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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天     奇术之王txt下载     奇术之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1章 凤舞九天龙悲回(1)

    我抬起手来,映着前方的亮光看着自己的掌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皮肤毫无异样,但就是在掌心纹路最密集之处,不断地涌起一阵阵刺痛。我轻轻抚摸掌心,但却无法缓解那种钻心的痛楚。

    “第二针,路断头。”苍老男人的声音再度传来。

    这一次,刺痛来自于我的小指指肚的中心,那种针扎般的剧痛由指肚一直穿透了手指,直透指甲盖而出。

    我知道,苍老男人依照“凤舞九天龙悲回”的针法下针,每一针都对应掌纹要害,而那婴孩则是对应着我自己。

    一时间,我无法想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拼命向前,要从这缝隙里奋力挤出去,阻止那苍老男人继续下针。

    由外面看,这缝隙似乎是笔直向前的,但真正挤进来之后,才知道两侧像墙壁一样的东西是斗折蛇行的,有的地方凹进,有的地方凸出,这也就造成了缝隙忽宽忽窄,不时地将我卡住。最窄的一处,我必须双手撑住墙壁,双腿腾空,由半人高的最窄处跳过去。更多的地方,我则是屏息收腹,斜着身子挪移过去。

    渐渐的,我远离了出发点,越来越接近缝隙的尽头。

    无意中,我在闪转腾挪之际,向空中看了一眼,发现两道高墙突兀向上,视界之内,不见尽头。也就是说,要想突破这道缝隙是没有任何捷径的,只能一步步走过去。

    前进之中,那苍老男人一直都在下针,而我的双掌至少有十几处痛得钻心,逼得我只能不断发出闷哼,以抵御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剧痛。

    等到距离缝隙出口只有四五步之时,我已经大致看清了外面的情形。

    灯光之下,横着一张黑色的大桌,足有十米长、五米宽,木质黑中透亮,应该是铁树、花梨木之类的稀有材质,一眼望去,气势极为惊人。

    一个穿着灰布长袍的人背对着我,面向桌子,哈着腰立着。

    在他的右手边,一只黑色的扁平皮箱开着盖子,平摊在桌上。箱子里平铺着一层褐色软木,上面密密麻麻地插着金尾银针,足有几百枚之多。

    “第十五针,空见之喜,不得之悲,无心之失,无效之举。”他口中说话,右手向木箱中摸索着,拔起一根银针,举在半空中,稍稍沉吟,并不立即刺下。

    我拼命向前一挣,由缝隙中踉跄冲出,双手抱住了那人的右臂,厉声大叫:“不要刺了,不要再刺了!”

    当我靠近桌子时,才发现桌上平躺着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双眼紧闭,已经昏死过去。

    婴儿身子下面铺垫着喜鹊登枝、永结同心图案的褥子,头部之下,已经被他刚刚哭闹时的眼泪湿透。最令我愤怒的是,婴儿的双臂、双腿都被丝带缠住,丝带的另一头系在桌面两侧的木桩之上。这种情形,如同罪犯被五花大绑地固定住,即将五马分尸一般。可是,他明明还只是一个婴儿,根本对这世界不能造成任何伤害。

    那人手中捏着的是第十五针,此刻婴儿的左右掌心之中赫然已经扎上了十四根银针,左五右九,位置各个不同。

    “不要扎了,会死人的。”我扣住那人的胳膊,将他拇指、食指间的银针抢下来。

    那人的脸并不老,但脸上的表情既麻木又痛苦,双目中流露出既痛心疾首又不得不做的矛盾神情。他的针被我夺走,突然长出了一口气,似乎瞬间得到了极大的解脱一般。

    “尊驾是谁?报上名来。”他问。

    他的声音与他的年龄并不相配,看面相他大概只有五十岁左右,但他的声音却苍老沙哑,至少像是七十岁的语调。

    我无法告诉他我是谁,因为我是从“镜室”中来到这里的。很明显,无论是他的衣着穿戴还是说话方式,都与二十一世纪相差甚远。

    “为什么要给他逆天改命?”我问。

    其实,答案昭然若揭,就是我刚才在缝隙中听到的,必须给这婴儿改命,否则可能造成“双龙夺嫡”的塌天大祸。

    果然,他凛然回答:“宁愿改命,宁愿把他引向不归死路,我辈今日也必得遵行。若非如此,他日双龙夺嫡,大国毁败,我辈之大罪也!”

    听到“不归死路”四个字,我立刻觉得后背冰凉。

    一个男人活着,最快意的事情就是“天命由天不由我,我命由我不由天”。如果连自己的性命、未来都无法掌控,那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我看到那躺在桌上四肢被缚的婴儿时,深深感到一种无力感。

    婴儿的命运是掌控在成年人手中的,当成年人私相授受,为了某种目的去改变他一生的时候,他竟然如此无助,除了哭嚎,无法做出任何其它反应。

    “被‘逆天改命之术’所篡改的就是我的命运吗?本来可以跟别人做‘双龙夺嫡’之争的大人物,却被篡改为混迹市井之中、深居陋巷之内的三等公民,一上一下,相差何止百倍?如果我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宁愿做‘双龙夺嫡’之龙,也不要做‘平静安稳’之虫。”此时此景,我除了出离的愤怒,心里已经容不下任何东西。

    本来,我以为那大厅里只有下针的苍老男人,没想到,眼角余光一扫,灯影之外,竟然影影绰绰地坐着很多人,一眼望不到边,至少有数百人之多。

    距离桌子最近的右前方,有一男一女相拥站着,同时扭着头望着那婴儿,眼神极其复杂。

    在他们身后,有十几名老者坐在太师椅上,全都四平八稳地翘着二郎腿,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你是什么人?”苍老男人问。

    “我是过路的。”我回答,“听这婴儿哭得凄凄惨惨,忍不住跳出来多管闲事。”

    苍老男人摇头:“阁下不是圈内人,还是离得远远地看就好了,千万不要盲目地卷入其中。我们现在所做的事,直接影响到家族的传承与安危。你退开吧,我们的仪式必须完整地进行下去。”

    盒子里的针多不胜数,我就算夺下了他手里的针,却也无法彻底杜绝后患。

    当下之计,我必须让他相信战争已经结束了,任何帮派之争,最后得力的只能是国家政府。

    “放了他。”我厉声大喝。

    那大厅极为宽广,我声音一出,立刻回声缭绕,久久不绝。

    所有人保持沉默,并不因为我的喝问而有所异动,只有那婴儿似乎受了惊吓,在桌子上缓缓地挣扎起来。

    “逆天改命是你们的需要,你们想没想过一个孩子的感受?你这么多针下去,他的命运就不再是原先的轨道,而变成了你们设计的人生。我想请问诸位,难道你们愿意让别人掌控自己的人生吗?像玻璃盒子里的蚂蚁那样,在别人掌中跋涉行走?”我越说越是愤怒。

    我真正愤怒的是,所有人保持静默的根本原因,是他们跟这婴儿的命运并没有任何瓜葛,婴儿的未来如何,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

    这正是国人“冷漠”的劣根性之一,就像旧政府在台上时,民众乐意于看到刽子手当街设置法场、砍掉人头如开瓜切菜一样的把戏。人心之冷漠一至于斯,根本不想想被砍杀的人是自己的同类,而不是鸡鸭鹅狗之类。

    “你不懂。”苍老的男人摇头。

    “我当然不懂。”我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向那男人和女人望去,“你们呢?你们懂吗?”

    “你们跟他说说。”苍老的男人点点头。

    于是,那年轻男人放开身边的女人,缓步走上来。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两道剑眉斜挑入鬓,显得极为精神干练。

    “双龙夺嫡牵扯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命运,更可能毁灭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是翻天覆地的大事。没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但是这种爱在民族大义、国家未来面前,却是渺小而自私的。我从小生活在这片热土之上,接受的是‘忠君报国、鞠躬尽瘁’的正式教育,骨子里流淌的都是‘爱国、爱家’的血液。所以,一旦牵扯到‘大家’与‘小家’的纷争,我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小家’的利益,去为‘大家’让步。我必须要给这婴儿改命,让他改变人生,沿着另外的道路成长,给他的大哥让路。朋友,人都不是傻子,如果不是其中牵涉的利害极大,谁又肯拿自己的孩子开刀?”男人的话极为诚恳,但同时,他也是冷静而镇定的。只有做大事的人,才会在如此重大事件中保持淡定从容的风度。

    “如果发生‘双龙夺嫡’的惨剧,也只能证明,是天意要他们兄弟火拼,而火拼后的结果,就是世界应该承受的未来。你们替他改命,左右未来的天意,难道说,你们能够违背上天的旨意?你们所思所想,比天意更科学、更明智?”我大声反驳。

    关于“双龙夺嫡”的历史例证,最著名的当属大唐年代的“玄武门之变”。正是那场兄弟相残的夺嫡之战,才令秦王李世民登上了帝王宝座,开创了历史上最伟大的‘贞观之治’。

    那个例子证明,如果天意要人类进入“双龙夺嫡”的死循环,必定有其“必须如此”的原因。人类自以为窥见了天机,想极力地趋利避害,最终却是落入了更大的陷阱,为自己的小聪明付出了更沉重的代价。

第152章 凤舞九天龙悲回(2)

    婴儿渐渐醒来,张开嘴哇哇大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明显感觉到,年轻男人腮边的咀嚼肌都不受控制地凸现出来,显然那哭声对他的刺激更大。

    婴儿的身子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但绑住他的四肢的带子打的是活撸口,越挣越紧,全都勒进他的细皮嫩肉里去。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我有权力这么做。”年轻男人说。

    我越发愤怒,因为那些都是中国文化中的腐朽糟粕,不该从他那样一个聪明人口中说出来。

    “未来,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苍老男人说,“我虽然不知道阁下从何而来,却能感到,你是一个具有通天慧根的人。我想请教你,人类与动物的最大区别是什么?岂不正是独立思考的能力?人类为什么思考,岂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美好?身为一名奇术师,当我确信自己已经窥见天机、领悟天时的时候,是不是就应该行动起来,努力地改变未来,去为人类穷尽自己的智慧与能力,做这个世界的救世主?”

    苍老男人的手又向盒子中摸索,同时捏起三根银针,准备继续自己的“逆天改命”计划。

    我正要再次阻止他,咽喉下突然一凉,一支长枪已经抵住了我的喉结。

    长枪就在那年轻女人手中,她那张俊俏的脸已经罩上了一层寒霜。

    “你是富士山来的人?”女人冷冷地问,“除了你,还有什么人同时潜入这里?我们之前已经约定,二十年之内绝不重启奇术界的战事,如果你们不遵守盟约,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无法摇头,只是冷笑一声:“你弄错了,我跟你一样,是中国人。”

    “是中国人,就别打岔,让这套‘凤舞九天龙悲回’的针法继续下去。半途而废的话,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她说。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今天我一定要阻止这件事。”我绝不妥协。

    我已经明了,那婴儿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如果不是被“逆天改命”,我应该有更加辉煌灿烂的一生。既然他们提及,不改命就会招致“双龙夺嫡”的惨烈后果,如今大哥已亡,那种谶语早就不攻自破了。

    如果我是龙,就让我一飞冲天、自由翱翔,谁都没有权力夺走应该属于我的天空。

    “杀了他。”黑暗之中,有人冷冷地说。

    “杀了他,我们这里容不下外人指手画脚的,他算什么东西?不知天高地厚!”又有人说。

    “哈,年轻人,你才见识过多大的天,就敢指摘中国里最高明的‘逆天改命之术’?知道吗?多少黑白两道上的大人物登门恳求改命,在老夏哥面前连跪三天三夜他都没答应。现在,他替这孩子改命,是为了救国家、救民族,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佛家壮举。当世之中,有老夏哥这种民族气节、牺牲精神的奇术师不多了。你赶紧滚一边儿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再有人说。

    黑暗中起了一阵躁动,似乎有更多人要站出来指摘我,摩拳擦掌,群情激奋。

    我无法告诉这些人,改变婴儿的命运,就等于是改变了我自己的未来。

    过去的二十多年,我一直过得不幸福、不快乐、不得志、不得意,总是觉得前途很光明、道路太曲折。如果在改命之前,我是冲天之龙,那么就不应该觉得处处掣肘,路路坎坷。

    现在,我终于回到了个人命运的起点,一定要拼尽力气,将我的命运改变至原先的轨道上来。

    “把他拖下去,乱棍打死!”很多人齐声叫。

    “日本来的探子滚出去,滚出去!”更多人叫。

    我环顾四面,黑暗太深,我听到他们的声音,却看不到他们的脸。

    “听到了吗?这是大家的心声。”女人冷冷地说。

    我淡淡地反问:“你听到了吗?你的心声在哪里?逆天改命、为国为民,这也是你的心声吗?”

    人类不是动物,当然即使是动物,也会天生有“爱子”之心,否则就不会有“虎毒不食子”的古训了。我相信,每一位母亲对婴儿的爱都是纯净无瑕的,绝不容许哪怕是有一小片阴霾落在婴儿额头之上。这种纯净无瑕,就会表现在母亲从不抑制婴儿的天性,一定要婴儿自然生长、随性发展,绝不拔苗助长、人为干涉。

    年轻女人手中的长枪颤抖了一下,枪口下滑,指向我的左胸心脏。

    “再妖言惑众,别怪我不客气。”她说,声音忽然轻轻颤抖起来。

    我不禁冷笑,因为现场所有人都很可笑。他们并不知道,现在杀我,就等于是让婴儿的未来走向青年即亡的末日,这场‘逆天改命’的大戏就变成了草草收场的儿戏。

    “杀了我吧,死在这里,好过死在未来。”我抓住了枪口,稍稍移动,确保它正对我的心脏,能够一枪毙命,连抢救的程序都省了。

    这种情况下,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沮丧,因为有一大群人打着为国家、为民族、为家庭、为孩子的旗号,堂而皇之,正襟危坐,向一个无知的婴儿痛下杀手,要将他一针一针推向黑暗的深水。

    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但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一言一行,全都是胡说八道。

    “大家静一静,请咱老济南奇术界的元老、诗书剑画棋五绝、德艺双馨、德高望重的黑老先生说几句。”有人大声喝止现场的嘈杂,力排众议,请那位黑老先生讲话。

    四周静下去,但黑老先生并未走到灯光之下,而是站在西北角的黑暗中开口:“各位,中日奇术界未来必有一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谁都不敢否认,因为在很多前人传下的古籍中都明明白白地写着呢,谁要是说看不清、看不懂,我黑正明第一个就大耳光子搧他奶奶的。这一战靠谁啊?靠京城里来的官老爷们?靠沪上来的奶油瘪三?靠广州来的富商富婆?还是从香港澳门来的古惑仔?那些啊,都靠不住,全是虚的,耍花腔骗人来的。这么多年了,这么多代了,咱们都应该看明白,要抗日,就得靠我们山东的老少爷们!”

    这一席话博得了众人的掌声,因为其中没有什么大道理,全都是堂堂正正的老百姓大实话。

    京城人惜命、沪上人惜名、广东人惜财,这已经是全世界人都知道的秘密。至于港澳人,他们只图自保,并且作为洋人的殖民地奴隶时间太久了,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数典忘祖,崇洋媚外,连自己的根在哪里都想不起来了。

    “山东人,纯爷们儿!济南人,纯爷们儿!”那位黑正明黑老先生接着说,“古人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着啊,没说错啊,咱山东爷们儿就是将、就是土,甭管啥时候小日本来了,咱山东爷们儿第一个就得冲上去,操家伙干他小日本,干他娘的!几辈子了,山东人什么时候在小日本阵前怂过?咱们山东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团结,没南方人那么多花花肠子,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老夏哥说要给二小子逆天改命,这事他最先跟我商量过,双龙夺嫡那是塌天大祸啊,谁也架不住,就算京城里的官老爷来了,也架不住。照我说,这命还得改,但大家伙听着,从今以后,老夏家的事,就是全济南人所有奇术师的事,只要夏家二小子遇到坎了,今天在场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伸手帮忙。能帮的马上就帮,不能帮的,豁出命来也得帮。谁要是两面三刀,我黑正明第一个干他娘的,拎着他,连踹三脚,叫他娘的滚出老济南奇术圈!”

    这些话说得很明白,这位黑正明黑老爷子是赞成给婴儿改命的,因为任谁都无法承受“双龙夺嫡”的危险后果。

    黑正明的话音刚落,黑暗中立刻有人附和:“没错,拥护黑老爷子说的,以后夏家老二有事,大家都伸手帮忙,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快动手吧,快动手吧!”

    “你听,他们都只有一个声音。”苍老男人说。

    灯光下,他的神情极为悲凉,手里掂着银针,似乎也在进退两难。

    “是啊,他们只有一个声音,这就是济南奇术师的声音。”年轻男人沉重地笑了,那笑容里透着十足的苦涩。

    看得出,他们两个并不执念于给婴儿改命,只不过大势如此,他们无法螳臂当车。

    “不,这也是我们的声音。”年轻女人大声说,“国家民族大义为重,即使牺牲一个婴儿,我们也要义无反顾地去做。长痛不如短痛,你们此刻怜惜一个婴儿,只怕日后全济南、全山东乃至全中国的奇术师都会遭‘双龙夺嫡’连累,连立锥之地都失去了。现在,你们都听我的,完成‘凤舞九天龙悲回’的针法,快刀斩乱麻,了断这一切。”

    关键时刻,她成了左右局势的最重砝码,这番话立刻引起黑暗中传来的一片热烈喝彩声。

    “我们还等什么?下针吧。”那女人接着说。

    苍老男人忽然又惊又喜地叫起来:“他醒了!他醒了,孩子醒了!”

    果然,那婴儿已经睁开了眼睛,正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望着站在桌边的我们四人。

    “不是说,‘凤舞九天龙悲回’针法一经发动,被刺者就会一直昏迷吗?直到三百六十五针全部刺完,才能醒过来?可是,他怎么会半途醒来……”女人大感诧异。

    苍老男人困惑地摇头,无法回答女人的提问。

    “嘤”的一声,那婴儿再度挣扎起来,想要摆脱那些带子。

    “不要再等了,下针。”那女人吩咐。

    我刚想说什么,有人从黑暗中窜出来,一阵冷风过后,我后脑上遭了重重一击,软绵绵地倒下。就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那苍老男人右手闪电般一挥,三枚银针一起向着那婴儿右掌刺下去。

    “他痛,我也会痛……”我想告诉他们真相,但后脑的剧痛、掌心的刺痛叠加到一起,令我浑身抽搐,这些话堵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说不出。

第153章 凤舞九天龙悲回(3)

    不知过了多久,我眼前渐渐有了亮光,有人正用一把汤匙舀着热水灌进我嘴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水极苦,散发着浓浓的药味。

    “谁都知道‘双龙夺嫡’的危害性,历史上的‘玄武门之变’已经很明确地告诉后人,一旦出现‘双龙夺嫡’的惨剧,国家命运都会遭受重大打击。轻则,内忧外患,连年不止;重则,政权倾覆,改朝换代。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肯定知道应该怎么做。”这是那女人的声音。

    “怎么做?牺牲一个婴儿去换国家兴盛吗?婴儿无罪,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我们有什么权力摧折他?中日奇术师之战既然不可避免,那就由成年人来承担一切苦难,跟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有何相干?”

