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八门皆死之阵(1)
鲛人像人而不是人,这是自古至今的智者们早就验证过的事,就像大众都知道的“野人不是人”一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的意思是说,大明湖和济南所有泉水的存在,都只是供鲛人吸气用的?”我问。
他点点头:“没错,我们日本智者早在幕府时代就有了这种定论。所以,我们对于‘鲛人之主’才无比崇拜,将他的地位抬升至与诸神比肩之处。在亚洲,各国泉眼无不通海,而只要是有海水之处,必在鲛人之主掌控之下。”
我思索了几秒钟,又提了一个问题:“日本位于大海之中,对于鲛人之主的恐惧是不是更深一些?”
大海无边,一旦得罪了鲛人之主,则日本这弹丸小岛就会灰飞烟灭,与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那样,沉没于碧蓝的海水中。
没想到,他的回答竟然是这样:“鲛人之主就是日本的海洋守护之神,否则百千年来,日本早就被地震与海啸吞噬了。在北海道,僧侣曾经发现了鲛人之主的神迹,也聆听了它的教诲,遂传播到四面八方——走吧,去泺口的路上,我们边走边谈。”
他不断地催促我离开这个院子,正是被阴曹地府勾魂索命的先兆。每催我一次,他都向鬼门关迈进了一大步。
“谢谢你对我的指教。”我衷心地表示谢意。
自从闯入幻象之中,他一直都在推动我向前,告诉我很多从前闻所未闻的事。他为了私心这么做,我却实实在在地大为受益。
眼下,他马上就要死了,我很应该说句“谢谢”。
“走吧,路还长,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他说。
他领先走向大门,我则是小心地落在他后面十步之处。
进来时,我对院门、院墙并未留意,现在才发现,所有门、墙的表面都覆盖着一层龙鳞花纹,全都是在石块上凿刻出来,虽经风雨,却不磨蚀,仍然干干净净、完完整整。
“有龙鳞就有龙头、龙尾、龙爪,原来一切都在别人的计算之中。这一次,他真的难逃腰斩厄运了。”我不禁有些唏嘘。
那人走到院门正中时,空中突然风声大作。
我抬头看,一大块乌云飘过来,正好把月光挡住。乌云之下,另有云絮随风而卷,变成了两扇大门的形状,并且这两扇“门”在急速下坠,从数百米高空直扑下来。
“‘龙头铡’之局开始了!”我暗叫了一声。
一瞬间,我并不把自己放在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的位置,而是迅速判断形势,斜向撤退,从单膝跪地的鸦背后抽回了匕首。
鸦无声地向前扑倒,与那小伙计的尸体倒在一处。
握住匕首后,我迅速向西南跨步,守在大门口到西屋厨房之间的直线通道上。那人要退,必定会选择这一路线,因为我已经观察过北屋,里面没有任何可供奇术师借用之处。同时,我们没有进过西屋,那一直是这座奇门阵势中的“净土、阵胆”,是阴阳变换的最大中枢。所以,那里是相对安全的,那人必定会做最简单高效的选择。
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天意杀人,也必须由人动手。某些天道布局的细微环节上,也需要人力去具体执行。
在此刻,或许是因为我对敌寇的恨意才引发了“龙头铡之局”,而我观察到的“截击”机会,也是这个奇术布局的一部分。两下里协调合作,才能最终完成将敌人腰斩的计划。
奇术师与庸人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庸人夸大自己而忽略上天之力,奇术师尊崇天道而忽略自己所做的一切,将所有功勋归之于上天的旨意。
云形成的门下坠到距离地面十几米处,两扇“门”突然打开,形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巨口。
那人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妙,向前猛冲,试图躲开那张从天而降的大口,但那“云门”已经罩定了他,横向飘移,越逼越近。
那人果然凶悍,由口袋里掏出手枪,一边向前奔跑,一边双手举枪,对着那“云门”连续扣动扳机。
云是空的,门是空的,子弹对它们没有丝毫杀伤力,甚至都未曾在云絮上留下一个小孔。
几秒钟内,那人就打光了子弹。远远望去,“云门”已经落在他头顶上,再下落一点,就要将他包裹进去。
“救命,救命——”那人大声呼救,但除了暗藏匕首的我之外,在场的全都是死人,谁又能救得了他?
此刻,只要他向回跑,就一定是奔向西屋厨房,接着就要死于我手。
“云门”与天上那块大云之间一直有云絮相连,意思似乎是——云门捕捉到人以后将会送到那个地方,其结构类似于现代化的吸尘器一般。仰望它时,我的心有瞬间的迷乱,竟然忘记了斯世何世,斯年何年。
宇宙天道、缥缈虚空永远都是无穷无尽的,人类的思想再深邃,也无法与之相比。所以说,人类永远居于“地”而神仙永远居于“天”,单纯从所处的地位相比,人类对于成仙的企图就遥不可期。
那人并不愚蠢,奔出院门二十米后,立刻调头,冲向西屋厨房门口。
“云门”立刻追来,当它角度倾斜时,我立刻发现了藏在云絮中的雪亮刀光。
“快逃,快——”那人冲近,只说了三个字,已经被我的匕首当胸贯穿。
他的冲击力巨大,推着我后退七步,后背用力抵在厨房墙上,方才止步
就像刺杀鸦那样,我的匕首准确无误地插在对方心脏上。
这把匕首极其锋利,刺入人体的感觉就像筷子插入豆腐那样,没有任何阻力。
“你……敢杀我?”他的五官已经扭曲变形,形貌狰狞,犹如夜叉恶鬼。
“有何不敢?”我淡然问。
“我是不能死的,我死了,华北局势就要乱,日本皇室局势就要乱……你好大的胆子,敢这样做……你要大祸临头了,你要大祸临头了……”他双手攥住我的右臂,浑身都在颤抖,如同风中之烛。
我以为那一刀百分之百能要了他的命,但他竟然强悍到极点,陡然双臂发力,将我推开五步。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这阵困不住我,困不住我——”他大叫了几声,猛地转身,胸口带刀,浑身滴血,再次向院门狂奔。
古人将兵法之道钻研到极致,从排兵布阵到攻杀占守,无不中规中矩。奇术之道亦是如此,当一个奇术阵势布置完成后,一切都变成了自动引发的程序流,只要那人向外走,就要横尸当场。
