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舌辩群雄,万人不敌(1)
这的确是一线生机,我相信静官小舞的计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或者说,我从她的凛冽眼神中已经意识到,如今我们都已经被“逼上梁山”,只能走这条“非此不可”的反常之道。
“我去。”我没有一句废话。
这时候,做比说更有意义,挺身而出比龟缩不前更具大丈夫气概。
“你此去好有一比。”静官小舞微笑起来。
“比从何来?”我问。
“诸葛武侯羽扇纶巾渡江,舌战群儒。”她点头回答。
“舌战群儒”是诸葛武侯的成名大战之一,他身为儒生,一张嘴斗败了江东吴侯麾下数百儒生,说得一干腐儒哑口无言,最终说动吴侯,联刘抗曹。
我没有诸葛武侯的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只有一颗英勇无畏、精忠报国的红心。
“多谢谬赞,不敢比于古代智者。我只希望,能化身擎天巨伞,遮蔽铁公祠,平安度过眼前这一劫。”我说。
“请吧,这局死棋就都等你一颗活子呢!”她笑着拱手。
离开别院时,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性。
日本兵已经双重围困铁公祠,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都双手平端长枪,面向祠堂,凶神恶煞一般。
向高处看,不仔细寻找,就能轻易发现左前方制高点上三挺机关枪组成的战斗工事。一旦铁公祠开战,三挺机枪就将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向下倾泻一轮又一轮弹雨,将逃出祠堂的中国人射成蜂窝。
工事下面的树荫里停着吉普车、摩托车,司机和射击手都在车上,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视野之内,能见到四只青色的狼犬,都在训犬员的引领下,隐藏在左侧的小树林里。
“一百刀斧手、张全中等九人再加上我、静官小舞,怎么能抗击如此精锐的日寇战斗部队?”我不能不感到绝望,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前走,沿着鹅卵石小径到了祠堂正门。
日寇果真肆无忌惮,已经在祠堂正门外十五步处架起了三组机关枪工事,旁边还排列着十只小型*发射器,目标直指铁公祠。
我向里面去,日本兵并不阻拦,摆定了“只许进不许出”的架势。
“吱呀”一声,我推开铁公祠的灰色木门。
祠堂内果然挤满了人,至少在一百名左右,将九张桌子密密麻麻地围了起来。
九张桌子即“九宫”之数,按照顺逆原则分列。
张全中所在的桌子在靠近祠堂供台之处,即九宫诀中的“戴九履一”的“九”位。令我宽心的是,他与围在身边的十几人并未发生混战,而是隔着桌子对峙,气势并未落于下风。
与他的情形恰恰相反的是土地奶奶,她站在居中的桌边,双手按着桌沿,一口接一口地吐血,鲜血已经染红了八仙桌的桌面。
咣当一声,大门在我身后关上。
那声音虽响,祠堂内的人却没有一个回头看我,只是专注于各人眼前的桌子。
噗的一声,土地奶奶又吐出一大口鲜血,身子一晃,向前扑倒,半身趴在桌上。
那桌子旁边站着五个人,全都穿着日本军官服装,武装带上左侧斜挎指挥刀,右侧斜挂短枪。
“胜了!”其中一人用日语大叫。
他就站在土地奶奶正对面,只叫了一声,陡然间急退,胸口正中已经插进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土地奶奶只有两只手,却在一瞬间同时攻击三名敌人,每一个敌人胸口要害都中了一刀,顷刻间毙命。
“八格牙路——”剩余两名军官同时拔刀,架在土地奶奶后颈上。
土地奶奶无力挣扎,连眼睛都已闭上。
我没有直奔中央“土”字桌,而是翩然从人群中穿过,到了张全中身边。
“你来了,太好了!”张全中满脸喜悦。
“大敌在何处?”我急声问。
张全中来不及伸手去指,而是抬头向上看,以目光示意。
铁公祠顶上的木梁全都裸露着,木头连接处的钉子、扒子清晰可见。现在,两大主梁十字交叉之处倒钉着一张黄铜罗盘,盘面向下,笼罩全场。那应该是张全中设置的一种“反控”之术,等于是给普通罗盘进行了简单“加密”。一般奇术师要读懂它,必须将看到的数字反转一百八十度,很可能产生逻辑混乱。
日本奇术师来得太多太快,张全中的计划被打乱,这种伎俩自然失效。
罗盘不重要,张全中要我看的是单脚立在主梁上方的那个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因为那个人早就“死”了,就死在“龙头铡、八门皆死”大阵中,被天降电光迎头斩杀。以上过程,是我亲眼所见。
随即,我想到静官小舞写在茶桌上的“十世之敌”四个字。
此人没死,正是中国奇术师的大敌。他的“死”只是假象,即“金蝉脱壳”之术,那么很可能土老二之死也要算在他的头上。他用假死骗过所有人,然后隐藏于暗处,伺机刺杀了土老二,随即悄然遁去。
“坏了。”我心底暗自叫苦。
“这里不需要你,你的敌人在那上面。”张全中说。
我轻轻点头,右手在张全中肩上一搭,腾身跃上桌子。
“请各位静一静。”我抱拳拱手,向四面做了个罗圈揖,然后朗声开口。
铁公祠内本来就没有太大动静,奇术师的争斗皆在无声无息中进行。如果不是土地奶奶突然刺杀三敌,祠堂内一定仍然保持安静。
几十双眼睛一起望着我,让我后背发凉,有种毛骨悚然的诡异感觉。
奇术师的心都是冷的,所以他们的眼神也是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与情感。尤其是那些来自日本的奇术师,眼底深处隐藏着说不出的邪恶,目光射在我脸上,仿佛一条条扭曲的毒蛇,正在寻觅发起进攻的机会。
“除非杀光他们,否则今天的事,万难了断。”这是我最真实、最直接的感受。
“各位,兄弟姓夏,名天石,今天来到这里,就是想给各位调停和解,让今天发生在铁公祠的事有一个圆圆满满的结局。现在,持刀的两位,请收刀。刀是凶器,似乎不适合今天的奇术师盛会。”我向那两名日本军官指了指。
他们犹疑了一下,后退一步,收刀入鞘。
土地奶奶无力起身,仍然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我知道,地下所有日本奇术师只是棋子,真正掌控棋局的是主梁上站着的那人。同样,我也是掌舵者,而我手上可以调动摆布的却只有张全中等九人。
“各位,中日奇术本是一家分为两支,上溯至中原大唐历史,中日奇术师在长安、洛阳、登州都有很融洽的交流。今人只知道两国文人的诗词酬唱,却很少关注奇术师之间的切磋。据我所知,鉴真大师东渡之时,正是为了让中原奇术扎根于日本岛,帮助当地政府镇压海兽,使普通百姓过上平安幸福的好日子。鉴真大师东渡到第六次,才平安过海,达成夙愿。各位日本来的朋友如果熟知历史的话,当然看过鉴真大师东渡带去的奇术典籍。日本忍术、风水学、阴阳学、兵法、符咒术的兴盛发达,绝对有鉴真大师的功劳,是不是?”我扬声说。
唐代出现过“玄奘取经”和“鉴真东渡”两件佛学大事,轰动一时,名垂千古。
时至今日,史学家们对这两件事的看法都是泾渭分明,认为前者是“取”,后者是“予”;前者对中原文明的贡献不可忽视,后者对中原文明的损害非常明显。
在这里,我完全站在公平、公正的中立位置,阐述“鉴真东渡”的意义。试想一下,如果没有东渡这件事,当时的扶桑国人想学*唐先进文化有多么困难?他们必须先乘船渡海到达登州,然后长途跋涉去往洛阳甚至长安,才能侥幸得到皇帝的恩准,去阅读那些文化类、奇术类的秘密典籍。古代交通不畅,就算有扶桑人千难万险到了长安,记住了典籍上的内容,也不一定有命重渡大海回到岛上。再者,彼时日本不过是海上孤岛,物产极为贫瘠,百姓苦不堪言。那些目睹了长安繁华的求学者未必舍得下荣华富贵,再去过穷困潦倒、朝不保夕的海岛生活。所以说,“鉴真东渡”事件是日本发展的催化剂,使其文明程度一夜之间加速百倍,才有了近代叱咤风云的新日本。
回归到奇术、奇术师的层面上,鉴真大师当年带给日本很多玄学、灵异学、法家学、墨门要术方面的珍贵典籍,让日本奇术与中原奇术同步发展,等于是养虎为患,给中原奇术师培养了一个心腹大敌。
“鉴真东渡是仰慕我日出之国的神圣之光,没有那唐朝僧人,我大和民族也一定能创造出得天独厚的文化。”站在我脚下的一个日本人高声反驳。
我俯视他一眼,摇头微笑:“你大概还没有学到奇术的精髓吧?要知道,你之所以能够站在这个位置来克制九宫图中‘戴九履一’的要点,正是鉴真东渡的结果。中原数术为全世界数学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一点连美洲、欧洲的大国领袖都低头承认——难道他们的智慧还不如你吗?他们对宇宙、地球、世界、人类的认识还不如你吗?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如果没有中国古人发明‘九宫图’并无偿地传授给日本学者,那么,你们就算有十位天照大神的庇佑,都不一定窥见‘九宫图’的奥秘。”
在亚洲,中国历史与文化都是首屈一指,天朝皇恩,泽被苍生,八方小国受惠极多。这一点,周边国家的正史中都有记载,不容篡改,更不容诋毁。
第407章 舌辩群雄,万人不敌(2)
“照你说来,你们中国人真的有那么大公无私吗?果真不求回报,只愿付出?世界上不可能有这种人,我猜,那唐朝僧人最初的想法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后来侥幸渡海成功,成名于我扶桑岛上,建庙塑像,名垂千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到中国五年,从未见过真正大公无私的人,你们中国人全都是假仁假义、假公济私,满嘴仁义道德,背后却干着男盗女娼、中饱私囊的勾当……”又有一人举手反驳。
“中原人是一面镜子,你是什么人,在镜子中看到的就是什么人。历史就摆在那里,你随时可以翻阅,只要你眼不瞎、心不黑的话,一定能为自己的疑惑找到正确的答案。贵国特务机关为了取得中原政治、经济的机密而上下钻营,以金钱美色腐蚀我政府官员,反过来却要讽刺那些下水者是无耻小人——试问一下,能够腐蚀无耻小人的,岂不更无耻、更小人?”我淡然反问。
那人哑口无言,悻悻然低头。
“好,我问你,既然你说日本的先进文明都是从中国传来,那为什么到了今日,中**队却在我关东军的攻击下落荒而逃?照你说的,你们大**队不应该是威武之师、坚不可摧吗?那怎么会像过街老鼠一样,我们还没喊打,国民党就已经退过山海关、逃到长江以南去了?哈哈哈哈,你给我个解释,好好解释解释,哈哈哈哈……”又有一人大声诘难,并且自觉说得有理,说到最后忍不住得意地大笑。
国民党在中原大地上溃不成军是事实,从济南的沦陷过程就可见一斑。我是济南人,也是中国人,对这个问题也是感到义愤填膺。
如何恰当地去回应这个问题,的确很困难。
我稍一沉默,四面的日本奇术师自以为得势,跟着那人哈哈大笑。
“很好。”我举起手,轻轻地鼓了两次掌,“这位老兄说得很精彩,直接讲出了中原战场的实情。那我问你,就你所知,中**队分为几部分?每一部分的辖区在哪里,其指挥权又归谁?我知道,日本军队属于天皇指挥,天皇的命令高于一切,一声令下,几十万大军甘愿剖腹‘玉碎’。这,就是帝制的好处,全国都处于皇帝的领导之下,臣子人民对皇帝绝对忠诚。我想说,如果中日战争发生在一两百年前,那战斗结果绝不会这样,在我大清朝皇帝的号令之下,很可能你们有多少士兵登陆中原,就有多少无头尸体被抛进大海。我的意思是,你们今日的‘胜绩’只不过是针对中国某一政权、某一部队的胜利,绝对不要把它当成是战胜了全中国的军队。那样的话,最终你们会把牛皮吹破,被国际人士当成无知的傻子。作为奇术师,你不懂政治和军事,并不可笑,大家的笑声可以停了,可以停了。”
中原无比广大,日寇沿着朝鲜、鸭绿江、东三省、北平、济南一线向南,直扑上海、广州,目标只是沿海富庶城市,企图占领中原的经济制高点。如果纵观中原版图,就会发现其占领之处不到大国的五分之一。更何况,国内军阀混战的乱局刚刚结束,日寇以举国重兵攻击某一军阀派系,其胜果并不值得夸耀。
比如眼下,日寇占领济南,却无法将据点安插到长清、章丘、南山去,即便勉强设置炮楼岗哨,最终也会被当地民团全歼。为了安全起见,日寇只盘踞于城内,集中力量自保,根本谈不上“征服”济南。
如刚刚那位日本奇术师所言,他的视野过于狭窄,把一城一地的得失看成了一国一洲的成败,沾沾自喜,以为轴心国将天下三分之后,日寇已得其一。浅见如斯,不反驳他也罢。
“辩论这些干什么?谁掌握了政权,谁就有发言权,谁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你说得漂亮,但今天你走不出这两扇大门,你说的话只有我们能听到,转眼间就烟消云散了。书生空谈,无济于事,唯有金戈铁马战阵上见,才是治国安邦的大将之才!”占据了“一”字桌的十人中有一人高举双臂,言辞咄咄逼人,气焰来势汹汹。
“我走不出那大门?”我笑了,“我想出去,只怕没人能阻拦得了。”
“那你就试试看——”那人龇牙咧嘴,立刻变得面目狰狞。不过,他的话音未落,张全中已经化作一缕轻烟,由“九”字桌扑向“一”字桌,腕底雪刃向那人喉管上一抹,又飘飘然回来,傲然站在我的脚下。
很显然,走不出铁公祠大门的是那人,不是我。
“阁下到底是谁?值得张神算如此保你?”这次出声询问的是占据了“八”字桌的那名济南奇术师。
我点头回答:“我刚刚说了,我姓夏,名天石。”
“夏天石”这个名字就算放到2016年的济南都很少有人知道,更不用说是在此时此地了。
“我听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今日的死局到底怎么拆解?外面的真枪真炮怎么躲?”他又问。
静官小舞麾下一百刀斧手是突破外面包围圈的关键力量,但那是后话,眼前我要解决的,就是梁上那超级高手。
“稍安勿躁,扣子得一个一个解。”我低声回答。
“那好,我常大鹏拭目以待。”他大声回应。
我没有能力击杀“十世之敌”,这已经超出了我的可控范围。如果硬着头皮迎战,就等于是将自己硬生生架在火上烤。
“请下来说话吧,我留了最好的桌子给你。”我仰面向上,先拱手,再发声。
他背靠着一条斜木,双手插在裤袋里,仿佛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
“上来说,这里清闲。”他说。
所有人都看着我,容不得我打退堂鼓。
“好。”我点了点头。
刺鼻的血腥气在祠堂内弥漫开来,大家仍然安静,但各人的眼睛里却已经开始爆出火星。战斗一触即发,形势即将失控。
木梁高约四米,桌面高度为一米。我只要轻轻纵身,就能勾住木梁,翻身上去。不过,以这种平淡无奇的方式上去,不足以震慑这群日本人。
“常大鹏常前辈是吧?”我向“八”字桌的那人拱手。
“嗯,正是。”他用力点头。
我记得,他的名字曾经出现在《历城县志》上。常家祖上是历城县数得着的大户之一,其家族历史能够追溯到大明开国元勋常遇春一脉。钱和名都是小事,常家还擅长名为“梯云赶蝉步”的祖传绝技,是一种让人看一遍就一辈子记住的高明奇术。
“常前辈,可否借用贵府‘梯云赶蝉步’一臂之力?”我问。
他自称“常大鹏”,而常家“大”字辈人才济济,没有一个弱者。今天张全中能特地请他来,可见他在家族中的辈分不低。
“夏兄弟,你年纪轻轻,也知道‘梯云赶蝉步’?”他双眉一挑,先看看我,再看看张全中。
此人挟技自踞,以为是张全中泄露了自家的底细,所以才有这样的下意识动作。
我不再啰嗦,指向木梁:“常前辈,借我九步即可。”
中国人自古以谦虚为美德,稍有修养与身份的人,都不肯在公开场合炫技。眼下,为了中原奇术师的面子,我不得不请常大鹏出手。
张全中大叫:“老常,露一手给鬼子瞧瞧吧!”
常大鹏略一沉吟,腾身跃上桌子,从怀中掏出一根青色的古香。古香只有半尺长,香头是焦黑色的,应该早就点燃过。
他右手擎着古香,左手从香头上缓缓拂过。嗤啦一声,虽然没见他用火镰、火柴之类取火,那香头已经燃亮起来。
中国是制香古国,与全球知名的印度、泰国、斯里兰卡并称为“四大香都”。
我平时经常闻到香烛气息,但这支古香飘散出来的香味却令我倍感陌生。
“那古香是有声音的——”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禁大感诧异。
它被点燃之后,不仅仅是有火头、香味、烟气,而且同时带来了一种夏日蝉鸣之声。
祠堂内没有蝉,更不应该出现蝉鸣。
恍惚之间,我似乎穿行于大明湖畔的密林中,蝉鸣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密,渐渐汇成了一曲澎湃合唱。
“去吧。”常大鹏嘴唇噏动,吐出了两个字。
他一开口,唇舌间就有气息迸射出来,直吹到那古香冒出的青烟上。
青烟破空,直送到我脚下,竟然幻化成了一层两尺宽、一尺高的阶梯。
我毫不犹豫,一脚踏了上去。
常大鹏深吸了一口气,口中发出清晰的“嘶”的一声,响彻了祠堂内的角角落落。随着他那一吸,除了我脚下的“台阶”外,古香刚刚冒出的剩余青烟都被吸入他腹中。
“咄——”他猛地开声大喝,腹中青烟一起吐出,在我面前连筑了八层“台阶”,直通木梁。
我脚下不停,直登梁上。
这些台阶虽然是青烟化成,踩上去的感觉却是坚实无比,与砖石楼梯、木制楼梯没什么两样。
“好,好。”倚着木梁的那人率先鼓掌。
我向下看,青色的“台阶”慢慢变淡,最终消失无踪。
“哗——”不分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祠堂内的所有奇术师一起鼓掌。
“雕虫小技,献丑了,献丑了。”常大鹏收起古香,向四面拱手致谢。
其实,在奇术的世界里是没有中日国籍之分的,只有“技艺高低”的差别。如果这些日本奇术师不是受命于皇室和军部,而是以私人身份到中原来,那么两国奇术师还是能够像盛唐年代那样,以极其友好的心态交流切磋,其乐融融。
战争改变了一切,给所有奇术师贴上了“中、日、正、邪”的标签,也就注定了每个人的生死。
“闲话少叙了。”那人说。
他脸上的笑容有些落寞,大概是看了常大鹏露了那一手“梯云赶蝉步”的缘故。
“是啊,这不是聊闲话的时候。直说吧,放济南奇术师一条生路可以吗?”我比他更干脆。
他笑起来:“生路?我死的时候,谁曾替我求过情?现在,你要我放他们一条生路,我很不好回答,毕竟我要为渡过黄河的四万关东军士兵负责。天皇有旨,关东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一命不留。如果你是我,谁轻孰重,总分得清吧?”
我当然明白,这是死局,必须有大批人倒下,才能了断。
“那么,谈不成了?”我又问。
他向下扫了一眼:“他们都死了,我们还可以谈。只要想谈,天下没有谈不成的生意。”
底下鸦雀无声,所有人仰面向上,呆若木鸡,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盯着我和那人的一举一动。
“别逼我杀你。”我的心渐渐下沉,被对方引向了绝路。
“你杀得了我吗?”他又眯缝着眼睛笑,语气中充满嘲讽。
我叹了口气,也像他那样,靠在斜梁上。
第408章 舌辩群雄,万人不敌(3)
黄昏来临前,我希望静官小舞的一百刀斧手能带给我一点好消息,即使不能全歼外围日寇,也帮我们杀开一个大缺口,供大家逃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丫鬟的报告并不准确,此刻张全中一方与地方的人数比例是一比九左右,退路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
“我真是觉得很神奇,你是怎样从‘龙头铡’下逃生的?如果不是在这里见到,我真以为你死了。”我真诚地说。
“呵呵,那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我中了你一刀,不敢再拖,索性舍掉一身皮,引发了龙头铡闪电一击。那层躯壳被毁时,我已经潜伏地底,暂时蛰伏起来,等待脱困时机。你是个惊天撼地的奇才,无论是布阵者还是张全中都不会放弃你。他们救你,我也就借机遁逃。幸运的是,我又顺手杀了土氏一族的高手,等于灭掉了中原的一支奇术门派。咱们屡屡碰上,大概是一种说不清的缘分。这样,你走吧,就当是误入龙潭虎穴,又毫发无损地离开。怎么样?”他大度地回应。
我替土老二感到难过,如果不那么大意的话,或许他能保住一条命,为土家延续脉络。
危险无处不在,任何放松警惕的时刻,都有可能把自己送进鬼门关。
“我也走不了了,你应该明白,我是来救人的。”我摊开手,无奈地苦笑。
“那就不好办了,造化弄人,逼着咱们火拼一场。不过这样也好,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便于藏私,各自展示出最强实力……嗯,杀了你,大概中原奇术界的气数也就到头了……”他若有所思地说。
我记起了那本名为《梅花公馆手记》的私人册子,可惜没有带在身边,否则倒可能作为一道护身符。
毫无疑问,那人就是册子的真正主人。
他给后人留下了很多疑问,其答案却已经被烽烟战火深深湮没。
“至少……某些问题的答案就在他心里吧?”我忽然很想知道答案。
那队日本兵是怎样走入镜中的?
