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亲历棱镜灵魂分解(1)
我赶出去,飞奔到肥羊身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呈大字型平躺在路中央的双黄线上,帽衫枕在后脑,已经被鲜血浸透。
曲龄也跑过来,我们并肩看着已经没有呼吸的肥羊。
“是意外,一定是意外。”曲龄脸色铁青,胸口不停地起伏。很显然,她对自己说的话也并不相信。
“这是苗疆炼蛊师的诅咒,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触碰,就会应验。”我说。
血胆蛊婆也说过同样的话,但我并未看见玉罗刹的**,只是那白玉床底部一个模糊的剪影。所以,我并未真正触犯女炼蛊师的禁忌。
那辆法拉利车已经刹住,开门走出来的一对年轻男女满身都是酒气,连走路都不成一条直线。
“不长眼睛……过马路不走人行横道线,不懂交规……撞了也白撞。我们是,我们是法治社会,一定要懂法律,一定要懂交通法……作为,作为一个好市民,一定要向济南交警学习……敬礼,向济南交警敬礼!”那裸着上身的光头男青年靠近我,酒气直喷到我脸上来,并且摇摇晃晃地向我敬礼。
那女的则走到肥羊身边,伸出脚尖,在他身上连续轻踢着,嘴里乱叫:“起来,起来,碰瓷碰到老娘这里来了……起来,要钱就给你钱,躺在这里找死吗?起来……”
曲龄皱着眉头,双臂一振,就要发作。
我及时地用眼神制止她,把她拉到路边来。
“走吧,我会通知专人善后。”她说。
远处,有警笛声响起,几百米外亮起了急速闪烁的警灯。
我和曲龄隐入黑暗,抄小路向北,先拐到利农庄路上,然后绕了个大圈子,再回到山大路、山大南路路口上来。
“就算是意外吧,在济南,每天发生这种醉酒驾驶的交通事故十几起,很多市民都麻木了,从济南新闻中看到,最多不过叹息几声。”我安慰曲龄。
事实的确如此,济南的夜生活逐渐丰富,声色犬马之地也越来越多,年轻人自控力差,总是忍不住犯低级错误。
曲龄摸着发梢苦笑:“真不该逼他说的,华裔的黑客高手本来就不多,像他一样有原则、不胡来的更少。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了。”
我记起了肥羊惨死的样子,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怪我,怪我,怪我!”曲龄连声三叹,右手捶胸。
我们原路返回“镜室”,乘电梯到了地下三层,拐到那间办公室的门口。
那办公室的门是锁住的,曲龄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在锁眼里扭动了几下,便将门锁打开。
唐晚仍然坐在轮椅上,但那轮椅旁边的桌上,放着一张托盘和一只茶杯,显然有人给她送过饭,也喂过饭了。
我走到轮椅前,拖了张椅子,坐在唐晚对面。
她表情木然,垂着头,眼珠一动不动,像是中了“定神法”一般。
“唐晚,很快就没事了,我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我拉起她的右手,柔声低语。
唐晚没有任何反应,任我抚摸着她的手背。
“我们已经跟玉罗刹取得联络,并且是站在统一战线上。鬼菩萨遭人刺杀,我现在负责‘镜室’这一部分的所有工作,简娜也听我指挥。所以,我很快就会想到办法,让你清醒过来。即便是我这边的力量不足,我也会联络竹夫人,调动‘镜室’所有的力量来救你。看看,我们有新朋友,‘51地区’的曲龄小姐,她也会全力帮助我——”
曲龄会意,轻轻走过来,握着唐晚的左手。
我凝视着唐晚的脸,忽然眼前一花,泪珠潸然落下。
“夏先生?”曲龄吃了一惊,立刻低叫起来。
我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大惊小怪。
在唐晚面前,我有时会暴露出自己内心软弱的一面,但在其她女孩子面前,我会极力撑住,勇敢承担一切。
潜意识中,唐晚已经成了我生活中的一支拐杖,无论走到哪里,有她在,我才安心。
“唐晚,相信我,无论情况多恶劣,我都会救你脱离困境。大不了,我一命换一命,也要护佑你平安。你坚持住,就在明天,我会解决一切。”我把她的手贴在脸上,察觉那只手十分冰冷,已经没有素日的温度。
“夏先生,天太晚了,不如我们先撤回去,让唐小姐自己在这里静养?”曲龄问。
我摇摇头:“你先回地下七层去吧,我在这里陪唐晚,到天亮咱们再议。”
在情绪脆弱的状况下,我守在唐晚身边,至少能为自己增加勇气。再者,我看着她,心里就会安稳,少了很多担忧和牵挂。
曲龄长叹:“你们——算了,我在角落里小睡一会儿,你要是有事,就大声叫醒我。”
她松开唐晚的手,一个人走到角落里,将三张椅子并在一起,平躺下休息。
发生了肥羊遭法拉利飞撞那件事,我猜她就算睡着了,梦里也全是鲜血淋漓的骇人场景。
我把唐晚的两只手一起握住,贴在我左右脸颊之上,然后轻轻摩挲她的手背。不知不觉中,我闭上双眼,保持着弯腰向前的姿势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我眼前不断闪过满身是血的肥羊、满身“伤口”的玉罗刹,还有就是肥羊说过的那个诡异彩蛋。
肥羊并未见过彩蛋,今晚向我和曲龄泄密后,随即遭遇车祸,成了彩蛋的又一牺牲品。
所以,即使在梦里,我也反复告诫自己:“不要碰那彩蛋。”
肥羊、学霸是使用互联网上通行的“肉鸡暴力扫描端口法”向“镜室”发动攻击,在长时间的努力后获得了彩蛋。现在,我作为内部人士,接触那彩蛋的机会更多,而且彩蛋并不一定只有一个,或许还有另外的杀伤力更大的东西。
在梦中,我穿行于“镜室”之内,身边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标注着“危险、勿碰”字样的彩蛋。
我举步维艰,走得非常辛苦,生怕自己不小心失手打开了彩蛋。
“不要碰那彩蛋,不要碰彩蛋,不要碰彩蛋……”这已经变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所以,当我察觉到有人轻轻抚摸我的脸的时候,立刻一跃而起,脱口而出:“不要碰彩蛋!”
其实,没有人摸我的脸,因为办公室内的情形跟我入睡前一模一样。
我无法再次入睡,靠在转椅中,眼睁睁熬到天亮。
早上七点钟,简娜打来电话:“夏先生,今天是对官大娘扫描观察的最后一天,上午十一点钟,我们就会结束工作,将她入土为安。”
“好,你去进行观察记录时,通知我,我现在在办公室,到时候一起过去。”我简明扼要地回应。
让官大娘入土为安也是我的心愿,如果今天能完成这件事,也会让我心里好受一点。
明知唐晚听不到,我还是向她低声复述了简娜的话:“葬了官大娘,我们前期所遭遇的困厄就划上了圆满的句号,以后的路重新开始。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没有保护好她,否则你变成了这种情况,她只要略施手段,就能解决问题。”
九点钟,简娜来敲门,手里拿着记录夹。
曲龄头发凌乱,面对简娜时,连声地掩着口打哈欠。
简娜以狐疑的目光环视整个房间,看到一角并排的三张椅子时,浑身的紧张感才慢慢释放。
曲龄本想陪我一起过去,但我执意要她在办公室守护着唐晚,只跟简娜一起离开。
在电梯里,简娜关切地问:“夏先生,你昨晚又睡得很少,还能撑得住吗?”
不单单是我,她脸上也留着大大的黑眼圈,可见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
“撑得住,总要解决完要紧的事,才能躺下休息。”我笑着回答。
“噩梦醒来是早晨!”简娜忽然说了这样一句充满哲理的话,“每天早上,只要能看到初升的朝阳,浑身就充满力量,奋勇前进。”
她真的是个很优秀的科学家,如果不是留在“镜室”,而是远赴欧美的高科技实验室,一定会迅速成长为顶尖科学家。
我们抵达地下六层,出了电梯,沿横向走廊走了几十米,进入了一个有着双重隔离门的大厅。
简娜帮我穿上隔离衣,自己也迅速换上另一件,带着我走入了一个屋顶悬挂消毒杀菌喷头的小房间。我们在喷头下站定后,一种带着清香的雾气便由空中喷洒下来,足足喷了五分多钟,才慢慢收住。
我们随即进入相邻的小房间,这房间的墙壁上探出许多两寸宽的喷嘴,如一个个干手机似的,不断向外喷出暖风,将隔离衣上的水珠吹干。
这种消毒、烘干的程序完成后,我们才得以继续前进,走入大厅的核心位置。
大厅中央有一台巨大的圆形机器,高度与直径都超过五米,类似于医院中的核磁共振仪器那样,机器的前半部分也有着供人平躺的单人平台。
现在,被白色隔离床单罩到胸口的官大娘就躺在那平台上。
她的头部向着机器的中心,面部朝上,至少有三十几束强光同时打在她的额头部位。
“每一束激光都连接着一台分析仪,每台仪器后面都带着打印机,能够把官大娘的每一波心理活动全都记载下来。最开始时,我们开启的激光束多达四百多条,后来经过精选,只留下这三十四条。最好的结果,每一条激光束都能获得一整套完整的灵魂活动;最差的结果,还是我们之前提到过的九层灵魂解析,获得九套灵魂资料,为下一步镜室的科研发展积累最具价值的资料。”简娜说。
那圆形机器的外罩是精钢制成,我由底部向上看,原来外罩之下,布满了长短不一的棱镜,粗略估计,至少有数千只之多。最简单的,自然是三棱镜;最复杂的,我猜应该是目光所及的七棱镜。激光束透过棱镜投射下来,然后又通过官大娘后脑勺枕着的一只球形半凹镜反射回去,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在此过程中,激光穿过了官大娘的大脑,分析她的大脑皮层正在进行的精神活动,一去一来,就有双倍收获。
第122章 亲历棱镜灵魂分解(2)
在物理学中,对于棱镜的定义是这样的——由两两相交但彼此均不平行的平面围成的透明物体,用以分光或使光束发生色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据我所知,棱镜在光学仪器中应用很广,按其性质和用途可分为若干种。例如,在光谱仪器中把复合光分解为光谱的称为“色散棱镜”,一般采用等边三角棱镜;在潜望镜、双目望远镜等仪器中改变光的进行方向,从而调整其成像位置的称“全反射棱镜”,一般采用直角棱镜。
目前我所见的,已经远远突破了物理定义中的棱镜结构。
简单推算,七棱镜对激光的分解能力必定数百倍于三棱镜,它所带来的科研变革,已经超过了普通人的想象力极限。
简娜向我解释:“夏先生,‘镜室’的操控原理是这样——根据折射定律,光线经过最简单的三棱镜,将两次向底面偏折,出射光线与入射光线的夹角q叫做偏折角.其大小由棱镜介质的折射率n和入射角i决定.当i固定时,不同波长的光有不同的偏折角,在可见光中偏折角最大的是紫光,最小的是红光。‘镜室’在光学理论上的最大突破,就是我们将可见但不可解读的光波最终转换为数字控制的语言,精确破译,精准表达。每次激光通过研究对象的大脑皮层,就给我们带来一组真实可见的数据。世界各国的超级物理实验室都在进行类似研究,但只有我们‘镜室’率先撞线,抵达终点。有了这种棱镜分析机,等于是向人类灵魂探索迈进了一大步,更新的超高速分析机正在研制当中,很快就要面世,到时候就能领先全球二十年,使得‘镜室’成为灵魂研究的世界中心,犹如美国的硅谷一样。”
她毕竟还是一个科研工作者,一想到“镜室”未来的光辉前景,掩饰不住内心的自豪感。
我深表赞同:“新科技面前,每一个国家的出发点都是一样的,欧美绝对不会再度遥遥领先。真心希望你们的‘镜室’能够发展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好。”
简娜一笑:“夏先生,你现在也是‘镜室’中的一员,何来‘你们的’一说?”
我这才想起,昨天自己已经接受了竹夫人的委派,暂时代掌鬼菩萨原先的工作。
“机器最后一轮激光探测结束时,就会发出警报,然后自动关机。”简娜说。
我看不出哪一束激光是属于桑青红的,如果有,我宁愿将它单独灭掉,将桑青红永远禁锢于虚空的精神世界之中,免得她总是恶意捣乱。
简娜看看腕表:“还差一小时,我们还有时间坐一会儿,聊一聊。”
机器的左前方有一个小小的圆形会议桌,旁边摆着六把椅子。
我和简娜走到桌边,拉开椅子,谦让着入座。
简娜说:“夏先生,结束了官大娘的事,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可以松口气了。”
“是啊!”我重重地点头,“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走得太急,总是容易出纰漏。”
简娜打开记录夹,从中取出一张便签,放在我面前。
那便签是翠绿色的,正反两面都布满了竹枝暗纹。便签上有两行宋徽宗瘦金体小字,写的是“恭喜上任,新官三把火,烧到绿景嘉园。事已了,勿念,专心做事,必能成功。”
很明显,这便签是竹夫人亲笔书写,那些竹枝暗纹已经说明了一切。
“竹夫人写的话,我也不敢多问。她为什么要提到火烧绿景嘉园?难道昨晚你去了那里?”简娜问。
我没有隐瞒,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向她说了。
“那彩蛋的诅咒力那么强?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也得小心了,现在很多大型电脑程序中都设置了复活节彩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误触打开。”简娜变了脸色。
肥羊的死是一个血写的警告,不管是她还是我、曲龄,都应该引以为戒。
一个小时时间过得很快,“嘀嘀”声响过以后,简娜拿起记录夹走向那棱镜分析仪,一边读取液晶屏上的数字,一边在记录夹上飞快地记录着。
我把便签纸折起来,放进口袋里。
“夏先生,来这边一下……”有个声音在叫我。
很自然的,我以为是简娜在叫,就起身绕向分析仪后面去。可是,简娜并不在那里,旁边墙上,一扇小门开到一半,里面似乎有些动静。
我没有多想,向那小门中走去。
小门里是一间四壁灰色的放映室,投影机已经打开,大屏幕也亮起来,唯独不见简娜。
第一个画面映入眼帘时,我的心立刻被画面中浓烈的血腥味死死攫住。那是一个漂泊在汪洋大海中的巨轮,甲板侧后方,有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宽大船舱,船舱内外,有二三十人伏倒在血泊之中。这些人虽然已经断掌、断臂、断手、断脚、短腿、断颈,但都没有立刻死去,而是在血泊中艰难爬行,向着船舱一角的小舱室爬过去。
我知道这画面,因为肥羊亲口讲过,这就是那个出现在“镜室”主机上的恐怖彩蛋。
看了这彩蛋的,不是横死,就是竖亡。
很不幸,我无意中已经看到了彩蛋的一半,接下来一定会看到那禁锢于白玉床中的玉罗刹。谁窥视过女炼蛊师的**,就会死得很惨。
“还要继续看下去吗?”我稍一犹豫,画面一转,那满身“伤口”的玉罗刹已经出现在屏幕上。
现在,我已经无法退出,因为我已经看到了女炼蛊师的**。
玉罗刹身上的“伤口”果然惊人,每一片翻起的皮肉都随着她的低沉呼吸而微微颤抖着。
我曾在曲水亭街北头的微山湖鱼馆吃过一个叫“黑鱼三吃”的菜,分别是鱼皮凉拌、鱼肉清蒸、鱼骨熬汤。那里的厨师为了达到鲜、靓、惊的效果,不知使用了什么手法,当那鱼皮裹着鱼骨端上来时,每用筷子夹一片鱼皮,都疼得那盘中央的半死不活的鱼翻滚一次。
如今的玉罗刹,所呈现的正是这样一种惨烈状态。
这彩蛋极为古怪,竟然像是有人故意摆拍了一段电影一样,镜头运用娴熟,时而全景,时而近景,进退自如,大开大合。
我希望这是真实的玉罗刹,但同时也希望,这些影像都是摆拍,真实的玉罗刹已经随时间消失。那么,我们也就不必为她的惨烈半生感到心酸了。
既然事已至此,我索性横下一条心,在椅子上坐下,继续盯着屏幕,等待着那句谶语出现。
果然,当影像播放到最后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一行我从未见过的文字。
肥羊不是一个喜欢自夸的人,这行字的意思,一定如他说的那样。
其实,我感觉自己走进这里来是中了圈套,而设下圈套的极有可能又是桑青红。
“夏先生,夏先生,你在哪里?”门外,简娜大声叫起来。
我沉声吩咐:“我在小房间内,不要进来,这里有些古怪。”
如果这彩蛋足以致命,还是由我一人扛下来就是了,不必牵连简娜。
我向上看,投影机的电缆也是由天花板的夹层中延伸下来的,要想追溯其源,十分麻烦。
“夏先生,请出来说话。”简娜又叫。
我站起身,环顾室内。如果桑青红藏在这里,我至少要让她看到,我有勇气面对一切。
简娜第三次叫的时候,我大步走出了小房间。
“你在里面做什么?这是每个大厅所配的单独密室,门锁由电子密码控制,你是怎么进去的?”简娜有些诧异。
我无法回答,既然已经中计,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处了。同样,我与唐晚进入地下七层时,那斗室的秘门也是半敞的,可见是有人故意引我进去。
“测试已经结束,我们先把官大娘送出去再说。”简娜提议。
那球形仪器的所有激光已经熄灭,承载着官大娘身体的平台也向外滑出来。
我拿过简娜的记录夹来看,上面的表格极为简单,只有实验结束时间、人体分项体温之类,想必所有精密数据已经传递到别处的电脑主机之中。
“什么时候能够看到最终结果?我对桑青红的资料最感兴趣。”我问。
简娜回答:“至少要在十到十五小时内,那种分析过程极其耗费电脑主机的运算能力,任何一个微小的数据瑕疵,都会引发主机伺服器的清零动作,所有运算重新开始。夏先生,我们可以出去等,直到数据传送回来为止。”
我们把官大娘放入巨大的帆布袋中,抬到墙边停着的一辆普通担架车上。
“夏先生,很抱歉,我们无法将官大娘送到外面去埋葬,因为她身上蓄积了太多射线,会对环境造成巨大污染。现在,只能按照‘镜室’的环保规定,将她沉入地下。”简娜又说。
我有些失望,但简娜说得很有道理,而“沉入地下”也是一种最稳妥的安葬方式,我没有理由反对。
望着那巨大的球形机器,我忽然心中一动:“如果我躺在那平台上做一次扫描,会是什么结果?”
鬼菩萨遇刺之后,曲龄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天大的改变,竟然在洗手间里向我行五体投地跪拜大礼。我很希望能弄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这棱镜分析仪能够给出答案。
再有,竹夫人与我第一次通电话,就毫不犹豫地委以重任,认为我能够比鬼菩萨做得更好。
这份信任,又是从何而来?
第123章 亲历棱镜灵魂分解(3)
再或者,我还可以将唐晚推过来,让分析仪对她进行扫描,看她的魂魄究竟去了何处?