就在这小院中,我似乎窥见了奇术中的“天道”。
真正的“天道”,就是借助于天的力量来大行其道,令敌人根本无从抵御。
那人最终没有逃过此厄,在小院门口一刀两断,身首异处。
龙头铡来自天上,居高临下,睥睨全城,想杀一个人,那人必定无所遁形。
在连续的杀戮之后,小院内外只剩下我以及头顶清冷的月光。
“真是一场惨烈的战斗。”我摇头叹息。
别的战争都有胜负,但此刻的正邪之战双方却是两败俱伤,即使是布阵杀人者,也是用尽全力,不计死伤,务求全部消灭日寇。
没有人再发声,只剩我自己站在满地血污之中。
“请问哪位前辈在外面?可否现身相见?”我低声向外面叫。
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布阵者一击得手后早就翩然远遁。
“前辈是夏氏一族的人吗?前辈是泺口浮桥歼灭日寇大队的人吗?”我又问。
蓦地,厨房方向传来一声怅然叹息。
我立刻奔向厨房,在布帘外稍一犹豫,随即挑开布帘进屋。
屋内最明显的不是灶台、案板、锅勺,而是挂在墙上的一个巨大铜镜。它的直径约为三尺,黄铜色,圆形,周边铸刻着许多植物与花纹。
铜镜磨得铮亮,可旁边并没有人。
我眼前一花,一个黑影从镜子里一闪而过,飘向屋后小窗。
小窗为方形,尺寸仅有一尺,成年人很难通过,平时应该只作为排烟孔使用。黑影到了窗前,一停不停,瞬间横飞出去。
我追到窗前向外看,平野开阔,窗外即是大片荒原,不见一个人影。
对方无意与我相见,就算再次叫喊也是无用。
我后退几步,观察那铜镜。
镜中的我颇为狼狈,身上的衣服仍然半湿,下摆沉甸甸地垂着。
“我……究竟何去何从?”我苦笑一声。
我明显感到,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上各种工作技能、机械设备、操作方式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革新变化,让老百姓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美好,但奇术师的传承却是越来越弱,很多精妙之处差不多已经断代,全都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到了二十一世纪,奇术师这个行业充斥着招摇撞骗之徒,使得老百姓也全戴着有色眼镜来另眼看待,越发令奇术界日渐式微。
“百年历史中,中国的奇术精华全都沦丧了!”我不禁感叹。
“呜咻——”门外传来低沉的口哨声,接着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有四五个人急速奔近。
我躲在门边向外看,带头赶来的竟然是张全中。
“停。”距离大门还有十步,张全中急促地举手,拦住了身边的四个年轻人。
“有埋伏,不可前进。”他只观察了几秒钟,便发出了警告。
我没有立刻走出去,而是继续观察。
“你们退后五十步。”张全中挥手。
“鬼子随时会来,咱们不赶紧进去,还等什么?”有个年轻人低声嘟哝。
“你懂什么?小院里布下了八卦阵,进好进,出难出。你们不要命的话,尽管往里冲。”张全中解释。
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后退。
张全中伸出左掌,以右手中指在左掌掌心划了个圆圈。
我明白,他使用的是“手舞罗盘”之术。
在风水行当里浸淫多年的高手根本无需使用实质的罗盘,罗盘已经牢牢地铭刻于心,俯仰之间,角度一清二楚。
我不露面,是因为现在捉摸不透张全中的想法,生怕被他当成了向日本人邀功的献礼。
“八门皆死,够狠,够黑!”张全中自言自语。
那人被斩杀之前,我也清醒地意识到“八门皆死”这种情况。话说回来,既然对方布下的是“龙头铡”之局,必然要做到“八门皆死”,否则怎么斩杀敌寇?
这种布局带来的大麻烦就是——我也同时被困,无法脱身。
除了门口,其余七个方向都是死路。如果我择路而逃,结果跟那人没什么不同。
“夏先生,夏先生,你在里面吗?”张全中叫起来。
第392章 八门皆死之阵(2)
我思索了十几秒钟,缓缓走出了厨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啊,太好了,你真的在这里!”张全中脸上露出喜色。
他身后的年轻人一起向我挥手,七嘴八舌地叫“夏先生”。
我轻轻摇头:“我在这里,恰恰不好。”
张全中的目光也瞬间一黯,可见他与我的判断完全一样。
“依你看,是谁在此地布下了‘八门皆死’的奇门阵势?这是一个很深的布局,背后之人一定筹谋已久。”我说。
张全中的眼珠连转了几下,才迟疑回答:“我不清楚……从去年冬天,不,从韩主席当政开始,济南的奇术师就起了内讧,越闹越厉害,最后自相残杀起来。南山、北园、东关、西门形成了各自的势力圈子,有些投靠了日本人,有些跟随别的军队势力,有些则干脆变成了山贼草寇——”
我举手打断他:“张先生,不要绕圈子,我要听实话。”
张全中想了想,只回答了一个字:“夏。”
听到这个字,我心里一喜一悲。喜的是,他的回答印证了我的猜测,布下奇术绝阵的果然是我夏氏一族的先辈;悲的是,正是因为夏氏一族奇术水平绝高,所以今日谁都破不了这“龙头铡”之阵,活生生地把我困住。
这种局面,大概就是成语“作茧自缚”的最佳解释了。
“没办法了?”我直截了当地问。
张全中苦涩地点头:“嗯,那姓夏的在齐鲁大地上没有敌手,我的水平距离他十万八千里。据说,他是从上古典籍中找到了中国奇术的根源,而后逆流直上,进入了甲骨文诞生前的远古年代,最终获得了奇术的真谛。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将是全中国当之无愧的‘奇术之王’。”
我的心情比他更沉重,仿佛一个为山九仞的人,最终功亏一篑,费尽心力堆起的高山瞬间崩溃。
本来,能够进入幻象令我十分振奋,很希望借着这样的机会找到老济南那些未解之谜的真实答案。我的确也接近了答案,只差一步,就能与那布阵的夏氏先辈见上面。可惜,就是这一步,把我推向了鬼门关。
“还能想到解决办法吗?”我问。
张全中低头苦思,至少过了三分钟,才转头问那四个年轻人:“你们说,土家的人能不能掘地而入,避开地面上的种种奇术禁制?”
刚刚那多嘴的年轻人立刻回答:“土家的人自称能深入地底三十米,探索趵突泉水的根源。这里又没有泉眼、石头之类,肯定更容易钻下去。不过师父,我不明白前面有什么,让您那么害怕?”
