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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天     奇术之王txt下载     奇术之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6章 赵家天子(1)

    我救不了明千樱,看那男人的出手,直接而有力,不给敌人留任何反击的余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玉罗刹被明千樱的叫声惊动,缓缓地车转身,看着战斗中的男人。

    “秘密?”他压低声音对明千樱说。

    “我……不知道,她一定知道,装疯卖傻的人最可怕……”明千樱已经咳不出来,但仍然要把矛头对准玉罗刹。

    第二拳、第三拳狠狠地砸下来,而且是砸在同一个地方,越砸越深,全是内伤。

    “不懂不要装懂。”男人说。

    明千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平躺在地上,已然奄奄一息。

    “秘密?”他抬起头,望着玉罗刹。

    “你到底是何方妖孽?”玉罗刹大叫。

    “结束一切的掘墓人,但我相信,所有秘密都珍藏在人的心里,人心是最复杂的生物。拥有秘密的人以为获得了世间至宝,恰恰相反,谁若拥有秘密,谁就成了众矢之的——”那男人狞笑起来。

    我知道,事情已经到了很难收拾的地步,如果一步步发展下去,明千樱必死,玉罗刹的命运也会再次发生剧变。

    “你是……赵天子?”明千樱明白过来。

    “七王会”各霸一方,而“赵王会”和“秦王会”是其中最神秘的部分。

    现在,悄无声息之间,“赵王会”的人马已经杀入,成了幻戏师、炼蛊师这鹬蚌相争的乱局后面,最得利的渔翁。而且很显然,没有人能抵抗赵天子铺天盖地而来的大气势、大攻击,因为所有人的力量已经用尽,底牌已经亮完。

    在这种时机出手,赵天子大概是筹谋已久,一直都在耐心地等待,直至他最满意的时机来临。

    “我们是盟友,我们是盟友……”明千樱惨笑起来。

    “秘密——”赵天子重复着那两个字。

    他的目的相当明确,手段也用到极致,可见他是个不发力则已、一发力必杀的高手。

    “我的幻戏刚刚奏效……你这时候杀出来,一切都……搅乱了……谁也找不到那秘密,谁也不知道‘神相水镜’在哪里,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呵呵,呵呵,你现在满意了吧?赵天子,赵天子,我算是记住‘赵王会’的招牌了……”明千樱一边笑一边吐血,连坐都坐不起来,生命已经奄奄一息。

    这时候,我盲目闯进去毫无意义。以我对赵天子的观察,他具有击杀目前“镜室”周边所有人的实力,我们之间对比,我几乎处于蜉蝣摇撼大树的地步,只会徒增杀戮。

    “我带走她。”赵天子说,“带走她,就拥有了一切。”

    明千樱摇头:“呵呵,任何人都可以像你一样想,像你一样做,但结果怎样?为什么没有人成功地获得那个秘密?却始终盲目奔走,绕着‘镜室’和济南转个不休?你比他们更聪明吗?你比他们更伟大吗?”

    赵天子固然是一方枭雄,但如果拿到全国范围来讲,他也不可能排在前几名。

    明千樱的话也提醒了我,其实归根结底就一句话,带走玉罗刹反而让事情发展进入了死胡同,不但解决不了问题,更让人坠入巨大的迷惑之中。

    赵天子果然厉害,能屈能伸,一旦想通,马上改口:“你说,你们皇室那边,是不是有更适宜的办法?”

    “救活我,我来做,只能如此。”明千樱说。

    她亦是计谋博弈的高手,即使是在一败涂地的情况下,仍然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试图瞬间扭转败局。

    房间里静下来,我盯着赵天子的双脚,看那双脚的移动,就能知道他要选择什么样的方向。

    杀人或者救人,全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我考虑过,此刻能够依仗的援兵,只有竹夫人那一支。但是,问题随之而来,赵天子没出现之前,竹夫人与我是站在统一战线上的,但她与赵天子之间不可能没有一点关联。一旦赵天子杀入战局,竹夫人的立场问题就值得考虑了。

    “救你,好。”赵天子终于表态,双脚向右跨出,选择了明千樱的方向。

    我松了口气,为明千樱感到庆幸的同时,又对她的机变能力深深钦佩。

    明千樱垂着头,等着赵天子伸手拉她起来。

    “说,你会怎么做?”赵天子停在明千樱身前,并不俯身救援,而是挺身屹立着。

    “我知道该怎么办,你救我,我就能找出那秘密。”明千樱回答。

    “方法”是明千樱所抱着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当然不会轻易说出来。

    “救你?我从来就不相信日本人,永远不信。过去的一百年,凡是相信日本人的,最后都变成了屠刀下的牛狗。如果不是因为日本人,我们赵家的基业也不会毁败一空。在山东,我们赵家才是最伟大的家族。赵家祖先曾经传下家训,永远不要相信日本人,永远不跟日本人结盟……你,说与不说,都要死,只不过是早死晚死、好死恶死的区别。”赵天子冷冷地说。

    “任何死法都一样。”明千樱说。

    两人避谈生死问题,仿佛杀人者、被杀者是别人,而他们只不过是在谈论别人面临的问题。

    这又是一种博弈,站着的与倒下的,生理上高下立判,但精神上却不分高下。甚至说,明千樱是更占据上风的,因为她已经命悬一线,赵天子再出手的时候,必定会非常谨慎,如履薄冰。

    “救你?杀你?”赵天子的冰冷口吻终于有了变化。

    他弯腰、俯身,近距离盯着明千樱的面孔。

    两人的鼻尖相距只有半尺,如此近的距离内,双方都可以瞬间击杀对方。

    一寸短,一寸险,两人全都空门大开,暴露出了身体正面的所有破绽。

    我甚至能想到,明千樱在垂危之际,仍然伏下了后手,刻意吸引赵天子靠近,一击反杀,解决矛盾。

    “火车就要到站了……”玉罗刹忽然喃喃地说。

    明千樱落地,但玉罗刹所遭遇的幻相还没有结束,所以奔向北方的火车仍然狂奔不止,最终在幻相中抵达终点。

    在终点,她与那个特务头子的爱情也会结束,生离死别,各奔东西。

    其实也可以这么说,离开苗疆的玉罗刹已经成了特务头子手中的一张牌,一张巨大的好牌。

    在很多正史和野史中都提到过,那个特务头子极善于利用别人,能够最大限度地榨干每个有用之才的功用。现在,他获得了玉罗刹这样的苗疆大炼蛊师,等于是有了克制日酋的利器,当然会在最恰当的机会出手,让玉罗刹的诅咒发挥最大功效。

    “梦不会醒……梦不会醒!”明千樱陡地叫出声来。

    赵天子也扭过头来,盯着玉罗刹。

    “我听见锣鼓声了,欢迎我们的锣鼓声,那么响,就像山寨里迎年的爆竹一样。我总觉得,那不像是个吉祥的兆头呢!他是国家重臣,不可能像平凡男子那样,为了贪恋一个女子,做出置国家大事于不顾的举动来。所以,我理解他的所有难处,绝对不会像别人那样,故意去为难他。宁愿……宁愿我受苦,也不要他因为我,受一点点难为……”玉罗刹的目光变得非常抑郁,笔直向前望着。

    在她眼前,只有透明的空气。空气之外,就是房间另一面的窗子。窗子外面,是济南城的夜晚。不过,这个夜晚是属于二十一世纪的济南,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忽然意识到,她不仅可怜,而且可悲、可叹、可泣。

    隐隐约约的,我对她的人生际遇猜了个七八分。

    江湖历史把她塑造成了为国请缨的民族英雄,视为少数民族抗日的急先锋、里程碑式榜样。野史之中,百姓又把她奉为国家命运危局中的救星,以一人之力,挽大厦于将倾,救黎民于水火,是真正值得纪念、歌颂、供养、崇拜的神佛级人物。

    在我真正接触这段历史之前,我对她的印象,也是局限于上面这些,认为她是为了拯救中国而出手,绝对没有个人私情,是完完全全的为国尽忠、以身殉国的大人物。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如果玉罗刹是那样的人,那么她就可以成为二战中真正的“侠”。

    “你救我,我帮她!”明千樱急叫。

    这个当口,我已经无法判断明千樱究竟是在玩心计还是确实有解救玉罗刹的良策,抑或是,幻戏师门派还有很多奇术手段没有施展出来。

    总之,她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希望。相反,赵天子虽然强硬,却无法介入玉罗刹的世界,只能选择跟明千樱合作。

    “好!”赵天子反应极快,几乎没有考虑,就已经做出了判断。

    他俯身一抄,就把明千樱捞了起来,单手夹在左腋下。

    之前,他重伤明千樱,此刻却是反向而为,右手贴在明千樱的后心上。

    旧时的江湖有推宫过穴、内力灌注的救命手段,他此刻做的,应该跟那差不多。

    只过了几秒钟,明千樱的呼吸已经顺畅了很多,脸上的苍白之色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挥袖擦去了嘴角的血痕,向前一指,命令赵天子:“到那画中去,那是她的梦想发源之地。”

    赵天子三步并作两步过去,站在落地的壁画前。

    明千樱挣扎着下地,双手抚平壁画上破损卷曲的地方,将画中二人的脸部露出来。

    “不行,我们现在还缺一个人,夏先生不在,这场幻戏没法继续下去!”明千樱失望地叫起来。

第167章 赵家天子(2)

    我不清楚自己究竟能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事发突然,我心里还在掂量利害关系,赵天子突然斜向一滑,闪电般冲到了门边,一把将门拉开,另一只手向下捞,拖着我的右臂,瞬间倒退回明千樱的身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算是我们之间第一次交手,在他电光火石般的进击之下,我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夏先生,你还在这里,太好了!”明千樱欣喜地大叫起来。

    “哼,一直在门扇下面偷窥,算什么?”赵天子冷笑。

    我轻轻一挣,他也顺势放手,我们两个立刻分开。

    “长话短说,我能做什么?”我没工夫理会赵天子,只对着明千樱说话。

    此刻,我们是站在壁画与玉罗刹中间的,她仍然向着没有任何特殊性的窗子,对我们三个恍若未见。

    “你留在这里,把画抱在怀里,神态表情,像怀才不遇的浪子。无论她说什么,你只是微笑,不用开口说话。所有幻戏是针对她设计的,你只负责配合就好了。”明千樱急促地说。

    赵天子冷笑:“你这样说,他如何敢相信?敢把命交到你手上?”

    明千樱脸色一变,直盯着我:“你必须相信我,无条件地信任,就像患者相信心理医生那样。否则的话,幻戏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我点头:“好,我信你。”

    赵天子又是一声冷笑,应该是在笑我的愚。

    “你真的信我?”明千樱苦笑起来。

    我又点头:“对。”

    大多数中国人不会完全相信日本人,像赵天子那样才是一种正常的心态。

    我之所以选择相信,是因为我从混乱的局势中渐渐找到了一线光明,而这光明就是解开玉罗刹的心结,将她由不问世事、魂无所依的状态拯救出来,让她变成我们的巨大臂助。

    玉罗刹与明千樱已经成了既对立又统一的矛盾体,解决这个矛盾,也是当前的首要任务。

    其实,就算赵天子没有冲过来开门,我也会挺身而出。

    明千樱猛地张开双臂,向前一扑,冲到我的怀里,踮起脚尖,在我的右颊上留下重重一吻。看起来,她已经无法表达她此刻的情感,只有用实际行动来表明了。

    赵天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明千樱顿时两颊飞起红晕,掩着嘴向后退去。

    我把壁画抱起来,望着玉罗刹的背影,心里十分感慨。

    任何人都无法抵抗时间之河的残酷冲刷,再有名的英雄好汉也会因韶华逝去而变成昨日之黄花。如特务头子之流的二战大人物声名显赫、红极一时,但时间的轮盘轻轻一旋,他就被永远地困在时间的废墟里了。

    几十年后,也许我们都将步他的后尘,成为一些历史的残渣碎片,甚至连碎片都剩不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然如此,今天不努力,更待何时?”我胸口突然涌起一股豪气,觉得世间万事,皆可为之,人生之中,再无畏惧。

    我生活在和平年代,现实中能够成为大英雄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了,毕竟我们身处盛世,而不是一个诸侯割据、枭雄逆袭的动乱年代。

    距离现代最近的一个乱世,正是八年抗战时期。

    按照史学家的说法,在那个血雨腥风、刀光剑影的年代,只要是有胆、有人、有枪,就能抢占山头,独霸一方,成为史上留名的诸侯草头王。

    在山东济南,我之前提过的韩主席算一个,在他之前的大军阀张宗昌也算一个。

    “如果我生在那个年代,命运又该如何?”一时之间,我竟然对那个遥远的时代心向往之。

    那特务头子——包括元首在内,都是乱世中的食利者,所以他们的成功是可以复制的,最起码在当时是有迹可循的。

    我的心思越飘越远,竟然没注意到,玉罗刹已经悄然回过头来。

    那幅毁坏了的壁画已经没法看了,我相信只要跟那特务头子有关的人,看到这幅残画时,心里都不是滋味。

    明千樱和赵天子已经退到了我的眼角余光之外,所以我看不见他们此刻在做什么。

    “火车就要到站了,是吗?”玉罗刹轻声问。

    我点点头,并不开口多说一个字。

    其实玉罗刹的外表就是楚楚的外表,此刻我还清楚记得,鬼面伎的那把长刀刀尖从楚楚胸口透出来的一刻有多么惊心动魄。由楚楚至玉罗刹的转化过程一定是苗疆炼蛊师家族里最独特的奇术,所以外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她是楚楚啊……”我在心底黯然长叹。

    楚楚之亡,使得我平生第一次知道心痛是什么感觉。她就像一件世间最精美的玉器,被敌人的粗暴之手无情地打破之后,绝世美丽化为乌有,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碎片。

    “楚楚,是你吗?”迎着玉罗刹哀伤的目光,我情不自禁地呼唤出声。

    “那火车,能为了我停下来吗?也许我们该给彼此一些时间,想清楚究竟该怎么做。你难道不觉得,我们的决定过于仓促了?两国打仗的乱局之中,你又不是一国元首,真的能替元首做决定吗?听我的,先不要做任何决定,见到元首再说。”玉罗刹说。

    我们两个虽然面对面站着,但每个人心里想到的都是另外一个人、一件事,自说自话,毫不相干。

    玉罗刹的衣服上并没有伤口和血迹,但我清楚地知道,楚楚死了,这是拯救玉罗刹的唯一方法。

    一想到楚楚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心里就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哀恸。

    “你可以为了我,先不做任何决定吗?我答应你可以杀上‘吴之雪风号’,你能不能也答应我,冷静下来,不要冒进?”玉罗刹又说。

    我不是那特务头子,所以我对她的问题不是不想答,而是根本回答不了。

    玉罗刹又向前走,直到脚尖距离我只剩一尺。

    她定定地看着我的脸,眼中情绪复杂。

    楚楚很美,也很乖巧,但此刻站在我眼前的,却简直是一个美丽无双的女神,举手投足之间任何一个微小动作都跟世间其她女子大不相同。

    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感受,只能用“女神”这种运用极少的词汇来代指她。

    女神、女人、女孩的称谓各有其不可替代的实际意义,面前的她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类人,所以我只能如此称呼她。

    “你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在我脑中盘旋着,但因为过于讶异,竟然连问了自己十七八遍,却一直都没有说出口来。

    我摇摇头,她伸出双手,把我的身体扳了个九十度,面向左方。

    突然之间,我看到了一面巨大的玻璃镜子就在两步之外竖立着。镜子中,很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的真实面容。

    我发誓,之前那里没有任何东西,都是空的。

    这房间里我反反复复进来过,即使是非常细小的东西,我也肯定能记得住。而且,那镜子足有两米高、一米宽,如果它之前就在那里,我百分之百能看得到。

    镜子里的我看上去十分古怪,面色非常苍白,精神也非常疲惫,像是刚刚经过一段长途跋涉、历经千难万险一般。

    “你还记得你的样子吗?”她问。

    这问题也是极其古怪,我当然记得自己的样子,任何人都会记得,绝无例外。

    镜子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最古怪的东西,它能反映一切,无比忠实,毫末毕显,但却从不改变什么,只是默默地矗立在那里。

    现代社会中,看到镜子,下一步的必然反应就是看看自己的脸。

    人是最关心自己的,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性。

    就在玉罗刹即将再次开口时,我突然意识到了,这镜子的古怪究竟在何处——它里面映出的竟然不是我自己,而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就在此时此刻,我身边没有任何男人,只有一个贴面而立的玉罗刹。

    我们都在镜中,因为我能够看到玉罗刹。在镜中,她与真实的她一模一样,同样完美如林中女神一般。只不过,在她对面站着的“我”却是另外的模样。

    “他是谁?”我喃喃地自问。

    “他是你。”玉罗刹回答。

    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为这种奇特的记忆带给我极大的震撼,因为镜中的那个“我”是我在历史典籍中曾经见过的。很肯定地说,“我”就是那个二战期间名噪东方主战区的特务头子。

    玉罗刹最关注的,就是他,也就是“我”。

    我张了张嘴,很想说些什么,因为此刻有太多情绪想要表达。但是,很多话都堵在喉咙里,最终不知如何表达。

    最终,我只发出一声长叹。

    “这是最美好的年代。”玉罗刹说。

    我曾经想问这是在什么年代,想问我是谁、我们是谁,但这些问题却又是根本不必追问的,因为它们的答案是如此明显,以至于每一个问题提出时,我能立刻向自己给出答案——这是二战期间中国大陆最黑暗的时刻,各方本土势力已经被日酋打得狼狈逃窜,溃不成军。我就是那个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拯救大局的特务头子,为了抗敌保国,不惜赌上一切。

    在特务头子的价值观里,连性命都是可有可无的。

    他活着,唯一的价值就是抗战,从出生到死去,几十年都是为抗战而生。这样一个人,是奸雄、枭雄也英雄,只不过是具有悲剧性质的英雄,因为他跟错了人,走错了方向。

    “火车就要到站了。”她已经是在无数次重复这句话了。

    在这个时候,我也许是能够力挽狂澜、改变历史的人。这一列火车的终点,就是玉罗刹出发的起点。

    改变历史,就是改变日本的命运。

    我忽然觉得肩上压着几千斤的重担,下一秒钟,也许身体就要被压垮了。

    “我们要怎么做?”她仰面看我,美得像一朵刚刚开放的昙花。

    昙花一现,最易凋零,唯一能呵护她的,只能是我。

    那么,我在心底连续自问三次:“我是谁?‘我’是谁?我们到底是谁?”

    我是夏天石,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济南老城区曲水亭街。

    “我”是存在于过去历史中的、既力挽狂澜又将国家战争引入了无法逆转的水深火热之中的那个特务头子。

    我们是特务头子与玉罗刹,也是夏天石与玉罗刹。在不同的年代,我们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能拯救她,无论是现代还是过去,我都能凭一己之力改变她的过去和现在。但是,要改变她,就必须先改变历史,改变两个国家的命运。

    从来没有一个史学家想过“改变历史”这样的严肃命题,因为史学家毕竟不是文学家,不会去思考各种空想的问题。

    “这是犯罪。”我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危险性。

    按照物理学的理论,改变过去就必然改变现在,任何历史上的微小改变,都会对未来造成巨大的影响,比所谓的“蝴蝶效应”更为剧烈。

    “让这列火车停下来吧,求你。”她又说。

    其实,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一个美丽女孩的请求,尤其是美如女神的一个她。

    “停下火车”就意味着改变历史的进程,意味着“吴之雪风号”上发生的那诅咒一战永远不会发生,意味着日本的国运巨帆不会断折,而是一直狂进,一直向前,横扫亚洲,与德国、意大利一起统治全球。

    那将是世界历史的倒退,是全球反法西斯战争的失败,是全世界追求正义和平的人民的悲哀。

    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做?

    在一个人的命运、两个国家的命运、全球各国命运之间,我该如何抉择?