    这是那苍老男人的声音,他虽然是“凤舞九天龙悲回”针法的实施者,也是“逆天改命”的执行者,但我从他的所有表现上看得出,他是现场唯一一个有着不同想法的人。可惜,他没有下决心扭转局面,还是屈从于大众的声音,给那婴儿改命。

    由此可见,这是一个老实而无用的好人,不可能勇敢地站出来,发出不一样的声音。这样的人,只适合庸庸碌碌一生,在别人的催促下、领导下被动前进,根本无法胜任救国救民、挽救苍生的重任。

    “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别人的孩子能在战争年代冒着枪林弹雨上前线打鬼子,我们的孩子为什么不能为和平年代作牺牲?我们夏氏一族的子子孙孙都是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的,无论身在何处、家在何方,只要祖国召唤,就得抛下一切应召而去,舍小家顾大家,为建国大业粉身碎骨、肝脑涂地。誓言犹在耳边,我们却为了一个孩子的命运——只是改变他的命运,我们还没有达到拿他去献祭的地步。你们这样就想打退堂鼓了?还谈什么为国家两肋插刀、鞠躬尽瘁?”那女人咄咄逼人地问。

    我极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不带任何偏见地去分析她说的话。的确,每一个新政权的子民都曾在旗帜下举手发誓,要为国家献身。

    这种誓言并非套话、空话、假话、大话,国家真正需要年轻人挺身而出的时候,我们这些人绝无二话,一定听从召唤,指哪儿打哪儿。

    以前,我们都听过南疆自卫反击战的故事,故事中,士兵们用血肉之躯扛住了侵略者的子弹,挥戈反击,翻山越河,打得敌人抱头鼠窜。少年时的我们,也渴望成为英雄,渴望着抱着钢枪踏上战场,横扫敌方鼠辈,扬我大中华之国威。

    “也许,我们都错了。”那年轻男人也开口了。

    “什么?”那女人有些恼怒。

    “我也观察过,天成的掌纹正在发生变化。过去一年中,他双掌掌缘的兄弟连心纹逐渐退化,最终平平坦坦,连点纹路痕迹都没有。相反的是,在他双掌的虎口位置,各出现了一条粗重的‘贪心不足蛇吞象’十字纹。我承认,天成是个奇术天才,既有慧根,又能吃苦,将来一定能成为新一代奇术师中的领军人物——”

    年轻男人只说到这里,就被那女人打断:“说重点,说重点。”

    我闭着眼睛,脑中回忆年轻男人说的那两种手纹变化。

    其一,“兄弟同心纹”是在掌缘最下方,即双手攥拳之后,掌缘突起最尖锐之处。那种纹路只有两兄弟以上的人掌上才会有,每多一条,就证明此人多一个兄弟。这种相法是手相学里最基本的理论,街头巷尾的游方术士们大部分都是从这种纹路里判断问卜者的家庭状况。

    其二,“贪心不足蛇吞象’十字纹是大凶之兆,预示着“水满则溢”的衰变变化。蛇心不足,妄图吞象以果腹,最终却死于大象重踏之下,蛇身化为肉泥。如果这种手纹是天生的,则预示着该人野心勃勃,日后必谋求加官进爵,成为一方领袖。假如能够克己奉公、廉洁自律,将来也能平安一生。反之,如果不知收敛、贪得无厌,就会搜刮十年、一朝失去,不但手中空空如也,还有可能罹患牢狱之灾。再有,如果这手纹是后天生成的,则代表该人的价值观、世界观因为某些原因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很可能在这种贪心的蛊惑下,误入歧途,死无葬身之地。

    “我要说的重点是,本来我们可以做更周密的计划,向天成掌中的囚龙下手,而不是问罪于婴儿掌中的‘握龙’。我这样说,还有一个原因。隋唐历史上,曾出现过著名的‘囚龙’事件,只要跟‘囚龙’有关的人,都不会善始善终,连具全尸都留不下。我说的,就是昔日上过隋唐天下英雄榜前十位的‘靠山王’杨林,他使用的武器就是一对精钢‘囚龙棒’,本意是辅佐大隋,光耀国威,成为新老两代皇帝的靠山,结果却‘囚人’不成,反遭‘囚龙’之祸。从这个角度分析,‘凤舞九天龙悲回’针法应该施加于天成身上,改变他的命运,你们说呢?”

    年轻男人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因为“囚龙”一说也是相术学的小小忌讳。

    相术学中是这样描述“囚龙”之相的:龙囚笼中,志不得伸。远离海天,举步维艰。风云际会,不可预期。患得患失,悲喜参半。见龙于囚,囚期未止。隙中窥天,空留遗憾。

    所以说,昔日大隋朝“靠山王”杨林虽然掌控着天下精兵强将,却无法抵挡命运的桎梏,由一对“囚龙棒”成名于江湖,却也因“囚龙”的谶语,最终与大隋朝一同灭亡于“一字长蛇阵”中。

    相术一学,不可不信。因为神、人、鬼三界之中,人只不过是占据了“地利”,而真正明了天时、掌控天机、深谙天道的,是神而不是人。神在天而人在地,神为掌握无上权柄者,人在神的眼中,不过是小小蝼蚁而已,神的命运之手轻轻拨弄,人就颠沛流离,不得善终。

    如果有人手中有“囚龙”之相,那么也肯定不是什么吉兆。即使是在和平年代,也会不断遭受意外之险。

    “我说过,我们没有时间了。”这是那年轻女人的声音,“七王会才不会好心给我们翻身的机会,目前在济南,奇术师虽多,但大家都在作壁上观,能够跟我们联手、分担夏氏一族危机的,一个都没有。今日你们也都看到了,每一个人都远避二十步之外,生怕‘凤舞九天龙悲回’的针法波及到他们,破坏了他们的好运。在我看来,不管是‘囚龙’还是‘握龙’,我们夏氏一族只要保住一条大龙,死守龙脉,就能撑过这一关。我们既然能改变天石的‘握龙’,也就有机会打开天成‘囚龙’的枷锁,把囚禁的龙放出来,让它腾空而上,夏氏一族的困境也就打开了。”

    听声音,他们就在我的右方二十步之外。

    我忍着后脑的痛,慢慢转头,望着那个喂我喝水的人。

    那是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头发极短,脸型方正,浓眉大眼,虎头虎脑。他的左手中托着一只大碗,浓重的药味从碗中不断地散发出来。

    “你醒了?我去叫大人来,他们都在隔壁说事。”他说。

    我立刻叫住他:“不……不用,我有事,请你帮忙……”

    他眨了眨眼睛,大力地点头:“你说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我双手一撑,艰难地坐起来。

    此刻,我的身下是一张半旧的木床,旁边叠放着粗布的被褥。

    天仍然很暗,旁边的木桌上放着一盏台灯,一圈昏黄的光透过台灯的布罩子散发出来,晦暗不明,令人十分压抑。

    “我看看……你的手掌,我懂一点相术,你掌心里,是不是有条龙?”我友善地微笑着,免得惊吓了他。

    “好,你看。”他把大碗和勺子都放在桌上,然后把双手伸到我面前。

    男孩的双手指型匀称、骨节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坚持习武的结果。

    他掌心里的纹路非常清晰,一丝多余的乱纹都没有。就在他的左手掌心三大主线纹之间,若隐若现地伏着一条一寸长的小龙。可惜这里没有印台,否则的话,只要让他用手掌按进印台里,再向白纸上按,一定能得到一个清晰的龙形掌印。

    那条龙的龙头向着虎口,龙尾指向小指的根部,恰好与三大纹呈十字相交。值得注意的是,那条龙是蜷伏着的,身体、脚爪根本没有伸展开来,看上去十分憋屈。其实,在近现代所有的书画作品、媒体影像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状态的龙,几乎所有的龙的形象都是御风而行、腾飞万里,舒展到极致,也洒脱到极致。

    所以,只要有相术知识的人,只要看到这男孩的手相,立刻就会做出“囚龙”的判断。

    年轻男人说得果然没错,“凤舞九天龙悲回”的针法如果施加在这个男孩掌上,帮助他摆脱“囚龙”的窘境,那才是大道。

    “你有很好的手相。”我叹了口气,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他。

    “是吗?好多叔叔伯伯们都说,这条龙很厉害。我有好多小伙伴,他们手心里什么都没有。”男孩笑起来。

    “你的弟弟呢?他手心里有什么?”我问。

    男孩摇头:“什么都没有,他还那么小,手纹还没长出来呢。”

    我立刻明白了,那婴儿的“握龙”手相还没形成,只是初露端倪,所以“逆天改命之术”更容易进行下去。

    “很好,你是个很棒的小伙子。”我由衷地夸赞。

    “是啊,我以后是家里的栋梁,所以现在什么都学。你呢?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被人打昏了?不过,爷爷说,你的伤不重,喝了宏济堂这些草药,几天就没事了。我闻出来了,这药里有阿胶,补血最快,正好能补上你淌的那些血。”他笑嘻嘻地说。

    有一扇门突然打开,外间的灯光斜射进来,把这屋里的晦暗驱散了不少。

    “娘,他醒了。”男孩叫起来。

    年轻女人一步跨进来,拖了把椅子,坐在床前。

    “你先出去玩。”她说。

    男孩听话地端起药碗,快步走出去。

    “我知道你是谁。”她说。

    “是吗?”我苦笑。

    隐隐约约的,我也知道他们是谁,但却不敢相认。所有人之间都隔着一层窗户纸,最好都不要捅破,免得流于恶俗。要知道,即使我们撕掉窗户纸,在这里说个三天三夜,也根本改变不了历史,只是徒增烦恼。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什么都不点破,仅仅就事论事,讨论“囚龙”与“握龙”的未来。

    “奇术一道,博大精深。因为天赋的限制,就算我们活一百五十年,在这一百五十年里穷尽所有的智力去钻研奇术,所有收获,也只是九牛一毛。于是乎,我们越钻研它,越是遇到无法用正常理论来解释的怪事,越来越造成巨大的困扰。在任何场合之下,我总是说,我只是个奇术界的小学生,永远保持旺盛的求知欲,以有生之涯学无涯之术。可是,当我踏上奇术的高峰时,豁然明白了奇术师的未来使命,那就是维护世界的平衡。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能力越高,责任越大。所以,我那时就明白了,自己把自己推向了两难的境地。任何人都渴望成为一个行业里的高手,但‘高处不胜寒、无敌最寂寞’的境界,却是最令人饱受煎熬的……”她凝视着我,语调平静如水地说着。

    光从她的背后笼罩过来,我只看见她的身形轮廓,却看不清她的脸。

    能力越高,责任越大。这两句话如同一道枷锁,把世上的最强者带入了无法生还的不归之路,在最终之战中轰然倒下,不能善始善终。

    “你要告诉我什么?请直说。”我说。

    “我想说的是,这一次西去,也许就回不来了——不,是一定回不来了,因为我连续三次占卜到了‘大风刮掉伞头去’的不祥之卦。你知道‘七王会’的厉害,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昔日瓜分天下,各自占据一大块地盘,互相攻击,战争不断。他们的后代亦是如此,继承了先人们强悍好斗、不甘寂寞的特点,始终都在酝酿着改变世界的超级计划。对于我来说,我的责任就是铲除这些社会的不安定因素,直至将‘七王会’消灭干净,一个细胞都不剩。没有人帮我们,只有我们夏氏一族在独自战斗。从京城到福建,从江苏到青海,一次一次的,只有我们几个人在战斗。幸好,我们已经看到了希望,因为我们有了两个儿子,改变了夏氏一族代代单传的窘况。即使在改变其中一个儿子命运的情况下,我们仍然保住了天成手里的‘囚龙’,于是有机会在三代之内,了断与‘七王会’的天下之争,让中国奇术界彻底平静下来,大家一致对外,不再内讧。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所有的事,然后才能安心地上路……”

    她数次提到了“七王会”,但我想她的西行之战一定是大败亏输,毫无所得,因为如今“七王会”还在,而她却再没回来。

    “不能再等下去了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盲动,殊为不智,不是吗?你既然已经看到了卦象中的不吉,就必须按照它的指示,趋利避害,顾全自身。否则,占卜之术还有什么意义?”我有些不解。

    当然,我知道每个人做任何事都有“非此不可”的理由,即使是飞蛾扑火之亡,也是它趋向光明、拥抱燃烧的特性所致。

    “我等不下去了,因为……因为我罹患了绝症,死期不远,只有一个月可活了。不怕你笑话,我必须在这一个月内奔袭十五个地点,尽可能地消灭‘七王会’的分舵。即使不能全歼其有生力量,至少也为将来天成与‘七王会’的战斗减轻一部分压力。每个人都知道‘囚龙’的不祥,但我相信,以他的能力,必定能冲破‘囚龙’之险隘,成为‘升龙’……”

    我的泪水突然涌出了眼眶,整颗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死死地攫住,肆虐地揉搓着。

第154章 神州九刀(1)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希望自己像一根蜡烛一样,燃烧到最后,奉献最后一份光和热,减轻未来年青一代奇术师们肩上的压力。别怪我无情,我只能尽最大能力安排好未来的事,如果有什么不公平的决定,只是我智力藩篱所限,看不到更高明的路数。为人父母者,谁不希望能一碗水端平,让每一个孩子都按照自己的命运去自由发展呢?世间百代,不如意事十之**,当我面临选择的时候,只能尽力为之,任何自己承担千夫所指。”她哀伤地说。

    我望着她的剪影,胸中百感交集,忍不住有屈膝下拜的冲动。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生做?”她幽幽地问。

    在那苍老男人、年轻男人面前,她是坚强倔强、说一不二的,但在这里,当她面对着我一个人的时候,却变得温和而柔弱,把所有的为难、不开心全都倾吐出来。

    我无法回答,因为“双龙夺嫡”是相术学上的经典例证,任何智者都不能视而不见,假装“玄武门之变”并不存在。

    智者是这个人类世界中的繁星,如果连智者都昧着良心说假话,那人类世界距离大毁灭就不远了。所以,我必须说真话,必须承认,她做的是对的,为那婴儿“逆天改命”是这个人生岔路口上最正确的选择。

    当年,李世民在玄武门前调集瓦岗山诸豪杰围杀李建成、李元吉之时,已经将兄弟情抛诸脑后,眼中只有江山社稷,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未来。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早在李世民之前,曹魏才子就已经对这个问题看得无比透彻。

    “你告诉我,正确的做法是什么?”那年轻女人仍旧在等待我的答案。

    我脑海中又浮现出十年前大明湖畔铁公祠里那一夜,眼睁睁看着大哥夏天成遭受敌人的屠戮,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你做的,就是最正确的。”我长叹。

    “是吗?你终于同意这种做法了?”她又惊又喜。

    我苦笑起来,就算不同意,又有什么意义呢?“凤舞九天龙悲回”针法一出,“逆天改命”已经奏效,那婴儿的未来命途已经被更改,还有什么讨论的意义吗?

    “我希望,你预想的都能实现,未来就像你计划的那样,‘囚龙’身上的锁链被打开,一飞冲天,飞得比天更高。”我由衷地说。

    即使明知未来结果,我仍然故意骗她,希望她能在去世之前,怀有一个美好的愿景。

    “天成是不会让我失望的。”她眼中有了亮光。

    我的心又在流血,因为我亲眼看见大哥夏天成遭到屠戮,而桑青红又说,是她亲手把大哥葬在了大明湖湖底。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叫“夏天成”的人,所以这女人的计划已经一败涂地,无论“囚龙”还是“握龙”,她身后已经一条龙都不存在了。

    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这是一个牌手最大的悲哀。毫无疑问,这年轻女人正是如此,将两条龙毁掉其一,但另一条龙却飞天无路,中途夭折。

    这也是命运,是她预料之外的另一种命运之上的“天数”。

    她以为窥见了天机,但泄露天机着,必遭天谴。那么,上天给她的天谴就是——“失其双龙”。当她吩咐那苍老男人给手有“握龙”的婴儿“逆天改命”时,就是天谴降临的时刻。

    “是啊,你的孩子都会非常出色的。”我低声赞叹。

    “我给他占卜过,有‘兰舟催发向日边’之吉相。兰舟是贵人所乘之船,日边是太阳升起之地,也即是东海之外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大仙山。这个卦象预示着,他能够成为驾临东海的一方霸主。”她说。

    我知道那一卦的名字,因为它曾在一本典籍中出现过。

    那典籍的名字是《大唐游侠列传》,出自香港的一位著名学者UU小说。在书中,那一卦是当时江湖第一奇女子红拂女给虬髯客所占卜的,灵验无比,轰动千年。正是因为这一卦,虬髯客放弃了与秦王李世民争夺中原天下的雄心壮志,转而登舟入海,在东海之上建立了自己的诸岛之国。

    这一卦的主要意思是告诫被占卜者必须向东面海上去寻求发展,以舟、水、岛为立业根基,远离大陆,如同水培植物那样发展,才能找到自己的命运之帆。

    “那我们就预祝他在东海成功。”我回应她。

    不知何时,那孩子偷偷溜进来,趴在年轻女人的膝盖上。

    “你为那婴儿出头,想听听我为他占卜的一卦吗?”她又问。

    如果那婴儿就是今日的我,从前的预测、占卜已经没有意义,但我还是点点头,示意我想听。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就是我占卜到的——他掌中的‘握龙’已经被‘凤舞九天龙悲回’永久封印,不再有任何灵性,但他居住在曲水亭街老宅,泉水环绕,潺潺不绝,正应了‘水不在深’的说法。也许是他太小了,我看不清他的未来,但我相信,他将来一定是个健康快乐、奋发向上的好孩子。”她微笑着说。

    外面,婴儿又哭起来,年轻男人哄孩子的低语声跟着传来。婴儿哭了十几声,又沉沉谁去,没有动静了。

    “你身体好些了吗?”她问。

    我又点头,后脑的痛楚减轻了很多,应该是那碗草药的功劳。

    “如果你有兴趣,大概再过两个小时,到凌晨三点的时候,我要出发去饮虎池街剪子巷和织锦市街两个地方,剿除‘赵王会’的两个据点——你要不要一起来观战?”她问。

    我看到她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立刻点头答应:“好,我很愿意。”

    她拍拍膝盖上的孩子,低声吩咐:“天成,把我的宝刀拿来。”

    孩子非常听话,立刻跑出门去。

    年轻女人站起来,摸到墙边的灯绳,轻轻一拉,啪嗒一声,顶灯就亮起来。

    灯光极为刺眼,逼得我立刻低头。

    “你看,这墙上挂着的,就是我夏氏一族祖传的刀谱。昔日大禹一统天下,又将国家分为九州,每一州对应着一招刀法,命名为‘神州九刀’。数千年来,天下刀法一变再变,衍生为数千以用刀成名的门派,但变来变去,却始终在这‘神州九刀’之内。夏氏一族的子孙只要学会了这些刀谱,就能在冷兵器年代天下无敌。”她轻轻说。

    我的眼睛适应了强光之后,缓缓抬头,观看四壁。果然,除了有门的那面墙,其它三面墙上挂着一幅极长的横式古卷,总长至少有十五米,上面画满了挥刀练习的小人。

    古籍《尚书??禹贡》记载,大禹分天下为九州,分别是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

    汉代刘向《说苑??辨物》中记载:八荒之内有四海,四海之内有九州。

    唐代训诂学家颜师古解释:八荒,乃八方荒芜极远之地也。

    《尔雅??释地》记载: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

    九州之内,又有五湖。

    《水经注??沔水》记载:五湖乃长荡湖、太湖、射湖、贵湖、滆湖。

    古卷之上,以八荒、四海、九州、五湖的古地图为背景,丝丝缕缕,不绝于其上,将远古大陆连为一体。而那无数挥刀的小人,就是在天之下、地之上、海之滨、湖之岸肆意出刀,招式简单古朴,招法自成一格,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

    她站在门口,等那孩子跑回来,伸手接刀,又严厉地低声吩咐:“天成,你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连你自己也不许进来。”

