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断肠草鹤顶红孔雀胆(1)
“真是怪了,帮手从哪来的?”连城璧低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来不及回答,立刻转身,冲进灵堂。
跟随单老师的八人还在,他们从门外的哗然惊呼中知道事情有变,已经迅速各据一方,围住冰棺。
“各位,大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没必要面对面相残。单老师已经死了,你们也撤吧,再也不要回来。”我大声告诉他们。
灵堂的门开着,高处的枪手视线开阔,能够射击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别听他的,谁出去谁死,不如在这里守着,拿死人当挡箭牌——”有人恶狠狠地说。
他的想法很现实,可惜连同伴的回应都没听到,就额头中枪而倒。
剩余七人面面相觑,全都缓缓后退。
连城璧跟进来,举手大叫:“各位,把九限钉留下,否则谁都走不了!”
她比我心思缜密,趁着单氏一族斗志涣散时缴了对方的械,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力量兴风作浪了。
起先,七人的神色仍然桀骜不驯,但连城璧向地上的死尸一指,七人就颓丧下来,各自从怀里掏出四棱锥形铁盒。
“单氏一族从今天起就彻底散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海阔天空,永不再见。”七个人走向供桌,双手将铁盒举过头顶,小心地放在桌上,口中大声重复着这句话。
连城璧冷眼旁观,手里拎着长枪,并未放松警惕。
等到单氏的七个人走出灵堂,连城璧才长出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好险好险,没想到闹得这么大,险些把大家的命都搭上。”
平心而论,这一役她输在准备不足,忽略了单氏一族的野心,才招致对局面失去控制。
我弯腰打开冰棺的扣锁,将棺盖移开一条缝。
静官小舞仍然安详地躺着,没有任何异样。
我并不后悔答应单老师代静官小舞受九限钉一刺,她死了,与这世界的纠缠就完结了,不该再受惊扰。我答应张全中要带她离开那腥风血雨的乱世,保护她平安无事。这一次,我总算信守诺言,用自己的命替她挡下风雨。
“睡吧,前辈,岁月静好,一切平安,轮回之后,但愿你所遇的都是花开盛世,不再有敌枭夜唳。”我低声说。
在那乱世之中,活着实属不易,所以我希望每一个无辜死于乱世的人,六道轮回之后,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补偿,成为富贵、幸福、快乐、平安之人,能活百岁,能享太平。
“天石,你真是个好人。她若是九泉下有知,一定会感谢你。”连城璧由衷地说。
我淡淡一笑,刚要将棺盖合上,灵堂门口突然光线一黯。
连城璧反应极快,立刻旋身举枪,对准出现在灵堂门口的人。
出人意料的是,此刻站在那里的竟然是早就离去的胡先生。
“夏先生,你是个好人,我当年把小舞托付给你,的确没有做错。”胡先生一改老迈猥琐的小市民形象,大步走向我。
不看他的五官,只看他走路时龙行虎步之态,我仿佛再次见到了“江北第一神算子”张全中。
“夏先生,无比感谢。”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我苦笑着摇头:“我究竟应该称呼您胡先生还是张先生?”
他大笑起来:“陶渊明说,田园将芜胡不归,所以我才改名姓胡,寓意择日归来。随你高兴,胡先生、张先生,叫什么都行。”
连城璧垂下长枪,低声致谢:“谢谢张先生刚刚救命之恩。”
张全中摇头:“射杀单擎苍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如果不是夏先生在生死边缘窥见了他的金钟罩罩门,我也不会轻易得手。张家、单家是八百年世仇,双方的算术能力应在伯仲之间,相互克制,相互禁锢。杀一个单擎苍已经不易,更何况还要面对单氏一族的九限钉?幸亏夏先生助我一臂之力,才解决了今日的困局。我从前不服老,可不服老也不行,今天的奇术江湖已经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能左右得了的了……”
我知道,窥见单老师百会穴破绽时,张全中一定是以某种远程控制类的奇术侵入了我的思想,把我变成了他的眼线和喉舌,才能一击必杀。
单老师该死,因为他已经触犯了奇术师的大忌,不但以侮辱死人为要挟,更不择手段,以九限钉迫害与此役无关的我。
他要得太多,贪欲过盛,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奇术师该追求的范畴,所以招致杀身之祸。
“我们先把她炼化安葬吧。”我说。
张全中走过来,推开棺盖,低头凝视静官小舞。
他们两人的爱情跨越时间与空间,千曲百折,千难万险。现在,他们相遇了,如果一个人死、一个人殉情而死,将是最完美的结局。
“你不会死,我说过,永远都不会让你死。”张全中说。
连城璧皱眉,毕竟静官小舞已死,这是不争的事实。
“死人复生”的偶然事件也发生过,但那概率极小。静官小舞已经断气一昼夜多,就算大罗金仙到场,只怕也还魂无术了。
“小舞,天地寿命有多长,我们的爱情就存在多长。我答应你的事,一定能做到,因为我是‘江北第一神算子’。我会计算安排好所有事,不让你在黑暗中等太久。”张全中又说。
在普通人听来,张全中的话十分荒谬,如同痴人说梦一般。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侧影。
他的语调和神态哀而不伤,并没表现出过度的悲痛,似乎躺在冰棺里的静官小舞只是沉沉睡着,到了明早就能睁眼醒来。
“张先生,我们接下来是不是……接下来我能怎样帮你?”我问。
“找辆车,把冰棺送到铜元局后街十八号。”他说。
我还没答应,连城璧已经抢着回答:“好,我马上打电话,五分钟内车就到。”
张全中点点头,又向桌上的铁盒看看,低声说:“九限钉是单氏一族从武陵奇术门派桃花源求来的,其最大功效就是克制我张家的‘大梦之术’。它的威力很大,一旦使用不当,就会反噬其中。小妹妹,你野心太大,使用九限钉要当心。”
连城璧赶紧拱手致谢:“谢谢前辈提醒,我命令单氏一族的人留下九限钉,只是不想他们到处害人。这些奇术珍宝晚辈不敢动用,会送回晋中去秘密封存起来。”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张全中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连城璧出去打了个电话,仅仅过了三分钟,就有三辆改装过的进口旅行车开到灵堂外。
在连城璧指挥下,第一辆车拉着冰棺、我、连城璧、张全中先行离开,剩余的车和人则快速清理灵堂,消灭证据。
车子开出殡仪馆时,我看到保安室里的人都低头闲聊,故作未见,那一定是已经被连城璧提前买通的缘故。
连城璧转身向后看,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老济南有句俗谚: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地转转。
人算、天算都属于“计算”的范畴,是以外来之力强行改变事情的发展方向,而“地转转”却是指大自然的运行规律。
在大自然面前,任何精巧计算都不堪一击。
进殡仪馆前,连城璧自以为安排了水泄不通的精密计划,只要登上五楼,就能借助一杆长枪控制全局。事实上,在奇术界的战场上,变化永恒存在,没有哪一种力量能永远居于上风。
我伸过手去,覆在连城璧手背上。
她这样布局,也是为了让张全中、静官小舞、单老师有一个各自心安的结局,出发点本来是好的。或者说,也是为了让我心安,给我的铁公祠幻象缀上一个光明的尾巴。
“惭愧。”连城璧低头。
“世上没有常胜将军,况且这一役你也没有败。”我安慰她。
“谢谢你天石,我明明已经败了。遗憾的是,我竟然不知道败在何处。请单老师到医院前,我已经从人口系统中查过他的五代家谱,确保他对你无害。尽管如此,却差一点害得你中了九限钉。天石,幸亏结局被扭转,否则我连城璧百死莫赎。”她怅然回应,眼底溢出了晶莹的泪水。
我默默无言,双手按着她的手背,不知该怎样安慰她。
在奇术的领域之中,我、连城璧甚至更多人还是太年轻了,并不能透视层层叠叠的危险。
奇术之“奇”,就在于充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诡变,无法捉摸,无法预判。
在我看来,奇术就像一条潜行于地底的史前暗河,黑暗幽曲,千回百转,上下跌宕,急缓不一。任何人处于这样一条“河”中,都会迷失方向,每一秒都有触礁骤亡之虞。
于这种乱世、乱局、乱战中称王,谈何容易?
“前辈,您射杀单老师的时候,没有使用长枪?”稍后,连城璧问。
张全中摇头:“道德经上说,无厚入有间,何须长枪助力?只要找到敌人的破绽,哪怕只是童子弯弓、牧童扬笛,都足以瞬间杀之了。我使用的只是天眼通、天心通里的基础方法,至于飞弹杀人,那就是夏先生的功劳了。”
我默然无语,当时那子弹射穿单老师的百会穴时,我只看到他头顶上的弹孔,却没有发现子弹飞行的轨迹。
即使连城璧发现五楼有射手,也只是“感应”和推算,根本不可能凭借肉眼发现空中飞行的子弹。
第422章 断肠草鹤顶红孔雀胆(2)
“我没杀单老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低声反驳。
那时,我手中没有子弹,只是窥见了单老师的最大破绽,却没办法杀他。
“曾有那么一刻,你很想当场格杀他。他不死,你就要死在九限钉之下。杀人,并不仅仅动手、接触才是杀人,只要起了浓厚的杀心,那已经是在‘杀人’了。你知道吗?山川草木,皆有灵性,只要某种东西感应到你的暴烈杀意,就会代你出手。古人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就是这样的道理。呵呵呵呵,连小姐是聪明人,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吧?”张全中呵呵大笑。
被单氏一族控制时,我的确是有“穷途末路”的崩溃感,对单老师也的确起了杀心。
那时,他是狼,而我是被逼上绝路的牧羊人。他想吃我,我不得不反抗,已经顾不得优雅和道义了。
连城璧点头:“是,天石,我感受到你的杀气,所以全神贯注瞄准,只等你诱骗单老师走出灵堂,就一枪将其射杀。可惜,我们都太轻敌了,完全忽视了单老师预先布下的伏兵。于是,我也当场受制,遭人瓮中捉鳖。”
我被他们两个窥见了最窘困时的想法,不禁微微脸红。
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我不会起杀心。单氏一族逼人太甚,该有此败。
车行极快,谈话间就到了大明湖西南门路口。再向西行三百米,张全中指挥司机左转,进入铜元局后街。
很快,车子停下,车尾对着一户老宅的黑漆木门,门框右上方的门牌正是十八号。
一切都在无声中迅速进行,冰棺被抬入院中北屋,并未引起路人的注意。
“让无关人都走,只你们两个留下。”张全中吩咐。
连城璧安排手下人开车撤退,然后关闭木门,插闩落锁。
这是一个平凡得有点寒酸的小院,北屋屋顶瓦垄之上,衰草荣枯相间。
铜元局后街是济南城著名老街巷之一,政府刻意要求住户保留历史原貌,不可随意修缮翻新。所以,一走进这种院子,时间就仿佛倒退了六十年,回到大国初建、百废待兴之时。
北屋共有三间,此刻冰棺已经放在正屋中央。
“天石,这里的风水有些古怪!”连城璧在我耳边低语。
此刻,我正面向北屋,即地理上的正北方,而连城璧却是向着南面。
我转过身,面向正南。
作为老济南人,我很清楚,铜元局后街的东临是护城河的“西围”,向南到西门桥、趵突泉东墙,向北到少年宫桥、大明湖西墙。这条街的走向是与护城河绝对平行的,从地图上可以看成是直插五龙潭内的一条断头路。
自明清以来,济南城老街巷歌谣里就有“曲水亭街通八方、铜元局街断头墙”的句子。
曲水亭街名字里有“曲”字,但其汇集东、南、西诸多泉脉,来路顺畅,去路通达,跟“曲”字恰恰相反。
至于铜元局后街,虽名字中有“铜元”二字,显示大富贵、大商贾、大财宝、大吉利之相,却在北面遭少年宫路横截、南面遭五龙潭北墙斩断,成了无头无尾之相。
“凶。”连城璧又说了一个字。
我不禁皱眉,从这种风水布局看,岂止是“凶”,简直是“风吹落花坠悬崖”之命局,那是大凶中的大凶,普通人皆不可居。
张全中不是普通人,所以他能居住于此而不受其害。
我和连城璧不约而同地向后退,视线越过南墙,向正南方眺望。
虽然看不到五龙潭、趵突泉一线上的建筑物,我们却也明白,那边有著名的“五三纪念碑”和纪念塔。
“怎么会……”我掌心渗出冷汗来。
殡仪馆一役刚刚脱险,却又被张全中引入了另一个更凶煞的死局中。两局之间,我和连城璧甚至连喘口气、喝口水、歇歇脚的缓冲时间都没有。
嘀嗒一声,我额上的汗珠滑下,跌在脚尖前的青石板地上。
院中铺砌的都是两尺长、一尺半宽的古青石板,大约有百十块的样子。这些石板也应该有数十年的历史,彼此之间的缝隙中钻出半尺高的墨绿色小草来。
“希望这一次,咱们能像这些小草一样,绝处逢生,顽强活着。”连城璧有感而发,屈膝下去,伸出指尖触摸那些小草。
小草具有坚韧顽强的生命力,历来都是文人墨客、热血志士激励自己战胜困难的比拟对象,就像大文豪鲁迅先生曾以“野草”命名自己的文集一样。
只不过,这些小草有些奇怪,连城璧的指尖还没触到它们,草叶就自动向一边倾倒萎缩,并在眨眼间变枯变黄。
“不要碰!”我低声叫。
同一时间,张全中也一步跨出了北屋,扬声制止连城璧:“不要碰——连小姐收手,不要碰!”
我从古籍中读到过此类植物的描述文字,但却没见过实物。
连城璧缩手,立刻起身后退,脸上神色大变。
“不要碰,连小姐,这些是我养的怪草。”张全中走近解释。
连城璧苦笑一声:“张先生,这不是怪草,而是大毒草。”
张全中点头,双臂一撑,把我和连城璧挡在身后。
院外忽然起了大风,吹得东墙、南墙、西面门楼顶上的野草飒飒乱响。
我意识到天象有变,立刻横跨两步,把连城璧揽在怀中。
大风卷动了张全中头顶的乱发,但他岿然不动,只是昂首向着正南方。
“天阴九变,风,疾,乱,瘟。”他低语,同时双手十指捏诀,形如鹤嘴。
“百越之地,南,动,劫,焦。”他再次低喝,十指轮动,如琵琶快弹,一轮过后,仍然呈鹤嘴之势,但手背上酒杯大的一块皮肤却变得殷红如血。
“却,冷如北海玉,进,燃如南海不夜之火。咄咄,杀人碗,夺命酒,杀杀,杀杀杀……”张全中的声音变得艰涩起来,仿佛一个跪在断头台上的死囚,正含恨、含泪、含冤、含屈饮下那碗断头酒。
死囚多毒怨,故此刽子手必须一刀斩头,容不得半滴污血沾身,否则将要惹上塌天大祸,招致满门皆殁。至于那些大病缠身之人,要以死囚犯的血做成“人血馒头”吃下,正是取“以毒攻毒”之道,寄希望于以“毒怨”去“毒源”。
我听到张全中声嘶力竭的喝声,立刻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院中、墙上广种“断肠草”了——没错,连城璧险些误碰的正是排名天下毒草第一的“断肠草”,误食误碰,非死即伤。
他种下断肠草,就是要用毒草来克制这个小院面临的“风水毒相”。
中国远古医学中早就有“以毒攻毒”的疗法,昔日神农氏尝百草,就是为了准确计算下毒、克毒的微妙剂量。少一分,无法克敌;多一分,则自残而死。
所以,张全中在铜元局后街十八号里种下的断肠草数量、高度、鲜活度、方位也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务求恰到好处地克制风水之毒。
连城璧一碰之下,使得一棵断肠草萎靡,就立刻改变了双方的“毒”量,改变了对阵双方的气势。张全中不得不使用更高明的“放毒之术”来弥补。
他以双手捏鹤嘴诀,再将两手手背上的皮肤逼出殷红血块来,正是另外一种奇毒“鹤顶红”的表象。
“天雷七轰,中原十旱,万苗皆枯,万畜皆死。亡,灭,忌,无——胆来!胆来!”张全中肩头一震,上衣突然裂作几十片,随风四散,露出瘦骨嶙峋的脊梁来。
“孔雀胆!”连城璧叫起来。
断肠草、鹤顶红、孔雀胆被江湖上用毒的高手尊为“三大毒”,张全中一瞬间将“三大毒”全都激发出来,可见此刻形势有多凶险。
我在他身后,只看到他脊背上的脉络正在发生畸变,血管暴凸,颜色纷呈,很快就变得五颜六色,仿佛有人快速地在他全身插上了几百根孔雀翎一般。
“咯咯……咯咯咯咭咭……”张全中不再怒喝符咒,而是发出了孔雀开屏后的古怪叫声。
骤然间,他的脊背右侧出现了一团妖冶的绿光,起初直径仅有拇指指肚那么大,很快就蓬勃发展为一个巴掌大,绿意盎然,闪烁不定。
连城璧在我怀中蜷伏不动,但我能听到她砰砰砰砰的心跳之声。
张全中为了补足断肠草的缺口,不惜一连动用了鹤顶红与孔雀胆两大奇毒,可见他面对的风水毒相有多狂暴。
此刻,他就像一个屹立在狂风中的药剂师那样,既要对抗风暴,又要掌控秤盘,稳稳称量,不出半分纰漏。
济南城内有南山、北湖、西门、东关,外有塔、峪、岭、河,其风水属于多灾多难、多怪多变之相,如同“无风三尺浪”的大海,飘摇不定,永无宁日。
要在这种复杂的大环境下求一条吉祥之路,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有经验丰富、身怀绝技的舵手,才能笑傲江湖,扬帆渡海。无疑,张全中就是一位万里挑一的好舵手,用一个人的智慧对抗泰山压顶般的风水毒相,并能立于不败之地。
“咭咭咭咭……咕嘎咕嘎……”张全中不再发出人声,而是不断以孔雀、仙鹤的叫声与呼啸而来的狂风抗衡。
“我去开门。”我向连城璧说。
风水学中,门即是庭院之口,主管进风、出水、蓄气、纳吉之事。眼下,狂风全力扑击张全中,若是我将大门敞开,则出现第二条宣泄通道,狂风之力就会被卸掉一半,穿门越户而去。
“只怕太危险——”连城璧摇头,反手搂住我胳膊。
“只能如此了。”我轻轻推开她。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们既然进了铜元局后街十八号,就等于是跟张全中、静官小舞的命运绑在了一起。他若撑不住倒下,我们也肯定无法逃生。
“咄咄、咄咄……力拔山兮气盖世,盛世隐者不采薇……咄,算无遗策尊武侯,横渡长江说二乔……咄咄咄……”张全中再次开声大喝,但他气势虽在,身体却疲态尽露,先是向后仰身,下盘连续摇晃,接着便俯冲向前,单膝跪地,双掌撑在青石板上。
断肠草是枯黄色的,张全中双掌手背上的鹤顶红如热血,而其后背、胸腹之间的孔雀胆则是妖绿色,这黄、红、绿三色掺杂在一起,映亮了半个院子。
明眼人都能看清,张全中已经败了。
第423章 断肠草鹤顶红孔雀胆(3)
我不敢耽搁,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大门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门闩已经落锁,我来不及找钥匙,直接扣住卡着门闩的木槽,发力向怀中一拉。喀嚓一声,木槽裂开,门闩脱落,大门猛然敞开,嘭地一声撞在我胸口上。
外面风大,风中隐约有虎豹、貔貅、蟒蛇扑面而来。怪物之后,似有十几位披头散发、手舞长鞭的怪人悬空而立,不住发出驱赶之声。
我后退一步,卸掉了大门反撞之力,随即前进三步,挡在门口正中。
怪物、怪人都是虚空幻影,到我面前时,忽的一声就消散不见了。
我不敢大意,沉腰坐马,牢牢地把住门口。
街上没有人,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闭着,只剩来去盘旋的怪风、怪物、怪人。
我不求其它,只求牢牢守住大门,前面阻挡进风,后面释放出风,以减轻张全中的压力。
百忙之中,我向南面望去。
五龙潭的青瓦白墙约在一公里外,白墙里面,大树枝繁叶茂,蔷薇姹紫嫣红,一派和谐盛世的园林美景。
