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楚楚(1)
爷爷的坟地选在一处面朝东南、背倚群山的山坳之中,坟地西北面的山脉呈圆滑的弧形,其上绿树葱茏,生机盎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们到达时,早有四名握着铁锨、十字镐、灰刀、抹刀的工人等候在墓地里。
燕歌行从后面的车里下来,率领着所有赶来送行的客人,簇拥着我走入墓地。
我把骨灰盒放入墓穴,连磕了十几个响头,跪送爷爷上路。
山风一来,我的脑子突然清醒了许多,意识到燕歌行身边多了三十几个腰间鼓鼓囊囊的精干青年。这些人虽然胸前戴着白花,但一直左顾右盼,眼中杀气腾腾,一看就不是为送葬而来。
唐晚一直在旁边跪着陪我,眼圈红着,腮边泪痕不干。
之后,我和唐晚起身。别人递过铁锨来,我连铲了三铲土,撒在墓穴内的骨灰盒顶上。然后,工人一起动手,迅速把墓穴填上。
我得空在唐晚耳边低语:“燕歌行起了杀机,跟‘杀楚’有关。如果现场大乱,你就躲在我后面。”
以我现在的实力,还没有办法像燕歌行那样调动人马保护唐晚,但身为一个男人,任何情况下都要将保护自己的女人放在第一位。
“好,我也注意到了。另外,九点钟方向,相邻的墓地里,有一个女孩子正在上坟,身边没人陪同。这很不正常,荒山野岭的,又是在墓碑林立、鬼魂出没之地,她如果没有十足的胆气,怎么敢孤身上坟?”唐晚回应。
我转过头,果然看见一个体型瘦削、长辫及腰的黑裙女孩正站在一座坟前,既不烧纸,也不燃香,只是孤伶伶地笔直站着。
她的脚边放着一只竹篮,竹篮被一块黑色的手帕盖着,下面鼓鼓囊囊的,似是装满了东西。
我能看到她的背影,也能隐约看到她面前的墓碑上写的两行字,题头分别是“先严、先慈”,也就证明,那墓穴中葬着一对夫妻。
假如女孩子是来上坟的,则她一定是父母双亡的孤儿。
如此分析,再看她的瘦弱模样,顿时觉得她孤苦无依、楚楚可怜,十分需要朋友的关心和呵护。
“不速之客。”我低语。
同一时间,燕歌行也注意到了那女孩子,不动声色地挥手,十几名年轻人立刻兵分两路,由两侧包抄过去。
爷爷的坟填好了,工人们又仔细地堆出坟头,然后用红砖、砂浆在坟前垒出供台,最后将一块青色的大理石台面小心地平放在供台上。做完这一切,另外有人上前,把供品、香炉摆好。
“小夏,节哀顺变,老年人都要走这一关的。”燕歌行走过来,握着我的手温和地叮嘱。
我很感谢他为我做的一切,姑且不论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葬礼上这些琐碎的杂事的确没让我操一点心。
“谢谢燕先生,你帮我这么多,我真不知该怎样回报才是。”我由衷地说。
燕歌行低头,在我耳边低语:“杀楚——你只要帮我、帮我们完成这个计划,那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我苦笑一声:“燕先生,我至今都不知道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燕歌行用下巴指向侧面那女孩子:“我得到一个情报,一个苗疆来的神秘女孩身上藏有楚王令。她来济南,也是为了搜寻‘神相水镜’。楚王令代表了一种巨大的权力,持有它的人,能够调动苗疆一百零八洞主、三十六蛮王、十八降头师、八大炼蛊师以及五毒教的全部力量。据说,春秋战国时秦王一统天下,将楚国旧臣逼得远遁苗疆,该国所有财宝也被倾巢带走。那些旧臣在苗疆建立了山寨城池,奉楚王后代为城主,一代代流传下来。我怀疑,这女孩子就是楚王后代,会对大家不利。所以,才有了这个‘杀楚’行动。消灭隐患的最高明方法就是‘防患于未燃’,我正是以此为指导思想,持续地消灭隐患,以保证大家的生命安全。”
年轻人已经靠近女孩子,但是双方并未交手。
“好吧。”我记起了血胆蛊婆,那才真正是楚王麾下的强敌,“如果是为了救人而杀人,我赞成。”
燕歌行一笑:“好,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他向那边望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她向这边来了?”
果然,年轻人没有直接对女孩子下手,而是引着她向这边走来。
“警戒,苗头不对,杀无赦!”燕歌行双手攥拳,狠狠地向下一砸。
看样子,他对这黑衣女孩子十分忌惮,宁可杀错,绝不错过。
他身边剩余的年轻人马上呈梅花形向外散开,死死盯住那步步走近的女孩子。
很快,女孩子就走到了我的五步之外。
她停住脚,整顿衣裳,然后恭恭敬敬地向我躬身行礼。
女孩子脸上的五官十分精致,皮肤则是白皙光滑,绝对是个年轻的美人胚子。
一阵山风卷来,她身上穿的黑裙随风飞转,把她打扮得如一朵盛开在晚春的墨菊。
“是夏先生对吗?我姓楚,名楚,无字。”她端庄而谦逊地开口。
她的普通话说得相当标准,毫无地域口音缺陷。
她的唇不描而红,眉不画而黑,眸子中泛着聪慧睿智的光芒,仿佛整个人都是水晶雕刻而成,带着沁人心脾的清新灵气。
“我是。”我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性,不敢有丝毫大意。
“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她说。
我有些疑惑:“楚小姐,我们好像从未见过面,对吗?”
“请叫我楚楚就好。”她浅浅一笑,露出标准的上下共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再度审视着她,期望从她身上找出炼蛊师惯有的那种阴毒戾气来。可是,我从头至脚、从脚至头看了两遍,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个文雅纯净、极富教养的年轻美女,与苗疆炼蛊师扯不上半点关系。
“楚小姐,幸会。”唐晚替我结尾,踏前一步,遮住我半边身子。
“幸会,幸会。”这名叫“楚楚”的女孩子继续浅笑,笑容里不带一丝阴谋与世故,硬生生把精明干练的唐晚比了下去。
“楚小姐,幸会。鄙人姓燕,从京城来。”燕歌行由楚楚的侧后方切入,他所率领的那些年轻人则全部将右手伸入怀中,应该是已经握住了随身携带的枪械,一言不合,就要拔枪连射,将楚楚射成蜂窝。
“燕先生大名,我也是久仰了。”楚楚礼貌地让开一步,斜对着燕歌行点头。
距我三十几步外的地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核桃树,树下坐着一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头子。刚刚燕歌行介绍过,那就是柳埠第一探穴高手龚老先生。
楚楚走过来之前,龚老先生一直都在闭着眼休息,手里的素兰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
现在,他已经站起来,收起折扇向这边走。
“篮子里是什么?”燕歌行毫不客气地问。
楚楚回答:“是我从南方带来的水果,也是献给夏老先生的坟前供品。”
燕歌行挥手示意,有个年轻人立刻快步上前,一下子扯掉了盖在篮子上的手帕。手帕下面,随意摆放着七八个外皮绿油油的火龙果,叠放了两层,所以才显得鼓鼓囊囊的。
“好,我把供品摆上吧,多谢楚楚。”我接过篮子,走向爷爷的坟茔。
楚楚自然而然地跟过来,帮我托着篮子,直到我把火龙果全都摆放在供台上。
她是如此善解人意,我真的有点不好意思联合别人欺瞒她。
“夏老先生在天之灵保佑,让我能够见到‘神相水镜’,然后做到物我两忘,无牵无挂而走。”她向着爷爷的坟茔鞠躬祈祷。
跟随龚老先生一起过来的还有两人,都是三十出头的年龄,前面一个穿着笔挺的西装,脚下的皮鞋擦得锃亮,几乎能映出人影来。后面一个穿着休闲夹克和牛仔裤,脚下穿的则是一双半旧的运动鞋。
“楚小姐,楚小姐……”龚老先生走近,向着楚楚连连拱手。
“老先生好。”楚楚礼貌地点头致礼。
“楚小姐,这里的山势、地势真的好到极致,九顶塔一带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多亏你提醒老朽,绕到北山背后来,才找到了这种‘丹凤朝阳’的难得好穴。唉,老朽一生帮人寻山探穴,老了老了,却变成了灯下黑,没能提前看到这么好的地方。早知道这里有万里挑一的好穴,我真的……能给自己留下就好了。丹凤朝阳,名震东方……这是最适合中国人深藏厚葬的好地方……”
龚老先生只顾着跟楚楚说话,只把我们旁边这些人当成了透明的空气。
那穿西装的男人向我伸手:“夏先生,我是龚天养。”
我得体地与对方握手,旁边那穿夹克的人也伸手:“辛蓝白,幸会。”
当我与这自称姓辛的人握手时,察觉到身边的唐晚刹那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位小姐知道我的名字?”辛蓝白十分敏感,几乎与我同时感觉到唐晚异样。
我转头望着唐晚,唐晚只有一秒钟的失态,随即恢复正常。
“也许只是重名,辛先生请勿多心。”唐晚回答。
辛蓝白眯着眼睛笑起来,轻轻地摊了摊手,又耸耸肩。他的眼神极为犀利,虽然眯着眼睛,仅留一线,但那种凛冽的寒光仍然不可阻止地直射出来,在我和唐晚脸上来回扫着。看得出,这是个眼光极为“毒辣”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是唐小姐吧?”龚天养也望着唐晚。
唐晚点头,警觉地望着对方。
龚天养一笑:“不是重名,辛先生正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辛蓝白正色地补充:“唐小姐,我就是你以为的那个辛蓝白。”
唐晚苦笑:“江湖传闻,‘绿林盗’辛蓝白从来不落无宝之地,济南南部山区有什么值钱的宝贝,值得‘绿林盗’驻足?”
我知道“绿林盗”这个名号,但却不知道其真实姓氏。
第62章 楚楚(2)
“盗墓”是一个古老的职业,与杀手、妓女几乎是同时诞生于中国的九流三教之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每一代江湖都会诞生盗墓功夫空前绝后的大人物,近代自晚清灭亡、民国初兴之后,盗墓界至少产生了十位以上的盗墓王,从东北到西南,从两广到新疆,将历朝历代的官民大墓扫荡一空。时至今日,除了内蒙、外蒙边界的成吉思汗水墓、陕西秦始皇陵之外,华夏大陆上已经没有什么墓穴还能挡得住盗墓者的脚步了。
站在我们面前的这外表普通的男人若真的是“绿林盗”辛蓝白,那么他就一定是这一代江湖中公认的无冕盗墓之王。
据说,他是天生的盗墓者,像缉毒犬一样拥有超强的嗅觉,有些时候仅凭嗅觉就能找到深藏地底的古墓入口,根本不需要像其他盗墓者那样采取复杂的勘探技术。
“失敬,失敬。”我重新打量着辛蓝白。
按照惯例,盗墓者总是刻意保持干枯瘦小的身体,以利于钻入直径只有一尺的盗洞,勉强通过狭长的通道抵达墓穴中心。所以,一般魁梧健壮的人都不适合干盗墓这一行。可是,辛蓝白的身体并非普通盗墓者那样极瘦极小,而是中等身材,肩宽背阔,身体极为舒展。只不过,他的站姿非常牢固,中心下垂,双脚紧紧地钉在地上,没有半分虚夸浮动的感觉。还有,他不与人握手时,双手一直插在裤袋里,似乎是有意隐藏。也难怪,盗墓者的手常年要用来开机关、抠砖石,指甲和骨节已经有少许变形,行家一看就能识破其身份。
“夏先生何必客气?”辛蓝白歪着头,也在审视着我,“任何一个人将族中先辈葬到‘丹凤朝阳’穴中,未来他的成就无可限量。不怕夏先生见笑,我昨晚还在京城,一听到天养说这里出现了超级好穴,马上乘最晚一班高铁赶过来。我虽然只是一个盗墓工,可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了解一些择穴的道理,这次龚老先生替你选的这块祖坟墓地,简直是尊贵到了极致。他将此穴称为‘丹凤朝阳’,我从阴阳古书里查到,南方人将这种背山面日的墓穴称为‘后羿射日’。远古时,天下第一神射手后羿为了拯救天下黎明苍生,冒着开罪天庭的危险,弯弓搭箭,连射九日。他被尊为古今第一勇者,后世无人能够望其项背——”
龚天养插话:“后世之中,除了‘武圣’关云长,再也没人能够匹敌后羿了。”
远古时后羿射日之壮举,与后代三国时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龚天养将关云长与后羿并尊在一起,倒也是十分之贴切。
我看过的探穴古籍中,也的确提到过“丹凤朝阳”与“后羿射日”两种墓穴的异同之处,与辛蓝白所说,基本一致。
“丹凤朝阳”穴讲求的是个人的名声、官阶、利禄、势力,因为“丹凤”是百鸟之王,而“太阳”则是天下万物的希望之所在,人类早就有“万物生长靠太阳”的箴言名句。那么,王者与希望并列放在一起的时候,被葬者的后代一定会名声鹊起,成为国之栋梁、民众之希望。
历史上最著名的“丹凤朝阳”穴就是在济南,属于大唐开国元勋秦琼秦叔宝。昔日秦琼的三代祖上是济南最大的慈善乡绅,所以全城阴阳术士一起出面,联手为老太爷在城西五龙潭一带选择了一块“丹凤朝阳”穴,又号召民众,挑土垫坑,把大明湖西南的洼地全都填平,为这个穴位补足了唯一的缺憾。
后来,秦琼由济南府一个无名小捕快开始,交接天下英雄,不断建功立业,最终成为大唐开国重臣,在凌烟阁上留下了万古不朽之名。
跟秦家这一绝代名穴有关的传闻还有一则,不过却是负面的。民国时张姓军阀镇守山东,妄图仿效昔日秦家择穴旺族的故事,自己也将济南城所有的阴阳术士集中起来,为自己的老祖宗在城西南白马山一带选择了一块好墓地,然后将祖宗遗骨由东北黑山白水迁移过来,以求飞黄腾达,成为民国重臣。可惜,他根本没想到,带领卫队去迁坟的人早就被南方军买通,胡乱刨了别人家的坟,拿了几块枯骨凑数。结果,张姓军阀将别人祖上的骨头埋在旺穴之中,做了不留姓名的好事,自己却遇刺而亡,永远地把命丢在了济南火车站。
我虽然并不掌握阴宅风水的高深原理,但是由四周的山势、地势、林势、土势可以感觉到,埋葬爷爷的穴位非常舒展,前不挡、后不塌,左右均衡,如肋生双翼一般。
古籍所传,在“山、医、命、相、卜”的运用原理中,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无法可依的时候,必定要以“舒服、顺手、顺眼、顺口”来确定事情的发展方向。用现代的语言来解释,那就是听从“第六感”的安排。
所以,我完全相信辛蓝白的话。
爷爷在世时,因为经济原因,我很少想到要请高手来谨慎择穴,毕竟曲水亭街上住的老邻居们都是同样的想法。很多老邻居去世时,都是请官大娘代为斟酌,只要不是葬在特别贫瘠、寒凉之地就可以了,无法考虑更多。毕竟,物以稀为贵,济南城外上好的墓穴不过数百个位置而已,好多已经被大亨、豪绅甚至官员圈定,要想与那个阶层的人竞争,老百姓绝对不具备这种财力。
辛蓝白接下去:“夏先生获得了这种至尊宝地,将来家族中兴有望。我是俗人,像所有人一样,最喜欢攀龙附凤,跟运势好的人交朋友。如果夏先生不嫌弃,大家以后就多联络,多交流,有水一起喝,有财一起赚?”
我向两人抱拳:“多谢多谢,一定多向二位学习。”
龚、辛两人的性格完全不同,前者沉稳内敛,后者外向健谈。有这样两个朋友,至少不是坏事。
龚天养向已经整修完成的坟头看了看,有感而发:“家父替人找了一辈子墓穴,最遗憾的就是没给自己留下一个好地方,并且常常以此自责,感觉愧对祖先、愧对子孙。他昨日找到这里时——不好意思,我也是口误了。这墓穴并非家父第一个发现的,而是南方来的楚小姐。她登门求教,请家父过来看这墓穴。不客气地说,九顶塔周遭甚至柳埠全境之内的山坳、坡地等等适合开穴造墓的地方,我父亲全都看了个遍。所以,他初次听楚小姐提起这里,立刻斥之为胡说八道,认为不可能出现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好穴。可是,等他带着罗盘到了这里,将探穴所用的十根标杆全部插下去,好穴雏形马上显现出来。不怕你见笑,家父当场向楚小姐提出,要拿两百万出来,买下这块未被发掘的宝地。他真是老糊涂了,像楚小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把两百万放在眼里?单单是她手上戴着的那枚战国青铜饕餮戒指,就值四五百万……”
由他的衣着打扮看,这是一个非常自律、时刻保持理智的男人,一言一行全都显示出极高的修养。
他与辛蓝白站在一起的时候,一个是温文有礼的富家子弟,一个是放浪不羁的江湖奇侠,区别很明显。
辛蓝白点头:“没错,战国青铜饕餮戒指全球仅有一枚,属于‘龙生九种’系列戒指之一。我研究过这种东西,据说昔日铸造戒指的人向青铜中加入了一种未知的放射性物质,使其变得具有某种启迪人类思维的怪力,戴着这种戒指的人将拥有驱动天下人为自己奔走的奇效——我没试过,别人有没有试过我就不知道了。像楚小姐这么娇弱的女孩子竟然拥有这样的宝贝并且戴着它招摇过市,真的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现在的江湖人,往往肯为了几十万杀人,一旦遇到她……”
龚天养摇头:“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见猎心喜,见利忘义?”
辛蓝白耸耸肩膀:“难道不是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一样,大公无私,不贪不抢吗?还是算了吧,你这套‘天下为公’的书生理论早就过时了。像你这种性格,就是把祖先葬在‘后羿射日’穴中也起不了丝毫作用。你呀你呀,不过就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再有多少人跟在你后面摇旗呐喊,你仍然只能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龚天养仰面微笑:“做小人物不好吗?如果天下的读书人全都是笑傲江湖、武林争霸,那山林田园岂不全都荒芜殆尽了?古代先贤们也曾说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曾说过——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种境界,不是你这种人能领会的。”
辛蓝白反驳:“古人也说过,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为何不趁着这种太平盛世出来为官为商,做一番名动寰宇的大事业,反而屈居于九顶塔,浪费青春,虚度光阴,岂不是愧对祖宗教诲?天养,我真是看不懂你,这次无论如何我们也得好好谈谈,我一定得说动你出山!”