这一刻,我心里想到了很多,但每一件事都是有风险的,因为活人不可能接受大量辐射线的长时间照射,而亡者却可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我们明明面对着高科技仪器,却不敢以身犯险,深恐造成难以挽回的辐射伤害。
如此看来,“镜室”的科技水平还需要大幅度提高,才能真正将“灵魂解析”这个课题大面积推广开来,使之成为有实际效用的新技术,像十几年前核磁共振技术替代射线探测、胸部透视那样。
“夏先生?”简娜叫了一声,将我从沉思中唤醒。
我也想到,有些时候,勇气胜于一切,但勇气固然可嘉,却不能盲目地冒进,那只会造成“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危险局面。
“我没事。”我赶紧回应。
“如果你没有意见,我就可以处理官大娘的问题了?”她向我请示。
我点点头:“好吧,就按照正常的规矩来。”
简娜把担架车推到大厅的另一端,揿下按钮,地板向左右分开,那担架车便慢慢地坠落下去。之后,地板再次合上,不留一丝缝隙。
我不自觉地叹息,官大娘的一生就在这里永久地划上了句号。她曾经是曲水亭街上的一个独特符号,走街串巷,登门入户,为老邻居们解决各种古怪问题。在别人看来,她胆子极大,没有任何事能吓倒她、难倒她。而且,她如同古代侠客一般,事了拂身去,不留姓与名,既分文不取,也不贪功邀名。
很多时候,她甚至要为老邻居们搭上香烛、纸钱,只求那条街上家家户户平安。
如果济南人都有官大娘这样的觉悟,再多几百个官大娘一样的好人,也许乌托邦那样的**社会很快就能提前实现了。
“好了,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了。”简娜拍拍手,如释重负,“夏先生,别总皱眉了,那会在脸上留下皱纹,不经意间就变老了。”
她不清楚小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那样最好,免得她刚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我和简娜脱下隔离衣,退出了大厅。
按照我的想法,我会回到地下七层,与楚楚汇合,然后跟她讨论彩蛋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真想克制炼蛊师的诅咒,还是需要楚楚这样的高手出马。
站在六层的楼梯口上,我们还没决定要向上还是向下,我的电话便收到一条短消息。
那消息来自于一个陌生的号码,内容只有寥寥数字:“到地下十九层来,竹。”
我把短消息给简娜看,她又惊又喜:“太好了,竹夫人召见,一定是有好事。我送你过去,请跟我来。”
我们先乘电梯到达一楼大厅,又向另一边的电梯间走过去。
门外阳光灿烂,门内却是空无一人。
我们搭乘电梯下去,很快便到了地下十九层。
“去吧,我回办公室等你,真诚希望听到你再次晋升的好消息。”简娜轻轻拥抱我一下,然后目送我走出电梯。
我回头看着她,她眼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热忱祝福。
“稍后见——”她大力挥手,然后电梯门缓缓关闭。
电梯外的长廊也是翠绿色的,墙上浮动着竹节暗影,与那张便签纸相似。
我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向前,走到三十步的时候,正好处于长廊中间。
就在我的右侧,墙壁变成了顶天立地的钢化玻璃板,玻璃板外面竟然有着一小片茂盛的竹林。这是在地下十九层的空间之中,植物不见阳光,怎么可能长得如此茂盛呢?
我向上看,立刻释然,原来竹林上方布置着十几条棱镜引光通道,曲曲折折地将阳光反射下来,照在竹林顶上。
将阳光引入地下十九层的位置不是个小工程,我猜“镜室”的钱大概已经多得花不完了。
“夏先生,来得太快了!”一个中年女人出现在走廊尽头,并且快步向我走来。
从声音分辨,她正是与我通过电话的竹夫人。
我迎上去,她微笑着跟我握手。
这是一个很有品味、极擅保养、衣着得体、身段优美的女人,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股独特的幽雅贵气。
我可以断定,她的五官并没有人工修整过,但却精致、恰当,给人十分养眼的感觉。
竹夫人开门见山:“夏先生,长话短说,我们大概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交谈。我本想邀你共进午餐,但现在不可能了,有几个越洋视频会议要开。直说吧,我已经知会了所有投资方,将你的才能向股东介绍。他们一致同意,向你释放更高的管辖权限,暂时是一、二、三、四区,之后看情况再授予你进入五区、六区的权力。只要我们合作愉快,‘镜室’最隐秘的七区、八区一定也会向你开放。我们将简娜正式匹配为你的随身秘书,有任何要求,她都无条件配合。股东方面,只对你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全心全意为‘镜室’服务,无论什么情况之下,都不能损害‘镜室’的利益。你能做到吗?”
这一点毫无问题,我也希望能够扩大权限,以便更好地利用“镜室”内的工具。
“没问题。”我爽快地回答。
“那么,我有一份正式的合同给你,请跟我来吧。”竹夫人说。
她刚刚转身,窗外的竹林左右一分,竟然从里面钻出两只憨态可掬的小熊猫来。
竹夫人惊喜地大叫:“啊,夏先生你看,连我的两只小宠物也出来参拜你了。它们也是很有灵性的,一些讨厌的人物到这里来,它们就会悄悄躲进竹林里,无论我怎么召唤,它们也不出来。你真的很有面子,它们听到你的声音就出来了!”
小熊猫是国宝,竹夫人以竹为名,而这两只国宝以竹为生,两者相得益彰,显得十分和谐。
“好了,我们先去办正事,现在实在是太忙了,真的顾不上它们俩。”竹夫人摇摇头,无奈地笑了。
两只小熊猫在玻璃窗外翻滚嬉闹了一会儿,自己抓住竹子往嘴里塞。
我跟随竹夫人向前走,她拉开了一扇门,带我进入同样是翠绿色的宽敞办公室。
“我喜欢竹子,所以办公室装修时,也用了这种色调,夏先生不会见笑吧?”竹夫人说。
我摇摇头:“绿色养眼,我也很喜欢。”
竹夫人开心地笑了:“夏先生真会说话,怪不得那几个女孩子都喜欢你。好了,合同在这里,请签你的名字即可。”
她把办公桌一角放着的两份合同交到我手上,示意我翻翻看。
我没有翻看,掀至最后一页,在签名栏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夏先生,你就不看看合同的具体条款吗?”竹夫人笑着问。
我也报以微笑:“夫人相信我,我当然相信夫人,不敢胡乱猜疑。”
竹夫人大笑:“哈哈哈哈,夏先生果然很豪爽。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希望我们接下来的合作一切顺利。”
我把合同交还给她,然后我们热情地握手。
“屏风后、墙角、门后、门外长廊一角,有刺客。”我贴近她的耳朵,笑着低语。
我喜欢绿色,对墙上的翠竹暗纹非常留意。当刺客出现时,他们虽然也是借助同样的绿色隐身,却将暗纹破坏掉,显得十分突兀。
“你眼睛好锐利!其实我也看到了,只不过不想惊扰了你这贵客。既然你也发现了,那我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借着这四名刺客在你面前展示一下身手。”竹夫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热情。
“拭目以待。”我笑着回应。
我们握手完毕,竹夫人很自然地后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她的双手向桌子下面一探,再拿出来时,掌心各多了一把*。
她双脚点地,转椅飞旋起来,而她也正是借着这飞旋之势,连续点射,准确地射中了屏风后、墙角、门后的三名敌人。
大片绿色背景之中,中弹者身上各被洞穿三处,一边惨叫倒地,一边鲜血横流。
竹夫人用左手的枪口在办公桌边缘一点,转椅行云流水般滑向门口。
走廊里那刺客知道不妙,闪身出来,向着竹夫人猛扑。
电光石火间,竹夫人收起手枪,借着那刺客一扑之势,借力打力,揪着对方的胸口衣服一旋,将那体重至少有八十公斤的敌人摔到办公桌前,发出沉重之极的“嘭”的一声。
她是一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但一开始交火,就变得铁金刚一般强悍,而且头脑非常清醒,瞬间射杀三人之后,还要特意留一个活口,以探明敌人的来历。
“真是好身手!”我真诚地挑大拇指赞叹。
“呀,夏先生见笑了,如果不是你提醒,我差一点就忽视了走廊里这敌人。主要原因,是我最近琐事太多,不能集中注意力思考。夏先生,你得更加努力一点,将来才能多为我分担一些。你放心,只要你干出成绩来,我就一定会及时通报股东,为你争取更高的回报。”竹夫人说。
她划着转椅回来,还没来得及向那刺客问话,我就看到刺客嘴角流出了黑血,已经服毒身亡。
“怎么会这样?这一次大概碰上厉害对手了。”竹夫人感叹。
我站在这里帮不上忙,遂先告辞,免得耽误竹夫人的越洋视频会议。
竹夫人起身,送我至走廊,笑着叮咛:“夏先生,我不知你用什么办法迷住了那‘51地区’来的高手,唯一需要提醒的是,那个机构最擅长培养多面间谍,冷战时期的十大双面间谍、五大多面间谍都是来自那里。你是个善良多情的好男人,千万不要一时失察,上了人家的当。”
当她微笑时,我的身心如沐春风,舒泰到了极点。
记得从前读过的鸡汤文中有这样的一段——“好女人是书、是酒、是茶、是奶、是一切液体之和,让男人每一分每一秒都获得满足;好女人是万能良药,能治疗男人所有的病;好女人是催化剂,能使惰性最高的男人也充满了勃发的原始动力;好女人是这个世界的领导者,能让男权社会中出现女权社会的伊甸园;好女人是一切,能让男人予取予求;好女人是西方弱水,让男人沉溺其中,乐不思蜀。”
毫无疑问,竹夫人完全可以归为“好女人”这一类,不知不觉就赢得了我全部的好感。
“谢谢夫人提醒,我会小心。”我在她的笑容中忍不住也会心地微笑。
“夏先生走好,希望不久之后,我们就可以签下另外一份合同,我卸任,你上任,成为真正的‘镜室’之主。再见,期待再次相见——”竹夫人的分手辞也如此幽雅,让我脸上的笑容得以一直保持到进入电梯为止。
我注意到,电梯控制面板上的按钮极多,最下面一排,已经显示为地下六十层,竟然超过了索菲特银座的旋转餐厅净高。
“那么深?都够当成核武实验基地了。”我自言自语,手指一动,直接揿了地下六十层的按钮。
在电梯下降的过程中,我对着镜面微笑,再次想起了竹夫人那精致的五官、窈窕的身材。尤其是她借着转椅消灭潜入的刺客时,那种敏捷到极点的身手、清醒到极致的思维,都证明她是一个智勇双全、头脑冷静的高手。
有她坐镇,“镜室”的发展之路必定是无限光明。
与她相比,鬼菩萨的水平实在是低下,根本不堪大用。
“我呢?我是竹夫人眼中合适的领导者吗?”我向着镜面中的自己问,随即做出了否定的回答,“未必是,我没有她那种临战身手,至今被地下七层里发生的事搞得焦头烂额,无法在短时间内妥善解决问题……”
公正来说,我的能力与目前掌控的权力并不相配,正像竹夫人提醒的,还是要持续努力,使自己更上一层楼。
电梯抵达最后一层,顿了一顿,叮的一声开门。
立刻,我耳中听到了哗哗的水声,脸上也感受到濛濛的水汽。
我没有急于向外走,而是站在门边观察。
电梯外面是一个巨大的原始水池,直径约有三十步,池沿宽两米,留着人工开凿的痕迹。
隔着水池,一大片灰色的石壁笔直树立着,石壁上凿着九层入水口,每一层各有八个,总共是七十二个入水口。每个入水口的水流量大小、喷涌流速各不相同,有几个,像黑虎泉的虎口泉眼那样,直喷出三四米远;有几个,则是淅淅沥沥地贴着石壁向外淌。
我仔细观察,感觉每个水口的水流颜色也有差别,有些极为清澈,有些则微微泛黄。
七十二股水流注入池子之后,又从左方的一个三角形洞口流出,横流五步,注入一口向下的深井中。
因为石壁上恰好有七十二个出水口,让我一下子想到了济南的七十二名泉,可是转念又想:“难道建造‘镜室’的人竟然肯花大力气将七十二名泉的水脉全都由地下引过来?那该是多么浩大的人造工程?而引水至此,又有什么实质性的功用吗?”
济南被称为“泉城”,自古就有“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之景。
七十二名泉的说法,来源于《齐乘》一书所刊载的金代《名泉碑》碑文,其中最值得称道的有趵突、五龙、黑虎、金线、皇华、柳絮、卧牛、漱玉、无忧、石湾、酒泉、湛露、濯缨、登州、珍珠、杜康、金虎、东蜜脂、西密脂、南珍珠、白虎等。
电梯门缓缓关闭,我第二次揿下按钮,等到电梯门打开,我一步跨了出去,站在平整的方砖地上。
那石壁极高,一直延伸到弥漫飘浮的水汽之中,视界之内,不见尽头。
我很清楚,这是在两百米左右的地底,若有泉水,也已经差不多到了泉脉尽头。
第124章 秦王(1)
“如果这里是七十二名泉的总脉汇聚之地,建造‘镜室’的人岂不是已经掌控了泉城的命运?”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人是离不开水源的,全球那么多大漠之所以无人居住,就是因为水源极度匮乏,仅存的绿洲也因水井干涸而变成无人居住的废墟。同样,如果济南、济南人没有了泉脉水源,那么这个城市也就失去了“中原大城”的地位。
看到这石壁、泉流的美景,我心里已经没有丝毫欣赏、赞美的雅兴,只剩下怀疑与骇然。
简娜说过,“镜室”的地位与“51地区”近似,所以才有巨大的能量作为支撑,而这里的人也有底气说可以做到任何事。
现在看来,我真的严重低估了“镜室”的实力。
竹夫人盛情邀请我加盟其中,看似馅饼,实则陷阱。
我抬头向上看,值得庆幸的是,四周的墙上、石壁上、电梯间边缘并没有安装大型摄像头,可见这里是处于监控系统之外的,暂时不用担心我的行动被竹夫人看见。
“回去,先离开——只能是先离开,这里的环境太复杂,我得先理清思路再说。”我在心底警告自己。
到了此刻,我才发现,“镜室”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也不是中原净土,而是一张庞大、缜密、复杂、深邃到令人发指的巨网,网罗天下,芸芸众生只要踏进来,就变成了这张网里的小飞虫,再怎么挣扎,都已经无法挣脱。
我退回到电梯前,揿下向上的按键。
电梯指示灯亮起来,液晶屏上的楼层指示数字闪烁着,显示轿厢正从地下九层向这里直落下来。
我松了口气,只要轿厢下来,我就能直升上去,暂且离开这深不见底的地底迷宫。
泉水是济南的灵气所在,泉脉虽然深深地隐藏于数十米、数百米的地底,但却决定了这座城市的气运兴衰。建造“镜室”的人集合泉脉于此,其目的昭然若揭,肯定是要操控地上的一切。由里及表,由暗至明,最终才会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轿厢停了,就在电梯门即将打开的刹那,我突然意识到了危险,马上向侧面闪避开去。
不到一秒钟之后,电梯门向两侧滑开,首先出现的竟然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如果我没有及时闪开,只怕当场就要枪下做鬼。
电梯门完全滑开,首先出来的是竹夫人。那只握枪的手是穿过她右侧腋下露出来的,在她身后紧贴着一名蒙面黑衣人,正挟持着她缓步走出来。
“没事,没事。”即使在遭人用枪指着的情况下,竹夫人的表情仍然很平静。
“他是谁?”那黑衣人问。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十分动听。
“我的手下,名字是……我忘记了。你大概不会对他感兴趣,让他走吧。”竹夫人说。
黑衣人冷笑:“你的记性会那么差?别玩这些欲盖弥彰的小把戏了。”
我没有插言,以竹夫人的身手,敌人只要有电光石火般的微小破绽,只怕立刻就要倒在她的手下。既然她含而不发,我就更没必要盲动了。
竹夫人摇头:“你太高看我了,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的时代,我们这代人的确已经老了。他就站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黑衣人向我瞄了一眼,目光如电,立刻叫出了我的名字:“夏天石,‘镜室’的协作者之一,济南本地人,市井小民,无业,无党派。”
我点点头,表示她说的完全正确。
“那他可以走了吗?”竹夫人问。
“走。”黑衣人点头。
“你走吧。”竹夫人说。
我犹豫了一下,竹夫人立刻说下去:“这里的事情与你无关。”
“对啊,这里的事闹起来比天还大,当然与他无关。”黑衣人冷笑起来。
“走。”竹夫人皱眉,向我使了个眼色。
以她的身手,对付这黑衣人绰绰有余。我在这里,似乎帮不上什么忙,所以离开也是比较恰当的做法。
我的本意是离开“镜室”,暂避到安全环境中,但就在我即将抬腿走向电梯时,那黑衣人说了一句话,把我的去意完全打消了。
“你说,‘神相水镜’就藏在百脉泉水之下?”黑衣人问。
我忍不住转过头,向那泉水汩汩流淌的石壁望去。
如果“神相水镜”就在泉水之下,那岂非唾手可得?我对自己的水性很有把握,只要是给出那宝物的具体地点,我会毫不犹豫地潜水去捞。
“对。”竹夫人只答了一个字。
“任何人都可以把它捞上来?你这里,又没有重兵把守——这么简单吗?”黑衣人狐疑地问。
“它在百脉泉水之下,却并不代表谁都能捞到它。”竹夫人回答。
“此话怎讲?”黑衣人又问。
我站着不动,静听两人的对话。
那黑衣人问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想问的。我也很想知道,竹夫人知道宝物在水下,为什么不打捞上来,然后束之高阁,百般秘藏,以免消息外泄,遭盗贼光顾。
“古书上说,它在这里。我猜不透谜题,只好带你到这里来。现在,你有很多种选择,比如最直接的,到水底去捞捞看?再比如,召唤你的同伴前来,控制‘镜室’,做最彻底的挖掘,掘地三千尺,直到挖到‘神相水镜’为止……总之,只要足够认真,办法总是比困难多一点,你只要肯用心,就一定能找到它。”竹夫人的口气带着调侃,也带着无奈。
我相信,在今日之前,竹夫人已经为寻找“神相水镜”费了一番很大的力气,否则也不会放心大胆地把敌人带到这里来。
她确定没有人能找到那宝物,或者更进一步说,她甚至希望借助于敌人的力量找到宝物,然后再出手劫夺。
黑衣人怔住,这大概是她闯入“镜室”之前没有预估到情况。
迄今为止,我所见的任何人对于“神相水镜”的理解都极为偏颇的,既不知道那宝物在哪里,也不知道它究竟为何物,更不知如何才能取得它。如果连掌管“镜室”的竹夫人都不知道,那事态就变得越来越深幽复杂了。
“你到底知道什么?”黑衣人问。
竹夫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淡淡地反问:“你呢?你们呢?又知道什么?”
黑衣人也反问:“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们是谁?”