作为一名奇术师,我注目于那白墙上的扇形观景窗。
中国建筑讲究“移步换景”,这种“透而不空”的扇形窗正是人工造景的关键手法。正是由那些窗子里,我看到了更多徘徊园中的暴躁怪物。怪物乘风而动,有其形而无其实,等它们聚集成形时,就是人类的死期了。
既然那里就是一切灾患的源头,我索性逆风而进,大踏步南行。
“天石,不要去,太危险!”连城璧在我身后大叫。
我从不亡命躁进,但现在到了“舍身堵枪眼、托举炸药包”的关键时刻,我不上谁上?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连城璧叫不回我,也追了上来,跟我并肩前行。
风极大,风力猛推之下,我们每向前走一步都很艰难。好几次,大风险些吹掉了连城璧肩上斜背的长枪,幸好被她及时抄住枪托,倒提着向前走。
凡是狂风,必有风眼。只要找到风眼,镇住或者是直接破坏,就能结束这场混战了。
“正前方,右侧第二个观景窗看进去,查找风眼,射击。”我简洁有效地通知连城璧。
从那观景窗望过去,我能看到五龙潭畔怪石嶙峋的人造假山,还有湖北岸曲水池边孑然竖立着的中日友谊纪念碑。
“风眼就是……纪念碑,瞄准它开枪……”我一旦确立了目标,立刻吩咐连城璧开枪。至于为什么认定纪念碑就是风眼,则是出于我的敏锐直觉判断。
纪念碑是五龙潭公园内的一道小景,既不受人欢迎,也不遭人排斥,只是静静地立在水边,充满了异国风情。
古人发明石碑,是用于纪念、祭奠、怀恋某个人、某件事,可那石碑设立之处,却完全不符合上述定义。
连城璧双手举枪,但是风实在太大了,她根本稳不住枪管,更无法瞄准。
我横跨到她面前,弯下腰,双手按着膝盖,头向左肩稍稍倾斜再次大叫:“用我的肩膀当枪架,我们没时间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生死存亡之际,找到这种稍纵即逝的机会更是难上加难。
“好!”连城璧一边回应,一边将长枪架在我左肩上。
风仍狂妄,风中怪兽时而左右奔突,时而纵跃咆哮,而那些披发怪人则高举长鞭,威风凛凛地叱喝着怪兽前进。
一切诡谲怪异情景都是幻象,本质上是虚无缥缈的,无法对人造成实际伤害。可是,人是有思想、有行动能力的高级动物,一旦精神受制,就会做出匪夷所思的自戕行为来。所以,我和连城璧被困风中,如果不能迎击克敌,就将深陷其中,精神错乱而亡。
“三、二、一……”连城璧轻声倒计时,然后迅速开了第一枪。
枪管一震,接着又连续三震,连城璧在五秒钟内果断地连开了四枪。
很可惜,透过扇形窗望去,纪念碑仍在,并未受损。
“狂风卷动空气,形成了气涡效应,我们的视线已经被扭曲变形了。”连城璧急促地说。
“前进,前进——”我没有丝毫怯懦,大步向前,而连城璧的长枪始终架在我的肩头,远远地瞄着那纪念碑。
铜元局后街不是一条幽僻安静的小巷子,而是能够容得两辆汽车交错而行的干道,就算不是周末,也会有行人、骑车的、开车的经过,络绎不断,绝不冷清。
现在,视线之内,前后看不见一个人、一辆车,两边的商店、住户也都关门闭窗,静悄悄的,不发出一点点声响。
我能感觉到,很多人正伏在窗后面、门旁边向外张望,看大戏一样,屏住呼吸,十分期待。
他们是观众,我和连城璧就是舞台上的戏子,用生命和希望为他们上演一出“只此一回”的好戏。
只有我们知道,这不是演戏,也没有曲终人散之时。我们只能前进,神挡杀神,佛挡*,直到杀出一条生路来。
三分钟,共一百八十秒,我和连城璧已经接近五龙潭北墙。
风小了些,但原先的南风却变成了原地打转的旋风,在我和连城璧脚下穿来绕去。
连城璧抽枪,架在扇形窗上。
既然风已经小了,它造成的风涡也就不复存在,不会再阻挡连城璧的射击视线。
“我准备好了。”连城璧双腿叉开,稳稳地站定,牢牢地抱住长枪。
以狙击步枪子弹的威力计算,三分之内,纪念碑必毁。
“且慢,战机变了。”我及时地举手,扣住了长枪上的瞄准镜。
“什么?”连城璧不解。
“战机变了,我们要做的事也必须改变。”我回答。
我们费了很大力气从铜元局后街十八号的大门口赶到这堵墙下,目标很明确,击毁那中日友谊纪念碑。这,是大概十分钟之前的决定,此一时彼一时,既然时间、空间变了,我们就不可能再延续那个决定。
渡江者刻舟求剑,固执者邯郸学步,而我,只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做最恰当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的根基就在于——平衡。
张全中用断肠草、鹤顶红、孔雀胆去对抗风水毒相,他求的正是精确、精密的一种平衡。就像杂技演员手握横杆走钢丝那样,双手必须时刻找到横杆的中心点,才能借此达到双脚、双腿的平衡。
我此刻击毁纪念碑,无异于夺走杂技演员手中的横杆,使他无所借重,最终结果只能是一头栽下来。
同样,一枪射出,张全中在十八号院中的微妙平衡就被打破,影响他接下来的筹划安排。
“回去。”我再次下令。
连城璧听不懂,但她还是顺从地收枪,斜挂在肩上。
“以后有的是开枪的机会。”我安慰她。
连城璧摇头:“我还是祈祷永远不要有这样的机会,有害无益。”
风停了,街道两边大大小小的门窗再次打开,人声笑语重新响起,铜元局后街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这些人都有很高的灵性,一旦大势不好,立刻缩头缩脑,置身事外。怪不得人家说,济南城到处藏龙卧虎,高手都在民间。”连城璧由衷地感叹。
市民们各自忙自己的事,对连城璧肩上的长枪看都不看,一点惊奇围观的意思都没有。
我忽然明白了,张全中之所以在这里设置一个落脚点,就是因为这条街上居住的都不是普通人。这些人对奇术界的诡谲变化早就习以为常,不围观,不谣传,就算天塌下来,清早醒来还是该吃吃、该玩玩,延续自己的生活。
“烧饼,刚出炉的泰安芝麻烧饼……”旁边小店里,赤着膊的老板一边卖力地擀饼,一边放声吆喝着。
店门口那几个排队买饼的老年人也都悠闲自得,有的低头看报,有的撅嘴吹哨逗弄笼子里的画眉鸟,有的拿着手机听戏,有的仰面看天发呆。外行人走到这条街上,看到的只是一群年过七旬、无所事事的老人,却看不透他们的真实身份。
“把枪收起来吧。”我低声告诉连城璧。
连城璧先把长枪的枪托折叠,又从口袋里掏出土黄色帆布枪袋,把长枪塞进去。这次,她不再把枪扛在肩上,而是低调地拎在手里,像是拎着木棍、铁管子或者装修工具一样。
“行走济南,真得低调才行。”连城璧有感而发。
作为老济南人,我知道这座城在历史上的诸多辉煌故事。只不过,近二十年来,东部崛起,才让济南这个山东省府显得有些落后,被青岛和烟台放马赶超。不过,中原大城的底蕴永远都在,即使是时髦如青岛人、富饶如烟台人到了济南,都得敛声闭气,夹着尾巴做人。
江湖格局更是如此,以前听坊间传言,青岛、烟台、威海、潍坊的几位江湖大佬带人到济南来找事,借机扬名立万。结果没扑腾几天,就被济南的大人物当场灭了,带来的人也都伤得伤、残得残,丢下开来的豪车,做火车滚回老家去了。
济南城稳居与京城、沪上之间,是京沪连接要塞,其政治、经济、江湖地位不言而喻,肯定是青岛、烟台、潍坊等地无法相比的。
身为老济南人,我这个底气还是有的。
“你在想什么?”连城璧问。
我从沉思中猛省,意识到刚刚自己走神了。江湖大佬们的风云故事神乎其神,但离我的生活甚远,不值得盲目吹捧效仿。眼下,我有一大堆麻烦事要处理,哪有闲心说古论今呢?
“希望张全中没事。”我说。
“希望静官小舞也平安。”连城璧说。
她的话意义复杂,“平安”二字包含了太对信息。
张全中说过“她不会死”,但一个死人又怎么能复生?难道张全中真的拥有了偷天换日、左右阴阳之能?
我不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除非静官小舞在我面前复生,我才真的相信世间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无上奇术。
“没有人能真正地逆转生死。”连城璧喃喃地说。
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在奇术的世界中,任何唯物主义的理论都值得怀疑,甚至已经完全被推翻、被逆转。
“天石,你觉得……”连城璧迟疑起来。
我望向她,见她脸上满是疑惑不定之色。
“怎么?”我问。
“难道你不觉得张全中所做的事完全都匪夷所思吗?他对于静官小舞的感情十分复杂,好像不是我们普通人能够理解的。我一直都在想,他活着,似乎是对我们这个世界的一种挑战。”她回答。
我们已经走到残联大楼的背后,也已经习惯了满街人的淡定、冷漠。
连城璧长叹一声,缓缓站住。
“不要担心。”我摇头说,“我有种直觉,张全中是完全无害的。他是男人,如果某一件事能够让一个男人全情投入、不计得失的话,那一定是因为一个女人。在奇术师杀伐决断的血火世界中,只有女人的柔情能够解决那些非死不可的纠纷。我比你更了解他们,所以我相信我的直觉。”
连城璧一连三叹,显然心底犹疑不决。
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忽然亮开嗓子唱起歌来。
他一唱,满街人都停下了手边的事,说话的闭嘴,走路的站定,仿佛那首歌就是定身法,把所有人都瞬间定住了一样。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那人的歌声响彻了长街。
“梆梆、梆梆。”有个卖豆腐的老头子用力敲打梆子,节奏单调,苍老凄凉。
“大风起兮云飞扬……”其他人忽然开始出声应和,渐渐与那人的歌声融为一体,形成了高低起伏、悲壮激昂的大合唱。
“这些人——”连城璧吃了一惊。
所有人都向北去,涌向铜元局后街十八号的门口。
“都是张全中的人。”我说。
我知道,张全中已经陷入困境。虽然击退了单氏一族的攻击,成功地将静官小舞从殡仪馆里转移出来,但是他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进入“风水毒相”之局,靠着断肠草、鹤顶红、孔雀胆的助力,勉强与看不见的敌人抗衡。
幸好,他在这里预先埋伏下了一支人马,也等于是埋下了一张保险单。
“天石,依你看,这一役张全中还有胜机吗?”连城璧问。
我摇头纠正她:“不是胜机,而是生机。”
在五龙潭下,我亲眼目睹了身怀六甲的静官小舞处于穷途末路时的悲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以为她们必死,并引为巨大的遗憾。她赖天力保佑不死,闯过必死的陷阱,但就算上天保佑,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机会,让她屡次涉险过关。
张全中纵有回天之力,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改变上天既定的结果。
这一役,如果我是张全中,就会只求生机,不求胜机。
我们夹杂在人流之中,渐渐走到十八号门口。
大门开着,院中的断肠草重新变成了老绿色,这让我先悄悄松了口气。
张全中站在院子正中,面向南方,沉吟不语。
所有人站住,距离门口十步。
“屠五。”张全中叫了一声。
那沿着长街高歌的老头子越众而出,走到院门外三步,垂下双手,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然后沉声回应:“屠五在。”
“屠五。”张全中并不看那人,只是淡淡地吩咐,“叫大家都回去,还不到用他们的时候。”
屠五没有抬头,低声回应:“主人,养士千日,用在一时。我们这些人的命都是主人的,现在,应该就是把这条命还给主人的时候了。”
那卖豆腐的老头子双手互击,重重地敲了一下,发出“梆”的一声响。
“主人,我愿意替您进五龙潭试水。”老头子说。
张全中仍然没有转脸,淡然一笑:“成九,几年不见,你的胆子大了不小,竟然敢替我赴五龙潭试水?可是你应该知道,这件事跟水性高下没有任何关系,以你的能力,九死一生而已。”
老头子又敲了一下梆子,大声说:“主人,我成九这条命都是您给的,死就死了。”
又有两人在人群中大声叫着:“我们的命也是主人给的,随时都能为主人去死!”
我不知道张全中曾经为他们做过什么,但现在看得很清楚,他们都是张全中门下的死士,随时都能为他去死。
张全中终于转过脸来,深深地皱着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
所有人都满怀期待,以为张全中会说出一些或慷慨激昂或悲情呜咽的话来。
“进来吧。”张全中却只说了三个字。
屠五、成九等人愣了一愣,不知道张全中在向谁说话。
我和连城璧从人群中走出去,大步进了院门。
“我是谁?”张全中向着屠五问。
所有人异口同声:“江北第一神算子。”
张全中微笑起来,轻轻点头:“江北第一神算子,算无遗策,计不落空。你们既然知道我的名号,就不该怀疑我的能力。过去,我救你们,就是想让你们保住一条命,好好活着。我从未说过你们的命是我的,也绝不会让跟着我的人为我而死。回去吧,铜元局后街离了你们,就要变成一条死街。你们好好地活在这里,就是为我、为济南城做出的最大贡献。”
屠五还想再说什么,张全中弹了弹指甲,慢慢转身,只留给门外一个背影。
“好,好。”屠五连说了两个“好”字,跨上两步,从外面把门关上。
我侧耳谛听,门外的三十几人各自散去。
第424章 身在毒中不知毒(1)
“你们一定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不想解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比起真正的人生困惑来,刚刚这小小的插曲又算得了什么呢?”张全中喃喃自问。
“对不起,都怪我。”连城璧鞠躬道歉。
“跟你有关吗?”张全中问。
“跟我无关吗?”连城璧反问。
我始终没有说话,因为我想的跟张全中相同,这些怪事根本无需解释。
“你还有余力解决问题吗?”我在两人沉默三分钟后才开口。
张全中点头:“能。”
“救活静官小舞,让她好好活下去——能吗?”我又问。
张全中皱着眉想了想,才点一点头:“嗯,我想可以,即使力不能及,至少也能救一个人活下去。当然,如果两个只能活一个,我一定会选择让她活下去。”
我不禁皱眉,如果张全中一味地以“活着、死去”这样的标准来处置两个人的爱情,那么他失去静官小舞或者拥有静官小舞也是没有意义的。所谓爱情,就是长相厮守,朝夕相对,彼此关照,心心相印。这样的爱情,虽庸俗却甜蜜,或许才是一个女人最需要的。
连城璧已经说出来:“张先生,如果你曾经以屈居于蝉蜕的状态陪伴她,这绝对不叫爱情,而是两个人一起受罪。那样,她活着还不如死了,至少可以早入轮回,转世成为真正幸福的女人。”
在静官小舞的老屋之内看见蝉蜕时,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但却没有表达出来。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张全中淡然回应。
“我是女人,静官小舞是女人,只有女人才能理解女人,不是吗?”连城璧追问。
如果一切问题都归结于庄子、惠子的“濠梁之辩”,那就变成了永远没有结局的死循环辩论,白白浪费时间。
“让她醒过来吧!如果需要我们做什么,尽管吩咐。”我转移话题,终结了两人的争辩。
“再给我一点时间。”张全中说。
他转身走向北屋,把我和连城璧留在院中。
“他永远都出乎我们预料,在这里,也许我们更需要学习。”我说。
连城璧刚刚有些失态,现在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们在屋檐下的竹椅上落座,静静地欣赏院中生机勃勃的断肠草。
如果俗人无知,闯进来去拔那些草,只怕转眼间就要一命呜呼了。
“天石,我累了。”连城璧忽然说。
“就要结束了。”我也倦了,但还能坚持,直到看到静官小舞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结束就是开始,开始就是结束。”连城璧抬起左手,向东面指着。
这里距离鞭指巷不远,只隔着护城河与不多的几排房屋。上一役以地底大爆炸、天地坛街幻象结束,而这一役则要以单氏一族完败、张全中救活静官小舞为结局。
江湖就像波诡云谲、动荡起伏的大海,无风三尺浪,永远无宁时。所以,有人的地方即有江湖,有江湖地方必有战斗,战斗永远不会结束,唯一的真正的结束就是人类的集体灭亡。
“还有很多人在刺探你的消息,不过却被我蒙在鼓里了。”连城璧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微笑起来。
“其实只有很少的人真正关心我,大部分人都是因为利益才不得不拉拢我。真是惭愧,我长了这么大,最终还是沦为了别人棋盘上的一子。”我说。
“就算是棋子,也是最重要的那一颗。”连城璧柔声说。
我们静静坐着,北屋内也一片沉寂。渐渐的,院外的市声越来越响,那些甘心为了张全中拼命的死士们大概又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如一只只沙漠毒蝎般悄然蛰伏,等待下一次的为主效命。
“济南到底是什么人的济南?”我不禁迷惑起来。
表面看,这个城属于勤劳率真、耿直善良的老济南百姓,他们安居乐业,幸福生活,用每家每户每个人脸上的笑容来妆点城市,就连每一家的户口簿上,都清清楚楚写着“济南市民”的字样。到了外地,他们会自豪地告诉大家自己是济南人,是济南城的主人。
实际上,在阳光之外、暗影之内,还有无数有能力的人屈居于寻常巷陌之内,用看不见的力量影响着城市的发展变化。他们极少浮出水面,一旦出现,就是生死决战。
济南城属于他们吗?我不知道。
或许,我也应该问问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在这个城市里。
“昨晚我做了个梦,一个美梦。”连城璧梦呓一般说。
“什么梦?”我问。
连城璧羞涩起来,双手捂着脸:“我们在五龙潭底,你紧紧抱着我。从来没有一个人跟我那样亲近,我能感觉到你嘴里呼出来的热气,然后我就飞起来,在天上看着你,而你仍然抱着我。那一刻,我幸福极了,就像小时候看童话故事,故事的结尾,王子和公主手挽手走进城堡,过上了幸福无比的日子。那是我最大的希冀,没想到会在梦里提前实现了。”
门外忽然又有车响,我下意识地向大门口看。听动静,有一辆性能极好的车子已经在门外缓缓停下,随即是车门开闭的“嘭嘭”声。
“有人来了。”连城璧站起来,“此时来的访客,只怕来者不善。”
她刚说完,大门上的铁环便被扣响,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我去看看。”我也起身。
“要不要通知——”连城璧向北屋内一指。
我摇摇头:“不必了。”
张全中进入北屋后一直没有动静,他不主动出来,想必是另有隐情。
我走到大门口,隔着门扇问:“是谁?”
门外有人回答:“富士山来的,刚刚接到张先生电话,从山东大厦火速赶来。”
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脚下的皮鞋油光可鉴。
跟我对话的是站在最前面的人,表情严肃,一双细目湛湛有光。
“阁下是?”他看见我,有些疑惑。
三个人的身后停着一辆白色丰田越野车,司机坐在车内,车子并未熄火。
“我是张先生的朋友。”我回答。
那人深鞠一躬:“幸会,我姓静官,请禀报张先生,静官家三护法到了。”
他虽然用流畅的汉语跟我说话,但举止做派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当他提到“静官”二字时,我立刻想到了静官小舞。
“夏先生,张先生说,请客人进来说话。”连城璧在院中叫。
我后撤一步,缓缓侧身,请三个人进来,然后关门。
三名日本人很急,一进院子,脚下不停,直奔北屋。
连城璧一闪,挡在北屋门口,朗声说:“三位请留步,张先生马上出来见客。”
我跟在三人后面,立刻听到拖后的两人同时低声咒骂:“八格牙路!”