张全中摇头:“这里的事不是你能理解的,快,放飞鸽传书,通知土家的人赶来这里。”
那年轻人从怀中掏出了一只黑色布袋,解开袋口,一只灰色羽毛的鸽子轻轻一跃,便从口袋里到了他左肩上。
“叫土家顶尖高手来,事情紧急,叫他们一起过来,别拖拖拉拉的。”张全中再次叮嘱。
年轻人用右手轻抚着鸽子的小脑袋,嘴里嘟嘟喃喃了几句,然后肩头一缩一振,将那鸽子弹向空中。
鸽子借力展翅,向东南方飞去。
“耐心等等,土家的人一定有办法救你出来。”张全中见鸽子去了,遂松了口气。
我们谨慎地靠近,分别在距离门口五步远的地方站定。
四目相对之时,双方都感到无可奈何。
“跟我说说那姓夏的。”我说。
“我只知道,他是韩主席的人。日本人过了山海关之后,他屡次建议韩主席屯兵黄河北岸,修筑梯队工事,把鬼子消灭在北岸的平原区。起初,韩主席对他言听计从,准备调拨精兵,过河设防。可是,后来主席身边的人主意很不统一,最终演变成了弃城而走的结果。眼下看来,他没跟着韩主席走,而是一个人留在济南城里跟日本人对着干。”张全中说。
我长叹一声:“如果今日我死在这里,绝对不会怨他。”
夏氏先辈抗日的决心日月可鉴,即使误伤了我,我也认了。
张全中忽然使劲搓了搓手,向旁边张望了一下,指着一棵枯死的小树回头吩咐:“折下树干给我。”
我明白,他想用树干代替人体来探测“八门皆死”阵势。
年轻人走过来,折断了手腕粗细的树干,捋掉枝条叶子,只剩下两米长的一段直木棍。
“张先生,木棍弄好了。”年轻人说。
“替我递给夏先生。”张全中向我一指。
年轻人十分听话,立刻双手挺着木棍,向门口这边伸进来。
如果木棍可以安全通过,那么我的身体也一定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木棍一头在那年轻人手里,一头缓缓越过门口,抵达我的手指。
张全中舒了一口气,轻轻点头:“看来,没太大事。”
年轻人笑起来:“张先生,您老太谨慎了,这里根本就没什么埋伏。”
被铡杀的那人血迹未干,刚刚惊魂一幕犹在眼前,我绝对不敢大意,只能对年轻人报以苦笑。
张全中的眼珠又转了两转,紧皱的眉头缓缓张开,微笑着点头:“的确,还是你们年轻人有勇气、有干劲。好了,既然没事,你赶紧进去,到厨房里搜索一圈,找到那镜子就搬出来。”
年轻人答应一声,扔掉木棍,大踏步向前。
我注意到,年轻人向前时,张全中不露声色地后退了两步,神色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下意识的,我也随着他的步调后退。
这是高手的直觉,没有任何原因可讲。
年轻人一脚踏入门里,一脚还在门外,天空中陡然乌云下坠,电光刀光重现,将那年轻人斩为两段。
另外三个年轻人同声惊叫,吓得连连倒退。
“看起来,不行。”张全中说。
我感到愤怒,也感到悲哀。张全中不愧是老奸巨猾的人,他怂恿年轻人向前,就是为了拿年轻人试刀,免得坏了大事。
这种做法十分阴险,但也无可厚非。在他眼中,年轻人的价值远远低于我的价值,所以在“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原则之下,他选择了牺牲年轻人。
张全中顿足:“可惜,可惜。”
我心里只有悲哀,为了年轻人之死,也为了张全中的选择。
人类生来平等,年轻人与我的性命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不过,无知者无畏,他为自己的莽撞冒失付出了最大的代价。
“不要害大家白白送命了。”我不揭穿张全中,只是阻止剩余三个年轻人送死。
“放心,土家的人来了,就一定能救你。”张全中说。
正说着,西南方向有两人骑着一辆旧式自行车赶过来。
“土家二少、三少到了。”有年轻人报告。
张全中喜上眉梢,立刻转身,向那两人挥手。
两人到了近前,下了车,把自行车倚在墙上。
“老二、老三。”张全中打招呼。
那两人的个子都很矮,大约在一米六零左右,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猥琐。
“张先生飞鸽传书召唤,敢不快来?请问,有什么吩咐?”那土老二回答。
土老三比较年轻,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一双大眼颇为有神,灼灼地看着我。
“掘地三尺,把院子里这位夏先生救出来。”张全中说。
门口没有红线,更没有绳索拦挡,任何人想进就进。
两人同时转身,迈向大门口。到了门口,又齐齐地停住。
环顾四周,小院东西长度不超过四十步,南北长度不超过三十步,这大概就是我最后的生存之地了。布阵者封住了门口,也同样封住了其它七个方向,无任何可突破的缝隙。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处处是青山。”我低声自嘲。
当然,如果我死在这里,也等于是死在故土之上,毕竟这里就是大明湖东北方向,而我家的曲水亭街老宅则在大明湖的正南。
济南是养育我的热土,我错失了时间,却没有错失空间。
“有趣,有趣。”土老三笑嘻嘻地说。
“什么有趣?”土老二眯缝着修长的眼睛,有气无力地问。
“这里被人布下了‘龙头铡’奇门遁甲大阵,我们根本进不去。别说是你我兄弟了,就算把全济南的奇术高手都请来,也破不了阵。我猜,布阵的人一定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才布下这种绝户阵,不给人留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后路。”土老三解释。
土老二睁了睁眼,目光在我脸上扫了扫,嗯了一声,又把眼睛眯缝起来。
“既然没办法,两位就可以省省心了。”我说。
易经八卦是奇门遁甲之术的根基,也是一切虚幻变化的起源。当两个或者多个八卦高手对拼时,任何花样技巧都用不上,高就是高,低就是低,半点都掩饰不得。
所以,我、张全中、土老二、土老三见到这“八门皆死”之阵,立刻明白,那布阵者高明之极,不是我们所能对抗的。
“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土老三笑嘻嘻地说,“我们土家毕竟是中原奇术最古老的分支之一,如果就这么撒手撤退,不等于是灭土家的威风吗?说不得,今天要打起精神来,跟人间斗一斗。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都是济南人,这样斗来斗去,消耗精力,有什么意思呢?”
“土家不能输。”土老二冷森森地说。
“怎么不能输?输了还怎的?”土老三问。
“老辈儿上就留下这么多玩意儿,咱俩得把这套东西利利索索地传给后辈,在中原奇术界留下一个‘土’字。”土老二回答。
土老三大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今天这事儿闹大了,一不小心,咱哥俩就直奔黄泉而去了……唉,说这个干什么呢,扫兴,扫兴!”
我看得出,他们对“八门皆死”大阵非常忌惮,却不想让家族蒙羞,必须舍命一试。
“张先生,他是谁呀?”土老三回头问。
张全中一字一句地回答:“他姓夏,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客人。”
土老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张先生,大家都是这一行里混的。你该知道,敌人布下‘八门皆死’大阵就是铁了心要杀人。如果我们勉强救他,破坏了阴阳之气,那就必须有人拿命祭阵、祭天、祭地,才能保证大家全身而退。这祭品你准备好了吗?”