日本军部失去了这么多士兵和辎重有什么对策?
日本奇术师有没有想到办法对付中国奇术师和神相水镜?
神相水镜此刻何在,如果日寇获得神相水镜,又会作何打算……
“我从你眼中看到了疑惑。”他狡黠地笑起来,”不单单是你,就连我甚至是智慧无边的皇室大人物都心存疑惑。现在是战争年代,每个人的命运都百转千回,造成了大国命运也变得波诡云谲。这是没办法的事,世界上哪里去找一本包容万象的大百科全书呢?找不到,找不到……唉,就算穷极人类的脑汁,也找不到万事万物的全部真相……”
他提及的“日本皇室困惑”是一个二战历史学家费尽心力捉摸过的命题,在当时的情况下,发动战争不是一个好选择,而固守朝鲜、鸭绿江、白山黑水、山海关北这条丰饶战线则是人所共知的上上签。
日本皇室麾下有庞大的智囊团,其中不乏土肥原贤二那样的“中国通、全球通”大智者。在众多智者辅佐之下,皇室大人物却犯下了那种逆天大错,不能不说是其国家气数的灭顶之灾。当然,在广岛、长崎两颗*爆炸后,皇室当即选择开门投降,此种选择才是其大智慧的表现。
“你是聪明人,这种关键时刻,如何选择?”我问。
“没得选了,怎么选、怎么看都是一条不归路。我本来寄希望于你,帮我做出最正确的抉择,可现在看来,你也看不透,对我没什么帮助。那么,我们今天一起做个了断,血洗济南奇术界……”他向下挥手,“听我号令,全力——”
他挥手的动作很果敢,也很勇猛,我相信祠堂内所有日本奇术师都会遵从他的号令,将张全中等九人乱刃分尸。
当人数对比悬殊到一定程度后,任何人都无力回天,除非是出现“神迹”。
“什么?”那人突然停止了挥手的动作,及时地缩回手臂。可是,他的手臂已经“消失”了一半,肘弯创口鲜血狂喷,在半空中展开了一条血色瀑布。
原来,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快刀瞬间斩断了那人的右臂,反手抄起半截断臂,轻飘飘地跃到了梁上。
“十世之敌,今日了断。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刚来的这人将短刀藏在小臂后面,温文尔雅地向那人鞠躬致歉。
我又惊又喜,但又强行忍住。
既然遭“龙头铡”斩杀的那人“活”了,被我亲手埋葬的那位夏姓前辈又有什么理由“真死”?
“我骗你,你也骗我?”断臂的那人皱着眉大笑。
“你骗我,我才能骗得了你。当然,如果没有他——”夏前辈指向我,“我又怎么能真的骗得了你?”
“既然都是骗子,那我们以前的恩怨都扯平了。这一次,谁也别躲,火拼了吧!”失去半臂,那人的气势并未受挫,语气反而越来越疯狂。
“好啊,早该火拼一场了。年轻人,你下去,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夏前辈说。
在我看来,他突袭对方,斩杀半臂,已经占了绝对上风,的确不用我操心“十世之敌”的战斗结果了。
“好,谢谢前辈援手。”我向他拱手,然后飘然落下,立足于土地奶奶趴着在那张桌子上。
土地奶奶奄奄一息,当我扶起她时,她眼中的神光已经开始涣散。
“土……能聚不能散,是一切奇术的……基础,只要保有寸土,在天时、地利、人和中就先掌控了三分之一的……胜机。记住,疆土不能失守,国土寸土寸金,不能让日寇……拿去,我土氏一族生是中华民族之百姓,死是中华民族之鬼……死也要,血沃中华,守我国……魂……”说完最后一个“魂”字,她才撒手人寰,倒在我怀中。
我放开土地奶奶,头顶、身边的激战都已瞬间展开,只有围着“五”字桌的两名日本军官按着刀柄兀立,四只眼睛死盯着我。
在“九宫死符”的笼罩之下,凡是入局者,只要站在一至九号桌边,就等于是半只脚踏上了黄泉路。所以,土地奶奶的死并不值得哀恸,而是死得其所,重逾泰山。
她死了,要想达成张全中全歼日本奇术师的目标,就要有一个人重新顶起“五”字桌的关键位置来。这个人就是我,因为土地奶奶将潜地术传给了我,目前我是土氏一族唯一的奇术传承者。
“还不动手?”我向那两名军官招手示意。
“你到底是什么人?”一名军官喝问。
“取你们狗命的人。”我淡淡地回答。
“我看到了——你看到没有?”那军官向自己的同伴大叫。
那同伴战战兢兢地回应:“我当然看到,那老女人的灵魂已经附在他身上,就在他背上……你看,就在他背上!”
他们两人的眼神变得直勾勾的,不看我,只看我背后。
“你们在嘀嘀咕咕什么?”我大喝一声。
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转身,向外飞奔。
我再次扶起土地奶奶,她的身体变得极轻,犹如一根候鸟的羽毛。不管两个日本人说得是真是假,我都希望她的魂魄找到好归宿。
“走吧,土前辈,一路珍重。”我默默地祈祷。
我耳边响起泥土簌簌落下的声音,土地奶奶的身体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奇术师之间的拼命之战来得快也去得快,第一个杀光对手的是张全中,他的右臂已经被敌人的鲜血染红,但脸上始终带着波澜不惊的微笑。
“外面安排得怎么样了?”他跃过来问。
那时,两名日本军官已经打开了铁公祠的大门。
他们逃得快也死得快,一名身着玄色紧身衣的刀斧手卷地而来,瞬间将两人砍为八段。
从洞开的大门向外望,日本兵尸横遍地,可知静官小舞的人已经得手。
“好了。”我点头回答。
张全中抹了把脸,长出了一口气:“这种结果,真是想不到。”
“轰隆”,头顶一声巨响,铁公祠的屋顶被撞开了一个大洞,激战中的那人与夏前辈一前一后追逐着失去了踪影。
同时,铁公祠的东、西两面墙壁向内坍塌下来,二十几名刀斧手闯入,手起刀落,将剩余的十几名日本奇术师砍翻在地。
战斗结束,我方除了土地奶奶身亡之外,其余八人仅带轻伤。
铁公祠外围,所有日寇、汉奸被就地斩杀,不留一个活口。
静官小舞带着那小丫鬟缓缓而来,面对胜果,却是愁眉不展。
“你也觉得非比寻常?”张全中问。
静官小舞翻看满地尸体,情绪越来越低落。
“大凶兆一定会死人的,不可能轻易发生逆变。我们活着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敌人的战斗重心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关键地方。我猜,他们是在‘以小败换大胜’,如果任由他们诡计得逞,我们的损失就无法估量了。”静官小舞忧心忡忡地低语。
“他们去了西南方向。”我果断地说。
屋顶撞破时,我第一时间向外看而不是向上看,才捕捉到他们急速飞去的影子。
“西南?五龙潭?”静官小舞立刻醒悟过来。
张全中脸色一变,向左侧高地一指,嘶声大叫:“梁七公、庞二爷去那里,用千里眼、顺风耳察看,一定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被他叫到的两人顾不得浑身血迹,飞奔上高地,面向西南站定。
“我早知道,五龙潭是最大的隐忧。”张全中恨恨地说。
“不急,急也没用。双方都是奇术师掌舵,一计不成,再施一计,肯定都是包围、反包围、欺诈、反欺诈的循环变化。稍等片刻,等梁七公、庞二爷的讯息过来,再做定夺。”静官小舞冷静地劝诫。
五龙潭的确是济南城的一处“奇地”,正因其“奇”,才成为奇术师大做文章的关键之所。
只等了一分钟,高地上的两人同时禀报:“五龙潭那边聚集了很多人,四门架起了刁斗,至少有五百以上日本兵驻守,旁边停着超过三十辆军用吉普车。另外,五龙潭向西的空地上,停着二十辆军用大卡车……这太不寻常了,日本兵数量远远超过了我们探知的驻军总数……”
我立刻提醒他们:“这迹象表明,围困五龙潭的都是外地日本军队——这是一个更大的圈套,你们用鸿门宴算计他们,他们不过是将计就计,借势反杀。这里是你们的主战场,却是日寇的副战场,小小胜负,无关大局。”
剩余的奇术师都愣住,足足用了数分钟之久,才能理解我说的意思。
简单来说,张全中一方与日寇方已经形成了接近无限死循环的智力角逐。把过程简化掉,只看现实,那就只剩下一件事要做——赶赴五龙潭,挽救大败局。
很快,张全中做了两个判断、一个决定:“第一、敌人多智,我们的这一轮鸿门宴虽然杀敌三百,却是完败;第二、赶赴五龙潭已经来不及,即使勉强赶过去,敌人势力强大、以逸待劳,我们什么干不了,反遭敌人围歼。夏兄弟,如果你同意,我就围魏救赵,带领这批人直插日寇司令部,在那里搞出大动静来,分散敌人的注意力。之后,你带着静官小舞杀往五龙潭,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他的额头上挂满了豆粒大的汗珠,可见已经到了济南奇术师的生死存亡一刻。
现场没有人出声回应张全中,因为反杀占领军司令部无异于飞蛾投火,根本不可能胜利,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真的……真的必须这样吗?”有人嗫嚅着问。
“非此不可。”张全中没有转头去看那人,语调坚定地说。
“如果真要那样做,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又有人胆战心惊地嘀咕。
“是啊,占领军司令部四周全都是机关枪工事、碉堡、射击孔,临近的老房子也都被部队占了,跟司令部大楼形成掎角之势,根本靠近不得……老张,要不再考虑一下,我们得从长计议啊?”接着有人试探张全中的口风。
张全中弯下腰,从死尸手中捡起一支长枪,又解下死尸肩上的子弹带缠在腰间。
他虽然不回应那些质疑,但这几个动作已经表明了一往无前的决心。
“五龙潭是这座城的第一命脉,是龙头上的龙髓。保不住它,就保不住济南这块龙虎宝地的命。地都不在了,人往哪里活?”静官小舞开口。
与刚才不同,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人理直气壮地反驳:“韩主席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说得比谁都义正辞严,比谁都牛气冲天,可现在呢?鬼子还在黄河北呢,他就带着人往南跑了。什么命脉,什么龙髓,说得云山雾罩的,还不就是一座城吗?中原大城几百座,就算让几座给鬼子快活快活,等韩主席带着人杀回来,鬼子还不得乖乖滚蛋?这样的事济南城经得多了,蒙古人、满洲人、革命党、护**……谁能站住脚?照我说,还是济南人那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好好活下去,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这些话很有道理,但我知道,根本不适合目前的济南现状。
“各位都是奇术界的人,对‘天机’二字必定不会陌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无意误导各位,只请大家利用各自的奇术探索天机,看看现在究竟是不是济南城最窘困的时刻?”静官小舞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种局面,不在意那群人交头接耳,只是清清楚楚地说下去,“错过这一次,济南黑暗百年,中原黑暗百年。”
我清了清喉咙,刚要开口,张全中转头一瞥,眉峰一抖,示意我不要插言。
“黑暗百年”不是危言耸听,早在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时,就有宫廷御用天象官准确预言了这一点。所以,从1840年到1940年这一百年里,中国百姓犹如倒悬于水火,生活苦不堪言,连苟且偷生都成了奢望。
“各位,我张全中从未求过大家,但这一次,我拉下这张脸来,请各位赏我一个薄面,跟随我作最后一击。你们哪怕是只捧个人场,到了那里虚张声势助我,我也感激不尽,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还。咱们都是老济南人,祖上几代都是济南生、济南长、济南埋的,这城里城外有咱们的祖坟、祖地、祖产。这一仗,咱们不挑头去跟鬼子干,谁还来帮咱?我是跟着少帅退守山海关的人,最知道鬼子得寸进尺的德性,越是躲,鬼子就蹬鼻子上脸了,只能抄家伙干他娘的,才能让小鬼子服气。就像现在,一个一个剁翻在地,他们就没本事了。司令部难打,我冲头阵,你们都在后面跟着,等我死了就散,怎么样?”张全中惨笑着,一步一步从那七个人面前走过。
七个人纷纷低头,不敢正眼看张全中。
黄昏已至,本该是张全中预料中的决胜之时,却变成了他骑虎难下、无人响应的尴尬一刻。
晚风卷来,血腥气一点点淡了,满地尸体也仿佛变成了草袋,既不扎眼,也不恐怖。
“各位老少上下,就这么看着我张全中坐蜡吗?”张全中停步,凄惨地大叫。
回应他的只剩大明湖上的风声、水声,而七名济南城顶尖奇术师却哑巴了一样,不说一个字。
第409章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1)
静官小舞背过身去,不忍看张全中的颓唐之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张全中……我张全中……我张全中……”张全中哽咽起来,忽然屈膝,噗通一声跪倒在七人面前。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仿佛满腔怒火被他这一跪瞬间点燃,刺刺拉拉地狂烧起来。
回顾二战历史,如果没有热血青年操枪抗日,中原所有城池早就落入敌手了。那些年轻人的血没有白流,他们用自己的死换来了中国百姓的生。
“起来吧。”我一步跨过去,伸手拉住张全中的左臂。
“兄弟,我不能起来,今天我就是一个头磕在地上,也得带着这群人去抄鬼子司令部。我死不要紧,济南的天不能黑,中国的天不能再黑下去了……”张全中号称“江北第一神算子”,本来是羽扇纶巾、风流倜傥的名帅、勇将之才,如今却跪在一群贪生怕死的奇术师面前,哭得像个无知的莽夫。
“我跟你走,就凭这一跪,我夏天石这一百五十斤全交给你了!”我大声说。
我也是济南人,夏氏一族世世代代生长于济南曲水亭街。不抗日,济南人就活不下去,就被鬼子践踏着、奴役着,活得狗都不如。
“今天不抗日,可能苟活一天、三天、五天,但大家都不抗日,总有一天,鬼子来拆你们的房子、拖你们的女人、杀你们的孩子……各位,都醒醒吧,这时候不拧成一股绳,那就等着被鬼子零碎收拾吧!”我冷冷地说。
我比这些人更了解历史,岛国倭寇有吞天野心,北击苏联,南控东南亚,同时又对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疆域虎视眈眈。为了更快、更高效地消灭占领区百姓,他们还丧心病狂地组建了731细菌部队……三大轴心国中,日本紧跟德国,要在全球展开屠杀风暴。唯一不同的是,德国人专门屠杀犹太人,而日本人却是疯狗一样泯灭人性,毫无目标性地见人就杀。
“我们就去……就只跟着去,形势不妙就撤,行不行?”常大鹏率先转变了态度。
“好。”张全中点头。
“我们远远看着,不参与战斗,行吧?”那梁七公问。
“好。”张全中再点头。
“我们……我们……”庞二爷也开口。
不等他说完,张全中已经接连点头两次:“好,好,只要你们肯去,任何要求,我全答应。”
“好吧,跟老张去,多多少少捧个人场。都去,都去。”有人提议。
“去,都去都去,早去早了事……”有人小声附和。
我的心彻底凉了,指望他们鼎力相助张全中是根本不可能了,战斗结果如何,现在就能预料得到。
几个人七手八脚扶起张全中,七言八语地打哈哈:“老张,别见怪,谁家里都老老小小一大堆人。这世道,先活好自己,再超度别人,对吧?好了好了,这件事说过去,大家还是好兄弟,都是好兄弟,哈哈哈哈……”
静官小舞低叹一声,随风飘入我的耳朵里。
我无法说更多,也无法做更多,更不能将一个身子分成两半,一半去助张全中攻打司令部,另一半则带静官小舞离开。
“去,把后厨的烧饼和驴肉端出来。”张全中吩咐。
很快,有人从后厨抬出来一口大筐、一只大锅。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空心炊饼,锅里则是切成薄片、撒上椒盐蒜泥的驴肉。
张全中自己动手,抄起一个炊饼,又捏起四五片驴肉,慢慢塞进去,然后装进自己的口袋。
所有人默默地看着他,都不作声。
张全中弄好了五个炊饼,缓缓转身,面向所有人,沉声说:“大家都自己拿饼,自己夹肉,饼和肉拿完了,就把筐和锅砸烂了,丢到大明湖里去。”
其余七个人脸色一凛,都明白张全中是仿效昔日霸王项羽“破釜沉舟、自绝退路”之策。不过,他们心里应该并不在意,反正早就拿定了隔岸观火的主意。
“拿饼,吃饼,赶紧的,吃完干大事……”七个人嘀咕着围过去。
张全中走向湖边,又回头招呼我:“兄弟,你过来,哥哥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我全身的血已经沸腾,只盼着能够放开手脚大杀一场,让日本鬼子的鲜血洗刷张全中刚刚那一跪的奇耻大辱。
“坐。”到了湖边,张全中指着一根半枯的树干。
“说吧,要我干什么?”我问。
张全中微笑着坐下,再次邀请我:“坐吧,老济南人都知道,站客难伺候。坐下说,事情才能理得清。”
我坐下,胸口不住地起伏,情绪极不稳定。
“兄弟,别紧张,听我说——”张全中的左手按在我肩膀上,“这一次,我们玩一个‘丢车保帅、声东击西’的游戏。你最大的任务是好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保护好静官小舞。听我说,听我说,这是我们既定的战斗方针,无论形势危急与否,也无论同伴是否离心离德,都不能影响我们的前进方向。你,夏天石,带好静官小舞离开铁公祠,然后一切都听她的,直到平安离开这里。”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并没说“离开济南城”,而是说“离开这里”。同时,他轻轻跺了跺脚,刻意加重语气。
“你是‘江北第一神算子’,能否算一下,这一战结果究竟如何?”我问。
张全中摇头:“明知必死,还要强算,那不是件有趣的事。作为一个奇术师,既要相信命数,又要奋发图强,全力在岩石峭壁之上种出花来,笑看风云,不屈不挠。未来太乱,变数如同织布机上的经纬路数,混乱到令人眼花缭乱。所以,我偷了个懒,没有去算,而是安心向前冲,过一关算一关,过不了关就跟敌人同归于尽。兄弟啊,古人老说‘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处处是青山’,说得何等洒脱?这里是济南城,我们济南人死了,就应该埋在这里,化成肥料,滋养桑梓……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你放心去,朝天的光明大路等着你向前奔呢!”
我不知道五龙潭那边有多凶险,只知道,此一役张全中必死。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
他给七名奇术师下跪,就等于撕破了自己这张脸,将人生尊严全部扔开。到了这种地步,他虽然活着,却已经将自己这条命置之度外。
“行,我懂了。”我点点头。
“懂了就好,懂了就好。”他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两把。
我没有想哭的冲动,大概眼泪已经被怒火烧干了。
静官小舞远远地坐在水边,手里握着一根碧绿的柳枝,轻轻拍打着水面。
“去告个别?”这句话在我嘴边转了两转,始终没有说出来。
明知此去必死,何必劳神牵挂?也许“不告别”才是最有意义的“告别”,从此阴阳永隔,不再同天。
“兄弟,其实我被人送了个‘神算子’的外号以后,就被这虚名缚住了,不好意思向别人请教。现在,我突然很想问你一件事,何为‘亚洲命盘’?三日之前,我夜观天象,突然看见银河正东的天际出现了巨大无比的星盘。我的记忆力还好,立刻发现它的布局与古籍中的‘亚洲命盘’一模一样。很可惜,我看的古籍来源于火烧阿房宫时的残骸,除了那个名字、那张星盘,再也没有其它讯息。在济南,我找不到值得请教的人,所以才拿出来问你。你见多识广,一定能解我疑惑吧?”他一边说,一边仰面向天,在刚刚黯淡下来的天际寻找着银河的踪迹。
“那是与亚洲命运有关的东西,据我所知,日本皇室对它的认识颇深,并有可能操纵命盘,改变大国命运。我没见过那东西,所以解释不清。”我低声回答。
“命盘”是“山、医、命、相、卜”里“命”部的最高深学问,其中的复杂程度不亚于宇宙星空的发源构造。解读命盘时,哪怕有小小的谬误,都会影响全部结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据我猜测,日本皇室对“亚洲命盘”的研究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不断地验算、求证、试错,到如今才有底气借助它的力量争霸全球。
“是这样?可惜人生苦短,再也没有机会去碰触这种玄密学问了。”张全中苦笑。
“别气馁,一切皆有可能。”我反过来劝他。
“一个人想死,谁都救不了。”他摇摇头。
“为什么想死?未来那么美好,就像你教导我的,活下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不是吗?”我反问。
“劫界——”他只答了两个字,轻吁了一口气,又摇头,“唉,不说了不说了,没意思。我枉称‘江北第一神算子’,连自己的命运劫界都突破不了,算来算去……算什么算?”