    孩子退出去,她轻轻关门,又伏在门上侧着耳朵听了一阵,才提着那把灰色刀鞘的短刀走回来。

    “这就是我夏氏一族祖传的宝刀。”她说。

    刀鞘表面极其粗糙,而且有着很多突兀的小坑,大概从前上面镶嵌着宝石或者金珠,随着岁月蹉跎而掉落,只留下这些空的小坑。

    我估计刀鞘的总长不到两尺,那么隐匿在其中的刀身大概只有一尺半的样子,再加上半尺长的刀柄,则刀的总长也就仅仅两尺左右。

    冷兵器年代讲究“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的要诀,两尺长的短刀只能与敌人近身格斗,举手之间,就是你死我活之战。

    “做人,总要公平。”她说,“没有人能一碗水端平,但我们会尽量去做,让每一个孩子都得到一些补偿。”

    我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她既然将婴儿掌中的“握龙”消除,就一定会把祖传的“神州九刀”和这把绝世宝刀传给婴儿。那么,大的孩子保留着“囚龙”的力量,就不该再染指刀法和宝刀。

    她为求公平,把两样绝技分拆开,让两个孩子公平继承,貌似理智,实则不智,而且有些迂腐。

    按照现代人的观点,如果大孩子既有“囚龙”之力,又有宝刀优势,那么就一定可以将家族发扬光大,成为一时无两的绝世高手。当他足以傲视江湖的时候,自然可以保护婴儿,不必有任何担心。

    “强者愈强,拿走所有”——这才是现代智者最精明、最功利的做法,虽然鄙俗,但却有效。

    “嚓”的一声,她拔刀出鞘。

    那把刀的刀身很暗,刀刃非但不是雪亮、风快的那种,反而却有些发乌,像是久未使用,生了一层淡淡的霉斑。

    “这把刀给你,刀谱也给你,将来有一天,你就可以把刀法传给那无辜的婴儿。如果你肯用心,拜托你告诉他,我们已经尽力做到公平,但世上很多事是不以人的意志力为转移的。请他不要怪我,也希望他好好活下去,自己搏一个美好的未来。”她说。

    我双手接刀,右手握住刀柄的时候,顿时觉得刀身比目测的要重一倍以上,至少在十五公斤上下。

    “你会告诉他吗?”她又问。

    我点点头:“一定从命。”

    “距离出发去饮虎池街剪子巷还有三个小时,也就是说,你只有三小时时间看这些刀谱。对于普通人来说,三个小时只不过是抽几支烟、吃一顿饭、逛几条街的工夫,但我相信,你绝不会浪费一秒钟——”她转身走向门口,开门走出去。

    当她回头关门时,再次望向我,眼中满含期许。

    我别过脸去看墙上的刀谱,胸口热浪翻滚,忍不住又要落泪。

第155章 神州九刀(2)

    门关了,屋内只剩我一个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把刀放在床上,怔怔地站了几分钟,突然间双手捂脸,泪飞如雨。

    在“镜室”仪器的帮助下,我的灵魂以一种奇异的形式回到了从前。这个过程可以近似地看作是“时空穿梭、时光倒流”,但又稍有不同。

    仪器的作用是唤醒埋藏在一个人记忆深处的内容,约等于是让失忆病人一点一点恢复记忆。那些记忆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不是凭空臆造、随意堆砌出来的。所以,每一秒钟的记忆对被测试者来说,都是极有意义的。

    我到这个地方来,实际是进入了婴儿时期的回忆之中。

    简单说,那婴儿就是我,今日的我如此平庸,就是因为“凤舞九天龙悲回”针法消灭了我掌中的“握龙”,替我“逆天改命”。

    那么,苍老男人就是我的爷爷,年轻男人就是我的父亲,刚刚那年轻女人就是我的母亲,那喂我喝药的就是我大哥夏天成。

    亲人之间的相聚是天大的喜事,尤其是在绝对不可能相聚的情况下,我能看到他们、听到他们,跟他们近在咫尺地交谈、对视,这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可是,相聚之后就是诀别,这令我如同从天堂直坠地狱,连个缓冲段都没有,实在无法接受。

    我的母亲已经身患绝症,此刻应该躺在医院里接受最好的治疗,最大限度地采取保命措施,哪怕是多延长一天寿命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在她床前尽孝,为她端茶喂饭,尽一个儿子的责任。可是,她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直到现在,仍然只想着铲除“七王会”党羽,为大哥的将来肃清路障。

    她像一根风中之烛,就算能多亮一秒钟,也绝不吝惜自身的力量,把光辉洒向全世界。

    “我能为她做什么?珍惜这三个小时,记住这刀谱,将来有一天,把母亲的事业继续下去,荡平“七王会”,重塑一个清平世界。

    我擦干眼泪,凝聚心神,由左侧第一个练刀的小人开始看,一边看一边学习。

    大脑高速运转的情况下,我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是由“镜室”而来,满心里只有这些夏氏一族祖传的刀谱。

    如果没有“镜室”,我永远见不到他们,也永远看不到刀谱,那么这“神州九刀”百分之百就要失传了。当然,在进入“镜室”之前,我也从未听过我们夏家有“神州九刀”这样的绝世刀术。

    看完第一遍刀谱之后,我记住的只有刀法、身法,并未觉得它十分深奥。

    看完第二遍,我意识到每一招刀法中都蕴含着无尽的深意。

    看完第三遍,我觉得刀法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中领悟到的一些冷兵器格斗的精髓要领。从前在很多武术书籍中看到,格斗讲求“稳、准、狠”和“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些技击精髓,却不理解其中的含义。现在,通过学习“神州九刀”,我知道在冷兵器对战时,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真正杀人的刀法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一出刀就要瞄准敌人的要害,跟世界各国特种部队的“一招制敌术”是同一原理。

    当我迅速看完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时,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领悟了“神州九刀”的意义,只凭这九刀,就能绝对自保,也能保护心爱的人,不再受任何意外伤害。当然,领悟刀法精髓之后,手中无论是长刀短刀,还是东洋刀西洋刀,甚至是切菜刀解腕尖刀,都能够随心所欲地击杀敌人,丝毫不必在意手中握着的到底是什么武器。

    看到第七遍,我默念着古籍上九州的疆域划分,渐渐领悟到,刀法也有一流至九流之分。天下第一流的刀法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无限提升一个人的境界与修养,直到人刀合一、天地人合一,让一个人通过“刀”这种介质,完美地融入大自然。

    大禹治水成功之后,已经将天下大势烂熟于心,所以才能自如地根据山川地势、阴阳径流划分九州。他看九州,就像站在云端俯瞰大地人间,眼界在人类之上,接近神灵。

    刀法名为“神州九刀”,每一刀都有其深远意义。

    九刀之中,我感到最为得心应手的是“青州刀”。

    古语有“海岱惟青州” 之说,其疆域起自渤海、泰山,涉及河北、山东半岛的一片区域,土地为肥沃白壤。早在7000多年前,就有人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自东晋始,历经隋、唐、宋、金、元、明等封建王朝,长达一千六百多年,虽建制频频更换,然青州一直为州、府、郡、道、路的重要治所,是山东境内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青州之人世代遵循儒道教化,而这一路刀法,不花哨,不嚣张,公正严谨,朴实无华,如同一个接受过儒家教育的谦谦君子一样,举手投足之间,一切都遵循礼数。这正是我追求的人生境界,很容易就能把我自己融入刀法之中,宝刀也仿佛变成了我的手臂,任意驱使,浑圆自如。

    我潜心于刀谱,连那年轻女人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留意。

    “时间到了。”她说。

    “我也已经看完刀谱了。”我点头回应。

    “走吧,夜长梦多。”她转身向外走。

    我把短刀插入鞘中,大步跟上去。

    她带着我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出了一个老式木门,站在两面高墙夹着的一个小胡同里。

    夜很黑,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我抬头看,高墙顶上缠绕着铁丝网,再向上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暗夜空。

    门边停着一辆红色的两轮摩托车,牌子是从前相当流行的台湾野狼。

    她跨上摩托车,按下电钮,发动车子。

    我上了后座,摩托车立刻向前窜出去。

    “今晚会很血腥……我不得不改变出手方式,因为我时日无多,不能跟敌人多纠缠。而且,‘赵王会’是‘七王会’里最阴险狡诈的分支,我永远不能给对方任何机会。否则的话,我很可能看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阳……你也要记住,‘七王会’之内,‘赵王会’如豺狼,‘秦王会’如饿虎……”她的声音被夜风撕裂,断断续续地传入我耳朵里。

    “你应该去医院治病,现代医疗条件好了,即使是再重的病,都有治愈的机会。你这样讳疾忌医,绝对不明智,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先治病,养好了身体,才能继续战斗!”我大声地告诉她。

    摩托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飞驰,四周一片沉寂,只有野狼摩托车的引擎轰鸣声独自响着。

    我对老济南的城区非常熟悉,很快就看出现在我们刚刚由闵子骞路上了解放路,一直向西去的话,就会经过解放桥、青龙桥、泉城路、西门桥。过了西门桥再走一点,就能到达剪子巷的西口。

    “我知道自己的命——病不怕,怕的是命!治好了病,却治不了命!”她大声回答。

    夜风极冷,她的声音更冷,那是一个濒死的人对于命运不公的高声控诉。

    人在江湖,果真是无所畏惧,刀头舔血,新伤旧疤,只要人不死,就一定能翻身。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大无畏之力,只要有这种血性,在人与人之间的战斗中就会始终不落下风。但是,人不可能逆命而行,尤其是一个成年人。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在她耳边大叫。

    她猛地一加油门,摩托车瞬间提速,时速表直达红色警戒区。

    很快,我们就过了青龙桥,驶上泉城路。

    泉城路曾是著名的商业金街,比起之前经过的解放路来,两边夜景大不相同。在这儿,每一家店铺的顶上都布置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以各种标新立异的造型不断地闪烁着,把空无一人的街道映照得光怪陆离。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就算是凌晨的泉城路,也应该有行人、清洁工、出租车之类的,绝对不可能连一个人影、车影也看不到。

    车到舜井街,我立刻转头向南面望。

    二十年之间,舜井街由一个繁华逼仄的电子商业街变成了宽敞时尚的大街,一切风云变幻,我都亲眼所见。如我所料,此刻的舜井街正是二十年之前的模样,街道极其狭窄,两侧店铺林立,各种新旧招牌将二楼、三楼的窗户全都遮住,如同闹市中的集贸市场一般。

    车行太快,老街瞬间已经被抛在脑后。在我心里,街景与时间都如同白驹过隙一般,倏忽过去,早已经物是人非。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怎不令人唏嘘。

    “别往后看,要向前看,要看清未来的路!”她大声叫,“不要在乎多少人死,要在乎多少人活了下来,在乎多少人还能投入战斗!做大事的人,视天下为棋局,世事如棋局局新,每一个死了的活着的人都是棋子,不要在乎一个棋子、一块地盘的得失,要向前看,向目标前进……”

    世事如棋,人如棋子,这是远古智者传下的箴言。但是,我做不到,我不愿做棋子,也不愿拿别人当棋子。

    车到西门桥,我闻见护城河里的鱼腥气,耳边则是南面趵突泉出水闸传来的哗哗水声。那股水由南向北,自打西门桥下经过,一直北去,奔向大明湖。

第156章 神州九刀(3)

    她在十字路口停车,转头向南望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果选择向左拐,经过趵突泉公园的东门后向西拐,再经趵突泉南门,也能到达饮虎池街南口。

    “站在十字路口上,你会如何选择?”她问。

    向西是捷径,向南是迂回绕远。

    “迂回。”我回答。

    人人都喜欢走捷径,但战斗开始前,越是迂回前行、隐匿意图的,越能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成为最后的赢家。

    她听从我的话,脚尖点地,车子左拐,再次飞驰起来。

    二十年前,趵突泉公园萧条破败,完全没有今日的辉煌气派。

    我在摩托车上飞驰,像在幻觉里,更像是在一场结局已经注定的梦里。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在我的病上,靠着那些毒药一般的西洋药苟活下去,生不如死!还有,‘赵王会’当家人赵天子派人通知我,他已经收购了远在美国的两大药厂,而我每天服用的两种药,就分别来自那两个工厂。赵天子说,只要我投降,再多的药他都免费提供。反之,如果我不降,他将炸掉药厂,毁掉治病秘方,让我无药可医。奇术师是不能受人要挟的,那是这一行业里的奇耻大辱。所以,剩余时间,我会不惜余力追剿‘赵王会’的人,直到中途倒下为止。”她到此刻才有时间解释。

    美国人几乎把持着地球上一大半的稀有药品,当这些药品卖到中国来的时候,售价要翻十倍,而且是限量供应,在市场上耍尽了“饥饿营销”的手段。可是,只要药品管用,濒死的人就算倾家荡产也要购买,因为这是唯一能让人活下去的出路。

    “杀了赵天子,就能解决一切?”我问。

    “差不多吧,只要没人节外生枝就行。”她回答。

    药厂都是唯利是图的,赵天子一死。,所有合作合同作废,他们又可以二次出售,谋求暴利了。

    车到饮虎池街,她关掉钥匙,发动机熄火,摩托车靠着惯性在小街上滑行,最后停在那条街的中段。

    “线人说,‘赵王会’的人就在右前方那间摩登发廊里,共有六人,三男三女,平时以做头发为掩护,实际是在全力打探‘神相水镜’的消息。这六个人很贪心,除了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每天晚上还要出去,翻墙越户,连偷带抢,搅得四邻不安。这一次,我会快速解决战斗,以免打草惊蛇。”她向我解释。

    我们下了车,把摩托车藏进两家店铺之间的夹道里。

    右前方,那间名为“卡多堡”的发廊亮着灯,但玻璃门却紧闭着,里面既没有顾客,也没有店员。

    “坐吧,可能还要等一阵。”她说。

    我们在一个花坛边的矮墙上坐下,一起观察着那间发廊。

    “你一定在怀疑,街上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她问。

    我点点头:“如果济南只是一个三线小城市也就罢了,凌晨街上的确没人,但济南是个省会城市,就算再晚或者再早,街上都应该有人有车才对。否则的话,这岂不就变成一个鬼城了?”

    她笑起来:“你说得很对,但你能不能思考思考,我为什么单单挑今天过来破阵杀敌?”

    我语塞,因为我觉得选择今天动手,并没有特殊的含义。

    “回答不出吧?让我告诉你——我计算过,只有今天这一刻,济南城的所有街道连个人影都没有,因为所有人都按照自己的生物钟在运行,到了这一刻,大家遇到了时间概念上的“最大公约数”,就全部离开了街道,回到自己家或者是在公司加班。于我而言,只要数据采集够多,就能准确计算出这一刻,绝对不会出现惊扰百姓的混乱现象。选择此刻动手,既然没有老百姓围观,就可以放手拔刀,痛痛快快地杀敌了。”她认真地向我解释,丝毫不嫌啰嗦。

    在我的人生中,从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就严厉果决,又循循善诱,甘心拿出时间来,解答我心里的任何疑惑。

    上天无眼,肆意捉弄。我刚刚找到她,转瞬间又要失去她了。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谢我什么?”她问。

    我踌躇了一下,忍着心里的波澜起伏,不动声色地回答:“谢谢你带给我的一切。”

    要谢她的地方很多,最根本的,我是那婴儿,而她就将婴儿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如果没有她,也就没有婴儿,没有今日的我。

    “不要说下去,把一些话留在心底就好。”她说。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轻轻一戳就破。但是,她及时地阻止了我,也阻止了我的眼泪。

    “人生的路太漫长,话都说尽了,以后走路就累了。”她意味深长地说。

    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从前我不知道父母何在,只觉得遗憾,并不感到哀痛。现在,如果我知道她身患绝症,已经不久于人世,这份痛楚就像一根尖刺,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不捅破母子相认的那层纸,至少我心里还会掠过“她是不是母亲”的疑惑,自己骗过自己,心里会好受一点点。

    侧面,长春观街、剪子巷深处传来一阵男女嬉笑打闹之声,距离此地大约五十步。

    “我教给你杀人之术——人在江湖,不杀人无以立足,这是必须学会的技术。”她站起来,向我伸手。

    那把宝刀就藏在我的胸前,此刻拿出来,还带着我的体温。

    “打蛇要打七寸,一招毙敌,除恶务尽。”她接过刀,并不拔出来,而是贴着墙根的暗影走向剪子巷。

    “今天晚上收获太大了,十五根金条,还有二十万块现金,外加金银首饰。一趟下来,总收入超过一百万,爽……”

    “情报准确,丽丽头功,分钱的时候可以多分一份……”

    “哎呀别吵了别吵了,忙活了半晚上,我都饿了,回去煮面吃……”

    “煮面煮面,这个小妞儿怎么办?”

    男男女女的吵嚷声中,又夹杂着一个嘤嘤哭泣的少女之声。

    我坐不住,循着她前进的方向跟过去。

    长春观街比饮虎池街还窄,而剪子巷转入长春观街之前的那一段,名为盛唐巷。在前清时,盛唐巷曾出过高官,高官出资重修巷陌,取名为“盛唐”,当然是希望自己像盛世大唐那些文臣武将一样,成为国家的股肱之臣,将来千载流芳。可惜,清朝之后,战乱不休,等到新政府平定天下,这盛唐巷里的名人已经无人记起。

    我走了二十步,便追上了她。

    “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是一样。先杀头领,其他人作鸟兽散,就可以逐个诛杀,不留活口。”她说。

    那些人越走越近,走在最前面的到了我们身前五步,浑身散发着的酒气已经传入我的鼻子里来。

    她弓着身子,如一只发现了猎物后的狸猫,身体收得越来越紧。

    “先把这小妞儿关起来,吃完面再玩,哈哈哈哈——”

    发出这种污言秽语的男子先死,她向外冲的时候,刀光一闪,说话的人喉间中刀,笑声未绝,已经血溅五步,染红了旁边的冬青花丛。

    刀光连闪,再杀四人,只剩下一个矮瘦歹徒加一个未成年的少女。

    “我只问你一句话。”她说,短刀架在歹徒的脖颈上。

    “请说请说,只要我知道的,一定说实话!”歹徒吓傻了,扔掉手里的皮包,拼命点头。

    “赵天子在哪里?”她问。

    歹徒立刻回答:“我们在半个月前见过他,他说,趵突泉里的泉脉有问题,整个亚洲的奇术师都往济南聚,恨不得染指‘神相水镜’的事。所以,他已经展开行动,沿途盗取那些奇术师随身携带的资料,最后编纂成一本书,将所有的传言去芜存菁,找到其中的疑点。他还说,夏氏一族大难临头,这一次一定在劫难逃,所以不要主动招惹夏家的人。如果人家打上门里,也要退避三舍,以礼相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争取和平共处。”

    “我问的是他的住处,在哪儿?”她又问。

    “这我真不知道。”歹徒回答。

    她没有多说一句废话,短刀一抽,歹徒翻身栽倒。

    “走,去织锦市街。”她说。

    我们没去管那个衣着单薄的被劫持少女,因为那是110警察的工作范围。

    沿着饮虎池街向西直走,过一个路口,就是织锦市街。

    摩托车一直到了织锦市深处,贴着五龙潭公园的西墙停下。

    “大概再过十分钟,早起遛弯打拳的人就要出门了。在这里,我还要杀三个人。”她说。

    我不赞成杀人,但我却无法劝阻她。每个成年人的世界观都已经形成,也许在她心中,杀人、逐凶就是替天行道的正义之事,并不需要遵从现代社会中报警、举证、审判、枪决那一套繁文缛节。

    如果换成是我,我可能会点到为止,废了敌人一手一脚就行,只要他们就无法继续作恶就行。

    “每个人都有权力做自己要做的事。”我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既不指责她,也不鼓励她。

    “杀人是最无奈的事,也是解决问题的最笨重办法。可惜,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人能够告诉我——不杀人怎么救人?歹徒跟百姓是完全对立的,水火不能并存。不杀他们,良善之辈就永远受欺负,即使诉诸法律,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伸张正义,只会招致更疯狂的报复。于是,我不得不采取更直接的手段,一刀杀之,永绝后患。”她继续解释。

    “我说了,你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随心所欲。”我不想辩论,明知道无法说服她,索性闭嘴。

    在我身后,五龙潭的西墙残破低矮,踮起脚尖就能看到里面的风景。

    我忽然联想到一个很古怪的问题:“夏氏子孙有‘囚龙’和‘握龙’的异象,不知道五龙潭内的‘五龙’又会是哪几种?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它们到底是‘九龙’中的哪五个呢?”