张全中立刻点头,没说什么,但意思很明显。
跟他来的四名年轻人已经有一人探路而亡,剩下三人,自然是祭阵、祭天、祭地者。
我心底不禁愀然,但这时候已经无法阻止失控的局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土老三点头,“上穷碧落下黄泉,咱们就先下黄泉,再上青天吧——”
他的身体突然“矮”了下去,原先我稍微低头就能正视他的脸,但转眼之间,他的身高已经缩减到原先的一半,必须低头弯腰,才能跟他对视。
原来,他的下半身已经瞬间陷入泥土之中。
土老二向正西方向走去,转过小院的西南角,消失不见。
我再回头看,土老三已经消失在原地,地上的泥土随即合拢,并没留下任何洞口。
“土家的人很了不起。”张全中说。
上古时期,周王伐纣,姜子牙麾下的先锋官土行孙能够潜地而行,神出鬼没,立下了赫赫战功。此后,所有“潜地术、钻地术、土遁术”都将土行孙奉为本行业的祖师爷。
土老二、土老三的“潜地术”一定是来自土行孙,极其玄妙,无法详细解释。
“耐心等等吧,可能会有些小麻烦,但我相信,土家兄弟既然答应了救人,就一定能做到。”张全中说。
我对张全中既感激又不屑,因为他为了达成目的,总是不择手段,将所有人都当成了筹码,而不是有生命的独立个体。
如果让他成功,则真应了《道德经》上说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人不是刍狗、草芥,一个真正的高手首先要怀有仁德、仁慈之心,才能做到“仁者无敌”。
第393章 八门皆死之阵(3)
如果张全中持续这样行事,很可能到迎来最终胜利的时候,他已经是独夫寡人,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忠心之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一定很不齿于我的做法,但我还是坚持这样做,已经做了十七年。”张全中淡淡地说。
“为求成功,不择手段,古人早就为我们树立了无数榜样。”我说。
历朝历代,能够踏着千万人的尸首登基坐殿的,都是这种人。中国历史一向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所以他们被塑造成了一代天骄、一代明君,威加海内,万年不朽。一个有正义感的人应该知道,历史是什么样的,人生是什么样的,真正应该效仿的榜样是谁。
我当然不齿于张全中的做法,可他也一定有非此不可的理由。
“对,古人也是如此行事。”他点点头,“一将成名万骨枯,总要有人垫在底下,供人踩着,继续前进。我读史书不下千册、千遍,翻来翻去,书中只赫然写着两个字——‘杀人’。只有不断地大量杀戮,才能削弱当政者的根基,彻底改变这个世界。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日本人在鸭绿江对岸,仅仅使用了一个‘坚壁清野’原则,就让当地反抗军彻底崩溃。在‘坚壁清野’行动中,所有村落和百姓被杀戮驱散一空,千里白地,无水无粮,任何人都无法生存,只能仓惶渡江,逃入东北……”
我懂他的意思,民众是执政者、占领军的存活基础,将民众消灭,下一步要死的就是政治家和占领军。
这种筹谋方式跟“涸泽而渔”没什么区别,都等于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豪赌。
“张先生,我们是奇术师,不是赌棍。”我说。
张全中摇头:“世间任何人都是赌棍,只不过有人赌得大,有人赌得小。古人还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如果我成功了,我就是历史的书写者,愿意怎么着墨,就怎么着墨。”
我暗暗地吃了一惊,他这种人对于社会的戕害不亚于占领军,甚至其流毒散布的范围更广。
当民众被野心家不断地煽动、利用时,就会前赴后继追随,演变为疯狂大剧,酿成历史大祸。
地底始终没有动静,张全中身后的年轻人按捺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除了等待,我无法做更多。
“跟随我,一起走?”张全中向我发出了隔空邀请。
“我不是野心家,你是;我没有那么大的企图,你有。抱歉,我只是想维护满城百姓的平安,而不是像你一样。我们不是同路人,结束了这里的事,就一拍两散吧。”我摇摇头,拒绝了他的邀请。
就算无法制止对方,我至少可以洁身自爱,避免沦为野心家的帮凶。
“在这地火焚城的乱世,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呵呵,夏先生,以你的智慧,很容易就能猜到战争结果。到时候,是封疆裂土好,还是默默无闻好?历史给了你名垂千古的机会,你却不肯抓住,岂非迂腐?英雄创造历史——这机会、权柄已经送到你手上,你都不肯要吗?”张全中笑起来。
我不愿再看他,转眼看着他背后的年轻人。
年轻人总是充满热情和勇气,但却毫无方向,很容易被别人利用甚至陷害,大好性命,最终落得染红了别人头上的顶子。
在二十一世纪的济南,我岂不也是这样?八方势力齐聚济南,一切平衡都被打破,任何一名奇术师都无法独善其身,只能选择“站队”。
“别逼我。”我再次摇头。
“没有人逼你,是形势逼人。”张全中说着,随即指向地下,“就像现在,你毫无害人之心,却误入‘八门皆死’之阵,谁会可怜你?如果土家兄弟不能得手,你就会一辈子被困,直到累死饿死。现在,如果形势反转,你将布阵者擒住,你会怎么办?将其千刀万剐还是奉为上宾?”
我无言以对,因为老济南人早就总结过这样的古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好人命不长,祸害一万年。
蓦地,在我右前方的地面上倏地冒出了一个脑袋,满头满脸都是黑泥,如同一条硕大的泥鳅鱼。
三个年轻人欢呼起来,因为那正是土老三的脑袋,而其露头之处,已经到了院内。也就是说,他已经从地底突破了“八门皆死”之阵的禁制。
“好厉害的阵……好厉害!”土老三抹了一把嘴边的泥土,只说了这两句话,猛地张口,呕出一大口鲜血。
三个年轻人惊呼,但我和张全中保持淡定,等土老三从土中出来。
呕血之后,土老三的声音变得嘶哑而迟滞:“高手布阵,不是那么简答的……我已经探及到泉源,借水路闯关,才侥幸进入,但我还是操之过急了,被阵势伤及……告诉我哥哥,老三先走一步,九泉之下给他打尖探路去也,哈哈哈哈,哈哈……”
死亡来得太快,我来不及跟他交谈,他已经连续呕血,奄奄一息。
更可怕的是,他身边的泥土正在缓慢而有力地向内收缩,将他的身体死死挤住。
“还有什么话要告诉家人吗?”我低声问。
“老一代人死光了……千万别让下一代练……奇术……”土老三用尽全身力气,只留下了这几个字。
我不禁黯然,他这样说,等于是看透了奇术师的悲哀。
对于奇术师而言,奇术是一把双刃剑。只有彻底放下这把剑,才不会被其所伤,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土老三临死前终于领悟到了“放手即永生”的真理,将一切都看得通通透透。可是,活着的奇术师春风得意、高朋满座,谁又能明白这一点呢?
土老三没有成功突破“八门皆死”之阵,并且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我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
他的颈部以下全都埋在土里,只露着头在外面。更令我怵目惊心的是,他颈部旁边的泥土全都沿着逆时针方向扭动,越收越紧,直至将他活活扼死在土中。
善泳者溺于水,而土家作为善“土”者,今日却死于土。
“对不起,害你送了命。”我低下头,向已经咽了气的土老三默哀。
奇门遁甲术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杀人于无形,一旦察觉有异,再想退出已经来不及了。这是中国古人穷尽智慧研究出来的奇术,不知经过多少年、多少代、多少人的淬炼,今人妄图短时间内破解,根本是不可能的。
“喂,夏先生,别灰心,我们还有机会。土老二和土老三虽然是兄弟,但两人在奇术上的修为却不可同日而语。”张全中在背后叫。
土老二一直没露面,这的确是仅存的一线希望。
我伸出手,替土老三合上双眼,一时无言。
也许我不该随着那人到这里来,几小时间,院中连死数人,并且出现了“八门皆死”的诡秘之局。我给小院带来了厄运,引发了连环杀戮——“到底陷入这种幻象有什么意义?我能发现什么、改变什么吗?如果只是为了增添不必要的杀戮,那又何必节外生枝?”