我理解他的心情,盛名之下,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出了问题,已经不容许自己有丝毫的困惑不解。可是,人活一生,绝对不可能“全知”,那是神的境界,而不属于凡人。
“张先生——”我叫了一声。
“不要叫我先生,叫我大哥。”他纠正我。
“张大哥,不要太悲观,人生无法十全十美,只要尽心尽力,也就够了。我知道一个人,平生身经千战,半胜半败,但他绝不气馁,屡败屡战。有好几仗,他麾下的部队全死光了,没过几个月,他又招兵买马,卷土重来。最终,他一鼓作气得了天下,成就‘战神’之名。你如果能尽力活下去,一定能迎来最终胜利。”我握着他的手说。
在人生长路上,我始终相信,只要不死,总能翻身。
“兄弟,谢谢你的鼓励,但已经太晚了。昔日西楚霸王退至乌江,也有人如此劝他,但他还是放逐乌骓马后自刎而亡,流芳百世,名垂千古。我张全中虽然无才无德,但也愿意仿效古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说。
我立刻想起了伟人的两句诗——“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但我来不及开口,张全中已经站起来。
“走了。”他故作轻松地叫了一声,并不看远处的静官小舞。
其他人随声附和:“走了走了,都走了。”
一行人离开湖岸向西北去,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小姐,你回个话呀?”小丫鬟的声音响起来。
我向东去,走到静官小舞身后。
那小丫鬟也在腰间束了一条武装带,一边挎着短枪,另一边插着一把匕首。
“小姐,我要跟张先生去杀鬼子,你快答应一声啊?”小丫鬟拉着静官小舞的左臂,焦急地晃来晃去。
跟着张全中走肯定难逃一死,但她眼中燃烧着的除了斗志,还有质朴无瑕的爱意。
“我曾经答应过你娘,要好好照顾你,直到太平盛世。你肯去,我很感动,但我不能答应。”静官小舞坚决地摇头。
小丫鬟突然放手,后退三步,屈膝下跪,一个头磕在地上。
“小姐,我再也不能服侍您了,来生再见。”小丫鬟决绝地说。
静官小舞拦不住她,因为她的心已经随着张全中离开了。
“让她去吧,鸳鸯蝴蝶,各得其所。”我说。
静官小舞怔了怔,柳条一甩,在湖面上扫出十几圈涟漪。
“小姐,不管您同意不同意,我都去了。”小丫鬟起身,胡乱擦干了脸颊上的泪水。
静官小舞长叹一声,举起左手,无力地挥了一下。
小丫鬟获得准许,立刻飞奔向西,追赶张全中等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静官小舞低声吟哦。
谁也说不清爱情是什么,也许小丫鬟对张全中所产生的也不是爱情,但她却奋不顾身去追,只求不负此生。
“我们走。”静官小舞站起来。
“张先生说一切听你的,能否告诉我,五龙潭那边是小凶还是大凶?”我问。
如今我已经不奢望一个“吉”,“小凶”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小凶。”静官小舞说。
“那我又如何带你逃生?”我问。
静官小舞望定了我,目光十分冷静,如同月下的长刀。
“不去,你也许会后悔。万事万物,相生相随,你保护我,我也对你大有裨益。这一局,我们谁都算不准,但却不能放弃,你说呢?”她问。
我默默地点头,让在一边,跟随她西行。
张全中带走了大部分人,我和静官小舞身后尾随的只是一百刀斧手中极少的一部分。
第410章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2)
离开大明湖铁公祠一带,我们迅速转入另一条长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满街一片肃杀之气,或者说,这座遍地泉水的城因为太阳旗升起而变得压抑、愤懑、屈辱、难耐,所有还剩一点血气的中国人都紧紧地憋着一口气,如同濒死的活火山,要么彻底死亡,要么迸裂喷发,连太阳旗一起毁灭。
我走在阴影中,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大战即将爆发前的死寂。
静官小舞走在我的右侧,靠墙根更近。
“我有不祥之感,很强烈,似乎即将有不好的事发生。”她忽然驻足,一边警惕地向前面张望,一边喃喃地自语。
前面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夜风卷起了浮尘,在空寂的街道上来回飘荡着。
我们此刻所处的位置是在大明湖与五龙潭的中间,距离五龙潭不到一公里。
“改变方向,向南去吧。”静官小舞向正南略偏东的一条黑暗胡同指着。
这样绕弯,会多走一半距离,难免夜长梦多。
“你究竟感知到了什么?”我问。
静官小舞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感觉上很不好,就像有一头野兽在前面蹲伏着,等我们进陷阱。别小看了占领军,部队里混杂着很多奇术高手,每个人都能独当一面。唉,你们中方军队的高层根本没弄清楚对手是谁,这么多场仗打下来,还是用普通士兵来对敌日本奇术高手,那不是送死是什么?在北方战场上,中日单兵战斗力对比已经到了一百比一的悬殊地步,连老百姓都知道日本兵的战斗力非常强悍,可中方的作战参谋都无动于衷,也不想想这到底是为什么……算了,说这个有什么用呢?我们还是谨慎点好,小心行得万年船——”
她的话并没说完,我已经有了一个强烈的预感,有人——不,是有一群野兽正迎面冲来,如同暗夜里的一道狂飙,挟着恐怖的血腥气,以锐不可当之势卷地而至。
“趴下。”我低叫一声,并举起双手作势,命令所有人趴下。
大概在五秒钟后,一队脸上带着白色面具的人出现在路口,毫不停留,笔直向北去。
那些面具十分诡异,上面绘的全都是锯齿獠牙的鬼怪,在夜间猝然出现,令人胆战心惊。
“是占领军的鬼面伎部队,那边一定有战事发生。”静官小舞忧心忡忡地说。
那队人马经过后,我观察四周再没有异常动静,遂率领人马过了路口,按照静官小舞所指的方向隐入黑暗。
“喂,你们究竟带我们到哪里去?”又走了一程,后面队伍里有人忍不住发问。
我回头望,看到有几双眼睛里闪烁着不信任的目光。
“到哪里去?你们想到哪里去?”我低声问。
这群人是好人,但却不是能人,连分析形势、分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而且更缺乏耐性。我想引着他们走向光明,至少大家合在一起,不容易被敌人一点点蚕食消灭。如果他们不信任我,那这些人的死期就要到了。
“我们想活下去,先保住命再说。”有人回答。
“活下去,出城,到乡下去藏起来。”另外一些人已被吓破了胆。
“杀鬼子,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还有一些人在充好汉。
实际上,以这些人去跟占领军硬拼,不过是给敌人的功劳簿上多添几道横杠而已。刚才,他们并没认真听静官小舞说话,否则的话,他们应该知道面对的是日方奇术高手,而不是普通士兵。
“你们说的都对,现在听我说,我会保证大家的安全,但大家必须冷静下来,跟着我走。你们相信我,就能活着出城,活着看明天的太阳。”我说。
那些人面面相觑,很明显并不完全信任我。
“走吧,下一步,我们会进地道,地道里很安全。”我又说。
横贯全城的地道当然安全,但前提是我们能顺利地到达那里。
耽误了五分钟后,我们重新上路,但大家的情绪都受了影响,虽然不说话,每个人鼻子里却都开始咻咻出气,显然心有不平。
过了两条街后,我们接近东西大道。
“地道入口在右前方破院子的影壁墙后面,从那里进去,横向走八百步左右,就能进入五龙潭下。”静官小舞说。
我松了口气:“好,我们马上就过去。”
那院子有一座坐西朝东的门楼,大门紧闭,无法出入。不过,就在门楼向东二十步的地方,土坯墙被人凿了一个大洞,只要稍稍弯腰,就能从容进去。
“你们在这里等,我先进去。”我吩咐那群人。
“你小心一些,当心敌人撒下的斥候小队。”静官小舞叮嘱。
我点点头,迅速穿过大道,弯腰钻过大洞,进入那院子。
院中黑沉沉的,不见一丝亮光。
我走到影壁墙后面,蹲下身,轻轻摸索,很快就摸到了一块半沉于泥土中的青石板。
那石板是正方形的,边长约有四尺,正是一个地道入口的尺寸。
我屏住呼吸,抠住石板一边,轻轻地将它掀起,下面便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不断有潮气翻滚上来。
为了安全起见,我伏地听声,确信洞内没有异常动静,才退到土墙大洞处,向对面的静官小舞发出安全讯号。
很快,所有人穿过大道,进入旧院子。
“就是这里,斜向下三十步右转。”静官小舞说。
我负责警戒,先让那些人进入地道。
街上很安静,正西方向也很安静,那似乎并不寻常。
我知道,占领军司令部就在五龙潭正西,直线距离约三公里。如果张全中开始进攻,那边一定会有枪声、爆炸声响起来。
“别担心。”静官小舞靠近我,低声说。
“你觉得他们没有危险?”我问。
静官小舞摇头:“不,有很大的危险,但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两害相权取其轻,牺牲一头,死保另一头。战争就是这样,谁也不能鱼与熊掌兼得。”
我心里充满了悲哀,像张全中这样的奇术师既不属于任何党派,也不属于任何政府军,只靠着良知、热血去跟鬼子火拼,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种人才是真正值得后代景仰的,与普普通通沽名钓誉之辈有着本质的区别。
“别为他难过,如果换成是你我二人,也会做同样的选择。”静官小舞又说。
“是啊,我们面临这种生死存亡的绝境,也一定像他那样,做最正确的选择。”我说。
“别作声,有危险!”静官小舞突然捂住了我的嘴。
五十步之外,有人悄然靠近,影影绰绰,竟然有十数人之多,正是遭遇过一次的鬼面伎部队。
很明显,这些敌人并不仅仅肉眼巡察,更使用了日本忍者最擅长的“嗅探”之术。走在前面的四人不时地俯身于地,用力抽动鼻子,发出沉闷的“咻咻”声。
“只有一举格杀这十几人,才能掩盖行藏,免遭敌人大规模围剿。”我立刻做了这种判断。
“你,诱饵。”我在静官小舞手背上写了三个字。
她默默点头,然后收手。
我深吸一口气,缓步向南,摸向院子的正门。
如果静官小舞成为诱饵,鬼面伎部队就会从大洞进入,背向大道。那么,我从正门穿出,迂回至大洞,从背后掩杀进来,就能神不知鬼不晓地解决这些人。
“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神挡杀神、佛挡*了。”我在心底告诉自己。
静官小舞与我的配合天衣无缝,当我摸近正门时,她突然咳嗽了几声,从影壁墙后面转出去,面对那土墙上的大洞。
我毫不犹豫地出了大门,贴近墙角,向北观察。
鬼面伎部队反应极快,十几人一起涌向大洞。
我没有丝毫耽搁,飞扑过去,无声地抵达了落在队尾的敌人身后。
那名敌人左手执刀,右手握枪,全神贯注地向前望着。
“我是日本人。”静官小舞用日语说。
借着她的声音掩盖,我拗住那敌人的左臂,向他喉咙上一抹,顺势夺刀,又削断了旁边一人的喉管。当两人无力倒地时,我又张开双臂,揽住两具沉甸甸的尸体,将他们放在一边。
“你们的长官是谁?是长崎名山大佐吗?还是山田纯队长?”静官小舞转而用中文问。
她是日本人,而且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美女,自然吸引了全部敌人的注意力。
“不是,我们不属于他们领导。你是谁?为什么半夜藏在这里?”有敌人用中文喝问。
静官小舞一会儿使用日语,一会儿又使用中文,目的是打乱敌人的思维,进一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我是来自富士山的奇术师,有重要情报向军部上级报告。”静官小舞回答。
在这一轮问答中,我又杀了四人,那把短刀已经有了卷刃的钝感。
“好,我们带你去。”有人说。
我再杀一人,钝刀入肉时不够利索,那人拼命一挣,逃脱了我的掌控。我反手一刀,插入他的心脏,再猛推一掌,令他向前扑倒。
敌人一乱,我抢了另一人的短刀,左抹右掠,连杀两人。
“有奸细,开枪!”有人大叫。
我距离那人稍远,来不及跃过去杀他,眼看就要坏事。
静官小舞娇小的身体忽然曼妙地飞舞起来,穿花蝴蝶一样掠过敌人身边,然后那些凶神恶煞一样的敌人就像是秋天的高粱,沉重地跌入暗处。
“好了。”静官小舞停止了舞蹈。
这一轮搏杀来得快结束得也快,如果没有静官小舞帮忙,就真的麻烦了。
我将敌人的尸体拖入墙后,然后跟着静官小舞下了地道。
按理说,已经进入地道的人会在下面等候,但等我们下去,却一个人都没看见。
“走,向西去。”静官小舞没有停下来思考,向西一指,带头前进。
正如张全中所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前进方向是不会变的。
我们甚至克制自己不去讨论那群人的下落,只是快步向前,穿行于潮湿阴暗的地道中。
第411章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3)
西行大概八百五十步左右,地道倾斜向下,四壁砖石也越来越潮湿,有几处竟然在向下滴水,发出此起彼伏的“滴答”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判断,此刻我们已经在五龙潭正下方,头顶就是老百姓日日所见的那泓碧波。当然,此时此刻五龙潭正在日寇团团围困之中,说不出有多危险。
再向前走,地道忽然变得极窄,仅容一个人侧身通过。
过了那二十步长的窄处,地道逐渐放宽。再走一阵,又是一段极窄处。如此反复了三次,我们便进入了一个头顶透着微光的三角形石室。
石室的边长约为十步,当我抬头仰望时,却发现那微光是从外面透进来的,光影朦朦胧胧,不时有一两尺长的大鱼游过。原来,石室顶部安装着类似于玻璃的半透光水晶板,可以观察到外面的动静。
“就是这里。”静官小舞低声说。
她的声音十分异样,仿佛极力压抑着内心巨大的悲痛。
“你怎么了?”我向她望去。
“夏先生,这里即将发生一些很不好的事,我们置身事外,无法改变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到时候,到时候……”她忽然跨上一步,双手捧着一把匕首,送到我面前,“到时候如果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就用这匕首送我一程。”
我不明白她说的“不好的事”是什么,但还是接过匕首,插在自己腰带上。
“夏先生,接下来我们就只有耐心等待了。”她说。
“等什么?”我不得不问。
这三角形石室已经是地道的终点,向前再无去路。如果鬼面伎部队发现了同伴的尸体,一定会沿着地道追过来。
“等月光来。”静官小舞靠在墙边,满脸疲态。稍后,她支撑不住,缓缓向下滑,屈膝坐在地上。
我仔细地搜索了石室的三面墙,却没有太大发现。很显然,那三面墙都是普通的青条石砌筑而成,石缝里填塞的也是普通灰浆。唯一值得关注的,就是石室的顶面与地面,全由水晶板制成,但地面是不透光的,黑沉沉一片,不知有多厚。
“坐。”静官小舞说。
我贴着另一面墙坐下,半仰着头,看头顶的水草和游鱼。
“未来一定很美好,对吧?”她又说。
我不知她的话指什么,只有点头回应。
“我很想忘记一个人,但忘又忘不掉。或者反过来说也成立,我很想记住他,却总是记不清楚。你愿意帮我吗?”她问。
“我愿意,但怎样帮你?”我反问。
“帮我记住他的脸。”她说。
“谁的脸?张先生的吗?”我又问。
张全中、静官小舞、小丫鬟之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感情纠葛,当这种纠葛与战争搅和在一起时,大家都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亲情、什么是仰慕与崇拜。他们需要时间去澄清一些事,但偏偏命运不再给他们多一点时间,仿佛急刹车一样,瞬间结束,凝成定格,然后不可追溯。
“对。”她点点头。
头顶的大鱼骤然惊散,然后我隐约听到了沉闷的枪声。再后来,那水晶板上就出现了一个人的脸。
那人死了,但他脸上仍然带着安详的笑,紧贴在水晶板上,如同一张放大了几十倍的肖像照。
我猛地站起来,展开双臂,试着去触摸那水晶板屋顶。
石室约两米半高,我将双臂伸到极限,仍然与屋顶相距半尺。
张全中已死,就死在我们眼前。所以,我知道,他攻击占领军司令部的行动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现在,我们隔着水晶板对视着,他死不瞑目,我目呲欲裂。
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动了静官小舞,令她肝肠寸断。
“他来了?”她忽然问。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攫住,拼命地揉搓,疼得不能呼吸。
“这不是梦,虽然我以前梦见过多次,但我很清楚,总有一天、总有一次不再是梦中见他,而是真正的生离死别。我们是奇术师,是神算子,就算再不愿意,也能算得出自己的命运。好吧,就是这样,不管我承认不承认,命运还是又一次重创了我……请扶我起来,我只怕已经精疲力竭了……”她说。
我转过身,静官小舞已经双手撑墙,艰难起身。
“你……你慢点。”我赶紧跨过去扶她。
当我的左手搭在她右腕上时,陡然探察到了两种心跳。
只有怀孕的女人才会出现“重脉”,我可以断定,静官小舞已经有了至少三个月的身孕。
“你……你……”我无法说下去。
“是张先生的孩子,不要为我难过。”她借着我的扶助起身,向前走了三步,仰起头,正对张全中的脸。
我越发难过,喉头哽咽,无法开口相劝。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也好,我们改变不了命运,命运也改变不了我们。至少,它不能把我们的未来变得更坏,也夺不走我们的孩子。你放心,将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让她知道,她曾有一位多么伟大的父亲,为了济南城不惜献出生命。你安心睡吧,剩下的光阴都交给我,全都交给我。你不是说过吗?鲛人之主不死,亚洲永无宁日。你是天下公认的‘江北第一神算子’,你说的话,一定会应验。所以,我们还有机会报今日之仇,雪国家之恨。我们的孩子长大了,我一定把她培养出最出色的奇术师,让她高举抗日大旗,走你今日所走的道路……”静官小舞说着,脸上带笑,眼中含泪,嘴角已经溢出殷红的鲜血来。
张全中的脸一直贴在水晶板上,已经失去神采的双眼大睁着,凝视着水下的我和静官小舞。
他曾饱受屈辱地下跪,求其他七名奇术师相助攻打占领军司令部,他也曾视死如归,带那群人慷慨西行,要用司令部的爆炸声引开敌人主力。现在,他却无声无息地死于五龙潭底,所有雄心壮志都换了这一池冷水。
“一定是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否则他不至于这么快就被敌人生擒活捉!”我喃喃地低语。
“是小菱。”静官小舞回应。
“是谁?”我低声问,但随即意识到,“小菱”正是那小丫鬟的名字。
“这是命,躲不开的。”静官小舞低语。
我无言地死死攥紧了拳头,张全中是神算子,算定了小菱会反水,仍然慷慨赴死,自然是为了引开敌人的注意力,孤注一掷,助静官小舞逃亡。
他用自己的死去换静官小舞的生,但我们这一次隐身于五龙潭下,逃生的机会有多少?尤其是我知道静官小舞有了身孕后,肩上的压力更大,由保护一个人变成了保护两个人。
“明明可以避免悲剧——”我咬着牙,死死盯着张全中的脸。
如果重来一次,我甚至可以牺牲自己,代他出马,由他陪着静官小舞逃难。
男人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此,完全可以为了正义公理舍弃生命,让满腔热血痛痛快快地喷洒一回。
“命中注定,躲不开的。你的出现,是最伟大的启明星,才让他下定决心,冒这样的险,演这样的戏。他曾说过,只要有下一代活下去,延续他的生命与责任,他也就含笑九泉了。”静官小舞的声音已经变得机械化,整个人也似乎变成了一具躯壳,魂不守舍,已经随着张全中去了。
更多枪声连续传来,张全中身后又有人中枪落水,自然就是那群跟着他西去的济南奇术师。
戏要演的像,就少不了跑龙套的。在我看来,那些贪生怕死、苟活于世的奇术师落得这样的下场,正是罪有应得,全都死有余辜。
在这场人间惨剧中,最不该死的就是张全中,因为他已经有了孩子。那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该是多么惨痛的一件事。
水晶板渐渐亮起来,原来,那时候一轮满月已经升上天空,俯瞰着整个济南城。
“月光来了,就要开始了。”静官小舞喃喃地说。
月光越来越亮,穿过潭水与水晶板,直射在我们脚下。
原本黑沉沉的地面也被点亮了,就在无尽深处,影影绰绰地有城郭与房屋显现出来。
“这就是张先生算定的变化,你不要怕,一切早就定数,天显大吉,前途亨通……”静官小舞半闭着眼,只有干裂的嘴唇轻轻噏动着。
我对自己的未来毫不担心,只担心辜负了张全中的嘱托,不能保护静官小舞,让她和腹中的胎儿受到伤害。
月光渐渐变得强盛,三角石室内亮如白昼,而地面之下的影像也清晰如同航拍照片。
我定下神分辨,地底右前方傲然耸立的似乎正是济南城的绿地第一高楼。
“怎么会这样?难道——”我正迷惑间,石室猛地震荡起来。
我来不及多想,立刻张开双臂,把静官小舞紧紧搂在怀里。如果石室坍塌,至少我能拱起后背,替她挡住砖石。
“夏先生,我们……”静官小舞叫了一声,但后半句我没听清。
石室飞旋起来,我紧抱着她勉强站立,但很快就踉跄跌倒。
“好好保住孩子……”我纵声大叫。
这是我唯一的想法,那是张全中的骨肉,他对济南城有恩,我们必须对他有所交代。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似乎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之中。眼睛一点都睁不开,耳朵里嗡嗡直响,舌头也涩到极点,动都不能动。
有人搬动我,还有人向我手腕上用力扎针,但我却感觉不到痛。
“保住孩子,保住孩子……”我拼命喊这句话,可喉咙也硬邦邦的,没有一丝唾液,那声音全都闷在喉结之下,叫不出来。
“医生,医生,再给他注射杜冷丁吧,他疼得浑身是汗……医生,求求你,最后一支,最后一支了,求求你……”有个女人在叫着。
那声音很熟悉,但却不是静官小舞。
我沉沉睡去,眼前始终晃动着张全中死不瞑目的脸。
“如果抓到小菱,我活剥了她的皮。”清醒时,我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她一定爱上了张全中,以为让日本人抓住他,就等于拯救了自己的爱情。
恋爱中的女人都是愚不可及的,她这样的内奸历史上层出不穷,但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害人害己,遗臭万年。
突然间,我的眼睛能睁开了,耳朵也听到了声音,并且挺身坐了起来。
我此刻不在五龙潭底的三角形石室中,而是躺在一间整齐洁白的小屋里。淡金色的阳光透过白色窗帘射进来,应该又是一个静谧的黄昏。
“你醒了?”床边坐着的女子欣喜地跳起来。
我回头看她,她当然不是静官小舞。
“人呢?她人呢?”我急声问。
“谁?”那女子一愣。
“静官小舞,还有她的孩子!她人呢?她人呢?”我连声问。
那女子彻底愣住,大睁着好看的眼睛,望着我发怔。
我翻身下床,急匆匆向外走。
“夏天石,你去哪儿?你去哪儿?”女子在后面紧追。
出了门,我发现外面是一条洁白的长廊,不时有穿着白衣的女子经过。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夏天石,你发什么疯?昏迷了一晚上,是撞鬼了还是中邪了?”那女子拖住我的胳膊低声怒吼。
我使劲晃了晃头,太阳穴胀痛,额头的青筋也突突乱跳,不自禁地痛哼了一声。
“是不是碰到头了?要不要我叫医生?”那女子关切地问。
“你是谁?静官小舞呢?”我靠在门框上,苦笑着问。
她再次愣住,转到我正面去,牢牢地盯着我的双眼。
“你忘了我是谁?难道你失忆了?”她问。
我满脑子都是静官小舞,根本定不下神来思索对方的身份。
“我是连城璧。”她只好自报家门。
我猛地一惊,环顾四周,不相信自己已经从遥远的幻象中挣脱出来。
她当然是连城璧,跟我无数次并肩战斗过的美丽女子,也即是秦王会未来的当家人。
“是你?是你?”我深吸了一口气,脚下发软,站立不稳。
连城璧搀住我,扶我躺回床上。
“我按铃叫医生,你躺好了。”她说。
铃响之后,两名戴着近视镜的中年医生一起进来,一个握着听诊器,一个捏着手电筒,对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
“连小姐,病人没事,身体一切正常。而且,病人不需要注射杜冷丁,而是需要好好吃饭,增加营养。”一个医生笑嘻嘻地说。
我冷冷地盯着他们两个,不知道到底什么地方好笑。
“谢谢李医生,谢谢方医生。”连城璧很有礼貌地送他们出去。
我凝视窗外的夕阳,脑子里再次浮现出静官小舞悲痛欲绝的样子。
“我在这里,她在哪里?”现在,我已经分清了幻象和现实,但心里却充满了愧疚。
张全中将自己的女人和后代托付给我,我还没完成那件事,就瞬间变成了逃兵,重回我的世界,只把一个怀有身孕、满腔悲痛的女子留在那地道里。有生之年,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
连城璧悄悄回来,倒了杯水,放在床头上。
“抱歉。”我惭愧地开口。
“有什么可抱歉的?那两名警察来过好多次,该说抱歉的是他们。如果他俩没丢下你,你也不会摔倒在路边,导致昏迷十四个小时。知道吗?我曾以为你永远都醒不过来了,已经做好了陪伴植物人的打算。”连城璧的眼圈无声地红了起来。
我们共同经历了太多,亦敌亦友,同时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之情。
“谢谢你,醒来后第一个看到的是你,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由衷地说。
细算起来,除去唐晚,我最愿意看到的就是连城璧。她在,至少我很安心。
“好,你能这样说,我很开心。晚饭想吃什么?我订了鹊华居的素斋,如果不合你口味,咱们可以再订。”她含着泪笑起来。
我坐起来,一口气喝完了那杯水,顿时觉得胃里空荡荡的,恨不得大吃一顿,以物质满足来抵消精神上的困顿。
第412章 蝉蜕之居,不朽之守(1)
晚餐直接送到病房来,四菜一汤,外加一盘花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虽然是素斋,但色香味俱全,都是我爱吃的。
饭吃到一半,病房的门被推开,两名警察气喘吁吁地闯进来。
“齐警官、孔警官,你们又来了?”连城璧起身招呼。
有她在,省去了我所有接人待物的麻烦。
那胖子齐警官一屁股坐在床上,死盯着我,眼睛里满是怒火。
另一名姓孔的警官态度稍好点,走到我面前,俯身看着我。
“怎么了?”我满不在乎地笑着问。
“你没事了?你真的没事了?”他问。
我点点头:“没事了。”
孔警官长出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向那齐警官勾了勾手,两人一起走出去。
连城璧跟出门,在走廊里跟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才怏怏不乐地回来。
“怎么了?”我问。
“他们说,这件事十分邪门,需要上报到特殊警务部门去。你大概还记得,昨晚上你在车上时,警官也出现过幻觉。你昏迷后,他俩去天地坛路口十几次,却什么都没发现。总之,他们会写材料上报,暂时跟咱们无关。”她回答。
我低头吃饭,直到吃饱了,才抬头看着连城璧:“陪我去一趟天地坛街,行吗?”