    十步之外,有一盏昏黄的路灯亮着。

    我缓步走过去,背着她,低头看自己双掌的掌纹。跟从前一样,我掌中只有大三纹路,没有其它像龙一样的乱纹。

    “轰隆”一声巨响,就在我的右手边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最近处的一段围墙瞬间倒塌,砖石乱飞,尘土大作。

    “是地震?”我抬头看着右前方的筒子楼,但那楼好好地立着,并未随地震而摇晃坍塌。

    现在我放心了,刚刚不是地震。

    既然震动是从五龙潭那边传来的,我下意识地踮起脚尖向东看。

    五龙潭的湖面极为宽广,横竖都差不多有三十米,任何时候来看,都是夏不涝、冬不涸,景色秀丽,红鲤成群。

    按正常规律,此刻我望过去,应该看见波光粼粼的湖面才对。即使是暗夜里,湖水也能如一面大银镜一样,将天光、景色、岸树、楼台全都映入其中,形成五龙潭独有的美丽夜景。

    奇怪的是,我一眼望去,五龙潭内竟然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个黑乎乎的巨大深坑。

    “什么?怎么会这样?”震惊之下,我脱口而出。

    五龙潭不会干涸,最起码从我记事以来,五龙潭里的水总是满着的,而且清可见底,杂草不生。湖水即是泉水,按水文专家所说,五龙潭下有无数的细小空洞,每个洞都是一个泉眼,不停地向外喷水,使得湖中的水常流常新,水质堪与趵突泉里的水并肩媲美。

    趵突泉被尊称为“天下第一泉”,那么,这五龙潭里的水当然可以自封为“天下第二”,名副其实,绝无虚言。

    我使劲揉揉眼睛,确信自己看到的事情是真的,五龙潭里的水的确一瞬间消失,连一滴都没留下。能造成这种旷世奇景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五龙潭“掉底”了,下面出现了无敌之渊,将整整一湖水全都流泻了个一干二净。

    事发突然,我都忘记了身边的她,只是瞠目结舌地盯着公园之内。

    那么大的一个生机勃勃的湖,一旦失去湖水,立刻变成了一张仰面向上的吞天巨口,黑黝黝的,下面不知有多深,瘆人之极。

第157章 画中人(1)

    “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听到她的声音,但双眼却像是被那巨大的黑洞吸住了一样,根本挪移不开。

    “记住那刀谱,永远记住,将来的传承就都靠你了!做能做到的事,不要逆天而行,那样只会终生无法解脱……”她的声音越飘越远,后来便融入了一阵刀剑撞击、叱喝四起的厮杀声里。

    我看着失去湖水的五龙潭,恍惚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间,而是迷失于无尽的时间轮回之内。

    “我愿意在这里?还是回到现实之中?在这里,我能看到思念已久的亲人,回到现实就仍旧只剩我孤家寡人一个了?留下、回去……回去、留下?”我扪心自问。

    留与去,是一个两难命题,我根本无法选择。

    “快去,那宝物就在湖底!快去,快去,宝物要紧……缠住她,其他人去夺宝!那镜子就在湖底下!”有人在高处扬声大叫。

    我还没有转头去看,已经有十几人从我身边掠过,急速地奔向空了的五龙潭。

    “杀……杀光他们……杀光‘赵王会’的人,杀光他们!”她的声音也凄厉地响起来。

    我向她望去,她正被十几名舞动长枪的杀手困住,几番往来冲突,都无法脱身。

    “‘神相水镜’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她撕心裂肺地大叫,“这是唯一逆转天命的机会,记住‘神州九刀’,用夏氏宝刀杀光她们……”

    她避开两支长枪的迎面挺刺之后,陡然伏地一滚,斩杀两名杀手,然后反手一抡,那把宝刀向我飞旋而来。

    我侧身一闪,双掌一拍,夹住了宝刀的刀身。

    “别管我,杀光他们,把‘神相水镜’拿回来!”她还在大叫。

    宝刀在手,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刀谱上的人影,随即胸中热血翻滚,越过围墙,冲向五龙潭。

    我不想杀人,但那十几人却突然回身变阵,把我圈在中央。那把刀上带着十足的灵性,根本无需我去驾驭它,而是带着我的身体左冲右突,几个起落之下,就连杀了七人,吓得幸存的杀手立刻远远逃开。

    “不要逼我,我不想杀人。”我把宝刀藏在肘后,低声告诫那些杀手。

    “谁也不想杀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杀人,谁能带走‘神相水镜’?”有个声音尖细的杀手冷笑着回应我。

    突然间,他们五人野狗抢食一样,从十几步之外跃进了五龙潭内。

    我几步冲到潭边,看见他们正在淤泥中翻滚。

    那潭底真的裂了,就在正中位置裂开了一个十步见方的大洞,那洞中没有水,却有一道白光漫射出来。五人连滚带爬,向着那白光大洞而去。

    如果“神相水镜”就在潭底,很可能就在那大洞之内。

    我刚想跃下潭去,那大洞中陡地涌出了一条白花花的水柱,冲天而起,上升十几米高,如同一个巨型人工喷泉一般。

    水柱来得太快,五龙潭内迅速积水,那五人也在顷刻之间淹没其中。不到一分钟,五龙潭又恢复了原先碧波荡漾、锦鳞游泳的美好景色,只不过没人能够想象,已经有五人在悄无声息中葬身湖底,尸骨无踪。

    水的来去竟然是如此迅速,仿佛已经有人事先计算着时间,精确至秒,只等那五个人进入,然后揿下按钮,随即激流喷涌,将五个人溶化在碧波之中,成了鱼鳖虾蟹的盘中餐。

    我很庆幸迟了一步才赶到湖边,否则的话,我的下场跟他们一样悲惨。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游目四顾。

    此刻的五龙潭公园内破败而陈旧,潭西岸的楼台还未得到修缮,屋脊上的瓦片颇多残破之处,在黑暗中看起来像怪物的锯齿獠牙,无声静默,恐怖之极。

    我向水底看,那空洞、白光都不见了,整个五龙潭已经恢复了正常。

    “‘神相水镜’真的会在下面吗?她到这里来,是为了狙杀‘赵王会’的人,而‘赵王会’的人盘踞于此,是为了今晚的五龙潭之变吗?‘赵王会’的人究竟知道多少‘神相水镜’的事?”我把所有疑点归纳了一遍,忽然发现,“赵王会”赫然已经成了问题的焦点所在。

    我翻身向外冲,想赶回去救她。

    等跃出五龙潭西墙,我骤然发现,外面空无一人,只有寂静的街道和黑暗的巷陌,根本没有流血打斗的痕迹。

    我张嘴欲喊,最终却生生忍住,一个字都没出口。

    这样的场景之下,我已经看明白了,一切皆是幻象,她并没有来过。

    刀仍在我手中,但眼前却没有敌人供我砍杀,也没有亲人等我发力援救。

    “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空的,他们并未来过——不,是我没有来过他们的世界,而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来我的世界。”我强抑着痛苦,缓缓地把宝刀上的血痕抹去,然后放在身边的台阶上。

    “她未得善终,郁郁而去……她生了我,却最后孤独终老,没见到亲人最后一面……‘赵王会’‘秦王会’,我记住这两个名字了,今生如果不能彻底剿除你们,我就不姓夏!”我双手捂脸,眼泪汹涌而出,由我指缝间疯狂下泻。

    我为她而哭,这些眼泪是我欠她的,至于“赵王会”的党羽,他们欠我两条命,我父亲、我母亲的两条命。

    不知哭了多久,我发现自己仍然处在狭窄的玻璃空间之中,已经从那混乱的幻象中挣脱出来。

    我站起身,眼睛因过度流泪而变得十分肿痛,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模糊糊,令我有些昏头胀脑。

    这棱镜仪器的作用是将一个人的灵魂分解开来,唤回从前的记忆,让很多被淡忘了的事变得清晰。可是,我无法解释刚刚的幻象,因为一连串的事件全都是极其陌生的,在那之前我根本没有一点印象。

    旋转已经停止,我从操控室的玻璃窗口中看到了桑青红,她正向我挥手。

    “怎么样?身体适应得了吗?”她从通话器中问。

    我很清楚,刚刚经历的一切,她都能从监控器上看到。既然选择了接受试验,就没有任何秘密能瞒过她了。

    “身体没事,心累了。”我长叹一声。

    中国人讲究“百善孝为先”,我没有在父母膝下尽过一天孝,无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这已经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罪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消灭从前父母所有的敌人,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安心。

    “人生总是充满遗憾,所以很多玄学家都在研究回溯时光的仪器。理论上说,那仪器是可以创造出来的,因为时间、空间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实在是太奇妙了。人类既然能创造‘镜室’这种分解灵魂的结构物,就一定能造出时空穿梭机之类的仪器,我们甚至有理由相信,所谓的‘神相水镜’正是那样一种东西——”桑青红突然住口,刹住话头,似乎刚刚已经失言。

    我没有立即追问,静等她说下去。

    “哈哈,一切皆有可能,不是吗?”她大笑起来。

    “啪嗒”一声,在我身体右侧的玻璃上落下了一只小飞虫。它的来势是如此凶猛,以至于一接触到玻璃,立刻摔成了一个“虫饼”。接着,更多飞虫一起落下,几秒钟时间就将一整面玻璃糊起来。

    “出来,我们离开这里!”桑青红在外面大叫。

    既然有虫,来的必然就是玉罗刹。

    我快速跑出玻璃结构,发现头顶、空中、地下已经被这些马蜂一样的灰色小虫铺满,足有几万只。当我由阶梯上一跃下地时,脚下打滑,不知已经踩死了几百只飞虫。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镜室’,离开地下建筑物,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桑青红扑过来,拉起我的手向操控室后飞奔。

    飞虫铺天盖地而来,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蝗灾一般。

    我们连续穿过了几扇小门,每过一道门,都反手关门,把飞虫隔绝在外。如此重复了五次之后,跟在身后的飞虫彻底消失了。

    “我们是盟友,对吗?”桑青红气喘吁吁地向我伸手,“这时候,跟我结盟,总胜过跟苗疆炼蛊师在一起。那种人整日与蛊虫为伍,自身早就‘虫化’,思维模式也完全变成了‘杀戮毁灭’,跟他们一起,迟早要被拿去喂虫子。”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伸手与她相握。

    “说实话,除了楚楚,我不相信任何炼蛊师。”我说。

    “那就好,你是聪明人,我没看错。”桑青红脸上又有了笑容。

    我们向前走了一阵,走廊尽头的墙上贴着一张大厦的消防逃生图。按照图上所说,前方两个拐弯之后,就能到达后备的火灾逃生步行梯。从这里到那里,中间经过两道锁闭的小门,平时根本用不到。

    “从那里去地面,正好进入山大的图。由图下去,我们就能到达山大的西侧小门。出小门就是山大路电脑一条街,人多车多,没人能追上咱们。”桑青红说。

    看样子,她对玉罗刹甚为忌惮,一路飞跑,根本不想对敌。

    “走吧。”桑青红带头向前。

    我们踹开了两道木门,很幸运地找到了步行梯入口。地簧门很结实,但却经不起两名高手一起出脚,门锁很快就被踹断了。

    上了步行梯,我和桑青红同时松了一口气。

    “出去以后再怎么办?”我问。

    桑青红摇头:“还没想过,也许我们该再到五龙潭公园去看看。刚刚从监控器屏幕上,我看到了五龙潭里发生的怪事。说起来真的令人难以置信,潭底的破洞之内,竟然有一些亭台楼阁的尖顶——”

    我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那是什么情形?你是意思是,五龙潭是双层结构的,打破潭底,就会进入下一层空间?可是,水去了哪里?水又怎么回来的?难道下面真的有电动抽水马达?抑或是有一条巨龙蹲伏在内,一吸吸尽潭水,一吐又还原潭水?”

    桑青红苦笑:“我只是如实描述我看到的,至于为什么这样,就必须抽干潭水、打破潭底才能知道了。”

第158章 画中人(2)

    在老济南人心目中,五龙潭是“神潭”,具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气,与千佛山这种“神山”是相呼应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自古以来,济南就有“五龙潭下有神宫”的传说,但却从未被求证过。

    “走吧,离开这里再说。”桑青红再次提醒。

    我们沿步行梯向上,很快就抵达了一层大厅,几步跨出去,便站在了济南城的阳光之下。

    阳光极其刺眼,我脚下打了个趔趄,被桑青红一把搀住。

    “你怎么样?还能坚持吗?”她关切地问。

    这是我第一次在阳光下看见这个幻象中的女人,她的模样竟然有些熟悉,包括刚刚说话时的语调,听来都似曾相识。

    “走吧,去图,我们必须防止玉罗刹追来。”她说。

    我们由大厅向右转,经过一道几乎被紫藤老根堵塞的长廊,七拐八拐,进入了一幢老楼的二层。

    这里是山大的图,但却是老楼的暗面,很少有学生转到这边来。

    我们进了一个散发着旧书霉味的小会议厅,掀开沙发上遮盖的布幔,各自落座,稍事休息。

    事实上,我一直在偷偷观察桑青红。即使是一个没有奇术知识的普通人也知道,幻象与现实总是不可能无缝连接的,幻象中的人物不可能毫无障碍地进入现实世界。否则的话,我们的大千世界早就人满为患了。

    桑青红曾经出现在官大娘私宅的幻象中,彼时她无法突破幻象而出,现在照样不能。

    “你在想什么?”桑青红打破了沉寂。

    “我在想,自己真是个傻子。”我苦笑起来。

    “什么?”桑青红皱眉。

    她有着乌黑的眉眼,睫毛长而翘曲,每一次眨眼,都仿佛是戏台上的帷幕无声地卷起。

    “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被很多无法理解的事缠绕着,旧的还没解开,新的又缠绕上来。也许只有傻子,才会陷入这样的困境吧?”我凝视着她的眼睛。

    桑青红眼中荡起了一丝笑意:“世界上的傻子全都无知而快乐,绝不会浪费时间和力气去思考。说自己是傻子的人,通常都是聪明人,因为他懂得总结,也善于反思。”

    在她眼波流转之间,我突然想通了她是谁。

    “你不是桑青红。”我只是简洁地提醒她,并未继续说下去。

    桑青红保持缄默,眼中的笑意却越来越深。

    她很美,那是一种古典、幽雅、沉着、孤傲的美,跟济南的女孩子完全不同。

    欧洲古谚说,一个家族内三代努力才能创造出贵族,否则那就只能造就暴发户。

    按照这个说法,济南城的女孩子无论怎样描眉画眼、割脸隆胸,都只能将自己打扮为暴发户,美则美矣,毫无内涵。而眼前的她,身上却带着不容辩驳的贵族气质,不仅仅是三代贵气,而是一种跟任何女孩子都不同的皇家气派。

    “我不是桑青红又是谁?”她终于忍不住了。

    “我闻见你头发上的香气,就知道你是谁了。你大概也明白,无论人的脸如何化妆、衣服如何调配,她身上、发上的香味总是无法更改。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种女孩子香味。”我淡淡地回答。

    她抓过腮边垂落的发丝,放在鼻端,轻轻一嗅。

    “好像……没有香味,只剩下蛊虫的血腥气。”她随即醒觉,“你诈我,你其实闻不到香味,只是在诈我?”

    我当然是在诈她,如果她是桑青红,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会岿然不动,任由别人分析。

    “我太大意了。”她放开发丝,眼神中流露出微微的嗔怒,“如果不是玉罗刹追得太急,我就会把这场戏好好演下去,直到战斗结束。看起来,你不是傻子,而是一个装傻的聪明人。当然,这也印证了我很久之前就提出的一个观点,你不傻不笨,只是被现实缚住了手脚,一旦这种束缚打开,你就能一飞冲天。”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牢牢地盯着我,似乎也在审度我的反应。

    我摇摇头:“算了,别给我脸上贴金了。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只是因为你在曲水亭街老宅内给我留下印象太深,所以此刻才分辨出来你的真实身份。所以说,我是误打误撞罢了,你们日本幻戏师门派的伪装术天下第一,已经做得非常完美,无需为这次小小的失败难过。”

    她向前探过身子,又伸出手:“我的真名,明千樱,富士山幻戏师门下五代弟子,请夏先生多指教。”

    我握住她的手,只是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坦白说,幻戏师、炼蛊师都是奇术界的分支,本来没什么高下之分,也没有正邪之分。中国人厌恶苗人的巫蛊之术但却崇拜怀念玉罗刹,只是因为她曾经舍身为国咒杀日本国运,是光荣伟大的为国殉道者。如果单单看她的炼蛊师身份,我相信很多人仍旧会敬而远之。所以,很难说炼蛊师就是代表着真、善、美的奇术一派,况且“炼蛊”之道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就跟邪恶、丑陋粘在了一起,永远无法摆脱。

    至于幻戏师这一派,如果它不是诞生于日本,如果中日两国之间没有那么深的鸿沟,那也许幻戏师将成为国人最欢迎的奇术门派。世人皆醉,醉里乾坤,都愿意永远长眠于美好的梦幻之中,甚至为了追求这种幻觉吸毒嗑药,将自己的大好青春、美好未来葬送于毒品之中。如果现实世界中,幻戏师可以大行其道,那么很多人势必会远离毒品,在幻戏师营造的幻象中逍遥快活。如此说来,幻戏师这一派也就没有那么可恨、可憎、可恶了。

    “我并非有意在你面前装神弄鬼,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唯有如此,玉罗刹才会上当。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引她出来,一击杀之。”明千樱坦然说。

    她凝视着我,眼神温柔,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两颊上各浮着一个大大的酒窝,像极了从前风靡全球的那个日本美女年轻时的模样。可惜,时过境迁,岁月荏苒,那女星近几年被爆出吸毒丑闻,玉女形象轰然倒塌,摔得粉碎。

    身为中国人,从道义上讲,我应该帮助玉罗刹对抗明千樱。

    祖宗早就教导过,外侮入侵,我辈应该放下内讧仇隙,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为什么要告诉我真正目的?”我苦笑着问。

    “因为我不想再骗你。”明千樱反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夏先生,如果我跟玉罗刹开战,你会帮谁?”

    我无法回答,因为她那么温柔地注视着我,我根本说不出帮玉罗刹对抗她的答案。

    在老宅中,她撒下了漫天的樱花,那是一个非常浪漫的开始。只不过,那时候我的命运门扉还没有打开,我并不知道大家在这里还能相见。

    “樱花很美。”我答非所问。

    “苗疆也有花,苗疆的花同样很美。如果两朵花并排放在一起,你会选谁?”她执着地追问。

    我摇摇头:“樱花是日本国花,我不可能崇洋媚外。”

    她再度追问:“如果我不是樱花,只是中国大地上最常见的花,你会选我吗?”