领头的日本人点头:“是,谨遵张先生吩咐,我们在这里等。”
看样子,三个人对张全中又怕又恨,满腹牢骚不敢宣泄,只能背地里暗骂。
张全中并没有立刻出来,过了五分钟才露面。
“张先生,公主她——”领头的人急步向前。
张全中挥手:“不要慌,没事。”
我向张全中拱手:“张先生,要不我和连小姐先出去回避吧?需要我们帮忙的时候,只要招呼一声,我们随时进来。”
张全中摇头:“不不,夏先生,你们是我的贵宾,任何时候都无需回避。只不过,这件事解释起来太长,我们弄不好今晚要秉烛夜游,才能说明白。”
我微笑回应:“人生苦短,秉烛夜游,正是朋友之间的乐事。我随时等候张先生的教诲,先多谢了。”
三个日本人已经等得不耐烦,迎着张全中向前走:“我们先进去看公主,她没事,我们再谈。”
张全中居然没有阻拦,任由三人闯入北屋。
连城璧振臂就要发作,被我用眼神制止。
这是在张宅,既然主人张全中都没发作,我们还是暂时作壁上观为好。
“我叫他们来,是拜托他们来帮我解决大问题。”张全中说。
我知道这件事的关联一定非常复杂,所以没有冒然发问,只是望着张全中。
“我有很多帮手,二位也是我的帮手,但眼下这件事,只有富士山静官家族的人,才能帮得上。夏先生,刚刚还是要感谢你,如果你没有杀到五龙潭墙外去破坏风水毒相的阵胆,我的小院就不复存在了。”张全中颓然说。
“怪我!”连城璧大方承认。
张全中摇头:“不,连小姐,所有事物变化的契机都起源于命运的拨弄,你不碰断肠草,则一定有人去碰,恐怕将酿成更可怕的后果。我真的老了,即使连续使出鹤顶红与孔雀胆两种大毒,都无法稳住大局,以至于造成了‘风水倒灌、烈火焚城’的大混乱。济南城内的奇人奇事太多,多于全球任何一个大型城市……”
我同意张全中的看法,连城璧误触断肠草,才将“风水毒相”的攻势引发出来,等于是让我们看透了进攻方的实力,可以预判高下,采取针对性的防御措施。
这种变化,与军事上的“火力侦察”有着异曲同工的作用。
“张先生,虽然有些冒昧,但我真的很希望你能把全部事实都和盘托出,别老是把我们蒙在鼓里。要我们帮忙的话,总得把实话讲出来啊?”我苦笑着说。
我真的很像帮助静官小舞,即使她不能复生,我也愿意把她殓葬,从此天高水阔,与世无争。
“只要富士山的人来了,我就能掌控一切。”张全中恢复了拒人千于千里之外的淡然神态。
的确,刚刚三个日本人敲门入院之后,张全中对我和连城璧态度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喜张先生了。”我说。
他精于空间、时机,人员上的计算,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我和连城璧乐得后退,任由他扭转乾坤、颠倒死生就是了。
“张先生,请进来说话!”带队的日本人在屋里叫。
张全中撇下我和连城璧,立刻回屋里去。
“他的意思是,能让静官小舞复活?”连城璧问。
我点点头,但连城璧半信半疑:“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用物理科学无法解释。我试探过十几次,静官小舞的的确确是死了,没有呼吸,脉搏不跳,心脏不动,体温为零……如果这种情况下都能救活,那人类对于生死的判定概念就要被彻底打破了。”
世界上的任何事都存在“会者不难、难者不会”的定理,就拿眼下的事来说,连城璧不知道怎样去颠倒死生,所以认为“不可能”。反之,张全中很有把握“逆转死生”,他才会很笃定地自信能掌控一切。
至于我,夹在两人之间,情况有些尴尬。不过,我相信张全中,相信他有通天彻地之能,别人看来天大的难事,他一定能信手拈来,见招破招,直到天下太平。
“等着吧。”我说。
第425章 身在毒中不知毒(2)
“哗”的一声,隐藏在断肠草丛中的自动喷灌器工作起来,向上喷出指头粗的水柱,上升两米之后,随风挥洒,落在草丛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断肠草吸饱了水,草叶的颜色转为青碧色,欣欣向荣,充满生机。
“从没想过,连断肠草都能被人工种植,而且管理得这么好!”连城璧长叹。
在正常情况下,植物会产生授粉、串连、结蕊的杂交情况,一旦断肠草的花粉随风播撒,传到院外去,那围绕十八号周遭的植物就要遭殃了。尤其是小院向东就是护城河,那河里的水若是被断肠草的毒污染,向北的大明湖、北湖、小清河甚至入海口都会遭了大殃,人畜伤亡,不可计数。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将断肠草全部销毁,从源头上杜绝隐患。否则,这院子存在一天,周遭老百姓就有性命之忧。
“嗯?”一滴水珠斜刺里飞溅过来,擦着我的鼻尖飞过去。就在那一瞬间,我闻到了水珠里的异味。
在中国的传统毒药中,药味分为“酸、辣、咸、苦、甜”五种。前面四种,只要下毒、淬毒就会被人发现,而最后一种则是最隐蔽的,并且是用甜味来掩盖毒物的味道。久而久之,毒性越大的药物加上甜味素之后,味道就变得越甜。当然,毒物本身是带有一种腥气的,只有行家的鼻子才能闻出来。
“水里有毒。”我毫不犹豫拉着连城璧的手臂撤退。
连城璧脸上变色,用袖子捂住鼻子。
再细看,四散落下的水珠都变成了焦黑色,一落到断肠草上,草色就变得晦暗了不少,变成了铁青色。
喷灌设备自然是张全中设置的,水源也在他掌握之中。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水源已经遭到污染,正在向外喷射“毒水”。
“我进北屋去,你等着。”我吩咐连城璧。
“当心。”连城璧回应。
连番变化之下,我们变得异常敏感,既要瞻前,也得顾后。我把她留在外面,就是为了保住后路,不至于被未知之敌一网打尽。
我推门进了北屋,却只看到冰棺,不见张全中与那三个日本人。
静官小舞仍然静静地躺在冰棺里,并没有复活的迹象。
此刻,冰棺发出嗡嗡之声并伴随着一阵阵轻微的震颤。
我向脚下看,冰棺的电源已经接通,七八个指示灯全都亮着,液晶屏上的温度数字为摄氏负十二度。按照惯例,冰棺温度设置为摄氏负五度即可,就能保证遗体的安全。张全中将温度设得这么低,一定有蹊跷。
两侧房间门口垂着灰色布帘,西侧房间内寂静无声,东侧房间里则传来轻微的水声。
我向东去,贴在门边,侧耳倾听。
里面只有水声,却没有任何人声。
我没有冒进,而是低低地叫了一声:“张先生,你在里面吗?”
张全中回应了一声,三秒钟后,便撩开门帘出来。
门帘被撩起的刹那间,我向屋内飞快地瞥了一眼,看见地上并排放着三个灰色的大瓦缸,每一个都有半人多高,直径至少在一米左右。
眼下,瓦缸里已经贮满了清水,水面上不断升腾起缕缕雾气。
“没事,你不用担心。”张全中说。
他嘴上说没事,但头发、眉毛、胡茬上全都挂着霜花,像是圣诞老人一般。
“外面的喷灌器在喷毒水。”我说。
“富士山的人在给小舞解毒,毒水排出去灌溉,让断肠草毒上加毒。”张全中解释。他一开口,嘴里就喷出淡淡的白雾来,仿佛正站在寒冬腊月的街头。
“真不需要帮忙?”我再次问。
张全中摇头:“绝对不需要,你赶紧出去吧。”
我缓步向后退,一边上下打量对方。
“守住外面,再给我两小时——”他向冰棺看了一眼,疲态尽露的脸上挤出了一线微笑,“再过两小时,小舞还是我的小舞,与时间、空间的变迁丝毫无关。我一定能带着她摆脱时间的桎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我刚刚看过,现在的静官小舞与在殡仪馆中的时候毫无变化,很可能张全中的“复活之术”也是皇帝的新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张先生,适可而止吧。”我好言相劝。
“我能做得更好,并不仅仅是适可而止,哈哈哈哈……”张全中大笑。
我无法劝诫张全中,因为在奇术的领域中,“隔行如隔山”已经成了永恒不变的真理。他懂的,我不懂;我以为错误的,未必不是这种情况下的“非常之策”。
“真的……不需要帮助?我和连小姐就在门外,随时可以帮忙。”我说。
“我说了,真的不需要帮忙。”张全中的双手按在冰棺上,俯身看着静官小舞,“我把她带到这里来,就一定能将她带到更光明之处的地方去。”
他眉梢上冰霜融化,水珠跌落下来,但他身手极其敏捷,反手一抄,已经将两滴即将落在静官小舞肩头的水珠掠走。
有这种身手的人,绝对不会老迈不堪。所以我知道,张全中只是外表老了,其内心境界却永远年轻并且锐气十足。
“张先生,我衷心祝福你和她能够有完美的结局。”我长叹一声。
他不开口,就没有人能理解“江北第一神算子”心里到底作何打算,也插不上手帮他。
“谢谢。”张全中傲然回答,“夏先生,终我一生,想要的必定能得到,想做的必定能做到——从无例外。”
我点点头,缓缓后退,然后开门出去。
日头西移,阳光稍显晦暗,犹如我和连城璧此刻的心情。
我一出门,她便凑过来:“怎么样?”
断肠草仍然在风中摇摆,而这小院里到处弥漫着毒水的甜腥气,已经让人忍无可忍。
“我们出去谈。”我向大门一指。
连城璧皱眉:“天石,事情很麻烦,是吗?”
我打开大门,跟连城璧走出院子,然后反手关门。
那辆载着三个日本人来的车子已经开走了,这让我稍稍心安。毕竟那辆豪车很扎眼,停在这里肯定会引起路人的注意。
现在,我只希望张全中能有一个平静、安全的工作环境,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稳定实施下去,直到达成目标。
门口左侧有一个冷饮店,门口挂着“阿水大碗茶”的招牌。
我带着连城璧过去,在店门口的吧台边坐下。
“一杯花果茶,再要一杯珍珠奶茶。”我向柜台里的女服务生说。
连城璧的情绪很低沉,一坐上高脚凳,就俯在吧台上,额头枕着胳膊,一副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的模样。
珍珠奶茶来了,我接过来,放在连城璧手边。
“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连城璧问。
“大概还得几个小时吧。”我没有转述张全中的话,刻意将等待时间延长,以免到时候再生枝节。
“那三个日本人来者不善,我在想,他们称静官小舞为公主——这是哪门子的公主呢?”连城璧又问。
按照正常思维,只有日本皇室的后裔,才能被尊称为“公主”。随着媒体和互联网的高速发展,世界各国大人物的私人家庭生活已经变得极其透明。日本皇室有几位公主、王子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其私照、癖好都不时地被好事之徒贴在互联网上,成为全球网民共享的资料。
我听那三人说出“公主”二字时,已经将皇室的家族结构在脑海中过了两遍,确认静官小舞从未在那张人员表里出现过。
“可供解释的理由很多。”我说。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生活潜规则,大家心照不宣,解上八卦消息的时候,信一半不信一半也就是了。
中国古代帝王膝下多数都有“野公主、野太子”,相信各国政要亦是如此,其风流韵事不能写入正史,却可以为野史增添无限红绿韵味。
“唉,张全中行事真是专横霸道,我们全力助他,他却从不把我们当自己人。”连城璧感叹。
我笑起来:“单老师倒是把我们当自己人,可差点在殡仪馆里要了我们的命。阿璧,秦王会那一套行事方式在奇术领域里不管用,你得换一种思维考虑问题了。”
奇术高手都是社会精英,桀骜不驯,超然物外,不需要屈膝附和任何人。尤其是像张全中那样,一个人就能与天对抗,高明如斯,又何必对我们稍降辞色?
“秦王会,秦王会,秦王会……”连城璧也笑了。
在遇到我之前,她是秦王会挺进中原的急先锋,为秦王倚重,将来很有希望接掌秦王会大权,成为江湖上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以她的个人能力,假以时日,这个目标不难实现。可是,她现在几乎二十四小时陪在我身边,将秦王会的大事全都抛开,不再理会。
这份深情,我无法回报。
“阿璧,结束了这件事,希望你能停下来稍事休息,然后凝聚精神,去做自己的事。”我说。
连城璧眉梢轻轻一挑:“自己的事?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其实你应该明白,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既是为你,也是为我。你是秦王会、燕王会、丐帮甚至是日本人争夺的重要棋子,谁能拉你入会,谁就在济南人才争夺中占据了有利地位。按我说,结束了张全中、静官小舞的事,我就正式邀请你加入秦王会,坐镇中原,迎战八方豪客。怎么样?”
我立刻摇头,不顾连城璧眼中的失望,正色回答:“阿璧,我对江湖上争权夺势、勾心斗角的倾轧不感兴趣。如果可能,我愿意走钻研奇术、与人为善之路,直到有一天,像官大娘那样,为济南城的普通老百姓排忧解难。”
姑且不论官大娘在其他人眼中是何种社会角色,但我自小就知道,正是由于她的存在,曲水亭街的老邻居们才有了对抗鬼狐妖魔的底气。
济南城内有数百条老街巷,最早那些名气高过曲水亭街、来头大于曲水亭街的渐渐地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在那里居住的人家宅败落、人丁凋零,逐渐变成了空屋、空巷、空街,最终连街巷的名字也被人遗忘。究其原因,就是缺少一位官大娘这样的护宅上师。
同样,铜元局后街也是济南城的老街巷之一,曾经繁华一时,也是外地游客必至的景点。这一役之后,我不知道它的命运如何,但一定会有所改变。我能做的,就是见招拆招,保全这条街,也保全这条街上的人。
满街死士虽然值得歌颂,但死士却不属于老济南人的范畴。试想一下,他们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还有心情去建设一个美好和谐的济南城吗?
第426章 身在毒中不知毒(3)
嘎吱一声,一辆电动车在十八号门口停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转头望去,一个光头、戴眼镜、瘦瘦高高的中年人已经停下车子,向十八号的大门口打量着。
“王老师好。”女服务生走出去,跟那中年人打招呼。
中年人向大门一指:“我要到这里去,胡老师给我打过电话了。”
女服务生回头指向我和连城璧:“他们两位是胡老师的朋友,刚刚从里面出来。”
我站起来,迎向那位王老师。
“王煜。”他向我伸出手来。
“我姓夏,夏天石。”我跟他握手。
“胡老师给我打电话,让我送东西来。”他向胸前斜背的黄色小帆布包拍了一下,“两件货,急需的。”
那个帆布包上印着“喜面鼻烟”这四个楷体小字,里面鼓鼓囊囊的,应该是装着两个长方形盒子。
张全中以“胡先生”的身份做掩护,所以这叫“王煜”的中年人口中说的“胡先生”就是指张全中。
“我替你拿进去可以吗?”我问。
王煜摇头:“胡先生吩咐,要我直接进去。我们是老朋友了,以前不用别人通报,推门就进,没什么忌讳。”
连城璧跟过来:“你要给胡先生送什么?”
王煜的右手食指、中指扣在鼻梁上,向上推了推圆框蓝腿小眼镜,瞥了连城璧一眼,才缓缓地说:“不是我给胡先生送什么,而是他打电话来,向我要。我这人除了鼻烟之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你们倒是猜猜看,胡先生到底向我要什么?”
我能猜到,那帆布包里装的是鼻烟。
“请吧。”我左跨一步,推开了大门。
王煜向我点点头,昂首进院。
想不到,他的衣着虽然普通,却是一个不露声色的大行家。刚刚进院五步,他就急速地抽动鼻子,向那自动喷灌器望着。
连城璧心思缜密,进院后已经反手关门。
王煜没有开口说话,而是从左侧裤袋里掏出一个白底彩花的内画鼻烟壶,单手拧开盖子,向右手腕骨侧面的凹陷处轻轻一磕,一小撮深褐色的鼻烟便倒了出来。接着,他把右手放在鼻孔下,深深一吸,鼻烟一点不剩地全都吸入鼻子。
老电影上出现吸鼻烟的镜头时,都会出现吸鼻烟、打喷嚏的连续画面,所以人们对于鼻烟的认识就是止于“打喷嚏”而已。
王煜并没有打喷嚏,而是在吸完鼻烟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焦虑之色随之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们啊,身在毒中不知毒。”他冷笑着说。
“那是什么毒?”我问。
张全中说三名富士山来客正在替静官小舞解毒,毒素随水排出,不能流向别处,只能喷洒在院子里。我不知道静官小舞身上的毒从何而来,因为她的死因是年龄太大、脏器衰竭,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中毒而亡。
“恨岁月,留不住,马踏黄河两岸。”王煜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有感而发,慨然吟诵。
“老兄,那是什么毒?”我继续追问。
“我已经回答了。”王煜一笑,从眼镜框上方斜睨着我。
我心头忽然一亮,记起了官大娘曾经告诉我的一个名词——“死毒”。
官大娘的原话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其中大意。
她大概是这样说的——“人的死不是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到来,从生龙活虎到老态龙钟再到奄奄一息,是日积月累造成的。时间也是一种毒,走阴阳者把时间叫作‘死毒’。每一个看似寿终正寝的人也都是中毒而亡,只不过是中了‘死毒’这种慢性毒药。既然是中毒而死,那就可以解毒,解毒就能把死人救活。我的能力有限,做不到解毒救人,但世界上比我高明的人多如牛毛,一定能把死人救活。孩子,你好好活着吧,死人不死的年代已经不远了。”
“死毒!”我说。
王煜点头:“没错,兄弟有见地,正是‘死毒’。时间岁月如流水,命里暗河酿死毒。如果你们两个不想死,就试试我的鼻烟吧?”
他把鼻烟壶向我递过来,我没有犹豫,立刻伸出右手,任他把鼻烟壶在我右腕侧方凹陷处一磕。鼻烟跟我的皮肤甫一接触时,我立刻感觉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森森凉意。
“兄弟,鼻烟这东西的主要作用是提神醒脑,明清时期由海外进贡而来,起初是百分之百烟草制成,后来经我祖上皇宫第一御医王重霄妙手改良,用传统中药材里的薄荷叶、冰片替代烟草,把它完全变成了有益无害的中药。你吸了我的鼻烟,别的不敢说,包解百毒,包治百病,脑脉贲张,延寿五年……”王煜慢条斯理地介绍。
我把手腕凑到鼻子底下,缓缓一吸,所有的褐色粉末就涌进了鼻腔。
“凉、寒气逼人、自动上行入脑、玉枕穴的闭塞全都打开、百会穴顶门开窍……啊,真是舒泰极了,难以言表,四肢百骸、奇经八脉都通了,浑身都轻了……”我无法用语言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只能说,吸了这绿豆粒大的一撮鼻烟,自己脑海里所有困扰、忧惧、焦虑都不存在了,就像是在写字楼里煎熬了一整天的白领突然被拎起来放到鲜花盛开、绿草如茵、山青水碧、河流潺潺的大自然中一样,身心俱醉,快乐无边,只想跳跃奔跑起来,向世人表达自己的满心喜悦。
“天石。”连城璧悄悄握住了我的手,“你怎么样?”
我长出了一口气,又连续几次深呼吸,觉得浑身轻松,心明眼亮。
“我很好。”我向连城璧点头。
“这位小姐,试一试我的鼻烟——”王煜向连城璧说。
“敬谢不敏。”连城璧冷冷地摇头。
“哈哈,在济南城里能一口回绝我的人还真没有几个。算了算了,我的鼻烟也不是无本生意,一克好几十块钱呢!老胡呢?是不是在屋里?”王煜哈哈大笑。
连城璧皱眉,举手拦住王煜:“请稍等,我进去通禀一声。”
我料不准王煜的来头,所以连城璧的态度如此强硬,正中我的下怀。
“好好,快去快去,我没兴趣等。”王煜点头。
连城璧推门进屋,迅速关门,以免王煜看到冰棺。
“王老师,你的鼻烟真的很不错。”我说。
“那还用说?我祖上是宫里的头号御医,鼻烟配方六代单传,眼前老百姓根本捞不着,鼻烟做好了都是直送宫里,要不就是送到京师造办处。咱国内虽然也有几家做鼻烟的,那都是我祖辈家里的长工、短工、管家偷偷学了方子出去开门立户。唉,这些人哪里知道,鼻烟配方总共有一百零八味中草药,其中三十六味药是写在纸上的,剩余七十二味药都是口口相传,写在我王家传人脑子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果只是为了赚钱而造鼻烟,那就太下流、下作了,真正的大行家、大玩家都是游戏人间、拨弄风尘,顺带创造一些好东西出来与同好分享。小兄弟,你是个行家,是我鼻烟的知音,改天到我那里去,品品烟,喝喝茶,大家研究研究、切磋切磋,呵呵呵呵……”王煜谈及家族历史,显得极为自负,大有“无敌最寂寞”之感。
连城璧进去了五分钟,迟迟没有出来。
夕阳落山,暮霭渐至,黄昏的帷幕正在悄然合拢。
断肠草属于朝升暮落的植物,夜间倒伏,吸收大地的阴气精华,与自身在白天受到的日光阳气交融,阴阳相长,以促进毒性的生成。
既然能被尊称为当世三大毒物之首,断肠草就有它的独特之处。
美国尖端植物学家的研究表明,断肠草属于“自进化”类植物,其毒性、药性会随着生长期跳跃增长。那些生长于深山大泽内的断肠草不受人类干扰,差不多在三十年左右达到毒性的极值,在五十年左右达到“毒王”的境界,与人参中的“参王”概念类似,即“成精、有灵”,能够脱离生长之地而自由迁徙。
据印度植物学家测算,毫不夸张地说,“毒王”断肠草的一滴毒液就能将恒河之水变成毒水,送全体印度人一夜之间上西天。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并不希望这院子里永远种着毒草,那绝对是埋在护城河畔的一颗定时炸弹。
“小兄弟,看起来你对这断肠草很是忌惮?”王煜问。
我坦然承认,微微点头。
“呵呵,告诉你,我这鼻烟里有十五味药是专门克制断肠草的。一君、二引、三臣、四卒、五斥候,全都是由上古时期神农氏传下来的大方子。这些药名太偏僻,如果写在纸上去建联中药店买药,保证那些拿药的听都没听过。我早跟老胡说过,别玩断肠草,早晚自作自受,可他就是不听。老胡是个有趣的人,济南城里有趣的人太少,所以我得拼命拿我的鼻烟保他,省得他被断肠草害了。唉,我有时候就想不明白,他都七十多了,还拼命争什么呢?他老是告诉我‘人定胜天’,屁话,纯粹屁话!人能胜天吗?古人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觉得‘人定胜天’就是句屁话,是白道上的大人物说出来忽悠老百姓的,我才不信……”王煜有些激动,似是有感而发。
张全中种断肠草是为了抗拒来自五龙潭的“风水毒相”,无它,没有断肠草、鹤顶红、孔雀胆,他和这铜元局后街十八号的院子、房子早就被“风水毒相”摧毁了,哪有余力营救静官小舞?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张全中已经被逼上绝路,只能向前冲锋,没有任何办法回头。
“欲与天公试比高……呵呵,谁能对抗上天?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连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孙行者都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我们算什么?只不过是青天之下、厚土之上的蚂蚁,活着已经十分不易,何必把自己硬扳成一张五百石的强弓?我们都不是后羿,没有连射九日的异能,那就老老实实地好好活着吧,活一天算一天,别瞎折腾……”王煜一边说一边长叹。
看得出,他是一个有想法、有见地的人,虽然嘴里说的话有些消极,但眼底仍然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王老师,过谦了。”我诚恳地说。
在六代单传的窘况下,他仍然能将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不断地继承发扬,达到一种超乎寻常的境界,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而他也称得上是隐藏在济南民间的一个奇人。
“小兄弟,不是我谦虚,而是济南城内藏龙卧虎,高手如云,没有两把刷子就出来嗷嗷瞎叫,转眼间就给人灭了。我老祖宗曾经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可如今连块墓地、连个大碑都没有——”
王煜的话没说完,屋门就打开了。
我们一起转头看,张全中当门而立,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
“老胡?”王煜叫起来。
张全中没说话,缓缓向前出一步。
我立刻意识到,看起来张全中的身体极度虚弱,腿脚无力,身体僵硬,如果不是右臂搭住了旁边的连城璧,他很可能就要一头栽倒。
连城璧充当了张全中的拐杖,两人并肩跨出屋门。
果然,张全中再也无法前行,背靠门框,勉强站住。
“老胡,别动!”王煜飞快地取出鼻烟壶,在自己右腕凹处连磕了四五下,然后送到张全中鼻子下。
张全中的胸口连续起伏了数次,不断地调整着呼吸。
“老胡,慢慢吸进去,保证阎王爷也近不了你的身。”王煜自负地说。
我对他的话并不全信,看张全中现在的状态,应该是过度透支了体力、精力、内息、元神,接近于“四大皆空、灵台坍塌”的地步。如果送去看西医,那一定是打强心针、进氧舱或者注射激素药物,让他短时间内处于高度兴奋状态,以此来提升身体的新陈代谢。那么,如果问诊中医,则医生会开“参王吊命、五行温补”的方子,靠着百年大参的活力将他从鬼门关上拎回来。
王煜造的是鼻烟,不是太上老君的仙丹,焉敢说“阎王爷不敢近身”这样的大话?