两人的对话渐渐陷入了死胡同,言辞也越来越针锋相对。
他们的性格与外表是完全一致的,龚天养宁静淡泊,辛蓝白急功近利。
我不知道该赞同哪一方,因为他们两个的性格都不是我想要的。如果要我选择自己的未来之路,我会在激进与隐退之间选择一条两者兼顾、阴阳共济的路子。
“后羿射日”代表的“阳尽”,而“天生十日”代表的是“阳亢”。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存在“物极必反”的真理,阳尽而阴生,阴尽而阳生,从不存在无限增长或者无限缩小的事物。
我希望爷爷葬在这个墓穴里之后,能带给我“后羿射日”般的勇气,也带来“丹凤朝阳”一样的名声气势。然后,我必将奋起,为夏氏一族正名。
第63章 楚楚(3)
一直与楚楚唠唠叨叨的龚老先生忽然转向我:“年轻人,你有这样高明的帮手,实在是三生修来的福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老朽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指向龚天养,“我一直想给他找一个像楚小姐这样的好女孩当媳妇,如今终于找到一个,却是相见太晚。你啊你啊,你得好好珍惜楚小姐。在老朽看来,楚小姐的命相是百闻难得一见的‘夜郎智珠’,谁能娶了她,就等于是拥有了比古时夜郎国更丰厚的金山银海财富。你啊,真是老朽的克星,先夺了这‘丹凤朝阳’之墓,又抢了老朽苦苦寻觅了十年的明珠……”
龚天养有些尴尬,因为龚老先生这些话说得太直白,等于是把我和他放在同一杆秤上称量。
我并不清楚楚楚的来意,但从龚老先生的话里可以听出来,应该是楚楚拿我做挡箭牌,婉拒了龚老先生的婚姻建议。
“抱歉,我只是无心之失。”我没有揭破楚楚的谎话,模棱两可地回应龚老先生的诘责。
楚楚也向龚老先生躬身致歉:“老前辈,令郎龚先生是人中龙凤,将来一定有比我好一万倍的女孩子来配他。”
龚天养摇头苦笑:“夏先生,该道歉的是我。家父毕生浸淫于五行、风水、探穴、相面,以为自己是能够偷窥天机的智者,反而忘了婚姻大事是需要缘分的。缘分不到,强求无益。所以,我祝福你跟楚小姐能够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唐晚就在旁边,龚氏父子说的话肯定令她不快,这是我最担心的。
楚楚行礼时,我看到了她左手拇指上的确套着一枚泛着青铜锈绿色的古式戒指。
龙生九种,饕餮是其中之一。将这种上古异兽铸造于戒指之上,代表的应该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我想起了燕歌行之前提到的“楚王令”这件东西。
如果楚楚拥有“楚王令”,那么她将成为燕歌行的大敌,也会给济南城带来一场巨大的暴风雨。
“走吧,我们走吧。”龚老先生发话了。
他几番打量我,一边看一边捋着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摇头。
楚楚躬身相送:“龚老先生再见。”
龚老先生仍旧心有不甘:“年轻人,你真是天降横福啊,一定要珍惜才是。”
龚天养对于父亲的话只是报以苦笑,又站在龚老先生后面向我连使眼色。
我心领神会,只是陪着笑脸,任由龚老先生嘟嘟囔囔。
燕歌行挥手,有人送上一个鼓鼓的大信封。
“龚老先生,寻穴辛苦,这是我和小夏的一点心意。”他说。
龚老先生摇头:“算了,我不能贪他人之功。如果你们要感谢,就感谢楚小姐吧。江南人才济济,这次我算是真的见识到了。老朽老了,却不糊涂,知道什么钱该拿,什么钱不该拿。”
燕歌行转身望着楚楚,楚楚只是文静淡定地微笑,并不多说一个字。
“要下雨了?”辛蓝白忽然说了一句。
所有人抬头望天,但天空风轻云淡,根本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哈哈,哈哈!”辛蓝白笑了两声,向我挥手,“我不是气象预报专家,说错了的地方,大家多海涵,哈哈哈哈,回见回见。”
龚天养搀扶着龚老先生,一起向停车的地方走去。
燕歌行做了个手势,有四个年轻人跟过去,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监视。
唐晚碰了碰我的手,几乎无声地传递过来一个讯息:“有急事。”
我有些诧异,但转眼看她时,她的脸色已经变了。
“小夏,大事过去,你也可以歇歇了。”燕歌行说。
我的确累了,只是还不到歇息的时候,因为楚楚还在燕歌行的包围之下。
龚老先生刚刚说的那些话,已经把我跟楚楚隐约连在了一起,我如果就这样走了,就等于是不负责任。
“楚小姐,我们即将回城,你要不要一起走?”我问。
“叫我楚楚。”楚楚咬着唇微笑。
山风越来越猛烈了,她的较小身躯在风中飘飘欲飞。
“好,楚楚,我们要回城里去,要不要一起走?”我重复了第二遍。
燕歌行低声而又坚决地替楚楚做了回答:”不,楚小姐不会走,我们还有一些事没处理,必须要在这里做一个了断。小夏、小唐,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大家全都乏了,有事明天再谈。”
远处,龚老先生已经上了车,那辆白色的现代越野车在山路上慢慢掉头,向城里开去。
龚天养、辛蓝白的出现,似乎给爷爷的墓地添了一个不和谐的插曲。辛蓝白是著名的盗墓者,驾临济南,必定事出有因。更蹊跷的是,我从龚天养身上嗅到了一种奇怪的香气,竟然与青岛韩氏每次出现时的香气相似。
我不想故意去揣测别人的歹意,只是这种香气非常独特,闻过一次后就无法忘记。最直接的判断,可以说龚天养与青岛韩氏有直接关系,他出现在这里,也是事出有因。
“好。”唐晚答应了一声。
“我们一起走。”我指向楚楚。
燕歌行横跨一步,挡在我和楚楚之间。
“她不走,我们先走。”唐晚焦躁地握着我的手,似乎对楚楚有很明显的排斥。
“对,她不能走。”燕歌行加重了语气。
“我要走,谁都拦不住。”楚楚微笑着说,”只不过,正如燕先生所说,我们之间还有一些事没有了断。所以,必须在这里谈清楚。夏先生请放心,燕先生是京城来的大人物,想必不会难为我这种从南方乡下来的女孩子。”
唐晚本来决定要走,听了楚楚的话,猛地顿足:”这样说,我们反而不能走了,免得燕先生欺负你。”
“那就最好了,总算有个见证,免得有些事情燕先生说完之后抵赖。”楚楚说。
我看得出,楚楚有恃无恐,对燕歌行的所有手下并未看在眼里。并且,燕歌行对她十分忌惮,虽然留住她,却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
“好吧,我们开门见山,直接谈正事。楚小姐,你是南方人,到济南来水土不服,生活殊为不便,不如早些打道回府,到适合你的地方去。我已经备好了车,可以立刻送你去机场、高铁车站。只要你开口,我甚至可以派专车送你去任何城市。唯一的要求,就是眼下请你不要留在济南,怎么样?”燕歌行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楚楚把竹篮提起来,展示给燕歌行看。
“什么意思?”燕歌行不解。
“竹篮里刚刚放着敬献给夏老先生的水果,现在,篮子空了,你让我怎么走?”楚楚问。
“那你要什么?”燕歌行冷笑。
“神相水镜。”楚楚的回答也真是干脆,绝不遮掩推脱。
燕歌行再次冷笑:”好啊,只不过那东西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露面,我拿什么给你?”
我向四周望了望,方圆百步之内,只有我们这一群人。如果楚楚早就藏下伏兵,此刻应该出现了。如果她只是虚张声势,那么燕歌行眼里不揉沙子,一定会直接动手,将她擒下。
山林一片静寂,似乎并无埋伏,我怀疑大家对楚楚的判断是不是全都错了。
“我来了,没找到东西之前,绝不会离开济南。燕先生,你是聪明人,一定知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如果你拿到‘神相水镜’,接下来只会成为天下人的众矢之的,连京城都回不去。与其你带走,不如交给我,然后我替你背下所有的黑锅和是非,怎么样?”楚楚不紧不慢地回答。
燕歌行大笑:“你替我背黑锅?多谢多谢,但天下那么多黑锅,你为了一个‘神相水镜’就甘愿替天下人背黑锅吗?这岂不是有点夜郎自大?楚小姐,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从南方来到北方,必须得遵照我们北方人的规矩来行事,千万别妄自尊大,成了江湖朋友的笑柄……”
楚楚一笑,脸上的笑容慢慢隐退,接着便罩上了一层冷漠的寒霜。
“我们借一步说话。”唐晚拉着我的手后退。
离开人群之后,唐晚将一张纸条放在我掌心里。
我背过身,看那纸条,上面写着”满山遍野全是蛊”七个小字。
“是辛蓝白。”唐晚说,”他说天要下雨的时候,你们大家全都抬头看天,他趁机将这个纸条弹给我。”
“只要是蛊,那就一定跟楚楚有关了。”我叹了口气。
既然纸条上说是“满山遍野”,那么我们所处的大环境就不那么安全了。
“本来,我希望咱们置身事外,可又觉得,龚老先生说的那些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听他的意思,这‘丹凤朝阳’的墓穴是楚楚提醒他之后才找到的。楚楚对你家的事如此关心,远远超过了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之间应有的距离。所以我想,她不该是我们的敌人。再者,敌人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朋友,这种局势下,我们应该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以抵抗大敌强压。她不是要找‘神相水镜’吗?只要她在济南,所有的矛头就会指向她,我们也就轻松了。”唐晚说。
龚老先生说的话虎头蛇尾,哪一句话都没解释清楚,而且又走得匆忙,把这段无头公案扔给了我。
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楚楚为什么要帮我,她虽然也是剑指“神相水镜”,矛头却是对准燕歌行,这是最为奇怪的。
这时候我还发现了一件事,齐眉并没有到墓地来,应该还是留在了殡仪馆内。
“不要小看了那个女孩子,你应该能看得出,包括龚天养、辛蓝白在内,都对她另眼相看。如果辛蓝白说的是真的,满山遍野全是蛊,那该是一种多么恐怖的情景?”唐晚说着,先打了个寒颤。
辛蓝白一定发现了楚楚的秘密,才会发出这样的警告。
我向山上看,满眼全是绿树,不见半个人影。
“到底怎么样才能做到‘满山遍野全是蛊’?”我在心底自问。
蛊即蛊虫,如果要让着满山遍野全都布满蛊虫,那么至少需要万条以上。以楚楚一个人的力量,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当然,如果她真的将这群山之上、山坡之下全都布满蛊虫,那种万虫张牙舞爪啮噬之势,果真就恐怖到了极点。
“答应我,如果有事发生,先保全自己再说。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江湖上的事咱们无论如何都说了不算,犯不上为站队而得罪某一方。”唐晚正色警告。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遂一声苦笑:”唐晚,我都不知道龚老先生为何要那样说,我跟他、跟楚小姐都是第一次见面,从前绝对没有见过。包括龚天养、辛蓝白两人,我也是第一次见。”
“我相信你,全世界,我只相信你。”唐晚的语气变得急躁起来。
“我也跟你一样。”我立刻回答,”任何人都离间不了咱们之间的关系。”
现在,我开始怀疑楚楚是为了某种目的,故意让龚老先生以为我和她有某种亲密关系,所以龚老先生受到误导后,才会那样说。
那么,楚楚的用心就是把局势搞乱,然后浑水摸鱼。
“你说,齐眉为什么没来?”唐晚也发现了这一点,“难道殡仪馆那边还有大事未了?”
以我们的判断,齐眉与燕歌行之间是既联手合作又互相提防的关系,有燕歌行的地方,齐眉也一定会出现。否则,“杀楚”计划就无法进行。
“我是诱饵,燕歌行是明牌,那么齐眉就一定是暗牌,大家合作,才能演出一场大戏。”我叹了口气说。
“齐眉就在暗处?楚小姐的‘满山遍野全是蛊’也在暗处——”稍停,她又补充,“‘绿林盗’辛蓝白火速抵达济南,他要做的事也在暗处?”
我同意她说的,济南城表面之上一片莺歌燕舞的和谐之相,但随着“神相水镜”这一神器渐渐浮上水面,江湖人物已经迅速行动起来,水面之下很快就要刀光血影了。
“我倒是很想看看,今日楚小姐到底怎生脱身?”唐晚又低语。
所有漂亮女孩子都是天生的大敌,唐晚与楚楚也不例外。
“是啊,她到底如何脱身?”我也感到奇怪。
第64章 天下皆蛊(1)
那边,燕歌行猛地大笑起来:“楚小姐,你说什么?竟然要我手里所有的资料?真是笑话,笑话!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跟我说话?”
我转身看,燕歌行已经举起右手,所有年轻人都已经摩拳擦掌,只等他右手落下,就要对楚楚不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楚楚迎风而立,面对气势如山的燕歌行,没有一丝一毫退缩。
“天石,如果你想英雄救美,现在正是时候。”唐晚揶揄地说。
我摇头不语,只是静观其变。
“我只凭一个字,就有资格提出这样的要求。”楚楚回答。
“蛊。”我替她说出了这个字。
“蛊——”同一时间,燕歌行大声说了同一个字。
“没错,就是蛊。天下英雄莫不对苗疆蛊术存着七分忌惮,燕先生也不会例外吧?而且,你一定知道蝴蝶效应的说法——同样,我在这里只要下一道命令,京城里就会发生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变故。比如你家里餐桌上突然多了一道菜,又或者是某道菜里多了一点调料,还有就是你家的卧房里、车子里多了一些肉眼看不到的铁线虫出来……总之,这些不速之客会非常影响大家的正常生活,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我不好说,毕竟那些后果是不可预见的。但是,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只要条件合适,我就不下那道命令,大家永远都相安无事。怎么样,我说得够清楚吗?”楚楚一字一句地回答。
楚楚所倚重的,正是苗疆蛊术。
虽然同样是出自苗疆,但蛊比毒要更可怕。毒药能害人、杀人,令人死状无比惨烈,但蛊却是让人生不如死,到了最后宁愿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肯再苟延残喘下去。毒,杀人,摧残人的**;蛊,却是摧残人的意志。
“你敢要挟我?你敢去京城下蛊?”燕歌行从牙齿缝里迸出几个字。
“敢?有什么不敢的?前辈们曾经谆谆教导过,任何胜利都是靠斗争得来,而不是靠屈膝乞求。燕先生,我的话很清楚,你把所有跟‘神相水镜’相关的资料全都打包给我,我转身就走,绝不多过问你任何事。济南虽然是个很美的旅游城市,但只要拿到资料,我不会在这里多停留一秒钟。”楚楚回答。
她这样说,无异于承认已经在京城里安插了高手,随时都能向燕歌行的家人动手。
“你唬我?你诈我?”燕歌行如同困兽一般,举在空中的手再也落不下去。
楚楚笑起来,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按了一下之后,让燕歌行看屏幕。
隔得远,我不知道那屏幕上有什么,但燕歌行只看了一眼,立刻暴跳如雷,双手在空中挥舞,脸色也变得铁青一片。
“你的双胞胎千金很可爱,再过两个月就满五周岁。这个节骨眼上,你不想她们有任何意外吧?”楚楚清清楚楚地说。
“她用家人威胁燕歌行。”唐晚猜到了楚楚的用意。
以燕歌行的财力和地位,两个女孩一定上了很贵重的保险,但他并不在乎钱,而是希望倾毕生之力,让两个女儿能快乐成长。如果苗疆炼蛊师在两个女孩身上动手脚,有些蛊虫要潜伏七八年以上才慢慢表现出来。到那时,虫体不是入脑就是深入五脏六腑,一旦发作,根本来不及救治。
看起来,楚楚出手之前就调研过燕歌行的家庭关系,知道两个女孩非常优秀,是燕歌行的心头好,伤了她们就等于是在燕歌行心脏上狠狠插了两刀。所以,楚楚不动则已,一动就制住了燕歌行的要害。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燕歌行怒吼,不过已经是色厉内荏。
唐晚忽然叹息:“我本以为燕先生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真的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旦这件事跟自己密切相关了,马上就失去了判断能力。以他的这种应变能力,似乎并不足以领导一个门派。难道说,京城五大家族徒有虚名?不不,也许是楚楚的出手太准确,一下子拿住了燕先生的七寸,所以他根本无法反抗。苗疆蛊术带给人的压力太大了,所以他一下子就乱了方寸。”
我能理解燕歌行这种“投鼠忌器”的心态,目前的状况下,谁也无法判断楚楚是不是在虚张声势。但是,燕歌行不敢试,更不敢赌,因为如果拿他的两个女儿做赌注的话,那他实在连上赌桌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到了济南,就得完成目标。否则,不如不来。燕先生,苗疆的朋友远在南方寂寞久了,偶尔有心情到北方来走走看看,你总得给几分面子吧?”楚楚迎着燕歌行的怒吼,好脾气地微笑着。
她本来就长得漂亮,此刻又笑靥如花,不知道内情的人只以为她是一朵盛开的玫瑰,但谁又知道这其实是一蓬带刺的蒺藜。
“给怎么说,不给又怎么样?”燕歌行的吼声自动降了一个八度。
谁都看得出来,如今的谈判筹码都在楚楚手里,燕歌行实际已经一败涂地。
“你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如果不想在两个小女孩的童年里留下阴影,那就把资料交给我。”楚楚回答。
燕歌行颓然地后退,刚刚那种张牙舞爪的气势全都消失了。
“你先考虑一下,不必急着回答我,我会在索菲特银座大酒店里听消息。不过,所有的蛊虫都是没什么耐性的,因为每次带它们出来做事,都会连饿它们三天三夜。今明两天你最好能跟我一起解决这些事,否则就连我也无法预料饿到极点的蛊虫能做什么事。”楚楚抽身后撤,准备离去。
所有年轻人立刻围过来,将楚楚的退路死死封住。
“怎么办?还是作壁上观?”唐晚问。
我不希望在燕、楚两人的战斗中有小女孩受牵连,因为孩子是无罪的,她们不该为江湖斗争而承受伤害。
“你说,燕歌行会有什么重磅资料?他在殡仪馆里看的不过是一些文字记录,连哥舒水袖说给你听的那些话都不知道。他能提供给楚楚的,必定只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仅凭这些,又怎么能找到‘神相水镜’?”唐晚又问。
我仔细回想殡仪馆内发生的每一件事,燕歌行的确知之甚少,就算将全部资料给楚楚,也不会有太大损失。
当然,我们知道这一点,燕歌行也知道这一点。
“让她走。”燕歌行挥手,“闪开,让她走!”
年轻人服从命令,闪开一条道路。
楚楚拎着空篮子从人墙中间走出来,向我挥手,然后走向右侧的山路。
“跟着她。”燕歌行又下令,但这一次底气已经没之前那么足了。
虽然他如此下令,但我和唐晚都知道,燕歌行的人根本奈何不了楚楚,最终只能接受她提出的条件。
楚楚消失在山路上之后,燕歌行颓然坐下,胸膛起伏,沉默地直喘粗气。
“我去劝劝他。”我告诉唐晚。
待我走到燕歌行身边,他抬起头,表情十分沮丧:“她竟然用孩子来威胁我,在京城里,我雇了至少二十名保镖保护我妻子和两个女儿,就是怕敌人来这一手。孩子要上学、要游玩,我没法无缝保护她们,就算再增加十倍的人手,敌人也能得到下手机会。现在不是古代的冷兵器时代,只要筑个古堡、挖上护城河就能拒敌于千里之外。我无法抵抗苗疆蛊术的偷袭,于是只能妥协。杀楚,杀楚,谈何容易……”
他已经被彻底击中软肋,这一刻像被刺破了的气球,威风扫地,锐气全无。
“不会发生最坏的事,江湖人还是有江湖人的原则和规矩,绝对祸不及家人。”我只能这样劝解。
“不,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得打电话,加派十倍人手保护她们……”他摸出电话,马上拨了北京的号码。
电话一接通,他便急促地连声叫着:“通知保安,加派人手,防范一切陌生人接近别墅,尤其是不要让孩子们出门,减少一切社会活动。快,快去办!快去办!”
