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九命(1)
我知道,官大娘是有“九条命”的人,而桑青红不过是其“九命”之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每个人的人性中既有“仁义礼智信、忠诚孝悌善”,也有“贪嗔痴恶憎、仇恨怒骂咒”。如果官大娘所有的人性都平均分配于“九命”之上,则她替这世界承载着的“九命”就会表现出各种性情,成为平凡世界的大患。
我没有起身,而是相信影子、楚楚、血胆蛊婆能够应付外面发生的事。
现在,曲水亭街在我的脑海中变得很遥远,随之退走的,还有老宅里悠闲、清贫、单调、晦暗的日子。
没有名师授业的情况下,我平淡无奇地度过了小学、初中这九年义务教育,又随波逐流地度过了高中、大专这六年,然后顺理成章地毕业即失业,成为一名年轻的社会闲散人员。这是一个大肆“拼爹”的年代,当所有同龄人的父母拼命地为自己的孩子铺路之时,我却只能跟爷爷相依为命,在老宅里浑浑噩噩度日。
“再不能胡乱浪费时间下去了——”我的双拳渐渐握紧。
张爱玲曾告诫年轻人们要“出名趁早”,我已经过了那个年龄,但我无路可退,必须迎头赶上,成为与影子、竹夫人、青岛韩氏比肩的人。
只有如此,才配得上夏氏一族的血脉,不枉了白白生在这个世界上一遭。
记得还在济南七中上高一的时候,班主任就苦口婆心地教导过我们,只有内心想改变,人生才能被改变;只要内心想改变,人生就一定能被改变。
从前,我只跟曲水亭街的市井小民在一起生活,看到的只是小院四角的天空,完全把自己的视野和理想限制住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久而久之,我也变成了一只不会飞翔的麻雀,束手束脚,不敢想也不敢干。
“从今天起,战斗,战斗,战斗!”指甲陷入掌心里,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痛楚,胸中那团**辣的生命之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
“似乎有些不对,连鱼神也躁动起来了。”影子说。
我强烈地感觉到,巨鱼的不安正在不断累积,不但尾鳍在扭动,鱼身的每一部分都在挣扎,似乎正在找地方逃离躲避。
巨鱼是有灵性的,只有感受到无法抵御的危机迫近时,才会有这种惊惶表现。
“我出去看看。”楚楚说。
“不,让你的属下去电梯那边看看,你必须稳坐中军,号令千军万马。”影子阻止。
此时,我本该立刻起身,去协助楚楚消除祸患,但我突然间发现,身下的沙发正在发出轻微的震动。
沙发是木制框架、真皮裹面的,下面共有六条腿,牢固地支撑着沙发主体。这里的地面非常平坦,铺着规格为一米见方的顶级细釉面方砖,不可能出现沙发放不平稳的现象。我抬起头,向相邻的沙发看,立刻发觉,这屋内的所有沙发都在震荡,其中一张沙发上放着的一张报纸也在这种震荡下缓缓移动,飘然滑落。
“是地震!”我下意识地低叫了一声,但随即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毕竟地震来临时,震动大,频率高,时间短,也就在人们意识到“地震”时,大地的震荡已经结束。可是,现在,我从有了震感到报纸落地,足足有一分多钟的时间,震感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沙发仍然在均匀地颤动着。
我坐起来,搓搓脸,赶走睡意,然后伏下身子,耳朵贴在地板上,凝神谛听来自冥冥之中的讯息。
起初,我只感受到地面的轻微震动,接着,我就察觉到肉眼不可见之处,几百、几千、几万难以计数的地震点正在此起彼伏地反复起伏,渐渐连成了一条翻滚舞动的千里巨蛇,几乎要将镜室下的大地翻转过来。
这当然不是地震,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无法理解的地质现象。任由其发展下去,只怕这种震荡就会毁了镜室,也毁了济南城。
“那是什么?”我的额头上开始冒汗。
我只知道,那是迅速迫近的另一个大危机,比起影子的埋伏计划来,这危机如巨灵之掌迎头拍下,来势汹汹,无可抵挡。如果不能妥善处理的话,也许不等影子的计划开始执行,“镜室”就已经被摧毁。
“大哥。”楚楚急步进来,顾不得礼貌,几步到了沙发前。
我双手撑地,缓缓起身。
“大哥,所有蛊虫都发出了讯号。”楚楚的脸已经因过分焦虑而变得纸一样苍白。
“什么讯号?”我轻拍双手,把沾在手指上的浮尘拍掉。
我内心很急,但表面不动声色,免得加重楚楚的焦虑。
“有大麻烦,麻烦来自地底,是我们从未遇见过的。我所豢养的蛊虫都是苗疆三十六支、一百零八分支、一千八百细项里的精锐,彪悍勇猛,永不服输。可是这一次,大部分蛊虫已经惊恐过度,失去了战斗力。现在,我不得不亲自出去,察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哥,我来是向你告辞,很可能一步走出去,百步也未必能走回来了。”楚楚说。
我指了指地面:“刚刚发生了地震,你感受到了吗?”
楚楚摇头:“没有,我一直跟影子先生在一起。”
我无法用三言两语向楚楚解释清楚刚刚的感受,而且,也许过多的解释只能让别人更摸不着头脑。
“不要出去,情况变得非常奇怪。”我告诫她。
“为什么?”楚楚不解。
我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向外走。
大厅的墙壁上,两条鱼的状态比我想象得更糟糕,尤其是那条大鱼,每隔几秒钟就要翻身回游,根本安静不下来。
至于那条巨鱼,则是保持着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一种奇怪姿势,鱼身向右倾斜,肚腹露出一半,几乎要横向翻倒下去。
影子将轮椅停在大厅中央,正对那两扇玻璃门,一动不动地观察局势。
“谁都不要出去,敌人势大,暂避锋芒为上!”我大声疾呼。
“敌人在哪里?”影子抬头,深深地皱眉,“我只感受到密云不雨,却无从发现敌人的影踪。夏先生,难道你已经用另一种方式侦测到他们的动向?说来听听,说来听听……”
他的神情极度疑惑,似乎并不确信我说的话。
我只思索了几秒钟,立刻自口袋里取出手机来。
“你要打给谁?”影子双眉一立,眼中怀疑之色更加浓重。
“竹夫人。”我简要地回答了这个名字,并不愿做过多的解释。
之前,齐眉与竹夫人在地下八层的办公室里谈崩,暴起射击,子弹灼烧了竹夫人的发丝。由此可见,双方之间存在极深的成见。
作为局外人,我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此刻只想通过竹夫人了解“镜室”的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诡异变化。
“你有什么事,向齐眉咨询也是一样。”影子举手,阻止我的拨号动作。
我叹了口气:“那就请齐先生进来吧。”
影子上下打量着我,足足过了半分钟,才按下扶手边的遥控器,打开了我进来时走过的那扇门。
同时,他揿下一个送话器的按钮,低声吩咐:“齐眉,你进来。”
门口人影一闪,齐眉轻快地走进来,那扇门随即关闭。
“齐眉,夏先生有事要咨询你。”影子说。
我再次叹气,这些人没有准确地预见到危机迫近,所以还在拘泥于一些程序、面子的问题,白白浪费时间。这是最要命的,因为在影子召唤齐眉这个过程中,我方至少浪费了五分钟时间。五分钟,足够“镜室”的电梯运送大量敌人过来了。
长廊尽头的电梯紧闭着,我相信那里就是双方短兵相接的入口,貌似平静,实则已经剑拔弩张,只差一个崩缺霹雳的契机。
“好,夏先生请问吧。”齐眉立刻走近我。
在影子面前,他的态度非常恭敬,不带一丝素日的玩世不恭、洒脱不羁。
我低声问:“‘镜室’下冰湖的情况你了解多少?你说过,抽干冰湖,让其它水脉中的水都流向这里来,就能把哥舒飞天释放出来,是这样吗?”
这几句话是概括了他跟竹夫人的谈话,再加上我的推测,才形成的简要答案。
我只要他回答“是”或者“不是”,那样能节约大量时间。
“是。”齐眉回答。
“冰湖下除了泉水,还有什么?水脉大开,除了解救哥舒飞天,还会带来何种隐患?水脉来自‘镜室’之外,如果有敌人循着水脉长驱直入而来,将会是哪方面的敌人?你肯定已经将哥舒水袖带来,她如今在何处,能否马上请她过来见我?”我一连四问,个个都是目前亟需解开的疑团。
在我说话时,齐眉的眼睛一直在不停地眨动,证明他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组织答案。
久在官场上行走的人,如果连这种“一心两用”的本事都没有,那也就不用吃官场这碗饭了。
我的话音刚落,齐眉已经开始回答:“湖底除了泉水,就是容易开凿疏通的石灰岩、砂岩。从湖底软壳的外部增加水压,很容易冲破阻塞,形成粗眼筛网的结构,那么多方水脉都可以顺畅地进来。按我的推算,无论哥舒飞天此刻在哪里,最终都能借着顺流到达这里。第二个问题,隐患肯定是有的,水脉一开,一定是泥沙俱下,好坏各半。如果是敌人借机杀入,最有可能是日本幻戏师门派。”
这种分析与我所料一致,而且多方证据也指向了同样的答案。
齐眉接着说:“我曾经调查过,京津、冀鲁、豫皖等地虽然也有江湖朋友对‘镜室’里的秘密感兴趣,但他们暂时还没有胆量杀到济南来。毕竟济南是南北通衢的中原大城,更是山东的省府,其间卧虎藏龙,高手极多。京津两地的道上朋友不甘自降身份南来,而冀、豫、皖三地则是不敢上门找死。综上所述,能够排除国人内讧的可能性。回过头来再说日本幻戏师门派,这一派中很多弟子都是带艺投师,既有精于剑道的武士望族后人,也有门派没落后的忍道大师,更有在中东大漠从业多年的职业雇佣兵。这些人身份驳杂,来历多样,战斗力也高低悬殊,造成了我们无法做针对性的迎敌部署。”
他的资料搜集工作做得极好,而且分析入理,很有针对性。
“当下呢?如果幻戏师门下弟子大举入侵,我们该怎么迎敌?胜算几何?”我继续追问。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齐眉先向影子望了一眼。
我预感到,他的判断一定与影子迥然不同,所以心里不确定要不要当着影子的面据实回答。
第137章 九命(2)
“对于任何一场战争,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判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所处位置不同、看问题的眼力不同、人生观不同、信仰不同……都会造成天差地别的结论。”影子会意,主动接话,“所以,七十年前,有的大人物判断,要秉承‘持久论’破敌,现状无比艰困但未来无比光明,所以最终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而获大成,登城昭告,四海皆安,天下入他彀中。反之,同一时代、同一国土、同一时间节点之上,另外的大人物却对前途充满悲观,屡屡向西南迁都,要学两宋皇帝,不顾天下子民,只求一个小小的皇位,容得下自己的屁股就好。为此,他做好了海上苟安的种种准备工作,最终也得偿所愿,成了大海汪洋中的孤岛皇帝。齐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被平凡人尊称为‘省城第一门客’,既有了门客的本领,也有了门客的眼界。所以,你判断这场战斗必败,‘镜室’必毁,并且事先与青岛韩氏达成了共荣共辱的盟约。你啊你啊,终于还是白白浪费了我刻意栽培你的一片苦心!”
齐眉悚然,突然将右手插入怀中。
我立刻出声提醒:“别动,你印堂上有黑烟,动就惹来杀身大祸。”
他的双眉之间、抬头纹之下的三角地带平展如官府宝印,本来那是连登龙门、三甲及第的祥瑞之兆。之前我见他时,那块“宝印台”的皮肤颜色与其它地方完全一致,唯有三角形状饱满凸起,看上去极为顺眼,让任何有道行的相师审度,都是上上之相。可惜的是,现在那“宝印台”却变成了淡淡的墨色,如同被雨水洇湿了的名家书法真迹,让人一见,不自觉地在心底里叫出“可惜”二字。
那种面相上的畸变,被称为“三春雨浇了影壁墙”,堪称是“大吉变大凶”的代表之相。
齐眉抬起左手,迟疑地抚摸眉心。
影子冷笑:“不必摸了,夏先生说得对极,那是‘三春雨浇了影壁墙’的面相变数,你试想一下,春节刚过,福字未干,一场春雨下来,影壁墙上的福字就将随着风吹雨打而去。福没了,祸就近了。不过,看在哥舒水袖的面子上,齐眉,你不妄动,我也就不杀你。另外,我还要送你一句忠告,青岛韩氏行事亦正亦邪,近年来与陕晋秦氏的王霸之争愈演愈烈,你若傍上她,初看是‘春雨大吉,烟花三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上上之相,细看却是‘稻花香里梅子雨’,等于是‘了无收成’之相。今日一战之后,你我就分道扬镳,再没有牵扯了。”
齐眉保持着一手上、一手下的尴尬姿势,一时间怔在那里,不知如何自处。
“受教了。”我向影子拱手。
“不敢当,比起你们夏氏一族在相术上的造诣,我只不过是班门弄斧。想当年,你们——”影子说到一半,悠然打住,并不继续说下去。
大家都是聪明人,他不说,我自然也不问。更何况,再辉煌的过去也只是过去,无法给现在增加哪怕是一丝丝光彩和荣耀。
“我……我……”齐眉由怀中抽出右手,不自觉地在衣襟上蹭着掌心的冷汗。
“继续说,就当刚刚的事没有发生过。”我说。
变数无处不在,齐眉在战斗没开始之前就给自己找好退路,这也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身为“省城第一门客”,这个称号已经决定了他的人生之路。唯有坚守“墙头草、随风倒”的存活方式,他才能在黑白两道权力更迭时,傲然独善其身。
谁都无法以正人君子的道德标准来严格要求他,因为这只不过是猛兽丛林社会的生存法则之一。
最起码,济南城内那么多大佬一批一批倒下去,只有齐眉仍然好好地活着,左右逢源,春风得意。
齐眉咬了咬牙,放下左手,低声陈述资料:“幻戏师门派的后台支持者也非常神秘,既有世界知名的日裔财团,也有皇室控制下的本岛一流企业。这些都只是财力支持,而在政治上,几大主流党派都或明或暗地表示过对这一门派的支持,很多法律上的条文都对其网开一面,所以这一门派是日本唯一能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团体。”
“它有强大的官方背景,而且几次大规模的黑道倾轧中,幻戏师门派几度被碾压至奄奄一息的状态,但都从死亡边缘惊险地存活下来。在我看来,如果不能一举摧毁它,难免又要给它‘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机会。这一次,我要的就是关门打狗,一网全歼。”影子再次做了补充。
齐眉举起右手,伸出拇指、食指、中指:“来自哥舒飞天的讯息称,此刻至少有三百幻戏师门下弟子从各个渠道涌入济南。”
影子毫不犹豫地挥手:“全歼杀之。”
这句话无疑给了齐眉吃下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他又举起左手:“京都、大阪、箱根、北海道总计有幻戏师门徒三千五百人,小组长以上的头目都遭到黑白两道仇敌定位,只要济南这一战开始,那边也会同步进行,把大小共十七个幻戏师门派巢穴连根拔除,寸草不留。”
“很好,很好。”影子的眼神渐渐明亮起来。
我不想打击两人的兴致,但他们明明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日本奇术师是一个巨大的整体威胁,而非仅仅幻戏师这一个门派。正如中国奇术师仇视日本一样,对方的奇术师也怀着同样的“仇中”思想。
如果有其它日本奇术师参战,影子一方又该怎样拨出人马去迎战?
“电梯门开了。”楚楚突然低声提醒。
我虽然面向影子,但眼角余光一直都在扫视玻璃门外的动静。
电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以至于楚楚和齐眉同时惊讶地“咦”了一声。
玻璃门外的血胆蛊婆也诧异地回头,目视楚楚,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电梯门保持四敞大开的状态约五秒钟,随即自动关闭。
“里面什么都没有……电梯下行,去往‘镜室’最深处。那里是防守最薄弱处,也可能是激战的主场……”齐眉喃喃地自语。
“竹夫人会遵守约定吗?”我问。
齐眉又向影子看了一眼,影子随即厌恶地挥手,大声吩咐:“夏先生此刻是我们最亲密的盟友,你尽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现在,我真的很同情齐眉。他过早地被别人掀起了底牌,名义上跟影子站在同一战线上,但却已经无法获得对方的信任,只能一个人将这场难受的独角戏演完。如果不是心理素质极强、自我脸皮极厚的人,恐怕中途就会羞愤难当,以至于低头夺门而出。
唯有齐眉,既不脸红,也不讪笑,仍然认真地点头回应:“是,我明白了。”
当他再次转向我的时候,表情如常,声音如常:“竹夫人一定会信守诺言,因为这是一次双赢的合作。要知道,竹夫人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向日本奇术师清算血债。身为济南城内的江湖大人物之一,她当然明白‘敌人的敌人是盟友’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她只需退让一步,将冰湖的水抽干,就能袖手旁观,优哉游哉地等待这一战的结果,然后以完整实力扑杀幻术师的溃败之军。这一战之后,‘镜室’的地位将获得大大的加固,自此后在亚洲岿然不动,真正能够在智力上对抗美国‘51地区’。你说,这样一笔大好生意,她能故意推出门去吗?”