“王……王……”张全中勉强开口。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此刻岂止是“四大皆空”,简直就是“奄奄一息、回光返照”。
他死,静官小舞也就没有生路了。
“老胡,别叨叨别的,吸了我的鼻烟再说。”王煜大声命令。
“救……救……该救的人……在……在里面……”张全中不听,继续说了这几个字。
很明显,他请王煜过来,是为了冰棺里躺着的静官小舞。
“老胡,你他妈的别叨叨,听我的,先他娘的救你,再他奶奶的救别人!”王煜一急,粗话连篇。
他把手腕一停,存放鼻烟的腕骨凹处紧贴张全中的鼻子。紧接着,他抬起左手,屈食指、中指,用指关节的尖锐处抵住张全中喉结下方、锁骨上方的三角区,猛地一戳。
这种动作之下,张全中的身体自然产生“受痛吸气”的反应,口中、鼻腔同时吸气,将鼻烟全部吸了进去。
“放手。”王煜二次下令,“让他平躺。”
连城璧反应迅速,立刻弯腰甩臂,让张全中平稳倒地,仰面向上。
王煜俯下身,在张全中脸上观察了几秒钟,哈哈大笑:“成了,成了,哈哈哈哈……”
从他刚刚的应变手法来看,此人绝非庸人,而是绝对的治病救人的行家里手。他之前说过,祖辈是宫里的御医,那么传下鼻烟的同时,一定也传下了高明的杏林之术。
“王老师,这次真的让我开眼了。”我向王煜拱手。
王煜笑着摇头:“哪里哪里哪里,雕虫小技,不足为奇。小兄弟,我看你骨骼清奇,定力非凡,不知道是济南城里哪一宗、哪一派的门下?”
救治张全中时,他的面部表情极为严肃,此刻救人结束,他又恢复了淡定洒脱、玩世不恭的模样。
“我没有宗派,只不过是住在曲水亭老街上的一个普通人。”我低声回答。
王煜眉毛一挑,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着我:“你住曲水亭街?那我打听曲水亭街上的一个人,你认不认识?”
他没有说要打听的是谁,但我心中一动,已经猜到答案。
我没开口,而王煜竟然也猜到了我的心思,眉毛连掀了数次,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他要问的是官大娘官幼笙——我不知道他与官大娘的关系,但我用第六感从他的表情中悟到了“官大娘”这三个字。接着,我的第六感又告诉我,他从我的反应里读到了我的内心想法。
高手过招,不动一根手指,眼中、脑中、心中已经过了千招。正如公子王孙与如花美人邂逅于陌上,双方不着一字,却是尽得风流。
“佩服,佩服。”王煜向我拱手。
“佩服,佩服。”我也向他拱手,“官大娘已经亡故……已经不在人间,这真的是一件很让人痛心的事,一想起来就要愀然落泪。”
官大娘的一生,沉默而短暂,也许只有曲水亭街的老邻居们能记住她,世间其余的人根本不知道她曾经来过。
第427章 三顾茅庐胡不归(1)
“我听闻噩耗之后,三次去曲水亭街,可惜她的老屋也已经被推平,只剩一堆废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知道这就是她的结局,起于有根之水,葬于无根之土。世事难料,关于她,你有什么可以见告的吗?”王煜略带怅惘地问。
关于官大娘的结局,我不想说。
送她去镜室是我、唐晚共同的决定,而唐晚如今下落不明,只有我对这件事负责。
官大娘并没有落得善终,如世界上大部分奇术师一样,无论生前有多辉煌,最终结局,大多令人唏嘘。
“她是个好人,她走了,曲水亭街再没有一个走阴阳者能像她那样,全心全意付出,不求百姓回报。不止是曲水亭街,我怀疑整个济南城内都没有一个她那种境界的人了。事到如今,我只能祝她轮回之内顺遂安稳。”我衷心说。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我确信官大娘是“隐于市”的高手,只可惜还没能见识到她叱咤风云的一面,就这样与高人失之交臂。
“这是最后的消息了吗?”王煜怅然。
我瞥了一眼张全中,他胸口的起伏已经越来越缓,可见鼻烟已经奏效,这条命已经救回来了。
如果官大娘是张全中、静官小舞的女儿,那么,王煜出手救张全中,正是冥冥之中对官大娘官幼笙的回报。
上天有眼,让王煜、官幼笙、张全中、静官小舞在铜元局后街十八号院内将彼此间的关系重新连接起来。可是,上天却又无眼,令好人短命,不给官大娘那样的好人一个完整的结局。
“你刚刚做了一件好事,如果官大娘九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感激不尽。”我低声说。
当然,如果王煜能够继续出力营救静官小舞,就更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了。
“叮当”,王煜怀中忽然有金铁交鸣之声。
他向怀中一掏,掌心里就多了一只紫铜罗盘。
“上屋顶去。”他向东墙上斜靠着的那把竹梯一指。
就在这一瞬间,罗盘中央指示方向的磁铁针突然飞速旋转起来。
王煜急步向东,来不及挪动梯子便飞速向上攀登。到了东墙墙头上,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北屋屋顶。
我跟在后面,刚刚上了墙头,王煜已经骑上了北屋的青色瓦垄。
这些房子年头久远,瓦垄缝隙里全是粗细不一的草根,几乎要将屋顶全部覆盖起来。不过,衰草虽多,却盖不住瓦垄东西两头矗立着的兽头。
东头为青龙头,西头为白虎头。按照王煜所处的位置、朝向来论,正是左青龙、右白虎。
我腾身上了屋顶,迅速赶到王煜身边。
此时身在高处,我的视野非常开阔,五龙潭的北墙一带看得一清二楚。
“五龙潭有异变,风生于至阴,水起于至阳,大凶之相。”王煜说。
我知道,五龙潭那边暗伏着“风水毒相”,但凭我个人之力,又没有把握将其破除。
“我们该怎么办?”我问。
王煜低头看着手中的罗盘,磁铁针已经停止旋转,涂着红漆的一头明确无误地指向正西方。按照常理,它应该指向正南方,即直指五龙潭才对。
“这把紫铜罗盘是宫里流出来的东西,从未出过问题。”王煜皱着眉说。
实际上,无论风水师手持的是指北针还是指南针,都应该正天正地、正南正北才对,绝对不应该指向东方或者西方。这是地球的南北磁极决定的,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左青龙,右白虎……朱雀与玄武何在呢?”王煜喃喃低语。
我向瓦垄的两侧望去,竟然发现在青龙头、白虎头的前面各竖着一块刻着“泰山石敢当”字样的镇宅大青砖。更为古怪的是,刻字的一面全都向着我和王煜。
按道理,镇宅砖必须向外,即“泰山石敢当”这几个字向着正南方,取“向邪魔外道示威之意”。现在,两块砖全都向内,形成了“镇我、尅我”之意,更是自带凶相。
“不对,都不对,真是混乱到了极点……老胡敢在院子里种断肠草,就是此道中的高人,怎么会在屋顶布下这种遁甲阵势?难道是采取了‘不破不立’之势,用‘大乱’达到‘大治’的目的?老胡到底是属于哪个宗派的,到底有没有‘脱胎换骨、经天纬地’之能?”王煜越来越迷惑,罗盘时而合在掌中,时而高举过额,显然已经陷入了迷惑、惊惧之中。
我站起来,向东走了十步,站在青龙头前。
这一次,我有了另外一个巨大的发现,那青龙头比普通的瓦垄装饰物足足大了三倍,并且是一物两雕,右侧向着我和王煜的是青龙头,左侧向着护城河的则是货真价实的朱雀头。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心地俯下身子,仔细端详着砖雕的另一面。
“青龙、朱雀合一代表什么?难道是说一个方位两种解释?左即是前,前即是左?”我挠头苦思。
我从未见过双神合一的砖雕,最起码济南的老街巷、老宅院中没有这种设计。再者,古代建筑图册、文献、典籍中也没有记载,所以我根本没有这种思想准备,一看到青龙、朱雀同位就愣住了。
当然,按照猜测,既然这边是双神同位,瓦垄西头当然就是白虎、玄武同位。
“你发现了什么?”王煜低声喝问。
我向西面的白虎头指了指,示意他过去看。
王煜反应迅速,马上飞步过去。
从他的诧异表情中,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中国古代风水术之所以规定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位,就是要将混乱的物理格局以平面方式固定下来,可以从容有序地表达、论证、指点、评论。四神位是一切风水评述的基础,如果连它都发生混乱,则十八号这个院子就与天下大势格格不入,成为“怪胎”。
所谓“怪胎”,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那一种事物。
我似乎隐隐明白,为什么张全中始终在说带着静官小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句话了,因为他早就设计好了这样一个处所。
一件事若想成功圆满,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三大要素。张全中以“地利”为先,又联络富士山来客和我、连城璧、王煜帮忙,又占住了“人和”。接下来只要等到“天时”,他就可以大步走向成功了。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王煜直起身,迎着暮霭长吟。
那是《长恨歌》中的两句,极言皇帝重临杨玉环死地时阴阳永隔、生死不通的悲哀之情。
静官小舞已死而张全中独活,官大娘已死而王煜独活,当事者这种无限悲哀、无尽怅惘之情,都与皇帝再过马嵬驿时一模一样。
不止是他们,当我想到唐晚深陷地底、生死不知时,心里也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观满满地充斥着。
“老胡在这里设置了一个无比高明的风水局,以老屋为中轴,将地上与地下的风水方位扭转了九十度。所以,罗盘指向正西,而正西就是正南。我们眼中看到的景物可以被欺骗,但罗盘指针只跟地球磁力线发生关系,仍然准确地报告方位。好了,表象问题解决了,那么老胡究竟想干什么呢?”王煜皱着眉问。
“他不是老胡。”我纠正王煜的话。
其实,“老胡”这个身份影响了王煜的判断,如果他知道“老胡”即是昔日的“江北第一神算子”张全中,就会少走很多弯路。
“那他是谁?”王煜似有觉察。
“张全中。”我只报了这个名字。
王煜变色失声:“什么?昔日政府御封、江湖同道共尊的‘江北第一神算子’?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的年龄根本对不起来。再说,档案馆的资料上说,张全中自从五龙潭惨案后就人间蒸发了,建国前后再无消息……有人说他死在去台湾的沉船上了,也有人说,他是旧政府的间谍,已经被白道‘龙组’暗中执行家法了……你说他是张全中,有何真凭实据?”
我摇摇头:“我没有凭据,他现在还活着,就是你要的真凭实据。”
最初,我也如王煜一样,不相信张全中、静官小舞还活着,但事实说明一切,无需任何证据去赘述。
王煜一跤跌倒,如果不是被我一把抓住,就要从屋瓦上骨碌碌滚下去了。
“天旋地转,神位变换,大破大立,不循常理。天下第一神算子果然名不虚传,他的计算能力果真超越了一切罗盘。从前,我只以为自己能借着鼻烟的助力透彻地算计一切,现在才知道,我不如他,我不如他——”王煜紧紧握着罗盘,失魂落魄地斜躺在瓦垄上,一时之间,竟像是老了几十岁。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奇术师的世界里,则是大人物通杀如神、小人物拜服如蚁。一旦王煜知道“老胡”的计算能力高过自己数百倍,自身的优越感立刻荡然无存,如丧家之犬一般。
我现在基本能够判定,张全中利用某种奇术对铜元局后街进行了风水转换,替这所房子搭起了一层伪装网。此举的真正意义在于避开敌人的攻击,然后展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反击。
罗盘等于是风水师的“计算器”,而张全中仅仅凭借个人脑力就能将一切变化计算得分毫不差,这一点让同为风水师的王煜近乎崩溃。
“好了,大家是友非敌,不必担心。”我把王煜扶起来,让他在瓦垄上坐正。
“惭愧啊惭愧,我一直以为他是名不见经传的‘老胡’,却不知道面对的竟然是中原奇术界的大国手。连这种识人之智都没有,我真是愧对王氏一族五代祖先。”王煜在自己太阳穴上猛捶两下,仍然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我向南望着,努力思索张全中这样做的意义。
忽然,王煜又冒出一句:“我知道了,他用的是‘瞒天过海之术’,泉城多水,水脉由南至北,如果东西行走,则一水即一坎,无法由地底秘密穿行。他使用这类奇术的最终目的,就是调整方位,避开水脉,以达到地底畅行无阻的结果。”
他对于济南城地下形势的分析没错,与现在的济南地铁建设指挥部的分析结果一致。
我也记起来了,五龙潭惨案发生前,静官小舞带着我和一群奇术师由大明湖向南,抵达了芙蓉街南头,并且由那里进入地道,横向行至五龙潭底下。现在,张全中改变了围绕五龙潭的各条街道、各个楼宇院落的方向,不多不少,平面转动九十度,恰好将芙蓉街的地道入口平移到铜元局后街来。
这件事对于普通人来说十分玄妙,但中原的顶尖奇术师早在两汉、三国时期就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甚至还创造出了木牛流马、喷烟火车之类的精妙器械。与之相比,简单的地理挪位、门户开闭则容易得多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北屋之下一定藏着直通五龙潭的地道。
“我想通了,我要拜师!”王煜一跃而起。
我向院里望,张全中已经坐起来,借着连城璧的搀扶艰难起身。
“张先生——”王煜斜走几步,由屋檐上跃下。
第428章 三顾茅庐胡不归(2)
我没有跟下去,而是踮起脚尖,四面巡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天,这里是和平盛世,没有战火,更没有杀戮。正因如此,我希望张全中能顺利地带着静官小舞离去,不对济南的生态环境造成任何损伤,更不要惊扰了无辜百姓。
要知道,和平年代无新闻,而那些媒体记者们想出名都想疯了,恨不得抓住一条超大线索连续爆料,取得惊天动地的效果。如果他们知道十八号院里长着断肠草,单单是这一项,就能引得他们把门槛都踩碎了。
我宁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再节外生枝。
老济南人常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一个人太出名的话,往往就成了别人攻击的靶子,最终被打得体无完肤。
“还得去救人。”张全中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原样。
“救谁?”王煜问。
“水缸里那三个人。”张全中回答。
“好,你等着。”王煜动作麻利,闪身进了北屋。
“天石,下来吧。”连城璧仰面招呼我。
我摇摇头,在瓦垄上坐下,进一步揣摩张全中的思路。
喷灌器流出来的毒水中藏着“死毒”,这种毒素一定来自于垂老的静官小舞身上。反推一步,三名富士山来客正在使用某种办法,将静官小舞身上的“死毒”抽离出来,再排放至水中。反推第二步,只要“死毒”离开了静官小舞的身体,她就能远离戕害、返老还童。反推第三步,张全中命令王煜去救三个日本人,也等于是给他们提气续命,让他们好好工作,彻底完成营救静官小舞的使命。
“张全中真是不易!”我不禁黯然长叹。
正在这时,张全中仰面向上,专注而真挚地望向我。
眼神交错之间,我又仿佛重回幻象之中,在刚刚沦陷的大明湖畔与他面对面交谈。人这一生,有人白发如新,有人倾盖如故。我跟张全中之间的关系,大概就属于后者。所以,他才肯将静官小舞全力托付与我。
“兄弟,受累了。”他向上拱了拱手。
我苦笑着拱手还礼:“张先生,恕我愚钝,真的无法跟上你的思路。你那么笃定地发誓要让静官小舞复生,又在这条街上布下数百死士,还请了富士山的人马出手相助……全城为纹枰,众生为棋子。你是执子者,棋盘另一侧坐着的是谁?难道是不死青天、十殿阎罗、命运判官?你以一人之力左右着全城的命运,这到底是济南城之幸,还是济南城之祸?我和连城璧作为奇术师中的末学后进,舍身舍命帮你,到底对耶?错耶?”
“我上去跟你说——”
张全中刚说了半截话,屋门砰地一声响,王煜从屋内直冲出来,双臂上下挥舞,愤怒地大叫:“我不救日本人,我绝对不救日本人,我王氏一族跟日本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就算自废双手、戳瞎双眼,也绝对不救日本人!”
他的长相并不出众,算不上美男子,甚至可以说有些猥琐,但这一刻所表现出的愤怒情绪出于自然天性,顿时令他的个人形象变得高大无比。
济南人恨日本人,这是几百年都磨灭不掉的感情刻痕,就算是满地的泉脉都流干耗尽了,这种仇恨也不一定能被人忘却。
“不要叫!”张全中沉声怒喝。
“为什么不要叫?你凭什么叫我去救日本人?要救你去救,我姓王的别的没有,这点老济南的骨气还是有的……哈哈,哈哈哈哈,你老胡的真实身份是‘江北第一神算子’张全中,这个我老王绝对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磕头如捣蒜,可你叫我去救日本人,门都没有,我老王是猪八戒摆手——不伺候(呲猴),让你的日本朋友有多远滚多远吧!”王煜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全都迸凸出来,仿佛一条条狰狞蠕动的蚯蚓一般。
“小王,我没打算让你做更多,如果你不愿看见日本人,那就把鼻烟留下,容我自己动手救他们。凭咱们的交情,帮我这个忙不为过吧?”张全中强压着火气,低声下气地说。
“好啊!”王煜这一次答应得倒是很痛快。
张全中松了口气,向前伸手,示意王煜将挎包交出来。
王煜低头,慢慢地摘下挎包。
我从他的动作中就看得出,他根本不会把挎包交出去。
这一刻,我有机会出声提醒张全中,但转念又想,以他的计算能力,焉能猜不出王煜要干什么?