我忽然觉得燕歌行十分可怜,孩子是父母亲的最致命弱点,一旦敌人抓住这一点,就可以要挟他做任何事,予取予求,全都得逞。
“什么?”燕歌行突然大叫,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我预感到一定有坏事发生,遂蹲下去,按住他的肩膀。
“把那些生了虫的东西全都丢掉,在屋里喷杀虫剂,沙发上、卧室里都喷,多喷几遍。别问为什么,就照我说的去做,快去做!”燕歌行说完,用力挂断电话,脸色惨白,如同白日撞鬼。
“已经有虫子进了我家,这都是楚小姐一早就安排下的。我现在没办法,只能按她吩咐去做,把所有跟‘神相水镜’有关的资料交给她。”燕歌行解释。
我无言地轻拍他的肩膀,根本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杀楚”计划已经搁浅,因为主导者燕歌行已经中途变卦。
“去,到我车里,把那个装资料的纸袋子拿来。”他挥手吩咐隔得最近的一个年轻人。
“把资料给她,相信就能换来孩子的平安吧。”我说。
在这个当口,我理解燕歌行的心情,也赞同他的任何决定。
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一旦遭敌人钳制,必定会变得非常被动。
看到燕歌行如此,我也转头想到:“我有什么弱点?敌人抓到什么就能要挟我?”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唐晚。
她眼下是我唯一的亲人、朋友、爱人,也是我所有感情的寄托。她出事,我会舍命去救,甚至一命换一命,也得竭力保全她。
第65章 天下皆蛊(2)
很快,年轻人从车里取了一个封口的大纸袋过来,里面鼓鼓囊囊,至少装着近百页复印资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帮帮我,替我去酒店,把资料交给她。兄弟,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楚小姐就算能驳所有人面子,也一定会给你面子。求你,过了这一关,日后必定报答。”燕歌行看着我,像看着一根救命稻草。
我愿意帮他,只要孩子都安然无恙,大人无论怎么做,都是可以的。
“好,把资料给我,我去。”我坚定地点头。
“这就是楚小姐想要的,可你不能中途打开,必须确保这些内容第一个被她看到。事不宜迟,你现在就上路吧?”燕歌行特别叮嘱。
“天石,我陪你一起。”唐晚坚决地说。
“如此最好不过了,多谢,多谢二位。”燕歌行大喜过望。
整个过程中,他的手下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并没有人站出来主动为主人分忧解难,反倒是我们这两个外人,一直顶在前头。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袋子,向燕歌行道了再见,然后走向山路上的车子。
山风凛冽,墓地静谧,但我分明听见了江湖大战即将开始的战鼓声。
济南占据大陆版图的中原要冲,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近代,冷兵器时代被枪械、冷战代替,济南成为京城向南的桥头堡,各方江湖势力想要进京争霸,必须在济南落脚。所以济南的地位越来越凸显出来,变成了京城争霸的演武场。
我知道,一切看似平静、有序、客套的表象之下一定隐藏着暗流汹涌的水底阴谋,所有大人物的角力,很少能浮上水面被老百姓看到,往往都是在歌舞升平、声色犬马之下暗暗进行。
“老百姓——”我暗叹了一声。
有古代政治家兼哲人说过,对于老百姓,最好都能“虚其心、实其腹”,让他们永远保持“无知而快乐”的状态,这就是最好的现状。
“小心脚下。”唐晚出声提醒,“后面的人一直在盯着我们,不要流露出任何情绪。”
我猛省过来,自己的任何负面情绪都会落在燕歌行眼里,给他留下算计的缺口。真正的高手,应该像日本著名的“风、林、火、山”古训那样,永远不动如山,让所有人无从捉摸。
从这个层面上说,唐晚比我更高明,更冷静。
我跟唐晚上了车,把所有葬礼上用的衣服换掉,然后车子立刻开动,向着济南城里飞奔。
唐晚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车子进了南外环路,才若有所思地问:“天石,我怎么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头?”
我怀里抱着那个纸袋,一路上掂量了几百次,一直在心里犹豫要不要采取巧妙的方法打开纸袋看看。可是,正如唐晚说的,我也感觉事情不太对劲。
“他们既然商定‘杀楚’,直接就埋伏人马大刀阔斧地打打杀杀就可以了,又何必搞得如此错综复杂?燕歌行妥协,那么齐眉肯定置身事外,明哲保身。我怀疑,大家本来就没指望能够用‘杀楚’来重新划定江湖规矩,而是一场作秀。在这场秀中,最大的获益者将是……将是……”唐晚的思维和语言已经枯竭,因为我们都想不出来“杀楚”或者不“杀楚”,究竟直接受益或受损的会是谁?
“没有获益者。”我做了大胆猜测,“本来就是一场江湖斗争。”
“那样说,太笼统了。既然是战争,就一定有主导方、被动方。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看清楚究竟是谁主导了这场‘杀楚’之战。”
由柳埠至济南城是一个巨大的下坡,车子越跑越是轻快,窗外风景飞速掠过,给我一种“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快意感受,所以葬礼带来的压抑感已经在慢慢缓解。反观唐晚,则是眉头深皱,越来越沉闷。
我记起了齐眉,他自始至终没在山上出现,也没有任何消息。
车子开动之前,我还特意向其它车里看过,他并不在车里。
唯一的答案,就是他留在了殡仪馆里。
车子过了经十路,又上了泺源大街,向右一拐,索菲特银座大酒店最顶上的旋转餐厅已经映入眼帘。
“这个时候,楚小姐还没回来,我们下车等一会儿。”我提议。
唐晚摇头:“我不上去,就在大厅里等你。”
我苦笑:“你不上去怎么行?我们两个人合力说服她。”
唐晚再次摇头:“我上去,只会给谈判增加麻烦。你自己去,应该更能取得楚小姐的信任。”
我意识到,楚楚对我的态度要稍微好一点,但大家只是第一次见面,绝对没有任何友情可讲。况且,所有古籍上都提到过,苗疆炼蛊师每天跟蛊虫为伍,性情也会逐渐变得孤僻乖戾,跟普通人完全不同。
“希望这个纸袋能解决一切麻烦,但是唐晚,我们已经约定了,同进同退,永不分开。”我感觉虽然在跟唐晚对话,但她的思想似乎并不在我提出的话题上。
“夏先生,到哪里停车,直接到酒店大堂入口吗?”司机回头问。
“其实,你说的也对,这个时候楚小姐应该还在山上,她不可能回来这么快。”唐晚说。
车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
泺源大街是济南最繁华的地段,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先下去吃点东西?忙了一天,你一定累了。”我说。
今天真的是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天,从早上到现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每一件都能让人魂飞魄散,当场丧命。
“是啊,一整天,不但手脚没停下,连脑子都没闲下来。”唐晚感叹。
我吩咐司机靠路边停车,然后我们两个开门下车。
那司机恭恭敬敬地问:“夏先生,我是在酒店等还是回燕先生那里去?”
我挥挥手:“回去吧,我们不需要车了。”
司机答应一声,立刻向前开去。
我们由佛山街向南走了一段,看见右侧“俏川国”的霓虹招牌抢眼地亮着。
“能不能稍微吃一点辣?”我问。
这家川菜小店以前来过,里面的菜式很有特色,算是专为济南人改变过的川菜口味,微辣,菜香却不减。
唐晚点点头,表情有些沉郁。
我们推门进去,在服务生的引导下走到临窗的位子坐下。
这里的桌子很有特点,等于是将一块防爆玻璃板覆盖在一个巨大的石槽上面,那槽中还有着一汪清水,中间有两棵芙蕖,红花绿叶之下,还有两尾粉色金鱼,正在无声地游来游去。
我本来要请唐晚点菜,但听到情绪实在不高,摆手拒绝。
服务生殷勤地推荐了麻婆豆腐、川香鲤鱼、爆炒牛蛙、凉拌松花和金针菇牛尾汤,然后给我们沏了一壶大红袍送上来。
“在想什么?”我隔着桌子,凝视唐晚的脸。
与楚楚相比,她成熟而冷静,观察问题非常全面,几乎很少遗漏细节。所以我想,今天在墓地,那么多人来来去去的情况下,她一定看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燕歌行在演戏——”唐晚语出惊人。
我静等下文,端起茶壶,给唐晚斟茶。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他都不可能把送资料这件事委托给你来做。更何况,当时资料就在车里,他只需提前两分钟拿出来,直接交给楚小姐就好。我们都看得很清楚,楚小姐的蛊虫无所不在,防不胜防,就算燕歌行调动保安把全家都层层包围起来,蛊虫也能乘隙而入。要想防范蛊虫进攻太难了,关键是很多所谓的‘蛊’是看不见的,只是一滴水、一棵草、一片树叶。除非把燕歌行那两个千金宝贝放在真空里,否则的话,再有两百个千金,也得死在苗疆蛊术之下。那么,燕歌行与楚小姐对抗的唯一结局,就是他投降,老老实实地交出资料,绝不惹怒对方。基于这种考虑,他应该当场就把资料交出去,以防夜长梦多。我刚刚在车上一直想,他到底演这种戏给谁看……”唐晚端杯喝茶,声音暂停。
那纸袋就在旁边的座位上,近百页打印纸,不知藏着什么秘密。
我在脑子里把所有出现在济南的江湖人物过了一遍,第六感立刻得出结论:“给青岛韩氏看,因为她的香烟无处不在。我现在只要看到烟雾,就怀疑跟她有关。”
第六感往往是最准确的,我提到的这个名字,立刻得到唐晚的认同。
“很有可能,只有她是关注局势却又很少露面的,居心叵测,不可捉摸。”唐晚点头。
我记起了龚天养身上的香气,与青岛韩氏一直以来给我留下的感觉一模一样。
同时,我还有一个奇怪的想法,“绿林盗”辛蓝白的出现是一个巨大的不祥之兆。济南城内虽然已经没有价值太高的古墓,但他到这里来,是出于龚天养的邀请,而龚天养又与青岛韩氏有着千丝万缕的神秘联系。
所以,辛蓝白一定会卷入青岛韩氏要做的大事中去。
第66章 天下皆蛊(3)
“难道说,‘杀楚’是青岛韩氏为主导,又以燕歌行、齐眉为两翼的一个计划?同理,龚天养、辛蓝白也成了韩氏的帮手,一定要置楚小姐于死地?现在,燕歌行受制,先演戏,后退出,等于是放弃了韩氏的计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接下来,一定会有另外的‘杀楚’方案出台,直至将楚小姐赶尽杀绝。”唐晚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我们现在根本不能左右任何人,即使分析出可能的细节与结果,也只能是作壁上观,给获胜者鼓掌而已。
“也许是这样吧,我还是关心,那纸袋里到底是什么。”我说。
值得一提的是,不露痕迹地打开一个被胶封的袋子很简单,但真正的诚实、信任就变了味道。
所以,我只是嘴上说说,绝不会去做。
“我一直在偷偷观察燕歌行,他对两个孩子的关心出自真心,毫不作假,如果楚小姐的人伤害他们,他绝对将奋全军之力反击。在那种情况下,只要他在京城的家里出现蛊虫,马上就会带人返回,而不是赖在济南,托你送资料求和。像他那样的大人物,做事相当利落,总是能够瞬间看到整件事的本质,致力于去解决根本矛盾。于是乎,我在这种看似正常、实则不正常的情况下,开始对他有些怀疑。再者,我们认识这几天来,他所有的做事风格都落在我们眼里了。你应该想到,他解决蛊虫危机时采取的方式跟解决日本伥鬼进犯时的方式截然不同,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综合判断,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他是江湖人,毕竟不是演什么像什么的演员。所以,一刻意演戏,就会露出破绽,让稍微熟悉他的人察觉到。天石,我现在想的是,我们究竟是应该抽身事外,还是继续前进?”说完这些,唐晚向后仰靠,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表情终于放松下来。
我闭上眼,回想墓地中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楚楚出现在相邻墓地之时。
楚楚来了又走,与燕歌行对话几十句,占尽了上风。
自始至终,燕歌行都没有找到一些恰当的话来反击对方,只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这当然不符合他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而且他的手下也都反应木讷,缩手缩脚,等于是几十个群众演员在一起演戏,演技就更差劲了。
“继续前进。”我睁开眼,语气坚定地回应。
燕歌行、齐眉等人形成了一个神秘的圈子,他们为了利用我,遂把我一起带入这个圈子里。尤其是齐眉,他带我去见哥舒水袖,就是为了要我相信,大家要绑在一起做大事。
我只有在这圈子里站住脚,才能跟他们同场竞技,发现各人的破绽。
所有人都是为“神相水镜”而来,包括楚楚在内,也是如此。那样的话,我手里也并非空无一物,至少所有人都认为我是“神相水镜”的最有力知情者、争夺者。
“会有危险,很大、很多的危险。”唐晚伸手,掌心里仍旧躺着辛蓝白给的那张小纸条。
我不必细看,也知道那上面“满山遍野全是蛊”这七个字的所有笔画模样。
“辛蓝白那样的人,绝不会危言耸听。一定是确有其事,他才会出言警告。”唐晚说。
我反问:“这么说,回到墓地去,附近山上就能发现蛊虫?”
唐晚点头:“应该是这样——苗疆之蛊的世界太神秘,我们外人几乎没办法完全弄懂其中的端倪和原理。天石,我知道你并不能够完全相信辛蓝白,毕竟大家也是萍水相逢。很多时候,我们就是会面临这样的选择,相信谁不相信谁,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甚至是摸着石头过河,但是我们没有办法……”
菜来了,我们停下讨论,不约而同地低头看鱼。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唐晚忽然说了《庄子》上记载的那句充满哲理性的名言。
“两位真是有雅兴,很多客人来吃饭,根本不会注意到玻璃板下面的鱼,匆匆吃完就走了。这里面的鱼我们从来不喂,所以它们活得可长久了,每个水槽里的鱼都——”上菜的男服务生很健谈,尤其是遇见唐晚这样有外在也有内涵的美女的时候。
他向玻璃板下指着,但奇怪的是,就在他一指之际,两条鱼竟然同时浮上了水面,立刻翻起了白肚皮,之后便一一动不动了。
“哎——这……这个……不可能啊,里面的鱼肯定能活很久,最长的从开业至今一直活着。这鱼……这鱼……”服务生脸上的职业性微笑立刻僵住。
唐晚挥手:“没事,你去吧,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服务生尴尬地收起托盘退下,一边走一边挠着后脑勺。
金鱼很娇气,的确难养,尤其是在这种人来人往的杂乱环境里。
如果我们今天没有见到苗疆来的楚楚,没有收到辛蓝白弹射过来的“满山遍野全是蛊”的警示字条,那么,我们很可能把金鱼之死当做偶然事件,不太在意,很快就忘记了。可是,正因为楚楚在济南,我们不敢忽略这微小的小事。
我向窗外看,人流之中似乎有黑裙一闪。
“是楚楚!”我低叫一声,推开座椅,向外面飞奔。
如果隔空杀鱼的人是楚楚,那就等于是她向我和唐晚发出了一个尖锐的警告。
门外街上,人渐渐多起来,而各家饭店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则穿成了线,络绎不绝。
黑裙已经消失在人流中,我揉揉眼睛,不知应不应该继续追下去。
“那是楚楚吗?”我自言自语。
从时间推算,她未必比我们更快回到城区,因为她走向了山路深处,而我和唐晚却是直接乘车返回。
“怎么样?”唐晚追出来。
我们并肩站在黄昏的“俏川国”门口,一时间全都沉默无语。
这里是济南,也许所有人的今日跟上个月的这一天并没有太大改变,仍旧在既定的工作日程中重复活着。很多人愿意过这样简单而机械的生活,不愿意发生任何变化,害怕生活中的任何动荡。如果没有发生爷爷住院、过世这件事,我的生活也是如此,在古老而陈旧的曲水亭街老城区里既自由又无奈地活着,继续虚度光阴。
“我们回去吧。”唐晚说。
我忽然有些伤感:“唐晚,我现在好像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对未来有些迷惘。”
唐晚握着我的手:“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们看到的眼前这些人,更多人甚至包括燕歌行、齐眉、哥舒水袖等人,也会有迷惘而泄气的时候。古往今来那些大人物为什么能成功?就是因为他们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很快就度过这种短暂的的迷惘期,进入下一轮冲刺之中,向着自己的目标奋力前进。天石,人无完人,你不必要求自己事事都做得完美,只要尽力,哪怕是一天有一点小小的进步,也能小步快跑,进入到自己的步调中去。相反,如果你反复地被伤感的情绪所左右,就会越来越消沉,最终一事无成。你必须要看清,现在夏氏一族所有的责任和义务都压在你肩上,必须撑住,必须做出一番事业来,才能对得起已经逝去的列祖列宗,对不对?”