第168章 赵家天子(3)

    玉罗刹在镜子中转身,凝视着镜子外的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停下它,必须要停下它,我们所有的幸福和未来,都维系在这列火车上。请停下它,就是现在,为了我停下它,可以吗?”她幽怨地浅笑着,笑容像五龙潭上的那一汪澄碧潭水,慢慢融化着我的斗志。

    “然后呢?”我问。

    明千樱曾说过,我不必说话,只听对方说,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无法遵守那个约定,而是深深地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我们离开这里,放弃你的国家梦想,重新回到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去苗疆、去西藏或者去新疆,总之是去任何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让你放下一切牵挂,能够重新开始。我会让你幸福,是永远的、亘古的幸福,天上地下,别人从未有过的幸福……”她的笑容像玻璃瓶里的蜂蜜,醇美无比,纯净无比,充满着近乎神圣的诱惑。

    一瞬间,我被她的美丽所迷,完全忘记了斯时何时、斯世何世。

    “好,我停下它。”我斩钉截铁地说。

    这一刻,为了她的委曲求全的哀求,我愿意做任何事。

    “谢谢。”她牵起我的双手,“我们现在就去——”

    恍惚之间,那镜子里的两个人也伸出手来,里面的四只手与我的、玉罗刹的四只手慢慢拉在一起。

    在失去清醒记忆之前,我向镜子右侧望去,看到明千樱和赵天子已经退到了房间最远的角落里。

    我并没有向他们扬手呼救,明千樱也没有露出救我的意思,两个人只是远远地眺望着我。

    “似乎是有些地方出了问题?”我看到了他们的表情。

    赵天子的表情是凝重而冷漠的,并且一边看一边在沉思。

    明千樱的表情极度紧张,双手攥拳,抵住自己的左右太阳穴,浑身都僵直得如同墓前翁仲一样。

    倏忽之间,我和她已经与镜中的“我”和“她”融为一体,已经无法分清是我们进入了镜子,还是镜子中的人走出来,与站在外面的我们合四为二。

    这一刻,我真的是身处一列向前飞驰的列车之上,耳中能听到老式火车在铁轨上奔跑时的轰轰隆隆声,眼中看到的,也是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水乡风景。

    这节车厢等于是一个巨大的欧式会客厅,两侧摆着的沙发、茶几、酒柜都是厚重的红木材质,表面泛着淡淡的幽光。正对面,一组低垂的花枝吊灯亮着,并随着火车的奔跑而轻轻晃动着。

    车厢里有人,但都站在最远端,总共有十几人,全都穿着整整齐齐的军装,英气勃勃,非同凡响。

    当我和玉罗刹向前走的时候,那十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她,长达十几秒钟无法挪开。

    “咳咳。”我身后有人轻轻咳嗽,前面那十几人立刻低头垂眉,掩饰自己的失态。

    “主任,大家在等您训话。”身后的人低声提醒。

    我没有过多地绕圈子,直接下令:“让火车停下。”

    前面十几人听了这句话,同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停车。”我重复了一遍。

    我身后的人立刻答应:“是,主任,我马上安排。”

    玉罗刹没有多说一个字,而是缓缓地挽住了我的右臂。这个小小的举动,立刻让对面那十几个年轻军人露出了极度艳羡的目光。

    我们两个慢慢向前走,在一个长沙发上缓缓坐定。

    身后那人并没有立即动身,而是仍旧微弯着腰,等我最后的决定。

    “去吧。”我挥手。

    那是一个穿着半旧的老式中山装的中年人,锋芒内敛、镇定冷静地站在那里。

    “主任,再有两个小时,车就到站了。元首在等,已经连续催了十二次,发了十二封急电过来。这时候停车,只怕政府幕僚团那边会有所非议。您再考虑考虑,是否……”他停住,继续等我的吩咐。

    玉罗刹拉着我的手,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火车车轮碾过铁轨时的隆隆声。

    “拿急电来。”我说。

    中年人立刻向前两步,从腋下夹着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叠电文纸,恭恭敬敬地呈送给我。

    在很多历史资料中,我看到过旧政府使用的各种电文纸,而元首发布急电时,报务员会使用特殊材质的电文纸,独此一种,绝无仿造。看到这些长方形、纸质厚实、绿色暗格的纸,我相信它就是专属于旧政府元首专用的。

    电文很简单,每一页上都是完全相同的寥寥数句,内容为:“急令,火车最高速,抵达后速来晋见。”

    十二封急电,如同当年岳鹏举接到了南宋宋高宗赵构的十二道催命金牌。

    “这些急电,我都没有声张,都扣在这里。”中年人说。

    我把电文纸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一时间沉默不语。

    时间在向前走,火车也在向前走,每一分钟,玉罗刹都在走向毁灭。

    我当然知道抗命的后果,元首曾经以“抗命”为理由枪毙功勋赫赫的重臣,包括主政山东的那位名声还算不错的韩主席在内,至少已经超过百人。

    如果抗命,火车到不了终点,元首麾下的斩立决营就会“迎接”出来,登车索命。

    “你怕不怕?”我向身边的人问。

    她思索了一阵,才迟疑地回答了一个字:“怕。”

    在很多影视剧中,每个女人到了这时候,都会大义凛然地回答“不怕”二字。

    我从这一个“怕”字上读到了玉罗刹的无奈。

    世人全都珍惜生命,即使是傻子也知道活着的可贵。她身为聪慧决定的苗疆大炼蛊师,焉能不知道惧怕?

    “主任,每个人都怕,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我也怕,兄弟们都怕。”那中年人悄声说。

    “我不怕。”我摇摇头。

    在这个时候,只有我挺立不倒,才能稳定军心。

    “传我命令,立即停车,抗命者,斩立决。”我冷声喝令。

    中年人皱眉,但不再劝诫,转身向车厢门口走去。

    “你们也退下吧。”我向那群年轻军人下令。

    他们由另一扇门退出去,有几个转身之前,还偷偷瞄了玉罗刹几眼。

    玉罗刹的美有目共睹,并非只有我为她所迷。

    车很快就要停下来,但只是停在铁轨上,并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可言。

    “未来会变得更艰难。”我说。

    “你跟我说过,还有最后一张保命符,关键时刻拿出来,就能让我们转危为安,你忘了吗?”她问。

    车厢右侧的角落里,放着一只半人高的精钢保险柜。

    玉罗刹一边说,一边指向那保险柜。

    “那保命符就在里面,拿出来交给元首,也许我们就能从此后无忧无虑地双宿双飞了。”她说。

    “是吗?”我苦笑起来。

    现在的我,就是那个特务头子。纵观历史,“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的例子数不胜数,尤其元首也是熟读历史的,他绝对不会碍于面子手软,也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劝谏而改变主意。

    他是执掌天下大事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何人的生死都在他的指缝中、牙缝中。

    我看清了,正是因为那特务头子执着地进入苗疆发掘到了玉罗刹,才让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火车停下来,隆隆声停止了。

    窗外,是一片黑压压的老松林,看上去十分阴森可怖。

    “打开保险箱,可以吗?”玉罗刹说,“既然元首要里面的东西,就给他好了。我们干干净净地走,不留一点儿后患。”

    我大步走过去,看着保险箱上散发着寒光的密码锁转盘。

    “打开吧。”她在沙发上远远望着我,并没有跟过来。

    “这里面是‘神相水镜’。”我说。

    “不管是什么,元首要的话,就让曾管家都交给他。”她说。

    我低头看着转盘,那转盘能够反光,从那里就能看见玉罗刹的影子。

    所有反光的物体都有镜子的功效,所以此刻转盘就相当于一面镜子。

    突然间,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玉罗刹,就在那狭窄的反光钢板上。

    与其说她是玉罗刹,不如说她是楚楚,因为她正是楚楚的模样,只不过满身血迹斑斑,跟她当时中了鬼面伎一刀倒地时一模一样。

    我微微一怔,抬眼向沙发上的人望去。

    玉罗刹仍然坐在那里,端庄妩媚,犹如女神。

    我有些困惑,但却不动声色,再次低头观察那镜中幻影。

    “打开它,只有你知道它的密码,对吗?”玉罗刹叫起来。

    我没有回应她,因为我的思想在那一瞬间像是刺破了一个巨大的肥皂泡一样,瞬间明白,一切都是明千樱营造出来的虚假幻戏。入戏的人,可以遵照她的指挥棒行动,成为整个幻戏中的一部分,但不入戏的人,却时时刻刻都有可能看穿一切,从戏中脱离。

    在现实中,没有火车,没有急电,也没有那些跨枪的年轻军人。

    玉罗刹没再出声,四周的一切渐渐融入黑暗之中,任何家具都看不到了,我们仍旧在那老图的陈旧小厅中。

    “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赵天子恨声说。

    明千樱长叹:“夏先生,你的智商远远高过我,所以我即使竭尽全力,仍然不能控制你的思维。不过,我们还有机会尝试,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最佳的切入历史的方式……”

    蓦地,赵天子拔枪在手,抵住了明千樱的后心:“我根本就不应该相信日本人,这一次,你没机会了。”

    他的行事方式真是奇怪,话音落地,随机扣动了扳机,子弹由明千樱后心贯入,再由胸口穿出。

    我来不及阻止,甚至连一个字都没叫出口,明千樱已经软软地扑倒。

    “‘赵王会’不愿树敌,我们到此为止,就当是从没见过,再会。”赵天子转身向外走,不再向玉罗刹多看一眼。

    我急步过去,察看明千樱的伤口。

    “我要死了……可惜的是,我无法用幻戏找到那个人,中途而废……你要记住,夏先生,那个秘密必须找出来,我们大日本帝国一定要找到‘神相水镜’……我们皇室后裔一定要改变国家历史,一定能改变历史……我死了不要紧,还有更厉害的富士山大人物会来,前赴后继,不懈努力,一定能达成使命……”明千樱奄奄一息,但眼中却带着欣慰满足的笑容。

    我无言以对,每个人都很清楚,改变二战时历史的命运,也就等于是改变中国的命运,让八年抗战的胜利果实化为乌有。

    她作为日本皇室后裔,以国家发展为己任,这份热爱国家的赤诚之心令人钦佩。可是,她完全忘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绝对不会赞同她的想法,靠着损害自己国家利益去帮助一个二战中的敌国。

    “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去医院。”我说。

    明千樱摇头,忽然拼命抓住我的手腕:“夏先生,我知道你是个少见的中国好人,可惜我们见面太晚,我根本来不及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下一辈子吧,下一辈子再有缘遇到,我一定先告诉你心里话……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我的身体送回京都去,一定把我送回去……一定——”

    那子弹射中的位置太正,应该是贯穿了心脏的中心点,所以只有几分钟就夺去了明千樱的生命。

    她留下的托付极重,因为要将一具身体好好地运去日本京都,绝对是个费时、费力、费钱的事。

    我伸出手去,想替她覆上眼睑,但她却始终睁着眼,任由我重复了七八次同样的动作,她仍然死不瞑目。

    “好,我送你回京都,绝不推诿,绝不打折扣。”我郑重其事地起誓。

    这句话出口,她的眼睛终于缓缓地闭上。

    对面那扇门无声地打开,玉罗刹飘然穿过那扇门,消失在黑暗的长廊深处。

    房间内只剩下我自己,明千樱的体温也渐渐消失,已经变成了死人。

第169章 坛中黄金(1)

    这种情况下,我无法打电话叫救护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明千樱是枪弹致死,按法律说,是必须报告警方的。一旦警方介入,要想将一个日本人的遗体顺利送到京都去就根本不可能了。

    我打了曲水亭街邻居孔二哥的电话,他有一辆厢式货车,可以帮我把明千樱运走。

    老宅内租借的水晶冰棺还没有归还,恰好也能供明千樱使用。

    这是目前情况下,我能想到的最恰当的处理方法了。

    打完电话,我在距离最近的沙发上坐下,双手抱头,冥思苦想。

    楚楚、明千樱的死打乱了一切,但我相信,作为炼蛊师、幻戏师,她们的先后死亡只是一场大战的序幕,随后一定还有更多高手加入,将这场大战延续下去。

    “神相水镜”不浮出水面,所有战斗都不会停歇。

    孔二哥的车从山大西门进来,停在图下面,然后给我打电话。

    我抱起明千樱,悄悄下楼,进入厢式货车里。

    孔二哥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但却很讲街坊义气,所以我才会用他的车。可以说,只要我开口,不管要他开车接送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石头,我刚刚碰见老沙了,在你家门口蹲着抽烟,满地都是烟头。不知道这老家伙是犯什么病了,我昨天下午回家、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也是看他在那里抽烟。你爷爷刚没了,是不是欠他钱,让他落下心病了?”我刚上车,孔二哥就问。

    我从钱包里抽出二百块钱,放在正副驾驶座位中央的凹槽里。

    “石头,你这是干嘛呢?我从曲水亭街过来,这么近,顺道遛弯的事,你给钱干嘛?再说了,老太爷刚没了,你手里肯定缺钱,快拿起来,快拿起来……”孔二哥发火了。

    我摆摆手:“二哥,给你钱你就拿着,你能帮我忙,弟弟就感激不尽了。”

    这是实话,除了老街坊,谁肯帮我这个忙呢?

    孔二哥点头:“行,弟弟你这么说,我就拿着。任何时候你要是用车,就给我打电话,随叫随到。”

    车子出了山大门口,向左转,再向右转,驶上山大南路。

    经过绿景嘉园的时候,我向肥龙被撞倒地的位置望去。路灯光下,血泊遗留的黑色印痕还在,但已经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了。

    我忽然万分感慨,因为那么多股势力在“镜室”下缠斗了数日,济南城的百姓却根本一无所知,仍旧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场大危机已经在酝酿之中。

    “石头,你回去得问问老沙,看到底是他欠你家老太爷的,还是老太爷欠他的。大家街里街坊的,别为了鸡毛蒜皮的小钱闹得不得劲。你说呢?”孔二哥说。

    我疲倦地点头:“知道了,我回去就问他。”

    车子到达山大南路西头,转上明湖路,很快就到了曲水亭街北口。

    “石头,那天老太爷出殡的时候,我看到好多城里的头面人物都来了。真没想到,老太爷会这么有面子。早知道你家有这个档次的朋友,咱兄弟们早就发起来了。不是哥哥我市侩啊,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拉扯拉扯我……”孔二哥技术娴熟,车子进入曲水亭街,边躲避熙熙攘攘的行人,边热切地望向我。

    我点着头,嘴里嗯嗯啊啊胡乱答应。

    “你是不是认识那个谁——那个省府里很出名的老齐?那天他也来了,而且跟着去了殡仪馆,邻居们都看见了。跟他认识可真是太好了,人家号称是‘省城第一门客’,有的是路子,有的是办法,随随便便批个条子,咱兄弟就发了……”

    我渐渐穷于应付,但幸好车子已经到了胡同口,终于将我从孔二哥的唠唠叨叨中解脱出来。

    “看,老沙在你门口呢!”孔二哥眼尖,向前一指。

    果然,沙老拳头就蹲在我家门口,嘴角叼着烟,每吸一次,烟头就猛地亮一下。

    我知道他一直有话要对我说,但不确定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谢哥哥。”我下车,反手关上车门,把车厢里的明千樱抱下来。

    从图下来时,我已经用布幔把明千樱包了个严严实实,免得吓到孔二哥。

    现在,我抱着“包裹”向家里走,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孔二哥向我吆喝一声再见,然后倒车离去。

    明千樱的身体并不沉,但我一想到自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镜室”的事还没了断,又新添了这个复杂的任务,实在是感到头大。

    在死人面前发过誓,那就绝对不能更改了,因为按照老济南的规矩,天大地大,死人为大。一个人只要还有点良心,就不能对死人失信。

    所以,我虽然头大,却只能苦笑,并不后悔。

    我到了门口,沙老拳头站起来,替我推开没上锁的大门。

    “回来了石头,你放下东西,先来我家一趟!”沙老拳头急急地说。

    他的表情极为古怪,一边说一边叹气,并且不敢跟我对视。

    我把他留在院子里,一个人进北屋,没开灯,把明千樱的身体放进冰棺,然后插电雪藏。

    “真的是……我真的都有点糊涂了,为什么这么多事都缠上我?我——”站在黑暗之中,我的情绪由焦虑、疲倦转为困惑、失意,再转为愁闷、抑郁,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释放这些复杂交织的负面情绪。

    在这屋里、院里出现过的人几乎都死了,爷爷、楚楚、血胆蛊婆、明千樱、官大娘……我极少怀疑家里的风水,但现在也不得不在心里打个问号了。

    在黑暗中默默地站了几分钟,期待的眼泪并没下来,但我的情绪已经变得非常不好。

    “石头,走吧?”沙老拳头在门外叫。

    我慢慢地走出来,靠在门框上,望着沙老拳头。

    “石头,想什么呢?先到我家,有大事跟你商量。”他说着,走上前来拉我。

    到了沙老拳头的院里,我无意中看到,就在院子的西南墙根下出现了一个新坑,差不多有直径一米半的样子,旁边堆着一大堆土。

    如果这些土都是坑里掘出来的话,只怕那坑要有两米多深。

    济南人很忌讳在自家院子里动土,尤其是挖那么一个大坑,绝对不是个好兆头。

    “走走走,进屋里说话。”沙老拳头又来拉我。

    他是个常年练武耍刀的人,手上有力,脚下有根,平时想要拉我的话,只用两个指头,就能拽得我不由自主地飞跑起来。不过现在,他的脚步十分虚浮,手上也似乎没有力气。

    更重要的是,他的表情非常慌张,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沙爷,有事就说吧,别弄得玄玄乎乎的。”我甩开他的手。

    这毫不发力的轻轻一甩竟然将他甩了个踉跄,后腰正好撞在八仙桌的桌角。

    我赶紧跑上去扶他,嘴里连声说对不起。

    沙老拳头的反应非常奇怪,看着我的脸,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啊孩子!”

    我扶他在椅子上坐,随口问:“沙爷,我沙奶奶呢?”

    平时过来,总是见到沙老拳头、沙奶奶在家,现在屋里没人,我也只是礼貌地问一下。没想到,这个简单的问题也好像把沙老拳头吓了一跳,身子猛地狠狠瑟缩了一下。

    “沙爷,我还有事呢,你有话就直说吧。”我实在等不及了,只得开口催促。

    “石头,我老沙对不起你们夏家啊,给老济南人、老曲水亭街街坊丢脸了。我老沙英雄半生,没想到老了老了竟然栽在一个坛子上,真是没出息啊!如果你爷爷还在,我老沙就下跪向他道歉,磕头认罪,任打任罚。我老沙不要脸,真是太不要脸了,就为了一个坛子……”

    我更加迷糊,因为沙老拳头说的这些话根本就莫名其妙。

    从推拉门向外望,院子里的大坑和那堆土启发了我。他提到坛子,而在济南人的习惯里,坛子跟瓮、缸、罐子虽然是相同类型的器物,但却有着不同功用,往往是用来埋进地里、收藏宝贝的。

    我立刻猜到,沙老拳头从院里挖了一个坛子上来,而坛子是跟我爷爷有关。更进一步猜测,沙老拳头一定是起意要私吞坛子里的东西,但终于良心发现,又在爷爷去世后,向我吐露实情,以求完璧归赵。

    “坛子在哪呢沙爷?”我跳过了一切对话、解释、追问、分辩的环节,直接问了最根本的问题。

    沙爷向卧室的门口一指:“就在里面,在床上。”

    我微微一怔,看来坛子里那些宝藏不但珍贵,而且数量不少,必须放在床上,才能铺展得开。

    “带我去看。”我冷声下令。

    沙老拳头已经失去了主张,我一开口,他就恭顺地起身,推开了卧室的门。

    我走到卧室门口,但里面没开灯,黑咕隆咚的。

    “开灯,开灯,开灯!”沙老拳头一叠连声地叫着。

    啪嗒一声,屋内有人开灯。

    我正对卧室的木门,门没关,所以灯一亮我就能看清里面的情景。出人意料的是,灯一开,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耀眼夺目的金光,耀得我根本睁不开眼睛。

    “开小灯,谁叫你开大灯?死老婆子,你瞎着个眼,想气死我?”沙老拳头破口大骂。

    “哦哦,我关,我关。”那是沙奶奶的声音,我素日听惯了的。

    这老两口一个屋外、一个屋内,相互配合,就像在演戏一样,令我越来越疑惑。

    大灯一灭,床头上的壁灯随即打开。

    我没有立刻进入卧室,而在站在门口观察。毕竟沙老拳头、沙奶奶的表现太奇怪了,我不得不提防一二。

    东西的确是在旧式的大木床上摊放着,而沙奶奶就站在床尾,左手拎着菜刀,右手拎着擀面杖,如临大敌一般。

    床上的东西分为三部分,最大的是一个两尺高、两尺腹围、两头细、中间粗的灰陶坛子,坛身上还带着醒目的土块草根。

    中间的一堆,是一叠书,书上面则压着一个被破布缠着的细长东西,大约有两尺来长。

    最低的一堆就是我刚刚看见的金光来源,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是一堆金条。屋顶大灯开着的时候,金条剧烈反光,才刺痛了我的眼睛。现在,大灯关了,壁灯开着,金条不再耀眼,可以细细地观察了。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金条,沙老拳头只是普通的济南百姓,家里孩子和亲戚也没有任何一个能跟有钱大款挂上钩,更不可能拥有这么多金条。

    “金条?沙爷,你……哪儿弄的?”我转头看着沙爷。

    黄金是世上最迷人的东西,即使我并非贪婪的人,但还是在这一大堆金条面前心旌摇荡,无法安心。

    “进去说,进去说。”沙老拳头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把我推进卧室,然后反手关门。