“给你。”王煜做了个向前递包的动作,但身子猛地一旋,双臂扬起,那挎包就嗖的一声飞过了西墙,落到街上去了。
紧接着,他双臂一振,身子如孤鹤一般平地拔起五尺高,凌空倒翻了个筋斗,冉冉飞起,哈哈大笑着越过西墙而去。
我真的小看了王煜,本以为他只不过是靠着祖辈传下来的医术、鼻烟、风水术混日子,却料不到他竟身怀轻功绝技。
“家国仇恨之重,一至于斯?”张全中顿足长叹。
他没说出门去追,连城璧也不好表态,任由王煜逃走。
“张先生,我马上下来。”我说。
张全中摇头,走向那梯子,缓步攀登,上了屋顶。
“在这里谈,视野开阔,更容易理解我说的话、做的事。”他说。
王家的鼻烟果然厉害,因为此刻张全中已经呼吸匀停,再无疲态。
“从哪里说起呢?呵呵,往事如烟,历史如辙,纵横数百年,阅尽沧桑事,到底从哪里开头,更容易让你明白这段陈年公案呢?容我想想,容我想想啊……”他轻轻地用左掌支着头,皱眉沉思。
在这个当世少有的大智者面前,我屏住呼吸,沉心静气,以学生的姿态和心理,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
“我化名姓胡,取的就是渊明先生‘田园将芜胡不归’之意。田园将芜,荒草没膝,老城倾颓,泉流暂歇……如果我的故园成了这般模样,那么我再为了国家南征北战、东挡西杀还有意义吗?为了故园,我甘受千夫所指也要退隐林下,为故园、故人、故情做一些事。”张全中幽幽地开腔。
我不禁皱眉,陶渊明公的“归隐”是在政治昏聩、天子庸碌的情况下做出的无奈选择。以他的人生抱负,只要明君执政、国家需要,他绝对会重返庙堂,为天子、黎民筹谋。
唐诗中有“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之句,此句中的“归”与陶渊明公的“胡不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激进,后者颓废,不可同日而语。
作为吾辈奇术师而言,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才是颠扑不破的无上真理。
张全中的颓废情绪让我深感不安,其实我们每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都会遇到情绪低落的时候,毕竟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在那个时间段里,人会用暴饮暴食、自暴自弃来放逐自己,心里毫无希望,眼中毫无光明。可是,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最终还是要走到正途上来的,为了自己、为了家庭、为了国家奋力崛起,成为顶天立地的汉子。
张全中是算术界的奇人,他的一举一动,直接影响到算术界、奇术界的进步与后退。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是无数奇术界前辈们留下的谆谆教导。
“张先生,先有国,才有家。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果国家都不存在了,那么覆巢之下,到哪里去找完卵?”我委婉地反驳他。
“国家是以家庭为最小单位的,一个个小家是国家肌理上的细胞。如果细胞都死光了,那国家肌理还能岿然存在吗?”他反问。
先有家还是先有国等于是“先有鸡、先有蛋”的天问,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就算继续争论,也永远得不出正确的结论。
“好,张先生,我们搁置这个问题,请继续说。”我暂时屈服。
张全中低下头,从瓦垄缝隙里揪下一根狗尾草,在指缝里轻轻揉捏着。
“生命如同急湍瀑布,太多崎岖转折之处,并不受人控制。我空为‘江北第一神算子’,能将国之大事计算明白,却看不清自我。正所谓‘事不关己则已,关己则乱’……如果我能料定最终的姻缘结果,那么就算旧政府的要员们三顾茅庐、三十顾茅庐请我,我也不会出山。那是1935年冬天的事了,我还在太行山深处的苍龙岭研究河图洛书上的学问。天下万事万物,皆可以放诸于河图洛书之中进行排演,并最终获得百分之百准确的结论。不客气地说,若是能够有一名暴君将天下术士一夜间斩首,则河图洛书里得出的结果将无不应验,丝毫不差。我虽然不清楚秦始皇嬴政究竟是受谁启迪启动了‘焚书坑儒’的计划,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完全正确的。天下大治、九州一统就应该从‘焚书坑儒’开始,这一点连《道德经》中也曾经提及过。可惜,秦始皇之下的历朝历代帝王,都忽视了向始皇帝学习这一条,终于令儒生、术士、道士、僧众以及民间诡辩之士的理论在中原大地上繁衍开来,埋下了天下大乱的祸根……啊,我说远了——我说到哪里了?对,终南山苍龙岭是个好地方,旧政府的三朝元老、护国肱骨之臣常先生一到我的八曲草庐,就对苍龙岭的地势赞叹不绝……”
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将历史上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娓娓道来。
其实,那位到访太行山苍龙岭的旧政府要员并不姓常,“常”只是其诸多化名、假姓之一。如果熟知旧政府历史的人听到这个“常”字,立刻就会联想到他究竟是哪位大人物。
常先生三度重游太行山苍龙岭之事能够在旧政府官方史书中查到,我记得史料中将他的出访原因记录为“观北方山势、图中原大计”,而跟随前往的并非旧政府行政院的一干幕僚、参谋、文士,却是从东北军中搜罗来的术士。
再有,熟悉1900至1948这近五十年中国动乱史的高手应该知道“龙蛇之战”这个典故。在江湖术士口中,常先生是蛇,为地上灵兽之首,能够在乱世中蜿蜒游走,尽显蛇王本色。在神龙不出现之前,蛇王可以一统天下,但真正的神龙一至,蛇王打下的江山只能拱手相让。
当张全中说到常先生三顾茅庐时,我立刻明白,常先生一定是有了奇术方面的困惑,才不求八方军阀元帅,直接求到“江北第一神算子”门下来。
昔日刘玄德三顾茅庐邀请诸葛武侯出山,也是基于“奇术”这一领域的困惑。否则,刘玄德坐拥关云长、张翼德这两大盖世虎贲大将,另有常胜将军赵子龙护驾,乱世之中,又惧何人?
历史既定,没能改变。故此,身为“蛇王”的常先生最终败走麦城,成了二十世纪全球军事史上最大的笑柄。换句话说,常先生虽然礼贤下士,三顾茅庐,以“国士之礼”对待张全中,张全中却没有以“国士之战”报答,辜负了大人物的信任与重托。
此时此刻并不是说故事、听故事的最佳契机,但张全中愿意说,我就愿意听,否则就要死去这个机会了。
他说的是中国二十世纪中页最隐秘的一段历史,只有了解这些,才明白蛇为何败亡海上、龙为何决胜中原。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身为一名奇术师,如果忽视这些,离天诛地灭之日也就不远了。
第429章 三顾茅庐胡不归(3)
“常先生许我以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并称事成之后,将太行、王屋、终南、昆仑四山以国家政令的方式册封于我,助我成为‘中原奇术之王’,做数万名中华奇术师的第一领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当时,他的确有那种权力,连天下都是他的,他岂能没有封疆裂土的气概?第一次他到草庐来的时候,我已经将他的生辰八字引入河图洛书,计算到他有‘百谷山川、封地万里之相’,所以到他第二次、第三次造访草庐,我就慨然答应,为他出手一次。说起来也真简单,他只不过是要我效仿当年的荆轲,带山河地理图东渡扶桑,刺杀当时的日本大人物。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如同探囊取物一样,只要经过精密计算,将刺杀过程的几百个环节如钟表机芯一样精密组装起来,最终取人性命那一刻,不过是举起一把苍蝇拍,消灭一只嗡嗡碰壁的小苍蝇而已……”张全中说。
我下意识地轻轻点头,他打的这个比方十分恰当。彼时,日寇在中国大地上顺利推进,捷报连传,大概日本大人物根本想不到会有中国人孤军深入冒死行刺。再说,大人物身边全都是甲贺派、伊贺派顶尖忍术高手,这些人是行刺的大行家,根本不惧怕中国政府派来的刺客。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张全中真的按照常先生的吩咐一击成功,那么二十世纪的亚洲局势就改变了。日本一败,邪恶轴心国剩余的德、意两国也会遭受沉重打击,也许二战提前就结束了。
世界上没有“如果”,日本大人物并未遇刺身亡,二战历史一直拖到了1945年,而世界人民遭受的战乱之苦也长达足足十年之久。
“在我眼中,常先生就是秦始皇再世。”说到激动处,张全中双手轻拍瓦垄,似在为那段三顾茅庐、明君忠臣的燃情岁月敲打节拍。
他将常先生比作封建社会的开宗之主秦始皇,这一点我无法苟同,但也不想反驳。每个人对历史人物的理解不同,充满了主观思想,没必要强求统一。
“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我问。
张全中长叹,引用了一首革命诗中的前两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我意识到,那变故一定跟静官小舞有关。
他肯引用这首诗,却忘了全诗的主旨在于后两句——“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这首诗之所以在中原大地广为传播,就是因为作者将生命、爱情、自由三者做了最重要、最恰当的排序。
生命代表小我,爱情代表**,自由代表国家民族的“大我”。诗人不但这样写,而且是这样做的,为了实现“大我”,将一切都舍弃掉。
至于张全中,则只是为了爱情而舍弃小我而已,这种境界,已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你遇见了静官小舞,然后就忘记了常先生的国家重托?在你价值观里,静官小舞比国家兴亡更重要?”我直接说出了答案。
如果一个人有廉耻心、爱国心,那么一定会反驳我的观点,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将爱情置于其它所有生命元素之上。
没想到,张全中竟然点了点头,对我的两个问题坦率承认。
我一时间无语,毕竟我从小接受的是“为人民服务、为国家献身”的正统教育,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正是基于“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个唯一原则形成的。在过去接触到的普通人之中,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于承认自己的爱情高于国家利益。
“你……张先生,你的坦诚真的令我吃惊。”我苦笑起来。
在社会舆论中,如果出现张全中这样的人,一定会被公众道德代表口诛笔伐,将他视为大逆不道、道德沦丧之徒,并且将他作为社会反面人物轮番批斗。
“我算定了一切,深入日本京都神庙,潜伏七昼夜,等到大人物进庙参拜、跪行进香时,突然从地毯下的藏身洞穴中跃起,手执一把淬了剧毒的曲刃短刀,刺向大人物的心脏。没想到,间不容发之际,静官小舞突然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那一刀。如果她没有修炼过甲贺派忍术的话,就会当场毙命,连一分钟都拖不过。行刺失败,我可以立刻逃走,等待下一次机会,但我与静官小舞的目光交错,忽然一下子就陷入了沉沦地狱。她的目光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的全部意识。我在苍龙岭闭关七年,潜心于河图洛书的算术世界中,每一晚子时,都能看见一个明月一般的女子浮起于纷纭数字之间,纤纤玉足践踏着变幻不定的数字向我走来。我对河图洛书的理解越透彻,那女子的面目就越清晰。在刺中静官小舞的刹那,我忽然明白,她就是河图洛书里出现的女子,是我脑子里所有算术的终点。于是,我放弃遁逃,而是留在那座寺庙里,三十日不眠不休,为静官小舞祛毒疗伤。三十日满月,我和她的命运已经紧紧痴缠在一起……”
说到静官小舞,张全中脸上露出了痴痴的笑意。
他已苍老,一刀刺出的缘起之日也过去了八十年,但他脸上的笑容却青涩如白衣飘飘的少年人。
“真是个值得歌颂的故事。”我淡淡地说。
在那个日寇肆虐于中原大地的年代,任何华人与日本人之间的爱情都不可能获得祝福,任何敢于正面描述、接触日本人的中国人,也都会遭到国人痛骂。即使像一代围棋大师吴清源那样当世无双的国手,也曾遭到爱国者的谩骂与指摘。这是历史的必然性,任何企图自证清白者,最终都会在螳臂当车似的抗争过程中轰然倒下。
在爱情层面上,我祝福张全中,但在国家层面上,我对他的临阵倒戈行径甚为不屑。
“常先生将你视为国士,将改变中原命运的希望寄托于你身上,但你最终却令他失望,也令当时的四万万国民失望了。”我说。
突然间,我又想到另外一层意思,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张先生,你没有……你没有因为静官小舞的缘故反戈一击、成了我中华民族的国家叛徒吧?”我涩声问。
既然张全中将爱情看得高于一切,那么如果静官小舞力劝他登上军国主义的疯狂战车,他岂不就马上站在中国抗日的对立面上,成为遗臭万年的汉奸、叛徒、卖国贼?
如果他是那样的人,则是中国奇术界之奇耻大辱,永远配不上“中国奇术师”这个称号,也不配与吾辈为伍。
张全中连声长叹:“怎么会呢?我是中国人,中国与日本两国交战,我再糊涂,也不可能听日本大人物的规劝,一步踏错,变为历史的罪人。”
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沉重,而我却总算舒了口气。
“我不能背叛国家为日本筹划献策,静官小舞也不能为了中国人戕害自己的国民,于是,我们两个就夤夜出逃,乔装改扮后搭乘日本货船返回中原。”张全中说。
我回忆起大明湖畔铁公祠之役,心里稍有安慰,至少他和静官小舞当时是在“抗日”,带领济南城奇术师反抗占领军。但是,那样做的话,岂不就违背了静官小舞的意愿?
张全中真的是个极其复杂的人,我看不透他,也无法把握他的真实想法。
这种对话和交流是在完全不对等的情况下进行的,他叙述的事大部分出乎我的预料,出现了太多匪夷所思的转折,比如接下来他说的是——
“我不抗日,静官小舞也不抗中,我们在一起的唯一目的就是活下去,永远地活下去。中原宗教信奉六道轮回,认同‘早入轮回、转世投胎’的理论,并以此来安抚民众,让每个陷入黑暗的灵魂都自愿各奔前程。至于藏密中人则信奉‘转世’之说,认为活人经过潜心修行,就能在转世过程中获得巨大的福报,成为自己企望的那种人。中原宗教与藏密的理论都对,但他们却忽视了‘六道轮回’与‘转世’之外,还有另外一条不为人知的永生裂缝。我精通算术,能够做到的就是凭着精密到万分之一微米的计算安排,带着静官小舞一起,穿过永生的裂缝,一路活下去。你亲眼目睹的五龙潭惨案是一个例子,只有向死而生,才能由死而生,成为六道轮回、藏密转世之外的裂缝逃逸者。那一次,死的是我,生的是静官小舞,这一次则掉了个个,死的是静官小舞,生的是我。我相信,这一次我们也能安全过关,再次穿过永生裂缝,继续活下去……”说到此处,他已经面沉如水,仿佛高踞于西天莲台宝座上的我佛如来,指点乾坤,点化众生。
既然如此,他就不仅仅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异类,而是创造了“三界、五行”的生命秩序缔造者。
他说永生,就是永生。
他说要静官小舞永生,静官小舞就能永生。
由一个壮怀激烈的刺客转变为一个柔肠百结的多情郎,是一个非常神奇的过程。我只能说,这就是张全中的命,或许也是常先生的命。
后者三顾茅庐,费尽口舌,才令张全中答应出手,但转眼间却让世上多了一个为爱情奋不顾身的奇术怪客。这是常先生绝对不会想到的,若早有这种预料,中原高手如云,不如另外差遣别人过来。
“张先生,我对你和静官小舞的人生实在是……无话可说,只希望你能再次精确计算,不给生命留下遗憾。”我说。
生死是人生大事,在静官小舞没有活过来之前,我对一切都不敢掉以轻心。
“多谢,其实你是知道实情后唯一一个祝福我们的人。”张全中回应。
“王煜已经离去,那三名富士山来客怎么办?谁能救他们?”我问。
院中,喷灌器的喷水速度越来越慢,时有时无,看来很快就要停了。
“不慌,他很快就会回来。”张全中说。
我不禁皱眉,但随即明白,整条铜元局后街都是张全中的人,他想留住王煜,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
“唯一的难处,就是请他甘心情愿援救富士山来客。王家的鼻烟技艺冠绝中原,其中不但有纯粹的中药药理,更有一些唯心主义的成分在里面,类似于‘神打’之流的玄学暗力。他肯救人,鼻烟才能发挥作用;他不肯救人,把鼻烟留下也没用。夏兄弟,接下来,我得请你帮忙了,只有你才能劝得动他。”张全中说。
我对鼻烟的认识并不深刻,如果真像张全中所说,王氏一族六代单传的鼻烟有这种物与力相结合的奇效,那么说服他才是救人的关键。
“你算定我能说服他?”我问。
张全中摇头:“恰恰相反,我算定这是我和静官小舞命中一劫,必须贵人相助,才能安然渡劫。夏兄弟,上一次在五龙潭底,也是在你帮助下,静官小舞才能透过生命裂缝永生。你是我们命中的贵人,我百分之百相信这一点。”
我不禁连连苦笑,感觉自己已经被张全中绑架上了道德的马车。
五龙潭惨案发生时,我情愿为了救助绝望中的静官小舞而肝脑涂地。张全中通过计算将我推到了“非此不可”的悬崖边上,让我主动选择下一步的行动。
“张先生,你又要逼我做选择吗?”我问。
张全中向下一指:“夏兄弟,静官小舞就躺在冰棺里,救不救她,全在于你而不是我。你也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了,王煜对日本人成见极深,就算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可能让他改变主意。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能怎么办?为了小舞,我可以放下尊严求任何人,但现在只有你是能够解开困局的唯一人选……”
我双手抱头,用手指塞住耳朵,不听张全中说话。
原来,我自以为是观众,孰料却已经被张全中卷进来,成了独挑大梁的主演台柱子。
忽然间,一只温柔的手伸过来,按在我的手背上。
不用抬头看,我也知道那是连城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只救人,不问救人的原因,好吗?”连城璧柔声说。
我不睁眼,脑子里却全都是冰棺里静官小舞那张苍老而没有生气的脸。
“我知道全部故事。”连城璧在我身边坐下,轻轻依偎着我。
“什么全部故事?”我问。
“静官小舞曾留下一册日记,从她遇见张先生起,一直记录到我们造访的前夜。她说,早就视身体血肉为累赘,只求精神永恒,就像中国古代的梁山伯、祝英台那样,化蝶而飞,翩跹自在。只不过,生命不是神话故事,为了坚守这份爱情,他们必须经过岁月的漫长煎熬。世间万事,寻死最易,而求生最难。他们不惧死亡,只是不愿爱情如夏花般虽绚丽却短暂。我想帮他们——如果我有办法的话,即使我无处出力,也愿意倾尽全力陪同,直到他们闯过这一劫。”连城璧回答。
“那日记呢?”我问。
连城璧叹气:“我只翻看一遍,册子就瞬间化灰,撒落在静官小舞的老屋里。我猜,她只想让一个人读到心事,只需世间有一个人明白她的心,足矣。”
很明显,像我一样,连城璧也被张全中的道德观绑架,无法挣脱。
“我去,我去见王煜。”我站起来。
“我陪你一起。”连城璧也站起来。
现在,我们两个把营救静官小舞的责任全都承担起来,张全中反倒成了旁观者。
“张先生,多谢你,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让我明白,世间一切皆可计算。我其实也深感庆幸,如果你没有遇见静官小舞,而是一刺成功,改变了历史的进程,那么今日之中原江湖,也许早就成了你一个人挥洒泼墨的舞台了。”我向张全中拱手。
其实,上天是最公平的,总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去制造平衡,强者抑之,高者下之,总不能让某一个人、某一个势力、某一个组织占据绝对的霸权地位。
昔日,常先生和他所代表的旧政府太强,于是上天就制造出军阀割据、各自为战的乱局,使得旧政府内忧外患,无法在清政府垮台后迅速建立起一个亚洲超级大国。之后,常先生长袖善舞,或威逼利诱,或称兄道弟,将几大军阀安抚下来,将其“攘外必先安内”的思想严格贯彻下去。但是,日寇随即发动“七七卢沟桥事变”,将刚刚平息的战火再次点燃。
从常先生的一生波折就能看出,上天的翻云覆雨之手从未停止拨弄,能够绝对公平地照顾到每一国、每一人。同样,精于计算的张全中亦有可能功高震主,成为常先生之一世之敌。那么,上天及时地推出静官小舞来,将张全中置于两难之境,根本来不及去与常先生为敌。
“我呢?上天又将如何安排?”我禁不住默然浩叹。
我和连城璧顺着梯子落地,并肩向外走。
“喷灌器停了。”连城璧小声说。
果然,喷灌器已经不再喷水,只有断肠草叶片上的水偶尔落下,发出滴滴答答之声。
第430章 富士山下,活死人墓(1)
出了大门,王煜正躺在一张青竹摇椅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手里托着一把紫砂小茶壶,不时地嘴对嘴啜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摇椅侧面,摆着一张松木小矮桌,上面陈列着四碟小菜,另有一瓶黄酒和两只瓷杯。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面目姣好、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站在王煜身后,轻轻摇着蒲扇,替他扇风纳凉。
“小兄弟,快过来,就等你了。”王煜起身招呼。
我不禁摇头,他的轻功虽佳,怎奈整条街都是张全中的死士。他只要落地,就在人家的天罗地网之中了。
“王老师,我以为你早就溜之乎也了。”我走过去,有人立刻搬了另一张躺椅过来,请我落座。
王煜哈哈一笑:“这老胡——不,这老张真的有一套,我刚落下来,就被绊马索绷翻了,然后就一直在这里喝茶、吹风。你怎么样?是给老张做说客来了吧?”
我答应张全中来劝王煜,但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好,也没有组织起有逻辑性的理由,所以一坐下即冷场,任凭王煜奚落。
“我早说了,刀架脖子上,也还是那两个字——‘不救日本人’!”王煜说。
连城璧站在我身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旁边环绕的数十人也跟着笑,现场笑声一片。
“笑什么笑?我不救日本人,就那么好笑吗?我王氏一族五服之内至少有一半死在日本人刀枪之下,所以我就给自己立下了规矩,王氏鼻烟绝对不销往日本,日本鬼子就是搬着金山来求我,我也还是那两个字——”
我忍不住替他更正:“王老师,‘不救日本人’是五个字,不是两个字。”
王煜右手在大腿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响:“着啊,我就觉得自己说话有点不对劲,原来问题出在这儿了!好,小兄弟,你算是我的一字之师,来,咱哥俩好好吸个鼻烟交流交流。”
他取出鼻烟壶,不等我伸手,直接探身拉住我的右手,指着我右腕侧面的凹处:“这里啊,是人体上最奇妙的一个承纳穴位,我们叫它‘鼻炎穴’。鼻烟一磕到这里,就已经跟人体起了感应,然后再吸到鼻子里,迅速通达脉络。我问你,夏天女人喷香水的时候为什么只喷在耳根后、腕脉正中,这就是‘脉络感应’的原理……”
说话间,他在我的手腕凹处撒下了一撮鼻烟,也在自己手腕凹处撒下一撮。
他的动作并无异常之处,但值得怀疑的是他的唠唠叨叨。他说了太多东拉西扯的话,其根本目的就在于分散我的注意力。
此刻大约是晚上八点钟,夜色已经十分晦暗。摇椅的右前方树立着路灯,但灯罩落了灰尘,灯光并不明亮。
所以,这种情况下,褐色的鼻烟颜色深浅出现了少许变化,普通人一定不会留意到。
“请吧小兄弟?”王煜说。
“请。”我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次的鼻烟比上一次他给我的要更青、更细、更滑,仿佛沙漏瓶子里的人工细沙一般。
“他想算计我?”我低头吸烟的时候,脑子里连续转过好几次这个念头。
当然,我可以选择拒绝吸他的鼻烟,以免受害,但那样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完全僵住了,根本没法劝他救人。
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定下神来,将那撮鼻烟全都吸了进去。
“好烟,好烟,哈哈哈哈……”王煜大笑着向我挑了挑大拇指。
与上次一样,烟末进入鼻腔后,带给我的是一种刺骨的凉意,但却没能让我极度兴奋愉悦起来。
“小兄弟,你定力够深的啊?”王煜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我提防对方烟末里下毒,所以吸入鼻腔后,运气控制,使烟末停留在鼻梁末端,并未继续深入。
“王老师,我不过是江湖小人物,谈不上定力不定力。吸了你的好烟,无以为报,而且非常惭愧,我正是给张先生做说客来的。”我压低嗓音,节省力气,小心控制着鼻腔内的气流,不让烟末浮动。
“说,救日本人我能有什么好处?”王煜大刺刺地问。
“没有好处,但却能成全一段好姻缘。”我回答。
“有好处——”连城璧插言,“王老师,我班门弄斧一下,你是制作鼻烟的行间,不知道在造烟时会不会用到黄土高原上独有的黄金薄荷脑?我向你保证,如果你帮了夏先生、张先生,我会将十年内黄土高原所产的薄荷脑独家供应给你,不让其他鼻烟制造商有弯道超车的可能。明清两代时,黄金薄荷脑都是专供皇家造办处的,老百姓连见都见不着。”
王煜眼中放光:“真的?”