里面,负责给我们上菜的服务生也跑出来,应该是怕我们逃单。
他的出现让我和唐晚相视而笑,因为我们要做的事别人无法了解,升斗小民只会用同一种固定思维来看别人,譬如这个看似精明、实则木讷的服务生。
我和唐晚回到座位前,拿起筷子,望着已经摆上桌的菜。
盘子的间隙中,那两条翻着白肚皮的金鱼令人怵目惊心。
“真不知道,这鱼是不是因苗疆蛊术而死,也不知道,我们点的这些菜里究竟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唐晚喃喃地说。
面对蛊术,我们不但不敢下筷,甚至连水都不敢喝一口。
据记载,苗疆蛊术中有一种非常厉害的蛊名为“快哉风”,只要空气中有风,无论是微风、轻风、大风,风一起,蛊虫就顺风而来,无影无形地侵入人的皮肤之内,造成巨大的伤害。还有一种,则起了一个非常文艺的名字,叫做“张恨水”。顾名思义,这种蛊是通过水来传播的,只要人喝下去,蛊虫就会当场发作,令人生不如死。
于是,我和唐晚拿着筷子掂量了半天,又重新放下,连水杯都不敢沾唇。
“好了,今晚的菜是白叫了,浪费了这些钱。”唐晚苦笑。
我们并非疑神疑鬼,如果真的误食了带着蛊虫的饭菜酒水,那才等于是送上门来供楚楚宰杀,算是愚蠢到了极致。
“再坐一会儿,你就上去。”唐晚向东面的索菲特银座大厦指了指。
那大厦顶端的旋转餐厅是在五十楼,人在其中,不但能享受到美味的海陆空自助餐,还能随着顶楼的缓缓旋转,把济南城内外的秀丽景色尽收眼底。那餐厅自从开业以来,就是济南的年轻人表白、求婚圣地,每年都能成全二百对以上的情侣。所以,旋转餐厅又有“求婚圣地”之称,每年的情人节都会爆满,成了济南城一景。
“等楚小姐离开济南以后,我请你去那里吃饭。”我说。
唐晚摇头一笑:“《曹刿论战》中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人活着,如果太贪恋口腹之欲,最终就会变得脑满肠肥、肥头大耳,变成了被别人宰杀的猪。我活着,从不为了美食,而是为了理想。”
我有些汗颜,藏在话里的隐意被唐晚看了个清清楚楚,而且做了很理智的分析。
“可是饭总是要吃的吧?现在的济南城里,大家公推旋转餐厅的饭菜品格最高——”我为自己辩解,却越抹越黑。
“好了好了,不说这件事,我们之间,不需要任何繁文缛节。你走吧,我在这里等你。”唐晚说,“死约会,不见不散。”
我拿着纸袋站起来,向唐晚点了点头,大步走出了“俏川国”,向北边直行了两百多米,然后从银座商城门口右拐,去索菲特银座大酒店。
那纸袋上写着“1822”的房间号,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按了电梯,直抵18层。
作为济南城区最高级的酒店之一,索菲特银座内部的装潢相当典雅,走廊上铺着厚厚的纯羊毛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寂然无声。
不知为何,我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就像有恐高症的人一下子被带到高处,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
我右手抚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这种紧张情绪压制下去。
地毯越厚,就越容易藏下某种来自蛊虫的威胁。楚楚既然能做到“满山遍野全是蛊”,就一定能够将这座高达五十层的大厦变成一座“蛊虫之楼”,制造济南城有史以来最可怕的“蛊虫之灾”。
自古以来,苗疆蛊术之所以不被中原江湖所接纳,就是因为炼蛊师行事我行我素,常常做出一些令江湖同道不能容忍的冒险举动,恨不得与天下为敌。
天下是天下人的,不是蛊术横行的苗疆,更不是少数人游戏风尘之地。所以,炼蛊师才会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异类,为名门正派所不容。
我希望楚楚不是那样的人,因为她的外表是如此恬静温柔,低调得像一只误入了百草园的鸽子。
在1822房间门口,我停下来,侧耳听听,室内似乎有音乐声响着。
我按下门铃,只过了五秒钟,门就向里拉开。
来开门的正是楚楚,看见我之后,她脸上并未露出惊诧的表情。
“燕先生托我送一些东西过来,想必他已经电话通知你了?”我问。
楚楚微笑着摇头:“不,我没跟他通过电话,请进。”
我走进房间,把纸袋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这是一个宽大的套房,除了客厅,左右各有一个卧房。
楚楚穿的不是黑衣,而是换了一身有着民族刺绣的白色粗布衫裤,发辫也已经松开,闲闲地垂在身后。
“请坐,我来沏茶。”楚楚说。
我记起了水槽中的死鱼,立刻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她走到吧台后面去,拿着电壶接水,然后通电烧水。
“夏先生,我有南方带来的好茶,跟蛊术无关,更不含任何有毒成分。所以,我沏的茶,你可以放心喝,喝多少都不会有生命危险。”她说。
“好。”我只回应了一个字。
她推开右边的卧室门,走进去拿茶叶。
我听到旅行箱的拉链被“嗤啦”拉开的动静,确信她是在找茶叶而不是做其它的。
说实话,我很想相信楚楚,因为她的外表没有一丝阴毒、狠辣之气,跟南方水乡来的女孩子十分相近。如果不知她苗疆炼蛊师的身份,可能会有很多人喜欢上她。
“夏先生,茶有两种,分别是‘二月红’与‘九月毫’。前者娇嫩,后者老成,你喜欢哪种?”楚楚在房间里问。
我起身走过去,站在门口向内看。
一个硕大的黑色旅行箱平放在床上,已经拉开一半,楚楚正背对着我在箱子里翻找。
我回答:“就喝第一种吧,不过楚小姐也别太麻烦了,我一会儿就走。”
如果我是居心叵测之人,此刻就是最好的向楚楚发动进攻的机会。
久在江湖的人都会牢记一条原则,永远不把自己的后背留给别人。
她敢于背对我,当然是因为没把我当成敌人的缘故。
第67章 水淹七军(1)
“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个竹节做的细长茶叶筒,脸上的笑容甜得像一个刚刚收到一大包糖的孩子。
卧室里丝毫不乱,除了那个旅行箱,其它全都是酒店的东西。
“你只带了一个箱子?”我问。
楚楚点头:“是啊,坐飞机嘛,稍多一点就会超重。”
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因为我想不通,既然她只带一个箱子,又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蛊虫,制造“满山遍野都是蛊”的浩大声势?
“还有谁跟你在一起?”我问了第二个问题。
楚楚摇头:“没有,只有我自己。”
我后退一步,不再堵住门口。
她的话不像是撒谎,但如果这是真话,那么她有什么资格跟燕歌行叫板?
“坐啊夏先生。”楚楚走出来招呼我。
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另外一间卧室的门上,楚楚善解人意,走过去推开了那扇门。
“这房间是空的,我习惯了打坐冥想,每天必须要在一间空屋子里静思几小时。”她轻声解释。
我笑着点头:“很好很好。”
她端着茶壶走近我,邀我一起落座:“夏先生,请坐,请坐。”
看得出,她一直在力求打消我的忌惮。
我迅速讲明来意:“楚小姐,燕先生说,这纸袋里是你要的资料,跟‘神相水镜’有关,也是他搜集到的全部资料,毫无遗漏,全都奉上。他的意思是,燕家与苗疆没有什么过节,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所以请求你放过他的那一对双胞胎千金。”
燕歌行想要表达的就是这种意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尽力把话说得更完整,好让这件事得到圆满解决。
纸袋虽厚,但楚楚似乎并未看在眼里。
“夏先生,请叫我楚楚,我说过很多次了。当然,我也乐意每次都纠正你。”楚楚说。
我又点头:“好,楚楚,燕先生希望你能明白他的苦心。”
楚楚低眉,慢慢斟茶,然后双手将第一杯捧起来,高过眉心,语调诚挚地说:“夏先生,我们暂不说燕先生的事。其实,世人都不知道,苗疆人其实是最看重朋友的。只不过,很多中原人千里迢迢赶到苗疆去,都是为了某些特殊的龌蹉目的,要么盗宝,要么寻珍,每个人都是为了苗疆的宝藏、毒药、蛊虫、奇术而去,根本没有把苗疆和苗疆人放在眼里。这种情况下,大家怎么会好好做朋友?最初,苗疆人以诚待人,拿出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珍馐来款待远方的客人,很多苗女甚至相信了中原登徒子的甜言蜜语,以身相许,最后落得身败名裂,被族人放逐,死于荒山野岭之中。多年的磨难,渐渐让苗疆人明白,我们跟中原人不一定能成为敌人,但绝对不会成为朋友,因为大家所奉行的人生准则是完全不同的。”
我静静听着,不禁替中原人汗颜。
楚楚说的的确是实情,很多文献资料中记载,苗女多情,但多被外地男子所负,最终不得善终。其后,苗疆便研制出了“留心蛊”很很多类似的奇术,负心男子如果一去不回,就会在离开苗疆第四十九日上蛊发而亡。
世间薄情郎、负心汉极多,但痴情女子也是层出不穷,所以这种相爱相杀的巨大悲剧也在历朝历代无数次重演。
楚楚接下去:“夏先生,刚刚我问你选择哪种茶叶的时候,其实也是在选择我们之间的友情关系。”
“我希望自己选择的是正确的。”我说。
楚楚微笑:“正是如此,请饮了此杯好茶,我们慢慢再聊。”
我接过茶杯,杯中的茶水是深红色的,如同一杯醒好了的葡萄酒一般,飘出淡淡的浆果清香。
“请。”楚楚说。
我毫不犹豫地举杯喝下,但觉唇齿留香,分不清是茶是酒。
楚楚继续斟茶:“夏先生,很少有人愿意跟我们一起喝茶。苗疆炼蛊师的名声很差,中原人以为我们每次喝茶都会给对方下蛊,所以就算是熟悉的人之间,也极少坐在一起喝茶谈天。这种局面维持几百年了,没有人能改变它。这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我从小就知道,不能跟炼蛊师以外的人交往,那样就等于是把自己推到了一个冒着烟的火盆之上,因为苗疆有一条铁律,如果有哪个苗疆女孩子跟外族相好,离开部落时,就要接受三刀六洞、洗胃涤肠之苦……”
很多传闻都是纸上得来,如今从楚楚口中说出,果真令人毛骨悚然。
“真是惭愧,汉人之中的确有些唯利是图的败类,在中国大陆的各个偏远地区大肆搜刮掠夺,不择手段,伤害了各民族兄弟朋友的感情。其实,每个民族都有好人,也都有好人,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楚楚,我希望从今以后,你遇到的全都是很好的汉人,永远都不会受伤害。”我诚心实意地说。
在金银宝藏面前,很多人无法忍受诱惑,就会做出各种人神共愤的勾当来。
追溯历史,欧美著名航海家驾驶帆船穿越大洋时,他们最初的构想也是海上夺宝,可以冠之以“官方海盗”之名。当他们到达某些落后地区时,同样是以火枪、砍刀开路,把各地的钻石、象牙“免费”地搬上了自己的大船,一如既往地做着这种无本买卖。
人类社会中,无论哪个民族、哪个国家,其本性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中国儒家宣扬的“人之初、性本善”还是美国法律学家宣扬的“人本恶”,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任何人都不可能标榜自己为纯粹的好人。
“夏先生,认识你是我的荣幸。在曲水亭街,我第一次见你,已经认定了这一点。否则的话,在山上,我只要挥手下令,所有人就会陷入蛊虫的海洋,最终玉石俱焚。”楚楚说。
我打了个寒颤,这才知道,原来辛蓝白透露的消息并非虚言恫吓。
“我们在曲水亭街哪里照过面?我怎么没有印象?”我在记忆中搜索,似乎并没有楚楚的影子。
“就在——”楚楚再次微笑起来。
她的笑容甜美得像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本身五官又极为温润细腻,比起中日韩银屏上那些整容过度的女明星来,简直超过万倍。近距离看她的笑脸,依稀有昔日华人第一女歌星的模样,但又比之更年轻、更现代,更富有水灵灵的仙气。
“夏先生,请再喝一杯。这种茶,在我们苗疆叫做‘套月九连环’,虽然是从一只茶壶中斟出来的,但每叠加一杯,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到了第九杯的时候,它的本质已经由茶叶变为美酒,而且是世间绝无仅有的那一种。”她说。
我端起茶杯,再次一饮而尽。
这一次的茶给我感觉像是喝了一杯新酿的米酒,有酒精度,但相当微弱,舌尖上留下的全都是稻米的清香。
“就在曲水亭街尽头,那条斜街叫做辘轳把街对吗?我记得街口的路牌上写着那样一个名字。想必,那街道上原来有水井和辘轳,对不对?”她接着解释刚才的事,“你就站在一大片废墟之中,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从一场迷梦中醒来。之前我就站在街边了,看到一群人不由分说就拆掉了那间屋子,行动之果决迅速,真的是令人目瞪口呆。”
我明白了,她说的正是我在官大娘私宅里发生的事。
燕歌行的人拆掉了房子,也撕裂了桑青红的替身局。那时候,我一出来,心里挂念的只有唐晚,所以无心注意街边的人,竟然错过了与楚楚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我真的很狼狈,因为在那所房子里发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我的确是刚刚从一个迷梦中醒来,既不知道是怎样陷进去的,也不知道是怎样逃脱出来的,而且那个迷梦根本就没有结束,很有可能在另外一个时空里持续进行着。我这样说,你能听懂吗?”我说。
楚楚点头:“能。”
她是苗疆来的炼蛊师,理解能力远远超过普通人,我确实不该担心她的理解能力。相反,我甚至以为她能够介入其中,影响桑青红替身局的变化。
换句话说,我认为楚楚会成为我人生的强援。
“济南是个人杰地灵、藏龙卧虎的好地方,夏先生出身名门正派,一定有很好的未来。能跟夏先生遇到、认识、成为朋友,是我的荣幸,也是我们楚氏一族的巨大荣幸。”楚楚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也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清澈、温柔、镇定,像寒冬里的古潭,透着淡淡的寒意。
“能成为朋友,我也很荣幸。”我回答。
楚楚斟了两杯茶,先双手捧给我一杯,然后自己也捧起了茶杯,极其认真、极其*地说:“夏先生,如果不嫌我冒昧,我想尊称你一句‘大哥’,可以吗?”
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求之不得。”
楚楚酝酿了几秒钟,嘴角先浮出一个羞涩的微笑,然后张口叫:“大哥。”
我大声回应:“小妹。”
两只杯子碰在一起,我们以茶代酒,各干了一杯。
第三杯茶,我已经喝出了佳酿的味道,所以虽是以茶代酒,喝下去的却是真正的酒。
楚楚低头斟茶,脸上那种羞涩扩张得越来越厉害,捧着茶壶的双手竟然缓缓颤抖起来。
在我们汉人之间,这种结拜义兄妹的事比较普通,有时候酒桌上随口就能说出来,称兄道妹非常自然。可是,我知道楚楚身在苗疆,而且如此年轻,对于这种事经历甚少,所以才会害羞得不能自持。
第68章 水淹七军(2)
“楚楚,能再谈谈燕先生的事吗?”我岔开了话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果然,一谈到另外的事,楚楚的情绪便冷静下来,斟完两杯茶,脸色就恢复了正常。
“大哥,京城燕家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家族,上至大国要职,下至市井走卒,几乎全有他们的眼线和耳目。燕家富可敌国,家族中精英辈出,除了在大陆各省从政经商之外,还有些门下弟子远达欧美,成为海外政商圈子里的重要人物。所以,燕家根深叶茂,几乎是无法撼动的。他要你把资料送过来,只是故意示弱,以求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我对他的用意看得很清楚,但我绝对会给大哥面子,不在济南闹事,更不会在爷爷的葬礼上闹事。昨日,我已经狠狠地教训了手下人,要他们每个人今后见到大哥之后,如同见到我本人一般,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大哥说的话、安排的任务要比我更遵守、更努力去做。至于燕歌行的家人,我自然不会再动,但他必须保证,对待大哥你有礼貌、有规矩。”楚楚条理清晰地说。
她的手下人一定是指血胆蛊婆,也就是那个在爷爷的冰棺里、焚化炉的担架车下面放置那鬼脸雕蝉的老女人。
我点头致谢,但却有些担心:“楚楚,以你的才干,应该能够打探到燕歌行正在操纵的一个计划,对不对?”
“杀楚”是燕歌行、齐眉共同策划实施的计划,我只是遭到他们的被动牵扯,一旦身份有变,当然要站在楚楚这一边。
楚楚又微笑起来,乌黑的长睫毛动了动,柔声回应:“谢谢大哥关心,此刻这世界上唯一关心我的,大概就只有大哥你了。”
我摇头苦笑:“可惜,在很多事情上,我虽然看到听到,却帮不了你。”
在此之前,我在燕歌行、齐眉之间只能算是一个附庸,财力、能力远远不及。所以,他们才会用我做钓饵,引诱楚楚上钩。钓饵是一个行动计划中最无用之物,拿出来的唯一作用就是被牺牲掉。
楚楚正色回答:“大哥不要妄自菲薄,人的一生无比漫长,有些人背靠祖荫,少年得志,有些人却是大器晚成,飞扬直上。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就知道自己的未来有多么海阔天空了。”
我报之一笑,以为楚楚只不过在宽我的心。
同样的话,唐晚似乎也说过,但具体的语句我已经记不清了。
突然,门铃叮咚一响,有人隔门禀报:“少主,最新战况,水淹七军。”
我听那声音有些耳熟,转念一想,那正是血胆蛊婆的声音。
楚楚暂时放下我们刚刚说的话题,走去开门。
门一开,已经不再年轻的血胆蛊婆闪身进来,身手之敏捷,竟然不输给年轻人。
“少主,殡仪馆那边最新战况,水淹七军。正如您所料,哥舒一族深藏不露,他们倚靠着贯穿济南的小清河创造了‘河汉之眼’,的确能够直通东海海眼。这样一来,外界进攻之时,就算耗尽全部战斗力,也只是被哥舒一族拿去填了海眼,根本无济于事。幸亏您料事如神,确信哥舒一族曾经从古籍之中窥见了两宋之时慕容家族创立的‘借力打力、移花接木’之术。现在,我们表面上虚张声势要做的事已经完成,随时可以全身而退。还有,您料中的事情还有一样,这些中原汉人诡计多端,每一方都想保存实力,抽身事外,坐山观虎斗。可惜,如果所有人都想看好戏,就没有下场参战的了。这么说来,看似强大的汉人原来都是一盘散沙,根本不足为惧。咦,他怎么在这里——”血胆蛊婆的脸一直向着楚楚,直到楚楚向客厅中间来,她才转脸看见我,顿时惊讶地叫起来。
楚楚面色一寒:“我曾吩咐过什么,你忘了吗?”