我记得,在天地坛街路口进入幻象之前,自己刚刚经历了鞭指巷大爆炸一劫。在那里,同样也是杀戮连着杀戮、死亡接着死亡。
“夏天石,你给这世界带来了什么?非但没有让所有事情向好的方向演变,反而越走越糟,越来越坏!”猛然间,我浑身冒出冷汗,整颗心被一种莫大的挫折感、悲哀感死死攫住,无法挣脱。
随即,自曲水亭街老宅守灵开始死掉的每一个人都出现在我眼前,排成长长一列,宛如一场死人展览会。
如果没有我,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各种奇术势力也不会聚拢于济南,产生一次又一次的倾轧之战。大溪地别墅仍然安宁祥和,镜室不会沉没,洪家楼教堂下也不会多人横死,樱花别墅的平静不会被人打破,鞭指巷也……我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巨大的怀疑,肩头如同突然压上了千斤重的巨石,让我站不起来。
土老三本来已经合上的双眼再次张开,死不瞑目,直瞪着我,向我发出无声地诘责。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长叹一声。
唯有一死,才能弥补已死的这些人,向他们、向夏氏一族的列祖列宗谢罪。
“我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不苟活,不推脱,用这条命来洗刷夏氏一族的清白。”我双手撑地,艰难地站了起来。
“喂,夏先生,你沉住气,再等等!”张全中也焦躁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我向他摆手:“不用等了,我已经知道一切厄运的根源。我死,一切就复归平静、波澜不惊了,历史、社会也会正常运行,再没有人因此丧命。改变历史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需要成千上万人献出生命,我背负不了这种巨罪,就到这里吧……只有我先停下来,杀戮才会停下。”
张全中骇然:“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惨淡一笑,他听懂听不懂不重要,因为他是属于眼下这个世界的,无论怎样做,都无法改变未来。
地上有刀,随手可得,而且就算没有那些带血的刀,只要我从大门走出去,“龙头铡”自然会落下,将我一铡两段。
“再见了——”我举高双手,向着黎明即将来临的夜空。
“夏先生,别乱来!”张全中大叫。
我举步向前,笔直地走向大门口,心里只有“求死”二字。
“唉……”又是一声叹息,轻轻地响在我背后。
我迟疑了一下,脚步稍停,随即继续向前。
“只有最没用的人才会选择自戕,如果你真的是夏氏一族的子孙,越是面临困境,就越要积极面对,从绝境中钻出一条生路来。就这么死了,对得起天、地、君、亲、师吗?对得起将这条血脉艰难保存下来的先人吗?”说话的不是那叹息者,而是姗姗来迟的土老二。
我停住脚步,无声地默立。
土老二走到我侧面,脚步蹒跚,喘息略显粗重。
此刻,我们距离大门还有十步。毫无疑问,走过去就是死。
“我不想劝你,好话劝不了该死的鬼。但是,你知道吗?现在日本鬼子把济南城搅得像烂泥塘,老百姓就盼着有本事的人出手,消灭鬼子,替死了的人济南人报仇雪恨。你想死,那就出去多杀几个鬼子,然后死在他们的枪子下,至少也给老百姓出了口气,让老少爷们挑大拇指赞你一声。就这么死了,跟土地爷放了个屁似的,响都不响,还算个爷们吗?”他说。
他身上也沾着泥土,双眼眯缝,没睡醒一样,但他身上没有血痕,安安全全地突破了“八门皆死”之阵的禁制。
我的心里仍然充满了悲哀,无法认同他的观点。
中日战争是旷日持久的事,最终结束于美国投向广岛、长崎的原子弹,而不是我们的抗日行动。
“杀鬼子?杀多少鬼子,才对得起死在这里的人?”我喃喃地问。
这一刻,我的心似乎被某种沉痛的气氛攫住,怎么也挣脱不得,所以一直坚持求死。
“全杀光。”土老二冷冷地说,“杀光鬼子,就给全中国人报了仇。”
“那是不可能的。”我摇摇头。
“那你就去死,你快点死了,我们也早早回去歇着,第二天早晨起来,继续杀鬼子。”土老二冷笑起来,接着扬声向张全中喊,“张先生,我是真没办法了,事没办利索,又搭上老三一条命。现在,我退出去,今晚的事到此为止吧。”
他果然说到做到,话出口,迅速后退。
我转身望着他,他已经到了西屋与北屋之间的狭窄空地上,想必刚刚就是从那里钻上来的。
“土老二,别着恼,赶紧把夏先生带出来,就算哥哥我求你了。”张全中大声叫。
我刚要开口,后颈大椎穴一痛,似乎被小虫叮了一口。举手一摸,却是一支牙签长短的细针。
“夏先生,你情绪有问题,这一针能帮你平定情绪,得罪了。”张全中说。
大椎穴上的刺痛迅速传遍了全身,我心里猛的一惊,从混沌思绪中瞬间挣脱出来。
“有人暗算我?”我立刻醒悟,知道有人在暗处向我施展催眠术,将我引向断头台。
“过来吧!”土老二向我招手。
我不动声色,慢慢地向他那边走。
张全中出现前,我已经检查过院子,只有我和被铡杀的那人还活着,其他再没有活口。
“唉,你这人,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走吧,走吧!”土老二伸出右手,一把攥住我的左腕。
接下来我的感觉异常奇怪,就像踏进了沼泽地一样,脚下越来越软,最后直接变成了稀泥,根本无法支撑我的体重,双脚顿时下陷。
沼泽深不可测,当我的视线与地面齐平时,便知道自己身体的十分之九已经入地,很快就要完全陷入泥土之中。
“不要慌,潜地术从来不会失败,只要下潜够深,离开奇门遁甲阵势的边界越远,就一定会畅行无阻。老三轻敌,这才出事。现在,你跟着我,尽管放心……”土老二在说话,但很快我们就完全陷入土中,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
五行遁术是无法用现代化物理理论来解释的,因为金、木、水、火、土都是有形有质的东西,要想将人体与其融为一体,中间一定是个复杂的物质转换过程。
就像现在,我觉得自己一直向沼泽底部沉没下去,耳不能听,眼不能看,嘴不能说,仅仅是凭着直觉和对土老二的信任行事,等于是把自己的命交在他手上。
不知下陷了多久,其间我觉得由上向下穿过了一条冰冷的暗河,全身都湿透了,从里到外,寒意刺骨。还有几次,我觉得一定是误入了泉眼,脚下出现了冲击力极强的大股水柱,几乎要将我冲倒。再后来,脚底一震,已经到了下陷的终点。
在土老二的牵引下,我向左侧前进,已经感受到了胜利的曙光。
在整个过程中,我感受不到任何来自泥土的阻力,轻松移动,脱出“八门皆死”之阵。
“张先生说过,要我把土家的奇术贡献出来,教给你使用。你让我很失望,连一点点定力都没有,很轻易地就受了敌人的蛊惑,变得举止怪异,进退无度。我能将‘潜地术’教给你这样一个人吗?你学了它又有什么用?只会去做一个懦夫!懦夫!”土老二的情绪稍稍有些激动。
我摇头:“我不是懦夫。”
土老二哈哈大笑:“是不是懦夫,带兵打仗说了算。但是,土家的‘潜地术’我是绝对不会教的,免得堕了土家的威名。”他说。
第394章 十世之敌,九宫死符(1)
我无意掩饰刚刚遭人暗算的窘困,但我绝不承认自己是懦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对一切奇术全都心存敬畏。”我低声回答。
土老二不再大笑,立刻陷入了沉默。
从土中冒出后,我和土老二已经在小院的西北角墙外。
“古人云,未知生,焉知死?”他自言自语地说,轻轻抖落了头顶的泥土。
这句话与我说的“心存敬畏”是同一意思,古人还说,无知者无畏。如果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毫无畏惧之心,那就只能证明他对生存的环境过于无知。
在奇术的领域里,唯有心存敬畏,将自己的地位降到最低,采取最谦卑的态度学习、进步,才能长久地活下去。
“你想学潜地术?”土老二有些倦了,靠在墙边,眼皮沉重,昏然欲睡。
如果能像他那样自由潜行地底,就能快速搜寻沉没镜室的下落,解决一个大难题。
“对。”我似乎看到了希望。
“很难。”土老二摇头,嘴角挂着嘲讽的冷笑,“这种奇术类似于中华武术中的铁砂掌、黑砂掌,都是用笨办法反复锤炼自身才能成功的。你那么聪明,怎么甘心用笨办法做事?”