    我有些踌躇,她的眼神是那么真诚,如果我拒绝她,她一定会大受伤害。

    “他永远都不会选你,因为你的假设永远都不会成立。”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

    我又惊又喜,因为那是楚楚的声音。一刹那间,我似乎被人施了定身法,脖子僵硬,不敢扭过去望向门口。

    楚楚已经离去,我生怕自己回过头去,得到的只是满满的失望。

    “我不是桑青红,你也不是玉罗刹。”明千樱放开我的手,挺身站起来。

    楚楚的声音继续响着:“既然是炼蛊师与幻戏师的终极之战,你是不是桑青红、我是不是玉罗刹又有什么关系?这一战之后,炼蛊师与幻戏师的恩怨就永远消失了,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好,就让一百年的恩恩怨怨在我们这里结束吧!”明千樱仰面大笑起来。

    我撑着沙发扶手,艰难地起身,然后转身向着门口。突然之间,我喉头哽噎,“楚楚”两个字堵在心里,叫都叫不出来。

    站在门口的正是楚楚,但她又不是重伤倒地、浑身是血的楚楚,而是一袭黑衫、长发飘飞的崭新的楚楚。

    我有些困惑,但当她一步步向我走来时,我还是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去迎接她。

    “大哥,我回来了。”她含泪笑着走近,睫毛尖上垂挂着晶莹的泪珠。

    那一刻,我竟然无言以对,因为我发现楚楚一直在我心里,并未因为遇刺身亡而远离。她已经牢牢地占据了我内心的一部分,也许此生永远无法忘记。

    理性上,我想把她当成妹妹,但在感性上,我却根本做不到。

    “大哥,我想你,分开的每一秒钟,我都疯了一样地想你……”楚楚泫然欲涕,投入我的怀中。

    我全力地拥抱着她瘦削的身体,恨不得就这样一刻不停地抱着,全身心地保护她,不让她受一丁点伤害,更不要说鬼面伎的长刀了。如果有风雨来袭,我宁愿自己化身为盾牌,遮蔽她,护佑她,让她不再哭泣,不再流泪。

    “大哥,我要永远活在你心里,跟你的心跳活在一起。它每跳动一次,我就轻唤你的名字一回。这样,我的生命、你的生命就会活在一起,无论经历几道轮回,都会在一起,没有任何力量能把我们分开……”楚楚在我怀中幽幽怨怨地低声倾诉着。

第159章 画中人(3)

    我一直都没有出声,生怕此刻身在梦中,只要一开口,楚楚就像影子一样消散,再也挽留不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好让人感动的一幕!”明千樱拍手赞叹起来,“生离死别,千般叮咛;依依不舍,万般嘱托。这一战既然无法避免,再多不舍也得撇下。你们说呢?”

    楚楚离开了我的怀抱,但依旧握着我的手。

    “我已经等待太久了——”明千樱与楚楚对话时,声音变得冷漠而绝情,很明显跟与我对话时不同。

    “你以为,等待越久,胜算就越高吗?”楚楚涩声回应。

    明千樱摇头:“不,我并不那样认为,但我已经为了这一战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你的心已经被深情包围,军心动摇,蛊虫也会因此而失去战斗力。大战之前,你已经失了先机。而且,你来看——”

    她后退一步,挥手扯开了墙上横挂着的一块巨幅布幔。

    布幔落下,尘土飞扬,我立刻揽住楚楚,大步向右侧避开。

    老楼的窗子是竖向的,极高极窄,造型古朴。

    阳光从窗中射进来,形成一块块高瘦的矩形光斑,落在布幔落下后显现出来的一幅壁画上。

    壁画约有四米长、两米高,画面中央是一座临水的栈桥码头,码头上下各有一人,正手握着手,不肯分离。

    站在码头下面的是一个身段窈窕的女人,她立在一艘旧式汽艇上,颈上缠着一条七彩纱巾。那纱巾极长,半幅拖曳到脚边,半幅迎风飞起,飘浮在半空中。绘画者极为用心,UU小说着力刻画那空中的纱巾,不但以纱巾的灵动变化表明海风极猛,而且可以用纱巾去遮挡了那女人的半边脸,使得她在画面中只给观众留下身段、双眼、长发。

    她的身段极其玲珑,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高一分则太孤起,低一分则太矮壮。

    从身段看,她已经发育得十分成熟,但体态上却绝对不是妇人的样子,而是一个丰满得恰到好处的处女形象,恰如一枚刚刚熟透的桃子,既好看又好吃,任何人见了,都忍不住先咽一口口水。

    她的脸被遮住,但一双眼却集中了爱恋、不舍、痴缠、绝决等种种眼神,变得复杂之极。只要看到那双眼睛,我想任何人都能明白,此刻的她内心矛盾之极,既不舍得离去,又必须绝决离去,奔赴更重要的地方,去做一件无法推辞的大事。

    我相信,画这幅画壁画的人一定爱煞了那个女人,所以不但描绘她的外在模样,更把她复杂的内心世界通过那双眼、那飘起的纱巾全都表现出来,使观众感同身受。

    那女人的头发是漆黑色的,随风起舞,与纱巾纠结在一起。

    我看不见她的脸,但百分之百相信,有那样的头发、眼睛、身段的女人,她的脸一定美丽到令人惊艳的地步。

    站在码头上面的是一个男人,他正弯下腰来,与那女人双手互握。

    虽然画师只画出了他的侧影,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昔日旧政府麾下最大特务机关的头子,也就是深入苗疆带走玉罗刹的人。

    从历史照片中可以看到,那特务头子的外型十分醒目,如果脱下戎装,马上就可以登上当时京沪两地炙手可热的电影市场,与那些久在银幕上厮混的奶油小生们平分秋色。所以,说他是“民国白道第一小生”也不为过。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头上戴着黑色礼帽,脚下则是黑色皮鞋。

    画师构思这个男人的时候,抓住了他的冷峻的下巴。按照相术说法,有这种坚硬、方正、厚重、平坦下巴的人,都是能够担当重任、主持大事的霸气人物,轻则影响一方水土,重则影响一个时代。

    从历史中追溯,这个特务头子为了旧政权兢兢业业,八方奔走,置个人安危于不顾,一心想要辅佐元首统一中国、统一亚洲。他是旧政权里公认的智者,也是不可多得的勇者,深受元首喜爱,被元首亲口嘉许为“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朕之股肱、超级栋梁”。可惜的是,旧政权并未能够千秋万代地存在下去,而是因为自身的政治制度缺陷,终于被人推翻。

    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但即使是在胜利者的史官UU小说,这个特务头子的抗日事迹也被公正地保留下来,没有被歪曲诋毁。

    他紧握着那女人的手,两人四目相对,一幅难舍难离的样子。

    画面的右端是大海,而大海尽处,则是一艘挂着太阳旗的军舰。

    如果这幅画出现在某个博物馆里,观众就很难理解其中的故事。但是,在这里,尤其是在熟知特务头子和玉罗刹往事的我们面前,只看一眼,就明白它的意思。

    “看看这幅画吧,这是他亲笔画的。”明千樱指着画中的男人,“你或许不知道,他永远没有爱过你,他爱的只有政府、国家和民族。他带你由苗疆来中原,只是为了完成曲线救国的大业,完全把你当成了消灭敌人的一件超级武器。结果,你入戏太深,把自己当成了爱国烈女,最终一去不回,变成了二战史上最大的悲剧。现在,你可以从美梦中醒来了,因为那根本只是个梦,而且是你一厢情愿的梦,永远不可能实现。”

    楚楚浑身一震,举起左手,捂住眼睛。

    纵然如此,在明千樱撕掉布幔的一瞬间,她已经看清了壁画的全部内容。

    以我对二战历史的理解,那的确是一个枭雄横行、霸主割据的混乱年代。在中国大陆,各方诸侯拥枪自立,全都觊觎着旧政府的元首宝座。这些人真正看重的是王权和地位,极少有过度贪恋美色的。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大军阀、大土匪全都是充满血性的草根英雄,也是真男人、真豪杰,从来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中国汉子,时刻都敢把自己一条命交出来押注到历史赌桌之上。

    那个特务头子亦是如此,他马不停蹄地在中原大陆奔走,为的也是留名青史,做诸葛武侯、东吴周公瑾、战国苏秦、张仪之流的天下第一谋臣,改写中国历史,成为后人顶礼膜拜的偶像。

    对于那样人来说,即使玉罗刹再美丽十倍、妩媚百倍,他也不会轻易动心。

    所以,明千樱的话并非夸大其词。

    楚楚突然挣脱了我的怀抱,飘然向前,停在壁画前面。

    我看得出,楚楚身上一定发生了很古怪的变化。她绝对不再是从前那个楚楚,体内一定有了另外的变化。

    楚楚伸出双手,同时按住了画面中的两个人。

    “你赢了。”我长叹一声。

    明千樱把我带到此地,又是一次机心深重的刻意设计。她在这里藏下一幅壁画,正是为了扰乱楚楚的内心思想,而我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变成了她的帮凶。

    “你也这样认为?那岂不是要多谢你?”明千樱笑起来。

    “我信任你,这种信任换来的,就是这个结果?”我不依不饶地追问,试图分散明千樱的注意力,给楚楚一个喘息镇定的机会。

    “我对你没有恶意,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引她来这里。你不要以为刚刚怀中拥抱着的还是那个千娇百媚、惹人怜爱的楚楚——绝对不是,绝对不是,我费了这么大的心机,制定下步步相扣的连环套,岂能只为了一个楚楚?我要钓的,就是玉罗刹,那个号称为‘苗疆第一大炼蛊师’的女人。”明千樱极为冷静,眼睛直盯着楚楚的侧面,并不因为我的话而分神。

    “我从来都没忘记这段历史,一个远离家乡的苗女来到中原,除了信任他,还有第二条路走吗?即使天下人都不相信他,我也必须信他。他说的话,对我而言,就是皇帝的旨意。他是我的主人……就算同样的事重复一千次,我也毫不犹豫地按他的要求去做。我赴汤蹈火而去,只是因为他要我去做,与大国政治无关。我甚至不知道发生在中原的战争究竟因何而起,更不知道,谁赢谁输,对我们苗人有什么意义?数千年来,苗疆以外的世界更换了那么多皇帝,但我们苗人还是活得好好的,自成一统,不与外人相干……”楚楚深深地叹息着,手指在画上轻轻摩挲。

    明千樱显得十分紧张,双手手指不住地屈伸,显然正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这个房间内四处都有布幔,除了遮盖着沙发、壁画的这三块,剩余至少还有十几块,上面全都落满了灰尘,下面鼓鼓囊囊,不知盖住了什么。

    “时至今日,我也不悔。”楚楚又说。

    明千樱的右拳突然举起来,高举过顶,然后由拇指至尾指,一根一根有节奏地张开。

    我意识到情况不妙,因为那是一个倒计时的手势。

    “有危险,有危险!”我扬声大叫,提醒楚楚。

    哐啷一声,那壁画中间猛地探出一副精钢手铐来,左右合拢,正好将楚楚的双腕锁住。

    变故突发之下,楚楚下意识地抽身向后退,但她脚下的破旧木地板中也蓦地腾起一副捕兽夹子,喀嚓喀嚓两声,将她的脚踝咬住。更为极端的是,壁画中紧跟着弹出一个半圆钢箍,恰好把她的细腰圈住。这上、下、中三道埋伏,将她牢牢地固定在壁画上,挣脱不得。

    “动手吧!”明千樱挥手下令。

    各处布幔之下滚出十几名黑衣杀手,他们手中全都拎着两米长、半米宽的精钢夹板,冲近楚楚,立刻动手拼接,半分钟内就构架出一个精钢牢笼,将楚楚囚禁其中。

    壁画已经被毁,那手铐、捕兽夹和腰箍也是固定在一根精钢夹板上,跟黑衣杀手携带的夹板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没有半点缝隙。

    杀手们并不停手,而是立即取出喷雾器,向夹板表面喷洒胶水,然后再从布幔下拖出塑料胶布,将囚笼连缠了三层。

    我来不及阻止,一切行动就在一分钟内完结了。

    明千樱长舒了一口气:“好,好,这样一来,就没有什么能中途逃逸出去了。调整好呼吸阀,让里面的空气储量降至正常水平的一半,既不能把她闷死,也不至于让她自由呼吸,过得太舒坦了。”

    她坐回到沙发里,双手捂脸,胸口缓缓起伏,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看来,刚刚的行动中,她的精神高度紧张,此刻已经顾不上形象,全力调整呼吸,平复心情。

    真正的对抗并未发生,明千樱利用所有的“地利、人和”手段,给楚楚下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套,非常自然地引她上钩,然后以雷霆霹雳般的手段,将她死死地囚禁起来。

    刀对刀、枪对枪的战斗是英雄与武士所为,而明千樱是富士山幻戏师门下,奇术与忍术的实施手段全都如出一辙,讲求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完全不需要硬碰硬地决一死战。

    与日本奇术师相比,中国人仍旧显得过于老实厚道了。

    中国奇术师得知“中日必有一战”时,总会以为战斗不会突然间爆发、眨眼间结束,而应该是遵循开始、过程、结束这样一个标准的大战模式,在时间、空间上都会有一个明显的持续性。谁能想到,明千樱虽然年轻,却已经是筹划谋略的高手,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楚楚擒住。

    “你赢了。”我由衷地说。

    如果楚楚只是楚楚,我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救她,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保护她。可是,当她走向那壁画时,我就明白,她不是楚楚,或者说,她不仅仅是楚楚,另外一个灵魂已经深入她的脑中。

    明千樱放开了捂着脸的双手,神情已经平静下来,唯有眼中,尚存着狂喜的余波。

    “严格意义上说,我并没有赢。恰恰相反,我必须向苗疆炼蛊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她说。

    我无法理解她的话,因为楚楚已经被擒,这场幻戏师与炼蛊师之间的战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明千樱站起来,走到那泛着寒光的胶布囚笼之前站定,双脚立正,向着囚笼内的人深深鞠躬。

    所有黑衣人退开,站成一排,跟着明千樱向前鞠躬。

    “我永远无法像你们一样,能够为了达成使命,毫不犹豫地选择献出生命。你们天生就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活,不惧死亡,不计得失,这种超然物外的精神,是我大和民族永远需要学习的。请原谅,我采取了最卑劣的埋伏手段,但我同样也是为了达成使命而来,不解决你,我们的国家命运就始终不能摆脱被诅咒的命运,永远无法再次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请接受我诚挚的道歉,这一战的真实过程永远不会被外界知道,也就不会有损于你的英名。数日之后,富士山再见。”明千樱连鞠了三个深躬,没有胜利者的骄横,只有对前辈奇术师的尊敬。

    “公主,时间差不多了。”一名黑衣杀手用日语向明千樱请示。

    明千樱同样用日语回答:“带走,向东,经外环高架去遥墙机场,那边已经有公使专机在等候。记住,分乘三车,注意有人跟踪,不惜一切代价,把她送上专机。国家的未来,已经全部托付于你等的肩上。”

    黑衣杀手答应一声,招呼同伴抬起那囚笼,由另一扇门快步出去。

    门开着,山大学生的朗朗读书声从前面的教学楼传过来。这读书声让我的思想由飘移迷茫的状态重新回到现实之中,刚刚的那一切,仿佛是一个跳跃发展的噩梦,所有情节都是混乱不堪的,无法顺畅连接起来。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明千樱坐在我的对面,全身戾气消散,又变成了那个美丽温柔的日本女子。

    “是啊,我刚刚已经说了——你赢了。这一战,你赢得了一切,而我们中国的奇术师却一败涂地,毫无招架之力。我很奇怪,你既然大获全胜,为什么不随着那些黑衣杀手一起退去,回国领功?”我问。

    此刻,我感到自己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像是大病初愈的人刚刚下床一般,眼中看到的所有景物都在摇摇晃晃。

    这陈旧古老的屋子让我喘不过气来,而那幅被破坏的壁画也显得极为怪异,被镣铐毁掉的地方恰好是那一男一女所站的码头边缘。好好的一幅画,竟然变成了一张咧开的大嘴。

    “我没赢,这一战,赢的是苗疆炼蛊师。那两位由苗疆赶来营救玉罗刹的炼蛊师,自己明白必须先死而后生——先死,空出躯体,等待玉罗刹的灵魂进入,甘心将自己的身体献出去,拯救玉罗刹脱离‘镜室’。这种牺牲精神是日本奇术师根本无法理解的,更不要说是亲身尝试了。从这一点上,我甘拜下风。尤其是第一位炼蛊师甘心送死之后,对于玉罗刹的拯救并不成功,因为她并不是最顶级的炼蛊师,身体结构、智力水平根本与玉罗刹不能相配。这种情况下,楚楚还能奋不顾身地二次展开拯救行动,浑然不顾这种拯救行动有没有价值,更不管二次拯救失败了怎么办。我很怀疑,即使我们带走了玉罗刹,苗疆炼蛊师的拯救行动仍然会前仆后继地跟踪而至,不救出玉罗刹,他们永不罢休……”

    我心里的哀恸再次涌来,楚楚遭鬼面伎刺杀之时,我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以她的身手,绝不应该死在那种情况下。

    现在我知道了,她是为了营救玉罗刹而主动求死。

第160章 轻视炼蛊师的代价(1)

    广义上说,幻戏师没赢,但狭义上手,明千樱已经凭借智谋赢得了中日奇术师之战,成功地擒拿了楚楚,消灭了炼蛊师这一方全部的有生力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谢谢你,谢谢你一直袖手旁观,始终站在中立的角度上,谁也不帮。也许,经此一战后,我们会成为朋友,没有任何利害冲突,也没有国籍性别之分,是纯粹的朋友。”明千樱向我鞠躬致谢。

    我很清楚,不出手,只是因为对眼前的是非曲直看不清楚。非但看不清她们之间的敌对关系,我现在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也变得既困惑又迷惘。

    夏氏一族除我之外,已经全部投入因“神相水镜”而起的战斗之中。

    无论“凤舞九天龙悲回”针法有没有改变我的命运,现在的我,正不可避免地卷入战斗,无法解脱。

    “不要谢我,无论谁、无论以何种方法结束战争,都是国家和百姓的幸运大事。战争是人类最最不祥的毒瘤,每一个国家的奇术师都有义务铲除毒瘤,永绝后患。”我低声回应。

    明千樱似乎没有料到我如此通情达理,有些大喜过望:“是是,夏先生说得对极了,早就应该结束中日奇术师之间的恩恩怨怨了。我们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应该团结协作,共谋发展,而不是反复地将历史上的积怨搬出来,互相攻击,喋喋不休,被美国人看了笑话。真是希望有更多像你一样有远见的奇术师能站出来,将两国高手之间的关系拨乱反正,重回盛世正轨。”

    我指向那幅残画:“那个可以留给我吗?”