竹夫人伸出纤纤十指,先屈左手的尾指、无名指、中指,然后低声回答:“七王之会,天下至尊,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从你的口音、举止能看得出来,你来自秦王麾下,与刚刚闯入‘镜室’的人同出一辙。收枪吧,回去告诉秦王,‘神相水镜’已经成了无解之谜,连‘镜室’和‘51地区’的智者们都解不开,其他人也别枉费心机了。”
黑衣人尚在犹豫,竹夫人陡地矮身,膝盖一扭,上身竟然平空旋转一百八十度,将黑衣人握枪的右臂死死锁住。
这是瑜伽术中的高明招式,普通场合极少见到。
我所料没错,竹夫人带黑衣人到这里来,只是想探探她到底对于“神相水镜”知道多少。
“给秦王带句话,大家没有利益冲突,他在西,我在东,各持黄河首尾,各自走个人的路。如果他强行东进,那就得做好强龙反杀地头蛇的准备。那不是件容易的事,让他衡量好了再做不迟。”竹夫人放手,但那把枪已经落地。
黑衣人仓惶后退,右臂低垂,显然不是脱臼,就是扭伤。
这样的结局,不出我的预料,因为我早就看过竹夫人闪电般杀人的大好身手。她任由黑衣人挟持着下来,只是一种计谋。
“你,走吧,自己上去,没人拦你。”竹夫人向电梯一指。
黑衣人站定,先看看地上那把枪,然后挺了挺胸,还想较劲逞强。
我快步上前,越过竹夫人,搀住黑衣人的左臂。
“走吧,有命走就赶紧走,别等竹夫人变卦。”我低声相劝。
作为济南人,我不想看任何人在这里流血殒命,脏了这百脉汇聚之地。
“滚开,你算什么?”黑衣人甩手,想挣脱我。
我推着她向前,到了电梯前,替她揿下电梯按钮。
电梯门打开,我轻轻一推,把她推进电梯。
“我只是局外人,不想看热闹,也不想看笑话。走吧走吧,别置气了,置气不养家。”我笑着告诉她。
她狠狠地瞪着我,即使在极度愤怒的状态下,她的眼中也不经意地流露出少女的青涩来。
“再见。”我向着渐渐关闭的电梯门挥手。
我的确只是局外人,至少在数天前,我甚至都不知道“镜室”的存在。不过,我并不清楚竹夫人究竟是把我当局外人抑或是局内人,这两种结果,有天壤之别。
再回头,竹夫人抱着胳膊,正向我望着。
“不杀是对的,她似乎也没有向你痛下杀手的意思。”我笑着说。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她问。
我其实可以编十几个蹩脚的理由,比如按错电梯之类,但我此刻破釜沉舟,直接说出了她想听的答案:“我对‘镜室’感兴趣,尤其是最深之地。”
在这样的聪明人面前,要是说谎,必定要被一眼看穿。
竹夫人深深地凝视我,秀气的双眼渐渐眯起来,两道细眉一丝丝陡立如刀。
“你要我给‘镜室’做事,我总得知道一些内幕吧?”我问。
“你不该来这里的,通常来过这里的人,其结局都不算太好。”她冷声回答。
“我不怕。”我摇摇头。
“我欣赏你的勇气,但现实太残酷了。”她幽幽地说,“我亲眼目睹那些解不开谜题的人,因脑力耗尽而一夜间白头,全身重要脏器一并衰竭,不治而亡。你还年轻,还有很美好的未来,没必要卷入这些。”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漆黑眸子里似乎笼罩着一层菲薄的水汽,一切真实的思想,全都挡在水汽之内。
所以,我分不清她这席话的真假。
第125章 秦王(2)
“我是济南人,这里是百脉汇聚之地,事关济南泉脉的存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必须得问清楚一些事,才能放心地离开。”我说。
竹夫人无声地一笑,向那石壁一指:“你问清楚不问清楚,对这世界又能有什么改变呢?那些东西早就在那里,比济南人自以为是济南人的日子更古老——”
这一次我看清了,泉水流进了左前方的一条暗渠,暗渠顶部用半透明的乳白色玉石板遮盖,形成一条奇特的玉石大道,直通几十米外的一处洞口。
“我能不能到那里去看看?”我指向洞口。
“请吧。”竹夫人答应,并且主动在前面带路。
那山洞的高度约为三米,宽五米,自然形成,只在两边根部有人工开凿的痕迹。
山洞并不长,只走了三十步左右,就到了山洞另一边。那里有一个椭圆形的小湖,水面大概是横向三十米、竖向十五米的样子,如同一个大型的游泳池。向下看,水极清,一眼能够看到水底十几米处的石壁边缘。再向下,光线晦暗,水体变成了青黑色,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既然泉水日夜不停地流过来,那么这湖底一定有出水口,否则早就满溢出来了。
“古书上说,‘神相水镜’在百脉汇聚之地,这里就是。不过,我早在五年前就聘请了最高明的潜水员下去,将湖底的每一平方米都拍下了高清视频和照片,结果什么都没看到。这湖底是空的,而且没有预想中的泄水口,多余的泉水通过石壁上的类海绵体结构外渗,水位才能得以精确控制。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泉水。水至清则无鱼,这里连条小鱼都没有。”竹夫人说。
“水深多少?”我更关心这个数字,以确定自己能不能徒手下潜。
“最深处七十米,平均深度四十米。”竹夫人回答。
我下意识地轻轻摇头,那已经超出了我的潜泳极限。
“如果你愿意下去,我可以马上叫人送潜水衣过来。”竹夫人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摇头:“既然最好的潜水员都发现不了什么,我下去更白搭,还是算了吧。”
我们在湖边站了十几分钟,渐渐觉得,寒气从脚底一直窜起来,两条腿一寸寸冻僵,慢慢僵化至腰部。如果没有足够的潜水设备,到湖底去探索的话,等于是白白送命。这也从侧面说明,竹夫人的确没必要在这里设置警卫。
“那么,回去?”竹夫人问。
我点点头,跟她并排着向回走。
“如果你觉得湖底会有什么,我特批你,可以随时来探视。”她说。
“谢谢。”她的态度越友好坦诚,我就越觉得,她每一句话都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四周沉寂,只有水声高高低低响着。
中外游客看惯了济南泉水向上喷涌的常态,却鲜有人看到泉脉的本相。当然,也许我看到的也不过是泉脉的一个侧面,同样处于一叶障目不见森林的尴尬境地。正如我目前所处的江湖局势,波诡云谲,纷纭复杂,无法窥其全貌。
我很清楚,竹夫人是个不简单的人。
再度回到电梯前,竹夫人忽然问:“你就不问问我七王会的事?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放黑衣人走?”
对那些事,我有疑惑,但不想做长舌妇。再说,即便要问,她会告诉我实情吗?
“可以说吗?”我礼貌地问。
“当然可以——对别人不可以,对你却是例外。”竹夫人一笑。
我摇头微笑:“夫人高抬我了。”
对方越是示好,我心里越是警醒,不肯掉以轻心。
我们进了电梯,竹夫人揿下九层的按键。
“七王会中,实力最强、野心最大的是秦王,我只见过他的照片,却没见过真人的样子。七王会是历史上战国七雄的传承者,昔日秦王最强,挥戈统一全国,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始皇帝。当下,秦也是七王会里最强大的。这女孩子来自秦王麾下,我没必要在前景不明的情况下得罪秦王,所以才不杀她。”她说。
“她想要‘神相水镜’,所有人都想要,一次不成,她肯定不会罢手。”我说。
竹夫人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没有人知道那宝物在哪里。”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我与竹夫人相距只有两步,清楚地感觉到,她满怀都是重重的心事,跟之前第一次跟她会面时明显不同。
“但是,她刚刚指明‘神相水镜’就在泉脉下面。我猜,外面很多人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跟她的见解相同。”我坦然指出。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如果“镜室”下没有“神相水镜”,那么竹夫人的境况就跟之前的我相同,被人指认藏宝,去自己都不知道宝物在什么地方。
“这是个阴谋,应该是有人想毁了‘镜室’。”竹夫人说。
“是谁?”我问。
“是秦王。”竹夫人立刻给出了答案。
说话之间,电梯停在九层,竹夫人并未直接走出去,而是略微踌躇了一下,强笑着问:“要不要到我办公室再坐坐?经过了刚才的事,我觉得咱们彼此的交情又深了一层,应该有不少新的共同话题可聊。你说呢?”
在电梯中,我主意已定,此时立刻顺水推舟:“的确是,希望不会太耽误你时间。”
竹夫人松了口气,语气也变得极为和缓:“哪里哪里,我求之不得。”
我们两人出了电梯,并肩前行。
“鬼菩萨是高手,他的死是‘镜室’的损失,但你的加入,却大大地减轻了我肩上的压力,也可以弥补失去鬼菩萨的损失。”她说。
我微笑摇头:“谢谢夫人谬赞,但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想帮你的忙,却力有不逮。”
竹夫人转头,认真地看着我:“你的意思是指技击、射击之类吗?那些是空有蛮力的莽夫们才看重的。真正的高手,以智商、情商制敌,根本无需使用角力的手段。夏先生,我觉得你像一块裹在岩石里的璞玉,深不可测,充满无数种可能。”
我无法接话,只是微笑。
走廊里已经被清扫过,那些被竹夫人杀死的袭击者已经没有任何痕迹。
“夏先生,角力、武力是最低级的手段,靠杀人来解决问题,自古以来就是江湖大忌。我看好你,真正的高手万里无一,相信你一定不会令我失望。”竹夫人又说。
我们接近她的办公室时,有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女孩子迎上来,低声向她请示:“人已经到了,正在上面等。”
竹夫人挥手:“没事,让他再等一会儿,我跟夏先生有事要谈。”
那女孩子点头,退在一边,等我们走过去,再跟在后面。
进了办公室,桌上已经放着两只玻璃杯,杯中是刚冲好的绿茶,淡淡的茶香在室内无影无形地扩散着。
“两小时内不要打扰我。”竹夫人吩咐。
那女孩子低头退出去,轻轻地关门。
竹夫人先请我坐,然后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
“我相信你,你心里未必相信我。不过,我告诉你一些事之后,你心里的疑惑就会解开了。用人不疑,用人不疑。对你对我,都是如此。”她说。
她在侧面的键盘上敲了一下,将电脑的液晶屏转向我。
我希望她的做事方式,毕竟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没必要兜兜转转地绕圈子。的确,我们之间需要更多地沟通了解,才会放心地展开合作。
液晶屏上是一幅高清照片,拍的是一块竖立的、通身是孔、孔中喷水的石头。
济南人对这石头再熟悉不过了,它就在西门外的五龙潭公园之内,被称为“月牙飞瀑”,是济南七十二名泉的奇景之一。孔中的水来自于石头下面的月牙泉,当泉水水位暴涨到一定程度,石头的所有孔中就开始喷水,成为天下绝无仅有的水景。而且,这石头还有一个标志性的意义——只要它开始喷水,就证明整个济南的所有泉眼都已经开始喷涌,而它是作为收尾的最后一个。
“济南人都知道,这是‘月牙飞瀑’。”我说。
“十年前,我在这里见到过秦王。”竹夫人说。
她再敲一次屏幕,照片切换,变成近景。
我对这石头算是比较熟悉,每年去五龙潭公园数十次,次次都会到月牙泉看看。
五龙潭公园在济南的各大公园中并不出众,但它却获得了很多江湖人物的青睐。其主要原因,就在于这五龙潭旧址是唐代开国元勋秦琼的宅邸。秦琼以“忠、孝、仁、义”名满天下,其武艺虽然只排名于隋唐时天下英雄的第十三位,却是人人敬仰的山东好汉。江湖人最敬重的就是这样的人物,所以南来北往的游客经过济南时,都会到这里来落落脚,感受一下隋唐英雄的风骨气度。
近年来,五龙潭公园修建秦琼祠,陈列其遗物、匾额、塑像,更是给了后人缅怀江湖前辈的一个正式场所。
这照片的拍摄角度是由东向西,主题是石头,后背景则是五龙潭里的亭台楼阁。
我眼尖,只看了五秒钟,便发现石头顶部激射的泉水缝隙里隐约藏着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男人的脸,表情凝重,目光深沉,隔着水花向镜头这边望着。
仔细看,那张脸带给我极大的压力,因为只有饱经沧桑、任重道远的男人才会有那种表情。看到他的脸,我立刻想到古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大丈夫”标准。
第126章 秦王(3)
石头极宽,挡住那人的身体是很正常的,所以从照片中只能看到他的脸,但这张脸却能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张脸,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我问。
竹夫人又敲键盘,第三张照片切换过来,一看就知道经过了技术处理。那张脸铺满了屏幕,连额头的皱纹、鼻梁两侧的法令纹、下颌上的俸禄纹都清晰可见。我最关注的是他的眼睛,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的心术正不正,从眼睛里就能看个七七八八。
那个人有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眉梢稍稍上挑,带着一股天生的孤傲之气。
他望向镜头的时候,眼神淡然,波澜不惊。当然,他或许根本就没看镜头,而是看着哗哗喷水的月牙石,脑子里想着另外的东西,丝毫不在意拍摄者的存在。
“他就是秦王。”竹夫人说。
“十年前,在这里一定发生了一些事,对吧?”我问。
同时,我的心在滴血。我们夏家的惨变就是从十年前开始的,一夜之间,曾经拥有的家庭幸福荡然无存。
古人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其实一夜、一日、一月、一年间发生太多太多事,太多家庭因此而生离死别、分散失孤。这其实都是无法避免的,地球永恒自转,又绕着太阳公转,很多地球人高居其上,一不小心,就会被甩下这个球体,黑暗中做鬼。有人死,有人生,有人走,有人留……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循环过程。有人幸福就有人不幸福,有人白头偕老就有人中途分手,有人兄弟同行就有人骨肉离散,这都是命,怨不得旁人。
“你想到了什么?”竹夫人一直在偷偷观察我。
“我想到一些之间的家庭变故,不过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为了节省时间,夫人还是直接转为口述吧?”我低声请求。
嚓嚓两声,竹夫人从纸盒里抽了两张纸巾,欠起身子递给我。
我没掉泪,但感觉眼眶肯定已经红了。
“十年前,在五龙潭公园爆发过一次中日奇术师之间的无声暗战,双方死伤惨烈。当然,约战双方的战书上写得就是‘战至双方只剩一人为止’,也就是说,人不死光,战斗就不会结束。我作为祖居济南的中方奇术师之一,义无反顾地参加了那场战斗。我们‘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四象花间诗酒阵’是日本忍者遁术的克星,在这场战斗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杀人最多,受攻击也最多。到了最后,除我之外,中方奇术师全部倒下,而日方奇术师也只剩一人。一对一,本来是最公平的决斗一刻,但我却很清楚,我在对方面前不堪一击。夏先生,我提对方的名字,你一定也有所耳闻吧——伊豆岛大炼器师藤原豪鬼?”
我点点头:“嗯,听过那名字。藤原家族的人是以铸剑、打刀、造暗器成名,在不断铸造杀人武器的过程中,渐渐地心智发生变化,自己也变成了杀人武器,人刀合一,嗜杀无度。”
日本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匠人之国”,国人对于任何一行的研究都深刻至骨髓,孜孜不倦,精益求精。
中国人“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这句话,真应该送给日本人才对。
关于十年前的中日奇术师五龙潭之战,近代的江湖历史上也断断续续有人提及。
一个半世纪以来,济南作为中国抗日行动的桥头堡,每次涉及到“抗日”主题,总会留下非同寻常的巨大波澜。
自古以来,齐鲁大地热血男儿层出不尽,为了保卫这片沃土抛头颅、洒热血,谱写了一篇篇黑白两道上的传奇文章。
我只知道,那一战之后,济南乃至山东的正义奇术师几乎伤亡殆尽,至今仍然未能恢复元气,遂直接导致了山东的奇术师阵容远远落后于云、贵、川、粤四大省,甚至连西部落后地区的陕、甘、宁、晋都颇有不及,声威大挫,日渐平庸。
只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一名山东的奇术师在日寇大肆入侵之时,只顾得明哲保身、退避西南、爱惜羽毛、自求安稳,那跟昔日的逃亡政府还有什么区别呢?至少在我看来,一个山东人为保卫故土、乡民而阵前战死、马革裹尸,那绝对是死得光荣、死得伟大。如果全国上下的奇术师心里都是同样想法,何愁国家不强、国门不立?
“那一战,夫人已经抱着必死之心?”我满含崇敬地问。
如果连一个女人都可以为国而战,她若死,一定也会重于泰山,事迹永垂青史。
“正是。”竹夫人点头,“按照战书上的约定,我跟他只能有一个人活着走出五龙潭公园的南门。如果没有奇迹发生,那么接下来倒地的肯定是我,这一战中方必输。隔着月牙石,藤原豪鬼磨牙吮血之声清晰可闻,他只要越石一击,我的生命就结束了。怒吼声中,他果然一跃而起,右脚尖在月牙石上一点,高举*,向我迎头劈下。就是在那时候,月牙石上的水骤然四面激射,水流如箭,将藤原豪鬼射成了筛子。救我的就是这照片中的人,而我从内部档案库中也找到了他的资料。据说,他就是秦王,一个血管里流淌着秦始皇嬴政的血脉的神秘人物。这个年代,越是低调的人就越是志向高远,也越可怕。”
我盯着屏幕上那张脸,相信只要自己看到秦王本人,就能一眼认出来。
“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说。
“是啊,所以我才想找到他,坐下来商谈,免得伤了和气。”竹夫人说。
“找人不是我的特长,抱歉。”我说。
竹夫人一笑:“哪里哪里,找人就不敢麻烦夏先生了。我的意思是,我找到他,你代表我来跟他谈,怎么样?”
她眼中的笑容与之前有些不同,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感情的小火苗在突突跳荡着。
“也许你应该给我看更多关于这个人的资料,知己知彼,我才有可能跟对方谈得融洽。”我说。
秦王是七王会中的大人物,如果这个人就是秦王,那么他未必肯跟我谈。我想做的,就是更透彻地了解对方,在未来的战局中尽量避免处于绝对的下风。
“有,在这里。”竹夫人敲了几下键盘,一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
照片分别拍摄于济南的各大著名景点,但全都是远距离偷拍,连张清晰的正脸都没有。
我大致能够总结到以下几点,此人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体重八十公斤,平头,长方脸,肩宽背阔,迈步从容,应该有过军事训练的根基。大部分照片中,他总是斜挎着一个青色的帆布包,带子被抻得很直,可见包里装着较沉重的东西,或许是某种武器。再有,照片全都是十年前到八年前拍到的,景物都带着旧济南的风格,与现在大不一样。
“没有最新的资料?”我问。
“随着七王会在江湖上的活动越来越频繁,他这个人却销声匿迹了。我猜测,他自己不出现,但并不代表秦王的力量在江湖上消失,就比如刚刚那个蒙着脸的女孩子,全都是在他的授意下展开行动。”竹夫人说。
“能找到他?”我注视着竹夫人的眼睛。
“也许吧。”竹夫人又笑起来。
我预感到,她与秦王之间,似乎并不仅仅是报恩、夺宝这么简单的关系。
漂亮女人的心事是谁都猜不到的,我不想浪费自己的脑力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对我而言,今天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秦王对于“神相水镜”锲而不舍的求索。
水至清则无鱼,只有各方人马全都出手,把水搅浑,才有可能在浑水摸鱼的情况下,让“神相水镜”的秘密浮出水面。
我把所有照片回放了一遍,确保对那人十年前的模样了然于心。
“夏先生,鬼菩萨原来负责的工作就拜托你了。”竹夫人站了起来,要结束这次谈话。
我对鬼菩萨的死抱有歉意,所以就算是被卷进来,也没有怨言。
“夫人,我责无旁贷。”我也站起来,“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杀楚’究竟是什么?”
我本来以为,“杀楚”跟“镜室”没有关系,是外面那个世界里的一次江湖行动,而“镜室”则是偏重于尖端科学研究,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独善其身。可是,鬼菩萨的死让我明白了,“杀楚”阴魂不散,始终跟随着我。
“我不知道。”竹夫人摇头。
她看着我,四目对视之间,她再度摇头:“夏先生,我从未听过这两个字。”
我不知这句话的真假,但她既然这么说,我就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好,就当我没说过。再见。”我转身向外走。
恰在此时,有人敲门,然后推门而入,正是先前那女孩子。
“夫人,齐先生生气了,威胁说,五分钟之内您不出现,就中止合作。”女孩子急匆匆地说。
我听到了“齐先生”三个字,立刻想到“省城第一门客”齐眉这个人。
竹夫人挥手:“告诉他,我先送夏先生,再有一分钟过去。”
我跟齐眉接触过,可以断言,此君绝非好人。
女孩子提到过,齐眉要中止合作,看来竹夫人之前一直在跟齐眉进行某种合作。
“是。”女孩子垂手退出去。
我开门见山:“竹夫人,她说的齐先生是齐眉吗?”