连城璧点头:“君子无戏言,但你先得帮夏先生解了燃眉之急。”
在我看来,连城璧与王煜所谈的是一种利益交换,跟江湖人的道德、情怀、担当无关。
同理,张全中与静官小舞的命运逃亡也是一己之私,跟国家利益、中华民族无关。如果所有奇术师都像他一样,那我们的堂堂中原大国就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了。
“你同意了?”连城璧问。
王煜呵呵一笑:“同意?笑话!我怎么可能因为薄荷脑就出卖自己的根本原则?”
在他们两人对话时,我一直在思索王煜的弱点软肋。
他向我打听过官大娘,迄今为止,那就是他露出的唯一软肋。
我伸出手,在矮桌上敲了三下,低声报了官大娘的名字:“官幼笙。”
王煜故作不理不睬,但眉尖飒飒颤抖,掩抑不住心事。
“官幼笙生命里的最后几天都跟我在一起,甚至她去世后,我仍然送了她一程。你想知道她的事,问我就对了。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在这之前,请帮帮张先生。他和静官小舞不容易,现在已经为山九仞,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功亏一篑吧?”我淡淡地说。
王煜摇头:“小兄弟,你刚刚算是提醒了我。我不但不肯救那三个浸泡在水缸里的日本人,对于这个静官小舞,更是绝对不治。我是有原则的人,否则也无法在济南城内安身立命。”
我知道,只有图穷匕见之时,大家各自袒露内心,才可能精诚团结。
“王老师,你刚刚给我的鼻烟内藏玄机,现在不管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配合,怎么样?”我直截了当地说。
王煜眯着眼斜睨着我:“真的?”
我举手按住左边鼻孔,单以右鼻孔之力猛烈一吸,控制在鼻腔内的鼻烟立刻吸入五脏六腑之中。
“嗵、嗵、嗵”,我忽然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心跳声。
“不要怕,是我。”王煜的声音顺风传来。
我不动声色,右手始终按在矮桌上。
“我要去找官幼笙的资料,必须借重于你。你不愧是年青一代中的超级高手,不管我用什么办法下套,都没能将你彻底笼络住。现在,只能兵戎相见、暴力相邀了。”他说。
我端端正正坐着,不动火气、波澜不惊地回应:“我心底无私、天地大宽,不管你想看什么,我都可以提供。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请你出手救人。”
只有救了那三名富士山来客,才能进一步营救静官小舞。这个过程是层层递进的关系,所以王煜的合作态度至关重要。
“救日本人?门儿都没有。”王煜的态度仍然强硬。
“如果我告诉你,连官幼笙身体里也带着一半日本人的血统,你是否就能改变主意?”我冷静地说。
“哈哈,不能,不可能!”王煜摇头。
我闭上眼,用潜意识跟踪已经进入呼吸系统的烟末。那些烟末极细,并且有着一种特殊的浸润之力,已经在我的鼻腔、上颚尽头的交汇点上一分为二,一条线上攻脑干,一条线下沉通向心肺之间。
脑和心是人类贮存记忆的两大关键点,王煜借助鼻烟的力量突入我的记忆核心,就是想察看我的真实经历。
官大娘就存在于我的经历之中,我看到多少,王煜就能看到多少。
在这个过程中,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不设防的城市,四门大开,畅通无阻。为了达成说客的使命,我甘愿将自己置于高处不胜寒的险境。
回忆官大娘的同时,过去曲水亭街点点滴滴的生活旧貌再次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
曲水亭街家家户户都有自来水管,但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去河中提水洗衣。当然,老邻居们还是保留着传统的搓板、棒槌洗衣方式,不肯用洗衣粉,以免污染河水。
按照济南城老规矩,早晨至中午,只能提桶打水,绝对不可以直接把手脚浸入河中,更不能涮拖把、洗抹布。也就是说,整条河一上午是保持绝对干净的,无论上游下游,必须遵守这个规矩。到了中午以后,这段“净河”时间结束,大家就可以自由用水了。
济南城民风淳朴,各种民间自发的“规矩”极多。外地人初到此地,破了规矩,马上就会激起众怒,轻则挨骂,重则遭打。
我喜欢曲水亭街,也喜欢济南祖辈里留下的这些规矩。之所以挺身而出对抗外地来的奇术师,就是想极力维护这些规矩,让济南城老百姓以及子孙后代都能享受这一方上天恩赐的好水土。
毫无意外,官大娘也是这样的人,不求盛名,不逐暴利,一心为曲水亭街百姓奔忙,殚精竭虑,直至鞠躬尽瘁。
我希望王煜能看懂官大娘的苦心,那样的话,他的内心也能受到触动,扭转自己错误的观念。
“啊——”王煜突然大叫一声,翻身一跃,远离矮桌。
“活死人墓……富士山下,活死人墓……原来,一切复杂变化都跟活死人墓有关?”王煜顾不得起身,单手撑地,满脸都是惊惧之色。
“你看到了什么?”连城璧厉声喝问。
王煜没有在意连城璧的口气,仍旧保持着单膝半跪的姿势,抬头仰视着我。
我不知道他探索到了什么,只是冷静地端坐着,等待他的回答。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王煜额头上冒出汗来。
我不问缘由,直击结果:“现在,你答应救他们了吗?”
王煜举起双手,用力揩着额头上的汗珠,仍然沉吟不决。
“只有救了他们,大家才有机会一路前行,去合作完成更多事。王老师,未来是通天坦途还是断头死路,这一刻全都掌握在你手里了。”连城璧旁敲侧击。
“如果……如果是跟活死人墓有关的事,中原奇术师每一人都责无旁贷。”王煜颤声回应,“可是,官幼笙怎么会跟活死人墓有关?就算她有一半血统来自日本,也未必跟活死人墓有关啊?二十年前濯缨泉见她,她从来没提及此事,是刻意隐瞒吗?还是根本不愿接纳我?来自活死人墓的高手一定肩负着撼天动地的伟大使命,她死了,那使命交托给了谁?在济南城中,除我之外,还有谁值得她信任?还有谁,还有谁……”
我心里突然一亮,试着将官大娘生前、死后那个时间段里发生的事串连起来。她死于辘轳把街老屋,临死之前,燕王府的人就在左近,跟她的死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她死后,遗体送至殡仪馆,立刻就在唐晚授意下转移至镜室,对她展开新一轮的深层研究。这个过程中,蜀中唐门、神医、镜室专家、苗疆蛊术高手、51地区专家都曾露面,或多或少地都跟官大娘沾边。
那时,我以为官大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镜室对她的分析是看唐晚、神医的面子,等于是做个顺水人情。
现在看来,这种判断大错特错了。
假如官大娘与日本活死人墓有关,那么她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将是奇术宗派关注的焦点。
第431章 富士山下,活死人墓(2)
“救活静官小舞,去问张全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简明扼要地给王煜指出一条路来。
王煜犹豫了几分钟,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两颊忽而如醉酒般酡红,忽而如畏寒般煞白,显然脑海中有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正在激烈博弈。
“算了。”我猛地站起来。
“好,算了就算了。”连城璧附和我。
“就算静官小舞死了,我们至少还保住了张全中,至少能从他口中了解整个过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对济南奇术界的生态环境影响巨大,是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王老师,你走吧,我们不麻烦你了。”我以退为进,拒王煜于千里之外。
连城璧向围观者挥手:“都散了吧,散了吧,没什么热闹好瞧了。”
那些人倒也十分听话,缓缓后退二十步,然后迅速扭身,散入昏蒙夜色之中。
“我们进去复命吧。”我招呼连城璧。
连城璧仰面长叹:“怪不得外国人说我们中国人,一个中国人是一条龙,三个中国人变一条虫。明明精诚团结就能各取所需,谁知道有人冥顽不灵,就是不愿合作,等到错过良机的时候,那就好好后悔去吧。”
我没再耽搁,大步走进院门,身后的连城璧随即关门。
张全中仍然坐在屋顶,双腿盘旋交叠,采取了印度瑜伽术中的“跌落式”,等于是半边身子斜靠在瓦垄上。他应该能听到大门响,却并不俯视,而是斜向上看,望着绿地最高楼的方向。
说服不了王煜,张全中的计划就全都搁浅了,无法向下进行。
我知道,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失去呼吸越久,救活的希望就越渺茫,因为“脑死亡、脑假死”都是有时间界定的,超过某个时间段,大脑皮层就生物性溶化解体,失去活人的基本生理表征。
连城璧想开口说话,被我用手势制止。
我希望刚刚的“逼宫”之举能刺痛王煜,让他痛定思痛后追进来,当场请缨,展开营救。不过,我连五成把握都没有。
连城璧捡起一根树枝,在我脚边迅速书写。
我低头看,她写的是“王煜已动心”五个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刚才的辩论中,我和王煜都是当局者,而连城璧则是旁观者。
“为何动心?”我也捡起一根树枝,在旁边写。
“淑女、君子。”连城璧只写了两个词,代表的自然是《诗经》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著名句子。
我微微皱眉,官大娘在曲水亭街老邻居眼里、口里只是一个走无常者,普通人不敢娶她,就算娶了她,也只怕会被阴气反噬,折损阳寿。于是,她就成了老街上最特殊的一个中性角色,非男非女,非正常人,非君子亦非淑女。
“当真?”我又写了两个字。
连城璧点点头,接着写:“真情无法伪装。”
我也点头,如果王煜真的挚爱官大娘,则他一定会救静官小舞。他有原则,但那种原则只对外人生效,对自己人则可以变通。
连城璧后退一步,耳朵贴到大门上,谛听外面的动静。
我横走三步,在一个低矮的石墩上坐下。
一切都在未知之中,我虽然拼命捕捉机会,但始终连半数胜机都没有。这种疲于追赶的沮丧感令人很不舒服,恨不得索性甩开双手,放弃一切,回到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没压力也没期许的过去。
生命如同逆水行舟,时时刻刻不进则退。相反,如果能随波逐流、随遇而安,人就会过得轻松快活,毫无压力——我一想到这些,忽然有芒刺在背之感,不由自主地霍地一下跳起来,仿佛有十几把锥子突然从石凳里刺上来一样。
“该死,该死,我在想什么呢?”我又气又恼,无法原谅自己瞬间的情绪崩溃。我肩上担负着满满的责任,怎么能说倒下就倒下?更何况,大哥的仇还没报,还没将所有黑衣人一一斩首,我有什么脸面追求无压力、享受、放松的生活?
我暗暗发誓:“夏天石,只要你还活着,哪怕只能活最后一分钟一秒钟了,也得发誓把为大哥报仇的大事继续下去。否则,你就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孬种!”
“嘘,好了,来了。”连城璧轻轻嘘了一声。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着大门。
“笃——”大门只响了一声,连城璧就双手一拉,将大门霍地敞开。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王煜,他手里拎着那个装鼻烟的挎包,腰背佝偻,眼中含泪,一副颓唐萎靡的样子。
“我去救人。”他看都不看我和连城璧,侧着身子从我们身边经过,径直走向北屋。
“我跟进去看着?”连城璧请示。
我摇摇头:“没事,他说救人,就会全力施救,监视不监视都一样。”
院子里暂时恢复了平静,一切危机全都被掩盖起来,我和连城璧终于能停下来喘口气,让紧绷着的心弦稍微松一下。
“你最终还是说服了王老师,佩服,佩服。”连城璧悄声说。
“世界上没有一种道理能说服别人,除非是他自己意识到必须改变。”我摇摇头,不敢贪天之功。
“富士山下,活死人墓……据我所知,那是日本皇室永久册封的一块皇家禁地,只供具有纯正皇室血统的人使用,普通游客只能抵达活死人墓外围三十公里警戒线之处,再向前走,格杀勿论。天石,我有些纳闷,王老师怎么会从你身上看到活死人墓的讯息?”连城璧问。
这件事的根由要追溯至官大娘身上,我对她知之甚少,于是真正能解答连城璧问题的,就只剩张全中。
我向屋顶望,侧卧瓦垄的张全中已经变成一具凝立不动的雕塑。
“富士山下、活死人墓”这句话大概是从1840年的鸦片战争前后传至中国的,并且是由一群在日本吃了大亏的英国远征军口中传出。查阅鸦片战争中的广州地方志就能找到,那支远征军的大头目叫戴马思,后来投靠到鸦片战争代表人物义律手下,成为攻击中国海防的急先锋。
地方志记载,戴马思早年是海盗出身,一次袭击日本商船时获知了日本皇室活死人墓的讯息,知道那里埋藏着数千年来积累的黄金宝藏。于是,他贪念大动,纠集了超过三百米爪牙,以日本商船上的俘虏为向导,绕行东南亚向北,由台湾岛外围直插日本。
戴马思看多了海盗征服非洲、印度等地的传奇故事,以为只要大船靠岸、火铳乱射,就能征服太平洋一侧的弹丸小国,却没想到忍者的反击相当犀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扔下超过一百名同伴尸体后,才抵达活死人墓。
从抵达到逃离这段情节没人知道,但从义律的个人自传中可知,当时戴马思来投,只是孤身一人,其余所有海盗喽啰已经全军覆没。
从这些断断续续的故事可以推断,活死人墓里一定埋伏着相当可怕的防守力量,侵略者冒然闯入,生还已是无望,遑论夺宝而逃。
十九世纪后期直至二十世纪中页,世界各地兴起了环绕地球夺宝热潮,应该有很多冒险家觊觎过活死人墓宝藏,但最终结局却是,禁地仍然是禁地,没有一个活人能够提供该处的详情。那些抵达过、进入过、探索过的人,全都变成了无名尸骸。
“不要觊觎那里,秦王会想大肆扩张的话,在中原、西北、西南有的是用武之地,根本不必千里迢迢跨海送死。”我严肃地说。
日本人很可怕,只要看看他们在二战后的工业经济发展史,就知道大和民族是拥有“核爆炸力量”的至强群体。要想挑战这样一个种族,等同于在戈壁上单枪匹马挑战一群豺狗,得做好玉石俱焚、死无全尸的准备。
连城璧一笑:“天石,你多虑了。秦王会的宗旨是建设一个和谐稳定、与时俱进的江湖新秩序,而不是一味地逞强斗狠。我咀嚼‘活死人墓’的话题,是想提醒你,在帮助别人的同时,不要陷入‘农夫与蛇’的悲剧。”
我不禁长叹:“谢谢提醒,我有分寸。”
在张全中、静官小舞这件事上,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能平安送走他们,不留遗憾,不余恨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就我个人而言,这两人就像划过我头顶夜空的两颗流星,交会之时,互道珍重,交会之后,不再重遇。送他们离去之后,我仍然要走自己的江湖之路,仍然要面对重重难题。
济南是我家,我甘愿为了守护家园而枕戈待旦,与济南城这山、泉、湖、河共存亡。
“你太紧张了,放松些。另外,我是你的朋友,不是敌人。天石,相信我,即使有一天大家不得不在两军阵前对敌,我宁愿放弃秦王会,也不会放弃你……这样的朋友。”连城璧握着我的手,情真意切地说。
我向连城璧报以微笑,轻轻点头。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当年楚霸王项羽正是无法正确对待战争、敌人、女人、部下之间的关系,才招致垓下之败。
我比不过项羽,但前人之错一定要成为后人之辙,认真加以借鉴。否则的话,乌江之水滔滔不绝,足以卷得走千万英雄的残躯。
“哧”的一声,喷灌器又开始工作,水柱高飞,与屋檐平齐。
“好,王煜果然守信。”连城璧面露喜色。
我们此刻处于下风头,片刻之间,我就闻到了水雾之中散发出来的血腥气。
“情况有些不对!”我低叫了一声。
连城璧反应更快,立刻取出手机,打开了位于机器背面的聚光电筒,一道雪亮的光柱射向喷灌器的喷嘴。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喷嘴向上喷出的不是无色的水,而是淡红色的血水。
“他杀了他们?天,他杀了他们!”连城璧一边叫一边掩住嘴。
有血水必定有死人,屋内能够杀人的只有王煜。毫无疑问,他正在动手杀人。
“不要慌,我进去看。”我沉声吩咐,单手按住连城璧的肩膀。
“好,好。”连城璧马上关掉了电筒。
“他这样做,一定有足够的理由。我相信,一个能六代单传、术业有成的家族不会出现不讲道理、一意孤行的糊涂蛋。记住,我进去之后,无论里面出现什么动静,都不要慌。如果我有意外,你就火速撤离,别再管张全中、静官小舞的事,听懂了吗?”我一边思索,一边吩咐连城璧。
我跟王煜虽然只是初识,但我相信他是一个有见识、有底限的人,不会毫无原则地大开杀戒。
“你——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地出来!”连城璧变色,死死地攥住我的手腕。
我轻轻笑了笑,缓缓地推开她的手,转身走向屋门。
第432章 富士山下,活死人墓(3)
门虚掩着,我只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去,轻若狸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屋里没开灯,正房只放着冰棺,自然没有动静。我侧耳听听,放着三口瓦缸的东屋一直有水声潺潺响着。
我缓步向前走,右手触到冰棺后,立刻贴着冰棺的西侧前行。
冰棺沉重坚固,一旦发生战斗,它就是一道最佳的防守屏障。
我一直没有出声,而是要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再作进一步行动。
向前五步之后,我将近走到冰棺的头部,手指忽然触到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东西。那应该是一个人的手臂,准确说,是一个人的手肘、肘弯。按常理说,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躺在冰棺里的人将左臂抬起来搭在冰棺侧壁上——可是,躺在冰棺里的是静官小舞,一个已经死亡超过四十八小时的“人”。
死人是不会动的,更不会把手臂伸出来。
我屏住呼吸,右手食指、中指并列如剑,准确地按住了那条手臂的肘弯凹处。那是人体重要脉络通行之地,只要是活人,就一定有脉络跳动之声。
五秒之内,我做出了最正确也最可怕的判断,那是一条死人的手臂,没有一点脉络跳动的迹象。
刹那间,我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但没有一个是合情合理的。
“她活了?她曾经活了,然后又死了?她半死半活?她正在复活?她的身体正在产生异变?谁动了她的遗体……”
我无法解释任何一个问题,手指仍然压在那只手臂的肘弯处,迟迟不能挪开。
嗒的一声,东屋里有人擦着了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
打火机熄灭,香烟上的火头一亮一灭,像是对我的嘲弄。
我收回手,顺势站直身子,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屋内也有血腥气,而且比院中更为浓烈。
“还是忍不住进来看?放心,我说过救人,就一定会救人。古人季布一诺,重逾千金,我老王虽然比不过季布,但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全力以赴。济南爷们儿嘛,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无信不立……你应该知道,我救人就是为了官幼笙。她死了,我以前觉得,欠她的永远都还不了了,必定引为终生的憾事。现在,天可怜我,又给了我这样的机会……谢谢你,小兄弟。”
黑暗中,王煜的声音沉闷而艰涩,仿佛一个沙漠中身负重担、跋涉千里的旅人,终于看到了远方的绿洲。
“别谢我,谢天。”我说。
这是实话,其实我总感觉所有人都生活在上天画好的大圈子里。所有别离遇合,都出于上天的摆布。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准确掌控,又怎当得起王煜这样说?