我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了镜室的草图。
“那是什么?”土老二不解。
“是一栋巨大的建筑物,原本建在地底,最顶面与地面齐平,被命名为‘镜室’。后来,它因为某种原因下沉,不知去了何处。我想,只有你的潜地术才能找到它。它对我很重要,对大部分人也很重要。”我向他解释。
唐晚就在镜室之中,以她的能力,绝对不可能从地底逃脱。
现代化科学技术虽然发达,却没有一种探测技术能比潜地术更有效、更直接。
“那里面有什么?”土老二对镜室颇感兴趣。
“镜室能分解人类的思想和记忆,把很多遗忘的东西找回来。它的功能非常强大,我是门外汉,只能做最简单的描述。”我说。
“土家奇术向来只传门中弟子,要学潜地术,首先要三跪九叩,拜我为师。”土老二说。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点头:“好。”
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在奇术界,隔行如隔山,每种奇术都有其不为人知的秘技。如果能将潜地术传承下去,那是中国奇术之福,也是解决镜室问题的唯一方法。
土老二睁开眼,向我上下打量。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我问。
“你究竟为了什么到这里来?张先生费那么大力气保你,到底为什么?潜地术不是任何人都能学会的,那得看个人的天赋——”猝然间,他的胸口透出一截刀尖来。
他说不下去,低头看着那刀尖。
刀尖是从他身后的墙里探出来的,刺杀者一击得手,立刻无影无踪。
我的心再次沉下去,这一刀正中要害,就像我刺杀鸦的时候一样。
“我……很想教你,你是有天赋的人,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把奇术发扬光大,可是我不行了,这一刀要命……我怀疑,布下‘龙头铡’大阵的人故意放水,我们才能逃出来。这不是潜地术的功劳,而是有人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死,好痛,好痛……我兄弟死了,我也不能苟活,如果你想学潜地术,就找我们土家的土地奶奶,她一定能……一定能……”
土老二痛得五官扭曲,一边说一边倒吸凉气。
我帮不了它,那一刀已经准确无误地刺穿了心脏,神仙也救不得了。
“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能说的三个字,但却苍白而无力。
“别说对不起,这就是江湖,有时百战不死,有时马失前蹄,有得有失,有赔有赚,不是吗……我只遗憾,没看到济南人一把火烧了满城的膏药旗,把小日本全杀光。如果你学土家的潜地术,就一定记住,土家弟子跟日本鬼子势不两立,血战到底……”土老二支撑不住,身体下滑,蜷缩在墙角。
张全中带着年轻人匆忙赶来,面对土老二的重伤,同样束手无策。
“还好,还好,我死了,就是对‘龙头铡’大阵的最好祭献,所有人就都平安了。我总算用这条命……给济南城做了最后的贡献,死得其所,死得其所……”土老二断断续续地说。
“老二,你跟老三安心上路吧,我会把你的遗志告诉所有济南人。”张全中黯然说。
“带他去见土地奶奶……把潜地术传下去……”土老二指向我,手上也沾满了鲜血。
我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土家的奇术断代。”
他们兄弟为了救我,先后死于小院内外,但却无怨无悔。由此可见,他们的外表虽然平凡,但思想却无比高尚,至死都想着“抗日”。
这样的奇术师才是国之栋梁、民族希望,值得后世人永远铭记。
土老二并没有支撑太久,血很快就流干,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布阵的人太可恨!”张全中背后的年轻人咬牙切齿地叫。
“为什么?”我对这些年轻人的无知短视而感到悲哀。
“他先杀了土老三,又杀了土老二,岂不可恨?”年轻人回答。
我摇摇头,想跟他们解释,又克制忍住。这一轮战斗平歇后,我们必须知道,布阵者根本不是针对我们,而是针对他的大敌。刺杀土老二的也不是布阵者,而是那个始终阴魂不散地隐藏于暗处的敌人。
“那铜镜——张先生,我去把铜镜取回来?”年轻人再次跃跃欲试。
张全中目光闪动,沉吟回答:“也好,既然来了,不能空手而回。”
我忍不住冷笑一声,张开双臂,拦住年轻人们的去路。
“这是‘八门皆死’大阵,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们闯过去就得死,白白送命。都回家吧,都好好想想,以你们的能力,究竟能为这世界做什么,别盲目地送命了,中国人根本送不起。”我说。
人一定要相信科学,而不是像义和团年代的无脑莽夫一样,以为身披符箓、口含圣水就能真的“刀枪不入”,最终在八国联军的弹雨中全部仆街。
时代变了,人的头脑一定要变。像眼前这类莽夫,只会变成成功者的垫脚石。
“让年轻人放手去试,他们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张全中警告我。
我没有后退,也没有放下手臂,但一个年轻人动作极快,已经趁着两名同伴跟我纠缠的时候纵身翻过了围墙,落入院中。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引发“龙头铡”。稍后,他顺利地搬着那铜镜回来,横肩撞开简陋的围墙,洋洋得意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他兴奋地举起古镜,在头顶摇晃着。
这一下,连张全中也感到意外:“怎么回事?布阵者已经撤走了?还是……”
从围墙缺口望进去,所有尸体还倒伏在原地,院子没有任何变化。
“张先生,镜子到手,撤吧?”年轻人说。
张全中点点头:“好,马上撤。夏先生,我们一起走吧?”