竹夫人点头:“是,就是齐眉。在省城的黑白两道上,他都很吃得开,要找人、平事,离不开这样的人。放心,这只是商业行为,利益交换,不要为我担心。”
我记得隐居在殡仪馆后面小树林中的哥舒水袖,也记得失踪的哥舒飞天等人,深知齐眉笑里藏刀的表象下面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机。
“当心,保重。”我只说了四个字。
既然竹夫人能领导得了“镜室”,那么就一定有办法应付齐眉。
对于官场和政治,我既无兴趣也无手段,没必要在竹夫人面前指手画脚,冒充内行。
我们并肩向外走,竹夫人问:“你还住曲水亭街老宅?那边的房子几十年了,价值虽高,但住起来却不是太方便。我在济南的历下区这边还有几套闲置的房子,如果需要,随时过来拿钥匙去住。”
我摇头:“谢谢夫人美意,我的根就在曲水亭街上,早就住习惯了。”
她送我到电梯口,替我揿下向上的按键。
楼梯间有风,她抱着胳膊,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镜室”是建在地底的,地底属“阴”,而她是女人,女人也属“阴”,在双重“阴”的力量左右下,这里的风水地气已经变得极为凶险。更何况,“镜室”是以分析解剖人的灵魂为主,各种灵魂释放之时,也是各种“阴”力群魔乱舞。综上所述,“镜室”实际已经不特别适合人类居住,而是属于“九阴汇聚、至凶之地”。住在这样的地方,命相里天生就带着不吉之兆,容易产生“夜路走多易遇鬼”的咄咄怪事。
“夫人保重,其实大家都应该没事的时候多上去晒晒太阳,既补钙,又补阳气。”我诚恳地说。
我跟她远日无仇近日无怨,就事论事,才有了这样的劝诫。
竹夫人用力抱紧胳膊,淡淡地笑着沉思了几秒钟,才幽幽地回答:“既已选择,生死无悔。不过,谢谢夏先生替我考虑良多。我知道,夏先生是谦谦君子,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是我三生有幸。”
电梯来了,我一步跨进去,挥手向竹夫人告别。
她也向我挥手,直至电梯门缓缓合拢。
“叮铃铃、叮铃铃”,角落里突然响起电话振铃声。
我转头看,一部手机笔直地竖立在角落里,屏幕亮着,一遍遍振铃。
如果手机是别人遗落的,肯定是平躺在地,不可能规规矩矩地竖在那里,而且恰好是个视线的死角,站在电梯门外的人绝对看不到。
唯一的解释,它是有人特意留给我的。
我接起电话,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来:“夏先生,我是于冰,就是夫人的办公室秘书,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请好好听着。第一、冰湖里有秘密,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丧命,你不要来;第二、‘镜室’里不干净,到处飘着鬼影,经常有人无故消失,所以在这里供职不是件好事,有机会的话还是赶紧辞职离开;第三、如果有机会,请带我一起离开,我有夫人的秘密账本,里面有些资金已经划到我私人户头里,可以供我们两人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安度余生。夏先生,我是出于对你的信任才这样说的,请替我保密。”
对于这样一个告密电话,我并不感到太吃惊。唯一意外的是,她会相信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男人。
“为什么信任我?”我淡定地问。
“我查过你资料,你是唯一一个不带任何目的进入‘镜室’的好人。现在情况紧急,我只能冒昧向你求救。”她回答。
“于冰,我可以带你离开,但你必须把账本和资金全都交给竹夫人,干干净净地走。”我严肃地说。
钱是好东西,但如果拿了不该拿的钱,最后等待她的,永远只是尖刀和子弹。
黑白两道很多活生生的例子证明,有些要命的钱,绝对碰不得。
“那是我应得的,再说,夫人自己马上就要——”于冰说漏了嘴,隔着听筒,我也能想象到她急急忙忙抬手捂住嘴的动作。
这次我真的大吃一惊,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冰,你知道多少?都告诉我。”
“夫人自己马上就要”这几个字后面可以跟上任何内容,比如“马上就要死、马上就要送命、马上就要一命呜呼”。看起来,于冰是个善于观察、擅长计算的人。她预判到竹夫人下一步的结局,才会大胆私藏账本,准备侵吞“死人”的钱,神不知鬼不觉地发一笔“死人财”。
在她的逻辑思维中,拿走这种“无主之钱”没有任何危险,最后也无人追查,只能不了了之。其实,她真的想错了,黑白两道的钱每一笔都是有数的,哪怕只是偷走十万二十万,都有可能让这些钱拖进棺材里。
第127章 水怪(1)
于冰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无声地挂断了电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按照屏幕上的号码拨回去,对方已经不再接听。
电梯仍在不断上升之中,在我绕着电梯焦急踱步的时候,电梯已经升至一楼。
竹夫人有难,于冰才会收拾东西找好退路,只等竹夫人一死,把这些无头账目一起拿走,带着大把资金遁逃至天涯海角。
“谁能动竹夫人?谁会在眼下就对竹夫人动手?难道是齐眉?”这是我能做出的最直接的猜测。
在地底冰湖边待了那一阵,我全身骨节都被寒气刺得连麻带疼,连脑子都僵化了,现在正好一边思考一边走到楼外去晒一下太阳,补充一部分阳气。
竹夫人掌管“镜室”,其中必然藏着很多鲜为人知的绝密资料,而“镜室”的灵魂分解功能又能源源不断地产生新的真实资料。新老资料一一比对,删繁就简,很容易就产生最有价值的“真实史料”,完全还原世界真相。
这样的资料是黑白两道最急缺的,所以“镜室”的存在才变得相当微妙。
在当今这个大数据、云信息的互联网年代,谁掌握了真相,谁就成了绝对掌控局面的操盘手。
“镜室”的出现,在“有图有真相、大数据说话、突发事件视频化、全民直播”的大环境下,每存在一天,就会越来越成为黑白两道各大势力争夺的焦点。
若是向更远的未来预测,“镜室”因其在“灵魂研究”方面的绝对领先优势,必将成为全球各超级大国眼中的明珠,当然也可能是“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拥有它的,恨不得让它一夜之间更新换代百次,将领先的优势扩大为无止境、无极限,令后来者拼尽全速也无从追赶;得不到它的,恨不得“镜室”下一秒钟就发生毁灭性爆炸,从地球上连根抹去,不留痕迹,使得所有超强势力再次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换句话说,“镜室”已经变成各大势力之间角力拔河的那条绳子。在它的两端,不知有多少看不见的势力正前仆后继地加入进来,一起玩这场“灵魂分解、重新定义历史”的真实游戏。
“镜室”是机器,而竹夫人是“人”。
二十一世纪是机器逐渐取代人的崭新年代,所以,只要竹夫人交出控制“镜室”的最高权限密钥,那么她随时都会被取代,也随时都会遭人一枪爆头而亡。
她再能打,能打得过超级大国的特种兵敢死队?
这次,我必须要救她,因为我已经从于冰那里听到了真相的一部分。
大楼外面,阳光无比灿烂。
隔着爬满藤蔓的栅栏,我能看到远处校园里步履匆匆的莘莘学子们。
他们肯定想不到,当他们每天奔走于宿舍、教室、食堂这“三点一线”的时候,就在大操场的下面,一个结构复杂、意义深远的“镜室”正在日夜不停地精密运作着。即使现在“镜室”不能左右人与城市的命运,但不久的将来,它一定有这种巨大的能力,让城市一飞冲天。或者相反,让城市陷入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
上与下,好与坏,都在主导者的一念之间。
当我走到楼门口西侧的月季花丛旁边时,一辆黑色的本田越野车驶过来。
车子没停稳,四个身材矫健的年轻人就一跃而下,向楼内疾步跑去。他们跑步时,步子又轻又快,几乎没有声音,一看就知道是很高明的练家子。
我远远地瞄见,四人一进楼门,手就伸进怀里,各自掏出了短枪。
越野车停了一停,接着就倒车离开,驶出了大门。除了地上不太明显的轮胎浅印,这一车四人并未留下更多可供分析的痕迹。
我联想于冰说的话,几乎是百分之百断定,这四个枪手是冲着竹夫人去的。
“竹夫人有难了!要杀她的是秦王的人还是齐眉?”我一时半会想不通,但却没有耽搁,立刻进了大厅。
枪手已经乘电梯下去,按照屏幕上的层数显示,他们到了地下八层,也就是竹夫人办公室向上的那一层。
我不乘电梯,而是沿着步行梯飞奔而下。
竹夫人一个人死不要紧,但整个“镜室”就会被打垮,各种阴魂失去约束,全都向上冒,全济南人民就遭殃了。
为此,我必须倾尽全力,保住竹夫人,挫败刺杀者的阴谋。
不到三分钟,我已经出现在地下八层电梯外的长廊里。
长廊静悄悄的,并没有枪手的踪迹。
我停顿了几秒钟,辨别方向,立刻贴着走廊右侧向前疾走。
如我所料,八层、九层的建筑格局都是相同的,在竹夫人的办公室位置,同样有着一间一模一样的办公室,而齐眉阴阳怪气的笑声正从半开的门里传来。
笑声已毕,他接着说:“竹夫人,我早就跟你说过,涸泽而渔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你偏偏不听。现在,连上头都发话了,你还有什么可推辞的?除非——除非你是想违抗上头的命令?那样的话,你就是自取死路,神仙也救不了你了,嘿嘿嘿嘿……”
我熟悉齐眉的声音,在殡仪馆的时候,他尽管刻意保持谦逊低调的状态,但我仍然看得出,他不是一个心甘情愿久居人下的普通人。
真正的谦虚与伪装的谦虚有着本质的不同,只要仔细观察,总能发现其中的细微差别。
“你太高看我了,违抗上级命令?我没那个胆量。”竹夫人回答。
齐眉立刻接话:“那好,那就按手谕上的命令办,竭泽而渔,把那冰湖抽得一干二净,看看那‘神相水镜’到底藏在何处?”
冰湖极深,而且地势低至数百米之下,想要抽干它,必须要有与之容积相匹配的地底暗坑,并且抽水的工作也绝非一蹴而就,需要一些时间。
当然,一直以来,人类想要获得水底的某种东西,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抽干整个湖,以达到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目的。
听齐眉的说法,他似乎相信“神相水镜”就在湖底。
“那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竹夫人回答。
“那没什么。”齐眉轻描淡写地说,“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人力、物力、财力都不是问题,只要上头设定了目标,你就是让我把千佛山、大明湖交换个位置,我也敢答应。竹夫人,我和你的最大区别是,你总是强调困难,而我到了这里就是要出手解决困难。你说,以你这种逃避现实的工作态度,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撑起‘镜室’的大梁?”
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以目前的科学技术水平,的确是能抽干冰湖探底寻宝的。
“这是大事,我要再次请示上级。”竹夫人坚定地说。
齐眉冷笑:“好啊,你想请教就赶紧打电话,我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进场开工了。”
办公室里的声音停了一阵,但我并未听到竹夫人打电话的对话声。
后来,还是齐眉打破了沉寂:“你盯着我干什么?竹夫人,这是上头的意思,我也只是执行者,没法改变事实。”
竹夫人发出一声笑叹:“齐先生,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你为什么要急着抽水寻宝,只有唯一的一个原因,就是资料上说的,你有一个好朋友、好兄弟消失在水中,你必须通过一些复杂的调度安排,把他找回来。你很聪明,依据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原理,把这边掏空,失踪于水中的人当然也就随着水脉运动至此。而在表面上,你却冠冕堂皇,说自己是在为上头做事。”
如果我没猜错,竹夫人话中指的正是哥舒飞天,那个消失于地下超市中的人。
齐眉静了一阵,忽然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鼓掌:“竹夫人,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想象力,说的真是太精彩了,哈哈哈哈……”
竹夫人冷冷地回应:“过奖,我只是通过海量的资料分析,再综合你一直以来的种种可疑表现,才总结出这一点。”
齐眉咄咄逼人地追问:“如果我真的是出于这种目的,你会配合吗?”
竹夫人冷笑:“不可能,死了这条心吧。”
齐眉立即凶相毕露:“我不可能死心,但还有一种解决办法,那就是你死,让别人来坐你的位子。现在,八层全都是我的人,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事后写报告的时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竹夫人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果然没看错,你果然做了日本人的走狗。”
齐眉冷笑:“别人都能做,我为什么不能?不信,你问问外面的人,他能不能做?”
我悚然一惊,但走廊里没有任何屏蔽物,即使后撤,也会被办公室里出来的人一眼看到。
既然这样,不如索性大大方方地进去,与齐眉正面对峙。
我挺起腰,握着那只手机,大步向前,推门而入。
办公室中,竹夫人与齐眉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
室内陈设与九楼的办公室不同,除了一桌两椅之外,四面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几百张地图,由墙根一直贴至屋顶,严严实实地把四壁都糊了起来。
齐眉换了一身笔挺的青色西装,头发也精心地梳向脑后,发脚则规规矩矩地抿在耳边。
这种一丝不苟的形象比上次见他时庄重严肃了很多,可见他今日到“镜室”来,一定是为了与竹夫人谈判,以达成某种私人目的。
作为“省城第一门客”,他平日以随和、轻松、谦逊、低调的形象示人。唯有如此,别人才会忽视他的野心与能力,对他放松警惕。
现在他换了打扮,很有可能是表明了自己不再隐忍、做回自己的一种决心。
第128章 水怪(2)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向我瞟了一眼,语调略带嘲讽。
“我只是偶然间路过,听见你的声音,就顺便进来看看。”我并不慌张,更不急于表明自己的立场。
“路过也好,专程赶来也罢,都无所谓了。今天,就算再多大人物到场,我也必须达成我的目的。竹夫人,抱歉,不是我故意逼你,而是你站在这个位置上,就像一块绊脚石,我必须将你踢开,才能继续前进。”齐眉说。
他的双手按在桌上,双手之间平放着一把手枪,枪口直指对面的竹夫人。
手枪的另一边,一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正在工作,屏幕上播放的是一段深水视频。我之所以判断其拍摄场景是“深水”,是因为画面极其深幽,而且电脑喇叭不断传出只有深水中才会出现的空洞回声。
竹夫人的脸色十分难看,双手空空,无枪无刀,等于是被齐眉所挟持。
“齐先生,我也想帮你达成目的,但请恕我无能为力。”她说。
“那么,给我‘镜室’最高权限密钥,这你总可以办到吧?”齐眉阴森森地问。
竹夫人摇头,还没开口回话,砰地一声,齐眉已经闪电般握枪,射出了一颗子弹。
子弹从竹夫人头顶的发间穿过,高温弹体掠过时烧焦了她的发丝,办公室里随机飘起了难闻的焦糊味。
“想好了再回答,否则,下一颗子弹就不会再走空了。”齐眉说。
他的射击速度与准头极为惊人,看起来,我和竹夫人很难在他的虎视眈眈之下逃出办公室了。
“呼、呼”,电脑喇叭里蓦地出现了奇怪的吼叫声。
我向屏幕上看,水体正在激烈动荡,但画面如常,并没有明显变化。
“那水怪就要来了。”竹夫人向我解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不放过任何一个边边角角,想看清竹夫人说的“水怪”是什么东西。
古人说,深山藏妖,深水伏怪。
人类对于地球上空间与时间的探索永不停止,但无论怎样努力,获得的成果却永远微不足道,已知与未知对比,就如同一只小小蚂蚁站在珠穆朗玛峰下向上仰望。
画面一闪,一张模糊的脸部轮廓出现,在屏幕上停留了不到十分之一秒,随即一掠而过。
我并不确定那是人的脸还是什么动物的面部,因其突兀而来、飞逝而去,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那是什么?”我下意识地向前两大步,站在办公桌的一侧,双手按在桌上。
“呼、呼、呼”,那吼声一直响着,时远时近,时高时低。
我知道,那东西就在屏幕旁边,左右逡巡,并未远离。
视频之所以形成,是因为深水中安置着高清摄像头,还有极为灵敏的收声麦克风。如果摄像头是可以遥控转向的,自然可以在水中搜索那怪物的踪影。
“那是什么?”我暂时将视线从屏幕上挪开,望向齐眉。
齐眉的眉头皱得死死的,既不躲避我的目光,也不开口作答。
“那是齐先生豢养的水怪。”竹夫人代为回答。
“那不是水怪,不是。”齐眉艰涩地回答,同时双手攥紧了枪柄,手背青筋暴凸,可见内心正在挣扎。
“不是?那你也许可以告诉我们,那究竟是什么?”竹夫人冷笑。
不必齐眉回答,我也联想到了一件事、一个人。
在齐眉、哥舒水袖的叙述中,哥舒飞天消失于中心广场的地下超市,而彼时那超市正被雨水淹没。
那是一次奇怪的消失,可以缩减为“哥舒飞天消失水中”八个字。
我的第六感极其锐敏,与哥舒水袖对话时,很明显感觉到,她确信哥舒飞天并没有死,而是进入了另外的某处。
当然,一切都是来自于我的第六感、臆测、推断,而且这些想法都是跳跃性的,没有任何确凿依据。从这些断章之中,我获得了一个惊人的结论——“那不是水怪,那是哥舒飞天。”
“我明白了。”我注视着齐眉。
现在,他手里的枪已经变得一点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出现在屏幕中的那张一闪即逝的脸。
很多“末世论”的著作中都提到过,当各种精怪在人类集中居住地招摇过市、群魔乱舞时,末世就已经拉开了序幕。
齐眉不承认那是水怪,但那东西是什么自有公论,跟他承认不承认没有任何关系。
“拍摄地在哪里?”我问了关键性的问题。
摄像头安在何处,那怪物就在何处。我当然知道,摄像头不会离我们太远,既不在遥远的美国的百慕大魔鬼三角洲,也不在水怪出没的尼斯湖。它应该就在我们的脚下,就在济南城的地底。否则,齐眉也就不会想抽干地底冰湖中的泉水了。
齐眉舔了舔嘴唇,艰涩地回答:“你不要管……这件事是我的私事,你不要管……”
这当然不是私事,而是关系到济南三百万老百姓命运的大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说一些义正词严的劝告的话,但喉咙里却干干的,根本无从说起。
“我的私事,这是我的私事。”齐眉再次重复。
“不管那是什么,都不是任何一个人的私事。齐先生,面对现实吧,别等到事情捂不住了,害了全城百姓。”我强压着胸口的怒火,尽量以平和的口吻跟他交谈。
“你不懂,这是奇术师之间的秘密,任何奇术在修炼过程中都会发生偏差,谁也不想出现意外,但意外还是发生了……”齐眉语无伦次,突然举枪,枪口距我胸口只有两尺。
“那不是意外。”我否定了齐眉的辩解,“你很清楚,那正是哥舒飞天所追求的。”
齐眉满脸都是悲哀,痛苦地摇头:“不可能,人类追求永生不死、成仙得道,谁会去追求变成那样的水中生物?那是意外,我知道,那一定是意外……”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相信齐眉、哥舒水袖说过的话。
“算了。”竹夫人突然说,“我答应你的要求。”
齐眉一怔,枪口随即指向竹夫人。
“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相信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一定不会出此下策。算了算了,人的一生中谁会永远遇不到沟沟坎坎呢?我让你一步,又有何妨?”竹夫人继续说。
“你答应把冰湖里的水抽干?”齐眉问。
竹夫人点头:“没错。”
齐眉又惊又喜,嘴唇颤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近乎失态。
“镜室”由竹夫人做主,她想怎么做,我自然无权干涉。
至于如何才能把冰湖里的水抽干,那更不是我应该考虑的。按照竹夫人的说法,地下水脉如同一个多分叉的连通器,抽干某处,其它地方的水必定会慢慢流过来,以保持连通器每一分叉的水位都是持平的。
那水怪生活在水中,水动,它自然就跟着动,不知不觉中到达这里。
关键问题是,如果那水怪按照齐眉的预估抵达镜室之下,接下来他们还会对它做什么?如果那水怪就是哥舒飞天,难道他们能够将它逆向医治,使它重新蜕变为人?