    明千樱点头:“当然可以,画是好画,但因为它出自于旧政府特务头子之手,所以在国际市场上始终是不受待见。我知道南门外有一家装裱店的手艺很高,把它送过去,绝对能修旧如旧,把它恢复得更从前一模一样。”

    这幅画也许将成为人们怀念大炼蛊师玉罗刹的一件珍贵纪念品,所以我不能任由它埋没于老楼之内。在很多人看来,残画是没有价值的,大部分都只能送到英雄山书画市场去,以极低的价格处理给那些书画贩子。

    我想把它带回老宅去,精心修复,挂在墙上。

    当我仔细看壁画右下角签名之时,果然看到了那特务头子的名字。再从画框的材质看,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红木,可知当年绘制这幅画的时候,特务头子一定是读透、读懂了男女之间两难的情感。也难怪,那特务头子本来就是个多情的人,手握重权,才貌双全,很可能把玉罗刹当成了过客,两人之间只是战斗同伴关系,绝对不是彼此的归人。

    男女之间最害怕出现这种情况,彼此的付出与期待不对等,随之就会心生芥蒂。

    “要不要我派人把画摘下来送到你家去?”明千樱问。

    我摇摇头:“这些小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不离开,我也不走,我们两人之间浮起了一阵无声的尴尬。

    “其实,此刻是你抽身事外的最佳时机。夏先生,济南城的水太深,很多外地来的奇术师都在这里栽了跟头,把一生威名和大好性命丢在这里了。你是本地人,更没必要掺和在里面,最后连自己的根基都毁败殆尽。你说呢?”明千樱打破了尴尬,但却无意中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原来,她跟之前的许多人一样,都不愿我卷入这场混战。貌似好意,实则另有隐情。按照惯例,当一个比较陌生的人掏心掏肺来劝诫我的时候,其真实目的绝对就是另外一个样子。

    我对明千樱的外表很欣赏,日本女孩之中很少有她那样明眸皓齿、五官精致的。即使是在各种大银幕、小荧屏上打拼多年的女星,真要放大来看,也是惨不忍睹。

    之前,那名带队的黑衣人曾称明千樱为“公主”,这个称呼十分特殊,只有皇室中的嫡系才能配得上。同样,在当代的日本,年轻一代女孩都被金钱、权势所迷,一生下来就围绕着这两样东西打转,渐渐变得如同哈巴狗、波斯猫一般,非但没有做女人的廉耻,就连做一个正常人的尊严也丝毫不顾。那种状态下的女孩、女人,跟“贵族气质”相距十万八千里,与寡廉鲜耻的雌性动物没有什么区别。

    在明千樱眼中、脸上、身上,我的确看到了属于皇家独有的贵气和傲气,这是非常难得的。

    “是啊,抽身事外,明哲保身,好好活着,长命百岁——人活着,不就追求这个吗?”我点点头,同意明千樱的建议。

    “那么,你可以走了。从这里向右走,沿着新楼梯下到一楼,再从山大的西门出去。只要走出去,跟‘镜室’里发生的事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保证,今后没有任何一个日本的奇术门派会找你麻烦,就好像我们从未见过一样。另外,你的个人账户里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一大笔钱,足够买房买车、娶妻生子,做一个快乐无忧的济南人。夏先生,这样的好机会你要吗?”明千樱的表情越来越轻松。

    从前,我希望做她说的那种济南人,年轻时利用各种关系和机会赚一大笔钱,买房、买店铺、娶妻生子,完成所有的人生积累,然后每天喝喝茶、打打麻将、逛逛公园、遛遛鸟,过着潇洒自由的生活。

    在我的生活非常窘困之时,那就是我的梦想之一。不过现在,我走上了人生的另一重境界,看到了更远处的风景——金钱如粪土,虚名如浮云,每一个肩上担着责任的人必须达成使命,让我们这个社会和国家平安运转下去。每个人都是构成社会大机器的零件,而那样的人则是最关键环节,不能有任何松懈,到死为止。他们生来就是要改变世界的,让我们的社会更美好,而不是成为社会的蛀虫,将这世界搞得一塌糊涂,然后自己却化成飞蛾,直飞大洋彼岸,变成数典忘祖的“美籍华人”。

    “你描绘的未来很美好,谢谢。”我不动声色地望着明千樱,“但是,我现在又有一个新问题,你这么急切地劝我离开,到底是何用意?你把玉罗刹从‘镜室’中引出来,到底是何用意?我能猜到,这只不过是大战的序曲,你把一切外围障碍清除完毕之后,肯定还有极其重要的大动作吧?我是济南人,就算再有钱、再有权、再有势,可你们日本人一旦在‘镜室’下面搞出大事来,泉脉毁了,济南没了,我连家都保不住了,要再多的钱还有什么用?”

    明千樱猛然变色,因为我的话已经刺到了她的痛处。

    外面,整齐的读书声停下来,应该是到了下课的时间,学生们欢笑叫嚷着向外走。虽然看不到他们的样子,但我知道,那些青春年华的莘莘学子是最无忧无虑的,因为他们是国家未来的主人,有着满怀的理想和希望。

    那么,中国奇术师要做的,就是维护社会安定,让他们能够平安长大,去做国家建设的栋梁。

    “镜室”建设于山大下面,而山大则是冀鲁豫三省最好的大学,三个相邻大省中的最优秀学生几乎全都集中于此。一旦别有用心者在“镜室”中引发大爆炸、大辐射或者生化武器,则后果不堪设想。

    “夏先生,那不是你应该管的。”明千樱有些失望,“我说了很多,你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我点头:“是啊,庸医害人,你给我开的药方根本不对症,我怎么能听进去?”

    明千樱变色:“好吧,你喜欢走老路,那就走吧。我费心劝你,只因为你是皇室‘共荣会’友好发展名单上的人物。没有人能改变结果,即使有,也只是螳臂当车,最后被碾压得四分五裂。”

    从她话中,我记住了“共荣会”的名字。

    二战期间,日寇一直叫嚣要成立“大东亚共荣圈”,企图将亚洲变为大和民族领导下的统一和谐社会,永久地脱离海岛、霸占大陆。

    我怀疑,这个“共荣会”是与“大东亚共荣圈”一样的东西。

    “你会动手杀了我吗?”我深深地陷在沙发中,脑海里浮动着“神州九刀”刀谱上那些动作各异的挥刀小人。

    “我为什么要杀你?”明千樱笑起来,“至少目前来看,你是一个对‘共荣会’无害的人。你的存在,只会让中国奇术师之间的内讧加剧升级,变成一个随时都能爆裂开来的江湖大水泡。你们中国人一向都是‘单人成龙、三人成虫’,留着你,比杀了你更有意义。哈哈哈哈……”

    笑声未尽,她口袋里的电话突然震动起来。

    她后退三步,走到门边去接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一个巨大的、恐慌的声音便惶急地传出来:“公主,坏事了,我们根本困不住她,所有人都死了,连我们的后援……公使的专机上所有人也都死了,她通过无线电波杀人……不要打电话,不要给本土的领袖打电话,她通过无线电波杀人……她不是人,她是超级武器,她能杀光我们全部日本人……公主,快逃,快逃……”

    打电话的人用日语讲话,虽然嗓子已经因为过度惊恐而嘶哑刺耳,但我还是听出来,他就是那群黑衣杀手的队长。

    通话持续了一分钟,但明千樱却没有机会说一个字,都是那队长在疯狂嘶吼。

第161章 轻视炼蛊师的代价(2)

    我突然跃起,扑到明千樱身边,一把抢过电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明千樱从极度震惊中清醒过来,向我横眉怒吼。

    我先终止了通话,然后关机,再把电话还给明千樱。

    “你的人说了,她能通过无线电波杀人。再听下去,下一个死的就是你。”我低声提醒。

    我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摔碎手机,就是因为有时候即使手机外壳变成碎片,只要电路板没有受损,无线电波讯号就不会中断,通话依旧继续。不管那队长说的是真是假,我都必须这么做,以免明千樱暴死当场。

    “谢谢。”明千樱反应极快,立刻从震惊、震怒中冷静下来。

    “你麾下护送那囚笼的共有多少人?”我问。

    明千樱屈指一数,随即回答:“十二人带囚笼下楼,楼下三辆车中各有司机一人、枪手一人,总共为十八人。”

    “遥墙机场那边呢?除了正常工作的机组人员,参与你的行动的还有几人?”我关心着机场那边的情况。

    遥墙机场是济南城最重要的民航机场,一旦发生混乱,就会给平民百姓造成巨大的伤害。

    “四人。”明千樱回答。

    我无法顾及她的感受,单刀直入地说出结果:“这些人大概全都死了,你们一直觉得玉罗刹是病猫,却忘了她一直都是脱枷的饿虎。”

    关于玉罗刹,我已经不愿再说太多,只想最后加一句:“如果她是一个懦弱、温和、善良、木讷的人,岂能担得起‘苗疆第一大炼蛊师’的桂冠?那特务头子既然铁了心要请炼蛊师出山消灭日寇,又怎么会带一个平庸之辈回到中原?”

    一切历史,一切现状,跟玉罗刹有关的一切讯息,都只能说明,玉罗刹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大人物。

    她就像一个架在火炉上烘烤的*桶,随时都会爆炸,导致玉石俱焚的惨烈后果。

    愣怔了十几秒钟之后,明千樱陡然间跳起来,左手指着那幅残画,右手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大叫:“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应该将这幅画跟玉罗刹一起带走!只有这幅画才能控制她的思想,因为这是……这是那个特务头子画的,这画里有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大秘密。天哪,我竟然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古人由战争中提炼总结,创造了“棋道”这一游戏项目,两者之间的很多规则、套路都是完全相同的。

    明千樱设下圈套捕捉楚楚,首战胜利后,自信大增,以为麾下走卒就能搞定接下来的一切流程,所以出现了控制漏洞,导致了现在的变化。

    究其实,任何人都不该看轻了玉罗刹,因为她是二战史上的一位伟人,她立下的功勋并不逊于在正面战场上对抗邪恶轴心国大军的任何一位统帅。

    “走,离开这里。”我抓住明千樱的手,由来时的门口退出去,随即反手关门。

    “我还有反击手段,只要发出讯号,另一队人会在五分钟内到达这里。”明千樱不甘心失败,握着手机,仍然跃跃欲试。

    “他们比死的这些人更高明吗?”我问。

    明千樱一怔,缓缓摇头。

    “再多人过来,也只是送死。”我直截了当地下了结论。

    “可是,我必须达成使命,把一个活着的玉罗刹送回富士山去。当年是她发出了诅咒我国国运衰败的死亡枷锁,只有她自己能解开。我的祖国已经衰败了七十年,由皇室到普通国民,都期待着打破枷锁、腾飞发展的那一天。夏先生,如果你肯帮我,将来在皇室之内一定有你的一个位子!”明千樱终于亮出了最后的底牌。

    杀人、夺宝都不是她的主要目标,捕获玉罗刹、解除当年“吴之雪风号”上的惊天诅咒,才是她唯一的使命。日本皇室为了国家命运而战,这种拼搏精神既令人钦佩又令人惧怕。

    过去的一两百年中,日本经历了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高速发展,国民素质步步提高,举国上下空前团结。如果不是国运遭到诅咒控制,只怕这个东洋岛国早就再次崛起,成为亚洲之祸了。

    与全球其它国家不同,日本的皇室在国民心目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无论是政府机关人员还是乡下种地的农民,都对皇室恭敬有加,绝不会说出任何攻讦或诋毁的话来。

    这种情况下,明千樱提出“在皇室中有你位置”的条件,对任何人都有巨大的诱惑力。

    “怎么样,夏先生?”她再次催促。

    我叹了口气,权势富贵人人想要,但却不能因为追求那些而丧失了做人的底线。否则的话,我跟七十年前那些跟在侵略军后面的汉奸还有什么区别?

    “对不起,我是中国人。”我苦笑着回答。

    “世界大同,全球一体化,任何国籍上的区别都不是问题。只要我的祖国崛起,就像你们的老祖宗秦始皇嬴政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是吗?当亚洲所有的城市都挂上太阳旗的时候,人民只会记得你是皇室一员,谁会记得你之前是谁?”明千樱的说客功夫一流,竟然为我“做汉奸”找到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归根结底,身为中国人的我挺身而出为敌国排忧解难,无论怎样粉饰,都难以改变“汉奸”的事实。

    “不要再说了。”我举手阻止她。

    “那好吧。”明千樱摊开双手,“玉罗刹大开杀戒,反正这是在中国的国土上,死伤倒地的都是你的同胞,与我的祖国无关。”

    我不想反驳她,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我向四周望,走廊上有一排两米多高的壁橱,共有十扇橱门,总长度约有六米。

    “到那里去,见机行事。”我指着壁橱回答。

    我有个直觉,玉罗刹一定会回到这里来,因为之前明千樱撕掉布幔之后,那幅壁画令玉罗刹震惊到失去戒备的地步。她太在意那幅画,所以才中了明千樱的圈套。现在,她杀人脱困,当然不会忘记这幅画。

    明千樱选择了最靠近门口的那扇橱门,用尾指小心地勾住把手,把门拉开。

    壁橱上下满是灰尘,她这样做,也是为了不留下明显痕迹。

    我们躲进壁橱,然后慢慢关门。

    壁橱里空无一物,只有无穷无尽的霉味。

    明千樱站在离我仅有一尺远的地方,手中仍然握着电话,并没有放弃二次召集人手的想法。

    “千万别盲动。”我只得再次提醒她。

    “我的人说,玉罗刹能通过无线讯号杀人,我不信。无线讯号又不是电话线,不可能给毒素提供导线,既然没有导线,毒素怎么传递过去?”明千樱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就是不肯正视玉罗刹的厉害。

    “玉罗刹杀人,不靠下毒,而是靠巫蛊之术。你可以换种思路想想,她既然能凭着苗疆诅咒来掌控国家命运,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我继续解释给她听。

    迄今为止,无论是苗人还是汉人,都没能弄清楚巫蛊之术杀人的原理。只不过,存在就是硬道理。从过去到现在,无数人真实地死于巫术和蛊术,他们每一个人的经历都是最好的例证。

    唯一的解释,就是现代的地球科技水平尚低,进一步发展,就能把这个年代所有的不解之谜一一解开,人类再也不会被蒙在鼓里。

    “有人来了。”我听到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

    那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步幅很大,双脚落地有力,应该是个男的。另一个,走路时脚并不抬起来,而是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拖沓着,应该是个女生。

    “幸好,不是玉罗刹。”明千樱抹了把冷汗,强颜欢笑。

    我估计,能钻到图的暗面来的,其目的都是避开众人的视线,有着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换句话说,只有那些偷偷谈恋爱的男生女生,才有这种爱好和需求。

    “不要……不……”果然有个年轻的女孩开口说话了。紧接着,青年男女搂抱、挣扎、亲吻、推搡的动静传过来。

    壁橱的最上方有乒乓球大小的通气孔,光线由那里射进来,正好落在明千樱脸上。

    很明显的,我看到她瞬间脸红,似乎是对那些不雅动静感到难为情。这种小小的脸部变化也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在日本社会“笑贫不笑娼”的“援交”潮流之下,能够在二十几岁还保持处女之身、处子之心的,也就只有皇室中的贵族公主了。毫无疑问,明千樱是皇室公主,但不知道是出自哪位大人物的膝下。

    我屏住呼吸,后背紧贴着木板,不产生任何声响和动作,免得明千樱更加难为情。

    外面偷情的那对年轻男女越来越轻浮放肆,最后连我也觉得脸红心跳起来,恨不得马上有人经过,赶紧冲散了这对野鸳鸯。

    “到那个房间里去——”挣扎娇喘之中,那女生说。

    这里是走廊,两头无门遮挡,太过敞亮,不利于两人的情感热度继续升级。那种情况下,男生毫无顾忌,女生总还是要点脸面的,必须找到一个可以遮光躲藏的地方,才敢放肆地鱼水承欢。

    “好,到房间里去,我记得那里有沙发,正好可以好好地……”那男生又说了一句只有夫妻之间才听得懂的“隐语”,逗得那女生一连串地咯咯低笑。

    明千樱蓦地抓住了我的手,她的确是受了外面那对偷情男女的影响,掌心里汗津津的,连手指都热得发烫。

    “他们去那里,会死。”她低声说。

    我摇摇头,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这种情况下,我们就算跳出去警告他们,也只会因坏了对方的好事而惹来一阵臭骂。身为学生,不像其他人那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反而是追腥逐臭,做这种苟且之事,如果出事,根本不值得我们同情。更重要的是,我们躲在这里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看清玉罗刹的危险性,及时找到应对之策,保护更多人的性命安全。

    外面那对男女已经行动起来,但走廊里却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细思便知,此刻那男生体内荷尔蒙涌动,变得力大无比,抱着那女生大步前行。

    砰地一声,我们刚刚关好的那扇门被撞开,不到两秒钟,又是砰地一响,大概是那男生飞脚一踢,将门又关上。

    那种情况下,正是古人所说的“**一刻值千金”,两人争分夺秒,共赴巫山**,身边再有多少危险也顾不得了。

    “唉——”明千樱长出了一口气,身子向后一靠,羞红的脸也离开了头顶射下的光斑。只不过,她并没有放手,我们两人的手仍然握在一起。

    “楚楚是个伟大的人。”她突然提起了楚楚,“我与她比,大大不如。你知道吗?如果我肯主动牺牲的话,就能解救一个被困的灵魂,像楚楚解救玉罗刹那样。可是,我始终不敢走出那一步,舍不得手心里已经拥有的。”

    这样说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手指发力,把我的手紧紧握住。

    她的掌心一直在出汗,显然那对男女的意外闯入,对她是一种人性上的巨大考验。

第162章 轻视炼蛊师的代价(3)

    现代的日本社会中,各大高校曾刮起过“处女可耻”的歪风,好像人人都应该及时行乐,将“脚趾头也想**分享”的邪说贴遍了各种网络上的论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于是,处女变得越来越稀少,甚至到了大学、高中、初中都找不到处女的恐怖地步,许多人叫嚣着“处女必须到幼儿园里去找”。

    在这种*横流的歪风邪说之中,能见到像明千樱这样纯洁的女孩难能可贵之至,真的应该像保护大熊猫一样好好珍惜才对。

    “那不是你的错,人人都不愿轻易放弃生命。”我安慰她。

    “所以你才爱楚楚那样的人?”明千樱又问,“爱她的勇敢刚烈?爱她能够为道义献身的精神?她死之时,你竟然是那样伤心。我虽然只是远远看着,却能体会到你那种悲痛欲绝的感觉。”

    我喉头一哽,无法回答。

    楚楚倒在我怀里的时候,体温尚在,但命不久矣。在死亡面前,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也不可能用自己的命代替她去死。

    她死,我万分哀恸,但当我知道她是为了拯救玉罗刹而主动求死时,我心里不禁哀恸,而且悲凉、凄惨、感慨、怜惜她到了极致。

    楚楚像一颗流星,飞速掠过,生命短促,燃烧自己,绽放光彩,只为了照亮别人的前路。

    这样的人生,已经不能用对错、善恶、得失、好坏来形容了,她一定会永存于苗疆大炼蛊师的青史之上,其光辉事迹永远流传于世,成为后人代代颂扬的经典,就像玉罗刹血战“吴之雪风号”的那段历史一样。

    只不过,她那样做,自己的内心世界会幸福吗?