血胆蛊婆眉头一皱,重重地跺了跺脚,忽然向前一扑,单膝跪地,额头贴在地毯上,向我行了个重礼:“老奴叩见夏先生,先前多有得罪,请恕老奴有眼不识泰山之罪。老奴自小就跟随楚氏一族,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所有得罪夏先生之处,都是为了少主的利益所为。万望恕罪,不要见怪。”
我赶紧站起来,俯身搀扶血胆蛊婆。
她是楚楚的忠仆,现在我们是一家人,我当然不会怪罪她。
“请起请起,言重了。”我连声说。
血胆蛊婆脸色发青,闭了嘴,等待楚楚吩咐。
楚楚淡淡地说:“不要小看了汉人,诚如外界舆论所说,一个汉人是一条龙,三个汉人是一条虫,说的就是汉人窝里斗的特性。但是,你应该知道,昔日三苗之主率领蛮族、兽族、水族征战炎帝、黄帝于中原,兵力之强,无以复加,最终为何一败涂地?连‘战神’蚩尤都遭斩首,苗疆勇士再也不敢踏足中原一步。直至汉唐、两宋、元明清之时,苗王也只能向中原俯首称臣,年年进贡……我说这些,不是重提苗疆屈辱的历史,而是告诉大家,绝对不要小看你的敌人,否则的话,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我们的祖先蚩尤是何等的盖世英雄,其下场如何,大家都看得见……”
我是汉人,听她们主仆两人如此对话,不禁有些尴尬。
楚楚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满含歉意地向我躬身:“大哥,我不是有意提起这些,只是教下人们做事。”
我摇摇头:“楚楚,你说得很对,这道理对汉人、苗人、天下各族人都适用。如果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连过去的历史都理顺不得,那么等待这一人、一族、一国的命运,就真的只能是毁灭一途。你这么年轻,能对人性认识得这么透彻,也真的很不容易。”
楚楚笑了笑,挥手吩咐血胆蛊婆:“你去,马上把殡仪馆那边的影像资料送过来,我和大哥研究研究。”
在楚楚面前,血胆蛊婆不敢放肆,向我们两个各行一礼,然后开门走出去。
关于“蛊”这种奇术,古今中外传闻太多,最后已经到了怪力乱神的地步。
所以,我在这里只举自己看过的有据可查的资料来解释它。
最早关于蛊的文字记载来自于殷商时期,殷墟甲骨文用观物取象的思维方式对蛊的制作过程作了,即在一个“皿”形的容器中放有多种毒虫。
之后《隋书??地理志》中记载:“造蛊,其法以五月五日聚百种虫,大者至蛇,小者至虱,合置器中,令自相啖,余一种存者留之,蛇则曰蛇蛊,虱则曰虱蛊,行以杀人,因食入人腹内,食其五脏,死则其产移入蛊主之家。
李时珍集毕生精力所著《本草纲目》“虫四部”集解引唐代的陈藏器原话记载:取百虫入瓮中,经年开之,必有一虫尽食诸虫,即此名为蛊。
宋代郑樵《通志》中记载:造蛊之法,以百虫置皿中,俾相啖食,其存者为蛊。
宋代严用和《济生方》中记载:经书所载蛊毒有数种,广中山间人造作之,以虫蛇之类,用器皿盛贮,听其互相食啖,有一物独存者,则谓之蛊。
明代楼英在《医学纲目》中记载:两广山间人以蛇虺、蜈蚣、蜒蚰、虾蟆等百虫,同器蓄之,使其自相食啖,胜者为灵以祀之,取其毒杂以菜果饮食之类以害人妄意要福,以图富贵,人或中之,证状万端,或年岁间人多死。
清张泓《滇南新语》中记载:蜀中多畜蛊毒,以金蚕为最,能戕人之生,摄其魂而役以盗财帛,富而遣之,谓之嫁金蚕。”传说金蚕蛊形状像蚕,通体金色灿烂。他这种说法应该是援引自唐人资料,因为唐代人认为金蚕蛊“屈如指环,食故绯锦,如蚕之食叶”,故民间称之为“食锦虫”。
自古以来,中原人一直都是谈蛊色变,并且连带对于苗疆人也一向都敬而远之。尤其是在古代,官场对于苗人下蛊深恶痛绝,并因此引发过无数次恶**件。由此可以看出,苗人一直在中原不受欢迎之极。
到了现代,在唯物主义的思想风潮之下,蛊这种东西对这个世界渐渐失去了震慑力,因为唯物主义思想的核心是先看到再相信,绝对不会将虚无缥缈的东西传得尽人皆知。蛊发挥威力的时候毕竟是少数,偶尔有些“中蛊”事件发生,其起因也被解释为细菌传染、突发疾病之类,连死者家属都不愿意去追踪其特殊原因。
于是,蛊越来越被掩盖,被现代的西洋医学以各种让老百姓相信的原因解释过去。
此刻,如果换了另外的人单独面对苗疆来的楚楚,只怕早就双腿颤栗,恨不能多路逃之。可是,我没有这种担心,只因为我从楚楚眼中看到了一种真诚的希望之光。
实际上,按照哲学家的理论,生活在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内心深处都存在一种找到知己的真实需求。这种需求有时候是显性的,有时候是隐形的。但是,或多或少的,人类都在毕生进行着这样的寻找。
现在,我从楚楚眼中看到了她的孤独,也看到了她每次注视着我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第69章 水淹七军(3)
“楚楚,现在我们的国家是法治社会,任何触犯法律的行动,都会招来警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所以,我们做任何事之前,都必须考虑得周到一点,免得弄到最后,难以收场。”既然她尊称我一句“大哥”,我当然要以大哥的身份来提醒她。
“是,大哥。”楚楚向我躬身行礼,嘴角浮起微笑,“不会出事的,因为所有的战斗都发生在殡仪馆里,也就是你去过的那个小杨树林。下午,你们刚刚离开殡仪馆,早就潜伏在那里的血胆蛊婆等人就动手了。不过我们不着急,我已经让她去拿当时战斗的录像资料,很快我们就能看到她说的‘水淹七军’情况了。”
我初次见到血胆蛊婆是在曲水亭街老宅里,从她说话的口气来看,似乎她一直都潜伏在济南。
这种情况下,我相信楚楚一行人并非冒然闯入济南,而是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我们在客厅中央站了一会儿,大概只聊了两三分钟,血胆蛊婆就已经返回。
除了手里的一部笔记本电脑之外,她还带回来一个新消息:“少主,有人送信过来,是青岛人派来的。我把她留在我房间里,等您接见。”
楚楚挥手:“先把电脑调好,把资料放给我大哥看。”
血胆蛊婆不敢耽搁,马上打开电脑,点开了一份视频文件。
画面一出现,我就认出来,拍摄地点是在正对杨树林的一个高点。更确切说,拍摄者所处的位置就在我、唐晚、齐眉谈话的侧后方。因为其拍摄位置较高,所以画面中能够清晰看见哥舒水袖所居的小屋。
从日光斜射到地面上的阴影判断,视频拍摄时间是在我们离去后的一个小时之内。
其实我更希望拍摄者能把我当时进入小树林前后发生的事全都记录下来,那样就能帮助我彻底看清小树林的真相。
“大哥,我很抱歉,下人们知道齐眉的厉害,所以根本不敢靠得太近。否则的话,就能整天完整记录,把你进入那个奇门阵势的经过也完全记录下来。”楚楚的反应很敏锐,只从侧面观察,就已经猜到我想什么。
接下来,画面中出现了极其恐怖的事,灰黄色的田垄上慢慢出现了一些金色的小虫,起初只是几十条、几百条,很快那种令人怵目惊心的金色虫子就聚集到几千条、几万条,将地面完全覆盖住。杨树叶子本来是随风摇摆的,但到了后来就连枝带叶耷拉下来,原来叶片背后也出现了黑色的毛毛虫,摇头摆尾地蠕动着,样子十分丑恶。
除了两种虫子,空气中还出现了一种飞蛾,全都是赤红色的,仿佛一团团火球在空中跳舞。
“我对齐眉的妻子也很好奇,但血胆蛊婆想尽了办法,也没有打探到她的底细。所以,我才命令七军齐发,将她从那小屋里赶出来。我看得出,树林里的每一棵杨树都是经过奇门方位刻意布置的,所以干脆调集了所有蛊虫,采取‘水漫金山’的贴地进攻方式,让对方无法堤防。大哥,有时候虫子的力量远大于人类,苗疆炼蛊师中的前辈曾经不止一次地叮嘱过,一定要相信蛊虫的力量。这一次,我用蛊虫试探哥舒水袖,虽然没有大获成功,但已经掌握了她的命门要害。”楚楚轻声解释。
血胆蛊婆骄傲地笑了:“我们少主从小就聪慧过人,被誉为‘夜郎智珠’——”
楚楚咳嗽了一声,血胆蛊婆立刻闭嘴。
“是不是智珠,那是别人封的。否则,就算自己说一万遍,那也只是自夸,没有任何价值。在我大哥面前,以后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楚楚说。
画面上,虫子已经入侵小屋四周的敏感地带,有些上了屋顶,有些沿着门缝钻入。
那时候,哥舒水袖一定在里面。我们刚走,她没有任何时间离开。
“少主,您对哥舒水袖的判断异常准确,相信下一次进攻小屋,一定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血胆蛊婆说。
楚楚摇头:“话虽有理,但每次战斗发生后,我们懂得思考进步、补足缺陷,对方难道就只会坐以待毙?以后做事多想想,不要想当然地以为某些破绽永远存在。”
血胆蛊婆点头:“是是,谢谢少主指正。”
画面中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吼叫声,那些本来奋力向前的蛊虫被吼叫声吓住,立刻裹足不前。
在杨树林外,我曾经听过狼嚎声、鸟鸣声。进入小屋后,我又在哥舒水袖的助力下,听过千家鬼哭之声。这一次,我从影像资料中听到的吼声,却跟以前听到的完全不同。
那声音粗犷之极,气息绵长,悠悠不绝,像草原上的牧人们呼喝马群的哨声,又像运动员登临绝顶后的喜悦长啸。
“那声音真是奇怪。”楚楚屏住呼吸静听之后,由衷地感叹,“怎么之前从未听过呢?”
血胆蛊婆回答:“少主,我也感到奇怪,因为所有的线报中,从未提及此事。我见蛊虫停止前进,便命令手下吹笛发声,喝令蛊虫长驱直入。那种情况下,我以为是哥舒水袖背水一战,发出怪声恫吓蛊虫,所以敌人的吼声越强,我就大声命令手下将笛声不断拔高。”
楚楚摇头叹息:“那样一来,蛊奴岂不是会造成严重的内伤?”
她提到“蛊奴”的名字,那当然是指跟随血胆蛊婆驱赶蛊虫的下等人。
血胆蛊婆点头:“是,两名蛊奴当场吐血,但在笛声督促之下,蛊虫也有三分之一成功地侵入了那小屋之内。”
我记得小屋横竖不过八步长短,大概算下来,也就是二十余个平方。蛊虫那么多,别说是进去三分之一,就算只有十分之一进入,地面也已经铺平了。
“然后呢?”楚楚问。
血胆蛊婆一边思索一边回答:“我对这些蛊虫饲养久了,心念已经近乎相通。它们进入小屋,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坠入了万丈海渊,瞬间被冰冷的海水吞没。我知道情况不对,只迟疑了十秒钟,就命令蛊奴吹笛收兵。可是,十秒钟已经太久了,我站在屋顶看着,那小屋里猛地涌出白亮亮的一股大水来,由门口奔涌而出,瞬间将小树林浸泡起来,水深足有两尺。除了赤鳞飞蛾外,其它蛊虫全都落水。更可怕的是,那股大水能出能收,刚刚淹没小树林,接着便迅速回退,将所有浸水的蛊虫一起带走,一条都没剩下。我能感知到,被淹的蛊虫已经全部阵亡于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海渊之中。”
画面也完全印证了血胆蛊婆的话,大水从小屋内喷涌出来时的情景,像一只大海怪在急速吐水。门槛到门楣的高度为两米,门宽一米,这两个平方的横截面积之内,全部被水充满。
水是青黑色的,跟暴雨来临时的海面同一颜色。
海水冲入小树林,只几秒钟,就把所有的杨树淹了个遍。
原来,小树林的位置是整体下限的,比四周的地面低两尺半左右。所以,当那样的海水急速注入时,便将那里变成了一个长方形的水池。
古语说:覆水难收。不过这股水也真是奇怪,灌满小树林之后,急速倒退回去,既不要树叶,也不要垃圾,只将地上那些蛊虫带走了。这完全打破了古人的理论,让人目瞪口呆。
如果不是有影像作证,谁也不会相信同样多的水会从同一扇门里退回去。
“完美,就像录影带回放一样。”楚楚也赞叹。
我们都知道,那不是回放,而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昔日关云长借天雨、河水之力水淹七军,那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三重作用结果,但今天哥舒水袖只有地利而没有天时、人和,就毫不费力地杀死了血胆蛊婆率领的蛊虫,这种奇术真是神乎其技。
后面的录像资料还有很多,但小树林中却再没有任何动静,而血胆蛊婆也非常识趣,没做第二次尝试。
血胆蛊婆揿下了停止按钮,静等楚楚发话。
良久,楚楚才缓缓地说:“真正可怕的不是哥舒水袖,而是隐藏在哥舒水袖后面的力量。齐眉被尊为‘省城第一门客’,同样他也不够可怕,可怕的是隐身幕后的哥舒水袖。所以,我们在济南很可能遭遇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窘迫局面。这种情况下,我们务必追求一击必杀,只要开战,绝对不给敌人留下喘息之机,一刀到尾,绝不手软。”
她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似乎这段录像让她有点劳力耗神。
血胆蛊婆点头回应:“是,少主,我们都记住了。”
楚楚转身看着我:“大哥,你先稍坐,我去见见来客。”
我点点头,送她出门。
她那么年轻,却要承担统率血胆蛊婆等苗疆群雄的重任,也真是难为她了。
“大哥,请留步。”楚楚在门外走廊里站住,微笑着向我躬身致谢。
“楚楚,再多事也要慢慢来,急不得。”我安慰她。
她的模样如邻家小妹一般,我总是下意识地要张开臂膀保护她。这一点,跟与唐晚在一起有些不同。
“谢谢大哥关怀,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她点点头,向着走廊尽头走去。
血胆蛊婆向我望了一眼,表情眼神十分复杂。
“什么?”我问。
血胆蛊婆哦了一声,砸着嘴感叹:“少主……少主从来没对一个人保持这样的态度,我真是奇怪,你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会显得……如此……和谐?”
她拔腿要走,却又回身补充:“少主还是个孩子,你若是……故意诱惑她,苗疆的报复手段一定让你后悔今日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
我淡淡地一笑,退回来关门,懒得理会血胆蛊婆。
只有心灵龌蹉的人才会将别人想的同样龌蹉,所以血胆蛊婆的话从我左耳朵进,又从右耳朵出,不留任何痕迹。
笔记本电脑仍然开着,我动了动鼠标,第二遍观看那段录像。
济南又名“泉城”,是一个地下多水的城市,而且是天然泉水,水质天下无双。虽然如此,哥舒水袖拿来击败苗疆蛊术的却并非泉水,而是海水。这一点,我从水的颜色上就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来,绝对不会搞错。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海水由哪里来?”
距离济南最近的海水是在东营、寿光、羊口、蓬莱、烟台、青岛、日照这一条线,直线相距二百公里到五百公里之间。
哥舒水袖不是水神,她有什么能力能在瞬间调集几百吨海水御敌?难不成,她真的是坐镇海眼,所以长袖善舞,借用海水之力的时候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么,问题回归原点,那么汹涌的一股大水是从小屋哪个部分涌出来?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哥舒水袖打坐的木床之下。
我注意过,围绕木床布置着很粗的防水电缆,那一定是有特殊作用的。
这一次的蛊虫进攻仅仅是试探性的,我能感觉出来,损失了那部分蛊虫之后,无论是楚楚还是血胆蛊婆,都没有表现出惋惜的样子。再联想到辛蓝白那张写着“满山遍野全是蛊”的纸条,我就能判断出楚楚能够调动的蛊虫不计其数。
前面我提到的古籍文献中对于“蛊”的定义非常晦涩,认为“毒虫啮噬、剩者为蛊”,所以大多数江湖人物的思想意识还停留在“物以稀为贵、蛊虫极难得”的阶段。而我现在觉得,随着科技进步,生物技术在近百年来已经获得了突飞猛进、日新月异的发展,而苗疆人又善于钻研,其“制蛊”之术应该早就加入了新的手段,“蛊”这种东西早就能够被批量生产。那么,很明显,苗疆炼蛊师的战斗力也已经数十倍、数百倍增长,到了可以与中原江湖分庭抗礼的地步。谁如果再小瞧他们,以为他们是“化外之民”,可以随意愚弄,那就实在是错得一去千里了。
录像放完,我坐在沙发上沉思,在心里反复回放进入这房间之后的每一个细节。
我不是自作多情、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但在楚楚面前,我的确觉得自由自在,说话做事信手拈来,没有任何磕磕绊绊之处。换而言之,我在她面前表现出的是真正的“夏天石”这个人,没有一丝伪装,更没有局促感、急迫感。
反之,在唐晚那里,我因为遇到的全都是急事、坏事、窘事的缘故,几乎每一分钟都处于穷途末路、危机重重之中,用一个字就能概括,那就是“累”。我是真的累了,甚至一想到走出这个房间之后,又要陷入那种奔忙、繁复、混乱、艰苦的生活状态,就不由得有些忐忑。
只要是人,就没有不贪图安逸、厌恶奔忙的,这是人之常情。就算是古代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西楚霸王项羽,也有坐拥红颜知己虞姬,不肯横枪跃马激战的懈怠。
两边卧室的门全都开着,只要我想,可以在此刻屋内空无一人的情况下,任意搜索翻检,去了解楚楚的一切。
“如果唐晚在这里,一定会抓住机会翻找,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自言自语。
同样的,那个纸袋也在桌上,我想了解什么,动动手指就能打开,把燕歌行交出的资料浏览个遍。
“她相信我,我怎能做这种事?”我摇头叹气,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究其实,我一直想让自己成为“君子”,并且以君子的那些标准来要求自己,这种性格跟普通的江湖人物完全格格不入。江湖上那些刀头舔血的人从来都是只看眼前、不顾以后,为了一己私利,可以毫无顾忌地损害别人的利益。
我不是他们,也不想做他们那样的人。
“叮铃铃”,茶几一角放着的楚楚的电话突然响起来。
与此同时,我口袋里的电话也振动起来。进入索菲特银座之前,我特意把电话调到了振动,以便于跟唐晚联系。
我先看自己的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是“唐晚”二字。
再看楚楚的电话,则是“哥舒飞天水中花”七个字。
第70章 哥舒水中花(1)
我当然知道“哥舒飞天”这名字,因为正是他的那本笔记簿揭开了“神相水镜”大秘密的一角,把我和燕歌行引向了齐眉与哥舒水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虽然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这世界上却永远留着关于他的传奇。
“楚楚怎么会有哥舒飞天的号码?”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哥舒飞天已经消失了,怎么可能打电话来?难道是别人使用了哥舒飞天的电话?”我的疑惑越来越深。
“水中花是什么意思?跟水有关……难道楚楚和哥舒一族是有关系的?那么她为什么又要命令血胆蛊婆进攻杨树林里的小屋?到底是……楚楚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太多疑惑如同绳索,将我上三圈、下三圈地捆缚起来,令我呆坐在沙发里,一时间忘记了接唐晚的电话,只是愣愣地坐着,目光直盯着楚楚那部电话的屏幕。
稍后,两部电话都不再响了,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沉寂。
因为“哥舒飞天水中花”这七个字,我突然很想进两边卧室探看,甚至是打开楚楚的行李箱翻查,看她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样的秘密。
“她是苗疆来的炼蛊师,是苗人,非我族类,其心必殊……她来是为了‘神相水镜’,跟燕歌行、齐眉等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向我示好,也许只是为了在陌生的济南城里寻找一个帮手……她给我喝的茶或许其中也掺杂着蛊虫,让我深坠苗疆蛊术的陷阱里……”思想是没有疆界的,我想到了很多很多,每一条都是对楚楚不利的。
我站起来,向两边卧室门口看看,脚下移动,却只是绕着茶几转了个圈,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也许我不该由一个电话号码就怀疑楚楚,她身为苗人领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所以我不能对她要求太苛刻。她是要做大事的人,必须有自己独特的行事方式,才能统领群雄,争霸中原。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应该相信她,而不是捕风捉影地怀疑她。她做什么本来就不必经过我的同意,我们只不过是半小时前刚刚兄妹相称,她还来不及对我解释。以后,她一定会把这些问题解释给我听……”我宽慰自己,胸膛里那口气顺了,激动的心情也平复下来。
唐晚第二次打电话来,我就在电话振动第一下时接听:“是我。”
“情况怎样?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我担心你。”唐晚的声音里透着焦灼。
我冷静地回答:“没事,纸袋已经交给楚楚。她出门有事,请我暂时等她一下。在这里,我遇到血胆蛊婆,她下午时带领蛊虫围攻殡仪馆杨树林中的小屋,并且做了现场录像,我正在看。另外,我心里还有一些困惑,需要等楚楚回来求证一下。别担心我,我感觉我们跟楚楚之间,还是有一些地方可以合作的。”
唐晚有些诧异:“她竟然真的如此相信你?”