“小兄弟,有机会的话,一定去活死人墓看看。”他又说。
我摇头:“王老师,看起来你比我更关心活死人墓,应该去看的人是你才对。”
王煜摇头一笑,香烟上的火头在空中划了个圈。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年官幼笙看不上我,我还不服气。现在,我终于明白,我与她之间隔着不知多少社会阶层,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她看好你,所以你可能还没觉察,她在你心里放了一粒种子,等到那种子发芽生根时,你就承袭了她的日本皇室脉络。你我都知道,只有皇室中人才能进入活死人墓,所以我进不去,你能进去。小兄弟,老哥我真是惭愧,枉大你二十几岁,却一事无成。这一次,我竭尽全力行事,就是想告诉九泉之下的官幼笙,我王煜不是靠祖宗招牌欺世盗名的二混子……”
此刻,他已经没了之前的傲气,只剩下满满的追悔。
相比王煜,我更怜惜官大娘。
曲水亭街的老邻居们从未见识过她贵气不凡的一面,完完全全把她当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济南人,哪家有事都是一个电话召之即来,完事之后独自离去。
她就像一颗埋没于尘土之内的明珠,终生没有显露光华,直至盍然而逝。
“谢谢,我相信官大娘九泉之下一定能感受到王老师的这份深情。”我说。
说话之间,我已经绕过冰棺,进了东屋,与王煜相距五步。
空气中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我仿佛走进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屠宰场一般。
“你杀了他们?”我涩声问。
面对真相,我胸中没有任何愤怒,有的只是深深的失望。
“你觉得呢?”他问。
“我觉得,你一定有‘非此不可’的理由。方便的话,说给我听?”我说。
和谐社会中,任何人都没有特权攫取其他人的性命,即使那三人来自于日本。抛开国籍、民族之分,我们都是大千世界中平等、平凡的一份子,如果王煜可以轻易杀死哪三人,那么在另外一个国家里,其国民就可以轻易杀死一名我们的同胞。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嚓的一声,王煜又擦亮了打火机,伸向距离最近的一口瓦缸。
瓦缸里的水还剩大半,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个富士山来客斜躺在水里,双臂张开,搭在缸沿上。他的双腕内侧都出现了一条半寸长的新鲜刀口,白森森的肌肉醒目地向外翻开。
他身上的血已经流干,脸上、颈上没有一点血色,全都变成了死气沉沉的苍白色。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活着,胸口仍然缓缓起伏,如一条搁浅了的鲸鱼。
“三个人,都一样。”王煜说。
“能不能给我个解释?我相信你,但这种情形之下,总得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对不对?”我问。
“解释?”王煜无声地笑了,松手熄灭了打火机。
“解释……解释,我来……解释……我们三个已经来济南半年,随时听从张大师差遣。活死人墓这一派里的人分为很多种,我们就是……我们这一种就是……就是‘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九部中的‘兵字部’。我们是兵,你们中国人也常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呵呵……我们到这里来,就是要用自己的命去换静官公主的命。别多问,这就是事实,这就是……解释……”
这是那缸中的富士山来客在说话,王煜无需解释,该做出解释的是他们。
“好,我知道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比起张全中留在铜元局后街的那些死士来,这些富士山来的死士做得更彻底、更激进。他们漠视自己的生命,早就把‘替主子们续命’这种人生观深植于生命里,不动则已,一动即死。
这已经超过中国古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行径,而是上升为一种诡异的信仰,与大和民族的武士道精神、事败剖腹仪式相契合。
“他们一生下来就知道将来要为主人续命而死,这是活死人墓的伟大发明之一。我不干涉人家的内政,只是尽量以鼻烟饲之,延长他们的寿命,直到冰棺里的人醒来。我懒得杀他们,就算你误会我,我也懒得解释。”王煜说。
“静官小舞什么时候能醒?”我问。
“不知道,这你得去问老张。我是造鼻烟的,又不是行医卖药的江湖郎中。”王煜玩世不恭地笑起来。
我的确有些误会他,如果那富士山来客不解释,这种误会也许将持续很长时间。
“懒得解释”四个字将王煜的孤傲充分表现出来,他不怕被人误解,世人就算全都误解他,他也绝不会在乎。
沉默了一阵,王煜再次开口:“小兄弟,跟我说说官幼笙的事。几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想找个人聊聊她。我想忘了她,至少把关于她的事都压在心底,永不提起。可是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她一直活在我心里,越来越鲜活,越来越真实。”
“官大娘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曲水亭街老邻居几乎家家户户都劳烦过她,都欠她人情。她从不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的过去,大家提起她,都觉得她好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没有家,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人生历史。我曾经注意到,她很喜欢泉水,尤其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百花洲南头的河道边,一个人坐着看水。很早的时候,我记得好几次看见她用竹篮打水,就是把绳子拴在竹篮把上,然后将竹篮扔到水里去,隔好久再提上来。咱们都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道理,她那样做的结果也不例外。后来,我们都觉得她是在‘诳鱼’,渐渐地也就见怪不怪了……”
我努力回忆那些细节的时候,顿时觉得官大娘做的事颇有些诡异。
“竹篮打水?你有没有注意到,每一次那竹篮底下都贴着一张黄纸符?”王煜问。
经他提醒,我的确看到过竹篮外面贴着符。
“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她那是在向活死人墓传递消息。”王煜低声惊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只有我们被蒙在鼓里。活死人墓最初的主人是东海鲛人之主,后来皇室以三千童男童女祭海,诚意感动鲛人之主,才将活死人墓赐予皇室。自古以来,鲛人就有以‘竹篮托符’传递消息的独特方式——小兄弟,事到如今,真相已经大白,官幼笙是东海鲛人,只不过是出于某种目的才留在济南城内。我们都上当了,我们都上当了……”
我被这种突然的转折弄得有些糊涂,而且屋内血腥气太浓,把我的鼻腔塞得满满的,根本无法静心思考。
“小兄弟,吸了我的鼻烟,你就能想明白了!”王煜又取出了鼻烟壶。
我并不怀疑他的诚意,自然地伸手,任由他把鼻烟磕进我的右腕鼻烟穴内。
“呵呵,小兄弟,上一次我为了探索官幼笙的消息,让你吸了另一种东西,对不住,对不住啊!”王煜不愧是济南爷们儿,对错分明,立刻向我道歉。
我摇摇头,来不及纠缠这些,将鼻烟一吸而尽。
经过了短暂的冷涩、辛辣感受之后,那些烟末迅速钻入我的呼吸系统,自上而下,凉了个遍。
“官大娘是鲛人,则静官小舞也一定有鲛人的血统。张全中身为算术高手,百分之百明了这一切。那么,他为何没有向我说明?他到底想隐瞒什么?鲛人之主是海中霸主,更是鲛人们绝对的主人——我知道了,为什么张全中和静官小舞必须采取一种复杂艰难的方式追求永生,原来他不仅仅是要避开旧政府、日本人,更要千方百计避开鲛人之主。可惜,只要生为鲛人,就终生是鲛人之主的奴隶,这是无法改变的大自然规律。现在,张全中意欲何为?他究竟要我和连城璧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张全中的“算计”之力,又一次,他把所有人当成棋子,利用了每个人的情感弱点,以此构建了一盘波诡云谲的乱局。
这个局中只有唯一的受益者,那就是他自己。
“小兄弟,你明白了吗?”王煜问。
我摇头:“不明白,能够想通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或许我此时该走出去请教一下张先生,听听他有什么高明解释?”
哗的一声,屋门在我身后打开,又迅速关闭。
我听到了属于连城璧的熟悉的脚步声,但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
“天石,有进展吗?”连城璧打开了手机上的电筒,光柱笔直地投向屋内的瓦缸。
我本来不想让她目睹富士山来客的诡异模样,但电筒一亮,东屋内的血腥场面就全部展现在她面前了。
“他们是自残,以命换命,救静官小舞。”我用最简短的话解释,随即又问,“你进来,外面由谁望风?”
连城璧的话让我的心坠到无底冰窟之中:“张先生已经从屋顶下来,全力替我们观敌掠阵。放心,为了救静官小舞,他已经做了最充分的计划。”
这一次,连王煜也意识到了情况有异,吐掉烟头,奔向南窗。
“窗棂是焊死的,快去看看门口,先出去再说!”他大声提醒。
我拉着连城璧奔向门口,百忙之中,她用电筒照向冰棺。
那只搭在冰棺沿上的右臂的确属于静官小舞,但她依旧闭着眼,静静地躺着。
“真是神奇,我现在似乎有点相信张先生的话了——”连城璧说。
她刚刚进门时,只是反手掩门,绝对不会内锁或者外锁。可是,当我到了门口,伸手拉门,才发现两扇门从外面反锁,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外面,只有张全中替大家观敌掠阵,也只有他,才会反锁屋门。
“张先生,开门吧,我知道你在外面。”我举起手,轻轻叩门。
“他为什么锁门?他要干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不想救静官小舞了吗?”连城璧一连四问。
张全中永远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他若想带静官小舞避开鲛人之主,就得做大量工作,并且不断地拉来垫背者,替他们去死。
我忽然觉得,在张全中、静官小舞这里,我枉费了仁慈与善良。这已经成了我的明显软肋,次次都被张全中成功利用。
“张先生,开门,开门!”连城璧举手拍门。
“不要叫了,叫不开的。我现在有了另外一条线索,官大娘有鲛人的成分,那么静官小舞也是鲛人,属于东海鲛人之主麾下的奴隶。张全中一路遁逃,也是在逃避鲛人之主的追杀。现在,他把我们困在这里,有可能是胁迫我们帮忙,好躲过各方面追杀,赢得时间,逃到欧美去。”我第二次解释。
连城璧颓然后退:“竟然是这样?他也果真无耻到极点,睁着眼说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第433章 鲛人鬼市(1)
直到十分钟后,张全中才有了动静,出现在东屋的铸铁防盗窗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必多费口舌解释,他飘忽不定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夏兄弟,我对不住大家。这一次,我和静官小舞能侥幸逃脱的话,感激各位三生三世。”他说。
王煜呸了一声,立刻转过身去,给张全中一个后背。
我没有退缩,而是大步向前,透过窗户观察四周的情形。
“要我们做什么?我们是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重活肯定干不了。”我大声抱怨。
“夏兄弟,当然不能麻烦几位干重活,现在我请求几位,各展所能,各施所长,把静官小舞救醒。我保证,她醒了之后,我们会在今夜子时离开,绝不节外生枝。”张全中说。
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大到足够把所有人都装进去,全都成为张全中的附庸,在他的指挥下高速运转,直到达成他的个人目的。
张全中不是大善人,一旦有谁试图摆脱这个陷阱,那么他一定会亮出爪牙,择人而噬。
“嘘——冷静。”我向连城璧示意。
她不是庸才,最初察觉上当时,有一瞬间的失态,但在我的提醒下,迅速冷静下来,举着手电环顾室内。
“他不会给我们机会的。”我说。
以张全中的计算能力,他既然将我们全体关在屋内,就一定预先将这里打造成了一个钢筋铁栅的囚笼。更可怕的是,他很可能在老屋之上布下了奇术禁制,根本杜绝了我们的逃逸之路。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连城璧慨叹。
看得出,她在强压着自己的怒气。
大家都是多谋善变的高手,一旦发现错信身边的人,后知后觉,成了别人陷阱里的猎物,那种巨大的挫败感令人无法接受。
“我们有人质,这大概就是双方谈判拉锯的焦点了。”王煜踱过来。
我缓缓摇头:“这不是人质,而是累赘。”
他指的是冰棺中的静官小舞,我指的也是。同样一个人,他视之为人质,而我视之为巨大的包袱。
我不可能拿静官小舞来要挟张全中,在生死转换的过程中,她是无辜、无奈的受害者,成了张全中奋不顾身的爱情的炮灰。
“她当然是人质——”
连城璧脱口而出,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我举手打断她,正色吩咐王煜:“救活她,无论门外发生了什么,继续我们手边的事。”
王煜死死地瞪着我,足足有三分钟之久,才一言不发地回到瓦缸边去。
“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救活静官小舞,这是唯一的目的。张全中只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这件事加一个双保险。听我说,忘掉屋外的所有变化,只看眼前。”我大声说。
世事纷纭变化,如果不能在电光石火的突变中找到真正有用的讯息,那就不免迷失,以至于错过反败为胜的契机。
张全中善算,那是他的长处,如果我们一味地跟他在这个方面抗衡,就等于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最终结局,只能落败。
反之,我们的长处是动手救人,而他处于屋外,鞭长莫及,这就无意中变成了他的短处。
王煜称静官小舞为人质并没有错,但活的静官小舞才是人质,死的她只是一具冰冷的遗体。
再更进一层分析,我、连城璧、王煜、张全中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救活静官小舞”。既然如此,那还耽搁什么呢?
连城璧关了电筒,屋内重新陷入了黑暗。
我站在屋门略微偏西之处,斜对着冰棺与东屋门口,确保这两处一有动静就能第一时间察觉。
“天石,你还是太善良了,以至于遭人利用,被架在火上烤。”连城璧在我的左前方,即正屋的西北角,跟我形成视线交叉,亦是盯紧了冰棺、王煜的动向。
“人之初,性本善。行善,总好过作恶吧。”我淡淡地笑了。
这些话本来是官大娘过去经常挂在嘴边的,另外她还常说“人在做、天在看”这句话,不断地劝人向善,以求常积阴功,轮回多福。
她是个好人,但却是一个披着“好人”外衣的鲛人。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表面鸟语花香、流水潺潺、风平浪静、安居乐业的曲水亭街变得阴云密布、波诡云谲起来。在我的个人观念中,宁愿官大娘是阴间真鬼,也都不愿她是鲛人,因为“鲛人”这个词实在带有太多屈辱的成分。
秦始皇统一六国,号令天下,将“普天之下、率土之滨”都定义为“王土、王臣”,这已经是“鲸吞天下”的巨大胃口,将“天、地、人”这三才占去了三分之二。
反观鲛人之主,却是将地球上超过一大半的水域全都归拢于麾下,也将亿万水族一手掌控,其胃口、野望远远超过秦始皇。如果任由这样一股狂飙势力反攻大陆,地球上哪还有我们人类的立锥之地?
这一瞬,我想到了美国影视作品中已经反复表现过的诺亚方舟、大洪水、2012大灾难、未来水世界等多个题材。
人类对于海洋的认识十分浅显,尤其是对于深海区,近乎一无所知。我相信,鲛人之主的老巢就在人力无法抵达的幽深海域之内。
江湖先贤曾给后代们留下这样的箴言:“善攻者,攻至九天之上;善守者,守于九地之下;善进者,进达九穷之所;善退着,退入九幽之内。”
最后的“九幽”二字,泛指人类探索能力永远无法侵入之处,那些地方已经超过了“禁区”二字代表的意义,而是指“禁区之外、意识之外、知识之外”的某地,比天堂、地狱更遥远,比须弥、芥子更抽象。
归根结底一句话——如果不能消灭鲛人之主,那静官小舞就将永远处于疲于奔命的逃亡之途,没有尽头,没有终点,没有结局。
这样的人生就算延续一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张全中吟诵的那首诗的后两句——“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鲛人永远受制于鲛人之主,毫无人身自由、思想自由可言。那么,这种没有自由的生命、爱情还有价值吗?
我相信,几十年前的革命先驱已经对生命、爱情、自由做了最正确、最严肃、最豁达的排序,那就是——先有自由,再有生命,然后才是爱情。
至于张全中,则是先有爱情,再有生命,最后才是自由。
善泳者溺于水,善算者困于数。张全中正是这样一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就像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小猫小狗、追着眼前的胡萝卜奔跑的驴子那样,看不透,难解脱。
从这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很可怜的人,设置囚笼构陷我、连城璧和王煜,实际也是在作茧自缚。
“子时就要到了,子时……就要到了……”瓦缸里垂死的人忽然叫起来。
几乎在同时,三名富士山来客一起用日语叫起来。
那段日语十分晦涩,我无法听懂,可是却从三个人说话的语气上意识到,那是一段咒语或者是誓言。
古人将一天时间分为十二时辰,其中子时、午时是阴阳、阳阴转换的关键节点,意义十分重大。
“以我兵部之血灌养主人身体,以我卑贱之躯,抬举主人之灵机,以我星火之命,聚主人之神气……”连城璧低声翻译,“越海而来,舞蹈幽河,借水借火,山川让路——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疾、疾、疾、疾……”
当三个人大声疾呼“临兵九字诀”之时,屋内的血腥气浓烈到了极点,即使我已经屏住呼吸,仍然闻到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浓厚如浆糊的味道。
嗒的一声,正对冰棺的屋顶突然打开了一扇边长一尺的正方形天窗,一缕月光直射进来,落入冰棺,在静官小舞胸口上形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光斑。
哗啦、哗啦、哗啦三声响,凌乱拖沓的脚步声从东屋里传来。
“不要照,不要照。”我及时出声,制止了连城璧打开电筒的动作。
“他奶奶的,僵尸显灵了吗?”王煜低声怪叫着,从东屋内闪身滑出,轻飘飘地落在我身边。
我没有多问,只是全神贯注盯着东屋门口。
那种沉重、迟缓的脚步声让人想起欧美僵尸片里的配音,而且那三人在水中浸泡了那么久,衣服吃饱了水,一直淋淋漓漓地向下淌,制造出滴滴答答的混乱水声。
“他奶奶的,他奶奶的,活死人墓的妖术果然吓人,差点吓得我心脏病犯了……”王煜不停地小声嘟囔。
我并不认为富士山来客使用的是妖术,而只是将这些匪夷所思的举动归纳为奇术的一种。
世间并无“妖、魔、鬼、怪”之说,只是因为某种现象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范畴,无法用物理理论解释,才会将其称为妖术、魔术、鬼术、怪术。
试想一下,假如人类能够将自身智慧提高一亿倍,将认知界限放大一亿倍,包罗万象,包藏极致,将一切已知、未知、已有、未有的事物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么还有令吾辈困惑的理由吗?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这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就已经将人类的过去、现在、未来讲得通通透透,如普罗米修斯盗来的天火,照亮一切,令黑暗无所遁形。
无知者渺小,有知者伟大。
无能者无力,有能者神力。
这一瞬间,我已经预感到静官小舞必定复活——“复活”二字并不确切,准确说,她真的没有死,而只是中了冥冥之中的“死毒”。如果我们用某种奇术解了她的“死毒”,她就能平安无恙地站起来,以年轻之心、轻盈之态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
第434章 鲛人鬼市(2)
“哗啦、哗啦、哗啦……”这种令人牙酸的脚步声又响了一阵,那三名日本人才走出了东屋,踉踉跄跄地站到了冰棺的左、右、尾三个位置,双手按在冰棺沿上,渐渐稳住了身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夏兄弟,愚兄现在必须求你做一件事——”张全中的声音从屋顶天窗外传来。不过,他并未露面,因为只要他的脸出现在天窗里,就会遮挡落在静官小舞胸口的那缕月光。
“哼哼,还有脸来求人?惺惺作态,令人作呕……居高临下呼来喝去,这是求人的样子吗?姓张的,在济南城里没有你这样玩法的。要是你这样求我试试,老子第一个就不吊你,去你奶奶的,爱救不救,救不了拉倒……”王煜的嘀咕声越来越大,最后直接变成了隔空喊话。
我仰面向上拱手,心平气和地回应:“张先生,有话请讲,但凡有所差遣,必当竭尽全力。”
这种时候,废话、怪话一句都要不得。大事不拘小节,大礼不拘小让。关键时刻,我必须挺起胸顶上去,把所有责任一肩扛住。
我不是王煜,锱铢必较;我也不是连城璧,做任何事都想到利益交换、格局均衡;我更不是张全中,事事过度计算,唯恐不能掌控全局。我不是任何人,而是“夏天石”,一个肩负着振兴夏氏一族、为兄长报仇雪恨的济南男人。
所以,任何时候做事,我只问“该不该做”四个字,绝不拖泥带水,更不指桑骂槐。
“多谢夏兄弟。”张全中先道了声谢。
“哈哈,哈哈!”王煜大笑,笑声中满是感慨。大概在他的价值观里,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平静地以德报怨。
“好!好!好!”连城璧从西北角向我靠拢,高举右手,挑着大拇指,大声连赞了三个“好”字。
“死毒已解,现在,只需要王煜以‘罗汉神打’之力把静官小舞唤醒,但她的生命力极弱,如同风中之烛,必须要有人充当缓冲介质,使神打之力以隔山打牛的方式传递到她身上。夏兄弟,请你费心。”张全中说。
这种要求既复杂有过分,连城璧振臂提气,欲张口反驳,被我举手制止。