    “你大门锁了没?屋门顶上了没?”沙奶奶的牙齿早就掉光了,说话漏风,听上去声音十分古怪。

    现在,她的表情已经完全僵硬,说话时上颚、下颚机械地开合,令人忍俊不禁。不过我也注意到,她和沙老拳头的双眼都已经深陷在眼窝里,下眼袋、黑眼圈也垂到最低、黑到极致,这是数日不眠不休的标准特征。

第170章 坛中黄金(2)

    “早就锁了,早就顶上了,就你啰嗦,就你啰嗦!”沙老拳头低吼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关上门,这世道又不太平,你这——死老头子,声音小点会死啊?能不能小声说话?这么多东西,要是给外面街上的小偷盯上,还不抢个精光?死老头子,死老头子,这么些年了,我说话你就不听,就当是放屁,我真跟你过够了,离婚,离婚……离了婚各过各的,有了这些宝贝,以后谁也别碍谁的事,分家,各过各的……”沙奶奶嘟囔着,眼睛有时盯着沙老拳头,有时看看黄金,就是没看看我,只当我是透明空气。

    “你——你,死老婆子,先说正事,先说正事……”沙老拳头气得额头上的青筋全都暴突出来,想使劲跺脚示威,但又怕动静太大惊动了外人,所以极力控制着,轻轻跺脚,无奈之极。

    自打我记事起,他们两个就天天吵。这几年上了年纪,各人的脾气稍微好了点,打仗摔东西就少了,但整天吵吵嚷嚷,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像很多老城区家庭中的饮食男女一样,只是为了生活中的种种琐屑小事而争吵,无关乎人生原则,所以吵来吵去,最终还是向现实低头,家家都凑合着过,让生活继续下去。

    我举手按在沙老拳头肩上:“沙爷,都别吵了,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如果那些书是从坛子里拿出来的话,我已经隐约猜了个**不离十。沙家老两口都不识字,家里别说是书了,平时连个报纸都没有,不可能将一叠旧书埋起来。再者,那些书的封皮和颜色跟我家里的很多书是相似的,都是古体、竖版、线装,跟现在人所见的书截然不同。

    唯一的真相,坛子里的东西是我家的,不过是埋在了沙家,被沙老拳头挖了出来。

    “石头,我……我说实话吧,我对不起老夏哥。”沙老拳头浑身颤抖,没说话,眼里先老泪横流。

    “说吧沙爷,有什么说什么。”我立刻阻止他继续忏悔认罪,先把真相说出来。

    “这些东西啊,是老夏哥十几年前托付给我的。他说,东西埋在我家,等他死了,就挖出来给你哥。我们是从小光着腚长起来的兄弟,兄弟托付,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负责到底。这不前几天你爷爷走了嘛,我就半夜把坛子起出来了,结果里面就是这些东西。当年老夏哥让我埋坛子的时候,坛口是用老泥封着的,上面还用火漆打着封戳。他没说里头是什么,我也没问。这不一打开,竟然是这些东西。东西是你们夏家的,你是主人,今晚上就拿回去——”

    沙老拳头还没说完,沙奶奶就尖厉地叫起来:“不是,这些东西没主,没主的东西,谁起出来就是谁的。老济南规矩,谁家院子里的东西归谁。这么多年了,曲水亭街家家户户有泉子,你见谁家把泉子、院子物归原主的?这些东西是我一镐一镐亲手挖出来的,就是我的,谁敢抢,我老婆子就跟他拼命!”

    她如同一只被锥子扎到的大猫,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我。

    我感到莫名的悲哀,老城区的贫民已经过够了苦日子,一旦发现能够改变命运的金条,有这种反应实在是正常之极。不过,在同样情况下,我可能不会表现得如她那样贪婪激动,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原则。

    “别叫,别叫!”沙老拳头冲过去,右臂夹住沙奶奶的脖子,左手捂着沙奶奶的嘴。

    他是练过武的人,这一夹至少有二百斤的力气,沙奶奶那样的家庭妇女怎么受得了?刹那间,沙奶奶双脚离地,身子剧烈地挣扎扭动,一个字都叫不出来,喉咙里咯咯作响。

    “别叫,东西是夏家的,你昧下别家的东西,叫我以后怎么在江湖上立足?传出去,我老沙还要不要脸了?还能不能在曲水亭街挺着胸膛走路了?”沙老拳头恶狠狠地低声吼叫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了的老水牛。

    我立即上前,双手扣住沙老拳头右肘上的麻筋,两个大拇指发力一按,沙老拳头的右臂立刻不由自主地弹开,把沙奶奶的脖颈放开。

    “她要死了。”我在沙老拳头肩上一推,把他横着推开去。

    沙奶奶已经软软地躺下,身子佝偻着,鼻孔里只剩微弱的喘息声。

    我弯腰试探她的鼻息,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掐她人中,掐她人中……”沙老拳头倚着墙角,使劲喘着粗气,已经动弹不得。

    我用右手拇指的指尖抵住沙奶奶的人中穴,一连用力按压了七八次。

    沙奶奶微弱地咳嗽了几声,终于悠悠醒转。

    “死老婆子,你千万别死啊,黄泉路上,还得过几年给我作伴呢!”沙老拳头嘴里在骂,但却是带着属于平常百姓的那种爱意在骂。

    少年夫妻老来伴,虽然他们天天吵,在外人眼里已经水火不容,几乎过不下去了,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真情流露,让人感叹。

    “死……死不了,你敢谋杀老娘……老娘跟你拼了,跟你拼了……”沙奶奶有气无力地回应。

    沙老拳头嗤地一声笑出来,声音里既有笑意,又带着哭腔:“拼吧拼吧,我等着你爬起来跟我拼呢……咳咳咳,死老婆子,你要吓死我啊?你死了,也就把我害死了……”

    “石头,这些东西……”沙奶奶一坐起来,立刻又向前一扑,压住了那堆金条。

    我把压住那叠书的长条东西拿开,心头顿时一惊。

    那叠书共有九册,每一册上都有一个古篆体大字,连起来正是古九州之名。

    “神州九刀?竟然是神州九刀的刀谱?”我立刻明白了。

    相比金条,这才是至宝,但沙老拳头、沙奶奶这种普通人是根本不明白的。有了书册,我就拥有了“神州九刀”的全部秘密,能够传承夏氏一族的绝世武功,成为现代闹市中的游侠。

    我抱起书册,向死死护住金条的沙奶奶看了看。

    “给他,给人家孩子,这是老夏哥的东西。”沙老拳头说。

    他蹒跚地走过来,抓住沙奶奶的右脚,试图把沙奶奶拖开。

    沙奶奶使劲一挣,右脚一踢,把沙老拳头甩开。

    “这是我的,这是我的金子!”沙奶奶坚决地说。

    “要点脸吧老婆子,金子是老夏哥托付给我的,咱没钱能活,没脸就别活了!”沙老拳头仰天长叹。

    沙奶奶突然挺起上半身,如一只爬上了岸的苍老海豹。

    她用两只手的食指一起指着我:“对,对,金子是老夏哥托付给咱的,可老夏哥也说了,金子是给石头他哥成子的,不是给石头的。要想拿回去,就得叫成子来拿。现在,我不私吞这些金子,但是必须得让成子来拿。现在要是成子站在我面前,我保证一根不少地给他。”

    我心里突然一寒,因为沙奶奶现在是在抠字眼,为了这些金子,已经不顾街坊面子,为老不尊,不仁不义。

    大哥夏天成已经永远消失,就算我找遍天涯海角,也没办法让他站在这里领这些金子。

    “石头,你看看,你看看……”沙老拳头摊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点点头:“沙爷、沙奶奶,你们说的对,金子是我爷爷托付给沙爷您,然后要转交给我大哥的。你们先收着吧,好好收着吧。”

    谁都稀罕金条,谁都喜欢金钱,但此刻我拥有的“神州九刀”刀谱,对黄金的需求已经没有那么强烈,就算不拿走也不是大事。更何况,看沙奶奶今天的架势,要想带走金条,就得踩着她的尸体走过去。

    沙老拳头和沙奶奶愣了,没想到我会摆出这样的态度。

    我不理他们,也不想看到他们的嘴脸,抱好书册,转身就走。

    沙家老两口这么做,真的是丢了老济南人、曲水亭街所有人的脸。

    山东人以“仗义、义气”闻名于天下,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好汉的故事已经成了风靡全球的文学人物。所以,外地人提到山东人,都要挑大拇指赞一个“好”字。

    义气,是我们山东人引以为豪的,尤其是江湖人物,如果连“义气、承诺”都做不到,就白白披了一张济南人的人皮。

    我出了北屋,到了院中。

    再看到那堆土、那个坑,我觉得分外刺目。

    爷爷真的是托付错了人,他根本没有看透沙老拳头,错信他人,终于招致今日之劫。

    “石头,石头,石头……”沙老拳头连声叫着追上来。

    我回过头,他抱着那个坛子追出来,脚下踉跄,跌跌撞撞。

    “石头,这坛子我得给你搬回家去,你等等,咱爷孙俩一起过去。”他气喘吁吁地解释。

    我不想说话,走向院门,沙老拳头也抱着坛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老城区白天的喧闹全部退去了,夜近子时,留恋曲水亭街的游客也都离开。

    走在胡同里,我能清晰地听到隔墙的泉水潺潺流淌之声。

    借着送明千樱回老宅的机会,我跳出“镜室”,暂时让自己的思想冷静冷静,很快就要再杀回去,因为唐晚还在那里,即将来临的大战也会在建筑物底层展开。

    我必须回去,而不是在大战前夕做一个可耻的逃兵。

    “也许明天、后天就听不到泉声了,像明千樱那样,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老宅冰棺之中——”如此一想,我对那泉声也深深留恋起来。

    进了老宅,沙老拳头用屁股把大门关闭,然后低声下气地告诉我:“石头,老婆子不懂事,不要脸,把金条留下了十根……我数过,金条共一百根,剩下的九十根,都在这坛子里。还有破布包着的那把刀,我也放在坛子里。这样,我给你放北屋里。”

    他抬腿想往北屋走,我马上按住那坛子,冷冷地说:“放这里吧,这事到此结束,不要再提了。”

    也许从他们的出发点看,一百根金条只留十根,已经是非常吃亏的事了。留十根还九十根,足以对得起我,也对得起我爷爷的嘱托了。

    “石头你听我说,你爷爷走了,我们街坊这批老家伙也活不了几年了,奋斗了一辈子,也没给孩子们留下什么东西,所以才会……你知道的,我对不起老夏哥,对不起你们夏家……石头,事到如今,沙爷爷我求你一件事,给我留个脸,这事别到街上去说,让我能端着这张脸活到死,行吗孩子?”

第171章 坛中黄金(3)

    沙老拳头低声哀求着,声音十分凄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屋里的灯光射出来,打在我们脚下,像一把长刀,把我们两人分割开来,如同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人与人之间也是有鸿沟的,思想上、地位上都有。

    我并不怪沙家老两口,因为看到黄金就起歹意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谁都无法避免。换位思考,如果我是他们,也许会做同样的事。

    刨除今晚发生的事,沙老拳头在我心里还是一个很好的老头。

    “沙爷,算了。”我说。

    “孩儿啊,你说清楚点,沙爷爷老了,听不懂。”沙老拳头不放心,躬着身子追问。

    “到此为止,你从这个大门里出去,就忘了这事,然后回去把院子里那大坑填上在,再踩结实。我也忘了这事,就只当是没有这个坛子,什么都没发生。”我进一步解释。

    “好好,好好。”沙老拳头高兴地直点头,鸡啄碎米一样。

    我本来要赶他出去,但转念一想,改变了主意,向北屋门口的屋檐下一指:“沙爷,过来坐,我还有几个问题,你得如实回答我。”

    沙老拳头赶紧点头:“行行,只要是我知道的,你尽管问。要不,我把坛子给你搬屋里去?”

    我摇头:“放在屋檐下就行。”

    屋里有冰棺和明千樱,绝对不能让沙老拳头看见。

    “喵呜”一声,一只肥硕的大猫从北屋屋脊上窜过,脚爪踩掉了泥块,窸窸窣窣地沿着瓦垄滚落下来。

    沙老拳头抬头看了看,神色略显慌张。

    “什么了沙爷?”我察言观色,知道他有所发现。

    “孩儿啊,自从你爷爷走了,我经常看到这只大猫。老话说了,大猫进丧宅,怪事跟着来——家里只剩你自己,得多小心啊!”沙老拳头回答。

    如果放在平时,我对老街坊长辈们的关心肯定是感激涕零,但现在有了沙奶奶抢金子的事,沙老拳头说再多体恤关心的话,我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虚伪。

    我抬头向西看,那大猫轻飘飘地越过两家屋顶之后,停在西面的高处,端坐在一处更高的飞檐上,面向这边。那副样子,就像是在俯瞰我家的院子一样。

    “不怕。”我摇头。

    经历了“镜室”之变,这些小事已经无法触动我的神经。

    “小心驶得万年船,孩儿啊,你现在是夏家的独苗,千万多保重啊!”沙老拳头说。

    他把坛子放在屋檐下,又拖了两个小马扎,先帮我撑开一个,请我坐下,然后自己才偏着身子坐。

    “沙爷,把我爷爷当年托付给你坛子的时候说的话、做的事给我重复一遍,越细越好。”我说。

    坛子是爷爷留下的唯一遗物,他既然有这样的前瞻性,要把坛子托付给沙老拳头,一定是刻意留下了很多关键性线索。可惜的是,他没有看清大哥的未来,以至于发生了大明湖畔铁公祠之变。

    “当年——”沙老拳头挠了挠头,向大门口望去,“我记得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天很黑,老夏哥把我请到这个院里来,弄了两个菜,喝了两瓶北京二锅头。酒酣耳热的时候,老夏哥说了托付坛子的事。我当时满口答应,没有丝毫犹豫。这件事本身是很正常的,好多老邻居之间都做过托付,提防自己半夜突然死了,后人因房子、钱而打得不可开交。人老了嘛,总是想得周详一点。天地共鉴,我根本不知道坛子里有什么,站起来就要搬着坛子走。老夏哥拉住我,要我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埋,这些事必须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我们又喝了一阵,到了下半夜两点,我俩一起到了我家,挖了神坑,把坛子埋下去。我本以为就是埋个普通坛子,但我们把坛子放到坑底之后,我刚拾起铁锨,想要埋土,你爷爷突然拦住我,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沙老拳头皱着眉,眼睛不住地眨着,右手在脑后使劲挠来挠去,发出刺耳的“嚓嚓”声。

    坛子里既然装着这么多惊人的东西,我能猜到,爷爷不可能随随便便埋进坑里就算了,一定还有其它后续的手段。

    我看过一些非常冷门的风水典籍,上面提到了很多奇术师拥有特殊的“埋物之术”。一般情况下,“埋物之术”会应用在帝王、贵族死后的墓穴封闭这道工序上,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道工序,通过一些诡秘异常的奇门手法,让墓穴的入口产生类似于“地底移位”的变化,使得盗墓贼、寻宝者即使知道墓穴的准确位置,也根本不能得其门而入。

    秦始皇墓、成吉思汗水上王陵这两个墓穴已经成为历史不解之谜,就正是因为建造过程中使用了“埋物之术”,所以直至今日,成吉思汗水上王陵仍旧下落不明,即使是当日参与过陵墓建造的工匠后代,拿着老祖宗留下的地形图纸,仍然找不到陵墓确切位置。

    “埋物之术”的设计与使用非常吊诡,其中掺杂了太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的理论,又与五鬼搬运、迷天过海之类的异术有接近之处。到了今天,这种奇术成为单纯为国家大人物服务的秘术,寻常人已经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了。

    “他做了什么?”我问。

    在我表面上,当然是不动手术的,以免沙老拳头过于紧张,把很多真实记忆给弄成了胡编乱造的臆想片段。

    “他拿着一只活鸡,鸡嘴已经被透明胶带紧紧缠住,不能发声。到了坑边,他说了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话,然后一把扭断了鸡脖子,将鸡血洒在坛子上。到了最后,鸡血一滴不剩,坛子外面已经全都被血染红。他把死鸡扔到坑底下,又掏出一把小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让自己的血也滴在坛子上。做完这些,他才示意我把土填上,半尺一层,层层践踏结实。”沙老拳头说。

    按照他的说法,爷爷所做的,正是“埋物之术”里的程序。鸡血、人血是奇术的引子,但真正重要的,却是爷爷在作法之前所说的那些咒语。

    每一位奇术师的咒语不同,这就像苗疆炼蛊师落蛊一样,每种咒语各个不同,只有作法的人才能解除。

    “还有吗?”我见沙老拳头似乎还有话说,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这个……这个,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跟埋坛子有关系,但是比埋坛子更奇怪。他在埋坛子的地面新土之上跪下来,向着西南方向缓缓地磕头,额头贴在新土上,长达五分钟没有抬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那个时候,本来稀稀拉拉的雨突然下得异常猛烈起来,就像回到八月份的雨季暴雨期一样,只有几秒钟工夫,就在院子里积了半尺深的雨水。他还在那里跪着,膝盖以下,半身都在水中。我淋得受不了,就提着铁锨退到屋檐下面,默默地看着他。新土很软,雨水一泡,马上就往下陷落,他的身体也跟着下落。到了最后,他向下陷了两尺多,雨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胸口。如果是在平时,我也许会跑过去把他拉起来,拼命叫醒他,但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敢做,就像身处噩梦中一样,一动都不敢动。你想想,雨水跟泥土混在一起,变成了非常浑浊的黄灰色。他的头在水里,水面上只留下脊背,像一条半沉半浮的死鱼……”

    沙老拳头说着说着,就进入了自我催眠的状态,眼神呆滞,神志恍惚,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天雨!”我受到的震撼比沙老拳头更甚。

    “天雨”是“埋物之术”中的极深奥路数,也是“天雨、地风、人气”三种路数里最高阶的。

    至于“天雨、地风、人气”之上,还有“神境、仙班、云山、雾罩”四大至高境界,都是寻常人无法窥其真谛的学问。

    爷爷使用了“天雨”来埋藏这个神秘的坛子,能够说明两个问题,其一是说明爷爷对坛子的极度重视;其二,爷爷对于“埋物之术”的运用非常纯属,应该是在这种奇术上具有极高的造诣。

    可惜的是,在我们夏家的老宅中,竟然找不到一点跟“埋物之术”相关的东西,可见爷爷根本没有想到要将这种奇术传承给我。

    向更深处想,也许爷爷真正想要传承的对象是大哥夏天成,而不是我。

    我只是夏氏一族中可有可无的一份子,所有人并未准备好将我推到某一个位置上。相反,在“镜室”之内的那些人却感受到我身体上的种种不同之处。最终,我该向何处去?我该相信哪一方面对我的评价?

    “后来,雨停了,院子里的积水全都流进了埋坛子的坑里。老夏哥已经变成了一个泥人,浑身都在滴水。我大着胆子走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用袖子给他擦掉脸上的泥水。我是个没有文化的人,没法说清楚当时他的样子,只是觉得他的眼神变了。原先他的双眼是发亮的,像两颗宝石,一看就知道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可是,从那一刻起,他眼睛里的光没有了,只剩下一些朦朦胧胧的东西。我说不出原因,只是感觉到了那种变化。石头,老百姓虽然没有学问,但脑子不傻,都能看出个好孬来。老夏哥后来变成了老年痴呆,也许就是从那晚上下雨开始的……”

    沙老拳头的感觉完全正确,从刚刚这段描述中,我也能听出来。我爷爷用全部精力发动了“天雨”这种“埋物之术”,将坛子隐秘地深藏起来,等于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也用尽了全部智慧,最终变成了老年痴呆者。

    在我的幻相中,曾经看见一个像爷爷的人——或者说那就是爷爷,正在使用“凤舞九天龙悲回”针法给婴儿逆天改命。所以,他身怀各种奇术,包括了各个方面,是不可多得的奇术界超级人物。

    他的老年痴呆、他的死,都是奇术界的巨大损失。

    古语说,天妒英才。

    太聪明的人总是没有太好的下场,因为他总是过度透支了自己的智慧,能够看透天机,遂遭天谴。

    这就是“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的人生真理。

    爷爷患上老年痴呆之后,已经成了曲水亭街上的一个笑话,旧城区的老街坊们从门口经过,都会掩口而笑,嘲弄这个头发花白、衣着不整的老年人。没有人知道他昔日的辉煌,如果历史重来,我相信他一定会大显身手,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后来的事,就没有什么特别了。”沙老拳头说。

    他在说谎的时候,右腿都会抖动。现在,我又看到他在抖腿了。

    “真的?”我逼问了一句。

    看样子,沙老拳头想反驳,但在我的逼视之下,瑟缩了一下,嗫嚅着回答:“也不是,他把东西埋了,我老觉得不放心。后来有一天,我跟你沙奶奶说了这事,她就提醒我,把坛子先挖出来看看,要是里面没有什么犯禁的东西,再重新埋起来,不过,我们两人从埋坛子的位置下手,直到把整个院子的地面都挖了个遍,也没找到坛子,真是奇了怪了。后来你沙奶奶说我是骗她,害得我好一顿费劲解释。我想起老夏哥埋东西之后做的那些古怪仪式,也认识到是一种很奇怪的奇术,就死了心。前几天,老夏哥在医院里病危,我和你沙奶奶又起了挖坛子的心,结果没挖了半宿,就把坛子起出来了。”

    他的解释固然合情合理,但我却知道,他挖坛子的目的就为了独吞里面的东西。

    其实,如果他不带我去他家看金条,这件事就更好解决了,只要他偷偷藏起来就好,除了沙奶奶,没有其它人会知道,岂不是做得更彻底?