    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可比性,如果硬要把明千樱与楚楚相比,后者的确比前者更有勇气。

    自从我认识楚楚,就很明显感到,她是一个绝对的悲剧人物。她始终活在使命之中,根本不是为自己而活。所以,她随时可以终结自己的生命,只要对达成目标有用就行。她的可悲在于,不仅仅别人把她当成了工具,连她自己也以为自己是工具。

    “她其实应该更羡慕你才对,毕竟你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已经胜过很多江湖人物。中国有句古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正能保持自我、掌控自我的,少之又少。”我由衷感叹。

    明千樱因为“自私”而放弃了拯救桑青红的最终手段,从宗派道义上说,她会被后人唾骂,但至少她现在能好好地活下去,走好自己的一生。

    “羡慕我?谢谢你能这样肯定我。”明千樱叹气。

    “人有权力决定自己的活法,你这样做,也不算错,而楚楚那样做,也不算对。只不过,生命只有一次,任何人都应该尊重生命,善待自己的人生,而不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我为楚楚感到悲哀的同时,也庆幸明千樱没有步楚楚的后尘,同样走一条自我牺牲的道路。

    “如果是你,你怎么选?像我,还是像楚楚?”明千樱又问。

    我无奈地摇头:“我没法选,因为我不是你,也不是楚楚。”

    那对男女进入房间后,并没有发出更加不堪的声音,反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响动,这似乎也是极不正常的。

    “你在这里别动,我出去看看。”我说。

    按照我的判断,玉罗刹中途杀人之后,一定会返回这里。那特务头子亲笔画的那幅画,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明千樱顺从地点头:“好,尽快回来,注意安全。必要的时候,可以大声呼救,我即刻赶到。”

    我推开柜门,小心地探出头去左右观望。

    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的人声或脚步声。

    通向房间的门紧闭着,但我屏息静听,那边确实没有声音传出来。

    我由壁橱里出来,再替明千樱关门。

    “男欢女爱,情浓缱绻,根本不会注意周围的危险,反而尽拣一些荒僻之处约会。白日宣淫,非奸即盗,能跑到这里来幽会的,也肯定不是什么好学生。所以,用不着给他们留面子。”我一边暗思,一边快步到了门前,抓着门把手轻轻一旋,就推开了那扇古朴厚重的木门。

    黑衣杀手围攻玉罗刹之时,已经将大部分布幔掀掉,房间内大部分桌椅、沙发都露了出来。此刻,只有房间西南角的一张长沙发上仍然蒙着布幔,显得甚为扎眼。而且,那对偷情男女并未在屋内,地上只扔着四五件适合年轻男女穿的运动衫、牛仔裤、围巾、球鞋,左侧的一张单人沙发上,还挂着一只烟灰色的胸罩。这种情形经常在爱情电影中出现,*焚身的男女一进入房间后,一秒钟都不耽搁,就各自脱衣服,进入真刀真枪的实干步骤。

    我闪进房间,径直走向那长沙发。

    布幔鼓鼓囊囊的,下面很明显盖着一些东西,但却是静止不动的。

    我犹豫了一下,狠吸一口气,确保自己能够见到任何恶心场面都不失态。然后,我抓住布幔一角,使劲一拉,尘土飞扬之际,立刻看到了下面盖着的那对苦命鸳鸯。

    那确实是一对青年男女,身上的衣服都已经除去,只有各自胯下还穿着一条三角短裤。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但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就那样抱着,像是在寻欢中途突然睡着了一般。

    我伸手去拉那男生的胳膊,但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变得非常轻,如同一只倒空了的塑料袋一般。他的身体与那女生纠缠在一起,我一拉之下,竟然毫不费力地将两个人一起拖起来。

    那幅残画还在,但房间里并没有楚楚的影子。

    “楚楚,你在吗?”我轻声叫着,向黑衣杀手撤退的那扇门走过去。

    我不清楚门背后有什么,但我判断,杀死年轻男女的人没有走远,就躲在暗处。

    那扇门上有着复杂的阴刻鸢尾雕花,木料为灰褐色,应该是老核桃木所制,现代已经不多见了。

    令我惊讶的是,门上的黄铜把手也是旧式的,上面同样铸刻着鸢尾图案。

    “唉……”门那边有女声幽幽哀叹,但并非楚楚的声音。

    我的手已经握在门把手上,却瞬间停住,没有拧转。

    “那绝对不是楚楚的声音!”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不再出声,闪在门边,继续侧耳倾听。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思,却假作不知,诸*词,这样会伤我的心,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已经发誓,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三十天内如果你再不向我做出承诺,我就离开这里。苗疆是回不去了,我会浪迹天涯,一个人活下去。天下这么大,哪里还容不下我玉罗刹?”那女声自言自语地说。

    我听到了“玉罗刹”的名字,便知道楚楚已经回来,但现在她不再是楚楚,而是另外一个人。

    细思起来,楚楚真是固执到了极点。普通人连自己家中的一草一木都不愿白白让给别人,更不用说把自家房子都借给别人了。而她倒好,却甘心受死,连身体都让出来。

    “今夜,你来还是不来呢?”那女声又说。

    此时此刻,我希望站在门口的是那特务头子。如此一来,他和玉罗刹就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结束这段孽缘,让玉罗刹死得其所,不在困顿于“镜室”之内。

    “你要我做什么,我就毫不犹豫去做,哪怕你连个笑脸都不给我。我明白你的难处,国家利益和民族道义逼着你‘以国事为重’,但等到你付出全部所有之后,国家还要你吗?你呀你呀,虽然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中重臣,却是傻得可爱。唉,我就爱你傻傻的样子,只要元首一句话,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这些事,我爹娘早就看出来了,告诫我多次,但我却从未信过。现在好了,苦果很快就要丰收,我们的后半生有吃不完的后悔药。我只想问你,这样做,你后悔了吗?”那女声又说。

    这些话是玉罗刹偷偷讲给那特务头子听的,情真意切,每一个字都很有道理。但是,对于一个沉浸于爱国主义精神之内的人来说,这些话不过是对牛弹琴,起不到任何作用。不过,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评价别人的功过,尤其那特务头子已经作古,一切变成了历史。此刻说他的对错好坏,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空留我在这里就好,你又何必打扰?我心已经枯槁朽灭,你又何必再将我唤醒?”那女声越来越凄惨,但偏偏又没有失声痛哭起来,那种既绝望又隐忍的感觉,让我浑身都像是浸在冰水里一般。

    “为何留下那幅画?是纪念你的拯救国家的行动?还是纪念我们之间没有来得及完结的爱情?不管怎样,你都错了,从前是错,也就罢了,到现在错上加错,在我心上又插了一刀,岂不是一错再错,错不可恕?”那女声移动起来,从远端走向了门口,与我只隔着那扇古老的木门。

    我转过头,向那残画望去。

    画面中间出现的大洞已经毁掉了两个主要人物的身体,现在只能凭借记忆去构想那女子的模样。

    “如果换做是我,能把那么美的一个女子送去日寇军舰吗?那个特务头子难道真的如传说中所记载的,是个铁石心肠、冷酷变态的魔鬼?”不由自主的,我替那女子感到惋惜,慨叹她错信了男人,也错付了终身。

    世间美好事物本来就极其稀少,美到极致的事物所能维持的时间也极端,有些如昙花,一夜间盛开便凋零,有些如白驹过隙,一转眼间就逝去无踪。

    譬如玉罗刹,她的崛起与毁灭也是苗疆的传奇,所有人都注目于她“生的伟大”,却没有人再去关注她“死的悲哀”。

    在这个疆域辽阔的国土之上,八年抗战,民众灾难深重,刚刚胜利,接着又是旧政府垂死挣扎之战。很多在八年中的抗日英雄又变成了内战中的炮灰,造就了一幕幕剧情反转的悲剧。玉罗刹其人,也是这诸多悲剧中的一幕。

    咔嗒一声,门把手被转动,那扇门缓缓地向里拉开。

    当门内的女子向外走出来时,我先看到她的侧影。

    她有着高挺的鼻梁、长而密的睫毛、饱满而白皙的额头、红润的嘴唇,只看到一个侧影,我的心就像被子弹击中了一般,震惊到不能呼吸的程度。

    在我半生之中,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子。如果她的侧影只是她全部美丽的一半,那仅仅这一半,就已经盖过古今中外、天上地下所有的美女。与她的侧影相比,什么香港小姐、亚洲小姐、世界小姐,一切女人给她提鞋子都不配,只配远远地跪伏着向她顶礼膜拜,连到她面前来行礼的资格都没有。

    她跨过了门口,肩上垂落的黑发随着身体的起伏而飞扬起来。

    我想,就算世界上最好的水墨画家也画不出这一幕,漆黑的发在她洁白的脸颊上拂过,一黑一白,形成了美若梦境的动态水墨画,比电子计算机修饰过一千遍的图画更美。

    这个女子的美,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冷味道。

    她的身体仿佛是玉石雕刻而成,每一刻划,都极尽了雕刻艺术的完美技法,毫无瑕疵,了无遗憾。

    在她面前,我感觉浑身都僵住,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生怕破坏了眼前完美的画面。

    她径直走向了那幅残画,轻轻抬头,白皙的颈部呈现出完美的角度。

    我仍旧只能看见她的侧影,她身上的衣服没有变,与被捕离去时相同,但她的体型却有了小小的变化,变得与画中人一样完美。

    除了“完美”,我已经找不到任何词汇可以拿来形容她。

    “不该留下这样一幅画的,美好的东西一旦毁灭,就要毁得干干净净,不留残痕。你留下这画,到底是何用意?唉……是在怀念我吗?唉……是让后人怀念我们吗?唉……还是留给今日的我永远怀念你?唉……”她一连四问,问一句叹一声,那种痛彻心扉、悲到无言的哀伤,像四把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

    “死是一件悲哀的事,死了就什么都不存在也不记得了,可是你没想到吧?世界上比死更悲哀的事,就是永远不死,但却永远忘不掉从前的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一直活着,一直反复想起,把过去你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脑海中清晰地描摹出来,越清晰,越心痛,越甜蜜,越悲痛。长夜难明,神州寂寂,我没有故乡,也没有未来,只能为你留守下去,直到世界毁灭……”她对着那幅画喃喃低语,睫毛一眨不眨,仿佛一看到那画,整个人都痴了。

第163章 特务头子与绝代美人(1)

    我不知道她是谁,也许是楚楚,也许是玉罗刹,也许是另外的什么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刻,就在二十一世纪的山大老图里,她对着那幅旧政府中一时无两的大人物留下的那幅画自言自语,而我就在十步之外怔怔地看着,一动不动,连思想也像是被她魇住了,眼中只有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真实发生的事,虽然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不可思议。

    现在,最大煞风景的就是那幅残画,如果明千樱没有在画的背后布置精钢镣铐擒拿玉罗刹,就不会发生毁画事件。那么此刻,我和这美到极致的女人面前所呈现的,就是一幅完整的画,完整地记录她离开那特务头子奔赴战场的诀别场面。

    那一幕,是八年抗战中最常见的,儿郎离开母亲、男人离开妻子、父母撇下儿女……怀着同一个梦想,奔赴同一个目标,打败侵略者,夺回大中华。最终,他们的血与汗,浇灌了胜利之花,他们的亲人用泪水筑成丰碑,纪念那八年中有名的、无名的英雄们。

    “我已回来,你在何处?”她又说。

    明千樱说过,画是可以补好的,如果可能的话,我更愿意这女人晚一点出现,能够等我把画修补完整,不让她痛苦如斯。

    如果是在普通状况下,我可能会走过去安慰她、劝解她,让她不用过于伤心。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特务头子在旧政府年代占尽了风光,一直被视为接替元首执政的最佳人选。所以,当他如流星坠落时,有人惋惜,有人却是一笑置之,因为他实在太风光、太抢眼了。物极必反,乐极生悲,这本来就是老祖宗留下的箴言之一。

    他锋芒毕露,不知隐藏,而且无止境地追逐胜利,把那场战争当成了自己与日本大人物之间的一局长考之棋,也把中华大地当成了一个弈道高手的三尺棋枰。他大概忘了,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而不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天下万户侯的帝王。在他之上,还有一个更高明、更伟岸、更不群的真正元首。所以,他走得太快,干得太好,已经是功高震主了。

    作为一个熟读历史和兵书的人,他应该想想当年“直捣黄龙府”的岳飞。岳飞将南宋军队变成了势不可挡的“岳家军”,所有将士眼中只有岳飞,连当朝皇帝是谁都不在乎,誓死只效忠于岳元帅一人。

    那种局面下,“十二道金牌召回”“莫须有之罪”和“风波亭白绫赐死”等种种环节已经是顺理成章、板上钉钉的事,再有多少功勋,也只会加重他的罪名。

    那么,那特务头子生命中的断崖式转折,岂非也有“风波亭”之嫌?

    对面的门开了,明千樱蹑手蹑脚进来。

    那女人只望着那画,或许是没听到门响,或许根本就不在意进来的是谁。

    我向房间的另一面移动,与明千樱会合,一起伏在长沙发背后。

    “我有个计划,很冒险,但很有价值。”明千樱眼中闪光,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她的表现既然如此狂热,想到的那计划一定也很疯狂,而且是对皇室非常有利。

    我摇摇头,表示对她的计划并不感兴趣。

    作为皇室的后裔和死忠,她做任何事,首先会想到皇室。在她的价值观里,皇室的利益高于一切,这是现代年轻人很难做到的。

    “我有办法让她入戏,她入戏,就能说出‘神相水镜’的秘密。你不是也想知道那个秘密吗?这计划对你我都有利。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在这场戏中成为玉罗刹深爱的那个男人。”明千樱紧盯着我,眼睛、鼻孔、嘴唇似乎在一起喷火,要将我的热情瞬间点燃。

    我再次摇头,拒绝了明千樱的邀约。

    不是我不想知道“神相水镜”的秘密,实在是因为,我被那女子流露出来的哀恸深深地感动了,不想欺骗她,无论是出于哪一种理由。

    她已经陷入了历史的巨大错误之中,已经被那特务头子所骗,我若是再假扮那人骗她,岂不是在她心上再添新伤?

    我痛恨伤天害理的人,痛恨伤天害理的事,所以绝对不会答应明千樱的要求。

    “你——你难道不想要‘神相水镜’吗?那件宝物能满足你一切要求,让你的人生变得完美无缺、了无遗憾……怎么?你被她迷住了?她只是个影子,只是个灵魂,是不真实的……夏先生,你快醒醒,看清楚现实,这是个多么珍贵的机会啊?只要拿到‘神相水镜’,我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人……”明千樱因过度震愕而语无伦次起来。

    我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拉起她,由原路退回去,然后轻轻闭门。

    “你到底在想什么?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落在我们头上,还不赶紧抓住?”明千樱压低了嗓音怒吼,激动得脸都红了。

    “我不想骗一个可怜的人。”我回答。

    “可怜别人的人才是最可怜的人——你可怜她?你有什么资格可怜她?她那么漂亮,只有天下君王、海外诸侯才能配得上她,她可绝不会低头看看我们。你如果可怜她,就到幻戏里去安慰她、怜惜她,就像你对楚楚那样。我知道你一定是被她迷住了,那是蛊术,你是被她的蛊术迷住了。夏先生,你赶紧醒醒吧,苗女多情,是因为蛊术而变得风情万种,一切都是假的,是假的……”明千樱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在我眼前挥舞着双拳,看那样子,恨不得一拳把我打醒似的。

    我理解明千樱的心情,她从日本过来,目标明确,就是对准了“神相水镜”。现在,既然那秘密就在眼前,她当然要不遗余力去做,抓住机会,把秘密攫在手中。

    “抱歉,我没法帮你。”我摇摇头。

    “你——”明千樱急得顿足捶胸,“可惜我的人已经全员阵亡,否则的话,我何必非要跟你合作?”

    她取出电话,迅速拨了一个号码,走到距离我十步远的地方去打电话。

    我真不知道如何收场,因为此刻的局势已经混乱不堪,无论怎么做,都只会让事态演化得更复杂,如同让小猫抓散了的毛线团。

    “快接电话,快接电话……”明千樱又开始顿足,但那电话始终没有接通。

    我走向长廊里的窗边,推开窗户,探出头去,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

    太阳即将落山,夕阳余晖洒落在楼群之间,把树木、花丛、台阶、廊柱全都染成了红褐色。

    那种熟悉的颜色让我想起泉城广场的黄昏,那是一天中平民百姓最惬意的时刻,能够结束了一天的辛勤工作,在广场上、护城河边自由地休憩。济南作为山东最大的城市,竞争激烈,居之不易,所以一天下来,很多人都累了,只想逃离钢筋水泥丛林,自由呼吸广场上的新鲜空气。

    从前,我作为这个城市里最底层的平民,可以在每一个黄昏都放空自己,融入人群。那时候,没人注意我,我也没有能力改变别人,蚂蚁、蝼蛄一般活着,肩上没有任何责任和压力。

    此刻,我已经不一样了,因为我已经卷入了这个城市里最微妙的江湖关系之中,被所有高手裹挟着前进。

    未来具有无数可能,进一步,也许能锦衣玉食、钱权两得,成为人中龙凤、人上之人,从而去掌控别人的命运,甚至是把控这个城市的命运,就像齐眉、竹夫人那样,或者更进一步,像当年的特务头子、玉罗刹那样,深刻地去影响历史上某一个时代。

    “我该跟明千樱合作吗?”我扪心自问。

    目前,谁若拥有“神相水镜”的秘密,谁就成了各方买家争相追逐的焦点人物,可以开出任意数目的天价,也可以选择任何一方作为自己的合作对象,一飞冲天,坐掌权柄。

    所以,我与成功只隔着一扇门,这几乎是我半生中最好的腾飞机会。

    我抬手摸摸胸口,心脏勃勃跳动,似乎跃跃欲试。

    “接电话,接电话……”明千樱徒劳地自言自语着,一遍遍拨着那个无人接听的号码。她的第一批同伙已经死于押运玉罗刹的途中,另一批伏兵的命运大概也不会太好,否则的话,电话早就应该接通了。

    视野之内,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藏青色西装的男人,他正由前面两幢大楼中央的林荫道上大步走过来。

    他走路的姿势与众不同,让我联想到相书中经常提及的“龙行虎步”,是帝王将相走路时不经意流露的特殊步态。能够如此走路的,通常都是手握大权的大人物,在这个城市中总共也没有几个。

    我吃了一惊,因为乱局之中再出现这样一个人物,就会造成冲突加剧。无论他站在日本幻戏师一边,还是苗疆炼蛊师那边,都会使得胜负天平发生大逆转。

    “喂,看那个人!”我缩回身,向明千樱示意,要她看窗外那人。

    明千樱的全部精力都在那个打不通的电话上,等我连续叫了她三遍,她才伏在近处的窗台上向下望。

    “看什么?什么都没有!”她气急败坏地说。

    确然,因为她耽搁的这十几秒钟,楼下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那是什么人?”明千樱问。

    我摇头:“不知道,只觉得那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完全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

    这些话并没有引起明千樱的重视,因为她一门心思都在怎么构陷玉罗刹上面。

    “我的人没有回音,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恨恨地摇头叹气。

第164章 特务头子与绝代美人(2)

    外面,夕阳余晖也渐渐淡了,只有楼宇最顶上还沐浴在褐色的光晕之中,山大的一个新的夜晚又要来临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最好的机会,如果大秘密、皇室荣耀还不能吸引你,我也就没办法了。夏先生,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卷入‘镜室’之战,为的不就是找到‘神相水镜’的秘密?我们是从‘镜室’逃出来的,里面那么多人混战争斗,为的岂不也是这个大秘密?我死了那么多人——跟我一起从日本来的共二百一十五人,到现在只剩我自己了。你想想,我们能够活下来,是不是上天的恩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是不是应该获得这个大秘密?”明千樱问。

    她极力想说服我,但我脑海中始终盘旋着的问题是:“那个走来的男人是谁?”