这句话让我记起了我们刚刚坐进“俏川国”时的对话,唐晚曾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那似乎已经成了一句谶语,预示着我和楚楚的见面情形是外人无法理解的。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就像很多男女之间存在妙不可言的“一见钟情”那样,两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一旦遇到,就会缔结同心,永不分离。
“也许大家有着共同的利益与诉求吧。”我回答。
“不可能,不可能。”唐晚连说了两句“不可能”,可见她确实无法理解我和楚楚之间发生了什么。
“现状就是这样,我大概还要等一会儿,因为她与血胆蛊婆出去,是为了接见一个——”刚讲到这里,我突然豁然大悟,因为血胆蛊婆进来报告时说的是“青岛人”。
现在围绕“神相水镜”出现的“青岛人”只有青岛韩氏那批人,如果到酒店来见楚楚的是韩氏的手下,那么证明两者之间也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这样一来,出现在济南的几大势力就都跟楚楚扯上了关系。
“见什么?”唐晚不解,因为我只说了半截话。
“她们出去见一个青岛人,我怀疑是青岛韩氏的手下。”我照实说。
唐晚也疑惑起来:“如果他们都熟识,这‘杀楚’还要继续下去吗?难道最执意要‘杀楚’的是齐眉和哥舒一族?线索实在太乱了,我们可能需要见面捋捋头绪。”
“我现在还不能走,不知要等到几点,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说。
我存了一点私心,因为楚楚这边的事牵扯的范围太广,不知哪里就会暗藏杀机,所以我不愿立刻就把唐晚牵扯进来,让我们两个同时陷入被动。她在外,我在内,最起码还有个接应。
“好。”唐晚答应得很痛快,但语气却并不友好。
我知道她有所误会,但实在顾不上了。
我们还没结束通话,楚楚的电话就又响了,屏幕显示的名字仍然是“哥舒飞天水中花”。
“谁的电话在响?”唐晚变得异常敏感。
我压低声音回答:“是楚楚的电话,来电显示的名字是‘哥舒飞天水中花’。”
离开杨树林之后,我们已经把所有情况交流过了,所以唐晚也知道哥舒飞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哥舒飞天?难道他真的没死,能从另外的某个世界里打电话回来?你接电话,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快点接——”唐晚的说法果然跟我想的一致,在她看来,只要能解决问题,就可以逾越一切规矩。
我的手放在楚楚的电话上,任由屏幕上的电话图标一个劲地跳跃闪动着,却没有直接按下去。
“接呀,接呀……”唐晚不断催促,直到那电话自动结束呼叫,我也没按下去。
“这是别人的电话,我就算偷偷接起来,恐怕也会打草惊蛇。”我解释。
“你——”唐晚气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都很清楚,这电话干系重大,甚至一下子就能揭开楚楚身上的伪装!你不接,是害怕了吗?”
我当然不会害怕,只是担心走错了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电话第三遍响起的时候,唐晚不再劝我,我们两个都陷入了沉默。
稍后,唐晚低声说:“好吧,随你怎么做,千万不要大意。”
隔着电话线,我感觉到了唐晚那颗渐渐冷漠的心。
我刚想解释一两句,嗒的一声,唐晚已经挂了电话。我茫然若失地坐好,远远地看着那部手机。
其实,我很期望哥舒飞天能够在此刻复活,并且能够给燕歌行、齐眉、哥舒水袖带来新的启示,因为他是亲自去过地下超市的。他从银光里消失,至少能说清楚那银光究竟带给人什么变化。接电话是最直接的选择,但我宁愿不碰别人的电话,这也是君子“慎独”最重要的一面。
电话一连响了七次,直到楚楚回来。
她拿起电话,看到那个号码,脸上登时变了颜色。
血胆蛊婆并没有跟过来,应该已经离去。
“大哥,这个人你听说过吗?”楚楚将手机上“哥舒飞天水中花”展示给我看。
我坦诚地点头:“听过,是哥舒水袖告诉我的。她说,哥舒飞天已经消失于济南大洪水事件中的地下超市,是为了探索一小片浮在水面上的银色光影而失踪。在那地下超市中,有个被困的女孩子近乎发疯,一直说那银光就是‘神相水镜’。后来,那女的捉奸杀人,大概目前还在蹲大狱。”
“对。”楚楚微笑,“如果换了旁人,知道这段历史的话,早就替我接电话了。大哥是个有原则的君子,不肯偷听别人电话,就算其中牵涉再大的利益关系也不破坏这样的规矩,真是令小妹钦佩。实话说了吧,血胆蛊婆在殡仪馆中窃听过齐眉与哥舒水袖对话,也暗中弄来了哥舒飞天的电话号码,并且按照那个号码打过去,成功地与那个人联络上。这是件很荒谬的事,其中的破绽多如牛毛,我也一直大惑不解。唯一我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哥舒飞天还活着。再有,哥舒水袖一定跟你说了谎话,因为她也能联系上她的弟弟。在这件事上,我的资料跟哥舒水袖相差无几。”
我有些泄气,因为杨树林一行中,我已经处处为哥舒水袖着想,她却毫不领情。她既然对我说了谎,那么,我也就没必要再怜恤她了。
楚楚在手中掂量着电话,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我以为她有什么不方便的事,遂站起身,准备告辞,出去与唐晚会合。
“大哥,你请稍坐,我只是在考虑一些事情,没有任何防备你的意思。”楚楚微笑。
门铃又响,血胆蛊婆带着服务生进来,推来了一架活动餐车。
餐车共有三层,摆着十几个小菜,还有一瓶长颈红酒。
“大哥,我知道你还没吃饭,应该是一天都没好好吃饭了。你到酒店来之前,那两条鱼应该已经破坏了你的食欲——”楚楚嘴角的微笑更深。
“你真的正好经过那餐馆?”我哭笑。
其实我应该相信自己的眼光,鱼死之际,我抬眼那一瞥,看见的正是楚楚消失在人流之前的飞扬黑裙。
楚楚点头:“是,因为时间急迫,我特别需要大哥第一时间到酒店来。不瞒大哥,济南虽然是法治社会,但因为一些江湖人物悄然涌入,外面的情况变得非常微妙。我离开墓地之后,立刻乘车下山,意图避开争斗。犹然如此,还是在南外环领秀城一带遭遇了不明人物的连环围猎。幸好,我用三辆车做诱饵,引敌人上钩,然后乘坐第四辆车安然返回酒店。大哥,你在济南过得*逸了,不太清楚现在的江湖人物已经丧心病狂到何等地步。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之前你坐在临街的餐厅窗前,正好是一切攻击者下手的最佳位置。所以,我采用了一些非常手段,牺牲掉那两条鱼,催你离开。不当之处,还请大哥恕罪。”
服务生把小菜摆在茶几上,又开了红酒,斟好两杯,垂手侍立在一旁。
“你们下去吧,我和大哥有事要谈。”楚楚挥手吩咐。
服务生立刻礼貌地点头答应,无声地快步走出去。
第71章 哥舒水中花(2)
第71章 哥舒飞天水中花(2)
血胆蛊婆却没有动身,迟疑了一下,喉中轻轻干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抬起头,正迎着她凛然如刀的目光。
“你还有什么事要说?”楚楚问。
血胆蛊婆陪笑:“少主,我留在这里伺候您,免得有事情还得按铃叫人。再说,现在情况复杂,我守在您身边比较放心,就算回自己房间去休息,也是为您担忧,以至于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我明白她的意思,留下侍奉是假,怕我对楚楚不轨是真。
楚楚扬手:“不必多说了,此刻的事态如明镜一般,你想什么、大哥想什么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你担心的事根本不会发生。要知道,我的肩上扛着夜郎国的兴亡,根本容不得半点闪失。如果我和大哥如你想的那样,真的就不必图谋大事了。”
她果真聪明到极致,不但将血胆蛊婆的担心说破,而且连我的心思也看个通透,知道俗人以为必然发生的事只是杞人忧天。这种处理方式简明扼要,省略了很多废话,更节省了全部时间。
血胆蛊婆挺直了身子,不再唯唯诺诺,满脸都是正气:“是,少主,您这样说,我也就真的放心了。其实,全天下的女孩子都可以喜欢夏先生,向他以身相许,唯独您不可以。别人看来柔情蜜意、两相喜悦的小儿女之情,放到您身上,无异于火坑陷阱。夏先生,别怪我多嘴,任何牵扯到少主的事,我都必须把好第一道关。在曲水亭街那里,我有一刻甚至都——”
她的脸上忽然遍布杀机,眼中射出了可怖的寒光。
不言自明,她在老宅之中曾欲向我痛下杀手。
我也明白,她绝对不是为了杀死“鬼脸雕蝉”的事,而是另有原因。
“为了保护少主,天下男人,皆、可、杀、之!”血胆蛊婆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语调冷冽之极。
“天下男人,并非都像你说的那样。既有登徒子,也有柳下惠,既有盖世英雄,也有无耻小人。”我淡淡地说。
这时候,我不想表白什么,只为血胆蛊婆的护主忠心而感动。
现代社会中,已经极少有“主仆”的概念,无论是从法律还是人情来说,都讲究的是“人人平等”,所以古代那些“三世忠仆、搜孤救孤”的侠义故事已经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腐朽桥段,没有人再去尊崇学习其中的英雄人物。
血胆蛊婆此刻虽然声色俱厉,对我的态度也殊为不敬,但我并不着恼。
于我而言,如果楚楚的手下人个个忠心,也能让我更放心。
“没错,大哥说得对。”楚楚说。
血胆蛊婆长叹:“少主,漂亮话谁都会说,坏事没发生之前,人人都以为自己比古代圣贤更为高明,绝对不会犯低级错误,但是我们苗疆的历史上,有多少原本如花似玉、前途似锦的女子都是毁在汉人男子手上?远的不说了,从少主开始向上追溯三代,我不必多想,就能举出五个以上的例子来。如果不是在‘情’字上栽了跟头,我们苗疆早就兴旺发达,再次席卷中原了。”
我虽然不知楚楚的历史,可纵观历史,多情的苗女毁于负心汉男的例子多不胜数。
苗疆闭塞,加之苗女根本没有受过外面世界的精神污染,美若天仙,情炽如火,一旦遇到久经情场的男人,无异于两个武功悬殊的人同台较量,自然是被汉男手到擒来。
这是命运的必然,也是苗女的悲哀。
当然,中国大陆疆域辽阔、地大物博,任何一个边缘部落之内,都会发生这种始乱终弃的悲剧。
正如俄罗斯著名作家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引申至此,也可以说,男女之间的感情喜剧结尾雷同,悲剧则各有各的惨烈下场。
史料记载与血胆蛊婆所说大致不差,被负心人遗弃的苗女都会被族人唾骂,然后关进遍布毒虫的洞中,遭受蛇蝎啮噬之刑。即便是侥幸不死,也会毁容、破相,留下终身不能复原的恐怖疤痕,终日以布幔遮面,无法以真面目示人。经过这种折磨的苗女,心理极度扭曲,绝对会对天下男人恨之入骨。
“我当然知道。”楚楚缓缓地回答,“你说的那些道理,我从小就在母亲的蟒皮鞭督导之下日日背诵,直到跟蟒皮鞭的伤疤一起,在我心底打上烙印。母亲说过,每一个故事都不是族长们编出来的,而是真实发生过,有些还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所以,任何一名苗疆女子从十五岁起,就要熟记这些,谨防上当受骗。你放心,我既然由南方过来,就已经了解一切,更了解自己,绝对不会犯下同样的错误。我大哥是堂堂正正的君子,有良好的家教,谨言慎行,连我的电话都不偷接偷看,更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去卧室里窥探我的秘密。他这样一个人,一定是明事理、懂人情的好人,是我们苗疆永远不会出现的好人。我相信他,他既不会骗我,也不会欺负我,所以我才放心大胆地把他请进来。”
我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不禁暗自感叹。楚楚虽然是苗疆人,她判断好人坏人的标准却十分古典淳朴,远远高于现代社会中很多玩世不恭、自命聪慧的女孩子。
时代在进步,但人们拥抱高科技的同时,不免捡了芝麻丢西瓜,把古代流传下来的那些美好善良的东西全都抛开了,只顾以利益、官阶、得失来衡量遇见的每一件事。
由楚楚的谈吐可见,苗疆远离现代都市,民风果真还是保守而纯朴的。
“好,好,好。”血胆蛊婆连说了三个“好”字,躬身一礼,然后就要退出去。
“你且慢——”楚楚再次发话,“帮我取南海紫金钵来,如果你不亲眼见到,一定还会暗自怪我自高自大,不听良言相劝。”
血胆蛊婆怔了怔,走向放着行李箱的卧室。
楚楚转向我,神色庄重地说:“大哥,夜郎举国崇尚紫竹,认为那种植物产自南海,具有观世音菩萨的神通。我们这一族善于‘水显之术’,并世代传承着来自南海紫竹林的‘紫竹钵’。它拥有能够与人心意相通的力量,只要诚心祈求,自己的愿望就能够显示在水面之上。这我们族中的秘密,极少在外人面前展示,但是这一次,我一是要打消下人们的疑虑,也让你当面看到,我们之间到底存在一种什么样的缘分。”
史料中的确有“夜郎国人爱竹”的记载,之前楚楚取出茶叶时,也是装在一个竹筒中的。
“如果方便,我很愿意奉陪。”我回答。
楚楚的两颊又是一红:“大哥,如果有什么不敬之处,请你见谅。”
我点头,避开她的目光,免得她更加害羞。
她刚刚提到“水显之术”,我记得曾在唐朝圣僧玄奘所著《大唐西游记》中见到过这个名字。大致来看,那种奇术跟传闻中的“圆光神通术”近似,都是借助水的力量,将一些发生在遥远未来的事情显示出来。水是这个世界上最特殊的东西,善于容纳万物,且又可以被万物所容纳,流动时浩浩汤汤,不动时静若古镜,既千变万化,又始终如一。所以在老子UU小说,水是道德的至高表象,后代则有“水低成洋、人低成王”的谚语。
血胆蛊婆走回来,手中捧着一个直径一尺的紫金色竹钵,小心地放在茶几上。
她第二次进屋,回来时左手拎着一个拧紧盖子的弯月形皮囊,右手握着一把黑色剪刀。
“把水倒进去吧。”楚楚吩咐。
血胆蛊婆蹲下,拧开皮囊的盖子,将里面的液体全都倒进紫金钵里。
那液体无色无味,应该就是普通的清水。皮囊里的水并不多,只在钵底覆盖了浅浅的一层。
楚楚拿起剪刀,左手伸到脑后去,猛地一拔,拔下两根漆黑的头发来。然后,她用那把剪刀将头发剪成了半寸长的小段,断发无声地飘落到水中。
“大哥,在本族的研究中,人发通灵,能够阐述很多语言无法描述的意思。每个人的头发都生长在头皮上,发根深植于头皮之中,与大脑相距最近。人发的荣枯与人脑的使用次数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从苗医和玄学角度上来讲,头发的功用绝对不只是装饰人的头部,而是充当了发射塔、接收器的双重作用。只不过,人类现在对于头发的认知还不够深,甚至根本没有对它展开对路的深层研究,所以才空有宝物而不能尽其用。我们苗人并非只擅长蛊术,在其它的很多领域内都有重大发现,但是因为保密、语言和文字的障碍,不能为外人所知。这种‘水显之术’便是借用了头发里存在的某种通讯功能,使我能够将现在和未来之间搭成一座桥梁,以获取少量的未来讯息——”讲到这里,头发已经剪完,水面上飘着一层漆黑的断发。
我点头:“很对,我完全同意你的话。人类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太低端化,未来必将经历十几次、上百次颠覆性的知识变革,才有可能让人类真的变成地球的霸主,并一直统治并居住下去,让地球一万光年不朽。”
统治一个星球不仅仅依靠武力,更多时候要依靠智慧,正如中国古代兵法名家所说——“不战而屈人之兵”。
“没有人会不朽,妄想不朽的,全都是疯子。”血胆蛊婆喃喃地说。
从绝对意义上看,她说的没错,就连秦始皇、汉武帝、成吉思汗等人,也不过是各领风骚十几年,然后颓然老去,无法返老还童。
在中国,“返老还童”绝对是个伪命题。
秦始皇为了成仙不死,派徐福驾驶楼船远赴东海之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大神山,求取不老仙丹。最终证明,他所做的全都于事无补,即使最后徐福找到了仙丹,也因路途遥远、重洋远隔而耽误了送药,最终害得秦始皇死于东巡的路上。
更多人提到“不朽”的时候,所描述的其实是个宏大的梦想。
梦想总是要有的,如果一个人没有梦想,跟朝生暮死的蜉蝣还有什么区别?
我不愿去探究血胆蛊婆的人生,因为她毕竟已经老去,与我们这个时代越来越背道而驰。
第72章 哥舒水中花(3)
楚楚伸出手,在紫金钵中搅动了一下,再次开口提醒:“大哥,我稍后会用苗语念诵一段经文,钵中的水也会有变色、变形的一个过程,请不要担心,这都是‘水显之术’进行中正常的反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凝神看着紫金钵中的水,当楚楚的手指在水中搅动时,断发如同铁屑遇到磁铁一般,竟然全都被她的手指吸附过去。
“那答摩多,西斯胡兰,多答提莫多多……”楚楚开始低声念诵咒语。
水中,断发正绕着楚楚的指尖飞速地顺时针旋转,仿佛一架被连续拨快了的钟表指针。
时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一种坐标器,当历法和钟表被发明出来之后,人类就有了记录生活的轨迹。之后,人类的历史全都按照时间轴而书写,全球同步,不会乱了方寸。
古代,民众的智慧被塞闭,在统治者的愚弄下,大多数都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状态下生活,很少能够抬头看天,思考一下人生。所以,有些朝代的君王将老百姓看做是毫无价值的草根阶层,可以任意践踏,而不必负任何责任。那时候的文化与文明都是掌握在皇家、大臣手里,老百姓根本没有话语权和选择权,遑论影响历史并且缔造历史了。
自古以来,英雄创造历史,而平凡的人被历史改变。
我在想,如果楚楚拥有这种预见未来的能力,就会知道未来的一切变化,从而避免了人生中所有的失败。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人类将生活在完全不公平的年代里,像楚楚这样的先知将越来越多。同样,在我们这个表面平静的社会中,不知有多少身怀奇术的高手,像汪洋中的巨鲨一样无声游弋,创造着属于自己的王国。
古人曾说出这样深蕴哲理的话——“天下兴亡不止,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果然不假,百姓是社会的基础,如同河床上的鹅卵石,铺砌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仰望一切,渴慕一切,但始终无法企及,只能被动接受命运的潮流冲刷。
在这个时代,甚至说任何一个时代,身怀奇术的人总是游刃有余,自由挥洒。唯有这些人,才能成就不朽的大业,而其中的最佼佼者,才能被尊称为“奇术之王”。
水势左右一分,楚楚的手也突然收了回来,然后钵中的水就哗的一声从中划开,露出黑黝黝的钵底来。
血胆蛊婆把紫金钵端过来的时候,钵底黑黝黝的,没有任何图画,可是现在我清楚地看见,钵底竟然有一张五官清晰的人脸。
“那竟然是——我?”我向前探身,看到那张脸竟然也晃动起来。
那种情形,就等于我站在镜子前面。我一动,镜中人也动起来。
紫金钵中的确是我的脸,不是照片或图画,而是动态的实时影像。
我抬头看楚楚,她直盯着紫金钵,指尖上正有水滴缓缓地跌落。可以肯定的是,当我扭头时,钵底的影子也同时扭头。
只过了五秒钟,水恢复平静,钵底的图像也瞬间消失了。
楚楚额头上已经冒出滴滴冷汗来,衣领也被汗水濡湿,看来刚刚那搅水的动作已经耗费了她大量体力和精力。
“我们苗人相信命运,所以数千年来,总是在研究各种奇术,使自己能够越来越趋近于命运的真相,由不知到半知,由半知到全知,不断追求,不断进步。这种‘水显之术’是苗疆最古老的奇术之一,最早可以追溯到蚩尤起兵北伐的年代。据族中古籍记载,蚩尤正是看到了遭到斩首的厄运,才决死一战,以求砸碎命运的桎梏,搏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历史的结局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仍旧死于既定的命运节点之上。那样一个例子带给我们的,共有两种启迪。第一种,屈从于命运,按照命运指点的方向去努力,然后接受命运安排的结果;第二种,拼死违抗命运,撕裂命运的壁垒,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崭新的无命运人生。大哥,如果你是我们,会选择哪一种?”