    那么,他为什么又来找我,带我去拿金条?

    另外,爷爷一死,“埋物之术”就已经无解了,这个坛子最应该呈现的命运是永远埋在地底、一直不见天日才对,又怎会突然被他们老两口找到?

    沙老拳头说出了过去的老宅旧事,揭开了爷爷托付坛子的秘密,但随即带来的却是更多违背常理的怪事,无法一一拆解。

第172章 老宅杀机(1)

    “你真的很顺利就找到了坛子?”我追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沙老拳头使劲点头:“对对,那地方明明从前就挖过的,当时土里什么都没有,连块碎瓦片都没有,更不要说这么大的一个坛子了。可是,就在前几天,我挖下去半米深,就看到了新土——的的确确是新土,就像十几年前我们埋坛子的时候挖出来又填上的新土。我什么都解释不了,只能是……只能是等你回来再商量。”

    我低头思索了几分钟,想得太阳穴都隐隐作痛了,心里仍然没有答案。

    “沙爷,你回去吧。”我指指大门口。

    十根金条够他们锦衣玉食度完余生了,看在当年沙老拳头接受爷爷的托付份上,这金条权当就是他当年挖坑埋坛子的酬劳吧。

    沙老拳头点头答应,但却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

    我低声问:“还有什么事?”

    沙老拳头还没开口,先露出一脸苦相:“石头,的确还有个事,你得帮帮我们。”

    我一怔:“什么事?”

    沙老拳头把坛子拖过来,向左侧小心地放倒,把坛底亮给我看。

    坛子底上不是空白无物的,而是有着一个笔画简单、刻痕极深的图案。

    那图案是一只大睁着的眼睛,有上下眼睑、眼珠、瞳仁、睫毛等等,跟普通人眼一模一样。

    眼睛下面刻着一行小字,写的是:“违誓者横死三日三夜之内。”

    按照沙老拳头讲的那个故事的内容来看,画和字都是爷爷留下的。他把坛子托付给沙老拳头,心里并不是完全相信的,但又无人可用,所以才做了“埋物之术”的决定。

    “我不想死,可我干下的事,已经违背誓言,真的该死了。”沙老拳头忧心忡忡地说。

    “沙爷,你既舍不得金子又不想承担任何不良后果,对吧?”刹那间,我对眼前这曾经混迹过江湖的老头子有种无奈的感觉。

    我不该鄙夷他,因为看到金条恨不得占为己有的不仅仅是他,而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人类的劣根性之中,贪婪是必不可少的。

    同时,坛底刻着的诅咒又明确地告诉他,私吞金子一定会带来灾祸。于是,他想出了领我去看金条的苦肉计,上演了沙奶奶拼命保护金条的那一幕。

    为了十根金条,他已经竭尽所能,把一生积攒的智慧全都拿出来,压箱底的演技都用上了。

    “石头,我也是没办法,请你原谅沙爷爷吧!老夏哥在天之灵要是没走远的话,看在多年好兄弟的份上,我也求他原谅我一回。下辈子,当牛做马,我也绝对忘不了回报他。”沙老拳头抬头望着老宅顶上的夜空,双手抱拳,连摇了三次。

    我叹了口气,试着揣摩当日爷爷托付坛子时的用意。

    如果坛子是埋在我家这个院里,目标就过于明显,即使使用“埋物之术”,也会有奇术高手寻踪而来,使用各种暴力手法破解,不达成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那样一来,就算坛子能保住,我家的生活也会被搅得一塌糊涂。

    爷爷把坛子托付给沙老拳头,其实是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太极手法。敌人势大,如同金刚猛扑一般,而爷爷只是把坛子横向转移到左近的院子里,立刻就让敌人失去了目标,来再多次数,也都无功而返。所以,能保住坛子,沙老拳头是有功的。

    再者,济南人对于失物、遗物还有“见面分一半”的老说法,对于意外之财,见者有份,只要在场的,都有分享一点的权利。给沙老拳头十根金条作为酬礼,倒也说得过去。

    “沙爷,我刚刚说了,这事到此为止。”我再次下了结语,把一切恩怨得失从此刻一刀斩断。

    “那就好,那就太好了!”沙老拳头脸上立刻有了笑容,大概他就等我这句话了。

    金条很方便变现,趵突泉北路那边的太阳金店里,敞开门收购,条款公道,价格合理。

    只要沙家老两口愿意把金条变现,很快就能在济南城的其它地方买房置地,过上好日子。

    “沙爷,就到这里吧。”我下了逐客令。

    “神州九刀”的刀谱由虚无的幻象变成了真实存在的书册,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只要按照刀谱苦练,我就能成为真正的刀术高手,补足自己闯荡江湖的短板。

    时间宝贵,我不想再因坛子的事多做纠缠。

    “好啊好啊,那我回去,你早歇着。”沙老拳头放开坛子站起来。

    他放开坛子的时候,我自然去伸手按住,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自然地伸进了坛口的内侧。

    这种泥土烧制的坛子的内壁并不光滑,指肚触感极为粗糙。

    奇怪的是,我立刻发现自己摸到了一些笔画清晰的文字刻痕。也就是说,这个坛子除了底部的图画和咒语,里面还有玄机。

    我没有出声,看沙老拳头的样子,他所知的都已经坦白,不再有任何隐瞒。

    “走了,走了,老夏哥,走了!”沙老拳头走到院子中间,先向北后向南、接着是向着东西两面各鞠了一躬。如果他有良心的话,就知道自己做事不地道,拿了不该要的不义之财。鞠这四个躬,就等于是向爷爷的在天之灵道歉。

    他走出去,然后帮我关门。

    我侧耳听着,他踢踢踏踏地在胡同里走着,后来就没了动静。

    就着北屋*出来的灯光,我转动坛子,看着坛口内壁。

    果然,那上面刻着花生米大的一圈小字,写的是:“坛子还归夏氏子孙当夜,有夜枭来袭,勿惊,吾已伏下暗兵,必杀之。夜枭之后,强敌压境,勿慌,亦有良策驱逐。夏氏子孙得刀谱后,昼夜习之,不可懒惰,修成正果,为天下筹谋。”

    感觉中,这些字与坛底的画和字是一脉相承的,绝对是一个人所为。

    “夜枭、暗兵、强敌、良策?”我连读三遍,心里果真有些不安起来。

    今晚就是坛子归还到我手中的“当夜”,如果这行小字预言灵验,那么“夜枭、强敌”马上就要到了。

    老宅小院如此破败,应该已经经不起几次风吹雨打了。

    托付坛子的是爷爷,留下这些字的,也应该是他。

    我抚摸着这些字,脑海中盘旋的却是爷爷蹒跚走在王府池子那边青石板街上的背影。

    英雄迟暮是最令人哀伤的一件事,但这老城区里的人似乎都不知道爷爷在奇术界曾经的辉煌,只把他当成一个老朽无能的凡夫俗子。这种巨大的反差,尤其让我心有不甘。

    当然,如果不是今天沙老拳头告诉我的这些话,我也不知道爷爷默默做过的那些事。

    今夜,我期待着发生一些事,心里全无畏惧,只想看到爷爷早在十几年前就留下的埋伏。

    夏氏一族注定是不平凡的,即使在济南这片低矮晦暗的老城区里深藏着,也终有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那一刻。身为夏氏子孙,我必将继承祖宗遗志,成为新世纪、新中国的新的传奇。

    屋顶上的大猫又在叫,不知何时,四周邻居的屋顶上也出现了大大小小无数只猫。但是,只有那大猫在叫,其它的猫全都沉默蛰伏,不出一声。

    我记得,小时候的晚上,每逢满月之夜,屋顶上的猫就叫得极为凄厉,此起彼伏,整夜不断。爷爷就拿着竹竿和手电筒出来,站在院中挥舞,驱赶那些躁动不安的猫们。

    一想到手电筒,我就立即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

    到沙老拳头家之前,我进屋没有开灯,只是摸着黑把明千樱放进冰棺里。然后,我又黑着灯退出去,免得沙老拳头发现冰棺里的秘密。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我家屋里的灯都应该是关着的,绝对不会有灯光从北屋透射出来。

    这个家里,原先住着我和爷爷。爷爷没了,现在就只有我。我不开灯,永远不会有人走进来替我开灯。

    那么,是谁开的灯?开灯的人是不是还在屋里?

    如此一想,我后背上猛地冒出了一层冷汗。因为刚刚想到,除了我,老宅中应该还有一个人,就是躺在冰棺里的明千樱。如果开灯的是她,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诈尸”。

    我轻轻放开坛子,深吸了一口气,腾地站起来,走向北屋门口。

    门虚掩着,我一推,门就应手而开。

    北屋内无人,那冰棺的盖子也合着,看不出明千樱已经“诈尸”离开的痕迹。

    “谁在屋里?”我低声问。

    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应声。

    我迈过门槛,缓缓地走到冰棺旁边,俯身察看。隔着冰棺的有机玻璃盖子,布幔包裹着的明千樱仍然静静躺在那里,跟我离开时没有区别。

    “还好,不是她。”我松了口气。

    当然,这也不是我最想要的结果。我想要的,不是“诈尸”,而是明千樱苏醒,侥幸地活下来。她的死,来得极其突兀,也非常令人惋惜。

    很可惜,这只是我的美好愿望,明千樱已经死了,不可能再醒来。

    我站在冰棺旁边,环顾房间,确信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难道是记错了?”我有些恍惚。

    北屋就这么大,不可能隐匿着其他人。

第173章 老宅杀机(2)

    “当啷”,我听到屋外有了金属碰撞声,似乎有人在翻动那些金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敌人来了!”我一惊,马上举手关灯,藏在黑暗里。

    屋外只响过一次,随即再没有其它动静。

    我走近门边,小心地向外探望着,发现有一个瘦小枯干的人站在屋檐下,正俯着身子,右臂伸进坛子里无声地摸索着。

    他的身形有些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喂,放下坛子!”我啪的一声开灯,然后挺起胸膛,大踏步地出门。

    这是在夏家老宅,任何闯进来的人都涉嫌偷窃抢劫,必须立刻停手。

    那人起身,右臂仍然在坛子里,不屑一顾地斜睨着我。

    他的体态十分猥琐,右臂上又套了一个古怪的坛子,显得十分可笑。

    我笑不出来,因为我看见了他的脸。那张脸我曾经在摄像头监控资料里看到过,而且他一出现,就在“镜室”底下第七层的卫生间里以鬼魅般的速度格杀了鬼菩萨。现在,他又到这里来了。

    我记得,他的名字叫“薛东来”,与薛傲同出一门。

    “薛东来?”我叫出了他的名字。

    “小子,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他问。

    “你杀了鬼菩萨,这笔旧账还没算呢。”我回答。

    “算账?就凭你?整个济南城里能跟我算账的人还没下生呢!你赶紧滚一边去,别耽误我干正事。”薛东来说。

    他格杀鬼菩萨时所显露的身手十分高明,我自认不敌,但我却不能后退,因为他手臂上套着的是属于我家的坛子。

    “把坛子放下。”我说。

    “等我把坛子放下,你的死期就到了!”他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在江湖上,永远都是弱肉强食,高手从来都看不起普通人。

    我一步步逼近他,此刻手中无刀,但我脑海中却有“神州九刀”的刀法。只要有一把刀,哪怕是菜刀,也保证能取他性命。

    “滚开,我可警告你,再向前走,我就出手了——”他再次吼叫。

    从他直起身来开始,似乎就没有放开坛子的意思,这是很奇怪的。正常情况下,只要直起身,手臂自然就从坛子里抽出来了才对。这种情形之下,坛子就像是长在薛东来手臂上了一样。别说战斗了,就连走路都很艰难了。

    “放下坛子,那是我家的东西——”我发现了他的破绽,立刻抓住。

    薛东来极力掩饰,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家的东西?我拿到手就是我的了。看在坛子份上,我饶你不死,赶紧滚出去吧!”

    我清楚地觉察到,他开口大笑时,眼神已经慌了。

    一只坛子加上九十根金条,其重量已经超过了三十公斤,他就算是力量再大,也不可能拖着三十公斤的配重参加战斗。

    更可怕的是,那坛子里又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啊——”薛东来惨叫一声,噗通向前跪倒,插在坛子里的手臂不住地挣扎颤抖着。

    看那样子,他此刻只想把坛子甩开,但却无法挣脱。

    “我的手,我的手……”他大声嚎叫着,向左转身,把坛子向门框上甩过去。可怕的是,坛子撞上硬木,并未应声而碎,仍然牢牢地套住了薛东来的右臂。

    “我的手,疼啊……”薛东来一击未能得手,脸上突然涌出了大颗冷汗,跳起来向后倒退三步,原地打转,嘴中咬牙时产生的可怕“咯吱”声不绝于耳。

    看得出,他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似乎那坛子里正有一只恶兽正疯狂噬咬着他的右臂。

    我后退一步,紧紧盯着他,以防他在极度痛苦之下,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你们……在坛子里藏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薛东来的身子不住地摇晃着,虽然极力支撑,最后仍然一跤跌倒。

    为了减轻痛苦,他的左臂也抱在坛子上,一手里一手外,用力抱紧那坛子。

    我不知道坛子里有什么,甚至还没彻底检查它。

    在沙老拳头家的床上,金条、刀谱、坛子是分开摆放的,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从坛子里拿出金条、刀谱之后,坛子已经空了。那么到了现在,坛子里应该只装着九十根金条,其它没有任何东西。

    我连连摇头,无法回答薛东来的问题。

    “你们太奸诈了……太奸诈了!屋里那冰棺里,放着幻戏师的尸体,这坛子里藏着的一定是炼蛊师的蛊虫……你们太奸诈了,我受不了了——”薛东来吼叫一声,抱着坛子一滚,突然凌空跃起,向我猛扑过来。

    我早有准备,他刚刚发动,我已经脚下错步,横向移开。

    薛东来扑了个空,一头栽倒在地,右臂借力一挣,终于从那坛子里抽出来。

    “哈哈,终于脱险了,我饶不了你们,哈哈哈哈……”狂喜之下,薛东来再次哈哈大笑。

    我看不到他的右臂,因为他从坛子里抽出来的,只是一副血淋淋的手臂骨架,原先附在其上的皮肉、衣物已经荡然无存,犹如一件刚刚制作完成的手臂标本。

    “小子,你死定了,你死定了,你死——”薛东来用右手指向我,话说到一半便止住了,因为他也发现了“手臂变成标本”这个血淋淋的事实。

    “什么?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喃喃自问。

    我也不清楚坛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况且沙老拳头挖到坛子之后,一定曾经把手臂伸到里面去拿东西,却任何怪事都没发生,到现在都好好的。

    坛子是没有准确“认人”功能的,能够“认人”的只能是制造坛子的人,也就是把坛子托付给沙老拳头的爷爷。

    “你说,你到底在坛子里做了什么手脚?”薛东来用那“标本”样的手臂指向我。

    “标本”是从他的肩部以下开始的,从那里到指尖,骨骼、筋络完好无损,但却连一丝皮肉都没有,即使是在最顶尖的屠宰师傅、剔骨师傅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更何况,坛子里漆黑一片,没有灯光照明,任何人力都不可能做到剔骨、割肉至毫发无存的地步。

    残血从他的肘关节、腕关节、指关节上缓缓地滴落下来,显得更为怵目惊心。

    他的“手臂”没有了,但是“手”还在,那种恐怖的感觉无法形容。在我眼中,他已经形同鬼魅,根本算不上一个活人。

    这样的情形下,就算送到全世界最好的医院里,就算请最好的医生救治,也已经回天乏术。

    “坛子里什么都没有。”我只能如此回答。

    “我的手臂废了,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薛东来无奈地垂下了手臂。

    他的“手”刚触到地面,又瞬间弹起来,痛得杀猪般嚎叫起来。

    我无法动手杀他,但也无法打电话叫救护车,现场已经无法收拾。

    “帮帮我,杀了我吧——或者,你看看那坛子里有什么,让我死也……死得……瞑目……”他又说。

    极度痛苦之下,他的五官已经扭曲到一起,但纵然如此,也无法抵御剧痛。他全身都在一停不停地颤抖,像正在遭受电刑一样。

    我走过去,把已经翻倒的坛子竖起来,就着灯光向里面观察。

    坛子里只有散乱放着的金条,没有任何其它异物。

    “就在金条下面,我觉得……像是有七八只手铐同时锁住我,然后是七八根锯条同时切割……就在那下面,也许是炼蛊师的把戏……疼煞我也,疼煞我也……”薛东来勉强撑住,告诉我之前的感受。

    为了保险起见,我把坛子翻过来,倒空金条,再次观察。

    之前说过,坛口内壁上写着那行小字,事先提醒了我。但是,坛口之下是向外扩张的,很难在上面刻字,就算刻了,别人也不容易发现。

    这一次,我就着灯光,看到了坛子底下刻着的另外一幅画。

    严格来说,那是一张大嘴。

    嘴是张开的,大约有四寸宽,上下各有一排锯齿般的獠牙。嘴的四周,刻着一圈小字,大概有二十几个,全都是各种文体的“杀”字。

    我突然明白,坛底的内壁、外壁各有文字和怪画,正好合成了一种奇术的陷阱。

    那种奇术极为晦涩,我从典籍中得知的资料,它是来自于古代天竺国,名为“眼食佛”。

    该奇术可以做这样的大致解释——“在修炼者的世界里,看到的都能吃到,眼中能容得下的全都能吃下。眼和嘴形成了一种杀戮系统,没有破绽,没有极限,天上地下,一张嘴就能大吃四方。”

    如果没有现在这些画、文字、薛东来的“手臂”,我也很难理解“眼食佛”这种奇术的意义。

    “是‘眼食佛’。”我向薛东来解释。

    这是唯一的解释,如果硬要我去把这种奇术的原理用通俗易懂的现代语言来分析解说,我根本做不到。

    “不可能的,济南城没有那么高明的奇术师!”薛东来哀嚎。

    “你知道这种奇术?”我松了口气。

    如果薛东来明白“眼食佛”的厉害,那就死得不冤了,至少能够死后瞑目。

    薛东来用左手托着右面那只“手”的肘尖,一边疼得咝咝喘气,一边摇头:“我当然知道,我师父是赵天子,他是天下第一奇术师,这种奇术只有他老人家那样的绝顶高手才懂……你们夏家不配懂,这坛子……你再拿给我看看,拿给我看看……”

    他的言语极其高傲,都到这时候了,还是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以为他的师父赵天子是天上地下第一至尊。

    我不想难为一个濒死的人,就把坛子放在他的身前。

    “不可能的……‘眼食佛’不该在这里出现,不过……能死在‘眼食佛’的奇术之下,我也甘心了……”他抓过坛子,喃喃地低语。

第174章 老宅杀机(3)

    就我个人来说,爷爷留下的一切带给我越来越多的惊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先是有“埋物之术”,现在又有“眼食佛”,每一种都是奇术界的不传之秘。哪怕是拥有其中的一种,都能在奇术界站得住脚。

    正因如此,我真的为自己是夏氏一族的后代而感到骄傲。

    “果然是‘眼食佛’啊,我薛东来死而……无憾……”薛东来看清了坛底内壁上的画,又翻转坛子,看着坛底刻着的那只眼睛,最终绝望地仰面上天,发出了无可奈何的一声浩叹。

    当日在“镜室”格杀鬼菩萨时,他大概没想到很快就遭报应,而且是如此惨烈、如此残酷。

    “小子,你在‘镜室’里的无能是不是装出来的?我看轻了你,我太大意了……被你骗了,呵呵,呵呵……我果然该死,师父说过,永远不要轻视夏家的人,否则一定会付出代价,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薛东来并没有立刻就死,因为即使断去一臂,人仍然能够支撑很久,不至于当场立毙。

    现在的关键,是他有没有求死的勇气。

    “告诉我,我能怎么帮你?”我说。

    作为夏家老宅的主人,最后送他一程,是我的义务。

    薛东来摇头,茫然地仰面向上。

    “实在不行,我帮你叫救护车?”我问。

    “没用的,没用的。”他喃喃低语,看都不看我。

    典籍中曾经说过,“眼食佛”这种奇术的最诡异之处在于,一旦那种锯条一般的啮噬展开,就不会中途停止,必定会将一个人的皮肉吃得一干二净才终止。到了最后,一个大活人就会只剩骨骼、筋络和内脏,却仍然保持“活着”的奇怪状态。