这些问题相当复杂,也十分丑陋,我每想一遍,胸中的拥塞感就越强烈。
“给我二十四小时,我来安排一切。”竹夫人说。
齐眉仍然紧握着枪,显见并不能完全相信竹夫人的话。
竹夫人挥手:“齐先生,你先出去,我跟夏先生有几句话要说。另外,告诉你带来的人,济南是中国人的地盘,不要乱闯乱动,会没命的。”
齐眉紧盯着竹夫人的脸,盘算了一阵,慢慢收枪,蹒跚地走了出去。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仍然亮着,那片神秘的深水中,水声、怪物吼声仍然不时响起,提醒着我们危机正在一步步逼近。
“没想到你还会回来,说句丧气话,你回来也拯救不了‘镜室’,因为这是‘镜室’命中注定的结局。想当初,‘镜室’奠基之时,山大那边对于周易、卜筮极有研究的崔、朱二位老教授当场占卦,已经直言宣告了‘镜室’未来的命运。我至今仍然记得,崔教授说的是‘顺风扬帆、失其司南’,朱教授说的是‘三更雨、声入耳、至天明、无痕迹’。两人看到所有到场祝贺的领导剪彩已毕,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嘴里连说‘镜花水月一场空’。由此可见,在他们的占卜中,早就知道‘镜室’不得善终。”竹夫人说。
山大崔、朱二教授是国内周易、卜筮领域的大行家,所占卜之事,十言九中,极少放空,被称为“齐鲁预言两神人”,在全球华人圈里都是赫赫有名的。
他们说的话,当然是有理有据,绝非哗众取宠之语。
“顺风扬帆”本来是大吉大利之相,河海航行得遇顺风,正好要扬帆而进,毫不费力抵达目标。可惜,没有司南,船就失去了导航器,一旦偏离航向,越是快进,越会远离目标,迷失于茫茫河海之上。这一卦,由大吉转为大凶,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至于朱教授的那一卦,则是“水过无痕、空留余音”,以为已经得到,实际怀中空无一物。
“镜室”以“镜”为尊,如果崔、朱两位教授都说“镜花水月一场空”的话,那这个高端研究机构的未来就值得商榷了。
古往今来,以周易的精髓去预见未来的高手层出不穷,其中不乏真知灼见。
我曾经看过崔、朱二位教授的著作,两人的确已经抛弃了个人成见,以全新高度诠释我们的社会与城市。正因为他们没有私心,所以眼界高明、视野辽阔,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取之处。
第129章 水怪(3)
“既然如此,‘镜室’的建造者、投资者还在固执己见?”我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竹夫人望着我,眉峰一聚,脸上露出苦笑:“夏先生,你有所不知,那些坐拥权柄的人岂会因江湖奇术师的一句话就改变前进路线?在他们的意识形态中,一旦决定了方向,那么就会纵马驰骋,一往无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按既定方针去执行。别说是崔、朱两位教授的戏言,就算国际一流的预言大师登堂血谏,他们也毫不理会。尼采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做大事、掌大权的人,都是偏执成性,无法用正常人的思维模式去衡量。”
她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上敲击了几下,屏幕画面放大,幽深的水体看起来更加恐怖。
“我只是执行者,是大人物棋盘中的小卒,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她说。
“你想怎么办?”我问。
她对齐眉的态度前倨后恭,一前一后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很不正常。
“‘镜室’地下共有二十套独立爆破系统,布置*的炸点超过一千五百个,只要进来,就全在*射程覆盖之内。我怀疑齐眉已经疯了,跟他那个早就疯了的婆娘合力培育了这么一只水怪。我目前能做的,就是引发大爆炸,消灭水怪,确保齐眉夫妇不再制造令人头痛的大麻烦。”竹夫人回答。
“按照你的估算,它应该在什么地方?”我指向电脑屏幕。
竹夫人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黑色封皮的记录本,打开来,在里面飞快地画了十几笔,然后推给我。
她画的是一幅济南的简笔地图,上面标注了山、泉、湖的大概位置。
“济南的地下水道崎岖复杂,我们这里虽然号称是七十二泉汇聚之地,但冰湖最重要的水源构成,仍然是黑虎泉泉群的东侧分支。齐眉夫妇很聪明,他们探明那怪物所在的水脉之后,才决定使用‘镜室’下的冰湖。由此可见,那怪物也在黑虎泉泉群之内。”竹夫人分析。
她用铅笔把黑虎泉到大明湖的路线圈起来,重重顿笔,鼻尖戳破了纸面。
“这是黑虎泉泉群所有水脉的分布区——我猜,就在这里,那东西就在这里。”她说。
我仔细回想齐眉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抽干冰湖的愿望非常迫切,恨不得当下就火速动手。
现在的情况,双方近乎明牌相搏,焦点已经浮出水面。
“二十四小时内,我会调集潜水高手,对冰湖底下进行全方位深入探索。既然那怪物要从此处进来,这里就一定有隐藏暗道。找到暗道,就找到了这冰湖的秘密。”她说。
如果大爆炸发生,“镜室”也就瞬间毁灭,不复存在了。
我能做的,也就是通知唐晚等人火速撤离,免得做了这场大战的殉葬品。
“齐眉就在外面,你做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监视。”我轻声提醒。
“放心吧,‘镜室’有他需要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使用暴力破坏。这场战斗,既是双方实力对拼,也是脑力角逐,我相信有办法能挽回颓势,不至于一败涂地。”竹夫人说,“你去通知自己人,先撤出去,以防万一。”
我站起来,向竹夫人点点头,然后转身向外走。
长期以来,我生活在普普通通的百姓生活中,根本没有机会去见识上层人物的行事做派。“镜室”建成不易,耗时耗力极多,但在大人物眼中,摧毁它只是弹指一挥的小事,根本不值得在乎。
他们的“唯目的论”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让我再次深深感到,普通百姓只是这城市里的蝼蚁,奔走忙碌,辛苦恣睢,仍然改变不了蝼蚁的本质,无法决定城市的未来,也无法决定自己的未来。
“夏先生,保重——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来生再会。”竹夫人在我身后低叫。
我没有回头,只是举手过肩,轻轻摇了两下。
对于“镜室”与竹夫人来说,我只是过客,即使生离死别,也无需过分悲戚。至于她,执掌“镜室”,位高权重,当然也必须承接相应的重担。位置越高,跌下来的时候就越致命。
我走出办公室,齐眉却不在长廊里。
“他不应该在这里死守竹夫人吗?他会去了哪里?”我有些疑惑。
当然,最简单的解释,那就是他已经乘坐电梯去了地底冰湖,为即将开始的涸泽而渔做准备。
我走向电梯,刚刚跨入电梯间,还没来得及去揿下按钮,步行梯的门霍地打开,有人闪身出来。
“夏先生,这边——”那人正是于冰,抓住我的手,不由分说拉我进去。
步行梯空荡荡的,只有头顶的声控灯亮着,投下惨白的光芒。
“相信我,我没有恶意。”于冰额头上带着汗,嗓音颤抖,表情极度紧张。
此刻的她,虽然仍然穿着同样的衣服,但弯腰塌背,紧靠墙角,已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对于“镜室”和竹夫人来说,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可耻的小偷。
“有话直说吧。”于我而言,她还是个陌生人,所以我无法完全相信她。
“夏先生,我获得了一份新资料,连夫人都还没看到,是关于哥舒飞天的。我已经从主服务器上删掉了资料的原件,只保留了一个移动硬盘备份。我相信,这份资料能值大价钱,只要带出去,必定有很多人高价抢购。现在,带我走吧,我会让你过上亿万富翁的完美生活……”于冰的嘴唇神经质地哆嗦着,一边说,一边楼上、楼下探看。
“偷窃‘镜室’资料,只会让你越来越被动。”我后退一步,免得于冰突然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来。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在此之前,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举止得体、彬彬有礼,是一个很合格的办公室文员。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在她温和文静的外表之下,却藏着一颗不甘平庸的狂野之心。
“我不怕,这些资料就是护身符。”于冰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苦笑。
事已至此,“逃离镜室”已经成了她脚下唯一的一条路,但我却不可能帮她逃走,因为她的所作所为早就超出了我的做人底线。
“你走吧。”我让开一步。
“我们一起走。”于冰说。
我摇摇头:“你利用职务之便窃取资料,已经犯了办公室工作的大忌,一定会引来大麻烦。”
职员永远无法想到一个老板的厉害,她以为逃出“镜室”就万事大吉,其实那正好是噩梦的开始。
于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黑色的移动硬盘,低声回应:“这才是大麻烦,竹夫人的大麻烦,也是济南人的大麻烦。”
我忽然有些厌恶眼前这个女孩子,她虽然五官漂亮、头脑灵活,但所做的事却令人不齿。如果她能把这些聪明才智放到正道上,一定能干出不错的成绩来。可是现在,她鼠目寸光,只看到资料能换来大把的利益,却不明白那样做的同时,已经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史上任何一起泄密事件的始作俑者都不得善终,或是被杀,或是遭人威逼利诱而自杀,或是在一场不明大火中人间蒸发。
我相信,只要于冰带着移动硬盘走出“镜室”,最后迎接她的,就一定是被杀或蒸发,即使赚到大笔钱,也根本没命花,只当是捐给银行了。
“夏先生,你就不想听听哥舒飞天怎么说?”她举起硬盘盒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摇头:“不想,只要事关‘镜室’的秘密,我绝不会听。”
知道秘密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这已经是江湖上众人皆知的真理。于冰不是江湖人,只懂得奇货可居,却不知道厚礼重酬后面接踵而至的杀机。
“原来你这么胆小怕事?我真是看错你了。”于冰有些失望。
我无法向她解释更多,以她现在钱迷心窍的状态,我就是祭出佛门狮子吼,她也置若罔闻,只看到眼前这如同金山银海一般的小小移动硬盘。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人类私心不灭,永远有人步此后尘。
“嗒嗒嗒”,楼上、楼下、步行梯外突然同时响起脚步声。几秒钟内,三路人马由三个地方围拢,把我和于冰圈在一起。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切都在齐眉的掌控之中。
推推搡搡中,我被强行戴上了黑头套,然后被一帮人簇拥着由步行梯下楼,反复转折,走了五百多步,然后进了一个开着空调的房间。
我能听见空调出风口传来的轻微嗡嗡声,另外就是十几台电脑一起工作时的细微噪音。
“我听了好久,那资料我很喜欢,想出钱向这位小姐买下来。开个价吧?”那是齐眉的声音。
于冰不知天高地厚,居然立刻报价:“五百万人民币。”
齐眉大笑:“五百万?你的资料真的值那么多?”
于冰回答:“千真万确,有了这些,你们可以再进入我的观察数据库,去看看古代鲛人的进化与现代生物学家对于鲛人的研究有多透彻。这资料来自于上头,顶部盖着三个绝密警示章,可见它有多重要?”
她提到“鲛人”,这才应该是解开哥舒水袖、哥舒飞天身世秘密的正途。
“好,我买了。”齐眉爽快答应。
我的头套一直没有除下,只能从声音判断于冰和齐眉的交易正在进行。
不多久,我听到了于冰又惊又喜的叫声:“五百万!五百万……”
看来,齐眉真的给她开了五百万的支票,买下了那个毫不起眼的移动硬盘。当然,名义上是“买”,很可能这张支票永远无法兑现,于冰所获得的,只是一个短暂而酷炫的梦。
有命拿,没命花。
这就是黑道人物生命中的最大悲剧。
谁都想一夜暴富,但天生掉下来的往往不是馅饼,而是铁饼,砸到谁头上都非死即伤。
“送她走,走得越远越好。”齐眉吩咐。
后来,房间里的杂乱声音就都消失了,只剩空调、电脑主机的动静。
我靠墙站着,一动不动,但脑子里已经记住了齐眉说话时所处的位置。
于冰已经被送走,很可能被送上西天。至于我的未来,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齐眉向我走过来,摘掉了我头上的黑布套子。
适应了这房间里的刺目灯光后,我看到了十米长、两米宽的狭长会议桌,桌上总共摆着三十余台笔记本电脑,全部都在播放着与竹夫人办公室里一样的深水视频。
四壁上也贴着地图,但却是高精度的军用地图,有人又在上面用红蓝铅笔做了详细的标注,密密麻麻的字迹几乎将地图上的线条全盘覆盖。
“很难相信,那女孩子居然选择了你?”齐眉笑眯眯地看着我。
与在竹夫人办公室的时候不同,他的表情又如在殡仪馆的时候那样,一派温和友好之色。
“我也很难相信,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你说,到底是我不幸,还是那女孩子于冰不幸?”我自嘲地笑笑。
齐眉把套子扔在一边,拖过一把椅子来请我坐。
“能否跟我说说,竹夫人跟你聊了什么?”他问。
我摇头:“你已经在她办公室里留了窃听器,还用我重述?”
其实,我并未发现窃听器,只是揣摩着齐眉的心思来诈他。像他那样的人,既然放心让我和竹夫人独处,又怎能没有防范的手段?
“哈哈,的确是。”齐眉笑起来,“竹夫人的个性桀骜不驯,不会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任何人。她能答应上头掌管‘镜室’,只是因为胸中一片拳拳报国之心。‘镜室’计划提出时,打的正是‘保卫国家、保卫亚洲’的爱国牌,所以竹夫人义无反顾,于四万多竞争者里层层突围,脱颖而出。不管我跟她说什么,她都不会老老实实听命,现在已经忙着联络济南城内最高明的潜水者,准备探究冰湖的秘密。这样也好,就省了我很多力气。到时候,不管她获得什么成果,都要落在我手里。老弟,你说,这样的好事摆在我面前,除了笑纳,我还能做什么?”
这才是“省城第一门客”齐眉的处世之道,当他在竹夫人办公室里拔枪射击时,该种做法已经坠入下乘,完全拉低了他的智商。
“你比竹夫人更聪明。”我点头表示佩服。
智者比拼,高下明显。
此时此刻,我只能是替竹夫人惋惜。她自以为争分夺秒探索冰湖是第一等大事,却根本不想那样做已经中了齐眉的诡计。
“我不聪明,竹夫人更不聪明。如果可以将人类的聪明程度按百分制打分的话,我只能给自己打十分,距离及格线还很遥远。至于竹夫人或者其他更多人,连一分都很难得。我这样说,既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故意唱高调——兄弟,这个世界上存在太多超级智者,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件事都近乎于妖,其缜密、高妙、复杂、奇诡令人叹为观止,佩服得死心塌地。在他们面前,我永远都会收起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聪明,心如死灰,唯命是从,甘心做他们脚下的垫脚石。”
说这些话的时候,齐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信徒面对圣神时的虔诚肃穆表情。
人贵有自知之明,齐眉被人称为“省城第一门客”,当然能够在任何时候都做到进退得体。他的智慧与成就已经超过很多人,是后辈们学习的**教科书。如果有某一类人能折服他的话,那么,那些人的智慧的确应该是高不可攀了。
“他们是什么人?你这样说,一定曾经见过他们?”我试探着问。
齐眉向会议桌尽头一指:“在那里,就有其中之一。”
那边的墙壁贴着素色的大马士革图案壁纸,墙的正中有一扇白色的木门,与壁纸花纹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推开那扇门,你就能看到他。”齐眉说。
我明知此刻不是进入那扇门的最佳时刻,因为竹夫人那边需要人手、唐晚那边需要通知、“镜室”的大爆炸即将开始——但是,从齐眉眼中,我看到了他内心的期待。
“你确定我有这份荣幸?”我问。
齐眉连连点头:“当今济南,如果你都不够资格进去,那就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呼、呼呼”,所有的电脑喇叭里都传来那怪物的吼声,汇集在一切,声浪殊为惊人。
我绕过会议桌,走向那扇门。
此刻,我脑子里存在很多问题,但我不想再问齐眉,因为他能给出的都是些普通的答案,只能解决表面问题,而不是一劳永逸地彻底清除危机。
打开那扇门,我也许就能得到真正想要的答案。
第130章 巨鱼(1)
“也许门里是一个惊天的陷阱呢?”我用眼角余光瞟着齐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对竹夫人是那样一种针锋相对、狠辣无情的态度,而我最初是站在竹夫人一边的,如果他把对竹夫人的恨转嫁到我身上,那么门后面还有什么好事等着我吗?
“请吧,夏先生。”齐眉催促。
我的手按在白色的门把手上,轻轻一旋,门锁嗒的一声响,便打开了一条缝。
侧耳倾听,门内没有任何动静,更没有电脑音箱里发出的那种“呼呼”怪声。
我知道,齐眉此刻一定正紧紧地盯着我的后背,所以我不能露出任何胆怯的意思。
门开了,我面对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一时间并未看到人影。
我走进去,缓缓关门,背贴着那扇门站着。
那大厅至少有二十米见方,四面的墙壁泛着微微的白光,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
这里当然仍在“镜室”之内,但是对于“镜室”的建筑结构,我知之甚少。
“欢迎光临。”有人在我右侧突然发话。
我的视线始终向着前方,竟忽视了侧面的晦暗之处,没料到那里会坐着一个沉静如水的人。
“抱歉,我正在思考一些问题,所以没能及时出声招呼。”他又说。
我望着他,除了模糊的身体轮廓,就只能看到他湛然有光的双眼了。
“阁下怎么称呼?”我定了定神,离开了那扇门。
“名字只是个代号,我在这里很久,外面的人早就忘记了世界上还有我这样一个人,知道我名字的人本来就不多,现在就更——你可以叫我‘影子’,因为我并不比一个影子更有存在感。好了,你已经知道我名字了,而我肯定知道你的名字,夏天石先生。呵呵呵呵,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陌生感,因为我们并不需要一些世俗的寒暄,更不必虚假地伪饰自己,那样毫无意义。”
他向前移动了一下,脚下发出车轮碾过地面的唰唰声。
“你好,影子先生。”我向他发出问候。
“你好,夏先生。”他滑行到我面前,伸出右手。
他的脸和手都很苍白,尤其是我握住他的右手时,感觉他的指尖异常冰冷,毫无活力。
“请夏先生来,是想跟你探讨一个非常晦涩的生物学上的命题。你也许会说,自己不是一个生物学家,对这方面没有什么研究,呵呵呵呵,我当然明白,你并没有这方面的专长,既不懂解剖学,也不懂遗传学,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生物学门外汉,但是——我要的,正是你这样一个谈话的对象,我们不从生物学上来讨论,而是从哲学上。或者,我们不从任何学科、专业的角度谈论它,而是天马行空、任意想象,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作为酬劳——请原谅,我还是不得不提到了一些世俗的条款,因为我绝对不敢白白麻烦夏先生。在商品社会里,思想也是必须得到价值回馈的,知识绝对不能贱卖。所以,作为酬劳,我会请人在山大附近的小区里为夏先生准备一套房子。这样,我们住得近了,随时都可以秉烛夜游,探讨人生与哲学。夏先生莫推辞,我送,你收,我情,你愿,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呵呵呵呵……”
他与竹夫人的行事方法不同,送我什么,不需要商量,爱要不要,一把就塞过来,连推辞的机会都不给我。
“什么命题?我们开始吧。”我也摒弃了所有俗套,直接开门见山。
“好,请看。”他抬起左手,用遥控器一指,正前方的墙壁立刻亮起来,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屏幕。
屏幕正中,一尾长度超过一米的金龙鱼正从左至右缓缓游弋着。它嘴边的触须完好无损,至少与身体等长,随着它的身体扭动而优雅地摇摆着。光线照射之下,鱼身上的金鳞片片浑圆,反射着粼粼波光,显露出十足的王者贵气。
“这是一条很漂亮的鱼,我每次看到它的时候都在想,它的过去和未来究竟是怎样的?当它被放在这里之前,一定经过了很漫长的豢养岁月,在饲养者的精心照拂下,安稳成长,日渐风光。现在,它可以说是鱼类里的王者,可以送上展览厅待价而沽,成为众人争抢的标的。想想看,很多有钱人肯为了一条品相完美、血统纯正的金龙鱼一掷千金乃至万金,在某些极端的赌鱼场合,甚至它能够在经纪人的反复操控下售价超过一亿……那么,我就有一个问题了,一条鱼的价值何在?如果仅仅是为了观赏,什么人肯出价一亿购买它?或者说,出价者到底是看重了它的哪一部分价值才肯签下支票?”