如他所言,这的确是一个好生意,如果我是竹夫人,也不会横加阻挠,而是顺水推舟地成全齐眉等人的伏击计划。
“的确如此。”楚楚也随即点头,“主人只不过是出租场地,而后坐收渔翁之利。”
这是残酷至极的血与火的战争,但同时也是生意。
二战至今,超级大国也在扮演着这种“生意人”的角色,在全球各地大大小小的战争中靠出售军火谋利。所以,表面看来,竹夫人这一次是包赚不赔,有百利而无一害。
“希望如此吧。”我也希望齐眉的如意算盘不要落空。
“一定如此,不会有任何纰漏。”齐眉再次加重语气重复。
我盯了他一眼,暗自感慨。齐眉不亏是久在黑白两道刀尖上打滚的人,即使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仍然及时地给自己留好退路,未雨绸缪,快人一步。如果事事都如此缜密,那么即使所有的江湖大佬都翻了船,他也不会溺水。这样的人,无论成为自己的朋友还是敌人,都是一件可怕的事。唯一的处理方式,就是很多人通常会做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在恰当的时机下手斩杀他,永绝后患。
恰在那时,齐眉也正看我。
他眼中没有惊慌,更没有惭愧,只保留着无与伦比的淡定。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竟然如同孩童般纯净,让我误以为他毫无心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无比坦诚。
也可以说,他正在用那种近乎无辜的眼神欺骗我,好让我对他失去戒心。
这也是一种催眠,但手法更隐蔽,效果更直接,杀伤力更强。可以想到,如果是一个女人面对他这种眼神时,只怕立刻会无条件地信任他,即使他捅出塌天大祸来,也只当他是无心之失。
由此,我联想到几位据说是栽在齐眉手上的黑白两道女枭雄,那些人即便在法庭上被判重罪,也从未说过齐眉半个不字,而是将所有罪责全部承担下来,最大程度地为齐眉开脱。只能说,齐眉对人性的弱点掌握得太全面,以至于智商、情商稍有缺陷的人,在他面前就等于是被狙击步枪十字环套中的麋鹿,除了中弹倒下,再没有第二种结局。
“不愧是‘省城第一门客’!”我没有出声,用唇语说了以上几个字,以表示我对他的钦佩。但是,他同时也让我警醒,绝对不能与他做任何方面的交易,否则只会坠入陷阱。
齐眉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睑。
他很聪明,既然“以无辜眼神害人”这一招不能奏效,立刻收敛起来,等待下一次机会。
第138章 九命(3)
“外面一定发生了一些对我们不利的事——”影子转头看着那巨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以巨鱼的表现来决定下一步的举动,可见,那巨鱼已经成了他心中的指南针与图腾。
齐眉没有应声,这种“疾风知劲草”的时刻,他绝对不会强行出头的。
“血胆蛊婆会处理好的。”楚楚接话。
她走近玻璃门,屈右手食指、中指在玻璃上轻叩了两下。
血胆蛊婆回头,脸色凝重至极点。
“去看看,电梯是我们的第二通道,必须确保它畅通无阻。”楚楚吩咐,“必要时,杀戒全开。”
血胆蛊婆点头,然后垂手紧了紧腰带,挽着她的竹篮,慢慢地穿过长廊。
“大哥,别担心她。她是数一数二的苗疆巫蛊高手,对敌经验极其丰富,任何危险的状况之下,都能狙杀敌人,全身而退。”楚楚与其说是在解释给我听,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无论如何,血胆蛊婆已经老了,在这个年轻人横扫一切的年代,年龄已经成了不容忽视的硬伤。
我走上前,轻轻伸出右手,挽住楚楚的细腰。
她轻叹了一声,身子一软,头枕在我右肩上。
我们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各自内心的复杂情感,大战在即,片刻温存也许能冲散战争带来的阴霾。
“这一次,最大的变数就在哥舒飞天身上了。”她轻轻地自言自语。
我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哥舒飞天此刻介于“人与非人”的微妙境界,是唯一不能被敌我双方准确界定的一个特殊角色。
这一战中,最奇特之处在于,我们也许能亲眼目睹传说中的鲛人参战。可惜,任何媒体都没有机会亲临现场做报道,否则,山东卫视、济南电视台等等新闻媒体就算冒着生命危险,也会深入“镜室”抢头条新闻。这样一场奇术师之间的战斗,比起海湾战争、阿富汗战争、*逆袭、九一一双子大厦撞机等事件来,其劲爆程度都超出百倍以上。
“抱紧我。”楚楚瑟缩了一下,似乎娇小的身体已经耐不住地底的深寒。
我无声地拥她入怀,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察觉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如同风中之烛般虚弱。
“等一会儿,我就出去。”她说,“有些灾祸,避是避不开的。况且,我到济南来,为的就是解救玉罗刹,那是我最重要的使命。现在,我感觉到,玉罗刹正被‘九命’缠身,已经危在旦夕——”
影子与齐眉就在我们身后,但事急从权,我和楚楚已经顾不得别人怎么看我们,只要能借着这短暂的休憩调整状态,就可以确保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能够以平常心对敌。唯有保持平常心,才能活着出去,活着回来。
“驰援固然重要,但你必须活下来,才能有机会救别人。”我心里充满了对楚楚的怜惜。
上天不公,红颜薄命。她是如此完美的一个女孩子,但上天偏偏让她诞生于毒蛇猛兽遍地乱走的苗疆,更让她承担起拯救玉罗刹的重任,陷她于刀山火海、剑阵枪林之内。
“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年轻,等得起,玉罗刹却等不起。最关键的,她若陷落为幻戏师掌中的傀儡,则苗疆巫蛊所有门派的秘密,也会一起成为日寇的囊中之物——那是天大的灾难。众所周知,日寇也在等待着这一刻,因为玉罗刹的诅咒是锁在日寇国运上的桎梏。她死,这桎梏就自然失效,亚洲大陆的命运之舵就要再度转向了。大哥,我就算粉身碎骨,也担不起这等大罪来。”楚楚的表情渐渐变得无比严肃。
玉罗刹的诅咒发生在七十年前,而这其中的道理十分复杂深奥,只有真正关注中日关系的人才能理顺。
日本岛民智商极高,看他们的明治维新、甲午海战、二次侵华以及二战后经济上迅速崛起、日货卖遍全球等所有的表现,可知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将像伟大的物理学家阿基米德那样,可以用一根竹竿撬翻地球。
值得庆幸的是,玉罗刹的诅咒消灭了日寇所有的翻身机会。七十年来,日本从火速复兴到因房价之祸,一起一伏,国运颠覆,上演了经济毁灭的多幕剧。表面上看,是美国高级经济学家巧妙地狙击了日元,用一场漂亮的货币战争把日本经济送上了断头台,但所有通读历史的中国智者知道,那正是诅咒的力量,令日本国运无法走向真正的昌盛。
所以,楚楚对于玉罗刹的拯救与幻戏师门派的大肆进攻所针对的都是同一个焦点,那就是日寇国运的成与败。
“楚楚,我陪你一起去。”我毫不犹豫地说。
这是关乎大国命运的一战,楚楚能以身殉国,我又怎敢暗室苟活?
我不是齐眉,做不到“墙头草、随风倒”,也做不到“大难来时事不关己”。
“大哥,你在这里,会发挥更重要的作用。外面的事,有我带领血胆蛊婆去做就足够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她跟随我、陪伴我,我已经习惯了。”楚楚惨淡地一笑,已经是面无血色。
我更紧地拥着她,恨不得将身体化为一副坚不可摧的铠甲,为她挡开一生中所有的风刀霜剑。
“我陪你,我们大家必须好好地活下去,直到胜利来临。”我微笑着在她额头印下深深一吻。
楚楚一惊,随即无声地微笑,笑容在她脸上如花朵般层层绽放。
那时节,血胆蛊婆已经走到电梯门口,举手揿下了电梯按钮。
啪的一声,巨鱼的尾鳍一甩,在屏幕上炸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两面墙上安置的都只是高清晰度大屏幕,大鱼、巨鱼游动所发出的声音则是从屏幕侧面的内置音箱中传来。我确信饲养它们的鱼缸就在左近,因为影子若想感知它们带来的灵气,就只能在有限范围之内进行。
“不是个好兆头。”影子低声警告。
我的心猛地一沉,立刻按下了玻璃门右侧的开门键。
玻璃门滑开,我和楚楚同时举步,越过门槛,大步向前。
长廊里十分阴冷,从大厅里出来,就像由秋天一步跨入寒冬似的,冷得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镜室’里每一层的结构和布置都不一样,所带来的气场、承接的地气也都各不相同。设计者之所以做出这样的规划,就是想让使用者获得最好的居住体验,借‘地利’二字最大限度地与大自然融为一体。那样的话,所有人的工作就更容易出成绩。在这一层,每一条激光都能在瞬间转化为摄氏一千度的‘强力光刀’,将伪装杀入的敌人切割成烧熟的碎片。影子选择了那个大厅作为鱼神的供奉之地,正是看中了它的高度安全性。竹夫人名为‘镜室’的统御者,但她自己也知道,那只是一个虚名而已。真正能够驾驭‘镜室’的,是上头的大人物。”楚楚边走边向我解释。
此刻,一道激光正巧落在我的鼻尖上,除了颜色不同之外,我没有任何感觉。
如果它转变为摄氏一千度的高温射线,那么这条走廊立刻就变成了人间活地狱,任何人都没机会活着穿过它。
“‘九命’属于官大娘,又被‘镜室’的棱镜系统详细地分解出来,形成九种不同的生命形式。我不明白你刚刚所说的,为什么‘九命’会纠缠玉罗刹?”我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楚楚摇头:“我也不清楚,但我确实收到了蛊虫发出的讯号,是在地下四十四、四十五层的位置。现在,我必须赶到那里去。”
我抬头看,电梯已经抵达,门口上方的液晶屏显示“十五”的阿拉伯数字,可知我们是在地下十五层。
电梯门缓缓滑开,我的视线被站在门前的血胆蛊婆挡住,暂时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形。
突然间,血胆蛊婆的后背炸开了一道血箭,随即有一件直径约半寸的圆柱形物体由她后背的肩胛骨之间突兀地贯穿出来。
血胆蛊婆骤然遇袭,却并不后退,而是向前一扑,撞入电梯里去。
此刻我才看清,那电梯之中竟然站着一个单手打伞的黑衣老男人。
电梯里不会下雨、不会滴水,自然不需要撑开雨伞,但那老男人却笔直站着,一本正经地屈着左臂,将一把老式的黑色长柄雨伞撑得直上直下。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件杀人的兵器,此刻一收一刺,二次贯通了血胆蛊婆的身体。
电梯门缓缓关闭,我最后一眼看到,血胆蛊婆不顾自身重伤,沿着那圆柱形兵器向前突进,已经扑到那老男人身上。
我和楚楚向前飞奔,两人同时举手,在电梯键上连摁了十七八次。
“我没见过那人——血胆蛊婆完了!”楚楚在极度悲愤的情况下,仍然保持冷静,及时地跟我沟通情况。
奇怪的是,我虽只见到那老男人三秒钟,他却给了我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电梯一路下行,液晶屏上显示,它停在了地下四十五层。
就在我们脚下,血胆蛊婆的鲜血喷溅为一幅触目惊心的红色抽象画。我不得不确信,她在连遭重击的情况下,几乎已经生还无望。
电梯停了约一分钟,再次开始上行。
楚楚高举双手,在电梯门中间的缝隙上连拍了三下,立刻有两条一寸长的黑色细虫从她指缝里出现,沿着那只有一毫米宽的缝隙扭动着身子钻了进去。
“即使杀了那人,血胆蛊婆也活不了了。”楚楚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仍然明了局势,方寸不乱。
“这是意外。”我想安慰楚楚,但一想到她与血胆蛊婆的关系,其余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其实,我们苗疆炼蛊师都知道,一旦踏出苗疆,就准备马革裹尸而还。炼蛊师的使命就是无休止地战斗,否则的话,大家都可以老老实实地去种地、采茶、捕猎、捉鱼,做一个与世无争、生死全在山中的无知苗民。我们选择做炼蛊师,就是不甘心生命总是平庸无奇,要让自己如新年的火把一样,烈烈地燃烧起来,烧尽黑暗,独占光明。我们准备好迎接胜利,也准备好承受失败,所以无论最后落得什么下场,都不会有任何抱怨与仇恨。我们临死时,只会告诉上天,我来过,奋斗过,现在是回去的时候了。”楚楚淡然述说,仿佛血胆蛊婆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她已经做好了为陌生人收尸的准备。
电梯又到,两扇门左右滑开。
黑衣老男人已经不见,电梯里只有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血胆蛊婆。
她单膝跪在地板上,胸口至少有六个血洞,而她体内的鲜血已经几近流干,只是断断续续地由血洞中滴落。
楚楚抢上一步,把血胆蛊婆揽在怀中。
我伸出右脚,卡住电梯门,不让它自动关闭。
“我……尽力了……噬魂藤已经……噬魂藤的种子已经布在敌人身上……他到哪里,那种子就跟到哪里,但我来不及做更多,敌人快……得像鬼魅……还有更厉害的人物在下面,强敌……在下面,我们绝非其敌,听我说,不要下去……我死不足惜,你不能下去,那里太危险,敌人太强大,‘镜室’已经守不住,快回去,撤回去……千万不要打头阵,这里是中原,巫蛊之术远离苗疆,失去根基……楚楚,回去,回苗疆去……不要像玉罗刹那样,那是死路一条……楚楚,好好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血胆蛊婆已经神志不清,嘴里语无伦次。
楚楚无言地抱着她,任由对方身上的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袖。
我知道。血胆蛊婆深爱着楚楚,因为楚楚是她的亲生女儿。虽然楚楚的存在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但人是无法主宰生命的,生命的来与去都是上天所赐,人只能被动地接受。所以,血胆蛊婆的一生真的是痛苦之极也尴尬之极,既不被楚楚承认,也不敢远离,始终跟随在楚楚身边,用生命守护着自己唯一的女儿。
刚才,电光石火的一照面间,血胆蛊婆当然也可以选择后撤,只中敌人一刺,借以保全性命。
她冲入电梯,只是担心那老男人杀出来伤了楚楚。于是,她用自己的身体和性命缠住了敌人的兵器,一个人永坠地狱。
这是一次救赎,她这样做,已经完全抵消了将楚楚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原罪。
第139章 杀人偿命,不留尸骸(1)
“你放心走,我去取那老男人的狗头来祭奠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楚楚淡淡地说。
血胆蛊婆伤势极重,没听完楚楚这句话,已经沉沉地离去。
“大哥,你回去吧,我一个人下去。”楚楚死死地抱住血胆蛊婆,眼中无泪,但声音却已经被泪水湿透,仿佛已经哭了三天三夜,连嗓子都哭得沙哑了。
我放开右脚,闪身跨入电梯。
电梯门缓缓关闭,向下急坠。
“大哥,报仇是我自己的事,你没必要下来。”楚楚的语调越来越冷。
“我陪你出来,就要带你回去。”我回答。
“好,我记着你这句话了,那我们就一起来,一起走。”楚楚的嘴角牵动了一下,脸上浮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将自己的脸贴在血胆蛊婆的额头上,轻声呼唤:“妈,你睡吧,这一次,再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安心睡吧。你知道的,女儿已经长大,足可以独自承担风雨了。去吧,去吧,魂归三千里苗疆,去花椒树下做个好梦。”
稍停,她又自言自语:“这是我第一次叫妈,也是最后一次。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从此以后,我活着没有牵挂,死了也没有牵挂,这样极好,极好……”
我理解楚楚此刻的感受,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是在失去了之后才认识到它的重要性,但那时已经追悔莫及。
自从初次见面以来,我对血胆蛊婆一直持排斥态度。在老宅中,她诡异莫名地出现,操控鬼脸雕蝉,高高在上,万分倨傲,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身为苗疆炼蛊师,她或许根本没有把济南城的奇术师看在眼里,只肯对楚楚一个人俯首称臣。
现在,当她挺身而出,以宝贵的性命保卫楚楚,既是尽忠,也是充分表达了一个为人母者的舔犊深情。
单就这一点而言,她尤其值得我们年轻人尊敬。
我单膝跪地,默默地送别血胆蛊婆。她是楚楚的生母,也是我的长辈,绝对担得起我这一跪。
“谢谢,我代她谢谢你。”楚楚低声说。
“不要太难过了,未来的路还长。”我轻声劝慰她。
“我不难过,只是突然感到无比轻松,原先心里所有的禁忌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苗疆古训中,第一百二十二代的云脉长老曾留下铮铮箴言——敌人以惨烈手段屠杀我族,我必以千倍凄厉手段还击,直至将其五代九族诛杀一空,方能消仇解恨。这一次,敌人已经成功地点燃了我胸中的怒火,这是最好的,因为这样一来,巫妖震怒,蛊族爆燃,没有人再小心控制情绪,我也就根本不必为任何战争结局而感到内疚。大哥,你什么都不要做,只跟着我,看我如何吞噬这千军万马。”楚楚的语调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越是这样,我对未来这场战斗就越是感到担心。
被仇恨点燃的炼蛊师重装上阵时,只会不择手段,以最犀利、最狠辣的手法杀敌,完全超出人性可控的范围。
我不想看到那样一个心理扭曲的楚楚,但更不想眼睁睁看着她被仇恨和悔恨击倒。
电梯下行,在地下四十五层处停止。
当电梯门缓缓滑开之时,楚楚放开血胆蛊婆,无声地站起来,带头走了出去。
这一层的建筑结构十分简单,既无长廊隔墙,也无多余装修,完全是毛坯状态,忠实再现了建筑物的原貌。
我们一走出电梯,就站在一个空旷无物的大厅里。
粗略估计,这大厅的长度超过一百米,宽度接近六十米,如同一个没有铺贴人工草坪的标准尺寸足球场。
如我所料,靠近电梯门的地面上有带血的鞋印,也有淋漓的血迹,都是那老男人离开电梯时留下的。
我俯身观察鞋印,发现那竟然是老式的三节头军用皮鞋留下的,而这种皮鞋流行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沉重笨拙,样式呆板,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穿着了。
“大哥,你对那老男人有印象?”楚楚低声问。
我不得不承认,关于老男人的身份,在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过,这答案却荒谬到了极点,以至于我根本无法开口回答楚楚。
楚楚蹲下身,在两只袜口上轻轻一捋,然后双掌平按在地面上。很快,八条灰色的小蛇从她指缝间游走出来,每一条都仅有一支铅笔的长度,看起来毫不起眼。
“去,找到他。”楚楚挥手,八条小蛇便向着八个方向蜿蜒游走。
我希望自己的答案不会误导楚楚,因为那个老男人像极了我从前经常在曲水亭街见到的一个人。其实,曲水亭街上的老街坊都见过这人,但因为他的行为有些古怪,所以大家都没有愿意主动搭理他的,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与来历。
这老男人即使在烈日炎炎的盛夏,也穿一身黑色毛料中山装,而且所有的扣子系得严严实实,包括领口的挂钩都勾在一起。他的脚下常年穿着这样一双黑色三节头军用皮鞋,手里也总是拎着一把长柄黑伞。所有人都知道,这老男人穿过曲水亭街的路线总是一成不变的,由天地坛街到泉城路,再拐到芙蓉街,由芙蓉街中段的关帝庙向东,去往王府池子街,最后折上曲水亭街,一路向北到百花洲。之后,他会沿着明湖路向西,进入贡院墙根街,消失于省府前街的鞭指巷附近。
以前,大家都以为老男人是脑子不好使,才会整日绕着曲水亭街瞎溜达,跟其他的精神病、神经病都差不多。所以,大家再见到他都习以为常了,既不惧怕,也不讨厌。
我绝对没想到,同一个老男人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出手如风,一照面就击杀了苗疆高手血胆蛊婆。
“他是曾经出现在曲水亭街上的路人,没人知道他有杀人的手段,都以为他是个疯子。我不确定电梯里出现的是不是他,或许只是个外表差不多的人……楚楚,我希望这答案是错的,因为这太荒谬了,曲水亭街上不可能有杀人的疯子。”我的解释非常混乱,因为我自己的脑子也乱了,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竟然导致了这种怪事出现。
“无论他是谁,都得死。”楚楚淡淡地说。
我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使劲揉了揉,这样能让自己的思路顺畅一些。
楚楚说得没错,那老男人是谁并不重要,因为他杀了血胆蛊婆,就必须血债血偿。一日之内,济南城内外走过路过那么多人,每个人都只不过是小小的蚂蚁而已。甚至于这些人连蚂蚁都算不上,只是微不足道的蜉蝣或者细菌。
“杀了他为血胆蛊婆报仇”——这才是我们乘着血淋淋的电梯下来之后的核心思想。
这个大厅没有能够让人匿藏的犄角旮旯,一眼就能全都看遍。唯一能出现变化的,只能是通向步行梯的两扇地簧门,还有头顶那七八个裸露着的空调出风口。
“他没在这里。”我说。
“没事,我们可以等,直到八灵蛇将他找出来。”楚楚靠墙而立,从容不迫地说。
她释放了那八条小蛇之后,一直都垂着眼帘,并不在意这大厅里的情况。
电梯没有异动,可见自从我们下来后,影子、齐眉等人并没有要施以援手的打算,任凭我俩孤军奋战。
“大哥,别担心,影子留着强劲的后手,北方哥舒一族的忠臣已经全部赶到济南城,就在左近。我得到的消息,蒙古史上最著名的奇术师组织‘幽燕十八骑’也奉召而来。他们最擅长使用搜灵之力救人破敌,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一定能大显身手。另外,我还知道,哥舒水袖召集了位于黄河入海口的一队奇术师,最擅长海战、水战、沙战。至于齐眉,早就安排手下一批市井豪侠,分散至主城内各个路口,一旦战斗开始,就会搅乱交通秩序,造成全城大拥堵,使得日寇的后续驰援部队无法快速抵达镜室。还有,济南城是藏龙卧虎之地,不算竹夫人在内,至少有几百奇术师暗中获得消息后,期待着中途加入战局,在剿灭日寇的战斗中扬名立万。地利地利,这一战中方完全占据了这一点,战争还没开始,就已经牢牢握了三成胜算在手中。”
楚楚的解释入情入理,因为任何人都知道,济南是个“抗日之城”,“抗日”已经成了浸淫于济南人骨子里的民族基因。
这些对于敌人来说的“不利”因素,敌方也一定会考虑清楚,而不是盲目地钻进中国人的口袋阵,就如中国古人所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我期待影子的计划能够奏效,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复仇,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有跟济南沾边的奇术师都已经被惊动。
“无论如何,事情在向前推进。如果人人都肯竭尽全力,这一战,必胜。”楚楚说。
我伸出手,握着她冰冷的手。
“楚楚,你冷吗?”我紧握着那双手,再次清楚地感觉到,“镜室”之所以存在,是借用了“至阴至柔至纯至粹”的地理元素,已经把“阴”字发挥到极致。
物极必反,如果强行去追求“以阴柔制敌”,未免已经走向了偏执的极端,并非万无一失的稳妥之策。
“大哥,谢谢你陪我下来,我心里很暖。”楚楚回答。
第140章 杀人偿命,不留尸骸(2)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地簧门外突然传来数人急速奔跑之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楚楚不动,我也不动,只是盯着那地簧门,不断地猜测会有什么人第一个闯进来。
我希望那是竹夫人的手下,但也觉得希望不大。按照我的所见所闻,“镜室”里工作人员极少,竹夫人已经把冰湖划为主战场,自然会命令所有的手下去解决冰湖抽水的终极问题,再也分不出多余的人手处理这边的事。唯一的答案——门外奔走的全都是敌人。
一想到我们两人孤军深入至强敌环伺的地底,我立刻觉得浑身汗毛倒竖。
“大哥,今天如果有一个人先死,那就一定是我。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事都重要。从我记事起,我对身边的任何人、事、物都不看重,觉得那些全都毫无意义,直到你闯入了我的世界。你像一道电光,劈裂黑暗,带来光明,让我的世界从此不同。你是最好的,即使我们只能保持不完美的关系,我仍然坚持认为,你是最好的,无人可以匹敌,没人能够取代——”楚楚的话炽热无比,但她叙述时的音调却是冷静而喑哑,可见她此刻的心正被失去血胆蛊婆的痛苦挟持着。
苗女多情,但我却没有资格接受她的崇拜与爱慕,因为我身边已经有了唐晚。
“楚楚,你还这么年轻,只要活下去,就会有美好的未来。”我试图鼓舞她,解开她必死的心结。
“是敌人不想让我们活,所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用他们的血,还血胆蛊婆流下的血。自古以来,中原人只是大言不惭地批评苗疆炼蛊师有多凶残,他们从未想过,在漫长的历史循环中,我们苗人经过了多少歧视与迫害?人是会变的,被伤透了心的苗人也能学会伤别人的心。这一次,我要将杀了血胆蛊婆的凶手化为齑粉,让所有敌人记住苗疆炼蛊师的杀人手段。”楚楚幽幽地说。
此刻,她的眼珠表面布满了血丝,浑身都散发着腾腾杀气,已经变成了一尊怨气冲天的战神。
地簧门一开,当先进来的竟然是个穿着黑白山水旗袍的盘发女子,手中掂着一把青色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挥动着。
她的五官十分匀称,只是双眉微微皱着,眼中写满了疑惑。
“不是她。”楚楚摇头,“但她恰好经过这里,是天意要她赶来送死。”
“镜室”是个科研机构,内部人员不可能穿成这个样子,所以楚楚立刻将对方判定为敌人。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女子遥遥地望着我。
我不懂她的意思,只是默然不语。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女子口中颠来倒去都只是这一句话,眉宇深锁,仿佛藏着无尽的疑问。
我试探着问:“你是谁?”