楚楚说的,是一个辩证的观点。无论第一种还是第二种,都陷入了一个看不见的怪圈。
命运就像时间一样,是人类一步一步、一点一点走出来的,正如哲人所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变成了路。”
那么,我也可以说,世上本没有命运,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也就用一生做过的事和走过的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构建了自己的命运。至于时间,我们可以想象,就算世界上没有钟表以及日晷、滴漏等等所有计时工具,时间这东西也会照样存在。太阳照常升起,地球照样自传和公转,寒暑季节也将自然有序更替。
很多时候,人类谈论命运都是一个伪命题,因为人类无法预知并改变命运,就像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带离地球那样。
“我很难选择,如果硬要选,我选第二种,自由创造自己的命运。”我回答。
楚楚的双掌覆盖在紫金钵上,指缝之中忽然冒出了丝丝白雾。
“如果第一种是你想要的,你还会选第二种吗?”楚楚问,“你想要的一切全都在第一种里,原来命运早就安排好了你渴望的一切,这一生你一定能达成所愿,予取予求,那么你还打算自己创造不同的人生吗?”
我愕然,果真如此,谁还会自讨苦吃呢?
楚楚不等我回答,接着自问自答:“大哥,如果我在紫金钵里看到了那样的人生,我会欣然接受,不再抗拒命运的安排。”
这句话自然很有深意,因为她从紫金钵里看到的是我。
当她借“水显之术”遥望未来时,到底提出了怎样的祈求,才会显示出我的样子呢?
我不愿多想,但有些问题却是回避不开的。
“我们是兄妹,这已经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她又说。
血胆蛊婆突然长叹:“夏先生,你必须要珍惜少主,否则整个苗疆八百高手绝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她说的所有话都是为楚楚好,可见她的一片忠心。
“大哥,不要怪下人们说话难听,的确是我们苗疆的人被吓怕了。”楚楚说。
“少主,夏先生,既然你们已经兄妹相称,不如现在就正式结拜吧?”血胆蛊婆提议。
楚楚的肩头猛地颤抖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倏地隐去,似乎对血胆蛊婆的提议怀有很大的抗拒,但又碍于一些东西,不能直接表现出来。
我犹豫了一下,既不忍心拂逆楚楚的心意,又不得不借着血胆蛊婆的建议把我们之间的正式关系马上确定下来。
君子不欺暗室,我要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其中的关系就一定是“哥哥、妹妹”而绝对不能加入其它暧昧的成分。结拜之后,就算她再美再好,也只能是我的妹妹,虽非骨肉血亲,但也必须以礼相待。
“好,我们正式结拜。”我说。
楚楚指缝里冒出的烟雾在空中盘旋着,渐渐幻化成一朵多瓣、重蕊的白花,比牡丹更大方,比玫瑰更美艳,竟然是我从未见过的。
“好,大哥既然这样说,我们就在这水中花前面,正式结拜,今生今世,永为兄妹,若有私情,天诛地灭。”楚楚淡淡地说。
她放开双掌,那朵被她叫做“水中花”的白花亭亭玉立,风姿动人之极。
血胆蛊婆把两只酒杯端过来,放在紫金钵前面。
楚楚后退一步,与我并排而立。
“请少主和夏先生向着紫金钵伏地八拜,然后刺破中指,滴入酒杯,先盟誓愿,然后喝下血酒。”血胆蛊婆充任了司仪的角色,一步步催促着我和楚楚进行仪式。
我能猜到,楚楚因为特殊的原因,不能像正常女孩子那样嫁给某个心仪的男人,更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而做不好的事。血胆蛊婆是她的忠仆,任何时候都必须起到监督作用。
平心而论,楚楚很美,从发梢到脚下散发着无穷无尽的诱惑力。
对于她,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比喻,就是一颗浸在冰水里的紫葡萄,晶莹、成熟、甜润、饱满,任何人都知道它是百分之百完美的果实,谁得到它,都将是一次最**的享受。
葡萄的命运是供人享用的,满足人类的口腹之欲。所以,人类吃下一颗葡萄时,只会大呼过瘾,而不必承担任何一点良心上的谴责。
楚楚则不同,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她的苦衷,血胆蛊婆也再三表达了自己的担忧,那么我能做的,就是不断地严于律己,自己绝不触碰她的底线。还有,此生尽可能地如血胆蛊婆一样,维护她的纯洁本真,让她免于承担未知的罪责。
古籍记载,很多以女性为尊的神秘部落中,身为头人或者族长的女子必须终身保持处女之身,不得与任何男子有染。否则的话,将会被族人驱逐流放或者处以极刑。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居于喜马拉雅山脉最深处的“古格女城”,该种族一直都保持着这种违背人性的残酷传统,数千年来从未改变过。
对于楚楚来说,这也是一种命运的桎梏。
她刚刚说过,如果紫金钵显示的命运就是她想要的,她就坦然接受,不做无谓的挣扎。
“大哥,请。”她温柔地说。
我压抑着心里的怅然,表面不动声色,与楚楚一起双膝跪地,向着紫金钵伏地八拜。
“八拜之后,永结同心,兄妹同心,其利断金。请滴血入酒,然后手捧血酒,面神盟誓——”血胆蛊婆喝道。
楚楚缓缓地抬起右手,把食指放在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之间。
她只要咬下去,指尖就会出血,这仪式马上正式启动。
“大哥,在滴血之前,我还有句话要说。此刻说,不会触犯本族族规以及鬼神禁忌。”她低声说。
“不要说——”血胆蛊婆厉声低喝,“少主,什么都不要说,人心如纸,一戳破就什么都包不住了!”
我无法说更多,因为我从楚楚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正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说与不说,对她都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少主,不要说。你说了,那就是烈马奔至危崖,你就算全力想拉住它,又怎么可能?也想我们部落后山上的激流飞瀑,那大水已经到了断崖前面,除了由高处跌下,你还能凭一个人的力量堵住它吗?你办不到,任何人都办不到。多少苗女就是倒在这一句话上,你千万不要说,永远都不要说,把它憋在心里,直到死!”血胆蛊婆一步跨过来,向楚楚跪下去,险些踢翻了酒杯。
“说,还是不说?”楚楚抬起头来,望着房间顶上那流苏低垂的中式吊灯。
我张开嘴,刚想说点什么,也立即被血胆蛊婆阻住:“夏先生,什么都不要说,你们只需要喝血酒,盟誓愿。你是火石,少主是干透了的蓬蒿柴火,一颗火星就会烧完苗疆八千座山、七百条岭。现在,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你们铸成大错——”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那朵奇幻瑰丽的水中花发出啪的一声响,重蕊从中翻开,露出里面原先藏着的一个半寸高的小人来。
第73章 危楼高千尺(1)
那是一个真正的小“人”,头、颈、四肢、身体无一不备,当他自花蕊中站起来时,便伸直了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如同一个正常人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时的伸懒腰动作一模一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从未见过这种奇景,一瞬间屏住呼吸,仔细地盯着他。
“夏先生,我在等你滴血入酒——”血胆蛊婆低声提醒。
我心里已经有唐晚,也答应过她要白头偕老、永不分离的,所以即使在唐晚之后遇到更好十倍的女孩子,我也会坚守当日的誓言,绝不反悔。
“好。”我答应一声,把右手中指放在牙缝里,轻轻一咬,鲜血迸流。
血胆蛊婆把两只酒杯端过来,让我指尖的血缓缓地滴进杯子里。
那红酒的颜色与鲜血差不了多少,血滴一落下,便迅速分解散开,与酒融为一体。
“少主,该您了。”血胆蛊婆立刻把酒杯端到楚楚那边去。
“很好,很好。”楚楚凄然望着我。
我避开她的目光,免得无意之中给她某种眼神上的暗示,导致她踏错了眼前这一步。
爱一个人没有错,因为爱是人类最原始、最纯净的感情,但在现代社会中,每个人做事都要遵循一定规则,逾越界限,就会招致别人的诟病。我自诩是个君子,楚楚也是很好的女孩子,我们的相遇应该有更美好的结局,而不是为了一点点**彻底焚烧自己。
“有些话,的确是要在心里藏一辈子的,就像一只河蚌将砂砾藏在心里,直到它变成一颗晶莹璀璨的珍珠。大哥,有些话,即使我不说,你也明白,对吗?”楚楚问。
钵底的影像已经表明了楚楚的心思,如果我再不明了,也真的就是木讷到了极点。
“楚楚,人和人之间是讲缘分的。有些人是兄妹,有些人是夫妻,走错一步,就会造成不必要的大麻烦。我在等你,喝了这杯血酒,我们的友情就定下来了。”我果决地说。
楚楚惨笑起来,猛地咬破中指,任由鲜血滴入两杯酒中。
血胆蛊婆长出了一口气,把酒杯递到我们两个手上。
“我,苗疆楚楚,愿与夏天石结拜为兄妹,自此之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此情此感,生死不移。苍天大地为证,日月星辰所见,如有违誓,天地共诛!”楚楚说完,把酒杯高举,杯脚抵在额头上。
我也按照她的语义重复:“我,夏天石,山东济南人,愿与楚楚结拜为兄妹,从此互相关心、互相爱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兄妹即是兄妹,绝不逾越法礼,天地日月可证我心,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楚楚再好,我也只当她是一个漂亮温柔的妹妹,与唐晚有着本质的不同。
我们两个举杯相碰,然后各自一口饮尽了杯中血酒。
血酒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跟我从前喝的酒完全不同。
楚楚向我躬身行礼:“谢谢大哥。”
我微笑点头:“也谢谢妹妹。”
血胆蛊婆把酒杯收走,在旁边的垃圾桶边两杯一碰,哗啦一声碎掉。
“血酒喝了,杯也碎了,证明一切都已经板上钉钉,不能更改。”楚楚解释。
我知道,这杯血酒下了肚,我就跟苗疆扯上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了。
那朵奇花一直缓缓摇曳着,而花蕊中的小“人”稳稳地站着花蕊中,并没有要跳出来的意思。
“帮我们订楼顶的位子,我和大哥要上去透透气。”楚楚吩咐,然后一挥手,那紫金钵中飞出的水中花便无声地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那动态的小“人”,我虽然好奇,却没有多问。
血胆蛊婆迟疑了一下:“少主,多事之秋,到顶楼旋转餐厅去会不会有危险?”
楚楚脸一沉:“我已经听了你很多建议,难道事事都要听你的安排吗?”
血胆蛊婆赶紧低头答应:“是是,我这就打电话给服务台,让他们协调一下,把顶楼包下来,供两位使用。”
她到门边去打电话,几分钟后回来汇报:“少主、夏先生,已经让酒店方把顶楼清场,请二位从贵宾专用电梯上去。另外,酒店也安排了新的乐队过去,一定会让两位满意。”
就在此时,有服务生敲门而入,引领着我和楚楚去顶楼。
“屋里闷,到楼顶去,心情会好一些。”楚楚牵起了我的手。
血胆蛊婆看见楚楚这个动作,眉头又微微地皱了起来。
我大大方方地随着楚楚出门,向右边去,直至金色的贵宾专用电梯前。
那带路的服务生揿下按钮,等电梯门开了,又礼貌地说:“夏先生、楚小姐,我是本层楼的服务生,按规定不能到顶楼去。二位请进电梯,到了顶楼会有我的同事迎接您二位。”
我们进了电梯,身后的金色电梯门缓缓关闭,然后电梯即高速平稳上升。
楚楚始终没有松手,我们手牵手并排站着。
“大哥,我选择住在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有全城最高的旋转餐厅,可以一边用餐,一边看四面的风景。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泉城广场……”她说到这里,下意识地顿了顿。
血胆蛊婆既然偷听过齐眉与哥舒水袖的对话,那么一定知道大洪水中遭到倒灌的地下超市就在附近。
“总之,我一想到能居高临下把济南的好风景全都尽收眼底,就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人,正如苏东坡诗词中提及的‘天上宫阙’一般。今晚,有大哥陪同,心情尤其不同。”楚楚说。
我点点头:“谢谢,其实我今天一整天甚至这数天以来,心情都很阴郁,但是现在认下了你这个妹妹,心情也开始慢慢变好了。”
这真的是实情,因为我在楚楚面前毫无压力,心情非常放松。
爷爷的葬礼顺利结束,我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我们都会有很美好的未来,对吗?”楚楚微笑起来,更紧地握着我的手。
“当然,当然会有很美好的未来。”我用力点头。
电梯停在五十层,门一打开,便有一名衣着整齐、面容端庄的女服务生候在门边,向我们礼貌地微笑着:“欢迎二位贵宾光临,请随我到这边的贵宾席。”
在她的引领下,我们到了餐厅的中段,在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落座。
餐厅正在不易察觉的状态下缓缓旋转,我们坐下时,窗外右下方,正是泉城广场的音乐喷泉开始时间,几百条细细的水珠向半空中此起彼伏地喷射,形成了错落有致的花枝造型。从空中看喷泉,比平时看到的更有韵味,也更能看到喷泉设计者的独具匠心。稍远一点,广场中央的蓝色泉标也笔直地挺立着。那是泉城济南的重要地标,绝无仅有,独一无二。
“真美呀!”楚楚像个小孩子一样叫着,向右转身,脸贴在玻璃上。
她始终没有放手,所以我的手一直在她掌心里握着。
女服务生推着酒水车过来,给我们送上两瓶法国依云矿泉水。
“先生,要不要现在就用餐?”女服务生弯腰请示。
我摆摆另一只手:“稍后吧,让我妹妹再玩一会儿。”
女服务生识趣地后退,微笑着点头。
大哥遭难后,我极少跟邻居的孩子一起玩,因为他们的笑声叫声总让我想起大哥,因为在那之前我一直都是大哥的尾巴,愿意在他后面当跟班。
现在,有一个如花似玉的楚楚从天而降做我的妹妹,实在是人生幸事。
“大哥,你以前来过这里吗?”楚楚问。
我点点头,因为我确实在十年前到这里来吃过饭,不过那时旋转餐厅自助餐的消费价格还没现在这么高。
“跟谁?”楚楚追问。
我只好如实回答:“跟我大哥。”
楚楚立刻举手捂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当然,从她这个动作看,血胆蛊婆也一定详细调查过我,并向楚楚做了汇报。所以,楚楚对我的情况非常了解,知道大哥遭难的事。
我记得,大哥当日带着我到这里来,除了享用美食,还在这扇落地窗前向着远方的千佛山头*许诺:“石头,未来,我要带你横扫江湖,成就不朽的功业。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只要我在,就没人敢欺负你。我也会永远保护你,成为你不倒的靠山。”
如今,这些话依稀还在耳边,但大哥已经失踪十年。
这是我心里永远的痛,但也是激励我前进的动力。此生如果不能为大哥报仇,我就不配做他的弟弟,不配做夏氏一族的传人。
旋转餐厅转动不停,就像世间万事万物都遵循“风水轮流转”的真理那样,每一分钟都在改变我们眼中的景物。
风水轮转,厚德载物。
我相信,未来我绝对不会再蜗居于陋巷老宅,而是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大哥,记得小时候,我仅有一次跟着大人到一个大城市去,那里的公园里有一架五颜六色的旋转木马。我喜欢坐木马,一直坐一直坐,直到最后公园要关门了。大人总是有办法的,拿了一些钱出来,让那架木马单单为我一个人开了个通宵。那是唯一的一次坐木马,后来世界变了,我就一直住在族中,再没去过那地方。现在,我在这样的一个旋转餐厅里,似乎又回到了有彩色木马的那一晚,天上星光灿烂,身边有自己至亲的亲人……大哥,如果可以,我要你一辈子像这样陪着我,永不分离——好吗?”楚楚说。
她的眼中充满了童真,虽然目光望着外面的泉城夜景,但我相信她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小时候。
“好。”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果江湖中没有勾心斗角的打打杀杀,如果楚楚来济南只是单纯为了旅游,如果没有齐眉说过的“杀楚”计划,如果……世上没有假设,只有*裸的现实。所以,我即使这样答应她,也不可能做到。
“你真好,现在你是这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她幽幽地说。
“别人也会对你好啊,比如血胆蛊婆,刚刚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好。”我回应。
“是吗?可我从来都不觉得。”楚楚的眼神渐渐有了阴翳。
“她真的是为你好,别怀疑。”我郑重地说。
“好吧,就算你说得对。”楚楚无奈地叹气。
第74章 危楼高千尺(2)
“他当然说得对,因为血胆蛊婆是你的亲生母亲,做母亲的哪能不疼爱自己的女儿呢?楚楚,你这样勉强地承认,你母亲心里会很难过,知道吗?”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从我们身后响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不可能,唐晚不可能到这里来,一定是我听错了。”
刚才跟楚楚对话时,我一直像她那样,脸贴着玻璃向外看。所以,直到身后这人开口,我们才意识到旋转餐厅里除了服务生,竟然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我回过头,看见的正是唐晚那张微笑的脸。
她的衣着跟分手时完全不同,眼下穿着一件及踝的烟灰色连衣裙,腰间勒着一条两寸宽的腰带,将细腰稳稳地凸显出来。她脚下穿着同色的灰色高跟鞋,身高比平时增加了少许,益发显得亭亭玉立。在很短时间内,她不但换了衣服,而且新做了头发,把原先已经没了造型的发重新烫过,变成了金色的大波浪卷发。
经过这种改变,她整个人都“亮”起来,让我眼前一亮,心里也跟着一亮。
“不好意思,我没有提前打电话过来,但我在十八楼见到血胆蛊婆,她说两位一定非常欢迎我过来。长夜漫漫,把酒临风,畅谈理想,不亦乐乎?”唐晚继续解释。
本来,我见到唐晚之后应该从楚楚掌中挣脱开,但那样会深深地伤害了后者的感情。所以,我没有抽手,仍旧任她握着。
“是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楚楚一边起身,一边放开了我的手。
唐晚说的话令我震惊,因为以楚楚对血胆蛊婆的态度来看,后者似乎不可能是她的亲生母亲。