    这种“活着”,正是代表“眼食佛”三个字中的“佛”字,寓意为“佛法慈悲不夺性命”。

    虽然是“佛”字,却揭示了这种奇术的最恐怖残忍之处。

    就目前来看,就算我即刻将薛东来送到医院去,采取最先进的手术包扎和消毒注射,也根本救不了他。因为,很快他身体的其它部位就会产生新的皮肉啮噬现象,直至在三日三夜之内,皮肉全部失去。

    原来,爷爷在坛底刻的那句话,已经说明了“眼食佛”的存在。

    薛东来太傲,或者说他的奇术水平还不够高,所以没有看懂爷爷的警示。既然如此,他就真的是该死了。

    “我现在只后悔一件事,那就是没在‘镜室’之内杀了你。现在,一切都晚了,我的梦想永远都实现不了了……死到临头,我突然看明白了,人的一生应该追求什么?如果不踏入奇术这一行,至少我可以平平安安、普普通通地活到老,做个好儿子、好学生、好老公……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连命都没有了,这真的是个很失败的人生……”薛东来望着夜空,声音如梦游一般空洞。

    他的话忽然触动了我的内心,让我心里对他的厌恶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可怜,当然也有对我个人的自怜。

    奇术师的世界多姿多彩,因为踏入这一行的人,其最远大的目标总是成为“奇术之王”,也即是四海之内的奇术至尊。

    达到那样一种境界,不但能左右一人、一城、一国的生死兴衰,甚至能影响全球、全宇宙的浮沉。

    拥有那种超级能力之后,相当于宇宙的王、天地间的王,与当日佛祖降生之时说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那时,奇术之王即是万能之佛,是世间真正主宰。

    一个凡人根本无法抵御那样的诱惑,而那诱惑远远超过了红尘俗世中的所有诱惑之和。

    有梦想是好的,但这条追梦之路上挤满了竞争者,最终能够脱颖而出的,仅仅是百万分之一而已。太多怀着梦想而来却终生无法跻身于超一流高手之列的,也大有人在。这相当多的一群人,就成了郁郁寡欢、终生不得志者。

    对于这些人来说,奇术就是毁灭了他们一生的罪魁祸首。

    薛东来的喘息声越来越微弱,我实在忍不住了,取出电话,准备拨110报警。

    我刚刚按下第一个数字,骤然间一股巨大的吸力袭来,电话脱手而飞,落入了刚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手里。

    那也是个熟人,就是在山大老图书馆里出现过的那个穿着藏青色西服的男人。

    他随手一掷,电话又回到我手中,不过已经关机了。

    “不要报警,这是奇术师之间的战斗,尽量不要把官方的人牵扯进来,有什么问题,我们私下里就能解决好。不是吗?”他说。

    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他就是赵天子,那个“赵王会”的当家人。

    看到他大踏步走进来,薛东来的*声彻底停止了。

    “好啊,请问赵先生怎么解决?”我问。

    “事到如今,他必须死,我会厚葬。其二,今晚的事到此为止,不要乱说。”赵天子淡淡地说。

    与薛东来一样,他的神情亦是睥睨天下一般,而且比薛东来更甚。或许,他们师徒的性情本身就是如此高傲,跟其他人截然不同。

    “好。”我点头答应。

    曲水亭街是清静之地,如果再次大声喧哗吵嚷,势必会惊动老邻居们,警察也会寻声而至,弄出大麻烦来。

    “还能不能走?”赵天子向薛东来俯身问。

    “师父……杀了我……杀了我……”薛东来的声音细微如蚊子哼哼。

    “我知道应该帮你解除痛苦,但不忍心你薛氏兄弟在‘镜室’一战中尽殁于济南。师父培养你们不易,这一次也许不该来这里啊!”赵天子唏嘘叹息。

    “我不会怪师父……是我学艺不精,冒进……看轻了夏氏一族……师父,杀了我吧,我快疼死了……”薛东来艰难地翻滚,伸出左臂和“右臂”,抱住了赵天子的脚踝。

    赵天子缓缓地转头,盯着我的脸。

    我没有任何自责的歉意,因为江湖就是这样,不是我杀你,就是你杀我。如果爷爷没有留下坛子里的“眼食佛”,今晚被杀的就是我,而且根本没人为此自责,只会令这件事成为警方挠头的悬案。

    “我座下两名弟子都因你而死,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赵天子说。

    我苦笑一声:“赵先生,你肯定知道,我是逼不得已。你来之前,令徒已经占尽上风,我毫无反击之力。他自寻死路,谁也救不了。”

    赵天子点点头:“这就是江湖,我相信,以后大家还会见面的。”

    面对他,我内心充满了愤怒,也充满了无奈。他杀了明千樱,我无力替明千樱报仇,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他抬头向四面的屋顶望着,我的视线也追随着他的目光。

    大猫和群猫早就被他的迫人气势吓走,四面屋脊空荡荡的,只剩随着夜风轻轻摇摆的蒿草。

    “你有一个好爷爷,你也是修炼奇术的好材料,但是造化弄人,夏氏一族拥有的奇术到这里竟然断代了。这大概就是命吧,天下大势,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命盘。如果你想再寻名师,就到我这里来。昔日天下有战国七雄,我赵国虽然排在第五位,实力却是远远高于其他六国,只可惜时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盲目冒进,国运从此倾颓,沦为秦国胯下之臣。那段历史,像极了你现在面临的困境。天石,混不下去的时候,就找我。放心,以后在济南,我会安排齐眉罩着你。”赵天子说。

    我并不需要齐眉关照,因为像他那样见风使舵的高手,根本无心去关照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

    “我很好,夏氏子孙无需旁人关照,就能获得很好,谢谢。”我礼貌地婉拒赵天子。

    也许很多人会以成为赵天子座下弟子而倍感光荣,但我却没有这种打算。

    赵天子的目光下移,望进北屋,投向冰棺的位置。

    明千樱被他所杀,他的脸上此刻却没有任何愧疚之色。

    “天石,你把那日寇幻戏师接到这里来,究竟意欲何为?”他问。

    我摇摇头,护送明千樱回日本是我和她之间的私人约定,无需跟外人透露。

    “你啊你啊,太年轻,太轻信。你要知道,中日奇术师永远都是水火不容,只能成为敌人,绝对成不了朋友。这种情况是大国命运决定的,早在宇宙洪荒形成之前,就已经定下格局。那海,就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如昔日的楚河汉界一样,两边对垒的,只能是一生之敌。你改变不了中国奇术师的本质,而幻戏师也只肯为日寇皇室效力,这是各自的天性。非我族类,其心必殊。你就算为幻戏师门派做再多,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夺命狼吻罢了。”赵天子长叹。

    我没有反驳他,毕竟答应明千樱的是我,而不是他。

    “我说了这么多,就不能改变你的主意吗?”赵天子又问。

    我摇摇头:“谢谢赵先生良言相劝,只不过人各有志,强求不得。无论我是普通人还是奇术师,到了二十一世纪这个年代,各种老规矩总是要变的。一个人或者一个行业如果一成不变,那么只会被历史的大潮洗涮淘汰。夏氏子孙自有祖训,也有自己将来要走的路。您请吧,带薛东来走,我们后会有期。”

    对方说了很多,我也迅速针对他的每一个观点表明自己的态度。

    身为夏氏子孙,并不需要其他人指手画脚地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如果我不想帮助明千樱,那么就不会在山大老图里答应她。

    昔日关二爷千里走单骑,护送两位嫂嫂寻找刘皇叔,一路历尽千难万险,为的只不过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义”字。而于我而言,季布一诺,重逾千金。我既然已经在明千樱面前许诺,就一定会照做,把她的身体送回日本,不为赵天子的劝告而更改初衷。

    “天石,不要太固执啊?”赵天子的脸沉下来。

    他远远地盯着那冰棺看了十几秒钟,突然举步,要走向北屋。

    我十分警觉,立刻张开双臂,做出拦阻的动作。

    “赵先生,请止步。”我低声说。

    “哦?你怕我进去对那日本幻戏师不利?放心吧,我只是去再看一眼而已。她是个死人,死人还怕看吗?”赵天子阴沉沉地笑起来。

    我摇头:“对,正因为她已经是个死人,再频繁打扰,是件对死人不敬的事。千事万事,死者为大,对不对?”

    赵天子也摇头:“天石,你错了。你还是太年轻,根本不了解幻戏师有多阴险。那种奇术师门派能幻化出各种不同的景物环境,擅长无中生有、瞒天过海之计。你说她死了,她并非真的死了,也许只是幻化出了死亡的假象,把你蒙在鼓里。现在,我进去打开冰棺检查一下,确认她真的死了,也就为你消除了隐患。这样不是大家都好?”

    我坚决地摇头:“赵先生,请自重。她是死在你手上的,她是不是死人,你最清楚。”

    赵天子呵呵冷笑:“呵呵,呵呵,我杀的人,再鉴定一下,又有何妨?”

    我寸步不让,但赵天子缓步前行,身体还没跟我的手臂接触,浑身散发出的潜力暗劲,已经汹涌而至,卷住我的手臂,将我向旁边推开。

    我自知无法抵挡赵天子登堂入室,但仍然不肯放弃,斜斜后退,先进入北屋之内。

    屋内的灯光亮着,自然是薛东来开的灯。

    他在我去隔壁沙家的时候潜入,大概已经上下搜寻了个遍,最终一无所获,才会去检查那个坛子,最终反受“眼食佛”之害。

    灯光从门框里射出去,照着迎面而来的赵天子,也照着赵天子身后倒伏着的薛东来。

    薛东来满身血污,在泥土中蠕动挣扎,如同一条被切断了七寸的瘦蛇。

    这是在二十一世纪的济南老城区,不是某部武侠电影的片场。只不过,一切危险与罪恶全都掩盖在黑夜之中,并不被普通百姓所见。也许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再没有人在意这些,那些死掉的、消失的江湖人物就像各个小区里抛出来的垃圾袋一样,随垃圾车远去,永不存在。

    在此之前,我也像普通百姓那样,根本不在意深夜之后发生的事,以为那些都是与我无关的,而我作为一介平民,只按照自己的轨迹生活就好了,与上层社会、江湖人物无关。其实,身处这个盛世,城市中发生的任何事都可能牵连到自己头上,到了最后,无论是善良者还是作恶者,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让开吧,天石,何必螳臂当车?”赵天子沉声低喝。

    我明知不敌,仍然张开双臂,挡在冰棺前面。

    “她只不过是个死人。”赵天子冷笑,“呵呵,一个死人,值得你如此呵护吗?”

    我坚定地摇头:“当然,我答应她,送她回日本去,就一定履行诺言,绝不让别人轻侮她。正因为她是死人,没有抵抗之力,我才更应该这样做。赵先生,如果您爱惜自己的江湖名誉,就不要做这种无聊的事。”

    良言肯定劝不动赵天子这样的人,从他的面相观察,我知道他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他既然对冰棺起了疑心,就一定会去看个明白,透视所有的疑点。

    “天石,你记住,在我面前,不管你怎么说话,我都不会怪你,因为我爱惜你是个人才。不过,到了其它地方,遇到其他江湖前辈,你最好识相一点,不要做这种傻事。你知道吗?以当下我们的功力差别,我只要一怒动手,你就死定了,夏氏一族的传承也就从此地中止,你的罪过也就百死莫赎了。呵呵呵呵,闪在一边,别让我真的动气了!”赵天子冷笑着说。

    他的脸色如一块黑硬的石头,眼神也变得冷幽幽的,如同寒夜里陡然闯入城市百姓人家的一头野猪。

    野猪的獠牙已经亮出,而我手中却没有杀猪的刀。

    当的一声,我的脚后跟踢到冰棺的一角,发出惊人的响声。

    “嗵、嗵、嗵”,一阵沉重而古怪的声音从西面极遥远处传来。从那动静判断,声音似乎来自于芙蓉街关帝庙的方向。

    “你还没想通吗?天石。”赵天子一步步踏近。

    我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只能牢牢地钉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去硬扛赵天子,挡住他进一步轻侮明千樱。

    “如果不是看在你的奇术潜力之上——”赵天子伸出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屈曲如钩,扣向我的喉咙。

    这一刻,我看到他右肋下空门大开,只要手中有刀,就能缩颈藏头、矮身避开对方的鹰爪、向右一旋,随即用刀刃抹到他的肋下要害之处。

    看懂了“神州九刀”的刀谱之后,我对人与人之间的肢体对抗产生了非常清晰的认识,至少能够瞬间看到敌人的破绽,然后找到破解对策。只可惜,每到这个时候,我手中总是没有恰到好处的一把刀。

    笃的一声,赵天子的鹰爪已经扣定了我的喉结,然后慢慢收紧。

    没有刀,我就不可能克敌制胜,破解今晚这一劫。

    在鹰爪重扣之下,我已经无法呼吸,眼前金星乱舞。

    “还想不清吗?还看不清形势吗?你现在一定后悔了吧……求饶吧,拜我为师,才是一条光明大道……”赵天子的声音忽近忽远,如同来自天上。他的脸也越来越狰狞,如一头择人而噬的青面苍狼。

    夏氏子孙不可能成为他人的弟子,尤其是像赵天子这样的人。

    我连一个字都不想回答,只是懊悔获得“神州九刀”刀谱太晚,竟然没有能力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拔刀出鞘,杀敌除奸。

    “嗵嗵、嗵嗵”,那巨大而沉重的声音持续响着,震得我的耳鼓一阵阵发麻。

    扣在我喉结上的鹰爪突然松开,我扶着冰棺俯身咳嗽,一直咳了三十几声,才觉得呼吸恢复了顺畅。

    赵天子当然没有那么好心,不会轻易放过对年轻人戏侮的机会,借此来确立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

第175章 神像无敌(1)

    我抬头看,赵天子已经到了门边,但却没有冲出去,而是避在一边,向外窥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薛东来仍在,但他却被一只巨大的脚踩住,挣扎不得。

    他的生死已经引不起人的关注兴趣,现在令我惊诧的是踩在他胸口上的那只脚。

    准确说,那是一只战靴,描金涂银,彩线勒踝,鞋长两尺、宽半尺,高度足足有四尺,鞋口已经将膝盖遮蔽其中。

    这样一只脚、一只战靴应该是属于古代武士的,准确说,它不应该出现在这个院子里,而是出现在庙宇、神坛之上。

    灯光笼罩的范围有限,只能照到那只脚至膝盖的部分,而且仅有一只脚,令人无法判断其主人的全貌。

    薛东来挣扎着,像一条被天敌抓住的可怜虫。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大人物,尤其是在“镜室”格杀鬼菩萨之时,他掌控了一个人的生死,就觉得能够掌控所有人的生死,这已经是巨大的逻辑性错误,这也导致了他自己的横死。

    大人物、小人物是相对而论的,在某些环境之中,大人物会变成另外一些超级人物脚下的小人物,而小人物也有可能一跃而起,成为光照四野的众星之子。

    “是谁在那里?”赵天子低声问。

    薛东来本来已经奄奄一息,但遭了那巨人大脚的践踏,体内蕴藏的最后能量逼出来,进入回光返照的状态,声音立刻变得极大:“是……一尊神像,一尊神像……是一尊神像!”

    这个回答简直不能算是一句“人话”,因为神像是固定供奉于庙宇之中的,没有外力参与的情况下,只能静止不动,不可能毫无缘由地挪移到老宅来,并且一只脚践踏于薛东来的胸口。

    “什么?”这回答也大大出乎于赵天子的意料。

    我将双手遮在眉骨之上,盯着那只鞋细看,忽然觉得它竟似曾相识。

    “师父,是……一尊佛像,一尊带刀的佛像,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说,这不是人,是大佛像……”薛东来越是解释,越令赵天子一头雾水。

    我明白薛东来的意思了,他躺在地上,向上仰望,看到的是一尊高大屹立、神威凛凛的佛像。同时,我也能猜到,刚刚耳朵里听到的“嗵嗵”声一定就是这巨大佛像移动时一步一步踩在地面上发出的。

    那声音极其沉重,粗略估计,佛像重量要在一吨以上。

    “一尊……佛像?”赵天子转身,满腹狐疑地向我望过来。

    我刚才差一点就丧命于他的鹰爪之下,此刻当然不愿跟他发生任何联系。

    “天石,我刚刚只是试探你,真想杀你的话,一秒钟你就没命了!现在,你想想,薛东来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赵天子并不在意我的冷淡反应,而是真心请教。

    “他说出现的是一尊带刀的佛像——老城区一代,只有关帝庙、文庙里有佛像,但后者却绝对跟刀无关,只有前者才有。关二爷庙里有刀有马,距离这里又近,我猜有可能是——”说到这里,我也突然语塞。

    仅凭猜测,我认为这出现的佛像很可能是关帝庙里的关二爷关云长,而薛东来说的“刀”,就是关二爷的“天下第一刀”青龙偃月刀。

    “不可能。”赵天子斩钉截铁地否定。

    “师父,我不知道怎么描述了,它就是佛像,就是佛像……”薛东来拼命挣扎,嘶声大吼。

    我无法解释“关二爷带青龙偃月刀夤夜到达小院”这个关键问题,因为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嗵、嗵、嗵”三声巨响,我感觉身处的北屋也连震了三震,屋梁上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然后扑簌簌地落下厚厚的一层尘土来。

    门外,那只巨脚已经放开薛东来,向这边走了三步。

    那只脚堵在门口,原本宽阔的门口被堵住了大半,仅容一个人侧着身子通过。

    现在,我能够清晰看见那只战靴的全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正是关帝庙中关二爷塑像的一只战靴,而且是右脚上穿的。自从前几年关帝庙整修之后,我几乎每个月都到庙里去拜,所以非常熟悉它的色彩和样式。

    济南人爱戴关二爷,无论市、农、工、商、学这五大社会阶层的哪一个人群,都对关二爷敬重有加,除了每个月定期定时过来参拜,还会在平时路过芙蓉街关帝庙时,也会进来参拜。

    正因为我不止一次地在关帝庙的神坛上看到关二爷的塑像,才对那只战靴有特别的亲切感。当它竖立在我门口时,也不会感到过分惧怕。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连赵天子那么冷静镇定的人也因过度惊骇而变了声调。

    存在即是合理的,因为现在战靴就真真实实地横在门前,挡住了赵天子的去路。

    “我不知道。”我冷冷地回答。

    “你们夏氏一族果然是深藏不露,竟然能够调用如此庞大的帮手?今晚……今晚我们……”从他的沮丧表情上可以看得出,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他已经萌生退意。

    “赵天子,给你最后的机会,现在不走,以后就不要怪我无情了。”半空之中,一个洪钟一样的声音轰然响起,震得梁上的尘土又纷纷扬扬落了一阵。

    “告诉我,你是谁?”赵天子不甘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败,仍想硬撑下去。

    “诸侯帐下,酒尚温,劈华雄;白马坡前,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我千里送嫂;单刀赴会,气煞东吴群雄……你猜猜,我是谁?”那声音继续响着。

    那些英雄故事所描述的只有一位盖世英雄,就是关云长关二爷。

    听到这些话,也就更肯定了我的猜测,它是由芙蓉街关帝庙那边走过来的关二爷塑像。

    “我不服。”赵天子只说了这三个字。

    他当然不服,就像薛东来一样,他本来可以掌控今晚的场面,但却被突如其来的塑像击败。

    “你为何不服?”那声音呵呵笑着,对赵天子的的话似乎根本不屑一顾。

    “你只不过是日本鬼子幻化出来的虚像,貌似强大,根本毫无力量,只不过是一戳就破的纸老虎。当下,我只要走出去,你根本拦不住,这只巨脚,不过是造出来吓人的东西。”赵天子辩解。

    “日本鬼子的戏法我才懒得用,你连我用的是何种奇术都辨识不透,还有什么资格来跟我对话?你若不走,唯一下场,自寻死路罢了。”那声音说。

    那声音既然把日本人称之为“日本鬼子”,肯定就不是幻戏师门下创造出来的。

    赵天子咬了咬牙,嘶声大叫:“我不服,你等我出来,决一生死!”