她应声反问:“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看到她手中的团扇扇面上写着六个草书小字,依次念来,却是“小火柴大鱼头”这几个字。由这几个字,我立刻联想到一个曾在影视剧中出现的济南美女,而该美女又经史学家、民俗专家考证,她的确曾居住在济南大明湖南岸的百花洲深处,并且其姓名与家族都可以在济南清代户籍花名册上查到。该美女的家族祖传烹饪秘技,济南城内最大、最火爆的几大酒楼全都属于其家族所有,而在所有秘技中,独有一道菜名曰“小火柴大鱼头”,当年深受乾隆皇帝青睐,是载入宫廷上八珍席的压轴菜。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一切都是拜官大娘所赐。”情势所限,我无法详细解释官大娘“九命”的复杂之处,只能概略地讲,九个人、九条命附着在官大娘身上,就像九只异鸟栖息于同一棵老树上一样。老树健在时,九鸟相安无事,各个潜伏隐形,虚度光阴。等到老树一死,九鸟就各自单飞,彼此间不受任何限制。这九鸟的性质与品行不同,有些坏到极致,有些则善到极致,不可一概而论。
我知道这女子是官大娘“九命”之一,在“镜室”棱镜的分解之下,已经产生了无法窥其原貌的改变。
我也知道,“镜室”棱镜分解的先进技术和科研设备无与伦比,绝对不是吉娜带我去参观的那一小部分,肯定要大得多、复杂得多。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女子转身向外走。
我无法留住她,因为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地簧门打开时,女子侧身,翩然而出,脚步如行云流水一般。
“你对她有兴趣?”楚楚问。
“我只对凶手感兴趣。”我据实回答。
“她不是凶手,但我感觉到,凶手已经逼近。”楚楚低声说。
地簧门轻轻晃荡着,并没有立即静止下来。
外面,步行梯上再次恢复了寂静。
我在脑海中回想着官大娘的模样,细数她为曲水亭街所做的那些贡献。老济南人仁义,街里街坊之间互相帮忙时,也都是真心真意,有多大劲用多大劲。如果不是社会发展太快,其实这种老式的、缓慢的生活方式才是大多数本地人喜欢的,而无数官大娘这样的人,就承担起了老城区运转发展的经络。她的存在,比社区医院、白大褂医生更能取得老百姓的信任,而她的那些符水、纸钱、捉魂、祷告的手段,也远比西药药片、吊瓶打针更具神效。
那么,比起她的“九命”来,平日她在老百姓面前展现出来的种种奇术,却真的是冰山一角了。
我希望那老男人能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交代——为什么附于官大娘?又为什么一照面就向血胆蛊婆痛下杀手?
在老男人、旗袍女子之外,我真不知道另外“七命”又是什么样子,各怀什么样的秉性。
如果没有鬼菩萨与“镜室”的话,官大娘的死将会变成一幕默不作声的哑剧,死了,烧了,葬了,骨灰随岁月而辗转成泥,其名字也不会被下一代曲水亭街人记起。人生草草,如此而已。可是,“镜室”的存在,让官大娘变成了一个引发中日奇术师大战的诡异契机。
“九命”现形,将一切事件全都推向了混乱的波峰。
“他来了。”楚楚忽然挺直身子,目光如炬,盯着地簧门入口。
果然,地簧门被最大限度地推开,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
那撑着伞的老男人昂然而入,腰板挺得笔直,脚下的步伐幅度并未因通过狭窄的门口而增减,仿佛一名仪仗队员正通过主席台的检阅那样,目视前方,阔步而进。
他的右手中并没有武器,所以我的视线立即盯在伞柄的底部。
那种老式雨伞的伞柄经常被过去的江湖人设计为“掌中剑”,一手打伞,一手握着伞柄反抽,隐藏其中的两尺短剑就会应手而出。
我相信,如果曲水亭街的老百姓在这里,百分之百就会认出这老男人的身份。
他向前笔直走了十五步,然后向我这边转过身来。
“怎么会是你?”我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捏住了,每个字都变得极为沙哑。
老男人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又转移到楚楚脸上。
“候鸟失其旧巢,翻飞梁上,三振乃去。”他说。
在曲水亭街时,从未有人注意过这老男人竟然会开口说话,人人都以为他是哑巴。
他脸上的线条极为僵硬,鼻梁既长又高,如一座险峻的山峰。这样的面相,给人以冷漠、孤绝的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看就知道极难相处。
“杀人偿命。”楚楚回应对方四个字。
“我自海上来,降国之将,愧不敢返乡。前后失路,不知东西。有人说,世上本无路,强人可以自创一路,你说呢?”老男人的视线并未停留在楚楚脸上,而是茫茫然地向前看,似乎已经穿过我和楚楚,望向无尽的远方。
大厅之中,忽然响起了蚕食桑叶一样的“沙沙”声。
我抬头看,本来管线裸露的屋顶上,竟然有几百条细虫急促地潜行而来,与楚楚之前送入电梯门缝隙里的细虫一模一样。
“这不是我要找的世界,谁把我唤醒,谁就要承担罪责?”老男人的右手已经握住了伞柄。
“杀人偿命。”楚楚重复着那四个字。
嚓的一声,老男人反手一抽,藏在伞柄内的“掌中剑”已经出窍。那剑约有二尺出头,剑身是奇特的圆柱形,直径约有半寸,而其剑尖也极钝,竟近似于擀面杖的形象。
我看过古兵器谱,这种武器是西洋剑的改良版,在民国初年的江湖上极为盛行。
“不留尸骸。”楚楚又加了四个字,合起来是“杀人偿命、不留尸骸”两句骇人听闻的话。
老男人举步向前,剑尖指向楚楚,虽然沉默无语,但气势却极为嚣张。
我横跨一步,挡在楚楚前面。
“官大娘。”我叫出那个名字,如果对面这老男人曾经与官大娘有关联,他一定会对这三个字有所反应。
奇怪的是,老男人不为所动,一直向前。
“官幼笙,曲水亭街,官大娘。”我没有放弃希望,而是叫出了曲水亭街人都不知道的官大娘的原名。
听见“官幼笙”三个字,老男人突然止步,神情立刻有所变化。
我知道,这个名字一定是唤起了他的某个记忆。
哗的一声,屋顶的细虫陡然间迎头罩下,将老男人裹住。
那把旧式布伞稍微起了一点作用,将他腰部以上挡住,所以细虫暂时只包住了他的腰带至鞋子的范围。不过,细虫来势汹汹,一落到伞面上,便摇头摆尾地拼命啃噬,几秒钟内就将伞上的罩布撕裂。
“那个名字……那个人在哪里?”老男人大叫出声。
官大娘已死,身体也被处理掉,所以即使告诉他,也起不了任何作用。此时此刻,语言、讯息都已经于事无补。他杀了血胆蛊婆,就一定得死,而且死的过程必须比血胆蛊婆之死更为惨烈。而且,就算我可以喝止楚楚、楚楚可以喝止细虫的进击,又有什么用呢?
正如楚楚所说——“杀人偿命,不留尸骸。”
第141章 杀人偿命,不留尸骸(3)
细虫犹如一条条抻长的水蛭,但啮噬的动作却百倍于那些水中生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第一条细虫突破雨伞的阻隔落在老男人头顶时,身子一扭,已经没入了他已经灰白的头发。
“那个人在哪里?”这是老男人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即,更多细虫由伞骨上跌落,将他的头脸裹住。
“大哥,不要看了。”即使在这种生死对敌时刻,楚楚仍然来得及照顾我的感受,抓着我的胳膊,让我扭过身去。
蛊虫吃人的场面惨烈无比,但老男人在半小时前击杀血胆蛊婆,也同样是血溅五步,手段冷酷。
这就是报应,现世报,来得快。
“这是第一个,大战还未开始,小战已经短兵相接。”楚楚淡淡地解释。
复仇让她的愤怒稍微得到了宣泄,但她的眼神与表情都变得冷硬起来,不留一丝笑容。
“只要你心里平安就好。”我长叹一声。
“大哥,苗疆炼蛊师成名之后,极少滥杀,因为这些蛊虫修炼不易,如同黄蜂蜇人,毒刺一出,自己也会性命不保。我们给敌人留活路,敌人却不肯给我们留活路。这些人,只有一举杀之,才是最好的对策。我只希望,这场战斗不会毁掉我在你心里的模样。”杀人之后,楚楚略有感伤。
“那老男人罪有应得,你做得没错。”我安慰她。
在我身后,那种蚕食桑叶的“沙沙”声总共响了七八分钟,接着便寂然无声了。
既然楚楚说过“不留尸骸”,那老男人的下场一定如此。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楚楚的蛊术实力,其实以她的身份估算,一旦参战,只怕随时都能搅动一场腥风血雨。战争就是如此残酷,杀人或者被杀,夺人性命或者被别人索命,全都是二选一的命题,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反过来想,如果楚楚没有先一步埋伏下细虫,则我们都会死于老男人的“掌中剑”之下。
“我们回去?”我问。
楚楚缓缓地摇头:“不,这只是战斗的序曲,敌人已经迫近门外,我们想走也走不掉的。”
地簧门已经安静下来,但我耳中分明听到了一阵老式钟表刚刚上完弦之后的滴答声。
官大娘的“九命”是“镜室”棱镜解析而成的,如果我打电话给竹夫人,就能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人,也好帮助楚楚做好防范。
楚楚微微屈身,把耳朵贴在了我的胸膛上。
她似乎在用“听”的手段感知我的心声,随即低声解释:“大哥,你不要为我着想,我比你更早一些与竹夫人接触,为的就是了解‘镜室’的内情,构筑前沿阵地。现在,即使我们拿到‘九命’的照片和视频资料,也只是获得最表面的印象,不可能知道更多。他们潜伏于灵媒官大娘的身体内,一定是出于某种特殊的目的,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我的建议是,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即杀,绝不姑息,更不容情。”
我伸出双臂,环住楚楚的身体。
她的体温似乎下降了不少,我的手臂接触她背部的时候,仿佛抱住了一把沉寂多时的宝刀。
“楚楚,我要你活着走出‘镜室’。外面阳光灿烂,生活无限美好,你还这么年轻,真的不该承担太多的江湖责任——”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哑然失声,无奈地闭嘴。
我没有忘记,楚楚是苗疆楚王的传人,是所有炼蛊师的领袖。她肩上自然担负着苗疆之王的全部责任,终生不能卸下。这样的女孩子,天生就应该是不平凡的,所以我不可能用世俗的话语来安慰她。
“大哥,有你就好了。我刚刚已经听到,我就在你心里。”楚楚伸出右手食指,在我的左胸上轻轻地划了一个鸡蛋大的圆圈,然后在那圈里写下了“楚楚”这两个字。
“你当然在我心里。”我温柔地回应她。
“我还听到,我是第一个在你心口写下名字的人。即使唐晚姐姐认识你更早一些,但她却没有像我这样做。真好,真好,我很满足,我很满足了……”楚楚叹息着,再度把脸埋进我的胸膛,“大哥,一个人一生中不可能记住太多人的名字,我只希望,将来无论你心里装下多少女孩子,都不要把我的名字移去。我要‘楚楚’这两个字永远在那个位置,天长地久,至死不移。”
我感受到她的痴情,心里对她的怜惜便更深了十几层,柔声回应:“我答应你,天长地久,至死不移。”
“滴答、滴答、滴答”,那钟表指针移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忽然就穿过了地簧门,轻飘飘地到了我的身后。
我转过身,老男人和细虫都不见了,面前多出来一个戴着老式花镜、穿着旧式灰袍、后背佝偻、头发糟乱的老头子。
他的左手中举着一块泛黄的怀表,表链子只剩半截,由他掌心垂下来,在空中来回荡着。
“时间真是微妙,日夜更替,奔流如水。世上奇妙之事数不胜数,老朽见过的最怪异的,就是那样一块小小的月光宝镜。时间穿过镜子,我就拥有了两段不同的时间,如此反复下去,我就能够不再垂垂老去,活在镜子的两面。奇妙啊,奇妙啊……”
那怀表的声音脆生生的,天生带着催眠的作用。
更令我惊讶的是,他垂在腰间的右手里也握着一件东西。那东西似乎是能够自动发光的,几缕银光正从他指缝里闪闪烁烁地映射出来。
“那是什么?”楚楚比我更急,立刻大声询问。
“是什么?”老头子反问。
“你右手里握着什么?”我替楚楚补充。
老头子举起右手,手指一分,只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东西。
我无法用恰当的语言来形容它,那东西看上去像一片干透了的煎饼,约有成年人的小半个手掌大小,差不多是半月形。它的表面是银色的,却又不同于贴着银箔或者镀银的东西,因为那种银光是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其光感、光泽与磨砂灯泡通电后给人的感觉近似。
一个能发光的银色超薄片状灯具——这就是我能够给它下的近似结论。
“它是什么?”我又问。
在这些奇奇怪怪的物事面前,人类的语言真是苍白。
老头子没有回答,而是将两只手凑近,做了一个类似于变魔术的动作,将左手中的怀表插入了右手中的银片。因为那怀表是带着链子的,表身通过银片后,那链子却拖在后面,证明钟表正在通过银片。
这动作虽然怪异,但在近景魔术表演大行其道的今天,任何凌空穿物之类的魔术手法都已经不足为奇。
我屏住呼吸,看那怀表完全通过了银片。也就是说,老头子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左右两手中所持的东西做了一次很自然的交换。
“声音,两种声音!”楚楚叫起来。
声音才是这种魔术变化的关键,因为等到老头子的怀表交到右手、银片交到左手之后,我耳中明显听到了两种完全相同的“滴答”声。
这种变化,细思极恐。
那银片竟然具有复制声音的神奇功能,让钟表指针的“滴答”声由一变为二。
在这种变化发生时,我和楚楚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紧盯着那个银片,说不出一个字来。
“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老头子喃喃地问。
“老……老先生,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这宝贝从何而来?”我先一步回过神来。
“月光宝镜,这就是我给它起的名字。从何而来?韩主席的大藏宝库里有的是奇珍异宝,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到现在都后悔,为什么要拿它,而不是扛一箱小黄鱼出来?”老头子痴笑着,高举银片,抬头凝望,“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就贴在银丝苏绣四扇屏上。那一晚上,鬼子兵临城下,所有扛枪的人都向南跑了,主席府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我打开那大藏宝库,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但我偏偏看上了它。不过这样也好,往后的日子就不寂寞了。世上最勾魂的就是解不开的谜题,解不开,我就不死心;心不死,我也就死不了,呵呵,呵呵……”
那东西是我之前没听过更没见过的,但老头子说的话如果是实情,他的来历就很容易弄明白了。
所谓的“韩主席”一定就是曾经主政济南的那位大军阀头子,日寇来时,弃城南逃,最终死于元首震怒之下。这老头子应该是主席府的管家之类,所以有大藏宝库的钥匙。当然,此人的品行也是值得商榷的,在所有人战战兢兢地等待侵略军进城时,他趁乱开了藏宝库,拿了这东西出来。
“那到底是什么?”我由那东西散发出的诡异银光上面,联想到哥舒飞天失踪时地下超市水中的银光。
那一定不是普通的东西,但因何到了韩主席的大藏宝库?
战争年代,各大势力倾轧不止,财力、物力的堆积也遵循马太效应的规律,即强者越强,弱者越弱。
彼时,齐鲁大地韩氏一家独大,于是任何宝物都向他的主席府聚拢。即使他自身不贪,其属下、亲信、幕僚也会怀着各种目的,助他聚敛宝藏,亦不放过任何发财的机会。
“给我。”楚楚绕过我,大步走向那老头子。
面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朽,她不必驱动蛊虫,即使空手硬抢,大概也能得手。
“你知道这是什么?”老头子向后退去,并不想任由楚楚摆布。
“我当然知道,把它给我。”楚楚越走越快,将那老头子逼向右前方的墙角。
突然之间,我眼睁睁地看见,那老头子身体一晃,仰面跌倒。本来,在那种情形下,楚楚疾走几步,就能俯身抢过银片。可是,老头子一下子变成了两个人——没错,我看得真真切切的,当他将银片贴在头顶百会穴上之时,一个人就变成了两个,左右一模一样,宛若同样穿着打扮的双胞胎一般。
楚楚怔住,竟然忘记了自己逼近那老头子的目的,只是站着发愣。
“这是最奇特的东西,但我却不清楚,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老头子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身站起来。
“有什么用?”我在心底自问。
现代科技的范畴内,将一个物体变为两个有多种方法。如果是平面资料,只需要复印机就可以做到,而针对于立体物体,则立体打印、立体建模的技术也可以做到。只不过,人类目前的技术只能复制没有生命力和思想的固体,像声音的复制、人体的复制还只处于理论上的推演阶段。
老头子手中握着的所谓“月光宝镜”,正是一种可以将任何东西完美复制的仪器。
我不是贪婪的人,但任何有商业头脑的人看到那东西,都会想到它能给人带来巨大的财富,并且让二十一世纪的科学技术全都相形见绌。
“它不属于这里,如果你肯把它交给我,我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我横向跨了三步,抢先封住了地簧门的出入口。
“我没有任何要求,只想有人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老头子极为执拗。
“现在我没法告诉你答案,但是给我一些时间,一定能弄个水落石出。”我立刻向他解释。
“那样的话,我还不如拿着他去问韩主席。”老头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
韩主席早死了差不多八十年,骨头都烂成灰了,到哪里去问他?