那两名警官觉得此事邪门,但我却只感觉到难过。
“好,我的车在外面。”连城璧痛快地答应。
我们下楼时遇到几名护士,连城璧全都礼貌地跟她们打招呼,并且很得体地挽着我的胳膊,以显示我们的公开身份。
坐进车里,连城璧才解释:“小护士对你很感兴趣,一个个芳心萌动。为了保护她们的稚嫩感情,我只能出此下策,希望能断绝了她们不切实际的念头。”
我苦笑着摇头:“阿璧,我没心思开玩笑,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醒来之后,我还没对任何人说起那段冗长的幻象,所以连城璧看出我的不快,却猜不透原因。
车子开出医院,沿解放路向西去。
现代化的济南城车水马龙,路面十分拥挤。跟我幻象中对比,济南城真的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石,你有大心事,能不能说来听听?”连城璧问。
我摇摇头,向前一指:“到了天地坛街,再说给你听。”
连城璧很贴心,果然没再提问,只是安心开车。
车过了解放桥路口、青龙桥路口、皇亭体育馆,转瞬就到天地坛街。
我指了指,让连城璧把车子停在路口的西北角,紧贴着阳光家常菜馆的橱窗。
幻象中,我经历了数个日夜,但在连城璧这里,却只是十几个小时。一切都十分神奇,与科幻电影的脚本一样。可是,这幻象并未给我任何感官上的享受,而是让我被罪恶感死死攫住。
“就在那里,两个警官丢下我,开车走了。我穿过路口,忽然就产生了幻觉……”我以此为开场白,向连城璧讲述了整段幻象里的故事。
在我的讲述中,静官小舞是个巨大的悲剧。她的国籍、她爱上的人、她腹中的胎儿、她与死不瞑目的爱人生死诀别……我看过很多悲剧电影,但她是我身边活生生存在过的人,所以更令我震撼,以至于讲到最后,泣不成声。
连城璧递给我两张纸巾,默默地陪伴着我。
“你说,她的样子有几分像官大娘?”连城璧敏锐地抓住了故事中的要点。
我点头:“的确如此,她的五官让我一下子就想到官大娘。现在想来,官大娘脸上似乎也有张全中的影子。”
事实上,我与官大娘并不十分熟悉。如果她没到医院里来看爷爷,我大概永远都不会近距离接触她。
“这么说——我是说,大胆猜测的话,官大娘可能就是张全中、静官小舞的后代,甚至就是那腹中的胎儿?你先别急着否定,我知道时间顺序大有问题,但我相信你的直觉。你认定的事,十有**,直击真相。”连城璧说。
我被这种奇怪的逻辑关系绕住,但愿意听连城璧分析下去。
“我在济南潜伏多年,知道很多江湖隐秘之事。听完你的故事后,立刻想到了一个人,或许跟这件事有关。”她接着说。
我立刻追问:“那是个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姓甚名谁?”
连城璧深深地皱着眉:“现在,我不好回答你,免得造成你先入为主的混乱印象。你等着,我先打个电话,合适的话,马上去见这个人。”
她先下车,靠在车边打电话。
我凝视路口对面,继续梳理自己的思路。
这段幻象教会了我潜地术,如果我能凭借自己的智慧将其发扬光大,一定能在搜寻镜室的过程中派上极大的用场。那么,如果重新站在深夜的路口上,还能再次进入幻象吗?还能重新担负起保护静官小舞的重任吗?
“五龙潭下那三角形石室!”我突然一惊,探头向西望,一不小心,额头重重地撞在了车窗玻璃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喂,怎么了?”连城璧吓了一跳,赶紧拉开车门询问。
“我们去五龙潭,去找到那地道和三角形石室。”我说。
连城璧摇头:“省省心吧,我先后带人沿着五龙潭岸边搜索十几次,连考古学家们的电子探宝侦测器都用烂了好几套,却什么都找不到。你呀,现在稍安勿躁,一步一步来,千万不要想到风就是雨的,把自己累坏了。”
我揉了揉额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聚会于济南城的各路奇术师已经对地底进行了大规模、高密度的探索,该找到的秘密都被找到,找不到的那些大概永远都无法找到了。
连城璧作为秦王会挺进济南的先锋,在这方面下的工夫应该是最多的。她说的话就是权威,值得相信。
“现在可以去见那个人,但我有个条件,你先把这颗药吃下去。”连城璧回到车里,郑重其事地告诉我。
她的掌心里托着一枚紫色的药丸,约有樱桃大小,散发着淡淡的薄荷味。
我没问那是什么药,接过来一口吞下。
“那是镇静剂。”她发动车子,沉着脸告诉我。
车子一直向西,由西门路口左转,又从泺源大街右转,接着从饮虎池街左转,进入了一大片低矮的民居。
车子停下后,我发现两边的砖墙上都写着巨大的“拆”字,显见这里是面临改造的棚户区。
连城璧打了声唿哨,一个相貌猥琐的矮个子中年人从黑影中跑过来。
“这一片还有一个月就拆迁,动迁令贴出来五六次了,街道办也过来动员了七八次……”矮个子嘟囔着。
连城璧低声吩咐:“闭嘴,说正事,领我们过去,就没你的事了。”
矮个子赶紧闭嘴,带头向一条崎岖的小巷子里走。
连城璧没告诉我要去见谁,我也识趣地不问,免得破坏了她的计划。
巷子里没有路灯,我们三人各自取出手机,用上面自带的手电筒照明。
到了巷子尽头,右手边是一个破旧的篱笆门,门后是仅有三米见方空地的一处小院。除了这一点空地,院子里还有两间北屋,屋内透出黯淡的灯光。
矮个子向北屋指了指,连城璧没说话,抽出几张纸币给他,然后挥手命他离去。
“进去吧。”连城璧在我耳边说。
我有些诧异:“你不进去?”
她摇摇头:“不方便,你自己进去,我在外面站岗放哨。”
我没有过多纠结,直接推开那篱笆门,大步走到北屋门口。
这房子破旧之极,砌墙时使用的都是老式城砖,与济南城的旧城墙颜色一致。
我面前的一扇木门也陈旧得像一层纸壳,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了。
“笃笃”,我用食指轻敲着门框。
屋内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一分钟,才有人将木门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皱纹堆叠的老女人的脸来。
“请问……请问……”我不知道自己应该问什么,因为连城璧没有给我任何提示。
那老女人望着我,一点点把木门拉开。
我看清了屋内的陈设,不禁心里发酸。
那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床上堆着一床棉被,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点心、水果和吃剩一半的馒头。
门一开,屋内的霉味就扑面而来,仿佛几十年都没见过阳光似的。
“老人家,我是来找人的。”我说。
老女人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没听见我的话。
“老人家,我是来找……一个日本人,她的名字是静官小舞。”我虽然已经放弃了希望,但仍然留下这句话,算是对连城璧的苦心帮忙有个交代。
说完那句话,我就转身向外走。
刚走到篱笆门,那老女人突然开口:“五龙潭下……五龙潭下一别……好多年不见你,好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我耳畔如同炸裂了一个沉雷,老女人的话如同一把把尖刀,飞射过来,一起攒射到我的后心。
“你不来,我守也……守不住了……你来,我的心愿……我的心愿……”她又开口。
我明白,她就是静官小舞,可我无法接受静官小舞已经变成一个垂暮老人的事实。时间果然是一只魔术手,将青春美好变成了老迈苍苍,又将我的痛苦回忆变成了残酷现实。
“是她。”连城璧站在小巷中央,帮我再度确认事实。
“我知道是她。”我苦笑起来。
“天石,这就是现实,没有最残酷,只有更残酷。你能接受,就回头;不能接受,我们马上离开,就当是从没来过。”她说。
我扶着篱笆门沉思,至少过了五分钟,等那些惨烈的故事在脑海中反复上映了四五遍,我才艰难地转身。
第413章 蝉蜕之居,不朽之守(2)
老女人站在门内,双手抓着门框向外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果然是你。”我说。
我感觉到自己的喉头似乎被禁锢住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干涩如砂纸。
“进来坐吧,进来坐吧……”她向后退了两步。
我犹豫了一下,还没向前走,那老女人已经仰面跌倒。
屋内极狭窄,她先退了两步才跌倒,正好跌在床上。
我抢进去,伸手摸她脉搏。可怕的是,她根本没有脉搏,或者说微弱到极致,心跳已经近乎停止。
“要不要叫医生?”连城璧冲到门口来。
我摇摇头,这种情形下,她已经经不起救护人员折腾。
“我这里有药,注射针剂,能让她清醒过来。”连城璧说。
我点头,连城璧弯着腰进来,取出一支粉红色的针剂,从老女人的右臂肘弯处注射进去。
“看那……看那里,看那蝉蜕,他在里面,他的魂在里面,一直在里面……我等你来,就是要……跟你说,谢谢你救了……救了我和我们的女儿……她很好,她过得很好……我这一生很开心,谢谢你,谢谢你,谢谢……”老女人连续说了这么多话,喘了口气,艰难地抬手,指向床与桌子之间的暗处。
我低头细看,那里系着一个褪色的香囊,香囊上的四条线各自拴在桌腿、床头上,悠悠荡荡,并不牢靠。
一只灰色的蝉蜕趴在香囊的一角,已经残缺不全的指爪扣住香囊,勉强支撑。
蝉蜕是蝉的躯壳,蝉走了,蝉蜕自然是空的。不过,当我凝视它时,却仿佛觉得它里面藏着一条不屈的生命,灵魂如风中之烛一般突突跳荡着。
“这样子很好……这就很好,是个圆满的大结局了,哈……哈……哈……”老女人大笑三声,便再也无声无息了。
我和连城璧面面相觑,同时陷入茫然之中。
嗒的一声,那蝉蜕蓦地炸裂开来,碎片四散,撒在床脚暗处。
它迸裂的一瞬,我似乎看到一个矫健的影子凌空横掠,到了老女人身边。
“兄弟,多谢多谢,哈哈哈哈……”张全中爽朗的笑声又响起来。不过,我知道那是幻觉,即使他从蝉蜕中复苏,也已经如老女人一样,风烛残年,只剩最后一口气。
连城璧帮我检查老女人的遗物,在抽屉里找到数张两名女子的合影。
其中一张,年轻的静官小舞抱着胖乎乎的女婴站在大明湖铁公祠前,目光沉静,满怀希望。
另外一张,女婴已经成人,正是官大娘的模样。彼时,静官小舞年近五十,风韵犹存。
再有一张,静官小舞已经老去,而官大娘梳着齐耳短发,手里握着一把香、一卷黄裱纸,气定神闲,一派江湖大师的风范。两人站在曲水亭街的刘氏泉井栏边,静静地看着镜头,毫无惧色,勇敢地面对艰难的人生。
我很难过,却又说不清这难过到底从何而来。
事实上,我已经救了静官小舞。五龙潭下诡变发生时,我离开她回到连城璧身边,她也逃离了困境,平安地避开了二战劫难,生下胎儿,抚养成人。更可喜的是,她不知用了什么样的奇术,竟然将张全中的魂魄安放于蝉蜕之中,朝夕相守,直到寿终。
“这到底是个喜剧还是悲剧?”我问连城璧。
“既不是喜剧,也不是悲剧,只是人生万千变化中的一瞬。”她回答。
我们在那小屋里待到天亮,连城璧命那矮个子通知了殡仪馆、居委会,简单处理老女人的后事。在居委会的登记簿上,她的名字叫官小舞,很动听,也很诗意。
静官小舞永远留在我记忆中,所以我固执地不肯用“静官小舞”来称呼那老女人。
殡仪馆的车子将老女人的遗体接走,顺便将床上的被子、席子、垫子卷走,露出了下面那张老式罗汉床。
曲水亭街的老邻居们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床,我从小就见过无数次,所以知道它的床腿、床身之间大部分都设有暗格,能够藏下一些贵重物品。
我从床下爬进去,果真找到了一个一尺宽、半尺深的暗格,并且从里面拿出了一把白银框、黄金棱、红金包边、檀木为珠的小算盘。算盘珠的侧面,全都用嵌银小楷留着一个醒目的“张”字。
张全中号称“江北第一神算子”,这算盘一定是他的遗物,被静官小舞仔细保存着。
如今,连官大娘都不在了,遗物只能由我来保管。
回程,连城璧十分怅然:“可惜你的幻象来得太晚,否则我们就能早一些联系上她,由她那里找出五龙潭的秘密。呵呵——”
我们同时苦笑起来,因为我们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寻找那三角形石室是为了找到静官小舞,给大家一个交代。现在,静官小舞已逝,她的人生已经划上句号,再费心费力找那石室已经没有必要了,又何苦浪费大家的时间?”
到了医院,护士已经帮我换过病房,转移到了一个高级套房。
“你反正没地方去,不如在这里休养一阵,等身体确实恢复了,再做打算。”她说。
我听出她话里有话,只是身体和精神都太疲倦了,不愿多说话,立刻点头同意。
再度昏睡了一整天后,连城璧带着一个蓄着山羊胡的老头子来见我。
“这是单老师,济南城内有名的珠算专家。”连城璧介绍。
老头子开门见山:“夏先生,听说你有一把好算盘,能不能借我开开眼?”
我还没完全睡醒,懒洋洋地拉开床头柜抽屉,把那小算盘拿出来。
老头子的神情起初还极为倨傲,但拿起算盘看了一眼,突然间神色大变,连山羊胡子也撅起来。
“这个……连小姐,这个有没有干净毛巾,借我用一下?”他局促不安地问,同时将算盘小心地放在桌上。
连城璧去卫生间取来毛巾,老头子用毛巾垫着,再度托起算盘,走到窗边去,迎着晚霞,翻过来覆过去细看,同时口中啧啧有声。
“单老师,你曾说过,只要看到算盘,就能反向推算出使用者的一生命数。现在,你已看了算盘,就请开金口谈谈吧?”连城璧催促。
那单老师嘴里“哦哦”了两声,又看了四五分钟,才恋恋不舍地捧着算盘回到桌边。
“单老师,我们洗耳恭听。”连城璧再次催促。
那单老师上下打量着我,不理连城璧,突然冒出一句:“东城三栋房子,换不换?”
我哑然失笑,从他刚才看算盘时的失态,我已经料定了这个结果。
“不换。”我摇摇头。
“再加一张支票,足够你下半辈子逍遥快活。怎样?”单老师急了,山羊胡一撅一撅,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称。
“单老师,听连小姐的,先谈事,再聊别的。”我说。
“这个……你这个……先谈价,再说事。”单老师涨红了脸说。
我沉下脸来:“那样的话,说不得,请走,不送。”
这算盘对我有特殊意义,自然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我猜连城璧邀这单老师来,为的也只是探寻张全中一生的秘密,绝对不会拿它来卖钱。
“嗯……好吧,好吧!”单老师被我将了一军,山羊胡子沉下去,强忍着不发作,向着连城璧点头。
“请,单老师,我俩洗耳恭听。”连城璧极有礼貌地第三次催促。
“这算盘的主人是个鬼才,每一颗珠子里都藏着一套连环策。以我的能力,只能解读其智慧的十分之一。”单老师说。
连城璧微笑着点头:“单老师不必谦虚,如果您这种国际顶级珠算专家都不能详细解读它,普天之下,还有何人敢来一试?”