    塑像不可能移动,所以赵天子才敢冒死出击。

    “好好好好,来吧,来吧。”那声音说着,脚下挪动,立刻把挡住门口的巨鞋向后移开。

    我很明显地看到,赵天子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黄豆粒大的冷汗,可知他内心十分矛盾。

    “出去吧,现在就出去!”赵天子双拳紧握,犹豫不定,脚下移动了数次,都没能迈出向外的那一大步。

    只要是人,都会畏惧死亡,在未知的危险面前,他也不得不变得畏首畏尾。

    “走吧。”我毫不犹豫地举步,向门外走去。

    如果那东西令赵天子变得畏惧,依据“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战争惯例,我自然可以坦坦然然地出去,无需过于担心。

    “天石,你真不知道那东西是谁?”经过赵天子身边时,他惴惴不安地问。

    我没有理睬他,径直大踏步走出去,站在院子中央。

    薛东来已经死了,毫无声息,一动不动。

    天很黑,就在院子的西北角位置,矗立着一尊高过屋顶的泥塑神像,身上穿着金色铠甲,身后披着绿色战袍,右手中倒拖着那把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青龙偃月刀,正是芙蓉街关帝庙里日日受人香火祭拜的关二爷。

    作为一个在曲水亭街长大的人,早已经将关帝庙里的神像当成了老城区的一部分,看见它之后,感到分外亲切。

    赵天子站在门口,始终没敢走出来,最后发出一声长叹:“好了,你赢了。”

    他向后退去,砰地一声撞破了后窗,由老宅后的柳枝胡同颓然离开。

    作为一个聪明人,赵天子最终还是做了很谨慎的利益抉择,最终选择了见好就收,趁乱逃离。

    正因为他具有这种“能屈能伸、进退自如”的能力,我才更觉得他尤其可怕。下次相遇,一定谨慎应对,不再像今夜这样,完全受制于他。

    “感谢关二爷搭救!”我向那神像深深鞠躬。

    “唉……”那神像突然长叹,声音与之前我们听到的又有所不同。

    “爷爷!是爷爷!”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因为那个叹气声跟爷爷生前叹气时一模一样。

    爷爷在坛口的内壁上刻下了那行预言小字,最终解决强敌的手段已经伏下,正是指关二爷神像出现吓退赵天子的这一幕。

    所以,我该感谢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爷爷,而不是关二爷的神像。

    “爷爷——”我向神像跪倒,连磕了三个响头。

    那神像寂然无声,倚在北屋墙上,已经再也没有任何生气了。

    “爷爷,爷爷,您还在吗?”我大声叫,但没有人回答我。

    我把坛子扶起来,看着坛口内壁上那行字,忽然觉得,爷爷真的是一位极其伟大的奇术师。没有他的预先安排,我必定已经成了赵天子的俘虏。

    这一战,薛东来死于爷爷埋伏的奇兵,属于罪有应得,根本不值得同情。赵天子如果敢赌的话,从北屋冲出来,大概这一战又会演化成另外一种可怕的结果。可惜,越是心机深沉的人,越计较得失,不肯轻易冒险。

第176章 神像无敌(2)

    我站起来,向薛东来看了看,心底有些茫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明之后,现场这些混乱的东西必定要清理出去,尤其是那尊神像,如果不归还到关帝庙里去,一定也会引发一场混乱。至于薛东来,他罪该万死,但至少应该把他找地方埋葬。最重要的,我不想因为这些混乱局面引来警方的关注,因为北屋内的冰棺里还贮存着更重要的明千樱。

    “嗒嗒、嗒嗒嗒嗒”,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车轮滚动声。

    我正在错愕,八个人由门外走入,推着三辆双轮板车。两人将薛东来扔到一辆板车上,推起来就走,看都不看我一眼。另外六个人则是齐心协力把神像放倒,准备拉走。可是,神像太大,而门洞太小,根本不可能从门洞里抬出去。六个人抱着胳膊沉思了一阵,突然动手,将大门边的院墙拆掉了三米长的一段,将佛像抬出去,放在连成一线的板车上。六人一起动手,从板车上拿下沙子、石灰粉、红砖和砌墙的工具,十几分钟内就和好了砂浆,把那段墙迅速补好,与原先一模一样。

    一个戴着棒球帽、穿着运动服的民工头模样的人走过来,拿着一个蓝色的票据夹子,翻开一页递给我。

    “是夏先生吧?签字。”他又递上了一支签字笔。

    那一页上,是一张手写的预订单,全部文字如下:“八个人、三辆车,到曲水亭街夏家。活简单,把死人运走,把神像送回关帝庙。酬劳一万元,预付。最后由夏家人签字确认,生意才算结束。”

    预订单右下角留着的日期十分扎眼,因为上面写的是1996年8月2日。按照时间推算,签预订单的时候,面前站着的这个工头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预订单是谁签的?”我问。

    包工头摇头:“不清楚,我就只知道时间和地点,过来干完活就行,你钱已经预交给我爷爷,现在咱们活也干完了,两清。”

    我在预订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包工头就合上票据夹子,带着他的人扬长而去。

    其实,在我签字的时候,其他的人已经把院子清扫干净,不留血污痕迹。

    这种夜半来、夜半去的工作效率真是非常少见,更少见的,是爷爷准确预定了这八名工人,对今晚之变计算得清清楚楚,毫厘不差。即使是最有应变能力的高手,也不能夤夜完成这些工作,而爷爷却计算得滴水不漏,堪称神机妙算。

    我在屋檐下坐下,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心中十分感慨。

    爷爷留下了太多伏兵,似乎已经预知了未来的一切。这些伏兵是为了应付未来任何一个入侵者的,但他却没有办法扭转自己的命运,安排自己的未来。

    “如果这就是命,我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命、看清自己的命?”我同时又有些惶惑,“‘镜室’之内的战斗仍然在继续,赵天子一退,会不会再回到那里去?薛东来到这里来翻找,一定是想找到与‘神相水镜’有关的东西,但却什么都找不到。除去‘眼食佛’,爷爷还会留下什么奇术安排吗?抑或是,他仍有安排,但只有危机来临时,那些奇术才会展露出来,替我抵挡灾难,化险为夷。那样的话,也许我该在这段时间里加速成长,掌握‘神州九刀’,让自己具有保护自身的能力。否则的话,爷爷的安排总有用尽的时候,我若不自立,谁能扶持我走一万年?”

    那些金条已经被我好好收藏到床下的暗洞里,将来,它们能帮我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忽然之间,院外狂风大作。

    这突如其来的狂风令我心生警惕,立刻起身,走入北屋,把所有门窗全都关紧。

    风越来越大,眨眼间,天空已经黑暗如墨,不见星斗。

    “妖风!”我猛然醒觉。

    奇术典籍中说,云从猛龙,风出恶虎。毫无理由的狂风之中,必定蕴藏着可怕之极的事物,不是怪虫即是怪兽。

    啪嗒一声,我身后的冰棺盖子突然掀开,之后砰地落地,在空屋里激起阵阵回声。

    我倏地回头,盯着那具冰棺。

    棺内的明千樱并没有产生异常举动,但盖子是不可能无故掀开的,室内一定另有他人。

    屋内的灯是开着的,没有人能在无影无形中掀掉棺盖,而且不被我察觉。

    我背靠墙壁,缓缓地环顾室内,从左手边开始看,一直看到了右手边。视野之内,空无一物。

    “谁在那里?”我低声问。

    背后,门外妖风越刮越紧,将屋门推得咣当咣当乱响。

    嚓啦,冰棺之内有了动静,正是那布幔掀开时发出的。

    我贴着墙壁向左去,蹑手蹑脚地扶着墙壁前进,一直到了视线能够进入冰棺之内,才无声地停下。

    之前,明千樱从头到脚都包裹在布幔之内,脸也被紧密地遮蔽着。

    现在,遮在明千樱脸上的布幔已经被掀开,露出她那张苍白而清秀的脸。实际上,我看到这张脸的时候,从来不觉得她已经离世,反而感觉她似乎下一秒钟就会坐起来,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谁把那布幔揭开的?难道是赵天子?”我悚然一惊。

    只不过,如果是赵天子重新杀回来的话,就不会这样故弄玄虚。像他那样的人,做任何事都是单刀直入,极注重办事效率,绝对不会绕来绕去。

    蓦地,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急速划过,如点水的蜻蜓一般。

    我的视线由冰棺向上抬起,但却什么都看不见。

    “谁在那里?请现身相见。”我向虚空中拱手。

    现在一定是有超级高手光临,否则的话,也不会发生棺盖掀开的咄咄怪事。

    我又等了一阵,仍然无人搭话,只好走到冰棺前,弯腰拾起盖子,准备将它重新盖上。

    冰棺上的镀铬亮条是可以反光的,正是从那一寸宽的亮条反射出来的图像里,我发现房梁上露出了短短的一截白色衣裙。

    我没有向上看,以免惊动了那位梁上君子。

    “慢,不要盖上。”梁上的人突然发话,接着纵身飘落,如一片柳絮样轻轻落地,不发出任何响声。轻功练到如此高明的程度,在济南城已经是极为罕见了。

    那是一个女人,浑身罩着白纱,脸上也戴着极薄的白色绣花面罩,根本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

    “阁下是什么人?”我问。

    她伸手按住冰棺盖子,并不急于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俯身看着明千樱。

    “她还可以活,但是像你的做法,她就活不了了。你退下,现在由我来接管。”她冷冷地说。

    “阁下还没亮明身份,我怎么放心把她交给你?”我有些疑惑。

    “亮身份?你大概还不配来询问我这个问题。”她的语调更冷了。

    我无意挑衅,但明千樱已经将自己的身后事托付给我,在这件事上,我是最有发言权的。如果我不配问,其他人就更不配了。

    “不行,不知道阁下真实身份前,这冰棺仍然归我保管。”我双臂发力,准备强行把棺盖合上。明千樱是个死人,只有躲在低温的冰棺中,才能保持身体机能的延展性。否则,身体**的问题马上就会困扰我们。

    那女人按着冰棺的手突然一振,高强度有机玻璃的棺盖立刻炸开,碎片落了遍地。

    我的手中只剩镀铬的边框亮条,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的事,今后不必你管,我自然会管。富士山幻戏师门下在境外出事,从不需要外人插手。”她说。

    我听懂了她的话,偷偷松了口气,原来她与明千樱是同门中人。

    “多谢了!如果贵派能把明千樱小姐的遗体妥善安置,我真的求之不得。”我恳切地说。

    她俯身看着冰棺中的明千樱,缓缓摇头:“不,她没死。她在你眼中死了,却在另外一个地方——譬如你的心里,永生不灭。该感谢的是你,你用自己的力量救了她。”

    我似懂非懂,但仍然点头:“请尽快将遗体运走吧,这里是济南城的核心地带,如果有事发生,五分钟之内,110警察的快速反应部队就能到达。你要知道,在我们中国,任何事只要跟警察扯上关系,就很难解决了。”

    这也是实情,警察最擅长顺藤摸瓜,只要一被他们缠上,我的九十根金条和沙老拳头的十根金条就都保不住了。

    “会有人来的,眼下,你随我来。”她向外面指了指。

    我不禁苦笑:“外面?去哪里?”

    她没有回答,径直向外走。

    我在她背后摇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能不能各忙各的,不要互相影响——”

    冷不防,她右手一甩,向后抛出一条小指粗细的透明绳索,绳索尽头的绳套正好套在我脖子上,拽着我向外走。

    那绳索极为坚韧,而她结扣的技术也十分怪异,比之普通的活扣、野猪扣更为复杂,我摸索着去解,非但绳扣没有解开,绳套也越来越紧。

第177章 神像无敌(3)

    我身不由己地被她牵着向外走,出门左拐,很快就上了曲水亭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狂风已经停止,但天上依然墨黑一片,仿佛大地都被一块巨大的黑丝绒布给密密地盖住了。

    曲水亭街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只剩孤单单的路灯杆子伶仃立着。刚刚那阵狂风,把街上的垃圾、尘土全都刮到路东的溪流中去,所以街面上像是刚刚扫过,异常干净。

    从曲水亭街北去,一直走到辘轳把街那里,我突然明白,她是要带我去官大娘的私宅。

    “你要去官大娘的家?早说啊,也不至于拉拉扯扯,这么难看!”我低声叫起来。

    在路上,我一直都在观察她的背影。

    这虽然是一个女人,但一举一动都沉着得像一座石山,让敌人找不到任何破绽。她脚下轻飘飘的,看似毫无根基,如风吹飘萍一样,但在左右脚的起落之间,每一步的支撑脚却又坚定无比,把动与静、重与轻巧妙绝伦地结合在一起。

    她停下脚步,向交叉路口的四条路径远眺。

    向左去,就是辘轳把街官大娘老宅,向右去,可以通向泉乐坊街。向北去,自然就是百花洲、明湖路、大明湖,而向南,沿着我们的来路走,可以直达泉城路。

    站在这样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上,感觉到前后左右全是冷风,浑身都冻了个透心凉。

    “我就是要去那里,官幼笙的家。”她隔着面罩盯着我,“有件事很重要,她选择住在这里,一定有特殊的意义。你能看懂吗?”她问。

    辘轳把街一直向西南走,能够进入芙蓉街、贡院墙根街或者泉城路,也是一条通路,而不是死巷。

    官大娘生前忙于走街串巷,为老城区的百姓解决问题,所以选择住在这种四通八达之处,进出会比较方便。如果非要找出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她始终只是一个人生活,身边从来没有陪伴者。不过,对于走无常者来说,很多都是独身生活,这一点并非特例。

    “你看不出?”她问。

    我刚要回答,脚边突然卷起一阵莫名的旋风来。

    那风口的直径大约有两尺,顺时针飞转,转速极快。

    如果放在平时,这个路口上有果皮纸屑之类,一定会马上形成垃圾旋风,风头能将纸屑一直送上七八米高,那阵势蔚为壮观。

    现在,街上早就被狂风刮得空无一物,所以这旋风也变得极为空洞,没能卷起任何垃圾。

    我明显感到,旋风中不仅仅只有来自大自然的风,更有一个或多个影影绰绰的“人”,正从地底、河底、屋底、树底飞升起来,与旋风一道尽情起舞。

    “我知道官大娘为何居住于此了——”我脱口而出。

    那阵旋风给了我一瞬间醍醐灌顶般的启迪,极深,极广。

    仿佛在那旋风中,藏着官大娘一生追求的东西,那就是——灵魂。

    她是走无常者,只有无限制、无限量地接近灵魂,才能无极限地接近自己奇术修炼的巅峰。

    所以,她蛰居于此,就是为了在这个四通八达的路口,可以凭借“地利”,将泉水中的灵魂全都掬起,一切阴阳变幻,全都在她掌中。当然,到了她那种修炼境界,通身被阴魂缠绕,已经成了至阴至寒的“阴体”,任何男人靠近她,都会受到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损害,短时间内就无以为继,只能离开,才能保命。这也就是她选择长期一个人生活的主要原因,同样,她的体质也无法孕育健康的胎儿,因为那已经不是正常男女、胚珠暗结的人生正常规律。

    由此可知,身为一名奇术师,追求修行境界的同时,已经失去了太多正常人能够轻松享受的人间幸福,反而越走越远,进入了孤高、寂寞、冷酷、独行的状态。在衡量幸福不幸福的标准面前,奇术师已经远远偏离航向,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之日了。

    “是什么?”她问。

    “她住在这里,就掌控了百泉汇流的出口,这是泉水奔流的命脉,也是济南城最主要的脉络之一。她除了素日种种走无常的工作之外,还暗含着一个观察哨、卡位的状态,身居此地,放眼全城,似乎还在担当着另外一个极其重要的责任……”我能够意识到官大娘的不寻常之处,但却仍然觉得说得不够准确。

    旋风越来越强,风中藏着的青烟一样的影子越来越多,其舞动的姿态也越来越妖娆,仿佛在向我诉说着如烟如雾的往事。虽然无声,但已经令我感受到如泣如诉的悲哀语调。

    凡人都有好生之情,每一个死去的灵魂都心怀不甘、忿忿不平,这是人之常理、魂之常理。

    “散了吧,都散了吧!”她猛然挥手。

    旋风突然向右倾斜,翻下路边的青石板台阶,无声地滑入了溪流之中。

    我清楚地看到,旋风中的黑影像元宵节的焰火一样,四下里炸开,水归水、路归路、树归树、屋归屋,由哪里来的又回哪里去。虽然无声,但映入我眼帘之内的时候,却像是在我耳边“噼噼啪啪”地炸裂开来。我能感受到它们的悲哀,那种人类亘古以来的死者对于阳间的眷恋、对于亲人的不舍。

    “唉……”这一声叹息,是从我口中发出的,却完完全全是为了这些灵魂而哀叹,就像是所有灵魂无法发声却借助我的嗓子发出了这声幽幽的感叹。

    从前,官大娘曾经无数次为老城区的百姓举行过“招魂问亲”的仪式,能够通过她的声音和身体,将已经离世的灵魂召唤回来,跟尚在人间的亲人们对话,以慰藉那些亲人们的思念之情。

    在唯物主义者看来,官大娘所做的,只是一些装神弄鬼的、带有安慰欺骗性质的迷信活动,根本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可能真正地将逝去的灵魂、死去的亡者带回到现实世界中来。那时候,我无法理解她所做的事,但这一刻,当十字路口的所有灵魂聚了又散、无法遣怀时,它们要我发声,催着我、祈求着我发声,于是,我才不由自主地由心底生发出那一声无尽长叹。

    那一叹,证明我已经进入了走无常者的境界,能够与逝去的灵魂息息相通。

    “你懂了。”她说,“这样真好。”

    她走向右方,沿着溪边三尺宽的七八级台阶下去,站在最临近水面之处,向着奔流的溪水合掌祷告:“往生者才能轮回,轮回者才能转生,转生者才能重回世界,重回世界者才能重见所爱。至此,桥归桥、路归路、水归水,不必牵挂,只管奔流向北,去寻找各自的永生之路。不要忘了,去也是来,来也是去,生命之中,皆是循环,人生之内,皆是幻戏。看透这一点,就不会畏惧死亡而贪恋生命,也不会怯懦不前而蛰居于此。去吧,去吧,去吧——”

    接下来,她弯下腰,双手探入水流之中。

    我曾见过很多祈祷者,到了这时候,会掬水洗脸,甚至捧起满满的一捧水喝下去。

    这种动作,跟祭拜上供时喝下香灰水是一个道理,那代表了一种仪式的终结,也代表了天人合一、人鬼合一的虔诚。

    “敬神如神在”,“信其有”的时候,才能获得心灵的感应,达到通灵、通玄、通幽、通神的境界。反之,必将一无所得,即使强求进入灵境,也会身心俱疲,反遭其害。

    不知为何,河中的水声突然增强,由潺潺声变为了哗哗声,又由哗哗声变成了轰轰隆隆声。

    路灯亮着,虽然昏黄,但却能够照亮河面。

    汇聚到曲水亭街来的都是至清至纯的泉水,所以到了半夜,无人扰动,这水就清可见底,没有任何杂质。

    从我站的位置可以看见,河底水草招摇,如同墨绿色的森林一般。我要说的奇特之处,并非水草,而是水中出现了无数长短不一的丝线,从四面八方汇入了她的手中。

    此刻,她就像一个结网的高手,用一张细密的网,在这曲水亭街畔的溪流里打捞。

    刹那间,溪水突然“上”了她的身,清亮亮的,由她的双掌、双臂开始,将她一点点包裹进去。到了最后,她变成了一个“水中人”。

    水是透明的,我看到了身在水中的她。

    这种既古怪又奇妙的景象我曾见过,不过是在典籍之中,那被称为“河伯加冕之仪式”,也可以解释为“河伯巡视”的仪式。

    关于“河伯”,古代战国时著名人物西门豹的传记里已经提及。那则故事的前半部分,是写西门豹消灭妖言惑众的巫婆的壮举,是唯物主义者津津乐道的故事,并且广为传扬,成了破除迷信者的主要理论武器之一。可惜,很多人并不知道,已经进入中小学生课本的故事只不过是整件事的一段节选,原始的故事到了最后,用小字标注着另外一个完全相反的结局,其核心意思是要告诉人类,河伯永远存在,并不以某个理论的贬低而消失。

    换句话说,我亲眼看到了她变为了“河伯”或者“水神”。

    水包裹住她之后,并未就此结束,而是绕着她的身体上下游走,映着路灯光芒,变幻出七彩之色。

    “呜哗——”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由南面传来,在水面上迅速传播开来。五米宽的河道突然沸腾起来,如一锅已经滚沸了的粥,不断向上冒出巨大的水泡,“咕噜噜、咕噜噜”之声不绝于耳。

    “我带你们回家……我带你们回家……”她的声音从水中传来。

    “呜哗”之声一阵接着一阵,而素日里平缓温和的溪流也在她的召唤之下起伏跌宕,动荡不止。

    “我带你们回家……”这一次,她说的是日语。

    我立刻惊觉,她与明千樱是一路人,自然是来自日本。那么,她召唤水中亡灵,要带它们回家,自然是要回日本去。再深一层,那么这溪流中所有的亡灵全都属于日本人,而我们素日观赏、汲水的地方,竟然藏着这么多日本人的亡魂。推而广之,济南城的大大小小泉流之中,不仅仅只藏着中国人的灵魂,也会有日本鬼子的亡魂匿伏着。

    那泉城千万水脉,既属于城中三百万中国人,也属于水中不知几百几千的日本侵略者亡灵。

    这样一想,我浑身都像陷入了冰窟窿一般。

    恍惚记得,小时候所有的老人都叮嘱过,不要在泉水里洗澡,也不要只顾贪凉,在泉水边睡觉。他们讲不出真正的理由,所以到了夏天,很多年轻人在泉池里扎猛子、冲凉、洗澡,有些也会因为多贪了几杯,就在溪边石阶上铺下凉席,尽兴睡去。

    每年的济南电视新闻中,都会有几十人因在泉水中洗澡、溪流畔乘凉而死。济南人已经对此见怪不怪,面对记者采访镜头时谈笑自如,仿佛游泳死人是很正常的事。

    现在我突然明白,老人们的话竟然藏着如此深刻的道理。

    良言劝不了该死的鬼,那些因洗澡、贪凉而死的人,都是被溪流中的亡魂捉去,成了转生者的替死鬼。

    她直起身来,那水仍然包裹着她,而那些丝线也随着她离开了水面,每一根都被绷紧了,仿佛线的另一头有重物拖曳着。

    “喂,停下!”我下意识地大喝。

    在我的认识中,如果任由她将丝线带上来,也就解放了水中的灵魂,导致群魔狂舞、天下大乱。

    “我要带它们回家,你什么都不懂,走开!”她低声说。

    我摇头:“什么都不要做,一切都顺其自然吧。这些灵魂占据此地不走,一定有其这样做的理由。你突然来搅扰它们,岂不是画蛇添足?中国古人的诗中说,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处处是他乡。这些都是死者的灵魂,他们葬在何处已经不重要,不如让他们安心地休憩于此吧?”