当他向地簧门移动时,刚刚幻化出来的影子就消失了,只剩他自己。
我怀疑这种变化类似于海市蜃楼,出现的仅仅是光影变化,而没有实质性的“第二个人”出来。
“请留步。”我张开双臂,背对地簧门,拦住他的去路。
“把那东西留下。”楚楚从他背后掩杀过来。
眼下,无论我们使用什么手段,都得把银片留下,它虽然被老头子自己命名为“月光宝镜”,但我相信,它绝对跟传说中的“神相水镜”有关。
“呵呵呵呵,你们永远都得不到它,永远!”有个女子的笑声从我身后响起来。
我急忙向侧面闪身,与楚楚并肩站在一起。
地簧门的入口处,一个穿着黑色皮风衣的女人倚着门框立着,双手全都插在风衣口袋里。
“你太性急了些,也不想想,他是从何而来?”女子斜睨着我。
老头子仓惶跨过地簧门,由那女子身边走出去。
“从……棱镜来,从灵魂分解机器上来。”这就是我的答案。
“没错,你想想看,他连死都不怕,你还有什么手段能威胁他呢?”女子说,“不如,从长计议,你拿一些东西出来,大家等价交换?”
我摇摇头,因为我身无长物。
“那就没办法了。”女子抬手竖起风衣的领子,遮住半边脸。
“我们认识吗?”看着她的侧影,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或许吧,反正这世界上很多人有缘就会遇到,只不过时间不同、地点不同罢了。”她回答。
“老头子拿着的那东西是什么?”我知道它与“神相水镜”有关,但却无法准确概括出其中的关系。
“我也不知道。”女子悠悠然回答,“真相,总是湮灭于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你来问我,我又问谁?”
“是啊,时间不等人,一切答案如果来不及打捞,就只有被湮灭的命运。我想请问你一件事,你怕不怕毒蛇——世间毒性最刚烈的毒蛇?”楚楚附和着女子的话,话里充满了玄机与诗意,但结尾那句,却是充满了凛冽的杀机。
不知何时,数百青蛇贴地而来,占领了地簧门的内外。
“这些蛇的名字,叫做‘滴水不沾’,意思是你就算没有被它们的毒牙啮中,只被它们口中流下的蛇涎沾上,也会一命呜呼。如果你还在乎自己的命,就告诉我们一些有价值的事。你刚刚也说了,大家等价交换。我看得出,你的命很值钱,必须说出一些更值钱的情报,才能赎回去。”楚楚胜券在握,抢占了先机。
第142章 迷信(1)
青蛇拥簇过来之后,全都喑哑低伏,并未表现出任何狰狞之态,与普通的蛇类大不相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女子左右扫了一眼,举手苦笑:“好,这一局,你赢了。苗疆巫蛊之术是亚洲奇术师最忌惮的东西,我想唯有南美巫术、危地马拉黑巫术才能与之抗衡。”
就在几分钟前,蛊虫刚刚吞噬了那古怪的老男人,如果眼前这女人不肯就范,其下场不会比那老男人更好。
楚楚已经下了大开杀戒的决心,毫无禁忌地施展炼蛊师的手段,出手真的殊为惊人。
“我能告诉二位的是,‘镜室’的存在,是一座连接科学与迷信之间的桥梁,也可以说是将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直线对接的工具。数学上说,两点之间线段最短,而‘镜室’,就是在科学与迷信、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之间划上了一条线段,使其融为一体。据我所知,最早提出要建造‘镜室’的人并非中国的现代科学家,而是生活在1840年前后的一位禁烟英雄……”
1840年正好是中英两国因鸦片贸易而开火交战的动乱年代,很多历史学家把中英鸦片战争当做了结束中国封建社会闭关锁国政策的一个引子。外地来袭,逼得国人从歌舞升平、偏安一隅的美梦里清醒过来,与全球同步前进,与列强争夺天下。
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能叫出那禁烟英雄的名字,因为他的官场命运完全随着鸦片烟的兴衰而起落。
他因禁烟而名垂青史,也因禁烟而遭到贬官,最终以悲剧收场。
历史上提到那人时,用“禁烟英雄”四个字一言概之,并没有过多地披露他另外的私人生活。
“是吗?”楚楚也有些意外。
“如果你们对我的话有所怀疑,可以去问赵先生。”女子回答。
自始至终,我以为竹夫人是“镜室”的最高领袖,从未听过“赵先生”之名。
“赵先生会告诉你们真正的‘镜室’起源,不过那已经不是我们现在要探讨的问题,再回头说那位禁烟英雄。世人都不知道,他之所以倾尽毕生之力主导禁烟,是因为之前吃过那种毒品的大亏。毒品能令人陶然欲醉,产生无数难以想象的诡异幻觉,而且越是聪明人,越能够在毒品的驱使下突发奇想。他在从京城到达广州之前,也是一名瘾君子。在大量吸食鸦片后,产生了灵魂与**分离的幻觉。从那时起,他就从无神论者一下子转变为有神论者,坚信灵魂、前世、报应、因果的存在。在他的设想中,西洋镜能够把一束太阳光分解成七层,那么一个人的灵魂也是可以被分解的,只不过需要使用更精密的镜片来达成。当时的广州,已经是全球商贾云集之地,外国最新的科技成果都能从海上运过来。于是,他买到了自己需要的材料,动手做制作出了最早的‘镜室’模型。我们今天看到的‘镜室’,除了建筑物外表和仪表设备是新的,其核心理论还是他的那一套。所以,我说‘镜室’是属于古人的发明,这一点走到哪里都说得通……”
一直以来,医学专家就承认毒品对于人的影响是两方面的,坏处当然是吸毒成瘾、摧毁身体,而这种行为带来的好处却是强迫人的大脑超负荷运转,不断产生正常人脑子里永远不可能出现的幻觉。
对于作家、音乐家、画家等等靠着灵感、创意来制霸天下的从业人员来说,毒品反而成了他们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秘密武器。
近年来,媒体不断爆出明星吸毒的丑闻,每一个被揭发出来的人都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其实仔细想想,隔行如隔山,如果艺术家失去了创作的灵感,比死了更难受。他们当然知道吸毒是坏事,但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如果能采取一些非常手段让自己过得精彩快活一些,岂不也是无可厚非?
我从不知道那位禁毒英雄也是瘾君子,但他与古今中外所有瘾君子不同,因为一个不良癖好而发明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东西。
那女子继续说:“自古以来,人类相信灵魂的存在,但却总是处于口说无凭、耳听是虚的尴尬境地。灵魂是无实质的东西,只能被某个特定的人感知,其余人即使近在咫尺,也无法看到摸到。于是,新政府以来,灵魂学说被斥为‘迷信’,任何人传播灵魂之说,都会遭到打击惩戒。久而久之,人类脑中种下了唯物主义的根苗,与唯心主义者划清立场,终止楚河汉界,分道扬镳。那么,谁都明白,这个世界上很多事物是永恒存在的,并不以人类的意志力为转移。也就是说,灵魂在原始社会、封建社会存在,绝不会到了新政府时代就无故消失了,也不会因为被指为‘邪说’而自绝于人间。它们之前怎样存在,现在仍然同样存在。‘镜室’的出现,正是基于‘将灵魂实质化’的指导思想。幸运的是,苍天不负有心人,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的人终于成功了。据我了解,‘镜室’由最初的三棱镜成像,发展至今日的九棱镜成像,已经打破了这一行业的技术难关,未来‘无限棱镜成像’的技术一定会实现。到了那时候,一个身体中背负的所有灵魂都会得以释放,任何人的记忆都不会湮灭……”
楚楚听得认真,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
“得‘镜室’者得天下,道理就这么简单。”那女子并未继续长篇大论下去,而是讲到*部分时戛然而止。
不经意间,我瞥见了在她风衣衣领遮蔽下的那双深邃无比的眼睛。
那眼睛是有魔力的,即便没有望向我,我也明显感到,自己的思想已经在她的引导控制之下。
“那人类岂不是没有了死亡的最终边界?”楚楚问。
“边界?世间万事本来就没有边界,正如我们仰望浩瀚的宇宙星空,那里岂非是永无尽头、永无边界?甚而至于说,在空间上,无限延展,永无边界,我们或者地球都只是茫茫荒原上的一点,穷地球亿万年的生命历程,都无法探索到宇宙边界;在时间上,那就更加无从计算,过去的时间向哪里流逝,未来的时间又在哪里等待着我们?一个人的诞生至死亡根本不是时间能决定的,于是时间的存在与否,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这一切,你能懂吗?”那女子倨傲地连续反问,问得楚楚哑口无言。
在已经证实的科学理论中,时间、空间当然是没有界限的,因为就目前人类的科技水平而言,还没有任何一种度量工具能够准确地给时间、空间划上刻度。
“‘镜室’固然伟大,但它也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无论你怎样推崇它,它的工作力量也是有界限的,不可能无限夸大。而且我知道,越是去美誉、赞颂一件东西,其中蕴含的不可告人之处就会越多。”我盯着那女人的侧面,不放过她面部的任何微小表情变化。
要知道,即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易容术,也不能对人的眼睛进行复杂更动,因为这个部位的皮肤和构造非常微妙而娇贵,任何化学成分的药物注入,都会引发不可逆转的伤害。所以,要想分辨一个人有没有易容过,唯一能够观察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
“夏虫不可以语冰。”女子傲然回应。
“阁下既非夏虫,也非冬日寒冰,但你很容易让我想到从前认识的一个人——”我没有立刻叫出“桑青红”的名字,是因为我对她的身份认定还有一丝丝无法想通之处。
桑青红是一个活在历史记忆中的名字,她的年龄、阅历、国籍都注定了这种悲惨的命运,因为她就处在那种战争令一切事物玉石俱焚的年代。
官大娘的“九命”中,最重要的应该就是桑青红,那个怀着特殊任务来到中国的日本富士山幻戏高手。她的人生在抵达中国之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其身份由侵略军变成了抵抗军,完全站在大和民族的对立面上。
在她之前,也发生过日本士兵无法摆脱良心的谴责而临阵倒戈的情况,但那些事全都发生在两军阵前,那些反叛者的身份都是扛枪打仗的士兵。他们身在战争的第一线,每天目睹无辜百姓惨死,只要内心还抱有一丝良知,人性还没有完全被兽性泯灭,就有可能放下武器,向抵抗军投诚。更有人性的,则重新拿起武器,与抵抗军一起保卫善良者的家园。
二战期间,奇术师反叛的例子从未在史书上出现过,而桑青红就是其中独一无二的个例。
“让你想起谁?”那女子不动声色,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看着她的眼角,那里已经浮出三四道浅浅的细纹,证明她已经不再年轻。
“是一个早应该湮灭于历史中的人。”我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在心底反复比对,将之前所知的桑青红与眼前这女子比较。
于我而言,桑青红始终是个谜,因为她在官大娘私宅的幻象中,连环设套,要将我卷入其中,作为某个人的替身。
这种布局方式,用心险恶到极致,让我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所以,无论她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是日本幻戏师也好,是抵抗军的同盟也罢,我绝对会对她抱有百分之二百的戒心,不敢稍有放松。
“既是历史人物,当下不提也罢。”她冷冷地回应。
青蛇之阵仍然蛰伏不动,没有楚楚的命令,这些毒性超强的动物全都引而不发。由此可见,中原人忌惮蛊虫,都以为蛊虫会在瞬息之间残暴杀人,岂不知,真正意图杀人的是炼蛊师,而蛊虫只不过是炼蛊师练就的一种杀人武器而已。
武器没有善恶、爱憎、主动与被动的区别,全都听命于造就武器的人。所以,世间最可怕的不是蛊虫,而是蛊虫背后的炼蛊师们。
杀与放,生与死,全都在大炼蛊师的一念之间。
“你对‘镜室’很了解?”我问。
“也许吧——”我的话似乎勾起了那女人的心事,她的表情变得恍惚起来。
第143章 迷信(2)
“吱哟呜唷呀啦嗦哆咧哎呷——”久未开口的楚楚陡地吹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口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从未听过一个人的口哨中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变化,十一个音节中,其音阶由高音向最高音依次拔升,从第一个音节出口到第十一个音节收尾,至少拔高了两个八度,刺得我的耳膜嗡嗡作响。
随着她的口哨声,蛇阵最尾卷起了一层青色的波浪,排在最后面的青蛇急促地向上窜起来,踏着同伴的身体疾进,一直杀到距离那女子只有一尺之处。这种变化层层推进,一层拔起,后面的一层立刻行动,在十几秒钟之内,青蛇叠压,在那女子四周构成了一个三米宽、一米半高的青色蛇圈。
此刻,青蛇仍然没有发动终极攻击,但所有蛇头向上昂扬起来,鲜红的蛇信缓慢吞吐,一起对准了那女子。
粗略估计,那女子的体重不会超过五十公斤,若是被蛇阵分而食之,只怕每一条蛇分到的分量,也仅仅够填塞牙缝而已。
我转头看着楚楚,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蛇阵,双唇不停地开合。
原来,她的口哨声一直在响,只不过后面的音节已经高到了人的耳朵无法接收的高阶,让我误以为她只吹了十一个音节。
“谁都无法掌控未来变化……这世界的……命运多舛……人人都是大搅拌机里的一片叶子……‘镜室’是唯一的机会……”那女子在蛇圈中声嘶力竭地叫着,已经失去了从容不迫、高高在上的仪态。
“谁才是掌握‘镜室’的人?”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像那女子所说,竹夫人不是掌权者,赵先生才是。如果连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先生也不是,又会是谁呢?
“谁都不是……谁都不是!”这就是她的回答,看似毫无道理,其实却引发了我更深程度的思索。
在她看来,世间一切都远无边界,根本没有什么是能够最终确定的。相反,不确定已经成了所有事物的根本属性。
“人生只是一场戏。”我有感而发,说出了这句中外古人都曾经咀嚼过的一句话。
这句话的字数虽少,其中却隐藏着无可辩驳的天下至道。
人生如戏,登场谢幕而已。台下的观众只是看戏,从来都不会参与到戏中来,远远看着,指指点点。那么,这一生怎么走,都是一个人的事。当一个人的戏份结束离场,并不会对台下的观众造成任何影响。在观众的世界里,只要舞台上的灯光还亮着,只要还有演员登场,他们就不会散去。
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这又是人生的一大醒世恒言。
人生如戏,而作为日本富士山幻戏高手,桑青红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游刃有余、进退自如的佼佼者。戏里戏外,她的人生一定也是灿烂光明、前途无量的。
楚楚缓缓地展开了双臂,像一只倦归的飞鸟,上下挥动三次,双唇也慢慢闭上。
“我知道你是谁。”我向那蛇圈里的女子说。
她既然总是以戏中面目示人,那么她此刻的穿着打扮、身形外貌怎样已经不重要了。身为一个戏子,应该是演什么像什么,绝不拘泥于一时一地的某一个角色。
“我是谁有那么重要吗?”她遥遥回应。
的确,如果一切是戏,她的“桑青红”这一身份也变得不那么确切起来。更何况,人的名字只是一个简单的代号,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都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就像监狱中的囚犯那样,人人忘记了他们的名字,都变成了档案袋上的一组一组阿拉伯数字。
“大哥,该结束了。”楚楚低声说。
吹哨驱蛇耗费了她大量的心力,此刻她的嗓子已经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还不到结束的时候,真正的好戏还没有登场,难道你不觉得,我们之间的杀伐攻讦只不过是为了这一幕史上最强奇术师之战做垫场的?”女子在蛇圈中摇头反驳。
我猛地记起,在老宅的一本古本藏书中,曾记载着盛唐时代最伟大的预言师李淳风、袁天罡以“梅花呕血局、天罡北斗阵”占卜出的一个千载预言。
那预言就只有以下三行字——“中原、扶桑必有最强奇术师一战,胜则千秋万载国运昌盛,败则永失王道石沉大海。”
“什么是最强奇术师之战?”我在心底默默地自问。
从甲午海战到一战、二战,中日两国之间在军事、政治、文化、疆界、陆地、海洋上的战斗从未停止过。中国从积弱之躯到大国崛起,期间也经历了漫长的艰难困苦的岁月。不过,百年以来,任何一场战斗都不能被称为“奇术师之战”,尤其不能称为“史上最强奇术师之战”。那么,在很多中原奇术师的言论中,不断有人提起李淳风、袁天罡的预言,对那场未来之战既充满了好奇,又充满了恐惧。
关于李淳风,野史中的他比正史里的他更为伟岸神奇,几乎是凭一己之力定下了大唐朝数百年之基业。
正史《旧唐书??李淳风传》记载:李淳风于隋仁寿二年(公元602年)生于岐州雍,其父李播,隋朝时曾任县衙小吏,以秩卑不得志,弃官而为道士,颇有学问,自号黄冠子,注《老子》、撰方志图十卷、《天文大象赋》等。从小被誉为“神童”的李淳风在其父的影响下,博览群书,尤钟情于天文、地理、道学、阴阳之学,9岁便远赴河南南坨山静云观拜至元道长为师,17岁成为李世民的谋士,参与了反隋兴唐大起义。618年,李渊称帝封李世民为秦王,李淳风成为秦王府记室参军。唐贞观元年(即公元627年),李淳风以将仕郎直入太史局。在置掌天文、地理、制历、修史之职的太史局,如鱼得水,大展其才,鞠躬尽瘁40年。
野史中,以李世民、李淳风对谈的叙事方式,记录了李淳风对大唐之后的历史预测,几乎是每言必中,毫无差错。只不过,正如世界预言名著《诸世纪》那样,其中有些段落非常晦涩,所指出的方向各个不同,而后人对此的理解也大相径庭,甚至很多地方都造成了极大的曲解,将一个明明可以超越《诸世纪》作者诺查丹玛斯的世界级神人湮灭于“怪力乱神”的毁谤之中。
李淳风曾准确预言了明末闯王之乱、满人入关、八国联军侵略之乱、日寇渡海之乱,但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以为凭着自己的英明神武,一定能够坐稳江山八百年,无需为那些“莫须有”的祸患做准备,遂导致了江山更迭、祸乱频出。
像李淳风那样的顶级奇术师本来是万里无一、千年罕见的,但大唐朝却同时出现了两个,另一位即袁天罡。
野史中记载,袁天罡相传为隋文帝杨坚之子,生于隋文帝开皇三年(公元583年)初。因皇后独孤氏杀其母,抱给袁家抚养,后拜峨眉山智仁法师学功,下山路遇李淳风之父李播以及药王孙思邈,学得数术、医术、相术,后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天文历算学家、风水相术大师,投奔唐王李渊之后,成为唐朝开**师之一。贞观初年,奉太宗命令测王气由长安入蜀,后游历江湖,在凌云山得道后白日飞升,逍遥而终。
李淳风、袁天罡为后世奇术界留下了奇书《推背图》,预言了自天地形成以来的万年国运兴衰治乱,所以历代以来为世人瞩目,争相揭密。唐朝之后,《宋史??艺文志》正式将此书列入正史,可见后人对此书的尊崇。
关于《推背图》的形成过程,据说是在李、袁二人晚年进入仙界之后,相背而坐,推古往今来之事。一人推前事(自天地形成以来),一人推后事(唐以后中国大事),推一事画一幅秘象,写几句谶言偈语评点。这卷书流传于世后,因最后一象有“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这两句话,所以后人将书命名为《推背图》。
在《推背图》中,按照历史顺序准确点明了“太平天国”、“清兵入关”、“日本侵华”等历史事件,被誉为东方千古预言奇书。时至今日,《推背图》中前四十三象图均已被历史证实,其神秘性与准确性令人惊叹,后面未揭密的十七幅图象、谶言依然是玄机难测。
当下,我们可以暂且不考虑《推背图》那本书上所载的种种谶语,单单说“梅花呕血局、天罡北斗阵”的预言。
按照世人所说,李淳风、袁天罡二人已经羽化成仙,对于人间轮回看得通通透透。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只不过是在看图说话而已。
世人以为那些事、那些谶语是他们遥望未来,殊不知,他们已经经历了未来,只不过是用洗练的言语向世人描述那些所谓的“未来”。
这才是令每一位智者恐惧之处,那些“未来”就像泥泞野地里的陷阱,必将出现,必将危害天下,但却没人可以更改。
就像现在,所有奇术师都听过“最强奇术师之战”这句话,但究竟谁才是最强奇术师?这一战发生在何时何地?