我亲自接触过张全中,他在铁公祠设鸿门宴只是大计划的第一层,其后反复变化,与敌方大人物斗智斗勇,直至故意带着奸细小菱赶赴占领军司令部,造成了五龙潭之变。他的计谋设定千变万化,计上有计,计外加计,普通人根本猜不透他的计算核心,只是被动地跟着他转,成为任由他摆布的棋子。
“鬼才”二字并不能完全概括张全中的全部,我宁愿将他与三国诸葛武侯相提并论。他们都是当世无双的大智者,并且都因世事无常而倒在前进的路上,成了一段黑暗年代的牺牲品。
我甚至想到,先死于五龙潭、后屈身于蝉蜕终老都是他计算的一部分。
二战期间,烽烟乱起,中原混战,像他与静官小舞那样的大智者如果不肯屈身于某一派势力门下的话,极有可能死于流寇或流弹。于是,他采取了更诡异、更简便的做法,大走捷径,直至今日。
“唉——”我一想到大智者的人生也过得如此灰暗,便忍不住再次悲从心来。
“兄弟,你与这算盘的主人是什么关系?”单老师问。
我没有搭理他,一个人起身,端着水杯走向窗前。
在张全中的所有计谋中,“拖到黄昏”是唯一的要点。
黄昏又至,可惜他和静官小舞已经看不到这和谐盛世的夕阳美景了。
“小兄弟,他在——这算盘的主人在珠子里藏了一个讯息给你。”单老师在我背后说。
“是吗?”我头也没回。
这位单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太差,所以我对他的态度也只能如此,根本提不起兴趣。
“天石,振作一点,听单老师细说。”连城璧插言。
我不忍拂逆她的好心,便慢慢转身,倚在窗边,等单老师开口。
“他说——”单老师的右手五指在算盘珠上拨弄着,发出嘀嘀嗒嗒一阵脆响。
在普通人看来,算盘只能用于加减乘除计算,是上一代生意人的随身之物。到了这一代,物美价廉、坚固耐用的电子计算器已经绝对取代了算盘,大小商店里再也看不见这种笨重的计算工具了。
单老师虽老,但手指却很灵活,不到十秒钟,那些算盘珠至少响了数百次。
“他要你去一个地方,但你必须有思想准备,那地方会勾起你的悲惨回忆。他希望你闯过心灵最大的难关,脱胎换骨,重新上路。在那地方,你将明白自己肩上真正的责任。他还说,你是一个伟大的人,不要虚度光阴,要珍惜生命中的每一秒钟。你必须学会每一种奇术,万众一体,才能万人中称王。他希望你打开心扉,接受更多新思想——这里有一个词,我不知道是什么,大概意思是‘地球的某一部分陷入命运齿轮之中’,后面一段的意思是,当你成为奇术之王,就有更多的王与你联手,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共同维护世界和平。他对你寄予厚望,因为你生在了一个很好的年代。”单老师絮絮叨叨地阐述了很久,不时停下来抚摸那些珠子,就像一个翻译家遇到了生僻词汇一样。
“那个词的意思是‘亚洲齿轮’,对吗?”我问。
亚洲齿轮、亚洲命盘是紧密相连的两种事物,我相信以张全中的智慧,早就对此有一定了解。
单老师摇头:“我不知道,这些珠子上的内容太深奥,只翻译出这些,我的太阳穴都开始剧痛了。”
连城璧适时地插言:“单老师,请到隔壁休息一阵。医院方面已经安排了最好的保健医生,相信她们的巧手很快就能消除您身体上的疲惫。”
她按了铃,两名妙龄护士应声而入,把单老师搀了出去。
“怎么样?有没有收获?”连城璧问。
我望着她,不知该感谢她还是叱责她。
可想而知,在我昏天黑地大睡时,她一直都在想办法刺探张全中的秘密。我也真得钦佩她对事物的逻辑解析能力,竟然找了单老师这样的珠算专家过来,对症下药,破解算盘里的秘密。
“很好,只要单老师能撑住,我这边没问题。”我皱着眉回答。
“天石,别怪我多事,以你的天赋,如果能刻意勤奋,未来一定贵不可言。我从小熟读史书,那些‘伤仲永’的例子也见了成千上万。所以,我竭尽全力助你成功,如承载火箭一样,希望有朝一日能送你这颗卫星一飞冲天。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入门钥匙,遥遥领先于其它势力,绝对值得庆贺一番了。”连城璧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
我有些惭愧,只怕自己不是卫星,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
“嘀嗒”,连城璧无意中碰到了算盘珠,反把自己吓了一跳。
“呵呵,天石,你说怪不怪?我们从小也是学过珠心算的,还被学校里的庸师逼着去背那些珠算口诀,到现在已经忘得一条不剩了。如果早知道珠算之中也有乾坤世界,不如那时候认真学学,此刻也能派上用场了。”她笑着说。
人总是有下意识动作的,她一边说话,右手的食指一边下意识地拨弄着手底的算盘珠,发出单调的“嘀嗒”声。
忽然间,她脸色一变,左手按在额头上。
“怎么了?”我意识到情况不妙。
“我看到……我看到了一个地方,就是……你说的那里,那个三角形石室,处于五龙潭水底。现在,有两个人被困在那里,眼看就要死了,眼看就要……死了,其中一个正伏在地上写遗书……”连城璧断断续续地说。
她的右手仍在拨弄算盘,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将算盘从她手下挪开。
如果那石室中有两个人,应该是指我和静官小舞。可是,当时我们两人的注意力全都在水晶板屋顶上,根本没想到写遗书的事。
“他们快死了,不是缺氧,是……是脑力穷竭而死,他们不能死,他们不能死……天石,你不要伤心,他们不会死,他们会挺过去的……”连城璧的表情万分痛苦,仿佛每说一句话,都会有人在她心上猛扎一刀,疼得她死去活来。
第414章 蝉蜕之居,不朽之守(3)
“告诉我,他们是谁?他们的样子和衣饰是什么样的?”我意识到,连城璧借助算盘的力量,看到了某个秘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女的并不年轻,但很漂亮,她正伏在地上写遗书。那男的……那男人的样子跟你很像,他已经不行了,他就要坚持不住了。你一定要救他,你一定要救他,那地方很古怪,似乎不适合一些人进去。天石,你要小心,你一定要小心……”连城璧痛苦地挣扎着,拂着算盘珠的五指颤栗得越来越急。
我试着触摸算盘珠,只感到指尖冰凉,却产生不了任何幻觉。
“天石,天石,帮帮我,我头好疼,头好疼……”连城璧的状态越来越不好。
我握着她的手腕,感觉她的腕脉越跳越急,如同琵琶轮弹一般。
连城璧突然“啊”的一声大叫,放开算盘,踉跄后退,双手抱住自己的头,用力地左右摇晃。
“阿璧,你忍住,我马上叫医生!”我立刻按下了电铃。
医生和护士飞奔进来,手里握着注射器,已经早有准备。
在这类高级病房里,一定安装着多个针孔摄像头,二十四小时严密监控,以防病人发生意外。
护士给连城璧连续注射了两次镇静剂,才将她的疯狂情绪安抚住,倒在我的怀里。
“唔,夏先生,这里是医院,不要玩一些过度刺激的游戏,别让我们难做,可以吗?”那医生搓着手跟我商量。
我理解他的苦衷,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便吩咐他出去。
连城璧累了,我刚将她放平在床上,她就沉沉睡去。
算盘还在桌上,我不知道它的底细,索性暂时绕开走,不去碰它。
“既然每一颗算盘珠上都藏着秘密,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我不禁怅然。
张全中被称为“江北第一神算子”,他的计算能力一定当世少有,智慧远远高于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他把计谋藏在算盘里,自己却中弹死于五龙潭,难道连自己的死期也没算到吗?这几乎是不可理解的。
奇术师修行到一定程度是能预见生死的,尤其是自己的死期、死法。
如果张全中算不到他和静官小舞的死期,那么别说是“江北第一”了,就连“济南第一”都称不上。
我坐在床边,攥着连城璧的手,满脑子都是疑问。
在此期间,我曾两次走出去,问门口值班的小护士单老师休息完了没有。
小护士指着右侧紧闭的小门,只是笑,不说话。
第三次走出去的时候,我再也按捺不住,推开小门走进去。
单老师并未如普通人那样,在跟美女做一些成年人的游戏。
现在,他正在床上闭目打坐,两名美女护士则坐在墙角的沙发里打瞌睡。
“我知道你会来。”他睁开眼睛,面露苦笑,“不过很遗憾,我必须得休息二十四小时,才能继续解读那位高手留下的算盘珠。他是一块桌面大的海绵,而我只是一颗水珠,一旦密切接触,不到一秒钟,他就吸干了我全部智慧,脑力近乎枯竭。”
我向他描述连城璧的异常表现,他顿时惊呼:“先将那算盘锁起来,不要让无辜者碰到。唉,我知道它内藏玄机,却料不到它竟然是某位高手的毕生心血之大成。”
他既然不愿二次出手,我只能悻悻地回到病房里,默默地坐在床边,等连城璧醒来。
“那三角形房间不会无端消失,如果采取最笨的办法,派潜水员进去,贴着湖底做地毯式搜索,一定能找到那房间。如连城璧所看到的,那两人已经支撑不住,救也救不得了。”我的心始终为那两人的悲惨命运而悬着,久久不能放下。
到了后半夜,我胡思乱想累了,伏在床边,迷迷糊糊睡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连城璧也已不在床上。
我躺回到床上去,扯过毛毯盖住,准备再睡一阵。
此刻,我脑子里有两样东西越凑越近,那就是镜室与算盘。
官大娘曾被接入镜室,在那巨大的精神分析仪上经受过复杂测试。如果把算盘也放入仪器里去分析,是不是就能快速翻译算盘珠上的计算结果,彻底读懂他留下的秘密?
科学仪器的运算速度远远超过人脑,镜室的出现,就是科学家们用机器和人工智能改变世界的探索行动之一。我相信,随着科技的高速发展,一定还会有百倍于、千倍于镜室水平的新机器出现,让所有历史疑案真相大白。
张全中的死令人扼腕叹息,我觉得,只要他刻意求生,就一定能好好活下来,而不是采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极端办法。
门一开,连城璧快步走进来,手里握着电话,脸上阴晴不定。
“怎么了?”我立刻问。
“殡仪馆来电话,今日午后一点钟开遗体告别会,然后火化、入殓、埋葬。钱不是问题,都已经加倍付过了。我最担心的是两位老人家再闹出什么事来,惊扰了平民百姓。不如这样,我们过去一趟,把这件事圆圆满满地解决?”她条理清晰地说。
老女人没有亲眷,无需举行追悼会或者其它的传统繁文缛节。
我同意连城璧的提议,尽可能地捂住消息,把老女人平安送走,不留后患。
“好吧,我们一起去。”我点头答应。
连城璧在床边坐下,静静地握住我的手,脸上的焦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令人心安神静的温柔微笑。
“你可以再睡一阵,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我们再开车过去。”她说。
经历了那么长的幻象后,再回到连城璧身边,我对张全中、静官小舞的悲剧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如果没有那只算盘,我真要怀疑一切皆梦了。
“不想睡?”连城璧偏着头问。
我注视着她,不说、不想也不动,只希望就这么一直悠闲无忧地看下去,远离烽烟战火、尔虞我诈、刀光火影、诡谲畸变,彻底地放松身心,让自己如冬眠昆虫一样,历寒重生,遇春风解冻而苏醒。又或者,我希望自己是一台计算机,可以在关机、开机的重启过程中,消除一切不愉快记忆,带着满满的斗志重新上路。
“在你睡着时,我又去查了一些资料——你看,每次你睡着,我都拼命工作,这是何等的不公平?”连城璧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是什么?”我问。
“是《历城县志》和《济南民间抗日大事节录》,另外还有一些1937年至1945年之间的各党派报纸。三方印证,基本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日寇于五龙潭枪杀民间抗日先锋事件。抱歉,我对你说的话全部录了音,按你说的人名与资料比对,很快就找到了常大鹏、梯云赶蝉步、梁七公、庞二爷、千里眼、顺风耳等名字。梁七公全名梁未然,祖传千里神眼;庞二爷全名庞天舒,祖传顺风神耳。这三个人都死于五龙潭屠杀事件中。”连城璧有条不紊地回答。
“还有呢?最关键人物是张全中和静官小舞。”我追问。
连城璧摇摇头:“很奇怪,我找不到他俩的名字。当然,‘江北第一神算子’张全中是当时中原奇术界的大人物,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京沪两地的一等大报上。我查到的疑点有两个,第一个,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五龙潭屠杀案中;第二个,五龙潭屠杀案发生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报纸上,人间蒸发一样,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取出手机,将拍摄到的报纸图片展示给我。
正如她所说,张全中在抗战历史中的行踪让人十分费解。同时,静官小舞的名字一次都没出现,就好像这个人从未在历史上存在过。
“真是奇怪,怎么会这样?”我读完手机里的图片内容,脑子里越来越迷惑。
“我父亲经常说,某一件事疑点越多,就证明它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阴谋。所幸,他们两个都已经死了,就算有阴谋,也不能贻害百姓了。”连城璧说。
话虽这么说,可我之前为了张全中、静官小舞的悲惨遭遇而失声痛哭过,这种精神上的巨大付出,一定要探索明白,才算对得起我流过的那些眼泪。
连城璧一直翻阅着自己拍下的图片,忽然仰面向着屋顶,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我没有打扰她,也望向窗外,任由自己思想驰骋。
历史很公正,那些曾经给济南城增光添彩过或者肆意抹黑过的名字,都会以某种形式出现在历史中。
人在做,天在看。
如果张全中另有大阴谋,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在小院破屋里,我亲眼目睹当年仙女下凡一样的静官小舞变成了鹤发老妪,而张全中的灵魂则蜷曲于蝉蜕中。如果这就是他的大阴谋,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类历史上那些大阴谋家都有其终极目的,或者是为了一统天下,或者是为了长生不死,或者是为了千秋万代永掌人民命运大权。他们费尽心机运营,或成或败,都要有一个结果。即使是在正义人士的合力围攻下功亏一篑,也会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巨大的节点,为后世人提供警示教育意义。
现在,我看不透张全中的目的,也猜不透他的用意,更弄不清他的大阴谋是否成功抑或失败。
“如果那些事就这样湮没在历史中,实在是太可惜了。”我不禁暗自慨叹。
被困五龙潭下三角形石室中的时候,静官小舞的窘困、无助、凄凉、悲哀给了我巨大的震撼。我想帮她,但却无力回天。
在国家动荡、日寇肆虐的中原大地上,同样的悲剧已经上演过千万次,而且根本就没有光明结果,除非是在说书人的嘴上或者小说家的UU小说。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热血沸腾、困于情势的先辈们早就给这种事下了定论。
我夏天石纵有满身奇术,也救不了静官小舞,救不了她腹中的胎儿,救不了水晶板外面中枪而亡的张全中。那一切像梦,但我很清楚,那不是梦,而是在历史上某一个时刻里发生在济南城的真实故事。
千年以来,大明湖、五龙潭之水未变,则那些发生在湖畔、潭畔的故事全都投映于水上,亦千年不变,永远留存。
如果重来一次,我该如何救她?
不知不觉,时间飞逝,我俩在各自沉思中度过了近一个小时。
“走吧,去殡仪馆。对了,单老师还在打坐,只怕得等我们回来才结束早课。如果他能招呼几个同伴过来就好了,至少能够彼此接力,早日把张全中留下的秘密逐一破解。”一边向外走,连城璧一边向我通报情况。
去殡仪馆的路上,连城璧又提到要求单老师邀约同伴的话题:“高手单打独斗时也会出现力有不逮的情况,张全中留下的那算盘如此奇怪,只怕我们得真正重视起来,多找几个高手合力研判,才会顺利一点。如果你同意,我就打电话给单老师了?”
我笑着点头:“你安排就好了,我没有任何意见。”
连城璧甩了甩头发,笑着摇头:“你算是那算盘的半个主人,我总不能越俎代庖吧?你得真的没有意见才好,否则……否则如果单老师找的都是些打着奇术师幌子的生意人,一见面就想把算盘收购,那我站在中间就很难办了。”
她这样说,实际是很委婉地解释上次单老师想天价购买算盘的事。
那件事本来算不了什么,她一直挂怀,证明很在乎我的感受。
“阿璧,我们是朋友,不要在意一些小事。大家是成年人,如果这些事都消解不了,还怎么闯荡江湖?”我说。
连城璧正色回答:“天石,正因你相信我,我才刻意要求自己做好每件事,替你分忧解难。人与人之间最难得的是‘信任’二字,你信任我,我没有理由让你失望。既然你没有意见,我这就打电话给单老师。”
她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迅速打电话给单老师,安排这件事。
单老师那边答应得很爽快:“我马上找人过来,这算盘有点意思,值得研究。”
连城璧放下电话,长出了一口气,深踩油门,车子提速飞驰。
她的工作效率极高,仿佛一架永远不知疲倦的机器人,任何事到了她这里,都被梳理得井井有条。
“你父亲真应该早点把秦王会交给你,有了你这样的领导,秦王会一定能够发扬光大。”我真心地说。
连城璧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家同在一条船上,何必出言揶揄我?我做的只是杂事,大管家该干的活。可是,领导秦王会那样一家江湖势力,就不是单凭着嘴勤、手勤、腿勤能做到的了。反倒是你,如果能够一扫颓唐,真正挺身而出,一定能领导一家大势力,并成为国家的中流砥柱。”她笑着说。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摇头,把这个问题回避过去。
在当代,奇术师只能活在江湖之中,如果妄图与政治联姻,在政坛争名逐利,那就离身首异处不远了。
伴君如伴虎,这真理自古至今一点不变。
第415章 大算术师单氏一族(1)
车到殡仪馆门前,连城璧将车速放缓,向门卫室中张望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找什么人?”我问。
“一位姓胡的老先生,街道办的工作人员说,胡先生跟静官小舞——不,现在我们或许应该称呼她为‘官小舞’才对……”连城璧一边说,一边将车贴着路边停下,“我去找人,你稍等。”
她下了车,快步走向门卫室。
我向车窗外望着,不禁百感交集。
上一次到这里来,是送爷爷的遗体过来炼化。当然,还有官大娘的遗体,只不过只在这里停了一停,就被送往镜室了。
这里是我一切奇遇的开始,那时身边陪伴的女孩子是唐晚。现在,物是人非,唐晚深陷地底,身边的人也换成了连城璧。
“振作起来,振作!”我放下车窗玻璃,探头出去,向院内那根直耸入云的大烟囱望着。
我的确需要振作,经历了那么多挫折打击之后,自己依旧双手空空,无可倚仗,还要麻烦连城璧去来往张罗,搞定所有麻烦事。
那烟囱顶上一直冒着青烟,显示焚烧炉正在工作。
“多少英雄豪杰都化了青烟,飞上九霄了……”我轻声感叹,然后开门下车。
重新站在殡仪馆院内,我似乎又回到了生活的起点,心里有“重新来过”的奇怪感觉。
身边没有燕歌行,没有唐晚,也没有来给爷爷送行的那些江湖人物,也就没有了喧嚣和嘈杂,落了个人静心静。况且,我要送别的也是外姓之人静官小舞,不是自己至亲的眷属。该哭该痛、该追思该神伤的是别人,亦不是我。
“一缕青烟、一盒骨灰、一方坟茔、一卷黄裱……就让静官小舞的故事在这里结束吧。无论她有没有活在中国二战历史上,都让她随风而去,不在人间反复煎熬。”我默默地想。
在我看来,静官小舞无论活在二战还是活在现代,都是在受煎熬。张全中已死,她的爱已经消亡于彼时,一个人孤单活着抚养女儿,每一分钟都活在追忆与哀悼里。这样的人生,想想就可怕。
车子右前方是一小片花圃,花圃正中有条曲折迂回的鹅卵石小径。在我低头沉思、仰头吁叹时,有个戴着墨镜、拎着拐杖的老男人正从小径上走来。
从脸上看,他的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七十岁,但腰不弯、背不驼,走起路来脚底干净利索,一点没有老男人的狼狈之态。
“胡先生,胡先生——”连城璧从我身后跑过来,向那老男人打招呼。
老男人站住,右手攥着拐杖,稳稳地撑在地上。
“胡先生,我姓连,曾经跟您通过电话。街道办的人说,您跟官小舞女士是旧相识,也是她唯一的熟人,所以这边的仪式还是需要您亲自到场做个见证。”连城璧说。
那胡先生微笑颔首:“感谢连小姐为她做了这么多,我是她的老友,很愿意过来,陪她最后一程。”
我们并肩向院里走,连城璧给我和胡先生做了介绍。
这时候我才发现,胡先生虽然走路毫无障碍,但却是一个盲人,脸上那墨镜只是为了遮掩眼睛的瑕疵。
我们进了殡仪馆的公用仪式间,这里已经被设置为一个简洁精致的灵堂,遗照、花圈、挽联、香烛等一应俱全。
此刻,静官小舞躺在一具冰棺里,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礼服,脸上也被入殓师精心修饰过,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我看那遗像,正是取材于她与官大娘在曲水亭街拍的那张老照片。
“官大娘死时,谁会去老房子给她报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人间最大的惨剧了。她不知道最好,心里糊涂,总胜过心如刀绞……”越这样想,我的心情就越沉重。
胡先生走到冰棺前,弯下腰,俯视静官小舞。
他看不见,那种姿势更像是在与静官小舞做心灵的交流。
“这样也好,安心地去吧。以前,你总是说,怕是不得善终。现在,你终于可以放心了吧?有人给你送行,然后一把火烧了,了却人间所有麻烦事,也不用再担心这、担心那的。我也说过,如果你走,我定来送行,现在不就来了吗?还有,你告诉我的所有秘密,我都烂在肚子里,绝不跟外人说,永远守口如瓶。等我死了,那秘密也就死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走吧,如果有缘,我们三生三世还能再见……”
胡先生的话很长,都是两个老年人之间克制、内敛的情愫,听上去古板陈旧,却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不是现代人那些火热的情话所能相比的。
“我们先出去。”连城璧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们走出灵堂,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是不是很感人?”连城璧问。
我点头:“对,很感人。”
连城璧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天石,你没有说真话。难道胡先生刚刚说的那些没有感动你?”