    出于私心,我势必要为维护济南城的安全着想,不愿意她从水中释放这么多异国孤魂。再说,每一名日寇侵略者的灵魂之上,都带着几条甚至十几条中国人的无辜生命。这些在中国大地山烧杀屠戮的恶魔们就应该被囚禁于此,永远不得还乡。就这样任由它们离去,真是太便宜它们了。

    在二战史书中,天皇在东京的受降船上签字投降后,远在世界各地的日本军队放下武器,退出被占国。那时候,中国老百姓恨不得剥其皮、啖其肉,但却被受降军队阻止,眼睁睁看着曾经耀武扬威、疯狂作恶的日本兵离开。这也是一种屈辱,仇人手中已经没有屠刀,正是老百姓报仇雪恨的机会,但偏偏却被中**人拦着,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像现在,作恶者的灵魂轻易就要被她带走,这已经是对济南人的侮辱。

    “放下吧。”我坚定地说,“它们在济南作恶,都是应该永远跪伏在济南人脚下的千古罪人,应该被永远地捆绑在耻辱柱上,受所有现代人、后世人的唾弃羞辱,给后代的侵略者做一个反面标本。你带走它们,就是侮辱了济南人的智商。”

    她仰面向上看,原本眼中的不屑、嘲讽渐渐退去,变成了发自内心的尊敬。

    “它们只是战争的工具,工具是没有对错的。过去,它们的确是在战争中犯下了罪行。但它们已经在济南城的泉流暗脉中受尽了酷寒之苦,七十年来,哀嚎不止。你们中国佛家常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给它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可以吗?在这里,我代表这些亡魂,也代表它们的家属,向济南城致以最深刻的道歉。现在,我使命在身,不能自杀谢罪,但我可以自残三刀,以表真心——”

    她暂时放开那些丝线,接着从白纱之下抽出了一把半尺长的白刃短刀,横压在自己左臂之上。

    这时候,她其实可以强行上来,我可能拦她不住。但是,她拔刀自残,却让我有些震惊。

    “你又不是二战中的侵略者,怎么有资格替它们谢罪?”我出声阻止她。

    正如中国领导人在很多场合公开表示过的,中日关系要一分为二地看,二战是二战,现代是现代,不可混为一谈。

    “我是日本皇室公主,你说,我是不是有资格代替它们谢罪?”她缓缓地反问,随机右手一抽,短刀在左臂上划开一条寸许长的口子,鲜血迸流,瞬间染红了她的纱裙。

    “日本国运昌盛与否,皇室要承担最大的责任——”她划下第二道口子。

    “日本过去的确为恶,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应该向全球受害国家自残谢罪——”她划下了第三刀,鲜血将她所站的石阶都染红了,又沿着石缝流入河里,迅速扩散,又迅速被水流带走。

    与明千樱一样,她提及皇室时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崇敬之情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毫不做作,语调虔诚。

    我扪心自问:“她能代表日本皇室,我又能代表谁?”

    中国人擅长内斗,为了内部利益争得你死我活,一旦面对涉外问题,则一起失语。落后就要挨打,失语就要挨骂,这是国际社会的外交铁律。可是,五千年来,中国人在这一方面仍然没有根本的改变,一些国际化争端,竟然要靠普通民众去冲锋陷阵。这不得不说是身为一个中国人的悲哀,自古至今,莫不如是。

    “这样……可以吗?它们只是灵魂,久居于此,于中国、日本国民都有诸多遗憾。何不网开一面,让它们还家?”她握着那把短刀,仰面问我。

    剧痛令她脸色惨白,浑身颤栗,但她仍然笔直站着,等待着我的裁决。

    我其实没有权力裁决任何人,因为大国政治复杂多变,不是一个普通人的罗辑思维能理解的。现在,我只能从一个人的角度入手,向她伸出手去,示意可以拉她上来。

    哗的一声,水花翻卷之中,有人突然从河底跃上来,双手握着一杆七尺长的红缨枪,旋身大喝,直刺她的后心。枪头上的红缨被河水浸透了,在他这发力一刺之下,红缨立刻散开,变成了一朵海碗大、水珠四射、暴烈如火的红花。

    那种情景之下,我没有任何思考余地,立刻旋身而进,握住了她的左手,尽力向上一拉。

    她在向西来,那执着红缨枪的杀手也在向西来,一先一后,枪尖距离她的后背只有一尺,但却始终没有刺中。

    刹那之间,我们三人全都站在了路口中央,但那支长枪已经刺不下去,因为她的刀已经准确无比地刺入了他的胸口,一直没至刀柄。

    “你是‘秦王会’的人?”她问。

    杀手的血从刀柄处急速迸溅而出,瞬间在十字路口的地面上流成了巨大的血泊。

    她伸出手,接过了那支长枪。

    我看到,枪尖的侧面上,用精致的篆字铭刻着一个寸许高的“秦”字。

    “你看,‘秦王会’的人也到济南城来了。”她说,“滔天风雨即将来临,此刻不能抽身退出的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我摇摇头:“我是济南人,退无可退。”

    她点点头:“是啊,我们日本人是该退出济南了。以前,日本人没有这种自知之明,才会冒然进入,终于招致了举国投降之耻,直到现在都无法摘掉‘降国之奴’的耻辱帽子。现在,我们的国民已经认识到了国务决策者的谬误,努力看清现实,力图找到日本在亚洲版图上的正确位置。谢谢你刚刚帮我,现在,你大概也能感觉到,我对济南没有任何敌意,只是想收拾残局,和平谢幕,然后悄然离去。”

    “石舟**,我的名字。”她向我伸出右手。

    此刻,她仍然戴着面罩,只不过眼神中真的没有敌意,仅有淡淡的哀伤。

    “谢谢,真希望如你所说,日本皇室能够看清形势,急流勇退,那也是中国人民最希望看到的。”我真诚地说。

    过去,日寇侵略者在中国留下了烂摊子;今天,幻戏师门派又在济南重新制造了烂摊子;即使是在“镜室”之下,以大人物为首的日本势力,又给济南深深埋下了无可预知的后患。作为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给中国带来的只有灾难,没有任何轻松的话题。

    如果皇室公主石舟**能够从她做起,向亚洲呈现一个崭新的日本,那真的就是亚洲和平之幸了。

    “我会努力,皇室里的诸位前辈、同仁、后辈也都会倍加努力——”她说。

    噗通一声,那“秦王会”的杀手仰面跌倒,四肢张开,横尸在曲水亭街街头。

    “走吧。”石舟**向官大娘私宅那边一指。

    她没明说,我相信在我们身后会有人快速清理一切,不会让那杀手的尸体引起任何麻烦。

    看起来,她是一个擅长收拾麻烦的人,任何麻烦的事到了她手上,都会变成一件非常容易处理的小事情。

第178章 石舟**(1)

    辘轳把街很短,旁边的房屋低矮而破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进入这里,就像走进了市中心的贫民窟,比起老宅那边的房子来,又差了一层。

    燕歌行的手下曾经拆毁了私宅,将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此举虽然是为了救我脱离幻相,但也实在过于简单暴力,等于是破坏性的乱战,没有留下任何后续的变化手段。

    现在,街灯之下,私宅只剩砖块瓦砾,被城管部门的警示围栏挡住,已经没有任何原先的模样。

    “官大娘的私宅就在这里。”我指给石舟**看。

    她推开围栏,走到瓦砾堆上,四下里看了看。

    “什么都没了,但之前房子没被推倒之前,官大娘家里也非常简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我低声说。

    在老百姓眼里,不止是这边,所有曲水亭街老城区一带,都是非常清贫,毫无富贵之相。

    她接下来的动作极为奇怪,先是向左横跨了十五步,走到废墟的最东边,然后又向右横跨了三十五步,到到废墟的最西边。官大娘已死,没有人追究私宅变为废墟的事,很快这地方就会充公,成为街道办和居委会的私产。所以,我相信废墟不会停留太久,很快这片场地就会被清理干净,然后变成一栋新的建筑。

    中国的所有土地都属于国家,在寸土寸金的老城区,能够空出这么大个地方还给国家,正是政府求之不得的好事。

    她向正前方走,一直走到废墟的最深处,踩着瓦砾,在那里左右踱步。

    至今,我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只知道她是抱着“和平”的心态而来,对中国没有恶意,反而对日本的军国主义有所排斥。

    这样一个来自日本皇室的神秘女人,也许就是平息这次激烈战斗的灭火剂。

    我对她抱着很大的希望,所以才会跟她到官大娘私宅来。

    “就是这里,帮帮我。”她向我招手。

    我走过去,低头看着她的脚下。

    记忆中,这就是官大娘两间屋子的连接之处,也就是悬挂门帘的位置。我正是因为掀起门帘进入了里屋,才遭遇了那么复杂诡异的幻觉。

    “大概在两尺深的地方,有一块舍利骨,请帮我把它找出来。”她说。

    我先是搬开了碎石和砖头,然后拿着那支红缨枪,把地面上铺着的瓷砖、水泥砂浆全都破坏掉。大约下挖了两尺半左右,我在土中发现了一个黑色的椭圆形木盒,长边约有三寸,短边则只有一寸,顶盖上刻着一句简短的梵语。

    “是它吗?”我把木盒拿起来,递给石舟**。

    木盒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细孔,缝隙之间留着褐色的岁岁月痕迹,可见已经埋在那里很多年了。

    “就是它。”她的身体因过分激动而轻轻颤抖起来。

    我并没有要求她打开盒子看,但她还是主动打开,给我看里面的东西。盒子内部衬着一层黑丝绒,丝绒中间的凹槽之中,放着一块成年人拇指大小的舍利骨。

    “终于……找到它了!”她低声叹息。

    那舍利骨是通体灰色的,表面留着很多黄豆大的气泡,有些已经破裂。不过,气泡下面仍然是气泡,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如果这东西被密集恐惧症的人看见,恐怕又是一场灾难性的体验。

    “这就是佛舍利,世间不可多得的宝贝。据说,供奉他的人,能够永保吉祥。”她解释说。

    “是官大娘留下的?”我问。

    “舍利骨是没有主人的,佛陀升天之时,将它留给后代弟子,只是为了智慧的传承,与金钱无关。无论谁保有它,它都只跟有缘人发生心灵的沟通。如今,官幼笙已死,它就成了无主之物。”石舟**合上盖子,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站在这片废墟上,我记起了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陷入的那场幻觉。

    桑青红曾经设置了“替身局”来构陷我,其目的至今无法弄明白。我怀疑,官大娘留下这个,是不是又有其复杂意义?

    另外,我还有一个困惑,燕歌行的手下人毁掉了私宅之后,不应该就此离开,至少会进行一些简单搜索才对,而不是轻易放过,却让别人来捡现成。以燕歌行的智慧,他绝不会放过曲水亭街发生的任何怪事,更不至于如此粗心大意。

    如果燕歌行搜索过废墟,那么这黑木盒子早就落入他的掌中了。

    我不禁皱眉,猜不透到底是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才导致盒子落入石舟**手中。

    石舟**把舍利骨取出来,捏在拇指、食指之间,迎着路灯的光望去。

    光线从舍利骨的孔洞、缝隙中透射过来,映在她的脸上,变幻出斑斑驳驳的光影。

    “真好啊——”她又一次情不自禁地赞叹,然后转动舍利骨,仔细观察着它上面的孔洞。

    许久没有燕歌行的消息,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济南。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却始终置身事外,这也是不太正常的。

    要知道,当爷爷刚刚过世之时,燕歌行是行动最激进的人,几乎是抱着志在必得的决心而来,根本没有将其它各方势力放在眼里。

    “走吧。”石舟**欣赏够了舍利骨,把它重新放回盒子里,“除了它,余下的都是垃圾,不值得留恋。”

    我顺从地点点头,跟她一起离开废墟,站在辘轳把街上。

    “你对官幼笙怎么看?”石舟**问。

    我深深点头:“她是个好人,恐怕你问曲水亭街上每一个人,都会说她的好人。”

    官大娘对老百姓的付出有目共睹,几乎无人能够相比。

    “好人总是命短,不是吗?”她淡淡地问。

    官大娘的好只有老城区的人才感觉得到,外人没有体会,自然无法了解。

    我们刚想回曲水亭街去,有一名黑衣人从溪流那边飞奔而来,向着石舟**深鞠一躬。

    “何事?”她问。

    黑衣人低声禀报:“‘秦王会’还有人就在左近,传话过来,要我们一个道歉。”

    “道歉?好啊,让他们来吧。”她冷笑起来。

    “大人,现在形势十分微妙,‘秦王会’应该志不在此。今晚街道上已经实行了全城宵禁,但除了路口之外,并没有警察、警车存在。按我们获得的情报分析,‘秦王会’应该是借用了某些特殊关系,才会借宵禁清理了所有街道上的闲人。小人认为,现在还不是跟‘秦王会’全面开战的时候,请您三思。”黑衣人迅速地报告了当前局势,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

    按照惯例,只有发生大事时,济南城才有可能实施宵禁。

    石舟**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向西南面一指:“传令下去,走芙蓉街,沿路布阵,将这条街变为一字长蛇阵,阵胆设置于关帝庙,阵眼设置于芙蓉泉,阵头斜指舜井泉,阵尾匿伏于文庙后门。若‘秦王会’的人挑衅,暂且置之不理,等敌方大人物出现,再等我命令出击。”

    一字长蛇阵是上古“十大绝命阵”之一,在中国兵法书籍中常见,但到了近代则已经被军事家抛弃,不再推崇。

    日本人一向都是将中国古代兵法视为至宝,所以石舟**命人布一字长蛇阵并未令我过于吃惊。

    “是。”黑衣人领命而去。

    石舟**有些失神,双手握着那盒子,久久地沉默不语。

    黑暗之中,有黑衣人贴着墙根行动,动作隐秘而迅速。

    “所有收尾工作都已经完成了,肯定会做得非常妥帖,不留把柄。明千樱是皇室的人,此刻她已经在去机场的车上,一定会顺利送回日本去。你放心,你帮了我很多,我是不会让你遗憾的。”石舟**淡淡地说。

    最后一句,让我心里一下子升起巨大的希望来:“你的意思是,她是可以救活的?她根本就没死?”

    任何人被杀以后,肯定是活不下来了,这是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不过,我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明千樱临终前郑重叮咛我将她送回日本去,一定是有一个非常关键的理由,而那理由中,又隐藏着极重大的秘密。

    “我不能肯定。”石舟**回答,“不过我知道,一个人的死必定经过三重境界,如果这三重境界都走遍了,则她就真的死了。反过来说,只要有一重境界能够令她有活下去的理由,她就一定能活下去。”

    这种理论是我之前闻所未闻的,所以立即向石舟**拱手:“前辈,愿闻其详,请指教。”

    石舟**长叹:“第一重死亡,是身体和精神的死亡,是人类普遍意义上认为的‘死’,任何人都会经历;第二重,她在这世界上做过的事已经没了踪迹,曾经对这世界的改变已经被岁月磨平——明千樱还很年轻,她并未对这世界造成根本的改变,所以她的到来与离去,于这世界而言,没有丝毫的增添与删减。在这两重境界中,她什么都不会留下,死得干干净净,走得毫无痕迹。”

    我用心听着,感觉对方说得极有道理。

    “第三重,对于明千樱来说,是唯一能够活下来的理由,所以非常重要,而这又完全取决于你。”她接着说。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不落地听着。

    “第三重,如果有人对她的思念也消失了,那她就真正死亡了。我看到她时,她的灵魂还依托于你的想念好好活着,而且你为了保护她的身体免遭敌人的戏侮挺身而出,不惧以卵击石,敢于面对强敌。这种呵护之情,令她的灵魂变得更灵动、更稳定。如果你能持之以恒爱她,她最终必定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的确没有停止过对明千樱的牵挂,但这种情感并不能称之为“爱情”。我只是可怜她的夭亡,世间美好的东西本来就极其稀少,她的死太突兀,我真的无法接受。

    如果牵挂能左右明千樱的生死,我当然不敢轻易断绝。

    “你能做到吗?”石舟**问。

    我坚决地点头:“如果能救活她,我一定能做到。”

    “好,我相信她能感觉到你的这份牵挂。”石舟**长叹,“红颜本就薄命,尤其是我们日本女子,在很多时候,都只是男子的附庸。你们中国男人真的很好,都是谦谦君子。在这里,我先代明千樱谢谢你。”

    我们并肩向西南走,沿着辘轳把街直行,走上芙蓉街。

    前面五十步之外,街左即是关帝庙。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段,关帝庙门口的长明灯也显得有些晦暗,无法照得更远,只能点亮门口几个平方大小的地面。

    现在,庙门口空无一人,那些运送关二爷神像的人想必已经完成了工作退去。

    “‘秦王会’的人越来越嚣张,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石舟**低声自言自语。

第179章 石舟**(2)

    我们走近关帝庙,里面有人向外探头,随即跑过来禀报:“大人,‘秦王会’传讯,请您在关帝庙等,他们即刻有会中大人物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石舟**冷笑:“大人物?‘秦王会’的大人物全都固守晋中长安,怎么可能到山东济南来?这些人自我膨胀到一定程度,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好吧,请他们来,必要时,听我号令,一网打尽。不过,告诉其他人,动手时干净一点,不要弄得血污满地。”

    那人随机吹响了一只小指粗细的铜哨,哨音中极多变化,时长时短,时高时低,应该就是表述石舟**命令内容的暗语。

    “进庙去。”石舟**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没有盲目自大,而是谦逊地请她先走。

    关帝庙的结构比较简单,因为芙蓉街这边的地价、地皮实在是又贵又稀缺,即使再有钱,临近的商铺、住户都不愿意腾出更多地方建庙。于是,关帝庙只能委屈求全,随地形地势而建,只有一大间庙堂,里面供奉关二爷、周仓、关平的神像。

    我和石舟**进庙,刚刚走到院子中央的放生池,前面大殿中就灯火大亮,照得院中如同白昼。

    借着灯光,我看到关二爷仍然屹立在神坛之上,与平时所见,没有任何异常。

    石舟**绕着放生池转了两圈,手按栏杆,向水中望去。

    池子里的水来自于芙蓉泉,旱季不涸,雨季不涝,具有相当的灵性。现在,池子底下铺着厚厚的一层硬币,都是善男信女们进庙祈福时抛下去的。

    “烧炷香?”我问。

    这是参观关帝庙的规矩,凡是进来者,必须要焚香叩拜,因为关二爷是有两重身份。第一重,他被江湖武术界尊称为“武圣”,是江湖人物“讲义气、重感情”的偶像;第二重,他又被商界人物尊称为“武财神”,与文财神赵公明等并肩而立,不分高下。

    老百姓对于关二爷的爱戴是发自内心的,根本无需任何官方的道德绑架,所以这个庙虽然小,却香火鼎盛,人气极旺。

    石舟**点头:“是啊,中国人对于关云长的景仰不亚于我们日本人对织田信长、武田信玄等等那一代人的尊崇。见贤思齐,尊重前辈,这是好事。”

    我们并肩走入正殿,各自取了三支香。

    这是在中国济南,我是主而石舟**是客,所以我请她先敬香。

    仔细观察之下,我能看出,关二爷的神像脚下有速干水泥修补过的痕迹。

    那些工人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把神像由老宅搬回来,这一点并不值得我称奇,但是神像没有任何动力、助力的情况下,是怎么从关帝庙东行数百米进入老宅的?而且,我很清楚老宅的大门口无法容神像通过,他只能是逾墙而入。