“就在这里。”那女子说。
“你怎么知道?这一战,在谁与谁之间展开?”我问。
“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那女子用《道德经》上的经典理论回应。
楚楚忽然有所领悟,一下子捉住了我的右手。
“众人所见所知最强的,并非最强;真正强大的,尚在酝酿之中,永远都是不为世人所见。大哥,我明白了,你才是一切事情演化发展的最关键点。大象无形,大器晚成——出现最晚的,才是最强的。”她的身体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
哲学家早就说过,没有最强,只有更强;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
所以,李淳风、袁天罡的预言本来就存在悖论,那句话也许应该改为“更强奇术师之战”。而且,战斗永不结束,只要有人类、有国别、有江湖、有利益,就一定存在战斗。
第144章 迷信(3)
我虽然并不认同楚楚说的全部话,但我一旦领悟到中日之战永不休止,心情立刻变得沉甸甸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每一次战争中,受伤害最重的,只能是平民百姓。这些人既不掌握兵力武器,又没有国家政治的发言权,只能苦苦等待战争的结束,被动地卷入,被动地流徙,被动地受压迫受*,在水深火热之中苟延残喘,哀怜乞求,只想活着看到战争的结束。
“够了。”我沉声阻止楚楚继续说下去,“战争只是某些人加冕狂欢的工具,如果我是最强奇术师,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我们这一代手中永久地结束战斗,熄灭战争的火种,让亚洲再也不会枪声四起、战火不休。其实,无论我们是不是最强奇术师,这都是每一个人努力的方向。”
我们夏氏一族是奇术师战争的受害者,如果没有“神相水镜”,大哥就不会惨遭屠戮,如今一定像普通人那样,快乐地生活在曲水亭街的“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之下。
“你不做,我来做。”那女子阴森森地说。
“做什么?”我冷冷地盯着她。
“做最强奇术师,做这个世界的主宰……”女子向前跨步,要离开那几乎堆叠至她肩头的蛇阵。
事实上,青蛇凶猛,她若强行往外闯,只会葬身蛇腹。不过,当她离开时,身后立刻留下了一个相同的幻影。
“分身术!”楚楚立刻醒觉,提气发声,二次吹响了驱蛇的口哨。
“分身术”是日本忍术中的至高技艺之一,在忍术名著《万川集海》中,被推崇为“十大名忍术”之一。这种技艺被分为五重境界,分别是影、雷、沙、叶、风。其中,影、雷、沙、叶都只能算是低层技艺,而修炼到“风之分身术”的时候,人与分身已经无从分辨,人即分身,分身即人。
我只要举个例子就很容易说明了,中国四大名著《西游记》中曾描写过,孙悟空有“毫毛变身”之术,拔根毫毛一吹,即可以变成另一个自己。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他也可以将毫毛变为真身,而真身化为毫毛,随风而逝。可以说,《西游记》与《万川集海》这两本书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对本国奇术师的准确描述。只不过,在中国,《西游记》被称之为“迷信”,而在日本,《万川集海》却成了忍术历史上备受推崇的经典著作。
由此可见,“迷信”或者“科学”,都只在舆论、民众、执政者的一念之间。
仅此一念,就可以令其下地狱,或上天堂。
口哨一起,蛇阵立刻平行移动,追逐那骤然遁出圈外的女子真身。
我及时地看出端倪,立刻发声提醒楚楚:“不是分身术,不要妄动——”
当然,我说的话也不尽正确,因为那女子的确使用了分身术,但却不是简单的一分为二各奔东西,而是一种分分合合随心所欲的高明手法。她创造出一个移动的“本我”,让楚楚驱赶蛇阵去追击,但自己的真身一动不动,仍然斜倚着门框,就在地簧门的内外分界之处。
蛇阵一动,她一动不动,即告安全脱困。
蛇阵不动,她就可以借着分身远远遁逃,令楚楚追之不及。
这种情况下,无论楚楚怎样做,也都无法困住对方。
蛇阵一乱,那女子一闪,便退到地簧门之外。
“桑青红,你就是桑青红!”在对方一闪之际,我从她脸上那种骄傲轻蔑的表情上获得了灵感,心里那个桑青红与眼前看到的女子立刻合二为一。
很多时候,桑青红给我的感觉像是从云端俯瞰世人的半神。
她的见识与技艺远远高出同一时代的奇术师,所以大部分时间不屑于与其他人刀对刀、枪对枪地面对面战斗,总是采取穿花蝴蝶一样的轻巧手法,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让敌人连她的衣角都碰不着。
对于这样一个“人”,再用普通的奇术手法去对付她,已经毫无杀伤力。
“你说得对……”那女子的声音远远飘来,“你不入局,这场战斗永远不会真正开始,也永远不能真正结束。”
这句话,让我记起了她曾布下的“替身局”。
“她处心积虑引我入局,到底是何居心?我已经被卷入了奇术师之战,难道这还不算是入局?她要我入的局,究竟是什么局?在这场奇术师之战中,桑青红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其终极目的又是什么?”我被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隐约觉得,桑青红身上藏着更大、更可怕的秘密。
桑青红离去,被蛇阵追逐的分身也倏地消失,不留痕迹。
蛇阵猛地一乱,全部撞在一起,彼此愤怒撕咬起来,连楚楚的口哨声都无法阻止。
我回头看,楚楚的两腮已经变得殷红如血,哨音时断时续,可见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
“楚楚,停下吧。”我搀住她的左臂。
她在哨音中摇头,身子一倾,靠在我身上。
青蛇的撕咬越来越疯狂,在大厅中央形成了一个翻翻滚滚的“蛇球”。数百条蛇一起怒吼,恐怖之极的“嘶嘶”声越来越响。
我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也正是炼蛊师最忌惮的一种情形——“噬主”。
通常情况下,炼蛊师是有能力控制蛊虫的,他们与蛊虫的关系是绝对的“以暴制暴、以强压强”状态。一旦炼蛊师出现了心智衰退、气势羸弱的局面,那么被强行压制住的蛊虫立刻会发生叛乱,先“反噬其主”,然后“鸟兽星散”,成为为祸人间的“野蛊”。
在苗疆历史上,蛊虫“噬主”的例子屡见不鲜。
野蛊酿成大祸的例子也不少见,近年来影视作品中的“异兽、异形、异种”形象,几乎全都脱胎于各种“野蛊”的传说。只要动动脑子就能猜到,野蛊脱离了炼蛊师的压制之后,定会潜入人迹罕至的深山大泽之中,疯狂地从大自然中汲取营养,然后野蛮生长,直至无法隐藏行踪为止。
天道循环,物人一理。
炼蛊师通过一些非常残酷的手段豢养蛊虫,以满足自身想要的各种目的。获得和失去是相辅相成的,获得多少,就要相应地失去多少。
“噬主”,正是“炼蛊”的反义词。
“大哥,伏在我身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妄动。”楚楚停止了吹口哨的动作,左手捂住喉头,右手按住胸口。
她的两边嘴角都在滴血,整张脸忽红忽白,难看之极。
“我们离开,回去!”我低声跟她商量。
“来不及了,青蛇噬主,永别了大哥。”楚楚含笑回答,“大哥,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好好的,一直走下去。我知道,你将来会是最好的奇术师,是奇术界的王者。可惜没能亲眼看到那一天,更可惜,没能为你做更多事……”
她的笑容平静而凄冷,像一个自知必死的人正在交代遗言。
我反手去按电梯键,但电梯门却迟迟没有打开。
“大哥,我爱你。”楚楚踮起脚尖,在我唇上轻轻一吻。
那个吻之中带着浓烈至极的血腥气,也带着楚楚唇上的微微体温、处子香味。
蛊虫噬主的结果异常可怕,我无法想象美丽温柔的楚楚将葬身于蛇腹之内,但这一切一定会发生,就像之前遭到苗疆炼蛊师落蛊之后的人一定会恐怖惨死一样。
电梯门仍未打开,但蛇阵的翻滚已经停止,所以从自相残杀中活下来的青蛇横向列阵,蛇头全都对准了楚楚。
“大哥,如果发生什么事,不要企图救我。如果有逃生机会你就赶紧走,如果不能走,就背过身去,蒙住眼睛,塞住耳朵。我们……就此永别了……”楚楚以最温柔的声音告诉我。
“就没有一点办法吗?不如我们由地簧门那边冲出去——”我提议。
仿佛是为了回应我的话,刚刚离去的女子由地簧门翩然而入,随即地簧门关闭,并且“喀啦”一声自动落锁。
“看好戏,自然靠得近一些能看个清楚。”她笑吟吟地盯着我,连退几步,站在大厅的最远端。
我和楚楚乘电梯下来,本来是为了追杀那撑着伞的老男人,为血胆蛊婆报仇,谁知除恶未尽,反被困在凶险无比的陷阱里。
楚楚向前走出三步,挡在我和蛇阵之间。
“生离死别,命运无常。我都不忍心看了,没想到你刚刚以蛊虫杀人,转眼间就被蛊虫所杀。看起来,苗疆巫蛊之术的副作用真的是太大了,距离真正的奇术至尊差得太远太远。我现在只是觉得奇怪,你算得上是苗疆炼蛊师中的佼佼者,怎么水平如此不济,连当年大炼蛊师玉罗刹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可惜啊可惜,现代沽名钓誉之辈太多,都没有真才实学。这种蛊虫噬主的好戏如果让玉罗刹看到,她是不是会很伤心——伤心自她之后苗疆再无炼蛊师?”那女子轻描淡写,冷嘲热讽。
在近代史上,玉罗刹的确是苗疆巫蛊之术的一个最高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绝世而独立。
当西医西药迅猛发展时,传统蛊术、巫药都被迅速取代。此消彼长,西医越来越强大,而蛊术越来越失势。举个例子说,抗生素、消炎针能够击败大部分蛊术,换血、换皮肤、换器官则让落蛊手段捉襟见肘,至于说到胸透、光透、核磁共振之类先进技术,则已经压倒性战胜蛊术,将人体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正因如此,苗疆巫蛊之术才一天天没落下去。
玉罗刹应该就在“镜室”之内,但她不主动现身,任何人都无法找到她。
“任何奇术都有末日,相信日本忍术也是一样。这是时代进步的必然结果,我并不纠结于此。但是,你不要觉得任何人都看不穿你的野心,其实世界上的聪明人绝对不会一枝独秀,总会相互制约、彼此抵消,这就是上天对于人类世界施加的平衡之术。你以为困住我们就能逼迫玉罗刹现身?你以为消灭了玉罗刹就能解除‘吴之雪风号’上的诅咒之力?你以为诅咒一除日本国就能蹿升为全球第一强国……我只能告诉你,你大错特错了。在玉罗刹眼里,你只是跳梁小丑,用这些根本不可能奏效的把戏一遍一遍考验她的耐性。我刚刚说了,你不可能得逞,这些心思炼蛊师一眼就能看透,赶紧收起来吧,免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楚楚说。
我也想过,那女子在脱离蛇阵攻击后二次回来,一定有其特殊目的。
楚楚说得非常有道理,对方这样做,目标并非我们俩,而是藏匿于“镜室”之内的玉罗刹。并且,那女子图谋的,是杀玉罗刹而解苗疆诅咒,拯救日本的国运。
由此,我也逐渐猜到了那女子的身份——不是指她使用的“桑青红”的名字,而是她的真正身份。她极有可能是日本皇室外姓公主,因宫廷内斗而流浪在外,不得进入皇室名册。
日本是个皇室领导下的国家,皇室的每一位成员都把这个国看作是自己的“家”,自小接受爱国爱家的理论教育。也许,只有把国家看成是自己的,才会想尽千方百计、拼尽全部力气为之奋斗,国在人在,家在人在,只知耕耘,不问收获,也不计任何报酬。
日本皇室公主流落民间的先例早就有过,有些一蹶不振,潦倒一生,有些则是励精图治,自强自立,最终重返皇室,成就灿烂一生。
“你猜对了,看起来,我必须给你一些奖赏。不如这样,等你在蛇阵中面目全非的时候,我拍下照片来,发送给日本各大媒体,在明日的新闻版面排一个大图,再标上一个大字题目——这就是不自量力跟日本奇术师对抗的最终结果。”那女子说。
叮的一声,我身后的电梯门就在此刻突然打开了。
之前我和楚楚离开电梯时,血胆蛊婆仍然倒在血泊中。如果无人援手的话,此刻她应该还在其中。
“走,我们走!”我没有回头看,拖着楚楚,退向电梯。
蛇阵突然发动,每一条青蛇都犹如离弦之箭,向楚楚疾射过来。
楚楚倏地展开双臂,最大限度地遮蔽住我。
她已经忘却了自己的生死,全力维护我的性命。
这种情况下,我们根本无计可施。在没有任何掩体的状况下面对数百条毒蛇的反噬,即便是能在十步之内退入电梯,蛇阵也会紧跟上来,随我们一起涌进轿厢。那样,我们两人仍然没有活路。
对面那女子哈哈大笑,看来已经抱定了“看一场好戏”的态度。
“啪啪、啪啪啪啪”,连续六声脆响,冲在最前面的青蛇猛然间炸开,碎裂的身体又殃及了旁边的同类,发生了大范围的连环爆炸,至少有四十条蛇在这次意外爆炸中丧命跌落。
一股巨大的力量骤然从我背后涌来,将我和楚楚一下子左右分开。
随即,一个浑身是血的老女人从我和楚楚之间穿过,直接面对躁动不已的蛇阵。
她是血胆蛊婆,一个早就该断气身亡的人。
血胆蛊婆向着蛇阵大踏步走过去,青蛇们狂吐着蛇信子,却都不敢第一个冲上来。
“你,已经到了我们算总账的时候了。”血胆蛊婆指着对面那女子。
那女子没想到会这样,稍稍发愣,血胆蛊婆已经踏过蛇阵,大步逼近对方。
我见过血胆蛊婆数次,曾经仔细观察过她的背影,就连她在不同场合的走路姿势,也非常了解。现在,这向前走的老女人肯定不是她,而是一个与血胆蛊婆外表不同、内心亦不相同的人。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她身上不再流血,只不过那套血衣还没来得及换下来,浑身散发着淡淡的绿光,看上去极为恐怖。
第145章 最强女奇术师之战(1)
楚楚喘了口气,身子一软,紧靠在我胸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是谁——”对面的女子锐声叫起来。
“你是谁,就应该知道我是谁。如果你忘了我是谁,那我又何必记得我是谁?”血胆蛊婆冷笑起来。
蛇阵在她践踏之下,纷纷俯首蜷缩,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现在你来了,就证明长河已经解冻,扶桑岛的春天就要到了!”对面女子脸上慢慢浮现出窃喜的笑容。
我悚然一惊,因为血胆蛊婆的死后复生,似乎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楚楚和我陷入危机,后援只能现身,先谋求解决眼前的生死危机。那么,等于是我方比敌方多亮了一张底牌,也等于是先输了一阵。
“大哥,我其实不该意气用事……由一个人的生死,引发了更大的危机。”楚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脸上立刻现出焦灼之色。
“桑青红,我们这一战,最终还是没有避免过去。我本来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你可以潜心向善,做一个真正的好人,成为中日奇术师之间的友谊桥梁。时至今日,我只能感叹,所有好人全都错看了你。善心动不了恶魔,你一点都没被中国人感化,始终保留着扶桑人的诡谲本色。这一次,我只能代表所有因你而亡的中国奇术师,给你一个早该到来的结局。”血胆蛊婆倒背双手,大声叱喝,竟然有着一代宗师的气度。
“时日过去再久,我只永抱初心。这样子,不好吗?”那女子笑弯了腰,“于你们中国人而言,效忠元首,保护国土,就是所谓的爱国者,也都自诩为堂堂正正的君子。反之也是一样,我就算轮回百代,血管里流淌着的也只是扶桑人的血,应该效忠的是皇室,而不是任何一个中国政府。你忘记了,桑青红根本不是我的中国名字,而是我的日本名字。我始终没有改名,就证明我永远是扶桑岛的子民,绝不会背叛我的祖国。”
那女子坦然承认自己是桑青红,但她又跟我印象中的桑青红有些不同。
我无法分辨此刻的她是在易容术遮蔽之下,抑或是幻象中的她才是易容术改变后的面孔?总之,在她身上,充满了太多不解之谜。
“嗡嗡嗡嗡”,空气中忽然传来了飞虫的翅膀扇动之声。
我抬头望去,无数灰色的小虫由管道口冲出来,在屋顶盘旋集结着,很快就将白茫茫的水泥屋顶变成了铁灰色。
“一起死?”桑青红掩着嘴唇大笑。
“没错,这一次,你逃不了了!”血胆蛊婆说。
当然,我只看她的背影,就知道她绝不是跟随在楚楚身边的那个唯唯诺诺的老女人,而是另外一个习惯了高高在上、坐掌权柄的女王级大人物。
“我还有很多同伴,可不可以带他们一起死?”桑青红又问。
“好啊,你不喜欢演独角戏,那就一起来吧?”血胆蛊婆又说。
蓦地,我身后有人低语:“我们先撤,这里危险。”
我无需回头,已经听出那是竹夫人的声音。
楚楚摇头,低声回应:“我不走,这是苗疆炼蛊师生死存亡一战,我必须在这里坚持到最后!”