我不想骗连城璧,只好实话实说:“阿璧,我跟你描述过静官小舞被困五龙潭底下的窘境。跟那时相比,和平年代的男人对她再好,都无法平息她心里的深度创伤。我可以断定,除了张全中,此生再也没有一个男人能刺痛她、慰藉她并且走进她的内心去。比如刚刚这位胡先生,或许是她年轻时候的仰慕者,但却仅仅是止于仰慕罢了,在她眼中,一文不值。”
这是真话,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相信静官小舞经历那种水深火热、刀斧在喉的苦难后,就再也不会相信世界和平、人心善良了。
连城璧也颇有感慨,轻轻拍打着长椅的扶手,半晌无语。
“天石,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之前秦王会大举入鲁之前,我已经长时间潜伏于济南、青州、青岛三地,做一些初步的情报收集工作。大概在进入山东的第二年上,我就逐渐了解到了山东奇术界的一个大忌讳,那就是人人不可以提‘鲛人之主’这个话题。不提也就罢了,可是各个门派之中都有一部分精英被分拨出来去研究这件事。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一条来自胶东的线索上追溯,查明官大娘也在全力研究‘鲛人之主’的事。你没听错,就是你一直说的官大娘、官幼笙,那个曲水亭街上的走无常者。我知道,冒然这样提的话,你会很难接受,所以一直隐忍着,压在心里,没说出来。之前,我觉得官幼笙已经死了,不会造成新的动乱,提不提都无所谓。现在看,情况变了,我只能实话实说——”
说到此处,连城璧的神色已经变得冷峻无比。
“鲛人之主”的发源地是东海,如果东海有事,山东一定是滩头阵地,担任阻击、反击的重头任务。
在我看来,官大娘是民间奇术师,单打独斗,不属于任何门派,所以她去研究“鲛人之主”似乎并无实际意义。
我望向连城璧,她立刻右掌抚胸,郑重起誓:“刚刚说的,绝无虚言,而且有明确、认真的调查卷宗十一册作为佐证。官幼笙对于‘鲛人之主’的执着追寻已经超过了七王会、日本一刀流、忍者联盟等大型江湖组织。如果没有某种隐秘目的,她是无需花费这么大力气的。强求之下,必有隐情。我们无法从官大娘那里找到的,就不得不借助于静官小舞与那位胡先生了。”
我相信连城璧,她没必要去诬陷官大娘,在一个死人身上做戏。
“怎么借助?静官小舞已死,胡先生已盲,哪里可以找到着力点?”我问。
连城璧微微皱眉,缓缓摇头:“目前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静官小舞身上蕴含的所有潜在价值一定要在今天显现出来,否则化为青烟的话,就什么都没了。”
我也皱眉,这句话太笼统,等于是摸着石头过河,一边走一边探索,冒险的成分太大了。
灵堂里边,胡先生的话高一阵低一阵地传出来,看来没有个把小时是结束不了的。
“还记得那蝉蜕吗?”连城璧问。
我点点头:“嗯,记得。”
蝉蜕就在静官小舞的老屋内,蜷缩于桌子、床之间的香袋上。只不过,它已经随着静官小舞之死而迸裂,变成了一堆碎片。
“我把它复原回来了。”连城璧说。
她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硬木盒子,放在长椅上。
“蝉蜕就在里面,但咱们先不要打开,我们其实可以先讨论讨论它存在的意义。普通人看来,它只是知了的老皮,一旦知了脱壳飞走,老皮就变成了垃圾,或者被送入中药铺当作药材。在奇术师眼中,一沙一世界,一花一佛国。这样一个蝉蜕,也许能容得下无数我们身外这样的大千世界。那么,你想想看,如果有人生活在蝉蜕之中,做蝉蜕内的国王,岂不就是最快活自由的事?”连城璧若有所思地说。
“蝉蜕即世界”的说法在密宗教派中毕竟盛行,到了中原,认同者就不多了。究其原因,密宗讲究“自闭顿悟”,任何一个独立封闭的空间,都被修行者奉为至宝。
如果翻阅印度密宗典籍就会了解,印度瑜伽术至尊门派“珈罗坚素”门中就坚称:“一切蜕壳,皆修行者之屋,具有特殊灵力。最珍贵者,即全目、全须、全足、全尾者,如有弟子得知,必先供奉于门主。”
那个门派曾使用蝉蜕、蛇蜕、蛙蜕、飞虫蜕、白蛾蜕、蚕蜕、鳄鱼蜕等等各种动物抛弃的皮囊,以此作为修行晋级的绝境。
据说,该派有一件镇派之宝,名为“龙袄”,即一条孟加拉国黄金蝮蛇脱掉的蛇蜕,完整无缺,栩栩如生。每到门中大典,该“龙袄”才会被郑重其事地搬运出来,供弟子和宾客们观瞻。
第416章 大算术师单氏一族(2)
在我阅读过的典籍中,西藏密宗寺庙里有百年修行者一夜之间身体微缩进入蝉蜕而圆寂的真实记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种圆寂方式与传统意义上的“虹化”恰恰相反,成为“肉身成佛”的另一版本。
“迸裂之前,那蝉蜕里什么都没有。”我说。
“你希望里面有什么?”连城璧问。
我闭目沉思,在脑海中回忆见到静官小舞的当晚。蝉蜕所处的位置很怪,因为那个香袋是悬在空中的,荡来荡去,毫无牢固性可言。
据我所知,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静官小舞的人是张全中,否则他也不会一见面就嘱托我平安地带走她。
我看得出,静官小舞是张全中的软肋,反之亦然。
“他的灵魂蜷缩在蝉蜕中紧守着她?这种解释,是否真的恰当?”我低声自问。
那么,静官小舞大概与张全中一起度过了一个真人、一个灵魂日夜相对的漫长岁月,直到官幼笙呱呱坠地、长大成人、渐渐老去、终至战死。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如果静官小舞、张全中拥有这样的一份孤绝爱情,那我真的不清楚该羡慕他们还是该可怜他们。
“你始终不相信一件事——”连城璧说了半截话。
“哪件事?”我不睁眼,淡淡地问。
“你始终不相信,连静官小舞都在骗你。”连城璧长叹一声,说出了答案,随即解释,“她与张全中一起做了个局,把你当成了局中的活子、劫材、变数,凭借着你的智慧,解开了铁公祠的死结。这,就是你全部幻象的焦点。”
我无法反驳,但并不同意连城璧的看法。
“事实只有一个,无论你相信不相信,事实都不会改变。”连城璧说。
我不相信静官小舞会骗我,她一直都是那么坚忍、冷静但又无奈、无助,向我说出了所有真心话。即使是我被迫出击刺杀东、北、西、南四面敌酋时,她也将利害关系提前说明,给我选择的自由。如果没有她带路,我们也不可能进入五龙潭地下的石室,让我一瞬间逃离幻象,重回现实。
“天石,打开盒子吧。”连城璧说。
我睁开眼,但没有听她的话开启那木盒。
“对于水平相若的高手来说,劫材就成了双方激烈火拼的载体,所以古代国手才留下‘劫尽棋亡’的古谚。如果静官小舞、张全中联手骗我,那么他们对抗的敌人是谁?难道是当时占领济南城的敌寇?”我问。
“敌寇?他们还不配。”连城璧傲然摇头。
“那会是谁?”我又问。
二战时期,中国人民最大的敌人就是横渡鸭绿江、狂扫东三省的日寇,那是亚洲人的共同大敌,所到之处,人间美景顿时变作修罗杀场。当时,无论是政府军队、江湖势力还是民间大佬,都将斗争矛头指向日寇,达成了“联合抗日”的共识。
“日寇是天下之敌,张全中费尽心力筹划,不为抗日,难道是为——”我心头忽然一亮,想到了奇术师的人生最高追求,那就是——“与天斗、与命斗、与运斗、与自我斗;逆天改命,唯我独尊。”
只有敢于对抗命运的人,才够资格成为一流的奇术师。
张全中身为“江北第一神算子”,少年时就应该算准了自己的命运。如果命运中有瑕疵的话,他一定穷毕生之力去修改弥补,以求完美无缺。
他的人生,或许已经超脱了生死、国家、种族,而是以天命为敌、以自我为敌,直至十全十美。
“他更改了自己的命运,是不是?”我问。
连城璧终于松了口气:“你果真想通了,我没看错你。”
起初,我被困在静官小舞与张全中的苦难爱情故事中,才先入为主,将他们两个视为一对乱世鸳鸯。
一旦摆脱了故事的影响,我立刻把对他们的怜悯抛开,认真审视张全中在铁公祠事件中的种种安排。
起初,他布设鸿门宴是为了击杀占领军最高首领;接着,鸿门宴被占领军那边的奇术师识破,大明湖上出现了明显的“九宫死符”大凶兆,他只能仓促变招,将所有人当成诱饵,引敌人来攻;其后,铁公祠遭日本奇术师围困,我被逼出手,接替土地奶奶主持“土”位,全歼敌人,他随即提出奔袭占领军司令部的下下策,最终却饮弹于五龙潭。
在整个过程中,他步步算错,不但将济南城内相安无事的平静局面搅碎,而且将大量无辜者卷入,制造了五龙潭大屠杀案。
他数次提过,我是“劫材”。
当时,我没看清对局者,以为他是与占领军对弈。身为中国人,在那种形势下,当然会不计后果地全力帮助他。
原来,他竟然是以我为“劫材”,欲与天公誓比高。
“我错了。”我苦笑一声,坦然承认。
“大是大非面前,小错可以忽略不计,只要最后能够悬崖勒马、将功补过就行。天石,只要你想通了,这一役,我们就能一举扭转颓势。”连城璧微笑着回答。
“这一役?与谁开战?”我问。
连城璧的左掌轻轻按在盒盖上,语气坚定地回答:“这一役,就是中原神算单氏一族与‘江北第一神算子’张全中先生、日本皇室镇鸢台第九公主静官小舞一战,也是人类智慧计算能力的最高明一战。你我是门外汉、局外人,只需观敌掠阵就好。”
我听到“镇鸢台”三个字,顿时吃了一惊。
那是日本奇术界的核心圣地,等于是中原的天坛或者地坛,是大和民族奇术界祭奠奇术尊师天照大神之地。
每年三月一日,都有一百名日本顶尖奇术师组成祭奠团,赶赴富士山山阴处的熊取县鸟岳村镇鸢台,行三十三道大礼,敬献包括整牛、整猪、整鸡、整鱼在内的三十三种顶级祭品。
镇鸢台的奇术师大祭全球知名,我所说的礼节和规则指的是现在的情况,而在1950年之前,皇室对镇鸢台的管控相当严格,每一名入内祭祀的,都是日本各大势力的领袖和天皇麾下的皇室精英。
静官小舞能够被称为“第九公主”,自然是天皇宠爱之人。可惜,我认识她数日,却没来得及探究她的身世来历。
“单家的高手来了。”连城璧低语。
大厅门口视线一黯,有一队又高又瘦的黑衣人鱼贯而入,总共是九位,带头的正是医院里见过的单老师。
“单老师,我只能帮各位这么多了。”连城璧起身,双掌合十见礼。
单老师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上不再有急功近利的市侩气,而是冷肃严峻,举止沉稳,如临大敌一般。
“我们会悄悄解决问题,请连小姐放心。”单老师说。
其余八人全都默不作声,各自将双手抄在上衣口袋里,形成鼓鼓囊囊的两个大包。
连城璧笑着点头:“单老师,我是说到做到的人。从现在到下午两点钟,整个殡仪馆都会因内部检修停止运转,所有准备运送遗体过来的人都会收到通知,转送郊区另外一个殡仪馆。我给你大概三个小时的时间,尽快清理现场,不留后患。”
单老师点头:“多谢了。”
连城璧再次躬身致礼:“那晚辈们先告退。”
九个黑衣人一起躬身还礼,但却一声不出。
我跟着连城璧退出大厅,没有停步,而是迅速向西,绕过一排灰沉沉的水泥平房后,沿着消防梯登上了一栋五层老楼的天台。
出乎我意料的是,天台的东南角地面上竟然平放着一个三尺长的黑色旅行箱。
连城璧快步走到旅行箱前,在液晶屏上输入密码。嗒的一声,箱子的加固密码锁弹开。
“是长枪。”连城璧这才解释。
她掀开箱盖,被加厚黑色防震棉包裹着的,是一支拆成了九大部分的狙击步枪。
“凡事总有意外,如果单氏一族搞不定张全中和静官小舞,我不得不出手。不过还好,这是在殡仪馆里,就算有点小动静,也不至于引起官方注意。”她冷静地说。
我站在一边,看她干净利索地组装好长枪,顺势架在天台边缘矮墙缺口处。
“你身体还没有复原,这次只安心观战,不必费力。”她说。
连城璧能够随意调用秦王会人马,但她这次却选择了单打独斗,没有启用秦王会旧部的任何一个人。
“你的人呢?”我问。
“事情很古怪,不想被那些人看到后大惊小怪、以讹传讹。”她淡淡地说。
长枪架好后,她对着瞄准镜看了十几秒钟,确认一切无误,便轻轻关上了射击保险栓。
“我们可能得登上一段时间,奇术师不是街头混混,尤其是这些精于算术的人,一定是太极推手一样,你来我往十几个会合都不爆发,最后一刻才分出死活。好了,我们耐心等等吧!”她说着,从旅行箱另一面的夹层里取出两张防水坐垫,平铺在旁边的断壁上。
我们坐下,靠得很近,但气氛却有些僵硬。
她一直没说请单氏一族赶赴殡仪馆围剿张全中的事,而且很明显,她在车上打电话给单老师是一个信号,通知他带人赶来殡仪馆而不是到医院去对付那只算盘。
“提前告诉我一声,很难吗?”我问。
“别生气。”连城璧试着解释,“听我说,张全中擅长计算,你的思想已经被他控制,很多事你知道了,也就等于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我们时间不多,最好能全力以赴、一击即中,干净利落地解决问题。你知道或者不知道,只是情绪上的问题,但我对你保密,却将本次行动的成功率至少提高百分之三十。天石,我们都不要矫情,还是面对现实吧。”
我有理由生气,但也没理由生气。
连城璧的做法很极端,却很有效,也是最正确的。在这场复杂的斗争中,只有像她那样,拥有铁的神经、铁的手腕,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对啊,我们都没有矫情的资本了。”我低声回应。
“原谅我了?”她拍拍胸口,“刚刚你的脸好严肃,吓死我了。”
我笑不出来,因为我从这个最简单的处理问题次序上发现,自己还有很多地方值得完善。
“惟目的论、惟利益论”的做法向来被江湖上的仁人君子所诟病,但却是最实用的。
连城璧强于唐晚、红袖招等人的就是这一点,她用现代化的军事管理模式要求自己,进退有据,张弛有度,严格执行规则,绝不感情用事。
在这里,无论是静官小舞还是张全中、单老师或者单氏一族,都只不过是济南版图上的几个点或几条线,只有不带任何思想感情去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才能井井有条,绝不紊乱。
那么,在我和连城璧之间,有些时候我们是男女朋友,有些时候是战友,有些时候又是简单、直接、明了的合作关系。当我们的关系处于最后一种时,谁都不必向谁说抱歉,谁也不必要对谁抱有某种责任。
第417章 大算术师单氏一族(3)
“说正事吧,单氏一族要什么?张全中和静官小舞能留下什么?他们之间将为什么目的而战?你把长枪架在这里控制全场,是防灵堂里的人还是防外面的不速之客?”我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连城璧条理明晰地一一作答:“天石,算术家、神算子是奇术界的单独一脉,单氏一族祖上三度与唐王争霸而铩羽,都是败在擅长计算的大国手面前。于是,单氏先辈痛定思痛,认为武力不能一统天下,遂苦心钻研人类算术,代代相传至今。江湖上曾流传这样四句话——邵氏周易黑白子,单氏术术**签。六十四卦洗乾坤,算盘不动只等闲。邵氏精通周易,天下易学家无不拜服,而单氏在术术界的地位也是如此,泰山北斗一般。我请单老师去破解算盘的秘密,双方一接触,他已经把留下算盘的张全中引为人生第一大敌。并且,他第一时间告诉我,张全中根本没死,一切不过是连环局中的跌宕变化。他曾在医院的会客室里使用空盒子搭建模型,以推测张全中计算长链中的关键环节、最终目的,可惜没有成功。他是个聪明人,一旦发现自己的智慧不及张全中,单打独斗捞不着一点便宜,便马上召集同门,约在殡仪馆群殴。天石,如果张全中不死,这就变成了一个大问题,济南城已经够乱了,不能再添一个亦正亦邪而且有着亲日倾向的张全中。你说呢?”
我不禁皱眉,张全中并不“亲日”,他只是对静官小舞情有独钟,一直无法割舍。
世间每一个人都有其软肋,只不过有些人将软肋好好地掩藏起来,毕生不会展示于人,也避免了被对手窥破、攻破、击杀。
我也不能免俗,也有自己的软肋,那就是“为大哥报仇”。
大哥一直都是我痛苦不安的根源,甚至可以说,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为铁公祠惨案活着的。此事不解决,我心上的创口永远无法愈合。
“说下去。”我说。
“单氏一族不容许世界上有张全中这样的人存在,同行是冤家,他们要为后代子孙永远除掉对头。反过来讲,张全中要想让自己的计谋不灭,就得反击单氏一族,维护那算盘珠里蕴含的东西。至于我,我不愿让事情失控,闹得沸沸扬扬,将白道势力引来。江湖是地下世界,必须保持表面的平静,才能跟白道和平相处。一旦江湖秩序乱了,那就鱼龙俱亡、万众寂灭了。天石,那是谁都不愿看到的江湖巨灾。”连城璧说。
我听得出来,连城璧要的是“和平、和谐”,竭尽全力也要掌控全局。
她代表的是秦王会,她要的,大概也是秦王要的。
“你的意思是,今天之后,单氏一族与张全中、静官小舞等人将不复存在?”我并不惊骇,只是悲悯。
单氏一族以张全中为鱼肉,但却不免又变为秦王会的鱼肉。
江湖之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悲剧一轮又一轮地上演,自古至今,循环往复。
“那是最好的结果——”连城璧向长枪瞥了一眼,自我解嘲地一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最好的结果,但又是最难达到的。天石,我是个工兵,不是谋士,做不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只能一步一步地亲力亲为。”
她是那么坚强,即使有虚弱之时,也是白驹过隙般的一瞬,不让我看清楚。
“好吧。”我点点头。
“‘好吧’是什么意思?你同意我的观点了?”连城璧问。
我摇摇头:“我说‘好吧’就是指‘不得不如此’。”
眼下,单氏一族已经全线杀入灵堂,形势近乎失控。我们除了等待,暂时不宜展开新的行动。
“好吧。”连城璧笑起来。
等待了近二十分钟,灵堂内没有任何动静。
连城璧很沉得住气,但我并没看到她使用耳机、微型电脑等窃听、监听工具,等于是没在灵堂内留下任何控制线索。
这里是殡仪馆,一个活人、死亡、遗体、骨灰、魂魄聚散之地。
现代人对殡仪馆的存在已经司空见惯,毫不避讳,但我在童年的记忆中,大人们对殡仪馆有着无法言说的忌惮,把这种地方视为不祥之地,出门绕着走,平常聊天时,也极少提及。另外,围绕殡仪馆一周数里之地,都没有人愿意安家居住。
天很蓝,大烟囱里冒出的烟袅袅不休,在澄蓝天空之下自由播撒着。
我不会由此联想到雾霾、环保之类的遥远话题,而是把青烟视为一个又一个卑微的灵魂,接着烈火硝烟之力,直飞天外,去寻找转世轮回的下一个归宿。
“天石。”连城璧叫了一声,停了一阵,才幽幽地接下去,“我有种预感,终有一天,你会在这里送别我。”
我淡然一笑:“除非你成为济南人,定居济南,哪里也不去。否则,普天之下哪个城市里都有这种同样的地方,我们的灵魂化为青烟后,并不一定飘浮在济南的天空下面。”
在这种地方,女孩子都会触景生情,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处处是——殡仪馆。”她笑起来,随即又长叹,“天石,你不是女孩子,不了结女孩子的心。我想,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归宿,就是死在一个挚爱她、她也挚爱的男人怀里,把生命的最后一刻铸成百世的永恒。可惜,人是会变的,在时间的磨蚀之下,再美丽的、再美好的都会变得面目全非。我真的不敢想,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像灵堂里躺着的老女人那样,青春韶华一息不存,成为爱人的噩梦。啊——我还不如直接死了,死在容颜最美的时候,给爱人留一个最美好的印象。”
她低下头,屈起双腿,额头抵在膝盖上,头发披垂下来,露出颈后的白皙皮肤。
这副模样,与普通女孩子无异,会让我暂时忘记了她“秦王会未来掌权人”的真实身份。
我记起了从前官大娘常说的一句话,那也是老济南人常说的——“好死不如赖活”。
官大娘曾不止一次告诫过曲水亭街上的老邻居:“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不是件有趣的事,死比活着更可怕。只要阎王爷不来要命,那就活着,尽量往好里活,尽量让自己舒心一点。你们啊,不知道死有多吓人啊,死过一次的人,再让他死,他就真怕了……”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或许只有珍惜每一秒钟,才能过好我们的人生吧。老百姓没有文化,对那些饱含真理的警句不求甚解,以为“赖活”就是生命的全部,恰恰理解错了。人生的意义不在于“赖活”,而在于“好好活着、努力活着”。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如果单从字面上去简单理解,那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天石,真希望……这一刻化为永恒。”连城璧的声音透过衣物的遮蔽传出来,变得不太真实,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我知道,在她坚硬、独立、果敢的外表之下,隐藏的一定是一颗充满智慧、感情充沛的心。世事多艰,她必须时时隐藏真心,以冷漠的铠甲示人,才能将秦王会的大旗永远扛下去。
这样的人生,是一个女孩子的巨大悲剧。
“永恒固然好,但世界是发展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唯有发展,才能让人保存活力,不是吗?”我回应。
江湖腥风血雨,现在并非感情交流的最好时机。我们不可以分心,必须紧紧盯住灵堂那边,一有变化,立即做出恰当反应。
“对。”连城璧抬起头来。
短暂的休息之后,她的双眼再次变得神采奕奕,像川剧中的变脸那样,瞬间抛开惆怅惘然,恢复了巾帼女侠本色。
灵堂那边始终静悄悄的,仿佛单氏一族的高手已经睡着,与逝去的老妇人同朽。
“那胡先生一直在里面,会不会有……事?”我起初想说“有危险”,但却不了解胡先生的底细,话到嘴边,临时改变了措辞。
“不会,我查过他的底,一个退休老工人,数代赤贫,一无所有,连家庭都无力组建,等于是城市中的最底层边缘人。他与官小舞结识数十年,起源于邻里间的互帮互助,没有任何过界之处。今天见面后,我也试探过他,不是江湖中人。这样一个对社会、江湖无害的人,自然不会引发单氏一族的加害之心。”连城璧回答。
我松了口气,无辜百姓受江湖风暴连累的例子已经够多了,我不想无意中再炮制一起。
在天地坛街经历幻象之后,我和连城璧都避免谈到其他人,比如燕王会、丐帮的那些高手。
或许,我们俩的内心深处,都渴望暂时远离沸腾烦躁的江湖,安静独处,清心寡欲,让飞旋的自己尽快尘埃落定。
每个人都需要静下来反省,这种反省越频繁,向前走就走得越稳。
“你从哪里找来的单老师那样的高手?”我问。
连城璧回答:“我一直都很关注江湖上的各大奇术门派,也细致入微地梳理自战国之后的中原奇术脉络。像单老师那样的人全都隐藏于民间,以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的社会职业身份作掩护,不到危急存亡之时,绝对不会出世。”
我惕然猛省:“难道单老师已经意识到张全中是单氏一族的最大敌人?”