“有理有理,那我就不客气了?”唐晚说。
她招了招手,有服务生跑过来,在我们这张餐桌的打横位置把第三把椅子摆好。
“唐小姐,你调查过我?”楚楚问。
“调查,你指什么?血胆蛊婆的身份吗?”唐晚明知故问,洒脱地半撩连衣裙,优雅地落座。
“嗯,正是。”楚楚点头。
“你不也调查过我?我能否问一下,你到底查到了我什么?”唐晚问。
我闻到空气中似乎有*味,因为唐晚换装而来,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上酒。”楚楚没回答唐晚的话,先呼唤服务生。
女服务生走过来,楚楚大声吩咐:“先开两瓶拉菲,再为我大哥拿一瓶百威。”
她指明为我要的是啤酒,那么这瓶拉菲就是为她自己跟唐晚准备的。
洋酒和啤酒一起上来,楚楚再次吩咐:“把杯子拿走,我们用瓶子喝。”
于是,女服务生将桌上所有的酒杯都拿走,只剩下三瓶酒。
“每人一瓶,怎么样?”楚楚望着我,话却是说给唐晚听的。
我从没问过两个人的酒量,但楚楚来自苗疆,日日与瘴气、毒虫为伍,平时定会喝烈酒消毒。所以,我判断她的酒量应该会比较大。
“好啊,正合我意。”唐晚毫不在意地应战。
我很少喝酒,尤其是在这种非常时期,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至于楚楚与唐晚,她们若是愿意用喝酒来“不打不相识”,那就尽情喝一场,也不是什么坏事。
两人各抱着一瓶酒,第一个回合就喝掉了五分之一。由此可见,两人的酒量不相伯仲。
楚楚漫声说:“唐小姐,我调查过你,具体资料如下——‘神手’唐家是蜀中唐门的分支之一,昔日蜀中唐门弟子因为频繁接触毒药,不但影响自身的健康,更严重影响了下一代的出生与发育。在元末明初之时,那一代的唐门领袖决定,按照门下弟子的天赋,把他们分为两派。一派,仍然去制毒、炼毒,继续发扬光大蜀中唐门的力量和名声;另一派,从唐门中迁移出来,像江湖其它门派那样,研究暗器、兵器、奇术之类。结果,其中一个分支里有位落第的饱学秀才创立了‘神手’这一分支,以自己常年修习的‘摸骨术’为基础,在江湖上扎下根来。摸骨术本来就是上古奇术之一,通过细数人体骨骼的分布及变化,预知观察对象的将来,既有唯心主义的理论,又有唯物主义的直接干脆诉诸于行动。于是,这位姓唐名师承的人成了‘神手’一脉的开山大组师,背负‘蜀中唐门’的崭新使命走向世界。蜀中唐门门下人才辈出,继承了远古蜀山一脉的精神与灵魂,智力超群,目光远大,任何时候出山,都可以傲然与天下英雄比肩。所以,千百年来,任何中原门派都不敢小看了唐门。”
我第一次听到“神手”唐家的名字,是来自官大娘口中。
那时,她对唐晚又是尊敬又是忌惮。
其实,如果现在官大娘还活着,她见到楚楚的话,只怕要更加敬而远之。
“对,你说的完全对,作为‘摸骨术’的传人,我们这一派的传承的确如此。我想更正的是,历史无论多么伟大的门派,如果陷入了固步自封的境地,其发展都会遇到极大的阻碍,蜀中唐门亦是如此。昔日,江湖中除了少林、武当、峨眉、崆峒、昆仑、青城这几大名门正派之外,蜀中唐门与江南霹雳堂雷家堪称是另类中的绝对王者。唐、雷两家每一代都有胸怀大志的门中弟子出现,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意图指点江山,染指中原。可惜,每一代都功败垂成,铩羽而归。到了‘神手’创立时期,我们唐家的全体闭关思索,到底怎样才能持续繁荣地发展下去,而不是盲目扩张,成为众矢之的?最终,我们得到了结论,一个门派要想百年不倒,越来越强,就必须跟随时代的风潮而变。穷则变,变则通,这才是人类发展的硬道理。我很庆幸蜀中唐门的这种变化,否则我们这一代弟子仍然要进入制毒、害人、死于毒药的死循环。看到楚小姐,我这种庆幸就更深了一层,呵呵呵呵……”
唐晚说的话,明显是在讽刺楚楚终日与蛊虫为伍,最终不免受制于蛊虫,并遭蛊虫所害。
事实上,蜀中唐门、苗疆蛊术与江南霹雳堂这种奇术门派所做的事,都是在逆天而行,通过研制某种尖端邪恶的害人奇术,达到震慑江湖、争霸天下的目的。
中国古代早传下“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真理,越是以戕害别人为目标的,最终自己反受戕害,死于无常。
否则的话,今日庙堂之上坐着的就应该是唐家、炼蛊师、雷家的人,而不是那些德高望重、温情仁厚、奉献在先、享受在后的革命老前辈们。
“呵呵,唐小姐何必厚此而薄彼,借压低苗疆来抬高蜀中?你当然知道,‘摸骨术’这种奇术修炼到极致,不可避免地要进入‘微观骨传导’的地步。那时,你要去探察某个人的未来,必须要将两人的微观世界连为一体,自身的思想和灵魂也要门户大开。万一你探察的是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则你的性命、人生都有可能遭对方反制。那种情形,就像一个高明的催眠师遭到另外一个更高明的催眠师所催眠那样,你的下场,比苗疆炼蛊师受蛊虫反噬更可怕。”楚楚并不肯在口舌上吃亏,而且说的也是实情。
据我所知,任何奇术都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安全漏洞,只要被敌人发现漏洞,任何奇术师都会一败涂地。失去性命是小事,最可怕的是成为敌人的奴隶,被敌人一辈子任意驱使,那其实也正是“伥鬼”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唯一不同的是,高明的奇术师一生创立那么多丰功伟绩,到了此时就完全变成“为他人做嫁衣裳”,下场可悲之至,将被永远地刻在门派的耻辱柱上,受天下人耻笑。
这种事就像近百年来各国争相发展的核武核弹一样,威力越大,对自身造成的恶劣影响越大,益处与坏处已经没有了明确的平衡点。
各**武竞争一旦开始,大家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向前,谁都无法停下来。
各大奇术之间的竞争亦是如此,谁都害怕自己的门派一旦停止发展,就会被其它激进的门派吞并或者毁灭。为了生存,每一个奇术的支脉都会拼命发展,钻牛角尖、踩钢丝一样殚精竭虑研究突破,力求避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惨下场。
听了楚楚的话之后,唐晚的双手都按在酒瓶上,久久无法挪开。
她本来就是个很美的女孩子,现在盛装出现在旋转餐厅里,又精心地化了淡妆,很明显在外表上盖过了没有刻意打扮过的楚楚。但是,楚楚的话刺中了她的要害,任何化妆术都无法掩盖住她脸上隐约浮现出来的焦虑。
同样,楚楚脸上也没有丝毫的喜悦,即使在口舌上占了上风,她的嘴角也浮着淡淡的苦笑。
在我看来,有胆识、智慧和前瞻性的奇术门派弟子都会意识到,大家全都站在一辆燃着烈火的战车之上。战车疾冲向前,每一个人都被卷入其中,性命堪忧。这时候,即使跳车,也会非死即伤,大家唯一能做的,就是鼓起勇气面对一切战斗,希望在旷世大战之后侥幸生存下去。
楚楚如此,唐晚如此,其他的燕歌行、齐眉、哥舒水袖等人莫不如是。
“很好,你说得很好,应该为此浮一大白。”唐晚举起酒瓶,直视楚楚。
“是啊,今晚当着大哥的面,我们还可以把酒畅聊,也许下一次见面,就是不得不生死一战的劲敌。”楚楚也举起酒瓶。
我跟着举起酒瓶:“那样的局面,最好不要发生。”
站在两个女孩子中间,哪一边都是我至亲的人,无论哪一个受伤,伤的同时还有我的心。
第75章 危楼高千尺(3)
三个人各喝了一大口,楚楚忽然轻声吟诵:“危楼高百尺,举手摘星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这是大唐诗人李白《夜宿山寺》里的句子,用在此处,倒是十分贴切。
由落地窗中向上望,城市的霓虹灯光能够照射的尽头是天幕,而深灰色的天幕之上,的确布满了亮晶晶的千万颗繁星。我们所处的位置在五十层,折算下来,差不多在两百尺左右。而且,满堂清空,只剩我们三个,真要高声喧哗,惊动的也只能是“天上人”。
“好诗,好诗,妹妹好文采!”唐晚脱口称赞。
她这一声“妹妹”叫出口,楚楚眼睛里有水光一闪,两行泪蓦地滑落。
我隐约能体会到楚楚的心情,其实我们每个现代人的内心都是孤独寂寞的,在某个时候很容易被一句话直刺心窝最柔软处,导致无法控制情绪而泪奔。
从这种意义上说,楚楚的内心比唐晚更稚嫩,已经被唐晚比了下去。
“谢谢姐姐称赞。”楚楚举瓶自饮一大口。
“我们坐在这里喝酒,是天然的狙击手好靶子。”唐晚向窗外指着。
现在,我们的位置已经旋转到对着千佛山的方向,外面高楼林立,至少有十座以上的大厦楼顶能够形成极佳的狙击手战斗位置。
我记起了“杀楚”的计划,额头突然冒出汗来。
燕歌行手下有的是狙击高手,而他目前又被楚楚的蛊虫所要挟,一旦他在那里设下埋伏,楚楚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是啊,生命真是脆弱。”楚楚似乎并不在意。
“你不担心成为众矢之的?在南山墓地,燕歌行只怕已经恨你入骨。”唐晚问。
楚楚又自饮了一大口,轻轻摇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这句话是江湖名言,任何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的高手,都深谙其中三味。
“大哥,我对你隐瞒了一些事,比如我的过去。我猜,就算我现在不说,姐姐稍后也会告诉你,不如我自己说了,显得更为真诚。楚楚说。
“如果是伤心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低声回应。
楚楚的样子有些颓然,她要说的自然是些不开心的事。既然那些事已经过去,又何必重复提起呢?况且,每个人都有不愿说的过往,就像已经结了痂的伤疤一样,一再掀起,只会徒增烦恼。
楚楚摇头:“不,那些事既是我的过去,又关乎我的未来。我今晚还有重提的勇气,也许到了明天,就不敢再面对这些了。谢谢姐姐替我起了个头,我才能当着大哥的面,把一切担忧的、向往的全都说出来。”
“好,洗耳恭听。”唐晚举瓶自饮一口。
楚楚双手握着酒瓶,侧着头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地开口:“姐姐说得对,血胆蛊婆的确是我的亲生母亲,但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她最初的身份是楚王最宠爱的舞姬,有着整个苗疆最细的腰肢和最艳丽的容貌,还有最美的歌喉、最纤巧的身材、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舞技。楚王最爱的,就是让四名健壮仆妇托着一面上好的水晶镜,然后让她在镜面上跳舞。楚王爱极了她,恨不能把全世界的珍珠白玉都拿来塞满她的屋子,因为他以为那样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开心的女子。世事如果全都那样简单的话,这世界上也就不会有我了,徒增许多人的烦恼。后来有一天,一个中原男人改变了她的世界——那男人到楚王宫中盗宝,不但偷走了一些珍贵之极的蛊苗,更可怕的是,他偷走了代表苗疆权力的青铜饕餮戒指。要知道,那戒指又名‘楚王令’,是一切权力的象征,所有部落首领、蛮族峒主都只服从于那戒指。戒指丢失,等于是要了楚王的命。于是,楚王下令,满山搜索,连一个蚂蚁窝、一个松鼠洞都不放过。那次大搜索持续了一个月,但那中原男子却石沉大海,不见踪迹。楚王无奈,只好准备召集所有的首领、峒主前来商议,把失去饕餮戒指的事说出来。按照苗疆的规矩,戒指在谁手中失去,谁就要承受最残酷的蛊术刑罚,然后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要分散给其他人,包括他的财产、女人、地盘甚至饲养一生的各种蛊苗。楚王最不舍的,就是这个舞姬,那时江湖上还没有血胆蛊婆这个人,而她的名字叫做雪丹。就在苗疆大会要举行的前夜,雪丹突然来见楚王,告诉他,自己知道‘楚王令’的下落——“”
楚楚所说的,是个哀伤之极却又情节老套的故事。
简单说,受伤的盗贼误入雪丹的寝宫,而那并非一个普通的盗贼,而是昔日江湖上一个大宗师的后代,外貌英朗,一表人才,是昔日“中原十大青年才俊”之首。他之所以来苗疆盗宝,就是为了借助蛊苗的力量回中原报杀父之仇。雪丹自小没有离开苗疆,眼中所见的全都是皮肤黝黑、磨牙吮血的苗族男子,根本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令人着迷的中原男子。于是,她把那盗贼藏匿起来,用最好的苗疆圣药为他疗伤。她已经做了错事,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更可怕的是,她为情所迷,竟然在一个月圆之夜与那盗贼有了私情。只一夜,她就发现自己胚珠暗结,有了那盗贼的孩子。为了逃离苗疆,那男人编织了一层又一层美妙的谎言,并且发誓说要带雪丹逃出苗疆,然后回中原去过歌舞升平、快意江湖的日子。他把苗疆以外的世界描述得那么美好,将雪丹完全蛊惑住。真是可惜,雪丹虽然身在以蛊术著称的苗疆,却那男人的甜言蜜语却比炼蛊师费了毕生之力培养出的“蛊”更可怕。她告诉那盗贼,只要楚王肯放手,她就和盗贼一起由后山的悬崖拉着绳索滑下去,抄近路离开苗疆。于是,雪丹来见楚王,要求用那失踪的饕餮戒指来换自己的自由。楚王震怒,囚禁了雪丹,亲自带人去雪丹的寝宫搜索那盗贼。不料,那盗贼的心机也真是深到极致,在雪丹赶往楚王宫中的同时,自己已经由后山的悬崖绝壁上逃走。到了此刻,楚王既失去了那号令苗疆群雄的戒指,又失去了舞姬雪丹的心。无奈之下,他将雪丹打入冷宫,任其自生自灭。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雪丹在冷宫里生下了一个女孩,就是今日坐在我们面前的楚楚。那样情况下,女孩没有任何地位可言,甚至不如楚王宫中低贱的下等侍女。未来,她也许就像从前边境贸易市场上任意收购转卖的奴隶一样被远远地卖掉,远离苗疆。可想而知,她的命运黯淡无光,只能做山谷里最平凡的一块石头、一棵小草,平静沉默地过完一生。
事情的转机就发生在楚楚三岁那年,冷宫的门扉年久失修,有工匠过来维修,将旧门拆卸下来。无知的楚楚偷偷溜出来玩,正好遇见楚王狩猎归来的马队,险些丧命于马蹄之下。楚王救下了楚楚,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还是一眼从楚楚的五官上看到了雪丹的影子。他记起了雪丹的好,打开冷宫,把娘俩都释放出来。
人的情感总是无法捉摸的,楚王的热情并未留住雪丹的心,她竟然在出了冷宫的第二个月,偷偷带着楚楚去了后山,借铁索滑下山崖。她要去找那盗贼,并且根本不相信楚王说的,把负心汉、薄情郎当成了重情重义、情比金坚的宝贝。
雪丹被守卫抓回来,楚王无法处置,良言相劝,希望雪丹能为了楚楚而留下来,好好地活下去。雪丹铁了心,宁愿承受万蛊啮噬之苦,也要离开苗疆,去找那盗贼。
在这个故事中,最无辜的人要算那个始终跟着雪丹的小女孩,她根本不理解成年人的世界,也不明白楚王对雪丹一片深情而雪丹却执意要去苗疆以外的世界。她幼小的心灵之中,渐渐充满了只有成年人才能承担的痛苦,渴望被爱,但却永远得不到常人那种来自父亲、母亲的爱。
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楚王只能放手,任由雪丹去万蛊洞中承受酷刑。在他的授意下,雪丹在蛊虫啮噬之后活了下来,离开苗疆,踏上了寻找那盗贼的艰难之路。
我之所以说这故事老套,是因为所有聆听这故事的听众都能想到后面的结局,也就是多情女与负心汉之间重复过的最常见情节。
等到见面时,那盗贼早就借助盗来的蛊苗报仇雪恨,又娶了一个北方官场大亨的独生女,富可敌国,应有尽有。即便是雪丹没有毁容,他也绝对不可能认她,更何况此刻的雪丹通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肤是完好的,新伤旧疤,不计其数。
那盗贼把雪丹赶出来,这还不算,为了掩盖他在苗疆做过的事,他竟然带着人趁夜追杀雪丹,要制造一场车祸,令雪丹葬身那城市郊区的一个水库中。关键时刻,楚王救下了雪丹,也活捉了那个始乱终弃的盗贼。
与所有无信无义者一样,那盗贼给雪丹跪下,指天发誓,要回去杀了妻子然后跟雪丹回苗疆,从此做雪丹膝下的奴隶,绝不离开。
雪丹对于那盗贼的话全都答应,先在他身上下蛊,然后放他回城。盗贼惧于雪丹的蛊虫威胁,当夜杀了那大亨的女儿后,接着驱车返回水库,却发现苗疆的人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他中的蛊准时发作,蛊虫从他体内开始展开蚕食。天亮被人发现之时,那盗贼已经只剩下一具皮囊。
回到苗疆后,雪丹潜心研究蛊术,发誓要做女儿的保护神,不让她重蹈自己的覆辙。楚王对楚楚极度喜爱,而自己又没有后嗣,遂将她立为新一代的苗疆之主,这“楚王令”也就到了楚楚的手中。
这漫长、悲哀、感伤的故事讲完之后,楚楚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如今,她是苗疆蛊术的掌管者、统领者,自己的亲身父亲偏偏又死于蛊虫齿下。这是命运的捉弄,更是人类对奇术的最敬畏之处。
“‘神相水镜’是能够预知人命运的,世界上只要是有野心、有梦想的人就想得到它,我也不能例外。”楚楚擦去了眼泪,双眼泛红地说。
“只看到,不能改变,算不得至宝,因为这种‘前瞻之力’在很多奇术门派中已经不足为奇。蜀中唐门里有几位超过一百五十岁的智者一致指出,真正的绝顶高手应该能借助‘神相水镜’的力量,窥见未来,改变未来,消弭灾祸,飞速向前。”唐晚有不同的意见。
“你比我的野心更大,蜀中唐门比我们苗疆的野心更大。”楚楚说。
唐晚那几句话给了我新的启迪,“神相水镜”的力量如此巨大,只要出世,就能改变某些人的命运。因为像唐晚所说,它给拥有者带来的是近乎“作弊”的神力,使拥有者的智慧与力量比同时代人高出几百倍,轻松击败挑战者,成为一个时代无可辩驳、无与伦比的王。
我随口就能举出一系列的例子,来证明这个论点。
春秋战国时期,齐、楚、燕、韩、赵、魏、秦等七国原本实力不相上下,其中最强的应该是齐国和楚国。可是,七雄混战之中,秦国的武器、兵法、战斗力一夜之间突然产生了极大的提高,仿佛突然掌握了超级武器一样,造出的长剑、青铜戈、弓弩、箭矢之杀伤力全都超过了其他任何人。
这种突变在生产效率低下的年代是不可想象的,至今出土的秦墓文物中,经常看见存放了千年之后仍然锋利无比、吹毛断发的大秦宝剑,其锻造工艺已经接近现代日本最先进的铸剑技术。
很多科学家曾说,当时秦始皇是获得了外星人的技术支援,所以才提升了冶炼和锻造,使得大秦横扫六国,势如破竹。
如果有“神相水镜”的存在,也许我们就能清楚地知道秦国兴盛的真相,而不是站在那片废墟之上凭吊参观,靠着个人的想象力来描述过去。
“前瞻、通晓、变通、避祸、成功”——这大概就是“神相水镜”能够带给这个世界的最大的礼物。
“说了半天,那神器在哪里,你心里有数吗?”唐晚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我凝神听着,楚楚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知道,但我想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谁?”唐晚的声音紧张起来。
“一个普天之下最擅长水中盗墓的人。”楚楚喃喃地回答,“现在,我希望他已经趁着混乱偷袭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