    如果硬要解释,我只能说爷爷采用了“五鬼搬运”或者类似的奇术,才达成了这种结果。

    石舟**先把香插入香炉,然后在神坛前的旧蒲团上跪倒,双手合十,连磕了三个头。

    “请神通广大的关二爷保佑,容我们全身而退,离开中国,回日本去。中国和日本是一衣带水的兄弟邻邦,未来必定能够为亚洲和平共同努力。”她又轻声祈祷。

    我看着石舟**的侧影,也能联想到桑青红、明千樱等人。

    日本女忍者是江湖中非常独特的一个群体,既有普通忍者的暗器、剑术、隐身术和攀爬跳跃如履平地的手段,又有专属于女忍者的媚术、潜行术、阴忍术,无论攻、杀、战、守哪种情况,女忍者都能轻松应对。据可靠资料报道,日本女忍者已经成为世界各国的“第一夫人”保镖队伍中的标配。

    由石舟**自残、杀敌的过程,我察知她是一个坚忍、执着的女人,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忽视。

    “夏先生,你请。”石舟**站起来,退到一边。

    我恭恭敬敬地把三支香并排插进香炉,然后长跪在蒲团上,双掌合十,仰望着关二爷的神像。

    神像一动不动,但我由它那张严肃的脸联想到了爷爷以及夏氏一族的列祖列宗。

    “逆境之中,永争上游,沉浮之内,绝不放弃。”这就是我要当着关二爷的面立下的誓言。

    当下的济南城,里里外外到处都是来头极大的江湖人物。如果不能积极向上、不断提升自己,就会被大人物任意践踏,成为别人脚底的烂泥,这正是夏氏祖宗不能容忍的。

    “爷爷,谢谢您预先布下的种种埋伏,我会珍惜生命,力争做到更好,把夏氏一族发扬光大下去。”我默默地祷告。

    “大人,‘秦王会’的人到了。”有人进来禀报。

    我没有回头,但只听动静,就知道石舟**已经大步走出去。

    一场杀戮不可避免,而最可怕的是,石舟**擅长善后,根本不会让警方察觉这些发生在暗夜里的凶杀案。在她的精心安排下,到了明天,血迹和尸体根本就不存在,不给警察留下任何可用的追查线索。

    我磕完三个头之后,额头抵住蒲团深深思索。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那列疾驰的火车之上,奔向玉罗刹的死亡终点。

    我知道,在列车的行与停之间,必定藏着一个巨大的赌局。

    简单说,从玉罗刹的出发点,火车永不抵达终点,她的咒杀行动就不会展开。如果没有那个惊天动地的诅咒,她的人生也许是另外的模样。或者与那特务头子双宿双飞,成为苗疆山林里一对快乐无忧的隐居者;或者,她使用另外一种不激进、不牺牲的方法帮助特务头子共同抵御日寇强敌,成为宋氏姐妹那样的抗战女性楷模;再或者,她在跌入陷阱之前觉醒,抽身后退,远离中华民族的抗日大业,仍旧做她的苗疆蛊术之王,不再爱那特务头子,也不再以自己的幸福做赌注……

    任何一种“如果”成为现实,那么济南城的当下,就不会产生“镜室”里那样复杂的变数。

    从日本人的角度看,阻止玉罗刹的咒杀之旅,则日本国运就不会中途衰败,成为*爆炸的牺牲品,天皇也不会被迫登上盟军的受降船,遭胯下之辱。退一万步说,没有诅咒,二战后的日本早就发展成为德国、英国、法国那样的财力雄厚、科技领先的强国,翻身一跃,再次傲立世界列强之林。

    “改变这一切、改变前因后果”就是日本人最迫切的希望,明千樱追求的也是这个目标,但却遭打横杀出的赵天子算计,喋血于山大老图。

    “火车已经成了玉罗刹之厄的罪魁祸首了!”我不禁感叹。

    当我化身为那特务头子时,完全能感受到他满腔的无奈。向前走、停下、向后退都是错,眼中虽然遍地是路,但他却已经无路可走。

    或许,要解开当时那乱局,只有旧政府元首才能做到。除他之外,再无旁人。

    元首一声令下,那特务头子就完全解脱了,既不用背着“叛国者”的一世骂名苟活于史册,也不用冒着被秘密警察射杀的危险提心吊胆地活在那艰苦抗战的八年中,更不用发生“意外”终结生命。

    当下,我不是特务头子,也不是任何政府官面上的人,但我却隐约看到了横亘在我前路上的一个巨大死结——“帮日本人还是帮国人?”这里所谓的“国人”,就是指“七王会”、赵天子、炼蛊师、燕歌行、齐眉等等心怀叵测的江湖人物。

    他们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但却只是代表各自的利益群体,没有一个是将“爱国、报国”放在首位的。帮他们,事实上就是在“叛国”,极大地损害了国家利益。

    “如果夏氏列祖列宗处在这个时刻,应该怎么选择呢?”我在心底喃喃自问,期待冥冥之中,祖宗能给我指点迷津。

    “或者,不改变历史,顺其自然,才是最正确的抉择?”我心里有另外一种声音冒出来,“无为而治,顺势而行,如溪之水,日夜不止。举杯销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越是强行改变,越是毫无效果,不如抽身退出,让历史按照它本来的面目去自由发展,那样不好吗?”

    这是一种最世俗、最通行、最消极的做法,换句话说,就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碰,只是袖手旁观,看着历史巨轮缓缓转动。久而久之,每个人都成了历史、世界、社会的旁观者,日益边缘化,离弃社会,同时也被社会所离弃。

    “不,那绝对不是夏氏子孙要走的路!”我下意识地否定了那个声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如果为这社会添砖加瓦,我们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

    停了一阵,直到纠结的心情变得无比平静了,我才站起身来。

    这是我曾经无数次朝拜过的地方,就在今夜,关二爷的神像刚刚救过我的命。我知道,济南人乃至天下所有忠义之士祭拜关二爷绝对是有道理的,因为人类有史以来,只有他才是绝对的大智大勇、大仁大义化身,迄今为止,无人能够超越。

    当今的济南城中,无论黑白两道、官面江湖,缺少的正是关二爷这样的真正的英雄,反倒是多了齐眉那样的门客类型人物,将社会搅扰得乌烟瘴气。

    “关二爷,多谢今夜救命之恩,他日我若能振兴夏氏一族,定当香火供奉,一生不断。”我再次向神像默祷。

第180章 石舟**(3)

    外面,放生池边摆下了一张长桌,左右各有一把椅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个面孔冷硬的年轻人,嘴角叼着烟,斜着身子坐着,那支烟很长时间才吸一口,烟头上的火光十分微弱,像是随时都会熄灭一样。

    他的衣着打扮非常时髦,一看就知道是个非常有钱有势的八零后年轻人。

    石舟**站在年轻人对面,没有落座,只是静默地站在那里,等待对方先开口。

    年轻人背后站着十几个人,全都穿着神色西装,右手插入怀中,可见藏有不愿示人的战斗利器。

    我怀疑他们个个身上带枪,此刻都还没有拔出来。

    关帝庙中地势狭窄,对方有枪,情况就变得非常危险了。

    “你想要的,我有,现在就可以给你,但有一条,你得到想要的,就直接出城,回日本去,不要节外生枝。”年轻人轻描淡写地说,不看石舟**,只看着面前的桌子。

    他的高傲与石舟**的镇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上去极不和谐。

    “好。”石舟**点头。

    年轻人挥手,他背后的一个中年人立刻上前一步。

    “言先生——”他挥了挥手,懒洋洋的,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那位言先生有着一个极尖削的鹰钩鼻子,鼻尖到了最高处,陡然向下弯钩,给人一种极怪异、极阴冷的感觉。

    “是,少主。”言先生躬身答应。

    这种哑语式的交流过程令人费解,但我确信,那年轻人不会信口开河,而是真正握有某种石舟**想要的东西。

    言先生又向前一步,走到桌子一边的中间位置,慢慢地伸出双手,平放在桌面上。然后,他缓缓张开手掌,下巴摆了摆,示意石舟**向掌中看。

    我隔得太远,根本不可能看清那手掌中有什么,只能从石舟**的表情上来判断情况。

    “咝——”我清楚地听见石舟**倒吸一口凉气的动静,可见那掌心里出现的东西令她大为震撼。

    言先生脸上不动声色,但那年轻人却露出了洋洋自得的表情。

    “拘魂之术?”石舟**低声问。

    我不由得浑身一震,由“拘魂之术”四个字和那中年人的“言”姓,我立刻想到了典籍中的辰州僵尸门。那个奇术门派在江湖上的声誉差到极致,因为这一门派下的弟子最擅长的是“赶尸之术”,能够驱动僵尸,使之为己效力。

    早在元末明初时,辰州僵尸门在江湖上的声势已经非常壮大,后来门主被叛军陈友谅重金收买,制造三万僵尸士兵,与北方朱元璋麾下的大军激战于五湖。

    纵观历史可知,北方军是仁义之师,而陈友谅部下却是残暴之军,人心向背,一目了然。所以,陈友谅最终大败,而僵尸、僵尸门也被朱元璋麾下大将常遇春全部诛灭。

    按照江湖讯息,僵尸门在明、清、民国三代从未出现过,现代人早就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门派,而“赶尸之术”也成了传说中的奇术,不再被人推崇。

    如果这位言先生是来自僵尸门,那么除了“拘魂之术”,他一定还懂得“赶尸之术”。

    “我潜伏济南十八个月,该拘拿的魂魄都已经拘到,要不要,就看你的选择了。”言先生说。

    石舟**没有回应,表情凝重,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我虽然没在桌边,但也同样惊心。

    试想一下,石舟**刻意到官大娘私宅去搜索那个舍利骨,可见官大娘对她非常重要。假如言先生掌中拘到的魂魄中包括官大娘,那么她就一定会答应对方的要求,把官大娘的魂魄解救出来。

    “我要见秦王。”沉思了几分钟之后,石舟**说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哈哈。”年轻人干笑两声。

    他又一摆手,言先生立刻接话:“不可能,这些小事,怎可能惊动他老人家?”

    石舟**冷笑着摇头:“大事,你们做不得主的。”

    言先生刚要张口反驳,年轻人摆摆手:“不用说了,走。”

    他站起来,整了整衣领,毫不停顿地向庙外走去,其他人也立刻跟上。

    言先生拖在最后,脸上只剩冷笑,似乎对石舟**不屑到了极点。

    一言不合,抬腿就走,这是生意场、谈判桌上惯用的伎俩,各种商业书籍上早就无数次地传授过。

    我心里十分矛盾,既希望双方能够谈妥,使得那位言先生答应把掌中灵魂全都释放出来;又对来势汹汹的言先生、年轻人十分忌惮,不愿意他们再加入战团,让形势进一步恶化。

    年轻人带领麾下退出去,放生池边只剩形只影单的石舟**。

    我走出去,大步走向她。

    她抬起头来,迎着我的目光,只说了一句话:“他们跑不了。”

    由辘轳把街进入芙蓉街之前,石舟**已经吩咐下去,布列一字长蛇阵,并且以关帝庙为“阵胆”。既为“阵胆”,当然就是己方的核心地带,守卫森严,层层把守,不可能让敌人来去自如。

    “好。”虽然有很多话想问,但我仍然克制住自己,只回答了一个字。

    “我有种预感——”她说。

    我也跟着说:“我也有种预感——七王倾轧、战国大乱。”

    她随机点头:“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过去,在你们中国的大地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这样的军阀混战,使得一个偌大的文明古国四分五裂,导致法度损坏、民不聊生。现在,就是今天,‘七王会’也是一条致命的*。针对这样的一个隐忧,我就不信,官面上、白道上会无动于衷?我不跟‘秦王会’动手,只因为他们属于自寻死路,根本无需我费力动手。树大招风,我相信有人早就盯上他们了。”

    的确,无论是旧政府还是新政府,都力图保持稳定的社会环境,不能任由僵尸门与“秦王会”等势力团体存在。

    石舟**在桌边坐下,也伸手请我落座。

    刚刚年轻人摆好的桌子、椅子,摆明就是谈判的架势。石舟**不坐,谈判难以为继,对方才起身离去。现在,我坐的是年轻人坐过的椅子,跟石舟**隔着桌子面对面而坐,亦是在无意中形成了谈判之势。

    “‘拘魂之术’十分强大,有那位言先生在,事情就难办了。”石舟**自语。

    我望着空荡荡的庙门口,没有接话。

    这时候,也许缄默不语才是最恰当的态度,因为各方势力纠葛在一起,情势非常微妙。

    “索性杀了,一了百了。”她又说。

    她虽然没有专门举手下令,但此言一出,暗影里立刻有人跟出去,在庙门口向左拐,直追年轻人离开的方向。

    “杀人是最简单的。”她说,“以杀止杀,顺理成章。不杀,是人心与神道完美结合后的思想,以‘不杀’平天下,没有人能做到。对吗?”

    我摇头,向左侧的神殿一指:“我们中国人最钦佩关云长关二爷,他是史上最强的盖世英雄,每次杀人,都有充分的理由,而且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之下。他一生中身经百战,杀人无数,但火烧赤壁华容道一役,他放过劲敌曹孟德,正是‘不杀’的最高境界。也唯有他,能够将‘杀’与‘不杀’演绎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崇高境界,后人再也没有一个能达到跟他一样的精神层次。”

    石舟**点头:“是啊,我们日本人也很崇拜他。”

    不约而同的,我们将目光投向了长桌中间言先生平放手掌之处。

    “你一定奇怪,我在那位言先生掌中看到了什么?”石舟**问。

    我瞬间意识到,能够令石舟**震惊的,不该是官大娘、桑青红那个层次的无家亡魂。

    “其实你不必向我解释,完全没有这个义务。”我说。

    “是啊,我的确没必要解释,但我只是有些不确定,想说出来跟你商讨。现在,你是我唯一能相信的中国人。”她忧心忡忡地说。

    碧水藏游魂——济南号称“泉城”,泉眼中皆是活水,而游魂最愿意逐水而居。所以我相信,言先生的“拘魂之术”到了济南后,一定大有用武之地。

    “请讲。”我说。

    “是……是……”石舟**因过于紧张而口吃起来,“我猜是一位大人物,而据我此前获得的情报,他的灵魂应该是被镇压在‘镜室’之下,不可能同时在这里出现。现在,我只能说有可能是情报有误,误导了我们前进的方向。你帮我参谋参谋,那大人物的灵魂究竟在何处?”

    听完她的话,我的第一反应是——“原来‘镜室’内地下七层的建筑是有特殊意义的!”

    古人造塔,都以七层为限,取佛经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意。

    我第一次到达的是“镜室”下的七层建筑物,而且到七层就结束了,下面没有任何去路。现在我才明白,这种结构的地下建筑物相当于是一座倒置的宝塔。再者,古代的塔最重要的作用是供奉舍利、镇压邪魔的,眼下这个倒置的“塔”,其作用正是为了镇压日本大人物的灵魂。

    那么,在中国奇术师的意识中,宝塔镇压大人物灵魂、玉罗刹咒杀日本国运其实是同一件事,都是为了大国崛起、敌寇败落。

    如果能长期保持这种局面,对于国家来说,实在是一种大幸运。

    “我该信你吗?”我问。

    我没看见言先生掌心里有什么,听石舟**一面之词的话,难免会误入歧途。

    “我没理由骗你,因为我也是困惑之极。”她回答,“但是,稍后我的人就能带回来答案。等等吧,弄不清这件事,我们只能把所有工作都停下来了。”

    东方的天空已经放亮,最多只有半小时,济南城新一天的黎明就要到来了。

    昨晚,从“镜室”到曲水亭街老宅,发生了太多血腥暴力事件。只不过,所有犯罪行为全都掩盖在黑暗之中,不为警察所见。

    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是弱肉强食也好,赢家通杀也罢,都是江湖人管江湖事。所以,愿赌服输也是所有人默认的铁律。

    天明之后,我必须回“镜室”去,再拖下去,就真的会完全置身事外,造成巨大的被动。

    在漫长的等待中,石舟**并不焦躁,只是沉默地盯着庙门口。

    我站起来,绕过放生池,又到了神殿里,上香磕头。

    面对关二爷的神像时,人会情不自禁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恨不得立刻跪在他的脚下合掌忏悔。

    我屈膝跪在蒲团上,刚刚祈祷完毕,就听到了一阵奇特的“嗡嗡”声。

    那绝对不是蜜蜂或其它带翅的昆虫在急速扇动翅膀,而是另外一种噪音。非要准确描述它的话,可以说它是开大会之前调试麦克风所发出的那种电平噪声。

    如果这里是会场,电平噪声、话筒啸叫等等动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这里并非会场,而是芙蓉街关帝庙——一个香火旺却地方小、庙虽小却神格高的奇特之处,绝对不应该有麦克风发出的电平噪声。

    我向上抬头,察觉那声音是来自神像的口中,似乎有一架留声机在他嘴里发声。

    “不要性急,大杀戮刚刚开始,早亮底牌就会早死,耐心等着,等到所有人的招数用尽,你再出手。记住,很多时候,女人比男人的进攻手段更犀利,所以你身边必须有一个或几个女人,这是走向胜利的保障。单丝不成线,独木难成林。你一定记住,只要能抓住女人的心,她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直到最后。石头,你一定记住,女人对男人非常重要,是男人成功的基石。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你跟任何女人交往都是有益的……”

    那是爷爷的声音,原来他的一缕英魂早就藏在关二爷的神像之中,既能借佛像之威势救我,又能深深地启发我。

    声音消失时,神像仍是神像,不留任何痕迹。

    从黑衣人追出去到回来,中间经历了约二十分钟。那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双手拍胸,状如疯魔。

    “按住他!”玉罗刹立刻下令,立刻有人拥上来把男人按住,然后将他的嘴巴强行撬开。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问。

    那被按住的人口中嗬嗬怪叫,喉咙里破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喘着,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人,要不要再派人手出去?”有人向石舟**大声请示。

    现在,我能肯定,年轻人与言先生离去时,故意留下尾巴,使得追踪者能轻易地跟上,然后返身一击,重创此人。

    石舟**没有做决定,我希望她足够明智,知道“秦王会”的人惹不起,再不要穷追猛打,招致新的灾祸。

    “夏先生——”她叫了我一声,然后向殿中走来。

    我迎上去,我们在门槛前会合,我在门里,她在门外。

    “你好兴致,只在这里烧香拜神。今夜的济南城,不知有多少人已经无法入眠了。”她满含着深意地说。

    “那是别人的事,我只管自己,只管自己的事。”我回应。

    “帮我算计算计,那位辰州僵尸门的言先生到底是故弄玄虚呢,还是真的使用‘拘魂之术’抓到了大人物的灵魂?按道理说,那个灵魂不该是在‘镜室’之下遭到镇压吗?难道说,我们的情报全都犯了根本性的错误?”她谦逊而又无奈地说。

    没有人甘心向别人低头求教,除非她真觉得不如我,才会放下架子,走过来请教。

    “随他去吧,这还不是最后的决战时刻。”我说。

    石舟**摇头:“不要这样说,我们日本人从来不会做出不负责任的事。夏先生,你是不是太累了?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顿时警觉起来,因为她的声音和肢体表现,足以反证她并没有被巨大压力压垮,反而对外界表现得得体而优雅。这种情况下,我必须好好提防她,以免变成她的枪头,被她拿起来对付别人。

    尾声:乱局中的光明

    身在乱局之中,人就会变得焦躁不安,仿佛身处没有尽头的黑暗隧道之内,心里既慌乱又恐惧。

    光明永远存在,只不过是被乱象暂时挡住。

    所以,真正有信心、有决心的人,绝对不会被乱象吓倒,而是坚定地走自己的路,永不迷失方向。

    济南城有两个局,分别是官面上的、地下的。

    两个局同样复杂,同样充满了各种争斗。

    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就像我现在正在走的这条路,无论江湖势力如何霸道、疯狂、狡诈、冷酷,我都要走自己的路,独立地、坚定地向前走,做夏氏一族的传承者、当家人,因为这是我的责任,也是今生唯一的使命。

    乱局中,我相信自己能够看到光明,相信自己,能够破黑暗帐幕而出,腾飞九天之上。

    (卷二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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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术之王介绍:
中国奇术永相传,强中更有强中手,年轻的夏天石肩负为哥哥报仇的重任,在相术领域中艰难求索,由最普通的“眼中之相”到达“开天眼、天眼通”,最终抵达“有心之相、无心之相”的终极阶段,领导新一代的奇术师们全力对抗黑暗势力“七王会”以及日本忍术联盟“一刀流”,最后终于凭借通天奇术奇术之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奇术之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奇术之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