张全中号称“江北第一神算子”,在他之前,昔日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中有名为蒋敬的“神算子”,再向前则在春秋、战国、两汉时有“鬼谷神算”等世外高人。自他之后,一直到建国、冷战时期,都再没有智者以“神算子”命名。
算,是奇术中的极高境界。如果要在前面加一个“神”字,即使是最高傲自大者,也不敢冒然承受。
欲戴王冠,先承其重。
“神算子”这样的王冠冒然接手,会死人的,甚至还要连累一族人死个干干净净。
正如连城璧说的,要想了解一个奇术门派,就要梳理它的上代、前代、古代等可追溯之脉,又要想象它的传承、延续、未来等可发展之络。
所以,奇术门派一旦遭到灭门,那比皇帝下令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破坏程度更大,只要稍稍跟此派沾边的人、族、组织,都将连带遭殃,罹患无妄之灾。
“这样做,岂不是间接挑起了两派之战?”我无意责备连城璧,但这种担心却是不得不预先提到的。
另外,我还有一重担心。
我们并不能判定单氏一族的正邪,如果他们出现造成了更坏的结果,让形势进一步失控,岂不成了我和连城璧的罪过?
连城璧向长枪一指:“有它,形势可控。”
我们此刻所处的位置能够覆盖半径二百米以内,但最好还是不要开枪,引来白道人马,造成更大规模混乱事件。
忽然,灵堂那边的地簧门被推开,胡先生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出来。
他的右手里握着一块手帕,边走边抹拭眼角。
连城璧一跃而起,伏在长枪后面,双手持枪,快速瞄准。
胡先生的举动很正常,他来送别静官小舞,说到动情处,自然会潸然泪下。
到了他的年龄,身边的友人越来越少,触景伤怀,心情激动,皆在意料之内。
“胡先生身上无伤,头发不乱,鞋面不脏,没有打斗痕迹。”连城璧说。
我藏在矮墙后面,目光追逐着胡先生。
他向停车场走过去,在车棚里推出一辆电动自行车,缓缓地走向殡仪馆的大门。很显然,他置身事外,不管单氏一族的来去,送别静官小舞后就哀伤离去了。
又过了五分钟,胡先生消失于大门口,灵堂内再次恢复了沉寂。
“我下去看看。”我说。
我们等得太久了,未免会错过一些什么。
连城璧点头:“好,切记,一旦灵堂内有事,就抢机会向外跑。只要出了灵堂的门,我就能百分之百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我也点点头,佩服她的未雨绸缪功夫。
这边楼顶正对灵堂,是最好的观察、狙击地点,也是殡仪馆内为数不多、视野开阔的制高点之一。
她在战略战术、战斗经验方面强于很多人,一眼就能透析战斗的关键点。
我下楼,快步接近灵堂。
灵堂里真的没有动静,我贴在门口右侧竖起耳朵谛听,也只能模糊听到数人的诵经之声。
我向对面楼顶的连城璧做了个手势,然后无声地闪进了灵堂。
单氏一族的九个人都在,围在静官小舞的遗体旁边,双手都按在冰棺侧面,跟着站在中间位置的单老师诵经。
我没有发现异状,就放慢脚步,蹑手蹑脚进去,作出检查供桌上的水果的样子。
诵经声不止,九个人谁都不抬头看我。
我转了一圈向外走,猛地发现,九个人的手掌已经深陷于冰棺侧面。那个样子,就好像九个人同时使出超强的掌上功夫,十八只手掌一起发力,击中冰棺。
如果冰棺中的静官小舞没死,这十八掌就要了她的命。
“难道单氏一族的人找不到张全中,反而将矛头对准了静官小舞?”我不禁暗暗皱眉。
静官小舞已死,死者为大,容不得活人欺侮。
假如单氏一族连这样的江湖忌讳也敢冒犯,可见他们的品性已经低劣到何种程度?
“这是单氏一族生死存亡之际,如果不能一举杀散虚空之兵,我们就将被迫绞尽脑汁,成为无脑之人。既然如此,你们准备好了吗?”单老师突然提高了声音,瞬间声色俱厉。
“准备好了,掌门。”其余八人一起回答。
“以个人百年之身弥补天阙之漏,以个人萤火之光引燃九天圣火……敌人以九宫图构陷于我单氏一族,我们退无可退,也以九宫图对之。变阵,变阵,变阵!”单老师连续大喝三声。
其余八人撤开双掌,脚下迅速走位,围绕两米长的冰棺,按照九宫图布阵,将中央戊己土的核心位置留给单老师。
冰棺正上方悬着一盏铁皮吊灯,年岁已久,早就锈迹斑斑。
单老师向吊灯望去,目光闪动。
我猜他大概是要以此为根基,悬空于九宫图的“五”位。但是,那吊灯上的铁链本就单细,再加上环节连接处锈成了疙瘩,绝对难以承受他的体重。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他不来,我们就对不住了。”单老师俯身对着沉眠中的静官小舞说。
那个“他”字,应该指的就是张全中。
我想开口说话,刚刚作势,单老师已经举手制止:“不要多说,这不是你能插嘴的地方。如果你真的想帮忙,就叫张全中赶紧出来。”
他的声音一直都在颤抖,两颊上冷汗横流,犹如一把强撑的硬弓。
“单老师,静官小舞死了,张全中也不在了。”我回答。
“不,不会的,那算盘是活的,它的主人还活着,否则也不至于一颗小小的算盘珠就能让我知难而退。张全中肯定活着,也不会离得太远——”单老师的双手从冰棺侧面挪开,向前平伸,语调艰涩地继续说下去,“这冰棺里躺着的是他心爱的女人,我想,他不会眼睁睁看着女人受辱吧?”
我吃了一惊,料不到单老师会出此下策。
“撤手——单老师,你他妈的想干什么?”我脱口而出一句脏话。
单老师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冷冷地摇头:“你别管,今天我单氏一族一定要了断此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第一神算子’的名头之争早该有个结果了。”
我当然不容他在灵堂撒野,毕竟静官小舞也是我的朋友。
静官小舞的遗像前摆着一个金色的长方形香炉,里面插着一束金纸封裹的檀香。此刻,香已经烧掉了三分之一,那种好闻的檀香味充满了整个灵堂。可怕的是,我记得与连城璧离开灵堂时香炉里燃着的是普通檀香,根本没用金纸裹着。
在奇术界,香是最容易作怪、作法的载体,加入不同的药引子,香气一起,其特殊药性就会迅速发作,借着檀香的遮盖,轻易放倒众人。
现在,我怀疑那香里就加了特殊的东西,令人产生了越闻越想闻的依赖感。渐渐的,两腿发软,脚底发麻,如同踩在云絮上一般。
“你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就像刚刚那个老头子一样。我只针对张全中,与旁人无关。”单老师面目狰狞地向我逼过来。
我艰难地摇头:“我的朋友……在这里,我得守着她,不能……容你们胡来。单老师,死者为大,你在……死者身上动手脚,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无轻饶,奇术师一旦出格,则天谴一至,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第418章 九限钉(1)
我与单氏一族无冤无仇,也不想介入两派之争,但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单老师越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作为一名奇术师,要有做人的底限,不得突破。
“杀了他吧!”有人提议。
“反正人在殡仪馆里,大不了摞在一起烧了。”又有人说。
“不——让他走。”单老师挥手,“刚刚那女的是秦王会的人,惹不起。”
我向后挪动脚步,靠在桌角,勉强站定。
“夏先生,别多管闲事,你想想,人家连小姐都不管,你多什么嘴多什么事呢?现在,你老老实实出去,就当我们是空气,行吧?”单老师又说。
他手中没有武器,但其他八人却蠢蠢欲动,各自把手探向了腰间。
“单老师,恕难从命。”我苦笑一声。
“找死啊你?”单老师斜着眼冷笑。
“我看见你们九个人进来,而且是连小姐通知你们来的。现在我走出去,还不如掏出良心来给狗吃了。单老师,张全中不会来,昔日的‘江北第一神算子’早就在战争中作古,还是别争这一时之长短了。”我还是希望能劝对方回心转意。
“他没死,我知道。”单老师斩钉截铁地说。
“这女的是日本人,咱们是中国人。你维护她,是何居心?”有人质问。
我看都不看他,冷冷地回答:“你他妈的懂不懂人话?连小姐难道没告诉过你,静官小舞早就弃暗投明,帮助中国人抗日。她是日本人不假,可她是个对中国人有恩的日本人,而且现在是个死人——”
老实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如果单氏一族的人太过分,我只能义正辞严地骂回去,一句一句骂醒他们。
静官小舞是日本人不假,但她曾为济南的抗日事业做过贡献,已经等同于一个国际主义者,为正义和平而战,却不是服务于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
单氏一族的人为了达到目的而诋毁一个死人,其想法和手段实在是龌龊之极。
“我不管,这一次一定要消灭张全中,为单家后代除掉一个心腹大患。”那人脸皮极厚,我已经指出他的语病,他仍然固执己见,务必要诱杀张全中。
灵堂里只有我、单氏一族九人和躺在冰棺内的静官小舞,再没有第十二个人。
谁也不敢说张全中必然出现,奇术之中的诸般变化虚虚实实、若明若暗,根本无人能够洞悉其中的奥秘。
“扯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呢?我们现在就是要扫平一切障碍,让单家登上全球第一算术家的宝座!”又有人直言不讳,将个人目的直接亮出来。
我看看单老师:“单老师,你怎么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单老师身上,等他的最终表态。
“我觉得,夏先生说得对。”他说。
其余八人哗然,而我也小小地吃了一惊,料不到单老师突然转变立场。
“我们九个人围在这里对付一个死人,的确不光彩。单氏一族是奇术界的名门,以计算、筹谋、规划名扬天下,全球姓单的同胞都以身在我单氏门中为荣。我们做任何事,都要考虑到‘脸面’二字,都要以‘广大门楣、荣宗耀祖’为前提。所以,我认为夏先生刚刚说的话义正辞严,醍醐灌顶一般。我决定了——”他向我一指,“今天的事,绝对不让夏先生为难,也不让夏先生失望。”
我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感动和喜悦,双肩一痛,已经被人从后面制住。
“今天的事不能传出去,凡是进来的人,不姓单的,一律格杀勿论。”单老师的脸再次阴沉下来。
我高估了他的品德,也高估了单氏一族的人性。
奇术界有这样的人存在,简直是山东人的耻辱。
“怎么处理?宰了他?”我背后的人问。
单老师摇头:“不,夏先生是有根基、有道行的人,我曾看过他的脑部ct片子,内部结构相当复杂,差不多超过一百个记忆宫殿那么大——”
“一百个记忆宫殿?怎么可能?”我身后的人惊呼。
“记忆宫殿”是衡量人类脑力、记忆能力的一个特殊单位,由欧洲大数学家莱德曼发明,并被全球数学家联盟普遍承认。简单说,一个普通人的脑力不足一个记忆宫殿,一个普通数学专家的脑力约等于一个完整的记忆宫殿,那些全球知名的超级数学家,其脑力至多不超过三个记忆宫殿。
迄今为止,全球范围内脑力最强的人当属超级科学家霍金。据数学家联盟公开测算,霍金的脑力约在八个到十个记忆宫殿之间。
故此,当我背后那人听单老师说我的脑力竟然高到不可思议时,才忍不住惊呼出声。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夏先生昏睡时,我曾五次反复测算他的脑力,至少是一百个记忆宫殿以上。再高,就不是我能理解的范畴了。你们八个是单氏一族中脑力最强的,未来最有可能为单家独霸全球算术界攻城拔寨。所以,所以……”单老师沉吟起来。
有人突然偷偷摸摸地小声嘀咕:“听说,很多奇术界的顶尖高手曾在希腊雅典达成过一个‘奥林匹斯协议’,计划把霍金分而食之,以增加每个人的脑力。我只是听说啊,没什么依据,大家不要见笑。”
外面阳光灿烂,光线从灵堂玻璃门下面的缝隙里探进来,在干干净净的白色地砖上铺成一个金晃晃的“一”字。
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圣洁的地方,这么严肃的场合,我的心却因为此人短短的几句话而坠入了阴森冷酷、血腥诡谲的十八层地狱当中。
希腊雅典奥林匹斯山是远古诸神的生息之地,更是人类文明的发端源头之一。
众所周知,雅典诸神创造了很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则”,都成为政治家治国、文学家立言、教育局立德的绝对标准。
那些顶尖奇术高手在奥林匹斯山签订“奥林匹斯协议”,就是想从形式上获得世人的肯定。不过,该协议的内容却叛离了人类现有的道德规范,走上了另外一条“茹毛饮血、弱肉强食”之路。
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那份毫无人性可言的“奥林匹斯协议”,其大概宗旨就是人类中的精英阶层可以为了提升智力越界行事,只要其目的是为了人类文明发展就可以。还有,精英阶层拥有无上的特权,可以鱼肉普通阶层,无底限抽取普通阶层的资源为己所用,哪怕是敲骨吸髓,也不受道德谴责。
在这份协议中,精英阶层将自己的社会地位无限提升,接近于远古诸神。其余阶层,皆是他们的奴隶——或许连奴隶都算不上,而是地面上仰视他们、供奉他们、叩拜他们的低贱微尘。
当时聚会于雅典的所谓全球精英中地位最高的是五名欧裔白人,被世人们尊称为“五白”,属于精英中的精英。
该聚会结束时,闭幕仪式的三百平方公尺天顶穹幕上打出了“五白之下、皆为蝼蚁”这行字,照亮了整座奥林匹斯山,彻底树立了“五白”在奇术江湖中的无上荣耀地位。
“奥林匹斯协议”中曾达成了一项秘密协定,即是选取当世第一智者,食其骨肉,饮其热血,以增强参会者的脑力。
该协定是聚会中的最高机密,但存放在电脑中的电子文本因极偶然的机会遭到黑客盗窃,一夜之间举世皆知。
聚会者当然矢口否认这协定的真实性,并称是异想天开者的杜撰,最终不了了之。协定中没有提及“分食目标”超级智者的名字,但从几个关键词中可以分析到结论,那就是宇宙第一智者霍金。
今日,单氏一族的人重提“奥林匹亚协议”,其潜台词昭然若揭。
“五白之下,皆为蝼蚁。”有人搭腔。
“如果夏先生的脑力相当于一百个记忆宫殿,岂不是比宇宙第一智者霍金具有更高的利用价值?”有人蠢蠢欲动。
“是啊,是啊,这可是意外之喜,呵呵呵呵……”有人阴森森地大笑。
“不如这一次我们丢了芝麻,先捡西瓜?”有人跃跃欲试。
论智力,霍金之下,皆为蝼蚁。
论野心,五白之下,皆为蝼蚁。
我并不确信单老师的话,也不奢求有“夏天石之下皆为蝼蚁”的惊世传说。今天,我只想妥善地解决此事,让静官小舞入土为安。
“单老师,越说越远了。”我说。
单老师摇头:“远吗?我说的都是实情,也许我们今天在这里做的事,将会影响到全球奇术界的未来。夏先生,我知道你是个积极上进、目标远大的有志青年,如果有一件事可以‘拔一毛而利天下’,你愿不愿意去做?”
我从他眼中看到了满满的恶意,但却不能翻脸,只是冷笑,不发一言。
单老师猛地高举双臂,又缓缓落下,仿佛要将天空大地一起揽入怀中。他其貌不扬,如果融入济南的人流的话,或许很快就不见踪影了。现在,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爆发出了巨大的野心,竟想比肩于聚会雅典的奇术界“五白”,成就不朽之名。
连城璧看错了他,以至于造成了“引狼入室、兵临城下”的溃败之局。
第419章 九限钉(2)
“大唐之时,天下奇术师都知道,吃一块唐僧肉,就能长生不老;吸一滴唐僧脑髓,就能羽化成仙;将唐僧蒸而食之,就能与宇宙天地同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单氏一族曾经是大唐王朝的不共戴天之敌,也曾在唐玄奘西天取经路上设置了九九八十一难,企图分而食之。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八十一战下来,竟然连遭八十一败,任由唐玄奘取经归来,光照天下。我每次读家族历史,都慨叹天时、地利、人和都不惠及我单家,空令英雄白头、战士折槊。眼下好了,我设计了这么大一个圈套,终于把你套在其中——”
他笑起来,笑容饱经风霜,十分凄惨。
当一个恶人不容易,骗过连城璧更不容易,构陷我这样的奇术师则是难上加难。好在,他终于做到了,那笑容中自然也蕴含着三分欣慰。
“我不是唐僧,我的肉恐怕没有渡人长生的特异功效。”我挣扎不得,只能分辩。
“割一块,尝尝便知。”有人戏谑。
奇术师们对修行捷径无比渴求,单老师的话无疑已经点燃了另外八人的喷薄**。
“先杀张全中,尘埃落定后,再安下心来分而食之。”单老师缓缓地说。
他是单氏一族的头人,也是始终保持冷静的最强大敌人。
“现在,听我说——”他举起手,所有人停止聒噪,听他吩咐。
“先把冰棺里的老女人分尸九块,给张全中摆一场好戏。”单老师说。
我是老济南人,从我个人来说,一直认为老济南人是知仁义、讲道理的,绝对不会干下三滥的事。诚然,我自小遇到的老济南人都这样,够率直,讲义气,做事有里有面,在道德品性方面,不越雷池一步。
单氏一族这样做,那就是在打老济南人的脸。
将死人分尸——尤其是将同为奇术师、为抗战做过贡献的老女人分尸,已经是万死不赎之滔天大罪。
“单老师,你最好能想好了再下令!”我厉声警告。
单老师面无表情地点头:“对,我已经想好了,不麻烦你提醒。我单氏一族从隋唐时期就横行绿林,杀伐决断,自由自主,从来不需要别人提醒。当年,李氏一家独大,天下诸侯望风而降,只有我单氏一族不惧强敌,独力抗衡。后,李氏入主长安,我单氏从海外来,图谋江山社稷,惜败于大谋士李靖与女飞侠红拂……”
他说的那些历史典故都是世人耳熟能详的,单氏一族多败而李氏多胜,其败绩恰好彰显了李氏的英明神武,成为历史上的帝王佳话。
昔日单氏一族中的大人物单雄信一马一槊伏击大唐圣子李世民,天时、地利全占,却遭“天赐门神”尉迟敬德单鞭裸身击退,功败垂成于“人和”。后来,单氏一族的另一大人物以虬髯遮面、诈称海上来客,带三千东洋杀手潜入长安,距离成功只差一线,却被李靖以一局棋谈笑间杀退,第二次败在“人和”之上。
单氏一族的奋斗史,与历史上的吕氏、刘氏、岳氏、文氏、张氏、吴氏、孙氏、袁氏、蒋氏等大家族、大英雄、大谋士、大智者有共同之处,都应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天谶。
天若令其成功,即使出身草莽、胸无点墨、祖宗赤贫、手无缚鸡之力也能成功。
天若令其败北,即使手握雄兵霸权、少年时即万人敌、身侧谋士勇将不计其数、取天下如探囊取物也必将一无所得、一无所成、一无所有。
这就是天意、天命,吾辈纵有裂天之能、补天之才、吞天之口、抗天之力,也必横死于青天之下。
“我单氏一族图霸江湖的梦想从今日就要展开了,我单擎苍要独力担负起家族崛起之重任,为列祖列宗增光添彩——”单老师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腰背不自禁地微微塌陷,仿佛有人将千斤重担凌空压在他的肩上,令他不得不含胸拔背、沉腰坐马,毫不犹豫地把这重担挑起来。
我这才知道,原来单老师的大名是“擎苍”二字。
“动手吧。”单老师再度举手下令。
我无法阻止这些人施暴,不但双臂受制,两肋下各有一把寒气刺骨的尖刀抵上来,刀尖刺透衣服,已经陷入肉里。
“我来。”一名身材瘦高、脸颊瘦长的单氏族人反手亮出解腕尖刀,俯下身,左手撑住冰棺的边缘,右手持刀,在静官小舞的脖颈间比划着。
“嗯,动手吧。”单老师点头。
“这个……”那人有些犹豫,刀尖在静官小舞脖颈上轻轻一碰,随即收回。
“怎么?”单老师问。
“这个……我感觉这人脸上戴着一层人皮面具。”那人回答。
“什么?”单老师吃了一惊。
其余人一起向冰棺里望去,至少有四只激光手电揿亮,照着静官小舞的下巴向下、锁骨向上的位置。
按道理,静官小舞去世后被送到这里,入殓师会帮她整理衣服,修饰面庞。如果她戴着人皮面具,岂有不被揭掉之理?