“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撤退也不是逃避,而是为了更精确地调度有生力量,全面打击敌人。”竹夫人急促地说。
我回过头,正迎着竹夫人紧蹙的眉头、焦灼不安的眼神。
她站在血胆蛊婆留下的血泊之中,手中倒提着一支三尺长的柳枝短矛,脚下也换了一双系带的跑鞋。
覆巢之下,无有完卵。
此时此刻,连她也放弃了之前优雅华贵的装扮,随时准备参战。
“夏先生,你必须先走。”她说,“这一战,任何人都可以死,唯有你不能。你活下去,中国奇术师的阵营才不会溃散。”
我摇摇头,反手握着楚楚的手腕:“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一次永不分开。”
蛇阵进攻时,楚楚以弱小之躯全力保护我,这时候我又怎么可能单独逃生?她背负使命而来,不能单独逃生,这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是当下很多七尺男儿都无法相比的。
“大哥,你走,你先走!”楚楚低语。
我再次摇头,更紧地握着她的手腕:“我说了,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绝不分开。”
“夏先生,这不是拉拉扯扯小儿女作态的时候,这是战争,像你们这样不顾大局,随时都会导致全军毁灭!”竹夫人急了,单手持矛,由下向上一挑,想要将我和楚楚隔开。
我们之间本来只隔着两尺,竹夫人站在电梯门口,而我和楚楚只需后退两步,就能平安进入电梯。
随着桑青红的一声长啸,在我和竹夫人之前突然落下了一场樱花乱雨。雨过之后,一条十几米宽的鸿沟出现,将我们一下子隔开。
鸿沟深不见底,宽度也无法跨越。
“竹夫人,你走吧!”事到临头,我反而变得无比淡定。
“你们——唉,你们!”竹夫人顿足捶胸,无奈地凌空挥舞着短矛。
电梯门缓缓关闭,在樱花雨中越退越远。
我知道,桑青红已经发动了她的幻戏之术,把这层楼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戏剧舞台。要想活着离开,就必须消灭所有的敌人,把戏、戏子、舞台全部毁灭,让桑青红的幻术化为乌有。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是一场非死即生、非生即死的战斗。
“大哥,你会后悔吗?”楚楚含着泪问。
“为什么要后悔?跟好朋友同生死、共进退,就算死了,也死得光荣。”我微笑着回答。
楚楚为了做了什么,我就同样回馈她什么。唯有如此,我才能心安。只不过,我只能把她称为“好朋友”,而非其它。
“好,那我就放心了。”她贴在我胸前,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浑身都放松下来。
就在我们眼前,原先空旷简陋、未曾装修的大厅化为了一个繁花满树、不见楼宇的山谷,除了漫山遍野的花,就只剩下极遥远处的青色山尖了。
在中国人的思维习惯中,有花必然有鸟,花香鸟鸣,婉转动人,那才是人间仙境。
现在,我只看到花,却听不到一声鸟鸣。
日本樱花冠绝天下,尤其是近年来为了拉动旅游经济,各地加大对樱花的投入力度,每年四月、五月都让全球游客为一睹樱花盛景而疯狂。
这是桑青红的幻戏,而日本的传统植物之精髓,就是樱花。她选用了日本奇术师最擅长的角度来演绎一场不见杀机、只见花趣的战斗,亦是为了坐收“地利、人和”的先机。
“你有花,我有蜂。”血胆蛊婆挥袖,那些嗡嗡嗡嗡叫个不休的飞虫立刻铺天盖地而来,钻入繁花深处。
楚楚拉着我向前走,原来每一棵樱花树后都站着一个人。
“我不嗜杀,但这一次,唯有大开杀戒,才能活着走出去。”楚楚说。
我们经过一棵深褐色树干时,树后的人倏地闪出来。
那是一个身穿褐色蓑衣、头戴褐色竹笠的人,最令人惊惧的是,此人脸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面具,上面用红绿油彩勾勒着一张狰狞鬼脸。
楚楚放开我的手,向树下一扑,绕着那怪人轻飘飘转了一圈,敌人的喉咙里就嗤的一声喷出血箭来,然后缓缓伏倒。
“这些鬼面伎只是扰人心神的小角色,真正的大敌还在后面。”楚楚说。
她举手折下一段花枝,轻轻擦拭着指甲上的血迹,脸色越来越凝重。
“令血胆蛊婆复活的是玉罗刹,对吗?”我考虑过所有的可能性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在“镜室”之中,玉罗刹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灵魂。只要她愿意,就可以进入任何无主之躯里,就像官大娘所背负的“九命”一样。
曾几何时,她根本不愿面对今时今日的江湖纷争,只想将自己困于一隅,不见故人。可是,她毕竟曾经是苗疆之主,当血胆蛊婆惨死、楚楚突然被困时,她必须挺身而出,接下这一仗。
真正的大人物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时候为了道义,不惜两肋插刀。
江湖中的真实故事,永远比小说家UU小说虚构的情节更生动、更激烈,而像玉罗刹这样的奇女子,百年之内,无出其右。
楚楚点头:“是,那是苗疆最后的王牌,不容有失。”
我刚刚放松的心又猛地一沉,因为玉罗刹如果有失,则她牺牲性命创造的诅咒就会失去效力,那才是桑青红等人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向前走了二十步之后,楚楚连杀了十四名鬼面伎,但始终没有听见桑青红与玉罗刹的声音。
“该来的战斗总会来的,谁都躲避不开。大哥,这就像每个人的人生一样,任何选择逃避、绕路的人,最后总会重新遇到相同的困难,之前的一切逃避没有任何用处。这一战之后,我希望你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成为一呼万应的领袖,而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时不我待,太长的埋没之后,就是利剑也会生锈。”说话间,楚楚又杀一人。
我没有选择逃避,但我也很清楚,自己过去的十年始终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与我相反,过去十年,济南城的政治、经济都在高速发展,就连以曲水亭街为首的这片老城区,都已经被奉为济南旅游的精品项目,每日都有外地游客穿街绕巷而来,争相参观泉水美景。
人的一生如逆水行舟,真的是不进则退。
第146章 最强女奇术师之战(2)
我点头:“谢谢你,楚楚,我不会再沉沦下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们在浴血厮杀之中四目相对,享受这片刻心灵上的息息相通。
“那我就放心了。”楚楚眼中,欢愉乍现。
“战争总会结束的,旷日持久的八年抗战都有迎来胜利的一天,不是吗?你放心,玉罗刹此番复出,一定能横扫日本幻戏师,还济南百姓一个安宁祥和的美丽城池。”我宽慰楚楚。
我是这样说,也是这样想的。玉罗刹出现,已经大大缓解了楚楚肩上的压力,至少她不再是孤军奋战。
影子、齐眉等人名义上是楚楚的后援,但直到此刻任然杳无音信,看起来已经指望不起了。
“是啊,她是苗疆公认的天下第一大炼蛊师,也是中国奇术界的一朵瑰丽奇花。我能唤醒她参战,已经是莫大的荣幸。桑青红肯定不是她的敌手,但很多内线情报显示,桑青红背后,还有更强大的日本奇术师坐镇。影子他们按兵不动,就是为了迎战最后的大敌。”楚楚既不欢天喜地,也不悲哀沮丧,神色出奇的平静。
鬼面伎无处不在,她一直都时刻保持警惕。
“楚楚,如果可能,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我这句话还没说完,楚楚全身一震,竟然有一截刀尖由她的左胸直透出来。
楚楚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叫,而那刀尖继续向前,突破她的左胸一尺,几乎要刺入我的身体。
“喀嚓”一声,楚楚双手拗住刀尖,硬生生将其折断。
我无法抑制心里的剧痛,张开双臂,将楚楚拥进怀里。
“大哥,你应该随竹夫人走……太迟了,是我害了你!”楚楚一张嘴,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我的胸口。
我握住她的右手,悄然将她掌中的断刃接过来。
刺杀楚楚的高大鬼面伎抽刀,从树后大步跨出来,二次挥刀,斜斩我的肩头。
我看不清鬼面后面那张脸,也不想看清,因为不敢真面目示人的,都只不过是邪魔鬼祟、无胆鼠辈。
“杀了——”楚楚怒叱,伸指一弹,断刃从我掌心里飞出,射入那鬼面伎的咽喉。
鬼面伎仰面向后倒下,楚楚也软软地倒在我怀中。
“这是最后的对决,可惜我无法看到一代宗师玉罗刹的伟岸风姿了。这一战之后,一切矛盾都将解决,不再有苗疆炼蛊师被困之耻辱,而我也终于完成了所有苗疆……炼蛊师的嘱托,救出玉罗刹,让所有人都……以她为荣,她的事迹将传遍苗疆,永远被后代记住。大哥,我是微不足道的,比起前辈们为国家民族所做的贡献,我死不算什么,绝对不能让日本奇术师横行中原,这是中国之耻……民族之耻……”楚楚断断续续地说着,嘴角流血,但神态安详。
桑青红幻化出来的樱花仍然漫天飘落,在此美景之中,我无法相信,楚楚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以她的才干,本可以在任何一次战斗中全身而退,但却为了血胆蛊婆之死,愤然至此,身陷绝境。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永远不会让英雄在光辉灿烂之中谢幕,却要死于两军对垒,马革裹尸而归。
“你会没事的。”我轻声安慰她。
“大哥,我知道自己会怎样,其实早在十几分钟之前就该死于蛊虫反噬了,拖到现在,大概就是上天可怜我,让我多跟你在一起十几分钟。如果你能记得我,每年七月十五,多烧些纸钱给我……”楚楚眼中的光芒越来越微弱。
我拥着她,眼中**辣的,仿佛就要滴出血来。
“大哥,天就要黑了,你一定要……保重。”楚楚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天没有黑,是楚楚眼中的世界陷入了黑暗,并从此与世隔绝。
鬼面伎该死,就算死一万次、死一万名,也抵不过楚楚的一条命。
“楚楚,楚楚?楚楚,楚楚……”我附在楚楚耳边,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她已经睡去,眼角带着不甘心的泪痕,那双美丽的眼睛大概再也无法睁开了。
“楚楚,你安息吧。”我不得不相信,楚楚真的死了,就这样眼睁睁地死在我的怀中。自从她闭上眼睛,我的心也就碎了。
“她就要死了,放开她吧。”血胆蛊婆飘然而来。
我抬头看,血胆蛊婆的五官正在变得模糊,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怎么用力都看不分明。
“放开她,每个人都免不了一死,所有炼蛊师都可以死,为什么她不能死?既然是战争,就一定会死人。我们苗疆炼蛊师唯一看重的,就是这一死,到底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她昂然屹立,语调冷傲,仿佛已经看透了生死。
这样一个超凡脱俗、卓尔不群的人,才符合传说中苗疆第一大炼蛊师玉罗刹的光辉形象。
“前辈,她还年轻,又生在和平年代,应该有很美好的未来。我们刚刚认识,我还想好好地呵护她一生,让她由蛇虫横行的苗疆搬到济南来,过很多女孩子都能够享受的现代化生活。她不该死在这里,让花一样的生命中途夭折——”我哀痛于楚楚的死,抱着她不放,喉头哽噎,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楚楚背负使命而来,为了达成使命而死,死而无憾。但是,我还是接受不了眼睁睁看着她利刃穿胸而亡。
“你不该遇见她。”玉罗刹冷冷地回应,“炼蛊师是不应该有感情的,那是苗疆大忌。作为炼蛊师,自从踏入这道门槛的第一天,就将自己的身体性命奉献给了万蛊之神,非自己所有。她爱上你,无异于违背了炼蛊师的死誓。所以,她的死,根本不值得苗疆人同情。”
楚楚的身体已经渐渐冷了,她伤口中流出的血染红了我的衣服,又沿着我的裤脚滴落在地。
我不想再听玉罗刹说一个字,只想抱着楚楚,不受任何人叨扰,静静地坐在这里,直到天荒地老。
“你爱她吗?”玉罗刹淡淡地问。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对楚楚只有满心的疼惜,但那种情感却不应该称为“爱”,而只是男人对女孩、大人对孩子、兄长对小妹的心疼。
“爱”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字,其中包含了太多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情感,而不独独是“疼惜”这要种。
“你不爱她,又何必扰乱她的心神?她为何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只不过是因为身处无法进退的尴尬境界,既不能被人所爱,又不能断然不爱,向前走向后退皆是错误。这时候,她能选择的就是死,唯有在此时死,才能永远活在你的心里,成为你心里永远的牵挂。”玉罗刹毫不留情地直指我的内心矛盾,“害死她的,也许就是你。又一次,我苗疆炼蛊师亡于无法弥补的死穴,这就是命,改变不了的命。”
我忽然无比自责起来,视线离开楚楚的脸,茫然向前望着。
“既然不爱她,何苦扰乱她?”我一下子听懂了玉罗刹的话。
爱情只能发生在一男一女之间,金风玉露一相逢,自此后朝朝暮暮永不分离。除此之外,男人不该心疼另一个女人,女人也不该心怀另一个男人。这种唯一性是保证纯洁爱情的先决条件,不可越雷池一步。
我已经有唐晚,心里应该只有唐晚,不可以再留任何角落给任何女孩子。
现在,我明知道楚楚爱我,却没有断然拒绝她,以至于将她逼上了“只求速死”的绝路。
“我错了。”我说,“我害死了楚楚,永远欠她一条命。”
我记起了在索菲特银座大酒店的那一晚,其实血胆蛊婆也看出了不祥的端倪,才极力阻止我和楚楚在一起。
“人死不能复生,你知错了,事情也晚了。”玉罗刹冷笑。
“我要给她报仇,杀光日本人。”我转头看着玉罗刹。
玉罗刹摇头:“你当前最重要的,是祛除心魔,而不是为什么人负罪报仇。心魔不除,你永远看不清未来的路,还会第二次陷入同一条河流。”
“呵呵呵呵……”
“嘎嘎嘎嘎……”
“嗬嗬嗬嗬……”
各种怪笑声从远远近近的樱花树背后传来,无数鬼面伎的脸一闪即逝,似乎都在嘲弄我的无能与无知。
“什么是心魔?我心里怎会有心魔?”我看着玉罗刹,脑子里反复思考这个问题。
从爷爷去世到现在,我始终觉得,脚下的路变得高低不平,每一步都无法踏实,仿佛走在云里雾里一般。
在那之前,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为大哥报仇。
在那之后,我脑子里有各种**,渐渐膨胀,完全偏离了过去低调、踏实的人生。尤其是当竹夫人恳请我与她一起掌控“镜室”之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别人推崇到一个很高的地位之上。
二十几年来,从未有一个像楚楚这样漂亮、温柔、多情、富贵的女孩子喜欢过我,对我百依百顺,百般维护。以她在苗疆的地位,绝不会为城市里任何一个官二代、富二代折腰,却偏偏挑中了我。
我其实不该怜惜她的,因为我已经有了唐晚,同时也就失去了怜惜楚楚的资格。
鱼与熊掌不能兼得,这是中国古人早就明白的道理。而且,不仅仅是楚楚,我不应该对任何女孩子有任何好感,洁身自爱,谨守道德底线,做一个道义上的好男人,也做一个济南人都信服的纯爷们儿。
第147章 最强女奇术师之战(3)
此刻的我,仿佛已经跳出躯壳,正居高临下,严肃地审视着“夏天石”的一生之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远离任何女子,不可贪多滥情,未来之路崎岖,唯有精诚可成。”我给“夏天石”指点人生。
当然,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心魔,那心魔就是“心太软、不够狠”。
“对自己狠一点,对世界狠一点。”这是我给“夏天石”开出的另一张良方。要做大事的人,必须在人生的每一刻都谨慎节制,不放纵自己,也不让别人纵容自己,时刻保持足够的警惕性,如林中睡虎一般。即使在睡梦之中,也睁着一只眼,盯着这个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世界。
再有,我可以不杀人,但却不能没有杀人之技。
在这个世界上,要想成功,必须脑力、身体、智商、情商缺一不可,该用脑时用脑,该出手时出手。
一切奇技,都靠自己摸索学成,不能总是临急抱佛脚。楚楚的死,给我提了个醒,任何保护力量都不可靠,要想长命百岁,必须比任何人都强,全身上下,武装到牙齿,才能一个人杀出一条血路来。
当我跳离“本我”,从第三者的角度审视自己的时候,很容易就发现了那些早该弥补的短板。
短板不补,最终一事无成。
“我知道了。”我轻轻放开了楚楚的身体。
楚楚已亡,再疼惜她,她也没有感觉了,而我此刻所做的,只不过是给“我”看、给外界所有人看。
“你真的知道?”玉罗刹冷笑着问。
“变得更强,做得更好,令仇者痛、亲者快,不放过一个该杀之人,不让每一个爱我的人失望。就这样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彼时,无愧于任何亲人朋友,无愧于天地、正义、良心。”我无比诚恳地回答。
当啷一声,一把带血的断刀落在我的脚边。
我默默地弯腰提刀,在袖子上擦干了刀锋上的血痕。
“去吧,杀光他们。”玉罗刹说。
我俯下身,在楚楚额头深深一吻,然后直起身,单手拖刀,大步向前。
那是刺杀楚楚的断刀,我要用它杀光扶桑岛来的奇术师,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鬼面伎在树后时隐时现,我提着断刀笔直前进,已经忘记了所有的困惑与惊惧,只想穷尽这片樱花林,直达真正的战场。
在我身后,不时响起有人被杀时短促而骇然的惊叫声,但我无须理会,因为那些与我无关。
沙老拳头曾经零星教过我一些刀法,有些招式来自于济南传统武术,有些则是来自于他秘藏的波斯弯刀刀谱之中。现代社会对于刀具的管制十分严厉,所以我学刀时只能以木刀代替,无法提起学习兴趣来。
以沙老拳头的技击水平,在济南武术圈子里连前十都排不上,我跟他学习,刀术基础就更不值一提了。
我脑子里甚至已经没有任何刀法招式的影子,只记得沙老拳头说过的一句话——“天下武功,无不可破,唯快不破。”
当一种武功快到别人来不及抵挡时,也许不用长刀利刃,只是一把菜刀、水果刀、剪刀,就能在顷刻间夺人性命。
快,才是一切杀人技术的秘诀。
樱花渐渐稀疏,我知道,就要抵达这片美丽树林的尽头了。
一出树林,即见满地芳草,芳草萋萋之内,又有无数野花姹紫嫣红地开着。野花簇拥之下,一个直径丈余的喷水池平静地出现在我视野之内。
桑青红就坐在水池边,掌中握着一束野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我没有松气,而是径直向前,走向桑青红。
她是一切祸乱的起点,杀了她,祸乱也许就能从此平息。
“喂,止步!”她抬起头,远远地向我摆手。
我毫不理会,大步前进。