影子的问题很有哲理性,类似于中国古代寓言《买椟还珠》的故事。
有人看重珍珠,制造了最精美的木盒来盛放它,以求高价售出。购买者却完全无视珍珠的存在,目标瞄准了盒子。
同理,买鱼的人看上的真是一条鱼吗?抑或是鱼背后的某种不为人知的价值。
金龙鱼、银龙鱼、墨龙鱼是此类观赏鱼中的精品,尤其以面前这种通体赤金色的品种为尊。可是,如果将它标价一亿的话,其单位价值已经远超黄金,直逼钻石。
“有人肯出价,自然证明它值那个价。即使有人借鱼洗钱,那么它也是具有了帮人洗钱的价值,数目无可估量。”我采取了太极推手般的答题方式,把问题又推回给他。
借高价宠物洗钱的事时有发生,但我明白,影子想探讨的绝非这个领域内的事。
果然,他话锋一转,抛出第二个问题:“夏先生是济南人对吧?”
我点点头,这是显而易见的,根本无需回答。
“那么夏先生一定听过《追鱼》的戏曲故事?”他又问。
我由“追鱼”二字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原来他想讨论的是人化鱼、鱼化人的这种神秘话题。
戏曲《追鱼》中,鲤鱼精爱上了刻苦攻读的书生,遂幻化为人,红袖添香,夙夜陪伴,让书生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真正的爱情已经完全突破了人与鱼的界限,充分证明,真爱的世界之内,一切世俗规矩都可以一脚踢开,不可能成为隔开恋人的藩篱。
那么,在影子这里,他又用金龙鱼暗指什么呢?
“鱼是可以幻化为人的,世界各地的民间传说中,都有类似的故事,譬如中日神话中都出现过的东海鲛人——”他终于回到了正题。
我凝视前方那条在水中自由游弋的大鱼,一句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鲛人是鲛人,既不是人化为鱼,也不是鱼化为人,那只不过是一个单独的物种而已。在现实中,人不可能化为鲛人。”
之所以说不出来,是因为齐眉说过,门内的人是世所罕见的超级智者,如果我用这些普通的观点理论来应对影子的问题,只怕是在浪费时间。
“愿闻高见。”我用这四个字来回应他。
“据说,日本原住民都是鲛人的后代,而非秦代徐福东渡后留下的中原一脉。生物学家的大量研究表明,陆生动物是由水生动物进化而来,所以我基本上同意那个观点,并且同意那观点的另一面,只要条件合适,人也会变为鲛人,形成逆生长的完美闭环。”影子说。
“如果你有强有力的证据,我也会非常同意你这种观点。但是,如果你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个人口述,那么我对你的观点就无法表示赞同。影子先生,生物学发展至今,似乎没有一种实验能证实你的话,而关于鲛人,则很多传闻最终被证实是渔民们为了打发无聊时间而编造出来的,他们都没有亲眼见过,只是一味地以讹传讹,延续着上一代、上几代人留下来的可笑传说。”我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坊间流传的东西只不过是老百姓在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任何一个段子都会被反复加工,最终成为活灵活现、以假乱真的桥段,并且通过各种渠道最大限度地传播,由国内到国外,由东方至西方。
“是吗?你的意思是,你认为鲛人与人之间毫无关联?”他问。
我点点头:“没错。”
“那么,请看这些东西。”影子又按了遥控器,左侧的墙壁也亮起来。
左侧墙上,显示出了一段金龙鱼的视频,但照片中的金龙鱼长度至少是第一条鱼的两倍,体型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日本渔民说过,百岁大鱼成怪,千岁大鱼成精。相信在中国或者其它的拥有海岸线的国家,都有类似传说。这条鱼经过测算,其鱼龄约在七百年至一千五百年之间,濒临于成精的界限。所以,现代很多生物学家对它都极为关注,期待着世界上第一条成精变化的大鱼出现。媒体采访过十几位在业界具有巨大影响力的专家,他们都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条鱼一定会轰动全球,为生物进化论写下崭新的一章。夏先生,可惜你不好赌,否则你会了解到,世界各国的大赌场都为这条鱼开出了天价的对赌协议,一旦它成精,很多以小博大的人将会一夜间登上全球富豪榜的宝座。”
影子身下是一只精巧的电控双轮轮椅,他扭动了一下右手里的操纵杆,轮椅向前滑去,到了左侧墙下。
在大鱼的对比下,影子显得极其渺小,仿佛长河里的一条水草。
那条大鱼的头、尾、背鳍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淡金色,仿佛一尊鎏金大佛在岁月蹉跎之下褪了颜色一般。
“夏先生,你说,它会变吗?”影子大声问。
我无法回答,信步向他走去。
第131章 巨鱼(2)
人类对于体型巨大的生物会不由自主地产生畏惧感,因为这条巨型金龙鱼已经完成超出了观赏鱼的定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相信它会变,因为生物与生物之间并不存在进化的天堑,只要条件合适,变化就会进行。人类的知识是有边界的,而大自然的复杂变化却是无边界的,所以,我们衡量大自然的标准有致命的缺陷,这种标准急需改变。”影子继续发表他的观点。
“我姑且相信你说的有道理,但并不完全赞同。”我在这场争辩中暂时退了一步。
站在这面墙下,头顶即是那条可怖的超大型金龙鱼,的确觉得压力巨大,仿佛已经离开了人主宰的世界,而是进入了鱼类君临天下的异世界里。
现在,对面的墙还暗着,我相信影子也会让那面墙亮起来,给我看更多奇妙的东西。
他手中握着遥控器,但迟迟没有按下。
“那面墙上有什么?一起亮出来吧。”我说。
“我担心,那些东西会吓着你。”他摇摇头。
“大不了是阎王判官、牛头马面之类吧?”我笑着说。
影子也笑起来:“如果只是阴曹地府那一套也就罢了,毕竟我们早就在戏剧小说里看过,就算亲身面对,也不见得有多害怕。世界上最可怕的恰恰不是这些,而是你根本想不到的东西。算了,我们还是继续讨论问题吧。也许刚刚我说的过于天马行空,让你抓不住重点,现在,我想问你这样一个问题,你知道‘神相水镜’存在的意义吗?”
这果然是一个尖锐的问题,因为它才是目前人人关注的焦点。
我坦诚摇头:“不知道。”
影子随即自问自答:“你不知道,我知道。那东西可以看成是一扇门户,通往各种未知的、已知的地方。在物理学的范畴内,最伟大的门户是‘虫洞’,而我综合目前已知的事例,可以判断出,‘神相水镜’就是一种虫洞,满足人类去任何地方的愿望。”
齐眉、哥舒水袖都讲过哥舒飞天的事,他的消失,就跟“神相水镜”有关。
“你的想法很有创意,但你能不能回答我,‘神相水镜’到底是什么、在哪里、为什么人所拥有?”我反问。
如果所有的追寻者都不能清晰定义所谓的“神相水镜”,则一切追寻又有什么意义呢?
影子被我问住,久久没有开口。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那张瘦削的方脸似曾相识。
“我不知道。”经过了长时间思考后,影子如此回答。
我有些失望,因为我本来对他抱有极大的期待。能被齐眉推崇的智者,一定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超高智慧,对困惑凡人的很多问题能够迎刃而解。可是,“我不知道”四个字却如当头一棒,令我哑然苦笑。
“我只能说我知道的,不能臆造我不知道的。”影子解释。
“可是,你究竟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我问的这三个问题你都无法回答吗?”我又问。
影子摇头:“我的确回答不了,因为在我的经历中,‘神相水镜’的确只是虫洞,并且毫无时间空间上的约束性,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现。”
我有些迷惑,影子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因为他反复提到了自己的经历。这样一个既有聪慧头脑又有丰富经历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将自己囚禁于“镜室”之下?
“我曾探究过生命变化的命题,在很多人看来,前世、来生、灵魂、轮回等等一系列虚无缥缈的人类行为都是理论上成立而现实中不存在的。藏传佛教中,轮回是修行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无数僧侣在绝壁深洞中闭关自省,反观生命的根基与起源,最后达到长虹灌顶、白日飞升的超脱境界。修行,是一个词汇,更是一个复杂晦涩的过程,既包含了物理学上的结构变化,又包括了化学上的本质变化。可惜的是,世人已经用滥了这个词,以至于三教九流、市井屠夫都在讲修行。修行是讲究机缘的,有慧根的人因机缘巧合而顿悟,成就非凡人生。正如统计学家所说的,这个世界上大概百分之九十三的人永远处于墨守成规的状态,依据前人走过的车辙来安排自己的人生,永远摆脱不了世俗规矩的影像,老老实实地度过自己的一生。另外,百分之七的人则会跳出常规,以超凡脱俗的方式方法使用生命,最终成为改变世界的英雄……”
在影子的讲述中,我渐渐感到眼皮沉重,不自禁地连打了七八个哈欠。
我意识到,他讲的这些冗长而枯燥的话,正是一种催眠方式,让我迅速产生倦怠,以至于精神疲惫,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
“我修行的起源说来惭愧——不仅仅是惭愧,而且是非常丢人,想起来就浑身冒汗、满脸羞红,因为那完完全全是一个懦夫的行径。到今天,不管我承认不承认,我当时都是一个可耻的懦夫。与我同行的人,都因刚烈坚强而死于敌人的屠刀之下,而我却因怯懦而存活下来。这种偷生,是永远都无法抹去的人生耻辱,以至于我都不敢走出去站在阳光之下,因为那样会让我极度鄙视自己,失去活着的勇气。”他说,“唯有黑暗,才能掩饰我自己的可憎面目,苟延残喘下去。”
这种血淋淋的自我剖析令人震惊,我觉得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可以如此残酷地反观自己、贬低自己。
他因羞耻而将自己囚禁于此,这的确需要极大的勇气。由此可见,他是一个敢于直面内心、不肯欺世盗名的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什么时候?”我的声音低沉得像溺水者的呓语。
头顶的巨鱼缓缓地扭动身子,满室的光线因画面变换而动荡迷离起来。
“是战争,一场席卷亚洲大地的残酷战争,任何人都无法幸免,更无法躲藏。你想听吗?跟我来,让我讲给你听,指给你看……”影子向我滑动过来。
我本能地想避开他的轮椅,但脚下一软,失足跌倒,变成了他居高临下俯视我的状态。
“很多人不怕死亡,怕的是只是生与死之间的那一瞬,因为生与死对于人类而言都不陌生。生界里有阳光、鲜花、笑脸、果实,死界里有游魂、鬼怪、刀山、油锅,这些都是人类熟知的东西,况且很多佛经之中都对死后的十八层地狱做了详细描述,无论进入哪一层,人类都会预知自己将遭遇什么。唯有那一瞬,人类并不知道该如何克服那巨大的痛苦,因未知将来而忐忑逃避……我也一样,你也一样,任何人都一样……”
他的声音像是僧侣的念经声,刻板单调,却又不失抑扬顿挫的节奏。
我向上看,巨鱼在左,影子的脸在右,像两座相对的绝壁,将我的视野压缩为狭窄的一条缝隙。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我不甘心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去,心里还有很多事反复牵挂着,无法放下。竹夫人、于冰、唐晚、大爆炸……如果我睡去了,谁来负责通知唐晚?还有楚楚,地下七层里没有完成的禳命之术。
“我告诉你的,就是你想知道的。”影子说。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缓缓下陷,地面裂开,一股温暖的水流由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把我的身体轻轻托起。
“要想了解鱼,就要先了解它存身的世界。子非鱼,不知鱼之乐。如果变成鱼呢?岂非就完全了解了鱼的冷暖与悲喜?”影子意味深长地说
巨鱼与影子也动荡起来,我与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雨水蔓延的加厚玻璃。
影子的身体轮廓渐渐扭曲变形,在我的视野里越飘越远,而我则无限下沉,坠入温暖而暧昧的深渊。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我蓦地一惊,双臂一挣,想要腾身而起,却发现自己的双臂已经被反绑在背后,正双膝着地,跪在坚硬的青砖地上。
我抬起头,前方有高高的神座,座上没有佛像,竟只供奉着一条三丈余长的巨型金龙鱼。在四周火把映照之下,鱼身上巴掌大的鳞片反映出道道金光,所有的鳞片竟然是纯金打造而成。
“我很佩服你们,一百零八名僧人,个个守口如瓶,宁愿被我砍头,也不肯说出这鱼的秘密。很好,很好,那样我就成全你们,让所有人去给这条鱼殉葬。之后,我会把这座神庙拆除,挖地三尺,把大秘密挖掘出来。我就不相信,所有人都能保守秘密……”有个趾高气昂的声音响在右前方。
我转头看,那人穿着土黄色的军官制服,右手按在腰间战刀刀柄上,左手捋着唇上的短胡须,在神座前来回踱步。
稍后,有两名士兵架着一名穿着褐色僧袍的光头僧人,按倒在军官面前。
“说,还是不说?”那军官问。
僧人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军官的脸,既不谩骂,也不求饶。
嚓的一声,军官右手抽刀,狭长的战刀横压在僧人脖子上。
“你不怕死?”他问。
僧人双手握着胸口的数珠,一颗一颗拨动,对那把尚在滴血的战刀毫不在意。
军官“呀”的一声大叫,手腕一转,反手抽刀,那僧人的头颅便横飞起来,跌落在神座之下。
两名士兵过来,拉着僧人的两条腿,将尸体拖走。
就在我的左面,还跪着长长的一排褐袍僧人,足有二十几人。
“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所以在我们进来之前,庙后的山崖那边,已经有很多人自动跳下去,省下了我们不少力气。你们是一个绵羊民族,每个人都怕死极了,根本不敢跟我的士兵们对抗,连拿刀握枪的勇气都没有。也难怪,你们生长在大草原上,吃下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活该就被我们驱赶奴役。我们来了,这一大片水草丰美、物产富饶的大草原就将永远受到红日的荫蔽,成为帝国的后花园,哈哈哈哈……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能不能得到那个大秘密,又有什么区别呢?连国土都是我们的,以后有的是时间挖掘秘密,并且把这些深藏地底的秘密全都打上帝国的烙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军官狂笑着,高举战刀,在空中嗖嗖虚劈。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身体很冷,仿佛外面没穿衣服而内里又被掏空了的感觉。
很明显,事态继续发展下去,所有跪着的人都会像待宰的绵羊一样,一个个遭到割喉斩首。这种结局是无法更改的,如果在没有被绑缚之前,还可以逃跑、反抗,但现在,大家都被结结实实绑着,老老实实跪着,被迫接受命运的裁决。
我不甘心,因为我根本不属于这个七十年前的悲惨年代。
“这是一场梦,绝对是一场梦!”我告诉自己。但是,血腥气那么真实,头颅飞起、热血喷溅时的情景又那么惊怖,与平日的梦境大不相同。
“如果这不是梦,我究竟在哪里?”我焦灼地自问。
第二个、第三个僧人又引颈而死,而这样的死在我看来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刽子手的战刀钝了、崩了可以再磨,而人的命没了就真没了。人头再多,总有砍完的时候,如果待宰的绵羊不加反抗,则整个大草原将一羊不存。
第132章 巨鱼(3)
“你,出来,就是你——”带血的刀尖突然伸到了我的眼前,刺鼻的血腥气让我胸口翻腾,几乎要张口呕吐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一惊,因为按照跪地者的排列顺序,至少在二十人之后才会轮到我。
两名士兵走过来,架起我的胳膊,把我拖到神座面前。
我没有跪下,而是挺胸而立,直面那骄横的刽子手。
“我不能死,还不到死的时候,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去做……死在这里毫无价值……”我的脑子高速运转,寻找对策。
“这条鱼的秘密究竟是什么?”那军官杀人杀得累了,刀尖点地,双手按着刀柄,稍作休息。
我当然不知道巨鱼的秘密,但在我的记忆中,全国各地都没有这样一座“鱼神庙”,三丈长的鱼像更是闻所未闻。
“你不知道?”他又问,“那么,大汗的秘密呢?你知道不知道?大汗是草原上的大英雄,他的铁骑横扫北方,让你们的祖先过上了幸福团结的日子。你作为他的子民,难道不知道他死后去了哪里?”
我把所有的关键词联系在一起,立刻明白,他说的“大汗”指的正是蒙古草原上那位开天辟地的大英雄铁木真。
铁木真统一草原后,被蒙人称为“成吉思汗”,创下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霸业,麾下大军一度横扫了半个欧洲,将中国版图扩展至前所未有的地步。
这样一位伟人,其葬身之地却成了一个永不可解的谜题,即所有资料中刊载的“成吉思汗水下王陵之谜”。据盗墓界的高手传言,成吉思汗陵是建筑学上难度最高的“水中之墓”,其构造原理来自于“沉没之城”亚特兰蒂斯,借助于水体自身的内压构造完成,一旦筑成,再难打开,被称为“永固的墓葬”。
我太久的沉默激怒了那军官,他眼中再度射出了兽性的光芒:“你敢像他们一样抗拒帝国的权威?”
“我知道。”我只说了三个字,就化解了那军官的腾腾杀气。
所有垂头而坐的僧人同时抬头,既震惊又鄙夷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我走向神座,在它的右下角找到了一行铭文。
蒙古建国之初,崇尚学习汉人文化,所以那铭文用汉、蒙两种文字写成——“水穷龙起,水满龙匿,鱼跃龙门,未可期也。”
我仰望巨鱼,咀嚼“鱼跃龙门”的句子,忽然觉得心窍大开。
鱼与龙的变化岂不正是动物间边界瞬间融合的例子?鱼一生都想跃过龙门,因为那一跃将改变它的生命形态,由只能水中潜泳的低等生物变为能飞腾、能泅渡、能变化、能冲天的龙族。
为了这一跃,每年都有数不清的鱼赶赴龙门,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跳跃。
建造神庙的人留下这样一条巨鱼,岂非正是警告世人,绝对不可自暴自弃,要始终抱有“龙门一跃”的理想与希望?
佛祖留下的经文与思想都是激进而积极的,可惜后世僧侣只懂得在晨钟暮鼓中研读经文,完全忽视了经文里那些光辉灿烂的思想,只是读死经、死读经,一代一代曲解经书的意义,自己可悲,并将这种可悲传递给了下一代。
“告诉我,它在哪里?”那军官拎着带血的战刀跟上来。
“就在那里面。”我指着巨鱼。
“那里面?”军官狐疑起来。
的确,我感觉到了,建造神庙的人把巨鱼放上神座,正是为了将来有一天人们能打破神座,掀翻寺庙,解放跪着的膝盖,重新回到人类的立场上来思考人生。
“不破不立、大破大立”说的正是这样一种睿智的思想。
那军官看看我,再看看神座,半信半疑地龇牙一笑:“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在这里?”