人皮面具的主要作用是隐藏真实身份,现在人都死了,再隐藏身份还有什么意义?
那人将刀尖贴近静官小舞锁骨上缘,小心地拨动了几下,然后轻轻上挑。强光之下,所有人都看到搭在刀尖上的一条银色丝线。
“天蚕丝?”我刚想到那丝线的名字,单老师已经脱口而出。
天蚕丝来自于天山、昆仑山一脉的雪极天蚕,具有不畏寒热的超强韧性,稳定性、扛拉扯和负重能力是普通丝线的百倍,在很多特殊场合可以当做攀援钢丝使用。这种物质极其稀少,所以价格昂贵,不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
一旦发现静官小舞颈上贴着天蚕丝,所有人都能判定,她脸上的确敷贴着极薄的面具,而且这面具设计精巧,连负责化妆的入殓师都没察觉。
“揭掉它。”单老师的语气已经变得十分紧张。
那人手中的尖刀贴着静官小舞的锁骨横向拨动,慢慢地挑起了一小片蝉翼一般纤薄的丝织品。
另外一人帮忙,用一只斜口镊子夹住丝织品,小心地向上揭开。
静官小舞已老,皮肤松弛,颜色暗黄,这是所有老年人必然产生的体表变化。不过,那丝织品向上揭开时,露出的却是白皙、紧致、滑嫩的皮肤,犹如芳龄女子的肌肤一般。
“这有可能不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那人嗄声说。
“不要说话,把人皮面具全都揭掉再看。”单老师沉声下令。
在两只镊子的交替拉扯下,那丝织品继续向上卷起,露出了静官小舞的下巴。
本来,下巴、脖颈是最能暴露女人真实年龄的地方,几乎是任何化妆品、遮瑕膏、拉紧剂都无法改变的。
五十岁以上的女人就算将脸部涂抹得毫无瑕疵,但只要扭动脖颈,上面的横纹、凹痕就会一览无遗,令所有精心遮盖失去作用。
反过来说,江湖中有些特殊行业的年轻女子需要妆扮成老女人,这脖颈部位也是最难处理的。
所以,冰棺旁边的所有人看到静官小舞的下巴后,全都神情骇然,因为静官小舞的下巴光洁、平滑,没有一丝细纹。只有年龄在十八到二十八之间的美女,才可能拥有这种弧度美好、皮肤无瑕的下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人停手,脸上表情惶惑不已。
“长生不老?”有人低声问。
“夏先生,也许你能试着解释这个问题?”单老师向我转过头来。
我在幻象中见过年轻的静官小舞,在那种狼烟四起的战乱年代里,她虽然不施粉黛,却已经光彩照人。我必须承认,她是当之无愧的亚裔美女。于是,在破屋见到老态龙钟的她,我才无法接受。现在,我确信,只要揭去人皮面具,出现在我面前的一定是年轻时的静官小舞。
“她并未老去,真好,真好——可惜,可惜她已经死了。时间无情,将她与张全中的命运搅得天翻地覆,至今不得善终。这一次,我就算粉身碎骨,也得保全她的清白。”我的思绪虽乱,却始终不忘“死者为大”这件事。
“她肯定是静官小舞,在奇术的领域里,用某种手段逃过时间磨蚀也有先例。各位,张全中绝对不会出现了,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好好殓葬她,为我们大伙积一点阴功,怎么样?”我大声说。
单老师稍一犹豫,随即摇头:“夏先生,我跟你的预感相反,张全中一定会出现,并且将带给我们巨大的惊喜。不过,我会考虑你的建议,不对静官小舞的身体造成太难堪的伤害,那样殊不雅观。来,九限钉伺候——”
他的话起初说得婉转,等到“九限钉”三个字出口,其余八人的脸色都是一变。
“九限钉”又名“丧门钉”,在很多阴阳玄学典籍中都出现过,专门用来对付死人或者濒死的人。所谓的“九限”,意思就是通过九根雕刻符箓、浸染黑血的桃木桩刺入目标的身体九大脉络运转节点,使得目标即使苏醒,也会因脉络受制而渐渐僵死。再加上符箓、黑血的禁制,目标死后,无法顺利进入轮回,连灵魂也在“九限钉”的禁锢之下,成为轮回缝隙里的牺牲品。
“单老师,何必赶尽杀绝?”我长叹一声。
这一次,我不为静官小舞哀叹,而是感叹单老师施术太狠,容易招来“现世报”。
在很多奇术界的激烈杀伐战例中,有些奇术师使出暴烈手段攻击对方,却在鬼使神差之下,这些手段全部反击,施加于自己身上。他进攻时不留余地、全力以赴,当奇术倒转反击时,自然也是无可救药。
现世报,来得快。
我是好意,不愿单氏一族遭殃。
“我只想解决这件事,彻底解决,不留后患。”单老师阴森森地说。
第420章 九限钉(3)
世上没有任何事是可以得到彻底解决的,除非跟此事有关的人都死光了,没有人再关心此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知为什么,我对单老师有些悲悯。
九限钉的威力太大,又被奇术界称为“绝户钉”,与昔日商纣王发明的“炮烙之刑”以及“酒池肉林之蛊”等至阴毒、至残忍的手段一起被江湖中人摒弃,不复被人提起,更不要说拿出来使用了。
单氏一族在历史上屡败于帝王皇族,其心智已经彻底扭曲,从夺取江山变成了祸害江山,才会密藏“九限钉”这种超级杀器。
那八人对单老师言听计从,各自敞开胸前衣襟,从怀中摸出一个一尺长的锥形铁筒来。
“打开盖子,准备插钉。”单老师下令。
冰棺对面的四人同时打开了铁筒上的正方形盖子,从里面抽出一根八寸长四棱桃木锥来。
桃木桩呈暗红色,尾端越一寸见方,通体雕刻着曲曲折折的繁复符箓。
单老师面向供桌上的遗像,低声狞笑:“张全中,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都是你逼我的。我再给你三分钟,如果再不现身,你的女人就会死得无比凄惨。我单氏一族做事一向公平,你出来,我们就让静官小舞入土为安,绝不受任何侵犯。否则,我只能保证,让你追悔莫及。”
我相信,为了逼出张全中,他们将会对静官小舞的遗体大为不敬。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连城璧竟然无意中做了单氏一族的帮凶,真是愧对张全中与静官小舞。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张全中,何必呢?你做缩头乌龟,把自己的女人扔出来送死,这是何样道理?有本事的,你出来试试我的九限钉,看一看张家神算能不能破解它……”单老师的视线离开遗像,向灵堂四面巡视着。
我知道连城璧在外面严阵以待,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她无法直接看到灵堂内的紧急状况。九限钉一出手,静官小舞、张全中完败,事情也就变得无可挽回了。
“单老师,可否听我一句话?你们单家跟张家的恩恩怨怨另外找地方解决不好吗?今天你暂且高抬贵手,把静官小舞平安葬了。你应该知道,静官小舞是为济南抗战做过贡献的,应该受到这份尊重。人在做,天在看,如果你一意孤行,乖离仁义礼智信,只怕会遭天谴。”我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除非……除非你能代替她。”单老师忽然话锋一转。
我紧盯他的双眼,仿佛看见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你可以代替她,反正她知道的那些事你也知道,而且你脑子里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是我需要的。现在,做个决定吧,要不要代她承受九限钉之刺?”单老师语调森冷地问。
“先葬了她。”我说。
“你的意思是——同意了?”单老师问。
我冷肃地回答:“先葬了她,不要让抗日英雄流血又流泪。”
在我看来,张全中、静官小舞都是抗日英雄,是两军阵上真刀真枪跟鬼子硬拼过的。无论他们出于哪种目的,只要抗日,就符合当年“联合抗日”的大原则。
他们曾为济南城百姓流血,到了今天,人之将死,有什么理由让她承受屈辱、无言流泪?从这种意义上说,单氏一族九人全都该死。
“好。”单老师挥手。
有人从冰棺侧面抬起棺盖,覆在冰棺上,随手落锁。
“你到底要什么?”我问。
“要张氏所有的算术学成就,消灭张氏传人,使得单氏一族在算术领域一家独大。”单老师说。
我提醒他:“张全中所有的成就都在那算盘里,我把算盘给你,岂不就解决问题了?”
单老师摇头:“不,像他那种智商高过天际的人,行事神出鬼没,处处留下陷阱。我只试着解析一颗算盘珠,就已经导致用脑过度,两侧太阳穴滚烫如炭炉。以此推算,我就算绞尽脑汁,也不能完全弄懂算盘珠里蕴含的内容。于是,我不得不走捷径,利用静官小舞或者你来对付他。”
我向外一指:“我们出去谈吧,别影响死者安息。”
其实,只要出了这灵堂,连城璧居高临下,长枪火力就能覆盖全场,让单氏一族无法逃遁。
单老师点头答应:“好,我们出去谈,那样更方便一点。”
他挥挥手,背后的两人就将我放开。
在这里,我大意忽略了一个问题,即单老师是算术高手,其脑力接近张全中,所以对于很多事都有百分之九十的准确判断。于是,我所想的,皆在他的计算之内。
“请吧。”他向外一指。
我慢慢转身,与他并排着向外走。
其余人各自散开,剑拔弩张的气氛立刻缓解下来。
我刻意落后半步,任由单老师举手拉开灵堂的两扇铁门。
阳光扑面而来,我有种从地狱瞬间升至天堂的眩晕感,脚下不自觉地踉跄了几步。
很明显,门一开,我和单老师皆在连城璧的瞄准镜笼罩之下。
“我们去廊檐下坐着谈。”单老师又一指。
门外廊檐下面摆着塑料桌椅,桌面、椅面都落着一层薄薄的浮尘,看来好久都没人坐过了。那也难怪,到这种地方来的人全都步履匆匆,总共站不了几分钟,根本不会去碰桌椅,免得心理上觉得沾了殡仪馆的死人晦气。
我们各自拖了把椅子坐下,面对着面,都不说话。
现在,连城璧的五楼射击点位于我的右手一侧,即单老师的左手一侧,视线绝佳,随时可以开枪。
“单老师,我能不能改改主意?”我问。
单老师摇头:“不能。”
我轻笑起来:“形势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当然也要变,不可能墨守成规,一成不变。你知道吗?此刻正有一支长枪瞄着你,你有任何异常动作,埋伏者立刻开枪,洞穿你的太阳穴、心脏要害。我不想要你命,所以希望我们能够相安无事,各自退一步,重新展开谈判。”
单老师冷冷地摇头:“你错了,无论在屋内还是屋外,你都没有谈判筹码。我只是有点惋惜,张全中不出现,我安排下的‘阵雨一百单八’没能完全发挥作用,白白潜伏了一夜。我相信连小姐的枪法很准,但如果她此刻被十几人同时用枪指着,自顾不暇,怎么罩你?”
我立刻向五楼顶上看,连城璧无声地站起来,双手举过肩膀,呈“投降”姿势。因为有那矮墙挡着,我看不见其他人,可我明白,连城璧已经被单老师的伏兵制住。
跟单老师的计算能力相比,我和连城璧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所有计划都在对方的计算范围之内。
当然,我们最初不以单老师为大敌,没有完全针对他设伏,才导致满盘皆输。
“好,你赢了。”我说。
“赢下这些,无关紧要。”单老师脸上毫无喜色,无声地转头,向四面望着。
“张全中不来,也就只能这样了。”我黯然说。
“好不容易摸到一手大牌,本指望能赢更多,一劳永逸,彻底消灭单氏大敌。就这样草草收官,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获得同样的良机了。”单老师的声调十分怅然。
很快,有五个双手插在口袋里的年轻人押着连城璧过来。
“抱歉连小姐,没想到会搞成这样。”单老师远远地就向连城璧连连道歉。
连城璧面无表情,走到桌前坐下,面向灵堂,一言不发。
“连小姐,我和夏先生已经达成协议,他情愿代替静官小舞承受九限钉一击,这种‘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大无畏、大奉献精神具有无可比拟的普世价值,值得后代学习传颂。”单老师说。
成王败寇,鹿死他手。
他是胜利者,说什么都是对的。
听到“九限钉”,连城璧只是眉尖稍稍抖了抖,并没有更大的反应。
单老师拍掌三次,有人走过来,在桌上摆下三瓶啤酒,随即打开瓶盖。
“夏先生,我钦佩你的勇气,干一杯。”单老师举起了一瓶酒。
我无语地举起酒瓶,与单老师手中的酒瓶相碰。
“怎么会这样?单老师,你反客为主这一招,让我们由合作方变成死对头了。你应该知道,秦王会怎么可能吃这么大亏?”连城璧终于开口了。
单老师一笑:“连小姐,我有我的路要走,也有单氏一族的责任在肩,怎么可能一直为秦王会卖命?回去告诉秦王,中原大地奇术门派多如牛毛,不是他想来插一腿就能插一腿的。要想在这里站住脚,没有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铁布衫的本事,那就甭想了。”
连城璧无奈,低下头叹息,脸上的孤傲之气也不见了。
“九限钉的威力无法预估,夏先生,喝完这瓶送行酒,免得你在九泉之下说我倚老卖老、为老不尊。此时此刻,我有句话送给二位,这可是行走江湖的醒世恒言,绝对的真理,那就是——‘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你信任别人,把宝押在别人身上,那就会出现闪失,以至于遭受灭顶之灾。好了,喝酒吧,喝酒吧。”单老师踌躇满志地说。
他举起瓶子喝了两大口,忽然向南面看了一眼,转头问:“所有人都安全吗?”
站在他身后的就是送酒的年轻人,年轻人立刻躬身回答:“除了南面小队,其它三面都安全撤回来了。”
“去看看。”单老师向南一指。
两名年轻人没有丝毫耽搁,应声向南面跑去。
单老师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只过了一分钟,便向另外几人挥手:“你们一起去,打开手机的免提键,我需要随时听到你们的动静。”
几个人一起向南跑去,桌边只剩我、连城璧和单老师。另外一些人站在灵堂入口处,远远看着。
“好像遇到些麻烦?”连城璧饶有兴致地问。
单老师横了她一眼,没有开口回应,而是举起瓶子,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派出去的人再没回来,单老师无奈,又派出两个小队,每一小队六人,向殡仪馆的南门冲去。
“连小姐,你有伏兵?”等那些人去得远了,单老师满腹狐疑地问。
连城璧没有直接承认,而是笑着回应:“单老师,天下大事,不是你一个人就能算得过来的。如果你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单氏一族早就在江湖上一枝独秀了,还需要等到现在吗?我劝你不如就此偃旗息鼓撤离,今天的事就当是一场误会,大家离开这里就忘了它,怎么样?”
单老师冷笑了两声,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不锈钢算盘,轻轻地拍在桌子上。
“我既然已经传下话去了,这九限钉就不能走空。连小姐,我不管你带了什么样的高手来,今天夏先生总要吃我单氏一族九钉。”他说。
当他的左手五指抚琴一般在算盘珠上拂过时,所有珠子铮铮作响,瞬间摆成了一个摊手摊脚的人形。
他低头看着那个“人”,又是一声冷笑:“好啊连小姐,你在唬我,秦王会根本没人赶来。”
连城璧只是冷笑,不接单老师的话茬。
“那么,我且来算一算夏先生这边有没有援兵?”单老师的手伸进右侧衣袋,再拿出来时,掌心里竟然攥着一个名片大小的电子计算器。
他的右手五指在计算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倏地一停,随即大笑:“夏先生这边也没事,看起来,是我多虑了。”
我对于“算术”之道仅仅懂得一些皮毛,所以无法解释单老师借助于算盘、计算器来推演实际情况的本事。不过,他已经推演清楚,我和连城璧都没有后续的援兵,只是两人孤军作战。
“单先生,奇术之道深不可测,我相信你也会有大意看错的时候。为了贵派的生存,我希望你就算不帮我们,也不要死死纠缠,把殡仪馆这种地方变成杀戮者乐园。”连城璧说。
这一次,单老师有恃无恐,摇头大笑:“连小姐不要虚声恫喝了,你手里有什么牌,我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好了,喝完酒,我们的正事就要开始了。”
我在义愤之下,答应替静官小舞承受九限钉之刺,那时还抱有幻想,希望得到连城璧的长枪远距离支援,成功摆脱单氏一族的纠缠。现在,大潮退去,水落石出,我们三个人的牌局变成了明牌,已经打不下去了。
“天石,这一局我们败了。”连城璧黯然说。
“我代替静官小舞,心甘情愿。”我说。
在五龙潭底,我欠静官小舞一笔账,现在就当是还她,让她平安入土,与这世界告别。
“天石,我不会让你白白牺牲。”连城璧寒着脸说,“秦王会这一次跟单氏一族杠上了,不死不休。”
我其实很为连城璧担心,以单老师的做事方式,大概不容她活着离开殡仪馆。
“钉来!”单老师回头叫。
有人送上一个四棱锥形的铁盒,盒盖上的弹簧扣已经掀开。
“夏先生,我只要你心里的秘密,如果命大,你或许能活下来。很早之前,奇术界就有句老话——知道越多,死得越快。我真是佩服那些老前辈们,所有的真理都被他们总结透了,字字珠玑,句句真言,呵呵呵呵……”他把锥形铁盒倒转,一把桃木四棱锥就落在掌心里。
他并不急于动手,而是将四棱锥平放在桌上,锥尖对着我。
“九宫图内无缝隙,八卦图里无生机。我早就观察过,这殡仪馆的布局也是按照两仪、三界、四象、五行、八卦、九宫的标准方位建造的,可见建筑图纸出自于一位玄学高人之手。我们所坐之处,就是中央土位,即生死通天之地。从命相学说上分析,向上是生,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向下是死,落入九幽黄泉十八地狱。从生物学上分析,向上是死,遗体化烟,飞上青天;反之,向下是生,埋入土中,轮回转世,身体虽亡,灵魂永生。最后一战在此发生,或许是天意吧。我们都是奇术中人,自当遵循天意——”他用食指指尖抚摸着桃木锥上的弯曲纹路,如同刽子手洗刷着自己的鬼头刀。
在我眼中,每一条细纹都代表着一条人生之路。
九限钉共九支,钉身纹路各个不同,几乎涵盖了凡人由生至死的所有模式。其名为“限”,就是证明,人人都逃不出这些模式限制。
所谓“条条大道通罗马、通天大道九千九百九十九”,指的就是“所有大道皆在九限钉控制之下”。
单老师此刻低着头,我正好能看见他头顶正中的百会穴。
对于一名高手而言,头顶百会、脚底涌泉是最脆弱之处,绝对不要轻易暴露给别人,尤其是暴露给敌人。
我如果手中有某种利器,一跃之下,就能刺入单老师的百会穴,瞬间夺走他的性命。
他的百会穴覆盖着灰白相间的头发,普通情况下,人的头发是数不清的,即使是一小撮,也多达数十根甚至上百根。不过,奇怪的是,我在这一瞬间竟然看清了那些头发的数量——灰色四十五根、黑色三十根、半灰半黑的二十一根。
我仿佛正透过一架显微镜观察着单老师的头顶,不但看清了他的头发、头皮、皮靴、骨凸,更看到了一刺即杀的最要害部位。
“单老师?”我叫了他一声。
我不想杀他,即使他将要以九限钉害我,我仍然希望他能幡然悔悟,迷途知返。
“什么?”他低声回应。
“就此罢手吧?”我试着跟他商量。
“罢手?在这个时候,你跟我谈罢手?你心里、脑子里藏着那么多关于张全中的秘密,那都是我单氏一族迫切想要的。奇术世界博大精深,哪怕是想爬高一级都无比困难。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捷径,能在算术这个领域里登顶,成为奇术界璀璨群星中的一颗……罢手?可能吗?”他连连反问。
“好,你不罢手,那就去死吧!”这声音出自我口中,但却不是我真正想说的,仿佛另有一人借着我的嘴说话。
刹那间,单老师的百会穴上就多了一个直径不过半寸的黑色小洞。
我没听到任何声音,那黑洞出现后三秒钟,里面就汩汩冒血,如同有人在那里凿开了一个血泉似的。
单老师没再开口,身子前后摇晃了两下,向前一扑,趴在桌上。顷刻间,他头顶血泉里冒出的血就染红了桃木锥,淌满了桌子。
这个变故来得突然,我和连城璧仓促后退,面面相觑。
“有枪手,有枪手……”单老师的手下乱纷纷地叫起来。
桃木锥吸饱了单老师的血,锥身上的纹路变得鲜活而生动,每一根都在蜿蜒扭动,如同百十条择人而噬的铁线细蛇。
”如果被这样诡异的木锥插入身体,它吸的就是我的血——”一想到这些,我浑身就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从弹道方位看,有人在那射击点上。”连城璧低声说。
她的长枪、子弹都被单老师的人缴获,此刻就放在桌子旁边。射击者选择了同样的埋伏地点,不过却是在单老师的人搜索得手之后。
那人选择的伏击方位没有出奇之处,与连城璧所选一模一样,都是位于一个显而易见的俯瞰全场制高点。
只不过,他选择了一个最恰当的时间点,即单老师的防守真空点。
单老师死了,左手握着算盘,右手攥着计算器,却再也不能展开计算。他的人生至于殡仪馆,也止于单氏一族祖传的九限钉前面。
“去控制死人遗体!”有人在灵堂门外叫。
此人很聪明,由单老师的死联想到敌人的软肋,立刻号召同门去控制静官小舞的遗体,好令袭击者投鼠忌器。
他的声音很大,在人群中分为显眼,所以死得很快,同样被一枪爆头。
年轻人们再次发出惊呼,随即各自抱头鼠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