突然之间,地上的青草与野花激烈地摇荡起来,化为一队队贴地翻滚的鬼面伎,一手挺乌藤盾牌,一手握两尺忍刀,组成了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忍者大阵。
“我们可以谈一谈,有些事,你应该非常希望知道,而且那些事只有我能告诉你,别人没有亲历过,就算转述,也是道听途说,面目全非。我很清楚,你是夏氏一族的后人,只有你有权利知道这一切。夏天石,夏天石,夏氏一族三代以下弟子的名字,都是我亲手替你们取的。以我与夏氏一族的渊源,我又怎么会害你们?”桑青红有些伤感地说。
“先赔楚楚的命来。”我冷冷地回应。
桑青红是幻戏大师,我无法相信她说的任何话。
“赔命?”桑青红皱眉,把掌中的野花放在池边,信步向我走来。
我攥紧刀柄,视线落在桑青红的脖颈之上。
沙老拳头曾说过“无招胜有招”的技击格言,任何招式都是为了击倒对手、杀死敌人,如果太在意技击套路,或者脑子里完全考虑下一招的形式、方位、动作,就会因为太拘泥于形式而忘记了出手的本意。
就像现在,我走到这里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杀了桑青红,结束这场祸乱。
那么,只要我的短刀切断了她颈侧大动脉,只一刀,就完全解决问题。
“为什么要我赔命?难道你认为,我们应该对所有死者负责?每杀一人,我们身上就要背着一条人命悲哀度日?夏天石,我真不知道夏氏一族中怎么会出现你这么迂腐的人?想想你夏家历代祖先是多么英明神武,你就该知道,你的视界有多狭窄?你的认识有多苍白?”桑青红走出了忍者大阵,款款地站在我的面前。
风从远处来,拂动着她的风衣衣袂,飘然舒展,风情无限。
我摇摇头,更紧地攥着刀柄。
“放下那把刀,它不属于你。夏氏一族杀人,从来不用别人的武器,那只会玷污了夏氏的三代盛名。夏天石,你摸摸自己的心口,想想这个名字的来历——”她痛心疾首地再次叫我的名字。
“来历是什么?”我调匀呼吸,缓慢地回应了这几个字。
等到桑青红双唇一张,即将回答我的问题之时,我猝然挥刀,飞斩她的颈侧。
我明显地意识到,这一次出刀的身法极其笨拙,力气并未起自丹田、流经膻中、贯于双臂、直达腕掌,然后刀随心动,心随目动,行云流水般斩杀敌人——这些理论似乎是沙老拳头教过的,但我只知其言,不知其意,根本无法运用。
这一刀,我只是让自己的身体急速回旋起来,像陀螺一般直冲过去,眼神落点就在桑青红颈上。
半秒钟之间,我的刀果然砍到了桑青红颈上,但却被她掌中的一枚峨眉刺护手钩挡住。
她的右腕轻轻一扭,被护手钩锁住的断刀就从我手中斜飞出去。
我承认,我技不如人,根本杀不了她。
这一刻,兵器脱手,我反而变得无比镇定。
其实,当一个人视死如归之时,就什么都不惧怕了,完全把死亡当成吃饭、游戏或者睡觉一样,来就来,死就死,没什么大不了。
“你真是不懂事,我设下的每一变局,都不是针对你。我怎么可能向你下手呢?你是夏氏一族唯一的男丁根苗,我只会全力保护你,天石,过来,你过来……”桑青红向我伸出左手,微笑着低语,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姐姐,面对顽皮淘气的小弟弟一般。
我不为所动,缓步后退,诱使她离开忍者大阵。
玉罗刹就在我身后,只要桑青红失去左右臂助,就将被玉罗刹瞬间击杀。
“你过来,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这其中,有你很想知道的夏氏一族的最大秘密,关于‘神相水镜’,关于这一百年里发生的所有事,关于你的太爷爷和爷爷……”她一步步跟上来,似乎没有识破我的计谋。
大约连退了二十余步,我已经再度接近樱花林。
“天石,你知道吗?‘神相水镜’是你太爷爷一生呕心沥血追寻的东西,江湖上任何觊觎那宝物的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要知道,每一件至宝之所以天下无双,就是因为它不仅仅能供人观看赏玩,更重要的是其中拥有巨大无比的神力,只要找到诀窍,就能改变世界。你太爷爷是有着远大志向的人,在百年之前军阀割据、诸侯混战的昏昏浊世之中,早就洞悉了世情,世人皆醉他独醒,世人皆浊他独清。他曾对我说过,只要获得‘神相水镜’,他就能得遂大愿,拯救天下苍生,成就理想世界。”桑青红一边说,一边唏嘘不止,似乎想起了那些伤痛不已的陈年往事。
起初,我是站在楚楚这一边,全力对抗日本幻戏师门派,因为我是中国人,天生所站的立场就是中国人这边,绝对不会并入汉奸、走狗那个行列里去。
桑青红的话让我有些迷茫,当她情深意切地向我伸手时,我几乎无法拒绝。
“你到底是谁?”我下意识地开始继续探究她的身份,似乎只有那身份明确下来之后,才能让我心安。
“我是夏氏一族的朋友,永世永生的朋友,永远都不会改变。”桑青红的语调变得无比挚诚。
刀已经不在我手,现在我期待的是玉罗刹从樱花林中杀出来之后的惊天一击。至少,有人必须为楚楚的死负责。
“你来,我告诉你所有的事。”桑青红说,向我伸着双手,一步步走近。
哗的一声,远处那喷水池开始喷水了,水从池中央亭亭玉立的美女手中托着的花瓶喷出,升高五米之后,均匀地向四面洒下来。
桑青红愕然回头,望着那如春雨漫洒的池水。
水池边多了一个人,正是一身血衣的玉罗刹。她已经取代了之前桑青红坐过的位置,斜坐在池边。
所有的鬼面伎失去了掌控者,全都木立在那里,进退不得。
玉罗刹这样的做法出乎我的预料,看来她才是对局势观察得最为透彻的人,最短时间内觑见了桑青红幻戏大阵的最薄弱之处,异军突出,兵不血刃地占领阵中要地。
“你输了。”我松了口气,再向后退一步,后背靠在树干之上。
幻戏师的本事真是了得,就比如现在,我明明知道所有的樱花树都是桑青红凭借一己之力幻化出来的,但后背所抵,树干坚硬,与真正的树干没有什么区别。
奇术世界广博无垠,我由此深知自己所知的连奇术的皮毛都算不上,以后需要学习的路还很漫长。
“天石,人世间没有绝对的对错,你同意吗?恶人中也有善人,善人中也有恶人。只不过,为善为恶,只在人的一念之间。你今日站在苗疆炼蛊师的队列里,自以为依傍着正义之师,但你有没有想到,之前任何奇术师只要跟炼蛊师为伍,就会被驱逐出原先的门派,成为江湖上人人唾弃的不轨之徒?你回头想想,自己做的,百分之百正确吗?”桑青红暂且不管玉罗刹,只是一步步逼近我。
在中原,炼蛊师的名声的确不好,因为人人都忌惮苗人落蛊的手段,生恐一个不小心遭了炼蛊师的暗算。所以,大门大派索性闭关锁国,立下门规,严禁弟子与炼蛊师为友。
中国历史上,曾多次出现过类似事件。几乎在每一代的江湖上,都有名门正派弟子因为与魔教众人来往而搞到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悲惨例子。
桑青红的话不无道理,如果不是遇到楚楚,我是绝不会与血胆蛊婆那样的人走在一起的。在我眼中,楚楚并非炼蛊师,而只是一个温柔懂事的邻家小妹。
“你们杀了楚楚,也以为自己做的百分之百正确吗?”我大声反驳。
“楚楚杀了官大娘灵魂解析而成的‘九命’中人,她做得对吗?”桑青红也向我反问。
我摇头冷笑:“咱们不妨慢慢追溯源头,那撑着伞的老男人在电梯里不由分说刺杀了血胆蛊婆,他做下的事,岂非才是混战的起因?”那老男人已死,如果就在楚楚以细虫啮噬对方的节点来结束纷争,就不会发生楚楚被杀的惨烈一幕了。
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如果有,我宁愿自断一臂,替楚楚换来一颗,救她性命,消灭全部的遗憾。
“如果你提到那老男人,我就更是有话要说了。他们的过去全都与曲水亭街有关,每一个人都曾在那里有着深刻的记忆,所以丧命之际,灵魂不肯远离,全都盘桓于此。官大娘是个好人,在走无常者里,她是真正宅心仁厚之辈,所以才将这些执拗不散的灵魂背负在自己身上。孤魂野鬼是最可怜的,正是官大娘的出现,才避免了这些人最终沦为野鬼。她为何这样做?只因为那些灵魂全都死于夏氏一族手中。他们不甘心,不服输,常年逡巡于曲水亭街的泉水两侧,等待报仇之机。如果没有官大娘,你不可能活到现在,早就被这些复仇者暗中索命几百次了。这些因果关系都是我们能看清的,若是再向前推演二百年、三百年,那么人与人之间的轮回纠葛将变得无限复杂,理都理不清。天石,到我这边来,只有我是不会害你的,因为你姓夏,夏氏一族未来的领袖。”桑青红加快脚步,几步就到了我的面前。
我再想躲,已经躲不开了,被她劈手抓住了手腕。
“天石,跟我走,远离那些苗人。”她低声说。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非我族类,其心必殊,不是吗?”我猛地振臂,想要摆脱她,但她五指如钩,根本不容我挣脱。
“你又错了天石,在亚洲,除了汉族,其它都是异族。那么,仔细想想,在你们眼中,大和民族是异族,苗疆炼蛊师也是。现在,你只需要认清自己需要什么,根本没必要去考虑正义、民主之类虚幻的教条。跟我走,只有我能帮你振兴夏氏一族,重新成为奇术界的领袖。这是夏氏祖上的教诲与希望,全都放在后世子孙身上来完成。天石,你不能让他们失望,如果你失败了,下一代人处于高科技的包围之下,就更不能有耐性听这些陈年故事,也就没有任何夏氏子孙遵从祖宗遗命走上振兴之路了——”
从她的话里,我突然意识到,桑青红的思维模式、思想意识与官大娘体内的“九命”完全不同。
当下,以桑青红的应变智慧与游说口才,任何人都会被她说动,成为日本幻戏师的傀儡。
那么,她不应该是跟“九命”同样档次的奇术师,她也绝不会是“九命”之一,而是单独存在、真实无比的一个“人”。
这一点上,她还是或多或少地骗了我,很巧妙地隐藏了自己的身份。
“你不是经过解析的灵魂,你一直都是真实存在的,跟官大娘并无太大的关系。我想知道,你盘踞这里,到底是为了得到什么?”至此,我在头脑中对桑青红身份的推演已经完成,她才是日本奇术师发动进攻的总设计师、总统领者。
“我要什么?我到底要什么?你这一问,倒真的是把我问住了。”桑青红将垂落下来的发丝左右撩开,露出那张令我又熟悉又陌生的脸。
在幻象中,我多次见到她。这就是她的本来面目,一个美丽与智慧并重的二战绝世女谍。
“我想得到的,就是夏氏一族想得到的。我只感念旧情,才千方百计回来,带领你走向正确的道路。”桑青红回答。
第148章 镜室核心(1)
嗡嗡声又起,刚刚钻入树丛的飞虫成片成片地飞来,在空中结成一个又一个直径足有一米的灰色虫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桑青红变色,挥手叱喝:“鬼面伎听令,亮三昧真火,杀之。”
所有低伏着的鬼面伎应声而动,以乌藤盾牌遮头,直扑飞虫团。
“虫是杀不尽的,万物**,自然生虫。由天上到地下,由地下再到水中,空、陆、海三界之内,哪里有不生虫的物种?苗疆炼蛊师与虫为伍、为朋、为友,虫的力量已经深入我们苗人骨髓之内,对虫的认识超过任何人,即使是在溶化一切的王水之内,也能培植出杀人飞虫来。桑青红,扶桑岛的鬼面伎、歌画伎、傀儡伎培育不易,还是不要枉自带出来送死了。现在,唯一能与我的蛊虫一战的,就是‘浮世绘武士团’。这时候不遣他们出阵,还要等什么时候?”玉罗刹坐在池边,漫声指点,对桑青红的战斗力量也是了如指掌。
桑青红并未被玉罗刹激怒,不过,玉罗刹说的是实情,当鬼面伎接近虫球之时,虫球突然散开,变成一张灰色的虫网,将邻近的四五名鬼面伎裹住。虫球一散一收之际,鬼面伎已经凭空消失,在虫口下化为齑粉。
这些虫球如同夏日田野里收割时的镰刀,而鬼面伎则变成了毫无抵抗力的麦子,成片成片消失。眨眼间,水池四周既无野花、青草,也没有了手执藤牌、忍刀的鬼面伎,变成了一片荒野。
我以前只知道炼蛊师在单兵作战时手段犀利,却没想到玉罗刹能弹指间消灭了桑青红麾下数百名鬼面伎。
“天石,你想得到‘神相水镜’吗?”桑青红低声问,“想的话,就跟我来!”
我凝视桑青红的眼睛,仔细分辨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想法。
她的眸子黑白分明,如同两颗刚刚离开海水的黑珍珠,细润盈泽,神采动人。当她向我提问时,眼珠一动不动,只是凝视着我。眼睛为心灵之窗,她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证明心里并没有动任何心思,这一刻想用真情打动我。
“你不害我?”即使看透了她的心思,我仍然迟疑了几秒钟,又低声追问。
桑青红摇头:“我的真心,天地明鉴。如有害你之心,死无葬身之地。现在,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镜室’里真正的秘密。”
我果决地点头:“好,我相信你,跟你走。”
富贵险中求,非常时期,要想获得更多,只能铤而走险。
我之所以敢于冒险,所依仗的就是对别人面相的超常观察能力。
任何一本相术典籍中都会提到,即使是天下头一号的相术大师,也无法看准每个人的命相,只能精益求精,让自己的观察能力与日俱增,不断提高。唯有如此,才能尽量减少失误。
如果一名相术师能够十相两中,则其专业技术已经合格,足可以以相术来养活自己。
如果能够十相五中,就已经是相术师中的高手,足可以称霸一方,傲视其它门派的奇术师。
如果能十相七中的话,就可以流芳百世,收徒千万,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奇人。
如果能十相九中,则其能力近乎神鬼,已经不贪图人类的尊崇供奉,只是飘然于天地之间,看透一切,来去自如,任何伤害都无法加诸于他。
天下之大,相术之深,任何人都不敢自称十相十中,因为即使是当日创造了“相术”这门奇术的祖师爷,都闭口不提这个问题。
我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相术”,但观察能力的强弱是每个人天生的技能,也就是奇术师门派最看重的“顿悟之力”。
在这种进退两难之时,我毅然选择了相信桑青红,这是仔细观察的结果,更是孤注一掷的赌博。
玉罗刹借血胆蛊婆之身现形、桑青红布幻戏大阵、楚楚遇刺身亡……这些都是乱局中的契机。乱局,其实也是另一种好局,能够让一切事物都增加了不确定性。就是这种时候,草根才能扳倒王侯,后起之秀才能迅速上位。
我明确观察到乱局的存在,也透彻地分析出,桑青红比任何人拥有更多秘密。只有她,最接近“神相水镜”的真相。
赌是人类的天性,在二选一的情况下,只能拼尽全力押注一方。
或许,正常人看来,这时候都应该与玉罗刹并肩战斗,乘胜追击,歼灭桑青红,永绝日寇后患。
这条路,几乎是所有人必选的,因为它代表着光明正义、惩恶扬善、诛杀日寇、扬我国威等等所有的正确性。选择这条路,将会名传千古;反之,也许就会在史学家、爱国者的文字狱中遗臭万年。
诛杀桑青红是最简单、最直接的选择,但我从小到大一直觉得,大众的选择永远都是平淡无奇的,无功无过,四平八稳,像曲水亭街边的流水一样,从千家万户的院墙外流过,经过百花洲,流进大明湖。
这样的选择等于是没有选择,即使不选,将来也一定在趋势的带动下走同样的路。
如果不能成为奇兵,盲目跟随大众潮流去千军万马走独木桥,那么我的一生也就永远不会改变了。
我选择跟桑青红走,正是以小搏大、四两拨千斤的做法,永远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而不是大众认为正确的事。
“走。”桑青红握着我的手飞速遁入樱花深处。
此刻,我才惶然发觉,每一朵樱花的花蕊之中,都生出一条狰狞扭曲的灰色小虫来。小虫露在外面的长度约有半寸,但头部两侧已经有数对红色的翅膀张开,模样丑陋,无法言喻。
玉罗刹没有说错,虫类真的是无处不在,伴随着人类所有的社会生活。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任何恶劣环境之下,虫类都能野蛮生长。如果不加清剿的话,最终就会酿成无法承受之“虫祸”。
“幻戏不敌巫蛊之术,世间任何一种奇术,大概都不能成为巫蛊之敌。所以,一旦巫蛊之术横行,其它任何奇术门派都没有立锥之地。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的帝王都对巫蛊之术谈虎色变,根本不容许他们自由发展。一旦察觉端倪,立即处以极刑。天石,你现在能够想到,与苗疆炼蛊师为伍到底有多可怕了吧?”
在急速撤退的过程中,桑青红也为玉罗刹的手段而脸色大变。
我追溯玉罗刹的历史,忽然悲从心来,连叹三声。每一个炼蛊师都是一个悲剧,越伟大的炼蛊师其命运就会变得越曲折复杂,距离幸福的彼岸越来越远。
欲戴皇冠,先承其重,荣耀与黑暗总是相辅相成、接踵而至的。
这就是真理,任何人都不可能只得到而不失去。
玉罗刹身为苗疆第一大炼蛊师,所有奇术师的荣耀集于一身,在苗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走到哪里都有苗人跪地迎接,顶礼膜拜。她遇到那政府高级特务之后,也被推崇至“中国第一奇术师”的位置,整个政府将打败日寇、还我河山的重担全都压在她一个女子身上,已经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捧杀”。
于是,她为了国家民族的未来,纵身一跃,慷慨赴死,与江南霹雳堂雷家的弟子一起登上了“吴之雪风号”。
那一战,生得伟大,死得光荣,成了二战亚洲战场上一个经典案例。
在无限光明的背后,留下的是她自我囚禁的无穷黑暗。
我只想问:“时至今日,她后悔当初那一战吗?”
很快,桑青红带我穷尽樱花林,进入了一条寂静无声的曲折小径。
我们离开那树林不到半分钟,身后“嗡嗡嗡嗡”的飞虫振翅之声大作。
“不要回头,跑,跑,跑——”桑青红大叫,在我背上猛推了一掌。
我拔腿飞奔,转了几个弯,前面 出现了一扇半开的铁门,仅容一个人侧身通过。
“进去,快进去!”桑青红在我身后大叫。
“嗡嗡”声紧追不舍,听起来就在我们身后十步之处。
我拼尽全身之力冲到门口,斜身而入,随即向侧面闪避,等到桑青红进来,立即挥手关门。
几乎是在关门的同时,几万只飞虫撞在门上的“啪啪”声骤然响起。我摸索到门上的插销,立即插好,才暂时安下心来。
我能想象到,每一次“啪啪咚咚”声响起的时候,都是数以百计的虫球向着铁门直撞过来。虫是没有思想的,只听命于大炼蛊师玉罗刹,所以这种撞击将永远继续下去,不死不休。所幸的是,那道铁门无比坚固,在虫球撞击下岿然不动。
“跟我走。”桑青红的声音响起于我身后十几步之外。
门内没有灯光,我只能循着她的声音跟上去。
“天石,你知道吗?就在新政府登台之前,从京城颁发出了一道特别密令,是由当时负责国家安全的最高特务机关领导亲笔签名,并且加盖了代表‘十万火急’的金漆印章。那密令的全文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剿灭炼蛊师山寨’,第二句是‘务求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你知道吗?连国家政权中的高官都对炼蛊师大为忌惮,不敢肆意放纵,可见这一奇术师门派的危害性有多大?”桑青红在黑暗中再次握住了我的手,“如果任由飞虫肆虐,你猜会发生什么?”
我无从猜测,因为此刻我心里充满了矛盾。
玉罗刹与楚楚都是苗疆的炼蛊师领袖,唯一的区别是在时间和年代上。我不相信楚楚是个狰狞邪恶的人,因为她在我面前所表现出的,一直是个感情上饱受折磨的脆弱女孩子。她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只能在另一个男人的抚养下匆匆长大。也许她并不想继承楚王的衣钵,成为炼蛊师的领袖。事实上,哪个女孩子愿意在和平年代主动去跟毒蛇猛兽为伍呢?就像戍边的将士们一样,如果没有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谁愿意身披铁甲、夜宿碉楼、与亲人两地分离?
