过虚幻,而且毫无个性,使人听过即忘。王二这个名字也与大侠的身份不符,不过,这是师父所赐,如果他一死我便丢弃这个名字,有点背叛师门的意思。作为大侠,这种事情不能干。
师父曾经说过,大凡江湖上的名号,要么与来历联系,要么与武功相关。我武功上最擅长的就是“绝命六式”,如果向人自称“绝命剑王二”,听上去倒是很冷酷,但像个武功不高而又傻里傻气的杀手,哪里是个身负绝技的大侠?
除此之外,就只能从来历上产生名号了,可我没什么足以炫耀的家世,又不是来自名山大川,甚至连这片荒原叫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在这一点上又让我陷入困境。
我坐在火堆旁苦思良久,仍然没有结果。娘生前曾经说我伶牙俐齿,师父生前称赞我天赋奇高。现在我对这些夸奖都产生了怀疑,连一个简单易记、名实相符的称号都想象不出,怎么能算是个聪明人?
娘生前说我是王八蛋的儿子,师父一来就为我取名王二,看来这两件事才比较真实。
烟火即将熄灭,我无奈地扛起铁剑带上包裹,向一个未知的方向茫然地走去。
就这样,我踏入了一个更为险恶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