我摇摇头:“你们先撤,我再停留一会儿。”
张全中的目标已经达成,而我却一无所得,所以不能离开。
“我们在铁公祠等你,早点过来。”张全中说。
他带着年轻人们离去,院子四周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布阵者、杀人者都活着,这一战他们不分胜负,只不过白白害得十几名中国人丧命。
国家兴亡、枭雄争霸的年代里,最受苦、最无助的只有平民百姓,他们面对天翻地覆的全城剧变,只有低下头默默承受,咬紧牙关等待最后的结局。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无辜者死得越多,奇术师的良心岂不就越不安?你在哪里,现身吧?”我向着荒野大叫。
我有种预感,那布阵者并未远离,因为他的“八门皆死、龙头铡”之阵并未发挥惊人效果。
“唉……”叹息声传来,就在缺口右侧的院墙之后。
“前辈……前辈到底何人,现身相见吧?”我再次请求。
“你是唯一清醒的人。”叹气的那人说,声音沙哑,语气悲凉。
“小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布下‘八门皆死’之阵究竟是为了取谁的性命?”我问。
只要对方开口,一切疑问,自然能够找到答案。
“十世之敌。”他低声回答。
我双手扣在断墙上,犹豫着要不要越墙相见。
直觉中,那人对我没有丝毫恶意。
“现在呢?阵已破,敌人是否已经当场伏诛?”我又问。
“很遗憾,很遗憾……他很狡猾,再次利用我的软肋,飘然遁去。我想,这是天意吧,十世之敌,十世为敌,却十次从我必杀之阵中遁逃。我杀不了他,那是天意,天意不可违背,天命如此……人再强,怎可以胜天呢?十世,已经是我的极限,再也无力支撑下去了……”那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气息越来越流散,似乎丹田之气正在崩溃。
“前辈,我可不可以过去见面?”我问。
对方没有回答,只发出一阵激烈的呛咳声。
我立刻越过断墙,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已经倒伏于墙角,脸向下,后背佝偻,浑身抖颤,咳嗽不止。
“前辈,你还好吗?”我俯下身,挽着他的右臂,把他搀扶起来,倚坐在墙根下。
他的头发、胡须都很长,凌乱地打着结,与乞丐没什么两样。
唯一让我欣慰的,就是他的双眼依旧明亮。
眼为心窗,有这样一双明眼的人,绝对不会是自甘堕落的乞丐。
“前辈,我叫夏天石,你坚持住,我搀你出去找医生。”我附在他耳边说。
“我的……咳咳咳咳,我的死期到了,不用找医生,医生治不了……你叫夏天石?很好,很好……记住,十世之敌不死,天下永不得安……这不是国与国之战,而是人与魔之战,表面看是日寇侵略中国,那都是虚妄的表象,一定要探究真相……这是人与魔之战,是人与鲛人之主的战斗……你是夏氏子孙,我也是夏氏一族传人,记住,夏氏一族的……使命就是消灭……消灭鲛人之主,记住,不是降服,是消灭,彻底消灭,不留后患……它身具多重幻相、变化万千……只有淘干东海之水,才能彻底消灭它,你一定要记住,这是夏氏一族的使命……我把‘龙头铡’网开一面,就是不愿夏氏一族绝后,可就是这一点点私心,已经被鲛人之主利用,从缺口中遁逃……这是教训,惨痛的教训,如果你再遇到同样情况,必须以身作则,与鲛人之主同归于尽,再不可有……丝毫私心,记住啊孩子,使命大于人命,责任重于一切,我们夏氏一族的人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天下……为天下……”
他一停不停地叙述着,我几番插嘴,要先带他去看医生,都被他反手按住肩膀,挣扎不得。
第395章 十世之敌,九宫死符(2)
我看得出,他的身体已经崩溃,如果不一口气说完心里话,以后就再没有机会说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土老二能把我救出“龙头铡”之局,不是因为他的潜地术本事强于土老三,而是因为那时候布阵者投鼠忌器,因为我的缘故而在“八门皆死”之阵中释放出了一道“生门”,供土老二带我离开。
也就是在那时候,被困者也趁机逃脱,并瞬间刺杀了土老二。
既然能被称为“十世之敌”,布阵者、被困者都不是庸手,并且实力相当,不分伯仲,才持续纠缠,长达十世。
事情的焦点又回到了“鲛人之主”身上,那才是全中国最大的敌人,唯有全力诛之,才能结束战斗。
话没说完,布阵者的胸腹已经可怕地凹陷下去。那是丹田气竭的表现,证明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扶我坐好……盘膝打坐,坐好……我要占卜最后一卦,把你以后的路盘算明白……孩子,你是夏氏一族唯一的希望了……”他艰难地坐直,但双腿僵硬,无法盘回。
我抓住他的双脚脚踝,费了一番力气,才帮他完成了盘膝打坐的标准姿势。
他眼中的光芒正在消失,像一盏油尽的孤灯,火头越来越微弱,亮光越来越黯淡。
“十世之敌,终有了结之日,敌胜我或者我胜敌,都在十一世上做个了断……鲛人之主的气脉也已经不长了,可惜我等不到那一天,必须先走一步……夏氏一族的责任一代代传下去,幸好几代单传也未断绝……你是个好孩子,天生福报深厚,能够毕其功于一役,成为万代不朽的‘奇术之王’,威加海内,八方宾服,全球蛮夷皆来朝拜。自你之后,天下再没有‘奇术之王’之争,我夏氏一族是永远的‘奇术之王’,八百年不变……咦?什么?你还有一个哥哥?”猛地,他浑身一震,左掌闪电般一捞,扣住了我的右手,大力一扭,令我掌心向上。
他并没有低头看我的掌纹,而是用右手的拇指捺在我掌心正中,然后屏住呼吸,闭目沉思。
看,是最简单、最直观也最肤浅的“观相之术”,他用拇指上的纹路贴近我的掌纹,则是两名奇术师之间的深度交流,能够得到更深层的信息。
大哥夏天成失踪太久,我知道他已经被黑衣人杀了,否则一定会回来找我。
这是一切仇恨的来源,也是我追逐奇术高峰的动力。
“你哥哥夏天成……在哪里?”他问。
“死了。”我回答。
“死了?死于东海……某地?”他又问。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在大明湖铁公祠遭人劫持,最后失踪,十年没有音讯。我判断,他已经死了。”
他忽然松了口气:“好,好,这样的结果也好,总算没有破坏你的人生长运。我告诉你四句话,你一定牢牢记住——尔是西行取真篇,不经磨难不成仙。丹心长存尔肺腑,血染东海不夜天。夏氏一族的使命,都要着落在你肩上,知道吗?所以任何时候,都要牢记这一点,不能被其它怪力左右……哪怕是出现再诡谲的变化,也不能忘了初心。初心是什么?那就是——去做‘奇术之王’,让天下奇术师臣服,领导他们,走向光明……”
喀嚓一声,他的右手拇指在我掌心里折断,浑身关节也发出毕毕剥剥的断裂声。
“天下奇术不死,夏氏一族不绝,不绝,不……”他艰难地说了这几个字,整个身躯瞬间向内塌陷,转眼间变成了一具枯瘦蜷曲的尸体。
死亡瞬间来临,我甚至来不及向他告别。
“去做‘奇术之王’!”我记住了他这句话。
人微言轻,凭我现在的名气与地位,说任何话都会被别人鄙夷。只有“奇术之王”,才能命令天下奇术师,带领他们去做对社会有益的大事。自古至今,人人跪拜王者,这是全人类的共性。
我从西屋内找到镐头和铁锨,在院外的荒地上挖了一个半人高、一人长的深坑。
黎明之前,四周偶尔传来野狗哀嚎声。
我想了想,跳下坑去,继续挖掘,直到其深度达到一米半多,估计这样深埋之后,前辈的遗体不可能遭到野狗破坏。
当我把他的遗体送入深坑时,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再见前辈,我会记住您的话,今生最高理想,就是成为‘奇术之王’,统领天下正义奇术师,去做利国利民的大事。”我跪在坑边,叩首三次,向他作别。
掩埋遗体是一件令人心情沉重的事,但我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掉泪,不自怜。
战斗还没结束,这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况且,奇术师生于乱世,其一生本来就是求战、应战反复进行,如果太平无事,那还需要奇术师做什么?