我宁愿相信,楚楚的内心与所有的炼蛊师都不同。
她几次提及,到济南城来是肩负着重大使命,即拯救玉罗刹,将其迎回苗疆,并尊为苗疆炼蛊师的精神领袖。她那样做,根本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辱,而是为所有炼蛊师着想。
我更愿意相信,楚楚的一生是个悲剧,是所有炼蛊师悲剧人生的一个写照。
第149章 镜室核心(2)
“要做大事,就要拿得起,放得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桑青红说。
“我……”我无法回应。
“优柔寡断,是做大事的人最忌讳的死穴。天石,你必须振作起来,在任何打击之下,都能坚强地挺住。唯有这样,才能面对真正的‘棱镜’世界。”桑青红焦躁起来。
“我没事,我撑得住。”我立刻回答。
就在此刻,我们并肩转过了一个拐角,前面突然一片光明。
我揉了揉眼睛,几秒钟内就适应了亮光,迅速把四周的环境看清楚。
就在前方二十米之外,矗立着一个类似于超大型旋转木马的结构物,高度超过十米,而其总的直径超过二十米,是一个极大、极扁的圆柱体。奇怪的是,它通体都是透明的,从我角度能够一眼看到它的内部核心。那里有一个双圆环交叉的结构,每一个圆环都有成年人的胳膊那么粗,其平面直径是两米,外表呈亮银色。双圆环中间,是一个固定在圆环上的银色简易座椅,如同自行车的车座一般,只有最基本的一根底杆、一个座位、一个靠背。
虽然我第一眼看清了那结构是透明的,但仔细观察才明白,它的内部充满了各种玻璃构成的空间,有三角形、圆形、椭圆形、棱形、梯形、圆锥形等,每一个的形状和大小都各不相同。
这个结构有点像是蜂巢,但却绝对不像蜂巢的经典六面体结构那样齐整而完美。所以,它给我感觉是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
“就是这里,‘镜室’的核心机密——你之前看到的,只不过是竹夫人要你看到的。那是专门为参观者预备的‘镜室’模型,即使有人入侵那里,窃取了一切资料和设备,也根本无济于事,只不过是带走了一大批废品而已。这里则完全不同,官大娘灵魂的棱镜分解过程,就是在这架‘灵魂解析仪’上完成的。理论上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放上去做分析,将其灵魂中不自知、不自觉的部分完整地展现出来,也包括你在内。”桑青红快速地解释给我听。
我看到,至少有六十多条直径半尺的防水线缆由那结构物的顶部、底部接入其中,与那双环结构相连。线缆的另一头,则通向了我们右侧的一排带有重铅防辐射隔离层的水泥无窗房间。
这种情况下,我很容易就得出结论,“灵魂解析仪”具有高度辐射性,已经超过了医院放射仪器等级几万倍,非得使用重铅才能保证实验操控人员的安全。
到了这里,我才有机会提问:“你并不属于官大娘灵魂记忆的一部分,你和她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她作为一个走无常者,为什么会甘愿背负‘九命’灵魂?这里没有外人,我只想听实话。”
桑青红缓缓地点头:“你猜得很对,官大娘对我没有任何禁锢之力。恰恰相反,是我的存在,才让她有了超常能力。她背负‘九命’,也是我用潜意识指挥的结果。我知道,有个词是你最不愿意听的,但她与我之间,的确近似于‘伥鬼’与‘主人’的关系。但我从不指使她杀人,只要她做善事,维持曲水亭街上各种阴阳之力的平衡。正常情况下,我能保护夏氏一族的安全,直到你们平安长大。可惜的是,意外还是发生了,‘镜室’初建那一年,也就是十年之前,大明湖结构异变,护城河的水流路线也形成了‘回字斗杀局’,我失去了对官大娘的操控能力,以至于她来不及阻止大明湖铁公祠之变。当我赶到时,只来得及击杀善后的敌人,抢下你大哥夏天成的遗体,深葬在大明湖底……”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热泪满眶,那悬了十年的心噗通一声落下。
以上十年,大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始终是我胸口压着的一大块心病。现在,桑青红亲口说已经深葬了大哥遗体,我也就再也不会为此辗转反侧、夙夜难寐了。
“夏氏一族代代单传,祖训中说,如果哪一代有两个男丁而前者夭折,就要赴水而葬,以确保后者能够继承夏氏遗志,继续前进。那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至今都不知道敌人是谁。敌人屠戮手段极度残忍,我一度曾认为他们来自苗疆,并且进行了大量深入调查,最终否定了这一判断。天石,我说了这些,你应该知道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了吧?前路漫漫,绝对不要为了某个人、某件事而停步,最美的风景总在险峰之上,振作起来吧!”
桑青红的话很有道理,毕竟要想成为名震一时的大人物,需要应付的事何止千千万万件。唯有不断调整心态,时刻保持正确航向,才能乘风破浪而进。
“我带你到这里来,是因为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要做。我必须帮你找回自我,做真正的夏氏子孙夏天石,而不是一个浑浑噩噩行走江湖的无知青年,那里——”她向那玻璃结构一指,“有勇气进入那里的,才是真正能够统率天下英雄的大人物。而我确信,只要你进入那里,‘神相水镜’的秘密一定就能迎刃而解。”
灯光之下,桑青红的脸色十分凝重,似乎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是出于她的初衷,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只能如此吗?”我稍有迟疑。
任何一个哪怕是只上过小学的人,都知道辐射给人体带来的巨大危害。
如果“灵魂解析”这种行为是针对于已经失去生命的人,那么辐射是完全无需考虑的。现在,如果我走进去,成为试验对象,结果又会如何?
桑青红长叹:“如果我可以替代你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走进去。可是,跟‘神相水镜’有关的秘密全都藏在你心里,只有你能解答,任何人不能代替。”
我忽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因为一直以来我也在探索“神相水镜”的秘密,并且甘愿为了揭开秘密而付出一切。可是,如果必须暴露在强辐射之下才能达成所愿,我该如何进退?
“天石,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了。”桑青红补充。
我用力攥紧了双拳,掌心里已经满是冷汗。
“这里有全球顶级的防辐射装备,保证你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暴露在射线之下。你只需要走进去,接受射线的三百次全身扫描,也许就能大功告成,找到‘神相水镜’的下落。夏氏一族的未来,全都维系在你身上了。天石,你再想想,如果你大哥夏天成遇到这样的事,会怎样处理?”桑青红继续开导我。
我记起了大哥的模样,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既能跟街痞无赖对战争强斗狠,也能大胆挑战任何灵异事件而毫发未伤。他仿佛是为战斗而生的,每一天都在开拓自己的世界,永不止步。
曲水亭街乃至整个老城区的人都知道,夏天成是大将之才,未来一定能成为年轻人的领袖,创造不朽的事业。
他在同龄人中是那么突出,所有人跟他比,就像拿着星星去跟月亮相比,根本不在同一档次上。
如果他在这里,也许毫不犹豫就走进那玻璃结构中去,一手揭开“神相水镜”的秘密。
我考虑了至少三分钟,掌心里的汗干了又有,有了又干,如此三四个来回。
“你不肯去,我也不勉强你。”桑青红有些失望地说。
“抱歉,我还没有下定决心。”我苦笑一声,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沿着鼻梁两侧流下来,落在唇上,咸涩难当。
我一个人死,死不足惜,但我是夏氏最后一个男丁,如果不顾一切,草率行动,万一酿成大祸,就对不起夏氏的列祖列宗。中国人信守“传宗接代、名门望族”的理念,假如我非但不能光耀门楣,反而令夏氏断子绝孙,那我犯下的罪过真的是九死莫赎了。
“如果你父亲在这里、你母亲在这里、你爷爷在这里——也许情况真的就不同了。”桑青红满脸苦涩,摇头叹息,看来对我失望之极。
“你知道我父母的事?”我从她话里听到了最重要的东西。
“我只知道一点,他们为了寻找‘神相水镜’在蜀山一带火拼‘七王会’的高手,最终不知所踪。在踏上寻找‘神相水镜’的不归路之前,他们一个是行业内很优秀的律师,一个是烟草行业的中层领导,完全可以不顾祖宗遗训,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结果,当他们探知消息后,毅然抛弃都市中的完美生活,直奔蜀山而去。与他们比,任何自私的人都会低头惭愧、汗出如浆。天石,我们离开吧,看起来我还是高估了你……”
我一点都不记得父母的模样,更不知道他们过去的事。
“等一下——”我举手阻止桑青红,脑子里乱哄哄的,已经方寸大乱。
“怎么?”桑青红问。
我不再犹疑,而是慢慢地理清情绪,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去,为了我的父母,我不能做懦夫。”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我必须知道父母去了哪里、到底遭遇了什么,决不能让他们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假如他们真的亡故于“七王会”的围攻之下,那么我将穷毕生之力,将七王会的领袖与党羽一个个杀光,为父母报仇。
桑青红又惊又喜;“真的,你想通了?”
我坚定地点头:“想通了,我父母做过的事,我也可以毫不犹豫去做。死就死了,至少也能一家人团圆。”
从记事起,我就夜夜思念父母,从未有一夜中断过。
现在,如果“镜室”能帮助我找回跟他们有关的记忆,那是天大的好事。为了找回他们,我情愿冒辐射致死的危险。
第150章 镜室核心(3)
桑青红领着我绕向玻璃结构的右侧,先穿上足有五十公斤重的灰色双层衣,再戴上一个宇航员装备中常见的白色加长头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铅衣与头盔的夹层中添加了宇航员级别的防辐射太空棉,而且其中布满了防辐射探头,一旦发生辐射泄漏,探头第一时间报警,我就会中止实验。你记住,完全放松,清空大脑,不要有任何精神负担,一定会没事的。”桑青红说。
在她的指挥下,我登上三米高的舷梯,接着拉开一扇一人高的玻璃门。
“由那里进去,直走三十步,就能到找到双环之中的座位。稍后,我会通过麦克风提示你怎么做。”她在舷梯下仰面提醒。
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让自己的纷乱情绪慢慢沉淀下来。
“不管此行能够获得什么,总是能向‘神相水镜’更靠近一步。”我如此安慰自己。
大概静默了三分钟后,我缓步向前走,身后的玻璃门随即关闭。
我的脚下所踩着的,也是平滑的玻璃,身前身后,视线所及,无不是透明的玻璃。透过这些玻璃,我看到桑青红已经走向铅板遮掩下的控制室。
“我会死吗?我死之后,谁来祭奠我?后人将怎样评价我?”这些问题不由分说占据了我的脑子。
唐晚仍然处于后果不明的危险之中,没了我的照顾,她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正常。至于其他人,都不是我该牵挂的了。楚楚的死给我提了个醒,对于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来说,如果不能爱她,不如及早放手,免得空留遗憾。
对于楚楚,我满怀歉意,深深觉得,对她不起。
“既然灵魂可以被解析,那么,如果我身上背负着楚楚的灵魂,是不是可以再造一个她?”我一想到这里,浑身竟然添了一份力气。
楚楚是在我怀中含恨而殁的,那么她的灵魂如果不曾远离,就一定在我身边。
既然官大娘能把逡巡于曲水亭街的“九命”收集于一身,我是否也可以带着楚楚的灵魂一同前行?
再向前走,那双环和座椅已经出现在视野里。
“你坐在那椅子上,隐藏的扣环会自动弹出来,扣住你的双脚、双腿、腰、颈部,以保护你在双环旋转时不受伤害。还有,所有的玻璃都会随着双环的旋转而产生奇特变化,你必须努力睁大眼睛,尽量看清那些变化,引导自己的思想跟着变化。当你最大限度地融入‘镜室’,你脑子里拥有的东西,就会显示在这边的屏幕上,听清了吗?”桑青红的声音从耳机中清晰传来。
为了避免我听不明白,她又将同样一段话连续重复了两遍。
我走到那座椅前,笨拙地抬腿,跨坐在上面,就像跨上了一辆山地自行车一样。
在玻璃结构外面时,对于双环是没有感觉的。现在,它们触手可及,环身上散发着奇异的银光,就像科幻电影中的超现实结构。我伸手触摸最近的一个环,它并不像金属那样冰冷,而是带着一定的温度。
我无法判断它是什么金属,但仔细观察后就发现,两个金属环的表现布满了针脚一样的细密花纹。针眼与针眼之间相聚半厘米,每两点之间就有一条极细的金属导线相连。
“旋转将会在一分钟后开始。”桑青红提示。
我环顾四面,能够准确判断出的,正前方有四个三角玻璃体,全都是由一米长、半米宽的玻璃构成的三棱镜;左面,我看到了一个正方形箱体,边长大概是两米左右;右面,至少有两个长方形箱体、两个八棱锥结构,大概长度都在一米左右。
它们当然应该是被固定在玻璃结构内部的,否则一旦这结构产生旋转动作,它们之间彼此碰撞,瞬间就会变成一大堆无用的玻璃渣了。
对于即将开始的实验,我很期待,心里没有一丝恐惧。
我甚至在想:“为了探究真相而死,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就是现在,我如果因辐射而死,那么夏氏一族的所有人就要在九泉之下团团圆圆了。
我抚摸着腰间的金属扣环,长出了一口气,嘴里低声祷告:“爷爷、父亲、母亲、大哥,你们在天之灵好好看着,我不是懦夫,夏氏子孙没有一个是懦夫。我之前不想进来,是因为责任重大,根本就不能死。现在,我决意进来,一切都放下,你们放心吧。”
“天石,你准备好了吗?”桑青红问。
我轻轻点头,相信她在控制室中一定能清晰地看到我所有的表情和动作。
“放松,放松,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你能回忆起过去所有的事,由这一刻向前追溯,二十岁、十九岁、十八岁……十岁、九岁……三岁、两岁、一岁甚至更久远的年代。人的思想是无限深刻的,只要你记忆中存在,这仪器就能全部追踪出来。我在这里,能够看到你脑部的所有动态,任何跟‘神相水镜’有关的片段,都会被自动记录下来。等你出来,我们就将这些碎片慢慢拼合,找到一条完整的路径……放松,温暖的潮汐正从你脚下卷上来,阳光、轻风、椰林、沙滩……这是哪里?是夏威夷风情,还是海南岛美景……”
桑青红的话越来越轻飘,仿佛晴空中的鸽哨,随风摇荡。
我目视前方,那些三棱镜让我想起小时候自己手工制作的万花筒。只不过,万花筒是用三块长条形镜片合围而成,中间塞进各种颜色的花纸,然后用透明玻璃封住两头。彩纸在三棱镜的成像中变幻各种各样的图案和花纹,并且随着光线的强弱而明暗不一。
猛地,那些透明的三棱镜焕发出了动人的光彩,每一块玻璃都有了各自的颜色,而且那些颜色都在缓缓地逆时针旋转,变成了一道道彩色的漩涡。
我定睛细看,每一组棱镜的颜色不尽相同,而漩涡的直径也是大小不一。
“怎么会这样?”我心中一怔,立刻明白,当强光通过玻璃时,因为光的折射、反射、损耗等等各种因素的叠加,就构成了不可预知的影像。
这种情形,在物理学上被称为是“玻璃里的海市蜃楼”。
我向左右看,所有之前沉静而苍白的玻璃体都开始发光旋转,令我眼中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漩涡。
最早之前,我在胶东的蓬莱阁亲眼看见过海市蜃楼,但那些浮现在海面上的楼阁都是黑白灰三色,从来没有彩色的建筑物出现。此刻,在“玻璃里的海市蜃楼”中,我眼前出现的却是彩色影像,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桑青红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耳机里一片死寂,丝毫声音都没有。
我举手在头盔两侧及顶上摸索,以为是耳机出了毛病。
一瞬间,虽然隔着防辐射服,我的指尖依旧感受到了强劲的风声。那种感受,仿佛是我从一辆疾驰的车子天窗里突然探出头去,风刀割面,骨肉皆痛。
此时此刻,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由头盔顶上滑开,在半空中不受控制地高速颤动,并且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牵引着,不断地向上伸举。
我屏住呼吸,双臂发力,将双手垂落至腰间。
“这是怎么了?我在动?仪器在动?还是发生了什么?”我无法做出准确判断,但思想上已经起了很大的波动。
我努力挣扎了一下身子,头部后仰,试图看到头顶的情况。
几经努力之后,我的视线终于沿着七十五度角向上望。
那一刻我看到的情景终生难忘,真的恐怖之极。就在我头顶上方不足一尺之处,出现了一团五颜六色的模糊光影,如同一幅画坏了的抽象画。但我知道,那不是画,而是一幅真实的动态影像。
简单来说,当我们乘坐地铁时都会看到,窗口有广告橱窗的画面高速掠过。正因为地铁运行速度太快、橱窗与车窗相距太近,所以我们的眼睛接收到的,只有一团模糊的光影。
我现在看到的,正是同样的光影。也就是说,也许是我、也许是我身外的物体,两者必有其一正在高速运动。
就在一分钟前,如果我没有幸运地及时控制住双手的话,只怕此刻我已经失去了它们。
我并不感到眩晕,也没有想呕吐的感觉,只是觉得满头都是雾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筒中仍然沉寂,我只能猜测玻璃结构内外的联络已经被高速运动切断。
那种高速运动不知进行了多久,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仅有一尺来宽,勉强可以容一个人挤过去。
缝隙并不长,大概有二十步左右,远处透过来黯淡的光芒。
那种情形下,我并没有要进入那缝隙的想法,毕竟那又不是一条正常的通道。
“逆天改命,逆天改命,难道非得如此吗?”有个苍老的男人声音由缝隙里传来。
随即,婴儿响亮的哭声撕裂了静寂。
“不这样,又怎样?天无双日,家无二主。若不改命,将来夏氏一族就会出现双龙夺嫡、自相残杀的悲惨局面。今日不下狠心,他日一定要遭灭门之祸。”一个年轻女人淡定的声音在孩子的哭声中传来。
“我始终还是下不了狠心。”苍老男人又说。
一个温和动听的年轻男人的声音也加入进来:“这是天数,没有人会怪您。”
我听到那个声音,心里忽然觉得无比温暖,仿佛他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
苍老男人长叹:“天石天石,补天之石。我总觉得,这孩子出生以后,让我看到了真正的希望。你们再好好考虑考虑,这一套‘凤舞九天龙悲回’的针法刺下去,这孩子的命运从此就被改变了。”
年轻男人、年轻女人一起回应:“我们已经考虑好了,绝不后悔。”
我依稀觉得,“凤舞九天龙悲回”这个名字似乎从某一本古籍中看过,而“逆天改命之术”,更是奇术中的极高明手段,至今几乎已经失传。
“你们——我跟你们的看法一直都不相同,你们看没看过,天成掌心里的‘天地人三才纹’由开端至末尾的五分之一处,已经出现了‘千里长堤溃于蚁穴’的不祥之兆,十指涡纹之上,也有了‘花无百日红’的涣散乱纹。你们说说,再好的掌纹出现这些预兆,是不是都得引起我们的重视?这几日,我一直观察天成,他的心始终浮在表面,做任何事都不能穷尽其根本。我真不愿意怀疑你们的眼光,也真心希望天成就是百年不遇的奇术界栋梁之才,但事实是事实,不会被永久掩盖……”苍老男人的声音越来越悲凉。
“我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不可能等一个婴儿再成长二十年,这就是最大的难题。”年轻女人说。
“这是不得不走的一条路,很险,但也只能铤而走险。”年轻男人说。
年轻女人接着说:“您放心吧,您用‘凤舞九天龙悲回’针法给婴儿逆天改命,只要我们三个不说,以后就没有人会知道了。为了胜利,非如此不可。”
苍老男人连声三叹,没有再度开口反驳。
“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开始吧。”年轻女人冷静地说。
那缝隙里的灯光瞬间变亮,刺得我的双眼隐隐作痛。
“哇……”婴儿的哭声也随即爆发开来。
我猛地跃起,向那缝隙中直挤进去。
三个人谈话时,曾提到天成、天石、夏氏一族这些称谓,我很容易就猜到那是跟我的命运密切相关的一段往事。
没有人愿意被他人逆天改命,除非是极度苦命的人才会在连番碰壁的情况下动这种念头。
如果命是上天给的,我希望竭尽全力自己主控它,而不是落于旁人的操纵之下。
那缝隙的确太窄了,我每前进一步,都得拼力挣扎,如同一只被困的穿山甲一般艰难移动。
“孩儿啊,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父母,怪你生不逢时,命太背了。龙生九种,掌分九重。如果你生在别人家里,双掌握龙而诞下,一定能够把全家人乐坏了,因为那是大德大能、贵不可言之相。可是在这里,夏氏一族已经有一条‘囚龙’在家里,怎么可能再迎接一条‘握龙’降临?双龙夺嫡,祸及九代,那真的是比家族毁灭更可怕的事,只怕会殃及到大国国运。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凤舞九天龙悲回’的针法在我手上从未用过,没想到第一次用,就要用在自己的亲孙子掌上,难道这就是夏氏一族的命运大坎吗?”苍老男人又开始自言自语,“第一针来了,封龙之目……”
蓦地,我感到右掌正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一根针瞬间由掌心刺入,又从掌骨缝隙里穿过,再从掌背上直透出来。
“好痛!”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哇哇——”婴儿哭声只响了两声,便突然无声无息,断崖式消失。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婴儿已经在极度的身体创痛中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