我轻轻摇头:“只要打开它,你就能得到想要的。”
军官立刻挥手,两名士兵跑上来。
“去,炸开它。”军官吩咐。
当初铸造巨鱼之时,一定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集数万人、数代人的智慧,才将它塑造得如此辉煌壮丽。现在毁去,实在是可惜。不过,在我的第六感中,它正在冥冥之中提示我,毁掉它,将会给今日的灾难划上一个休止符。
两名士兵跑出去拿*,神座前又只剩下我和那侵略军的军官。
“为什么他们都不说,只有你肯说?这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必须警告你,如果发生意外,第一个断头的肯定是你。”他眼中灵猫戏鼠一样的狡黠让我极不甘心,但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什么都没用。
我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国人会那么痛恨当年那场侵略战争了,大国失势,小国猖狂,弹丸之地的岛民挟坚船利炮、长枪快刀而来,鱼肉中原大地上的良民百姓。三千里河山之上,不但没有人奋起抵抗,更有无数奸佞小人甘心为虎作伥,成了汉奸、卖国贼、伪军、狗腿子,帮助侵略者欺压百姓。这场战争,对于中国人的道德、人性、信仰、精神全都造成重创,使得中国的国力倒退了一百年。
“你到底在寻找什么?”我平静地问。
“宝贝,你们中国人视为生命的宝贝,那面神奇的宝镜——据说,那是大汗临死都念念不忘的殉葬品。”他回答。
外面,不断有人奔走吆喝,收集*,做着炸毁巨鱼的准备工作。
我忽然感到无尽的悲哀,占领军正在无所顾忌地大肆破坏中国人的古物,曾经受到无数信众顶礼膜拜的巨鱼即将在爆炸声中四分五裂,就像我们的国家,也在硝烟战火中遍体创伤。
“你这个叛徒,你这个败类!”陡地,一个双手被绑的僧人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我。
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其余僧人也一起发难,全都跳了起来,怒骂着向我冲来。
他们口中还叫着一个名字,听声音应该是“哥舒宝楞”四个字。
那当然不是我的名字,但所有人一边吼叫着,一边挣脱绳索,几十只拳头、几十只脚愤怒地向我身上招呼。
那军官见僧人们起了内讧,乐得向后一退,抱着胳膊看戏。
“等他们进来再引爆。”混乱中,有人在我耳边低语,“引线就在靠墙的鱼鳃下面,拉红绳即炸。”
我被摁倒在地,只有双手抱头,护住面部。
一场混乱之后,外面又冲进来十几名士兵,个个端着长枪,把僧人们逼退。
我不知道是谁告诉我那句话,但我明白,所有跪着的人平静赴死,是因为他们确信总会有一个人挺身而出,引发大爆炸,跟侵略者同归于尽。他们用自己的死,麻痹侵略者的警惕性,直到那军官杀人杀得累了,才有机会动手。
“他们恨你。”那军官不怀好意地笑着,示意士兵把我拉起来。
“是啊,他们应该恨我,因为这鱼是我们膜拜的神。”我抖抖双臂,绑着的绳索早在混乱中被人解开死结。
“你们中国的神会保佑你们吗?我看未必。刚刚就在它的面前杀了几十人,它也只是端坐于神座之上,没有任何表示,哈哈哈哈……”那军官得意地大笑。
我向前一步,举手抚摸着神座。
那四句非诗非词的偈语给了我某种启迪,我把它们牢牢地记在心底。
当我绕着神座慢慢踱步时,视线由巨鱼的腹部转过去,很快就看到了鱼鳃的另一面。
那条红绳就藏着鱼鳃之下,距离地面差不多两米,我只要踮起脚就能够到。
我向上仰望,视线越过红绳,直至大殿圆柱的顶端,之后骇然发现,那里竟然藏着一个惊恐下望的孩子。
圆柱顶端是向内凹陷的,由正门进来的人很少注意到那个背光的角落。孩子体型瘦小,紧缩其中,的确能够避开侵略军的搜索。当然,如果被他们发现,这孩子唯一的结局就是刀下做鬼。
“你在看什么?”那军官从鱼腹下钻过来,面对着我,背对那吓坏了的孩子。
“最后一遍膜拜它。”我收回视线,盯着那军官。
“你以为,我信你的话?”他狡黠地笑着,刀尖一扬,抵住了我的左胸。
“信不信在你。”我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已经得到了大秘密,就在刚刚那些僧人恨不得生吃你肉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大秘密果然藏在大鱼里。既然如此,我何必再留着你节外生枝?”他狰狞地笑起来。
“还未过河,就要拆桥?”我问。
同时,我的眼角余光瞥见,上面那孩子瑟缩着举起双臂,慢慢地张弓搭箭,对准了那军官的头顶。
“我只要秘密,就这么简单。至于你,并不比大草原上的一根野草更值钱。”军官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狰狞,那把长刀已经刺入了我的胸口。
蒙人善射,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就要学习骑马射箭。所以,我相信只要那孩子引弓一射,这军官就当场毙命。
其实,蒙人遭受侵略者奴役简直是一个笑话,铁木真的后代是草原上的雄鹰,个个骁勇剽悍,岂能任由侵略者铁蹄践踏?
我等待着军官被羽箭贯顶的那一刻,那才是结束这场屠戮事件的最佳手段,铁木真的子孙亲手结束了侵略者的暴行。唯有如此,蒙人才有未来和希望。可惜的是,那支箭始终没有射至,而我却在长刀刺胸之下缓缓倒地,耳边响起那军官夜枭一样的桀桀怪笑。
“巨鱼的命运、蒙人的命运、草原的命运……包括那怯懦少年的命运,大概……与我差不太多吧?”这是我的意识渐渐恢复时,脑中始终萦绕着的一句话。
当我恢复清醒时,墙壁上那两条巨鱼仍然无声地游弋着,在它们的世界里沉默地巡视。
“你要我看什么?”我的视线落在沉思中的影子身上。
“看我当日的怯懦,眼睁睁看着所有亲人死于敌人屠刀之下,却始终无法克服内心的恐惧,射出那关键性的一箭。那一幕,日夜折磨我,让我无法释怀。我曾经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找到回归过去的办法,纠正那个错误。”他回答。
那被供于神座上的巨鱼形象仍然在我脑海之中,我无法拼凑结局,但也大概知道,侵略军将战火燃遍中国大地之时,同样的杀戮与掠夺、同样的死亡与结局每天都在几千次、几万次上演。于是,所有的金银宝藏都搬上了向东的飞机与轮船,源源不断地送往京都。
我隐约知道,巨鱼已经成了影子所做的研究的一种特殊标记。他必须借助于这个特殊符号将过去与现在联络起来。
“哥舒宝楞是谁?”我记起了那个名字。
影子凄惨地一笑,五官都急剧地扭曲起来:“那名字……那是我的父亲。”
我立刻反问:“那么,你不应该在那地方,不是吗?”
按照时间推算,那一幕惨剧应该发生在至少七十年前,而影子的年龄最多只有四十岁,两下里根本无法说通。
影子摇头:“我当然就在那地方,因为自那件事之后,我的记忆就出现了断层。我活着,却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只要一闭眼,就看到那侵略军的长刀洞穿了我父亲的心脏。如果我勇敢一点,那一箭就能射杀敌人,像蒙族最勇敢的祖先那样,雄鹰一般飞起,让所有侵略者横尸于大草原上,成为滋养水草的肥料。”
我无言以对,因为这种记忆令人崩溃,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杀而选择了懦弱苟活,这是男人最大的耻辱。
“父仇不共戴天。”影子说。
我嘴里变得无比苦涩,连说出的话都带着苦味:“是啊,父仇不共戴天,但那战争早已经结束了,你就算是想报仇,也找不到那军官了。”
这更是一件令人倍感悲哀的事,当影子有能力报仇、有意愿报仇的时候,仇人却早就在历史的尘埃中做鬼。他的怒火根本找不到地方发泄,只能对空怒吼,恨当初自己做了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不,我能。”影子阴沉沉地笑起来,“这就是一切一切的关键,‘神相水镜’就能帮我找到他,帮我了结这一切。”
第133章 死间(1)
“什么意思?”我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灵魂是不会消亡的,我一定能找到他。”影子回答。
他仰望那巨鱼,伸手抚摸着屏幕,似乎要从巨鱼身上获取力量。
“无论如何,战争都结束了。正如很多媒体和教科书上讲的,亚洲人民的友谊翻开了新的篇章。”我轻轻一叹,对影子的遭遇表示同情。
战争是国与国之间的恩怨,而国之民众奉行的是国家法令,国家宣布战争结束,那战争就真的结束了。
“你,你问问你自己,你觉得战争结束了吗?你的心脏被敌人的长刀穿过时,那种剧痛也会随着战争结束而消失吗?”影子突然暴怒起来,指向我的胸口。
虽然我进入那供奉巨鱼的神庙是一段幻觉,但此刻胸口的确还在隐隐作痛。而且,不单单是身体的痛,在精神上遭受敌人侮辱时,那种压抑和屈辱挥之不去,一直都哽哽地堵在喉头。
古人说,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
一个男人被敌人欺凌至死,肯定是死不瞑目,而影子的父亲哥舒宝楞所经历的,正是这样一次最屈辱的死亡之旅。
媒体曾经报道过,二战结束之后,犹太人的后裔根本不理会德国投降的事实,而是自费高价聘请赏金猎人,追杀隐姓埋名于各欧洲小国的纳粹,直至那些曾经犯下罪行却又逃脱国际法庭审判的纳粹党全部死光为止。
“我支持你。”我理解影子此刻的心情。
他之前催眠我,要我重温哥舒宝楞的死,也许正是为了让我体会他心中刻骨的家仇国恨。确实,任何人经历那样的幻觉后,都会感受到亡国奴的愤懑,对践踏大国领土的侵略者充满了反击的**。
良久,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歉:“抱歉,我不该如此激动。你是个好人,而且是一个能够帮助我达成夙愿的好人,我怎么可以对你发火呢?”
我有些无奈,因为以我目前的能力,似乎无法在影子的复仇行动中贡献力量。
“能帮你做什么?”我问。
“你是药引子,任何一副治病的良药,都不可能缺了药引子。我不会看错,你是最好的药引子,一定能医好我的沉疴。”影子与我达成了共识,满意地微笑起来。
嗒的一声,对面的墙壁亮起来。
墙上没有鱼和大屏幕,而是两扇宽阔的透明玻璃门。
门外是一条明亮的走廊,长度大约有二十步。走廊的另一端,则是银灰色的电梯门。
当墙壁亮起时,电梯门也左右分开,有两个人从里面先后走出来。
我没想到,那会是楚楚和血胆蛊婆。
两人离开电梯进入长廊后,长廊的顶、底、两侧立刻射出十几条红色激光,绕着她们反复扫描。两人向这边走,激光线条越来越多,到了最后,数十道红光把她们照得通身发亮起来。
“通过激光扫描的,就没有什么问题。”影子向我解释。
我没回应,但对于楚楚、血胆蛊婆的出现还是心有疑虑,并不想承认楚楚心底有天大的秘密瞒着我。
至少,在索菲特银座大酒店、“镜室”地下七层之内,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隔阂、没有秘密,一直都在亲密无间地并肩战斗。
现在,她们秘密地来见影子,可见她与他之间,也存在某种交易。
所以,这一瞬间我心里的感受尤其别扭。
楚楚站在玻璃门外,举手叩门。
从她的表情看,这两扇门是警局常用的单面透视的阴阳门,我和影子能够看到她们,她们却看不见屋内的情形。
“她们是我的盟友,如果夏先生觉得不舒服,可以暂时回避到大屏幕后面去。”影子善解人意地建议。
我哼了一声,微笑着掩饰:“怎么会呢?楚楚是我的好朋友、好妹妹,在这里见到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只不过几秒钟时间,我立即将私人情感抛在一边,严肃认真地面对一切。
做大事之时,最忌讳将个人情感纠缠进来,那样只会闹得方寸大乱。
影子按下遥控器,玻璃门左右滑开。
楚楚大步进来,血胆蛊婆尾随在后。
她先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又惊又喜,但又碍于影子在场,只是向我笑了笑,然后与影子打招呼。
“已经按照约定,在镜室的所有通道口、内外空气交换口、电梯井通风口、净水污水进出口设置了厉害的蛊虫埋伏,如果有预想中的敌人出现,必定遭到伏击,非死即伤。另,禳命之术已经起了作用,我们能够借用玉罗刹的力量,弥补战术缺口。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日本幻戏师发现了我们的安排,突然增派大量人手进袭‘镜室’。那样的话,我们的蛊虫布局就会捉襟见肘。”楚楚说。
“蛊虫能够应付敌人的极限是三百吗?”影子问。
楚楚伸出右掌:“五百。”
影子点头,淡淡地说:“足够了,除你之外,另一支人马也已经同步行动,在西客站、济南站、遥墙机场等地设伏,只要见到日本奇术师,就火速出手,即使不能全歼,也会制造冲突,引警察介入,扣留对方二十四小时,给我们争取到宝贵的时间。你做好你的事,所有人做好各自的事,合起来,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胜仗。”
楚楚的语气并不轻松:“我们这一战,面对的是未知之敌,后续手段一定不能太草率。以我这几年的对敌经验,日本奇术师在战后的发展日新月异,出现了很多不容忽视的高手。影子先生,‘镜室’处于济南的闹市区,一旦我们的行动有所闪失,就会造成大量的无辜人员伤亡。所以,我请求你,调集山东境内所有奇术师,创造压倒性的优势。即使搏兔,我们也要使出搏虎之力,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她的年龄与影子相差甚多,但对于战局的分析、战术的运用说得头头是道。足以看出,她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帅才。
“我们演的是‘关门打狗’的好戏,门一关,敌人数量再多,也都被关在外面,使不出任何手段。你知道的,镜室最外围至少有三层自上而下的钨钢屏蔽罩,无论进攻者使用任何先进工具,都会徒劳无功,除非他们能造一台超级起重机出来,把屏蔽罩凌空拎起。否则的话,他们就只能临时掘地二百米深,从地底钻上来找我们麻烦。楚楚,我可以放心地告诉你,根本没有那样的起重机,我的计划已经万无一失了。”影子回答。
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因为中国古语早就说过,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绝对安全”是“绝对”不存在的,任何坚固的壁垒都会百密一疏,出现可供突破的缝隙。
“好吧,我相信你,影子先生。”楚楚点头。
“那么,现在大家都是自家人,老朋友可以叙叙旧了。我不打扰你们,到隔壁去检查检查战斗计划。”影子操控着轮椅向右滑动,绕过巨鱼所在的那面墙消失了。
看得出,楚楚的精神压力也很大,面色憔悴,双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她走过来,握着我的手,眼中满是羞愧:“抱歉大哥,我一直都没有对你说实话,因为我跟影子先生有约定,双方必须相互保守秘密,直到战争结束。现在,既然你已经跟影子先生在一起,我们就都是自家人了。我到济南来,最终极的任务就是帮助他狙杀藏匿在镜室里的日本大人物。当然,严格来说,这不算是帮助,因为大人物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也是中国人、亚洲人、全世界人的共同敌人。大人物一人不亡,军国主义复辟之心不死,中国人就永远不能高枕无忧。现在,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媒体上每天都在讲‘谋求共同发展’,而在过去,谈到日本、高丽之时,大国帝王总会怒叱‘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一战,为了和平,为了国家,为了我们苗疆先辈的荣耀,也为了每个中国人能睡个安稳的好觉——不能退,只能进;不能输,只能赢。”
我当然理解她的苦衷,她不跟我说实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拖我下水。
影子则根本没有类似顾虑,不由分说就把我卷了进来。
“我会站在你这一边。”我郑重地说。
“有你在,我就心安了。”楚楚微笑起来。
她的倦态让我心疼,但我无法做更多,只是任由她握着我的手。
血胆蛊婆自从进来后一直保持沉默,此刻忽然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叹。
叹息声惊扰了那屏幕上的巨鱼,它骤然不安地卷动尾鳍,搅得水中暗流汹涌。
“你在担心什么?”楚楚转过头去问。
“倾巢出动,不留余地,大凶。”血胆蛊婆低声回答。
楚楚顿了顿足,沉声回答:“敌人势大,我们不得不倾尽全力。当年玉罗刹离开苗疆驰援抗日战场一役,岂不也是如此?”
血胆蛊婆反问:“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岂不是大战中的智慧?巫蛊之术从来都不是正面对敌的法宝,只能采取游击战,在移动中寻找机会消灭敌人。我从来没有听过以蛊虫冲锋陷阵的例子,这是自杀,不是冒险。小姐,我希望你能三思,如果实在没有把握,我们可以择机重来,而没有必要将全部身家性命押注到这一役中。中原可以没有你,但苗疆却绝对不能没有你。你一出事,苗疆大好山川只怕就会一夜之间遭人吞并,跟随你的老部下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你再想想,留名青史重要,还是山寨安全重要?”