“哼哼,为什么你不下来,自己承接我的神打之力?你大概很清楚,普通人被神打击中,心、肝、脾、胃、肾都会瞬间受损,等于是接受四千倍以上的胸透辐射。老张,欺负人总得有个限度吧?你这么玩,这小兄弟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王煜忿忿不平。
“好。”我没有任何拖延辩驳,只答了一个字。
“夏兄弟,你站到冰棺的头里去,双掌掌心盖住她的太阳穴,目光聚焦于她的鼻下人中穴。然后,心无旁骛,静如止水。”张全中吩咐。
我依照他说的,大步走到冰棺头部,深吸一口气,双掌盖住静官小舞的左右太阳穴。
冰棺里的温度很低,但我手掌接触之处,她的皮肤似乎泛着微微的暖意。
王煜不再啰嗦,跟着我过去,站在我背后。
“只有一次机会——”张全中说。
“够了够了,这个我当然知道。你骗这小兄弟当羊牯,我要是不尽心尽力,对得起他吗?老张,你号称‘江北第一神算子’,也是算术界的泰山北斗了,可你这种玩法,我老王一百个不服。相反,如果小兄弟这次不死,这个朋友我就交定了!”王煜大声驳斥。
我调匀呼吸,视线聚焦,焦点落在静官小舞的人中穴上。
如果人人都能通过解除“死毒”而复活,那么世间也许就没有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了。任何一种体面华丽的死,都不如好好活着,与家人不离不弃。
静官小舞鼻下的皮肤十分苍白,恍惚之间,我似乎看到她的鼻翼正在微微颤动。
“救活她,胜造七级浮屠。”我无声地笑了。
“小兄弟,三秒钟内,我打你背脊正中六大穴道,再打头顶百会、脑后玉枕、颈后大椎、腰下尾椎,正向一遍,逆向一遍,让你身体的背部均匀受力,然后将物理性质的蛮力化成虚无缥缈的意念之力,透过视线,送达病人人中穴要害之处……你不要动,也不要想,保持一种半睡半醒的‘假寐’状态。你放心,我会手下留情,适可而止……”王煜低声说。
其实,我已经进入假寐状态,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他的话。
“请……西方十八罗汉,阿难僧、迦叶僧、降龙僧、伏虎僧……请八方神人护体,请八方神龙开路,请八面神兽押后……神打之力,披荆斩棘,上天入海,无有不可……”
王煜在作法念咒,但我已经进入心念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
“啪”的一声,他的双掌已经重击在我头顶百会穴之上,一股刚猛劲力泰山压顶般涌入我的身体。
我来不及呼痛——当然在假寐中是叫不出声的,接着就有十几个部位连续被他击中,十几股巨力前仆后继地进入我的身体,在胸腹之间纠缠飞旋,最终拧成了一个巨大的“力球”。
“我要救她,她必须要醒……”我的视线已经模糊,但在身体凝立不动、眼珠和颈部也都保持绝对静止的情况下,视线焦点肯定仍然落在静官小舞的人中上。
“她不活,张全中也要死,他所做的全部努力就化为泡影。我这一次救人,不问正邪对错,只为张全中一片苦心。不管他骗我也好、算计我也罢,我只看他固执追求真爱的这一份诚挚之心……静官小舞,找到这样一个人,是生命里最大的收获,为了保护这一成果,你不管多艰难,都要醒过来,都必须醒过来……”我不能说话,但却将这些话用意念之力传入静官小舞体内。
嗒的一声,我感觉双掌掌心接触之处,似乎有一扇或者两扇无形的门户瞬间开放。
我的身体突然一轻,无法保持站立姿势,向冰棺内直跌下去。
“不好!”我暗叫一声,双手一滑,按向静官小舞身体两侧,以免自己撞伤她。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手没有撑到实处,而是一下子伸入了温暖雄浑、暗劲汹涌的水中。
下意识的,我双手划水,稳住身子。
就在那一瞬间,静官小舞睁开了眼睛。更为神奇的是,她脸上的皮肤寸寸剥落,显露出了光彩照人的本来面目。
这才是我见过的她,那个即使活在乱世、仍然秀丽出众的年轻女子。这样一个她,才值得张全中舍生忘死、千方百计去搭救。
我想开口说话,但静官小舞轻轻摇头,制止我出声。
海水环绕着我,我虽然看不见真正的“水”,但那种浮力极强、动荡不安的感觉只能是海水带来的。
“大恩不言谢,你再次救了我。我相信,冥冥之中某一些人的相遇,都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就像此刻,我觉得自己仅仅是蜀山栈道上的一根木头,停在这里,只为摆渡有缘人。你救我,也是为了延续这个摆渡的过程。生命真是复杂,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伟大的目标,我或许早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你也知道,有些人一生下来,其悲惨命运早就注定了——”静官小舞伸出右手,屈四指,只剩纤细的食指。
她挥动手指,在空气中画了寥寥几笔。立刻,一个美丽的鲛人形象就留在了虚空之中。
我说不出话来,能说出来、能被劝慰的只是小痛苦,而那些还没开口就痛彻心腑的才是大痛苦。
她只画了一个鲛人,就将生命的无奈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就像美国昔日的黑奴制度,那些黑人一生下来就被打上了奴隶的烙印。无论怎么努力,他们都是被买卖、被交易、被赠予的商品,以商品的形式存在于美洲大陆上。
人种贵贱、种族歧视这种不公平现象至今仍然存在,而白、黄、棕、黑的人种序列也成了全球化浪潮中无处不在的潜规则。
身为鲛人,就是静官小舞面临的最大悲剧。
无论她的表面身份是日本皇室公主也好、中原江湖游侠也罢,都摆脱不了“鲛人”的标签。
只要有这标签存在,她就永远是鲛人之主的奴隶;哪怕地球上只剩下一滴水,这种畸形的、可怕的关系就永远存在。
真正的痛苦,是明知结局不可抗争,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那悲惨的结局到来。
“没有其它办法吗?”我问。
静官小舞的手指继续挥舞着,凌空画出一个又一个鲛人,有的苍老,有的年幼,有的肩背佝偻,有的肢体不全。她的手指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每一个鲛人的影子都充满了深深的悲哀。
“我能帮你什么?”我问。
“也许……”静官小舞迟疑起来,只说了两个字,随即摇头,“算了,那太复杂,也太危险,我实在不能让我的朋友去冒险,尤其是对我有恩的人。”
她的眼中充满悲哀,那种悲哀和绝望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内心。
铁公祠之夜,大哥受缚,无法挣脱,眼中亦充满了悲哀,如静官小舞一样。
当夜,我救不了大哥,但现在只要有一线希望,我愿意为静官小舞做任何事。
“你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毅然回应。
静官小舞又沉吟了一阵,才回答了四个字:“鲛人鬼市。”
我点点头:“我知道那个地方。”
典籍之中曾有记载,所谓“鬼市”即是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描述过的“海市”。那是一个在海上讨生活的奇人异士们聚会、交易、买卖之处,充满一夕暴富的机会,但同时也有一去不归的巨大风险。
“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向鲛人之主赎身的宝物。我和张先生都是逃亡者,根本不敢接近那里,如果你能代我们前往,那我就有自由的希望了。”静官小舞说。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那不是问题,只要你告诉我路径,我一定替你们走这一趟。”
静官小舞后退一步,向我盈盈下拜:“夏先生,我真不知该怎样表达感激之情,但你只要替我们做了这件事,那就真的是我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我向侧面避开,不接受她的大礼。
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总是值得尊重的,她和张全中相识于乱世、苟活于生死裂缝,历尽艰辛,仍然不肯放弃。如果单以爱情这一标准衡量,他们绝对是当代年轻人学习的楷模。
基于此,我帮他们,义不容辞,责无旁贷。
静官小舞挥手,空中的鲛人影子被全部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夏先生,夏先生……”
“小兄弟,醒醒,小兄弟,醒醒,快醒醒……”
“天石,天石,你还好吗?你还好吗?”
我听到了三个人的叫声,忽然惊觉,大步后退,远离静官小舞。恍惚间,我脚下一软,仰面跌倒。
连城璧抢过来,握着我的手,关切地连声叫着我的名字。
原来,一切都是幻觉。冰棺只是冰棺,静官小舞仍然静静躺着,而那月光、富士山来客、屋顶的四方天窗全都保持原先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她醒了,她活了。”我低声叫。
“天石,你没事吧?刚刚是睡着了吗?”连城璧连连摇头,并不相信我的话。
我挺身坐起来,仰面向上大叫:“张先生,静官小舞已经清醒,你可以开门了。”
月光猛然一黯,张全中的脸出现在那天窗里。
王煜冷哼了一声,显然对张全中的不满已经无法掩饰。
“扶我起来!”我反手抓着连城璧的手腕,双膝一弹,嗖的跃起。
几乎在同一刹那,静官小舞也从冰棺里坐起来。
“啊?”连城璧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后退五步,靠在墙边。
正如幻觉中那样,静官小舞脸上的苍老皮肤迅速剥落,恢复了光彩照人、面目姣好的年轻的脸。然后,她翻身跃出冰棺,向我单膝跪拜。
“小舞,你醒了,你醒了!”张全中大喜,来不及去开正门,而是从那天窗里缩身滑下,落在静官小舞身边。
她活了,这就是皆大欢喜的事,证明所有人的努力都没白费。
“夏先生,救命之恩,容当后报。”静官小舞单手撑地,俯身向下,额头紧贴地面,向我行的是日本忍者家族中的无上大礼。
这一次,我没有闪避,而是向前一步,伸手搀扶。
张全中在奇术领域地位极高,属于江湖前辈,自然不能向我行跪拜大礼。
他只抱拳拱手:“夏兄弟,多谢了。”
我摇头:“举手之劳,二位言重了。刚刚,静官小舞提到‘鲛人鬼市’的事,我自当尽力相助,帮二位度过难关。”
一切似乎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当我和连城璧走出十八号院门时,八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人悄无声息地跟我们擦肩而过,走进了院子。
大门左边的街角,早就停着一辆摘掉了牌子的垃圾运输车,已经做好了清场、打扫的准备。
“明日一早,十八号只是十八号,铜元局后街也只是一条风轻云淡的老街,没有人知道今晚曾经发生的事,黑白两道都不会追究,老百姓更不理会江湖变革……这样就很好,每个人的生活都平静前进,济南城蓬勃健康地发展……”连城璧颇有感触。
生活如同潮汐,朝暮更替,来来回回,多少精彩、痛苦、惆怅、黑暗的往事,全都在大浪淘沙中变成坊间传说、百姓谈资。
此时此刻,一句“这样就很好”,将所有无奈都轻轻翻篇了。
“舍生忘死,帮了人家这么大的忙,这件事到此为止吧?”连城璧不放心地问。
我直言相告:“还有最后一件小事,静官小舞恳请我去鲛人鬼市,替他们购买宝物,向鲛人之主赎身。”
一瞬间,连城璧瞠目结舌,半晌才喃喃地问:“你答应了?你竟然……连这个都答应了?”
我点点头,不想做更多的解释。
连城璧也陷入了沉默,不住地搓着手,显然情绪十分不安。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能帮他们做多少,就做多少,如果有意外,我就自己担着。”我淡淡地说。
连城璧苦笑着,原地打转,连连顿足,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435章 鲛人鬼市(3)
半月在天,月华明灭,照着深夜里的铜元局后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向东南望去,残联大楼顶上的霓虹灯有气无力地闪烁着,仿佛即将睡去。
此刻,城市已经进入深夜,劳作了一天的普通百姓都在各自家中安睡,等待第二天清晨起来,再度投入到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去。这时醒着的,十之**是江湖中人,或者是在暗夜里讨生活的人。
“张全中豢养的死士们一定全都醒着,枕戈待旦,随时为了他赴汤蹈火。”连城璧说。
的确如此,我向长街南北望去,虽然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但却在门窗缝里隐隐透出一缕缕灯光来,证明所有人都醒着,静默地等待着主子的召唤。
普通百姓早就遗忘了“死士”的概念,即使知道这个词,也不过是从书中、影视作品中偶尔看到、听到。真正的死士代表了极限的忠勇、仁义、侠情、纲常,这已经超越了现代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狭隘思想。
“能有这么多人誓死效忠他,证明张全中绝非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我说。
连城璧叹息:“天石,你总是有意无意地美化张全中,可谓中他的流毒极深了。你想想,自遇见他以来,他给你下了多少套?利用了你多少次?就像刚才在北屋之内,如果你不肯舍身承受王煜的‘罗汉神打’去救静官小舞,我们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吗?更何况,你已经答应静官小舞深入鲛人鬼市——我知道、你也不可能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对不对?”
我无语,因为在帮助张全中脱困的过程中,我的确被他的某些人生理念所折服。
他做到了我永远没机会、没办法做到的事,这就是我最钦佩他之处。
如今,唐晚随着镜室深陷地底,令我追悔莫及。设想一下,如果张全中与我的位置互换,他一定开天辟地、裂石穿空,倾尽全力去找到她。人这一生,如果能执着于一件事,就能构建起不朽之名。譬如诸葛武侯北伐、梁祝为爱殉情乃至于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大禹治水……正是有感于张全中的执着,我才心甘情愿全力助之。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回答。
连城璧气结,背过身去,沉默不语。
进入院中的清洁工退出来,各自拖着一个巨大的黑胶袋子。那清洁车立刻启动,开到十八号门口。
清洁工们井然有序地把袋子扔进垃圾车,然后登上车子两侧的踏板。
垃圾车连车灯都没开,一路向北,快速消失在夜色中。
我相信,院中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那三名奄奄一息的富士山来客已经被装在袋子里运走。
他们也是死士,但扶桑死士与主人的关系十分奇怪,更像是不得不执行命令的奴隶,与仁义、报恩无关。也许,在扶桑主人的价值观念中,死士、门客、忍者与自己饲养的猎鹰、猛犬、家畜、家禽、鸟雀类似,都是没有思维的动物而已。
正因如此,即使是名列在《万川归海》忍者大宗谱上、排名战国百强榜上的那一百名至高忍者,其平生事迹记录册中,也是首先极尽歌颂其主人的功绩,对其个人经历的所有战役一笔带过。
这就是大和民族与大汉民族文化的不同,界限分明,等级森严,即使立下震天大功,也不可能由忍者阶层跃升到大名、贵族、武士的行列。
由此,静官小舞的身份就变得更为复杂,被赋予了公主、鲛人、主人、奴隶等各种地位迥异的标签。
她贵为日本国公主,连“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这九部忍者都甘心为她舍生解毒,证明她在日本的地位极其崇高,是所有忍者阶层仰视的皇室贵族。同时,她又生为鲛人,在鲛人的世界里受鲛人之主掌控,是终生无法改变身份的奴隶。这种“奴隶”意识既是物理层面的,又是精神层面的,可以这么说,只要鲛人之主存在,她就无法摆脱“奴隶”的噩梦,额上永远贴着“奴隶”标牌,就像古时被充军发配过的囚徒那样,额上刺下的金印永不磨灭。
“只有消灭‘鲛人之主’,静官小舞才能真正解脱!”这就是我眼下得到的最新结论,而不是她提到的“赎身”之说。
我心底忽然闪过一丝不安,觉得静官小舞那种卑微屈辱、悲哀无依的眼神之外,似乎还隐藏着更为复杂的东西。
“阿璧,我想到了一件事,鲛人鬼市应该解决不了静官小舞的麻烦,真正的解决之道是——”
我刚说到这里,王煜就从大门内飘然而出,向我遥遥挥手,打断了我要说的话。
“小兄弟,你真是够英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不争名,不图利,你这样的好汉子,我老王这辈子交定你这个朋友了!哈哈哈哈……”他大笑着一路走过来。
连城璧沉默地后退,显然对王煜的热情并不感兴趣。
“过奖了王老师。”我礼貌性地回应。
王煜从挎包里取出两个淡青色的鼻烟壶,抓过我的手,塞在我掌心里。
“小兄弟,这两个鼻烟壶是整块灰发晶抠出来的,里面装的鼻烟则是天山雪莲、藏密牛黄熏出来的,具有凝神定气的神奇功效。江湖人过的是磨牙吮血、刀尖上讨生活的日子,你以后肯定用得着。另外——”他压低了嗓音,凑近我耳边,“另外,‘罗汉神打’对人体五脏有损伤,雪莲和牛黄能够对症下药,包你在一昼夜之内复原如初。你对别人够意思,我当然要对你够意思。刚才,我好像听你和连小姐聊到‘鲛人鬼市’的话题,如果你有机会到那里,就帮我看看有没有‘海上定风丹’这种宝物,不管多少钱,我都要,哈哈哈哈……”
说完这些,他大笑着退后,开了电瓶车的锁,抬腿跨上去。
“山不转水转,地不转人转,小兄弟,后会有期了!”王煜支止住笑,向我拱一拱手,然后骑车北去。
他的嘴也当真闲不住,笑声还在空气中回荡,已经换了口哨之声,竟然是一支极其忧伤的曲子——《啊朋友再见》。
那是很经典的南斯拉夫电影《桥》的主题曲,曾经在八十年代风靡一时,是曲水亭街老邻居们人人耳熟能详的曲子。
我把一只鼻烟壶递给连城璧,被她挥手拒绝。
“无功不受禄,我才不需要这东西。”她说。
我微笑着说:“你不需要,不代表其他人不需要。拿回去,送给秦王。”
连城璧表情一变,原本坚冰一般冷肃的神色融化,嘴角出现了一丝笑意。
过去一段时间,我们两个完全沉
浸于张全中、静官小舞的感情纠葛中,几乎遗忘了身边的真实世界。
秦王会、燕王会、丐帮之争还未平息,连城璧肩上的重担没有人帮她分担,那大概也是最令她头痛的事。
“好,我替他收着。”连城璧点头,把鼻烟壶接过去,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发晶是天然水晶里的异类,晶体内部充满了头发一样的杂质,故名“发晶”。这两个鼻烟壶的大小约半个手掌,厚度差不多有半寸,可知原始坯料极大,属于很少见的好东西。
我并不贪图王煜的东西,但他的出现,让我对济南城“藏龙卧虎、高手如云”的现况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今夜,大概不再有事了吧?”良久之后,连城璧喃喃自问。
我皱了皱眉,连城璧醒来时,张全中虽然也表现出了极大的惊喜,但却始终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与正常情况有所出入。
“但愿如此吧。”我沉重地回应连城璧。
历劫重生,绝处生变,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我只希望,命运能够放过他们,让他们平安度过下一个百年。
咯吱一声,十八号斜对面的一扇木门打开,先有半个挑子伸出来,扁担钩上挂着一只两尺见方、三尺来高的木箱子。接着,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女人小心地挑着扁担侧身出门。等她走到街上,我才看见挑子的另一头挂着一个废弃油桶改成的炭炉,炉中焦炭燃烧得正旺。
老女人转过身来,胸口竟然挂着一块小小的纸板,上面写着“馄饨侯”三个字。
连城璧失声而笑:“呵呵,去京城的时候经常吃侯家馄饨,没想到济南也有分号吗?天到这个时分,我还真的有点饿了呢!”
“馄饨侯”是京城著名小吃之一,早就注册过商标,而且分号由二环之内一直开到六环之外,不下两三百家。
连城璧由这老女人想到“馄饨侯”其实是开个玩笑,谁都知道,名满京城的“馄饨侯”并没有在外地开分号的打算,而且就算开分号,也不会授权给一个挑着担子串街营业的老女人。
老女人过了街,在大门左侧的人行道上放下担子。
炭炉上的双耳大铝锅冒起了腾腾热气,锅里的水声也“咕嘟咕嘟”地响起来。
她打开木箱,取出一只扁平的簸箕,里面摆满了拇指大的小馄饨。
我和连城璧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女人的动作,直到馄饨下锅、出锅,分别盛到四只粗瓷大碗里。接着老女人又在碗里加入紫菜、香菜、盐、鸡精,再各点了几滴香油。
夜风轻飘,馄饨香味也随风而来。
“好香,好香。”连城璧连赞了两声。
老女人把两只碗放在一个古式托盘里,端起来走向十八号院门。
“还有两碗,会不会是给咱们吃的?”连城璧向我做了个鬼脸。
以她的身份,除非对方端着碗送过来,否则她绝对不会主动凑上去询问。大家气质,由这些生活小节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混账东西!”那老女人刚刚跨入院门,张全中的怒叱声就响起来。
老女人停住,双手端平了托盘,恭恭敬敬地垂首听着。
“混账,难道你看不出,门外坐着的才是最重要的贵宾?枉你活了八十多岁,连供奉的主次都分不清吗?去,求贵宾原谅。如果他们不原谅你,那你干脆废了自己两个招子,反正睁眼瞎一样,招子要不要都行!”张全中继续喝骂。
等到张全中骂声停了,老女人默默地转身,先把两只碗放回木箱上,又把另外两只碗放在托盘里,送到我和连城璧面前。
她的样子极其木讷,眼皮始终垂着,不跟我们对视。
“多谢。”连城璧双手接过托盘,放在旁边的石凳上。
老女人没有离去,仍然无声地站在那里。
“多谢你,我们并不是什么贵宾,所以张先生说的话很没有道理。如果因为我们的缘故让你受责骂,那我心里真的就过意不去了。忙了大半夜,张先生他们也累了,希望你尽快把馄饨给他们送过去,麻烦你了。”我低声说。
老女人并没有错,只是张全中吹毛求疵而已。
“滴答”一声,老女人眼中突然落下泪来,直跌在我们脚下的方砖地上。
“阿姨,馄饨很香,让你费心了。”连城璧也说。
老女人走回去,拿出另外一只托盘,把最先那两碗馄饨送进院里去。
我和连城璧端起碗吃馄饨,令人吃惊的是,这馄饨的味道居然相当纯正,肉香、虾香、菜香丝毫不乱,却又在香料的调和下有机融合,形成了一股余香满口、回味悠长的独特感觉。
连城璧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一口气把满满一大碗吃下去,汤都不剩一滴。
“跟京城‘馄饨侯’比,也差不到哪里去了。”连城璧放下碗,心满意足地感叹。
又过了一阵,老女人端着空碗出来,挑起担子,重回那扇门里。
门关上,门里的灯光也随即熄灭,她和馄饨挑子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只在暗夜的长街上留下馄饨的余香。
“好极了,填饱了肚子,就应该回去睡觉了。”连城璧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我向院内看了一眼,一股倦意袭来,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打哈欠会传染的,屡试不爽。”连城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