    除了那身藏青色西装和他走路时的独特姿态,另外还有一个特征,就是他右手中拎着一个棕褐色的公文包。

    现代人喜欢随身携带电脑包、斜挎包、公文袋、公文夹之类,但极少再用那种旧式的长方形公文包,因为它实在太古板、太拘谨了。

    能够拿着那样一个公文包穿行于山大校园的,一定是特立独行、卓尔不群的。

    我甚至觉得,他的到来,带着一股强大的气场,虽然我们相隔很远,但已经令我有些不安。

    “我们未必能左右形势,你的人已经成了殉葬品,再轻举妄动,只怕会出大事。”这是我对明千樱唯一的忠告。

    “不试试怎么甘心?”她火刺刺地回答。

    “你尽管去试。”我向后退了一步,离她远一些,免得被她的怒火烧到。

    “你们中国人的创造性永远不能跟我们大和民族相比,任何事,只求安全第一,完全没有进取心。你走吧,看来这里的事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了,再留下去,只会坏我的事。”明千樱失望地说。

    如果我离开图,唯一的目的地,就是回“镜室”,因为唐晚还在那里。

    “再见。”我再次后退,以表明我置身事外的决心。

    “你就不想看看幻戏师的真功夫吗?”明千樱还在为了说服我做最后的努力。

    “如你所说,从日本带来的人全都死了,所谓真功夫,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阐明事实,但无意贬低对方。

    明千樱长叹:“如果桑青红在此,她一个人就能创造一个新的幻象世界,把一切都包裹进来。”

    她张开双臂,像是要将全世界都收拢在内那样。

    “可惜,世事不能全部如愿,你期望的结果并未出现。”我说。

    明千樱沉默了几秒钟,忽然自嘲地一笑:“是啊,她没出现。如果她出现,站在你面前的就应该是她。为了皇室,即使明知有困难,我也必须放手一搏,在这老楼中创造我从未接触过的幻象。你走吧,这里即将变成幻戏师与炼蛊师的战场,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保重。”我点点头。

    哐当一声,那扇门内传来画框落地的巨大响声。

    我能猜到,那幅残画已经落地,应该就摔在那女子面前。

    明千樱浑身一震,马上冲向那扇门,轻轻一拧门把手,闪身进去,然后将门关上。

    我在长廊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走向楼梯。

    既然明千樱决意孤注一掷去搏,我也没有理由阻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她因为强求结果而死,那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我既然不肯出手骗玉罗刹,也就没有理由去可怜明千樱。大家都是江湖人,而且都是成年人,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应该自己负责。

    更何况,身为中国人,我不应该去帮一个日本奇术师,尤其是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向日本皇室效忠的情况下。

    我下了老旧的木楼梯,转入了位于一楼的长廊。

    此地左转,就是通向“镜室”的紫藤长廊。右转,则是通往图的一楼偏厅,距离学生们借阅、自习的大教室只有一墙之隔。

    那个穿藏青色西装、拿老式公文包的男人就站在偏厅的门口,与我遥遥相望。

    “嘿,小兄弟,请稍等。”我刚刚下楼梯,他就扬声招呼我。看似无意中遇到,实际我猜他是刻意在等我。

    我站住,看着他迎面大步而来。

    走廊的宽度约五米,高度为三米,应该算是老楼房中比较宽敞的了。可是,当他走过来时,我立刻感觉这走廊太矮也太窄了,跟他浑身散发出来的磅礴气势极为不相配。

    “小兄弟,可否问个路?”他走到我身前五步之处,稳稳地站定。

    长廊里有顶灯,但玻璃罩子上灰尘极厚,灯光很是昏暗。所以,即使他正站在顶灯之下,我也无法清晰地分辨他的五官,只是觉得他的表情极为威严,眼睛又细又长,只要轻轻一眯,就会变成标准的丹凤眼、卧蚕眉,如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公关二爷那样。

    “问什么?请讲。”我没有逃避,而是温和地看着他,保持泰然自若、不动声色的表情。

    “我在寻找一个老式的会客厅,唯一的线索是那里面挂着一幅二战期间的旧画,画中内容是男女码头送别。你从上面下来,可曾注意到那样的房间?”他问。

    毫无疑问,他要去的就是明千樱刚刚闪身而入的那个房间。

    人的第六感果然准确到神乎其神的地步,我在楼上第一眼望见他,就觉得事态又要发生变化。现在,他出现在我面前,立刻印证了我的预想。

    我摇摇头:“抱歉,我不知道你讲的是哪个会客厅。这里是图,只怕你找的老式会客厅并不在这楼上,而是在校园中心那几幢办公楼上。你可以去那里找找,实在找不到的话,还可以去山大的洪家楼校区找,那边的旧东西多一些。”

    他来得太急,我不得不撒谎,延迟他进入那房间的时间。

    山大在济南有好几个校区,而洪家楼校区是历史最悠久的,所以很多旧时的书籍、照片、器材、桌椅全都在那里,吸引着很多淘客们的好奇之心。

    我这样说,合情合理,并不会显得突兀。

    男人皱眉:“是吗?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已经确定,那房间就在这老图内。不好意思,耽误你宝贵时间。”

    他望着我的时候,双眼中射出的寒光犹如两把微型手术刀,在我身上慢慢扫过。

    “好,再见。”我没有刻意躲避他的注视,平静道别,只当做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他向楼梯上望了一眼,没有即刻上楼,而是退回到偏厅,并且由另一个门口走出去。

    我转身就走,踏进紫藤长廊,隐藏于枝叶暗影之下。

    那男人来者不善,我迟疑了几秒钟,先拿出电话,发短信给明千樱。

    我不想参与明千樱的行动,但却不能真正地袖手旁观,预感到危险来临时,至少要提前通知她。

    “有个男人在找那幅画,就在楼下,来意不善。”这就是我发的短信内容。

    我并未期待明千樱会立刻回信,因为她进入那个房间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谁都不清楚。玉罗刹的出手犀利无比,我怀疑只要明千樱走差一步,就会有性命之忧。

    “现在该怎么办?”我在长廊里来回踱步,无法决定。

    “玉罗刹应该受到公平待遇,而不应该被捕捉、被押走、被摧残、被折辱,毕竟她是曾经的抗日英雄。明千樱暗算她的时候我没出手,是因为事发突然,我没有把握阻止。现在呢?我该站在哪边——原先只有双方对峙,目前又加上了那匆匆而来的男人。我还会站在玉罗刹一方吗?如果明千樱遇险呢?我又会怎么办?”我不知该帮谁,但我知道此刻已经不能离开了,因为楼上即将开始新的战斗。

    我向图的侧面望去,一架锈迹斑斑的消防梯正好贴着长廊的尽头,由那里能够攀登上楼,由窗户翻进去。

    又等了一阵,明千樱仍然没有回复,我就快步走向防火梯,迅速攀登上去,由开着的一扇窗重新回到楼上走廊。

    那扇门关着,里面毫无动静,与我离开时一样。

    我蹑足走过去,贴在门上,侧耳谛听,隐约听到音乐声。

    “那屋里并没有乐器或者电唱机播放器之类,怎么会有音乐声?”我有些纳闷。

    我记得很清楚,屋内只有被布幔遮盖的沙发、书桌之类,印象中没有任何跟音乐有关的器物。

    再听下去,我确定音乐就是从屋内发出,于是马上伏下身子,脸部紧贴地面,由门下不到一厘米的缝隙望进去。

    由地面向上看,眼中所见的景物非常奇怪,仿佛是突然进入了大人国一般,看到的家具都高耸如山。

    凭着记忆,我的视线首先落在挂着壁画的墙前面。

    如我所料,那壁画已经落地。地上铺着木地板,所以画框并未受损,斜靠在墙上。那女人的双脚就在画框前面一尺之处,之前我一直没有意识到,她竟然是*着双足,没有穿任何样式的鞋子。

    真正的美女是从头顶一直“美”到脚底的,从脚尖到脚跟,每一道线条都完美无瑕,根本不似天然生成,倒像是手艺绝佳的雕工用心雕琢出来的一般。

    这女人的一双赤足踏在哪里,如一件高光之下的完美的艺术品,令四周的景物全都黯然失色。

    “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女人——”我忍不住在心底感叹。

    明千樱讽刺我是被蛊术所迷,才会觉得那女人美丽不可方物,但我却心下明白,那女人的美是天生的,不因岁月更改,也不因每个人的审美标准不同而失分。

    我无法用言语形容她的美,只能近似地以厨艺为例打比方。

    经过现代的整容术、化妆品、电脑修图等技术手段呈现出来的美女就像饭菜中的味精,味道虽好,也能让味蕾迷醉,但始终是人造的、虚假的东西,如果天天食用,到了最后就会令人作呕。那女人的美却是按照传统技法熬煮出来的高汤,味道醇厚,余韵悠长,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于任何地点都会觉得她完美如中秋节之满月,绝世无双,天下第一。

第165章 特务头子与绝代美人(3)

    世人皆知幻戏师的法术变幻无方,但却从来没有一本典籍揭示过幻戏师是如何展开幻术,使人陷入**之阵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从那道狭窄的缝隙中搜寻着明千樱的双脚,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站在地上,而是已经踩在一张书桌上,而且书桌上只是她的右脚,其左脚已经踩到了一架书橱的顶上,头发已经碰触到了房间的破旧天花板。

    她那副样子,像极了一只居高临下、伺机扑击的灵猫。

    “呜呜”,明千樱口中发出一阵奇怪的叫声,随机左脚抬起,在书橱顶上踩出一阵节奏缓慢的“咚咚”鼓点。这只是开始,接下来,她手舞足蹈,不断击打书桌和书橱,同时口中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响。

    表面看,她只是一个自娱自乐的演员,自顾自地进行着自己的表演,面前没有观众,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一个陷入了沉思的玉罗刹。

    往深层里想,这正是幻戏的开幕式。

    她的幻戏只针对玉罗刹一人,所以在外人看来,她的表演殊为可笑。可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时的玉罗刹已经坠入了明千樱的幻戏之中,正在幻相中演绎着属于她自己的故事。

    之前,我也数度跌入幻相,心神被幻相所迷,不变黑白东西。

    如果明千樱没有我的帮助也能构陷玉罗刹的话,那我就可以暂时按捺住,静观其变,再图良策。

    “我们在一列疾驰的火车上,这车是由广州驶向上海的。”明千樱开口了。

    “不,不是,这车是由广州开往南京,车上全都是就旧政府的保镖……把车厢围得水泄不通,提防日本军部派出的精锐刺客部队展开大规模刺杀。”玉罗刹喃喃地说

    “是啊是啊,是我说错了,的确是开往南京的。保镖虽多,但日本军部麾下有八大刺客部队,都是来自日本本土的忍道高手。如果这些人来了,再多保镖也没用。”明千樱说。

    她和玉罗刹之间进行的是一场很不寻常的“对话”,因为此刻玉罗刹的精神境界类似于梦游,虽然张口说话,却是“另一个她”在说。

    明千樱所起的作用是引导,将玉罗刹引入特定的环境,从而顺利地套出玉罗刹的秘密。

    “是啊,日本人的力量太强大了,根本无法一举歼灭,只能把战争的局势引入持久战,用空间换时间,给苟延残喘的旧政府一个翻身的机会。”玉罗刹说。

    “在这个时候,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明千樱又问。

    玉罗刹一声长叹,抬头向前望着。

    她面前的壁画已经落地,那里只剩下一块白墙,什么内容都没有,但她就那样痴痴地看着,仿佛看着大千世界里的绝美风景。

    壁画保护了墙壁,不受灰尘、光照的侵蚀,所以壁画背后要比其它地方白很多,在一片灰墙背景中,显得极为突兀。

    我看不清玉罗刹面临的幻境,但我能够从两人的对话中意识到,明千樱已经幻化出当年玉罗刹与那特务头子一起由苗疆乘坐火车北上的场景。

    那时节,玉罗刹心里满含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许,以为能够与那特务头子双宿双栖,成为神仙眷侣,在乱世之中求取一个好的姻缘结果。她眼里只看到世界美好的一面,虽然岁数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但实际的心理年龄却如同一个二八芳龄、情窦初开的少女,根本没有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是多么邪恶而复杂,而她深爱着的人也不是心地善良、单纯美好的少年,而是一个工于心计、智谋百变的旧政府首席特务。

    这是一场悲剧,无数苗女共同演绎的悲剧,更是人生中的一个巨大缺陷,不是一个人、几个人能扭转过来的。

    男女之情,复杂如搅乱了的密结蛛网,剪不断理还乱,即使是古希腊的神使和顶级智者面对这样的问题,也是一筹莫展,无法理清。

    从我的出发点来看,玉罗刹因为错爱、轻信而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也许从她的出发点来看,她走的却是一条很美好的康庄大道,通向灿烂无尽的阳光天地。那么,从那特务头子的出发点来看,他做的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旧政府秉承着“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战斗主旨,任何一个加入旧政府的人都曾经在党旗和国徽下宣誓,能够为了国家、为了元首而舍生忘死、奋不顾身,成为追随元首的忠贞不二之臣。那特务头子是忠臣中的忠臣、死士中的死士,自然认为为了国家大事葬送儿女私情是正确的,这是唯一不变的选择,再重新活过来、重新选一次,他同样会牺牲玉罗刹,保护旧政府免遭“亡国”之劫。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对未来,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明千樱追问。

    她的喘息已经变得急促起来,显然制造幻戏非常耗损她的精力,不可能无限地持续下去。

    所以,她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结束战斗。

    “我没有打算,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而已。在苗疆,他跟我说了很多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大道理,我似懂非懂,但是我记住了一条,只要他喜欢的,我就毫不犹豫去做,让他开心,让他的眉头舒展开来。我是一个女人,在我们苗疆,一个女人是没有自己的生活的,她必须要让男人开心,才不算是一个遭人唾弃的废物。上车之前,我就做了最后的决定,这一去,无论生死好恶,再也回不了苗疆了。”玉罗刹说。

    她的表情是如此悲哀,就像是一头被牢牢绑缚住并推上了屠宰台的羊羔一般。

    除了死,没有其它路。

    哀莫大于心死,她有这样的表现,证明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明千樱突然呛咳起来,一连咳嗽了十几声,竟然无法停下来。一时之间,满屋里、整条走廊里都是她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声连着一声,越来越急促。

    “你也许……咳咳……他是不是说了‘神相水镜’的事?他是不是说,只要找到那宝物,一切错误都能重来?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你是不是后悔了,只要找到‘神相水镜’,就能像吃了后悔药一样,重新来过……咳咳咳,咳咳咳咳……”到了最后,明千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人在半空,弯下腰,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模样难受之极。

    “我当然不后悔,我怎么会后悔呢?答应跟他走、答应用蛊术消灭敌寇战舰、答应为了他的梦想甘愿赴死……我亲口答应下来的事,绝不敢反悔,也不能反悔。我们苗疆炼蛊师最不敢做的就是出尔反尔,那样极有可能造成蛊虫反噬,尸骨无存……这列火车真的很美,从苗疆的花海里驶过去,驶向我从未去过的北方。未来的日子,一定像织锦那样,光华万条,祥云缭绕……我不会看错人的,我绝对不会看错人的……”玉罗刹动情地说。

    可惜的是,这一次连我都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悔意。

    人的一生,后悔无数次。

    有些后悔的事,可以弥补,也可以不顾一切推倒重来,即使是搭上十年、二十年青春也在所不惜。而玉罗刹所遭遇的事,无论后悔与否,全都已经沦为尘封旧事,无法重启,无法重来。

    又或者说,她当时不悔,却在最后沉寂的、无望的岁月中后悔了,这种郁闷,到哪里说理去?

    “你一定知道,谁若拥有‘神相水镜’,谁就有了掌控世界变化的权利,咳咳咳咳……”

    明千樱的咳嗽并未停止,不到三分钟时间,她已经咳了数百声,完全超出了人的喉咙能够承受的极限。

    这肯定是不正常的,我的注意力不再盯在她们两人的身上,而是更多关注房间另一头的那扇门。

    那藏青西服的男人既然问过这个房间的事,一定会循着线索找上来,不会中途退却。

    “我知道。”玉罗刹终于说出了明千樱最感兴趣的三个字。

    “真的?真的?真的?”明千樱一连三问,一句比一句更兴奋,更高亢。

    “谁都看到了光明之上的光明,谁又能看到黑暗之下的黑暗?谁都知道美是美的、丑是丑的,谁又能看到美丽后的丑恶、丑恶后的美丽……”这一番话说出来,玉罗刹竟然如哲学家一样,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你现在一定……能够想起他说的话,‘神相水镜’在哪里?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没人能够找到它。只有他了解‘神相水镜’的秘密,是不是?很多人猜测,元首也会逼他说出那个秘密来……快说,快说他到底是怎么说的?到底是怎么说的?”明千樱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从高处翻身跌下,落在书桌旁的地上,连声*,连咳嗽声都停了。

    “是啊,连元首都逼他说出那个秘密,他该如何自处?他对元首忠心耿耿,如同儿子对待父亲那样,没有半点私心。就算这样,元首也逼他交出秘密,不肯放过他——这列火车走得太快,只希望铁轨永远没有尽头,我们要去的地方永远远在天边,那样的话,这个难题就不是难题了……可是,再长的路也会有走完的时候,到了最后,总是要解决的,总是要解决的,总是要解决的……”

    房间里只剩下玉罗刹的声音,明千樱的*声也消失了。

    在帝王的价值观中,天下所有的宝藏都应该属于他一个人,予取予求,没有任何阻障。

    元首是旧政府中高高在上的第一人,他要那特务头子交出“神相水镜”的秘密,当然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如果后者违抗,就会成为罪臣。

    我忽然觉得,很多人都忽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神相水镜”的秘密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旧政府还是新政府,其所有权都应该属于帝王,而不是普通百姓所能拥有的。包括到了现在,埋在地底的一切文物、矿藏全都属于国家,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百姓个人的。

    那个特务头子的死,既是意外,也非意外,而且往往看起来很像意外的事,绝对就不是意外,而是权谋者有意为之。

    这个问题细思极恐,但却被很多史学家忽略过去,以为特务头子的死是因为作恶太多,招致天谴。

    我隐约想通了这个问题,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来:“你们两个人想死还是想活?我只问一次,想好了再回答。”

    那声音也并非全然陌生,正是那个穿藏青西服的男人发出的。但是,我明明没有看到他出现在房间内,声音却一下子响了。

    我循着声音望去,就在两架高耸至屋顶的书柜之间,那男人慢慢地从缝隙中挤出来。

    那缝隙极窄,只有两寸左右,按理说根本不可能挤下像他那么身材结实魁梧的一个大活人,但他偏偏缩身于其中,现在又缓缓地展开,仿佛拥有一个可以折叠的身体似的。

    我知道,只有印度瑜伽术绝顶高手才能这样做,将身体骨骼的伸缩练到随心所欲、无所不能的境界。

    他离开了缝隙,轻轻掸着西服下摆的微尘,左右看看玉罗刹和明千樱。

    玉罗刹沉浸在幻觉中,根本不加理会。

    明千樱扶着书桌站起来,嘴角已经是鲜血长流,无法止住。

    “我只要那秘密,拿到就走,绝不回头。所以,乖乖听话的就能活,不听话的就会死。”那男人阴森森地说。

    “呵呵,呵呵……”明千樱开口,“你是‘赵王会’的人?你是‘三老四少五虎八彪’里的哪一位?我们跟‘赵王会’是友盟,跟你们的老大赵天子是大有交情的。现在,别打扰我办正事,赶紧走,赶紧走……”

    我立刻意识到,明千樱说错了话。

    那男人走路的姿态、说话的气势都不像是屈居人下的打手保镖之类,而是一方霸主。

    既然他属于“赵王会”,他就一定是老大赵天子。

    “交情?好,那要不要我给你留个全尸?”藏青西服男人面露狰狞,牙齿后侧的上下四枚犬齿全都露出来,如同一只择人而噬的饿狼。

    明千樱还没回答,男人一步跨过去,一拳打在明千樱的肋骨上。咔嚓一声,至少有三根肋骨同时折断,痛得明千樱惨叫出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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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术之王介绍:
中国奇术永相传,强中更有强中手,年轻的夏天石肩负为哥哥报仇的重任,在相术领域中艰难求索,由最普通的“眼中之相”到达“开天眼、天眼通”,最终抵达“有心之相、无心之相”的终极阶段,领导新一代的奇术师们全力对抗黑暗势力“七王会”以及日本忍术联盟“一刀流”,最后终于凭借通天奇术奇术之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奇术之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奇术之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