楚楚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仰面看着巨鱼。
第134章 死间(2)
血胆蛊婆脸色蜡黄,微微弯着腰,站在两面墙透出的光影交汇点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毫无疑问,她是楚楚身边最忠心耿耿的老仆,每一句话都是为楚楚的个人安危着想,更为了楚楚栖身的苗疆山寨着想。
人都是有私心的,因为自古以来中国人就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大哥,如果你是我,该怎么选?”楚楚低声问。
事关楚楚的未来,我不敢轻易作答,而是沉吟了一阵,才缓缓开口:“楚楚,孟子说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不清楚你对战局的判断,所以无法替你做决定。”
楚楚用力握着我的手,仿佛要将全身的重量都交到我手里。
“侵略者永远都是贪心不足的,越是退避,越令其猖狂肆虐。所以,拼死也要接下这一战。否则的话,他们今日吞并‘镜室’,明日横扫中原,后日就会杀往苗疆,剿灭云贵川的老岭内外十万苗疆弟子。我战死,必定有更高明的人站出来成为苗疆领袖,所以我根本无需牵挂任何人或事。蛊虫是要靠炼蛊师的精神去驱动,如果我分心、胆怯,只会让蛊虫也失去倚靠。不必再劝我了,这一战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说。
血胆蛊婆寒着脸点头,掀掉了臂弯里竹篮上的盖布:“既然如此,小姐,我把随身蛊也释放出去,破釜沉舟,不胜不归。”
竹篮底部本来盘踞着两条金尾、红爪、青背的壁虎,都有四寸来长。当血胆蛊婆将篮子放在地上时,两条壁虎一起游动出来,无声地攀上东墙,由空调出风口游了出去。
随身蛊是炼蛊师最后的王牌,这张牌都放出去,已经是下了不胜必死的决心。
“放我出去。”血胆蛊婆高声说。
影子没有出现,但他一定是隔着墙壁按下了遥控器,所以那两扇玻璃门再次分开来。
“小姐、夏先生,我出去守卫,有情况就会发声告警。”血胆蛊婆说。
这一次,楚楚没有阻拦,任由血胆蛊婆走出去。
“大哥,我很抱歉没能救醒唐小姐,但她吉人天相,一定没事的。等这边的事结束,相信她就会恢复原样,捧着鲜花来迎接你。”楚楚说。
到了现在,她还只想着我的事,这让我十分惭愧。
“谢谢你,楚楚。”我说。
楚楚沿着墙根向前走,手指由巨鱼身上拂过,又落在那条稍短一些的鱼身上。
“大哥,没有什么可谢的。离开‘镜室’后,一定记得世间曾经有我这样一个人,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楚楚终于吐露了真情。
我无法接话,只能徒劳地、心痛地看着楚楚的背影。
大战之前,任何感情纠葛都会被无情地撕碎,即使是真爱,也不得不暂时收敛,等待战争结束,才能谈婚论嫁。
我希望楚楚能好好活下去,成为这场大战中的幸存者,但愿望是美好的,结局却是残酷的,死神的钩镰从来不会通融,要带走谁就带走谁,任何人不能代替。
“大哥,你和唐小姐将来一定多生几个孩子,一年一个——不,一年两个,多生双胞胎,继承你们的优秀基因,为社会奉献力量。唐小姐文雅低调,是最适合你的人,我绝不会看错……”说着说着,楚楚的声音里流露出哭腔。
“楚楚,别难过。”我只能这样安慰她。
她停在那稍短的鱼前面,仰着脸痴痴地看着。
悲观的气氛在室内无休止地弥漫着,我怀疑楚楚此刻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虽然兵书上有“哀兵必胜”的理论,但我看到楚楚如此哀伤,心里总是不忍。
“战斗还未开始,我们已经占了‘地利、人和’,胜面总有七成。我相信这场‘镜室’之役,一定是国人大胜敌寇,围而歼之,大获全胜。”我继续安慰她。
“是啊,天、地、人三才之中,我们已经三占其二,的确可以安心。”楚楚转身,悄悄拭去腮边的眼泪。
按照影子的布局,他以“镜室”为主战场,实现吩咐楚楚在关键出入口布置蛊虫陷阱,的确是占了“地利”。至于“天时”和“人和”,却有值得商榷之处。
二十一世纪中,全球一体化的浪潮一波高过一波,各国之间因高科技通讯技术的联结,已经有变成“地球村”的趋势,也就是所谓的“全球共此凉热”之说。那么,“天时”已经是每一方势力的共同优势,也是共同劣势,完全可以摒弃于“三才”之外。
剩下的,只有“人和”这一条。
谁若掌控“人和”,谁就先机在握,胜果唾手可得。
中国人向来以“一人成龙、三人成虫”的“内讧不和”闻名于全球,所以“人和”是最难做到的事。
现在我只希望,影子已经完全协调好参加战斗的各部,彼此同心协力,能够毕其功于一役。
“大哥,这条鱼代表什么你知道吗?”楚楚问。
在我眼中,鱼只是鱼,最起码它只是它,一条活着的、绚丽的水族生物。
“是什么?愿闻其详。”我回答。
“它代表的是死间。”楚楚低声说,“一个人为了复仇,潜心修行,直至成为敌人的同类。然后,他打入敌人内部,窃取资料,趁机反噬,终于给予敌人核心部门重创。”
死间是间谍的一个门类,自古有之,悲壮之至。
这一类间谍从上路的第一天,就没有活着回头的打算,与普通的卧底有着本质的区别。历史上很多著名的死间,直到战争结束、真人死亡后数十年,才在大国秘档解密的时候曝露在世界人民的面前,引起全球媒体一片唏嘘之声。
可以说,真正能够狠下心来去做“死间”的人,要么是大仁大义、甘愿殉国之士,要么是胸怀深仇、与敌不共戴天之辈。
人类彼此间的仇恨本质,在“死间”身上得到了最清晰的展示。
鱼只是鱼,不懂得楚楚在说什么。它的美丽的鱼鳃在光影中缓缓噏动着,一张一合,吞吐流水。
“你认识那样一个人?”我从楚楚话里听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她指着鱼说话,所说的那个死间一定跟鱼、水有关系。
“是。”楚楚点头。
“是谁?”我敏锐地猜到,她说的一定是我知道的一个人。
“哥舒飞天。”她回答。
我有一刹那的惊愕,因为在我印象中,那个名字是跟泉城广场地下超市的失踪案联系在一起的,而无关于复仇、死间、战争、反击。并且,在齐眉、哥舒水袖的叙述中,也一点都没提及死间的事。于是,我所了解的哥舒飞天,只是一个偶然消失于水中银色光斑的普通人。
“我有点意外,你可以说更多关于他的事吗?”我边思索边说。
楚楚点头:“抱歉大哥,我见鱼思人,失言提起他来。”
“说说他的事。”我看出了楚楚的迟疑,立刻催促。
起初,楚楚仍有迟疑,但在我的注视下,终于开口叙述:“他……他曾去过苗疆,学习通过蛊虫的力量改变形体的技术。那已经是苗疆诸多蛊术中的不传之秘,没有前辈会平白无故教给他。于是,他采取了一些非常极端的做法,终于在一位神秘人物那里,拿到了想要的资料。我听几位寨主讲起过他,按照那些资料,他百分之百能够将一种陆地生物畸变为鱼,并能像真正的鱼那样在水中呼吸、游泳、进食、交流。可惜,当时的前辈们都把这件事当做是笑谈,认为他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才会想到‘变鱼’这种无聊的事。我对这事十分在意,就托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打探,最终了解到他的身世。原来,他曾经是国内最激进的抗日组织中的一员,对二战战犯怀着刻骨的仇恨。这一点,在建国后出生的人里十分罕见。后来,从日本京都传来消息,著名的黑帮组织‘水妖会’起了内讧,其中一名最得力的华裔干将突然反叛,一夜之间在京都的最繁华地段制造了两起车祸、两起凶杀、两起火灾,将‘水妖会’六大头目全部斩杀,而这人却神秘消失,任由警察搜遍了京都的每一寸土地,都不见他的踪影。据江湖线报称,那人正是失踪数年的哥舒飞天。关键是,‘水妖会’从不接受正常人入会,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
楚楚手按胸口,讲不下去。
因为这事牵扯到“改变形体”的问题,所以口述起来非常复杂,而其中牵扯到的种种情节,也一定是十分血腥残酷,才导致楚楚无法继续说下去。
恰好,我对“水妖会”有些了解,因为那个组织里也充满了各种激进的“抗中、辱华”分子。
京都之变的案子大概发生在2005年春天,正是京都各处樱花盛开之时。“水妖会”除了跟中国杠上之外,跟日本国内的任何一个黑道组织都没有来往。所以,与其说他是黑道组织,还不如说他是一个政治团体。案发之时,“水妖会”六位大佬全死,其余遭受牵连丧命的,还有组织的五名中层干部、十一名底层干部,外加两名司机。也就是说,那华裔人士一出手,就取了二十四条人命,自然就震动了全日本。
我还知道,“水妖会”是跟“鲛人”联系在一起的,因为“鲛人”在日本也被称为“水妖”,是一种极度不祥的水族生物。
很多非官方媒体提及,“水妖会”中豢养着鲛人。
日本的性文化异常发达,“水妖会”就是凭借着鲛人,与黑白两道的上层大人物保持着良好的互动关系,成为京都第一大帮,黑道无人敢惹,白道予取予求。
第135章 死间(3)
“如果那件案子是哥舒飞天做的,那他就是民族的英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说。
楚楚点头:“的确是他做的,但那样的结局并不令他满意,因为他真正想杀的人并不在那里。回到国内后,他潜心研究灵魂与法术方面的学问,并重金聘请了苗疆、江西龙虎山、崂山上清观三地专修驱灵的奇术师,刻苦学习搜灵之术。在那期间,他一直辗转居住于义庄或者殡仪馆里,借着这种独特的机会,搜集亡者灵魂的存在信息,并做了大量的文字笔记。他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找出迫害哥舒家的罪魁祸首,将其绳之以法,以告慰在战争中死去的英灵。”
我看过哥舒飞天做的奇闻笔记,他的确是一个善于学习、隐忍坚持的人,普通人绝对无法跟他相比。
“这一次,他仍然是死间,但却是必死一役,根本没打算活着回来。”楚楚说。
“他在哪儿?”我问。
“他已经在路上,大战即将开始。”楚楚回答。
既然齐眉、哥舒飞天已经出现,那么哥舒水袖一定也就要到了。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哥舒飞天有难,哥舒水袖一定倾力驰援。
“我见过哥舒水袖,她也向我讲过哥舒飞天的事,但没有你说的如此详细。哥舒飞天的一生真的是一个大悲剧,真希望这一战结束后,所有悲剧能够彻底谢幕,再没有仇恨和杀戮,任何人都不必再背负着复仇的巨大包袱……”
我虽这样说,但我肩上同样担负着复仇重任,必须达成使命才能放下。
仇恨,是人类无数大悲剧之一,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它到底带来多痛苦的煎熬。
记得有位著名的历史学家说过,国仇家恨怎样才能消除殆尽?国仇,就要灭敌之国;家恨,就要毁敌九族。唯有如此,怒火之山才能彻底熄灭,化为袅袅青烟散去。
这样的理论放在哥舒飞天身上,就是要杀光一切与哥舒家族灭亡有关的敌人;放在楚楚身上,就算要清算当日玉罗刹死于“吴之雪风号”上的血债;放在我身上,就是要将当夜在大明湖铁公祠内屠戮大哥夏天成的所有敌人碎尸万段。
此仇不报,余生奋斗不止。
此恨不消,余生再无乐趣。
“大哥,那是不可能的。七十年前发生在中原大地上的那些惨剧,一幕幕历久弥新,国人的鲜血满溢于江河湖海,国人的头颅挑在敌人的刺刀尖上,国人中弹时的惨叫声午夜不止……没有一种仇恨会因小国元首一篇轻飘飘的投降谢罪书而划上句点,那是政治,不是人性。国与国之间有泯灭仇恨的方式,族与族之间,也有解决仇恨的办法。若想世界上在没有仇恨杀戮,就要血债血偿,然后方能一笔勾销。”楚楚眼中的倦意渐渐被仇恨的火焰烧尽,每一句话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楚楚,你累了,应该歇歇了。”我说。
楚楚笑了笑,摇头回答:“我不能休息,因为‘镜室’内外所有的蛊虫都在听我指挥。我若不够努力,它们的战斗力自然大打折扣。大哥,该休息的是你,你才是目前局势下最重要的领军者。离了你,所有人就都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我不敢承受这种夸赞,但如果能在大战之前稍事休憩,的确是最好的平息心情的方式。
刚刚聊到这里,影子的声音便响起来:“夏先生,你往我这边来,这里有休息的地方。”
“大哥,你去休息吧。”楚楚说。
她无声地走过来,在我的腰间轻轻一拥,然后后退一步,微笑着望着我,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些许怅惘。
我绕过左边的墙角,原来那边是一个不小的休息室,四边全都摆着三人沙发,至少能供七八人小憩。
在明亮的灯光下,我看清了坐在轮椅上的影子。他上身穿着普普通通的白衬衫,脸上自始至终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不过,当他看着我的时候,虽然两颊的肌肉在笑,眼神却一直不变,直率如刀,目光如炬。
那轮椅的坐垫以下部分被一条半旧的丝绒褥子包住,连他的双脚都裹在里面,丝毫不露。
“大战即将来临,只有高手才能安心休息。”他说。
我确信之前从未见过此人,也确信,聪明谨慎如齐眉那样的人都如此推崇他,他一定有极高明之处。
“是,体力充沛,脑力才能全速运转。”我点点头。
据说,从前的武林高手对决之前,都是坐着迎敌,从而达到以逸待劳、全力以赴的目的。这一次战斗,事关重大,我也不敢等闲视之,必须调整好身体状态。
“齐眉说,到这里之前,夏先生刚刚经历过家庭变故,送别老人之后,直接到了“镜室”。我们见面时,你的情绪平静得像一碗静室内的清水,完全看不出哪怕是一丝忧惧与哀伤,如同古人所说,动如脱兔,静如处子。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
我不想回答这类问题,因为哀伤或者狂喜都是个人内心世界的波动,如果不加控制,肆意宣泄,那么无异于一个招摇过市的疯子。
爷爷去世,是他的解脱,也是我的解脱,既不值得痛哭流涕,也没必要故作洒脱。
生前养之,死后葬之,如此而已。
“我只是平凡人。”我回答。
刚一见面时,影子利用那巨鱼为契机来催眠我,让我了解他的过去。这是一种瓦解同化别人的套路,高明的人不屑为之。
由此可见,影子在某些事上过于急功近利,担心无法拉拢我加入他的阵营,竟然出此下策。
“你不是。”他摇头否定。
“你呢?齐眉将你推崇至无法再高的地步——他被济南的圈里人尊称为‘省城第一门客’,擅长逻辑构陷与机关算计。你只会比他更高明,并且高明不止百倍。”我淡淡地说。
我不想评判别人的善恶好坏,因为人性善变,无法一以贯之。
也许,影子对这一战太重视了,不容许出现任何不和谐的因素。
“我才是平凡人。”影子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的操纵杆。
我看得出,轮椅的两侧扶手下面各有一个暗匣,暗匣向前的一面布满了蜂窝一样的圆孔,那一定是牛毛针、黄蜂刺之类细小暗器的发射孔。坐在轮椅上的都是身有残疾的人,越是这种人,就越善于保护自己免遭侵害,随时都能使出“四两拨千斤”的致命杀招。
历史上,以轮椅为武器的高手代代皆有,全都是传承自木工祖师公输班门下。
“我听到你们谈及了‘死间’,那的确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抱歉,我对你和楚楚的看法并不认同,因为哥舒飞天的一生并非悲剧,而是一种举世无双的壮举。我一直相信,英雄改变世界,平凡的人被世界改变。哥舒飞天正是一个改变世界的英雄,以单枪匹马之力,撬动了中日奇术师之间已经被深藏的导火线。在歌舞升平、其乐融融的邦交政策之下,很多人已经假装忘记了战争给国家和民族带来的创痛,时时刻刻用‘宽容、谅解’粉饰太平,麻痹自己,更麻痹国人。举个例子,武大樱花已经成了中原旅游的著名景观,现代还有多少人记得,樱花是侵略者由京都移植而来?满街日料餐馆鳞次栉比,鱼生与清酒成了中产阶级津津乐道的美食,那么谁能说清,厨师片鱼的小刀与当年以砍杀国人头颅数目为目标的‘百人斩之刀’有什么区别……”
说到情绪激动处,影子举手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是英雄,我承认。”我点点头。
影子所举的例子,正是当今国人之耻,任何有清醒良知的国人,都会对那些亲日派嗤之以鼻。
唯一担心的,是国人的下一代,即零零后、一零后的少年与孩童。他们的价值取向才是国家民族能否兴盛的关键。
“每一个人都有做英雄的机会,只看你能不能——”影子咳嗽稍停,急促地说,“咳咳咳咳,只看你能不能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我注视着他,语调淡然但态度无比认真地回应:“影子先生,我到‘镜室’,并非为了特意遵循你的价值观、人生观而来。我同意你的观点,并不表示我也要归顺你的麾下,舍生忘死,为你而战。你应该知道,每个人既然生而为人,就必定先为人子女、为人兄弟,后能为人父母、为人师长。既然这样,每个人的一生中,都必须背负自己的责任包裹,无法让别人分担。我想告诉你,这一次我支持你的战斗,但却不敢忘记自己的人生使命。我也有家恨,在报仇雪恨之前,我这条命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我挚爱的夏氏一族。”
这些话早就应该向所有人宣布,以证明我夏天石并非懦夫,而是肩负重担,不敢任性妄为。
影子垂下头,单手抚胸,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自顾自地选择了角落里的一张长沙发,无声地躺下,合上双眼。
当下,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各种事、各种人走马灯一般乱转,但我强迫自己持续地深呼深吸,把胸口一股郁结之气全都一丝丝地倾吐出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斗立场,我钦佩影子的复仇决心,但仍然不会随波逐流,在人云亦云的道路上无尽下滑。
“无论如何,谢谢你。”影子用这句话作为结语。
我闭着眼睛,将呼吸调整至若有若无的自然状态,再度思索竹夫人说过的那些话。
外敌当前,任何内讧都可以暂时放下,确保所有中国人一致对外。
齐眉只是影子的代言人,竹夫人应当知道这一点。那么,最后的战斗应该就在“镜室”最底部的冰湖展开。楚楚说过,“死间”哥舒飞天已经在路上,我猜她是指对方在赶来“冰湖”的路上。
“哥舒飞天变为鲛人?”这个答案早已经呼之欲出。
人类自视为这个世界上的高等动物,如果不是出于极端特殊的原因,任谁都不会改变自己的生命形态。哥舒飞天为了成为“死间”而做这种事,实在已经将“死间”的境界推演至绝高无上的地步了。
无论他算不算是民族英雄,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劲,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死为间,将个人生死荣辱抛诸脑后,其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杀敌破敌。我相信,这一战之后,哥舒飞天的名字会永垂青史,留在“抗日英雄榜”上。
当然,所有人今日所做的事是对是错、是豁达是狭隘,也都要留给后人去指点评述了。
纵观中外历史,所有的朝代更迭、国家兴亡、民族争斗、地盘掠夺全都应了罗贯中在《三国演义》开篇所说的那几句话——“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如果日后真的形成了亚洲大统一、世界地球村的“天下大同”局面,或者直接进入了和谐统一的终极**社会,也许哥舒飞天今时今日的“死间”举动,就成了破坏地球团结的大逆不道之举。
“愿天下每一个执着者都能得道。”这是我对哥舒飞天唯一的祝福。不过,愿望是美好的,道路是曲折的。有些执着者得道,而更多的执着者最后的结局却是“殉道”。
当我的呼吸与自然融为和谐整体的时候,第六感就变得微妙而敏感。
我能听到大鱼、巨鱼都变得不安起来,不时地扭动尾鳍,搅得水声四起。
那么大的鱼深具灵性,不会无缘无故地产生情绪上的变化,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惊扰到了它们。
我没动,耳中听得影子驱动着轮椅,轮子碾地时的沙沙声窸窸窣窣地响起来。
“有什么不对劲?”他问楚楚。
“没有,血胆蛊婆在外面,并未发出警示讯号。”楚楚那样回答。
远远的,我听见了一阵似乎极为熟悉的老女人的咳嗽声,先响了七声,又响了四声。
那声音让我想起了曲水亭街的静夜,因为只有寂静的深夜里,一个活力不足的老女人的咳嗽声才可能传那样远,听那么清。
可惜的是,影子和楚楚并未听到这声音。
我能想到,他们站在玻璃门前向外望,只要电梯里有人出来,他们就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真正的高手应该是“防患于未然”,将任何祸端掐灭于萌芽之中。像他们一样,只用眼睛去看,却不知道用心去感觉,实在已经落于下乘。如果敌人已经突破至电梯,那么门外的长廊、激光瞄准镜、暗藏的自动机枪不一定能及时阻挡他们。
现代化战争中,一支肩扛火箭筒就能解决防守者的所有小伎俩。这种能够在一百米内打掉美军黑鹰直升机的暴力武器经过结构简化之后,已经能拆装折叠进一个初中生的书包里,配上带遥控追踪的迷你弹,摇身一变为城市巷战中的暴君,神挡杀神,佛挡*,无往而不利。
一旦电梯开门后,有敌人携火箭筒露面,那影子、楚楚和血胆蛊婆就危险了。
我继续感知那老女人的位置,却发现她就在门外的电梯里,而电梯正急速地向这一层升上来。
由咳嗽声,我想到了官大娘。
她是一个改变了我命运的人,无论在医院还是在老宅,她都发挥了不可或缺的巨大作用。
官大娘已死,而那咳嗽声却像极了她。
曲水亭街的老邻居都知道,每到多事之秋,老街上几乎家家都有人毫无预兆地突然发烧发热,到诊所里连打针带吃药都不肯好。这种时候,所有人都会想到官大娘,恭恭敬敬地请她来,为家人辟邪祈福。
这种时候,官大娘一天至少奔走于十几个家庭中,安慰大人,抚触孩子,确保每一家的家人都在她的灵力照拂之下。
秋深又逢夜深,官大娘每每忙到半夜,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她的私宅里去。也是在这时候,老街坊们就能听见她干咳的声音。
我确信自己没有幻听,的确是听见了官大娘的咳嗽声,但是,我亲眼所见,官大娘已死,连身体都被“处理”掉了,自然就不可能出现在日常生活中,更不能咳嗽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