既然有战斗,那就必然有伤亡,不足为奇。
“再见。”我填平了那土坑,又细心地隆起坟头,在上面插了块木板作为标记。其实,我也知道,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乱世中,任何记号都将被战火摧毁,最终无法找寻。
我向西南望,能够遥遥看到曾堤、百花洲、曲水亭街;向正西看,能看见济南火车站的幢幢高楼;再向东南看,能看到护城河的城墙。有了这几个大概的参照物,如果有一天回来,差不多能找到掩埋遗体之处。
“前辈,我走了,望你早登轮回,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低声说。
我独自一个人向南去,晨曦已至,新的一天开始了。
铁公祠内外静悄悄的,张全中等人应该仍在沉睡,为今天的鸿门宴积攒精力。
我沿着湖边走过去,却见水边伫立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正是静官小舞。
她的左掌立在胸前,右掌支撑在一棵两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柳树上,头颈低垂,嘴角噏动,应该是在诵经或者祈祷。
我远远站住,转头去看湖上的鸥鸟。
大明湖永远不变,湖水涨跌,草木荣枯,谁都无法令它从这座老城中消失。
我今日看到的湖水与2016年看到的湖水没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湖面上映出的是不同时代游客的脸。
“活下去”是平民的追求,“先活下去再反击”是奇术师的责任。譬如今日,张全中布下鸿门宴,就是要取敌酋首级,震慑黄河两岸之敌。
“夏先生,早。”静官小舞缓缓地垂下左掌,回过头来。
她的脸很白,没涂任何脂粉,虽然只是素颜,已经美若天仙。
我直视她,从她的精致五官之上,似乎依稀能看到官大娘的面貌。
“这是最后一日。”她说,“你要看,也只能看得一时了。”
我摇头:“我们大有机会。”
静官小舞一笑:“是啊,张先生也这么说,大有机会。按他的计划,鸿门宴前刺杀敌酋后,就带领全部人出北水门,渡小清河,迂回向西,到长清去。可是,我刚刚占卜了一卦,却是‘陌上人独立、百年雁单飞’之相。你说,哪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不等我劝解,她转身向湖上一指。
岸边多垂柳,大树斜长,柳枝垂入湖中,在距离岸边五米远的地方天然围成了一个两米见方的空阔水面。枝条将湖上的浪头挡在外面,这块水面平静无比,像是一块平铺的“黑板”。
现在,这“黑板”上就写着九个大大的“死”字。
“九宫死符。”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你果然见多识广,连‘九宫死符’都知道。这可是奇术中极偏僻的知识,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含义。”静官小舞说。
我从古籍中看到过“九宫死符”,九个“死”字,分别代表九个人。
这种天然符咒出现,必定就有九个大人物同时丧命。
“呵呵,今天必须死九个人?我相信,城中日寇守军一定能凑齐这九个人……”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变得真实一点,但却没有奏效。
我当然知道,“九宫死符”昭示的九个死人不一定全指敌人,而是指所有在场之人,甚至包括我在内。
“你笑了,我的心更冷了。”静官小舞说。
她脸上没有笑,只有无尽的悲哀,仿佛已经看到了铁公祠内诸人的末日。
“何必如此悲观?最后一刀落下,才知谁生谁死,不是吗?”我努力辩解。
“‘九宫死符’,九个人——你知道吗?今日的鸿门宴,张先生只请了敌酋三人,其余六人,必定是应在我方头上。你和我,或许也在七中了。”她说。
我欲辩无言,找不到任何理由对这“九宫死符”做出能够宽她心的解释。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无价值。”她又说,“你知道吗?我站在这里,心里却只想着五龙潭下发生的事。”
我微微一惊,立刻问:“五龙潭下有什么事?”
她轻轻弹了弹指甲,裹紧了身上的白衣。
“请告诉我,五龙潭下到底有什么事?”我再次追问。
最近围绕“鲛人之主”发生了很多怪事,而“五龙潭下有水道直通东海”又是老济南坊间最盛的传闻,此刻又听到静官小舞提及五龙潭下有事——三方面结合,我一下子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我要长生。”静官小舞答非所问。
“如何长生?”我按捺住急躁的心情,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昔日在马嵬坡,有人留下‘不见玉颜空死处’之句。今日的五龙潭,我必须长生,保留真正的玄机。这一次,做人,我失败了,但做事,我却无比成功。”她又说,再次答非所问。
我思索了至少一分钟,才缓缓开口:“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一战你只能独活,是不是?”
张全中布下鸿门宴牵制敌寇主力,静官小舞创造条件,于混战中独活,然后获得永生,从而承担起更重要的使命。
我们是奇术师,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必须做最理智的选择。
独活,将被后人骂为“逃兵、孬种”,但如果为了另外一个伟大使命而独活,则这些凡人百姓的诟病又算得了什么呢?
马嵬坡一劫,帝王失去宠爱,酿成千古大憾,所以后人白居易才有《长恨歌》这样的名篇问世,在唐诗历史上重塑高峰,与诗仙李太白、诗圣杜甫并驾齐驱。
静官小舞提及马嵬坡,不得不让我有种不祥的警兆。
水面上那九个“死”字一直都在,每一笔画都令人怵目惊心。
九个字,九条命,这就是“九宫死符”的唯一法则。
“你得帮我。”她说。
“好,怎么帮?”我点点头。
“鸿门宴临近尾声时,杀开一条血路,送我去五龙潭。”她回答。
“好。”我再次点头,没有任何迟疑。
“杀鬼子”是每一个济南男人的梦想,能在这里亲手杀敌而不是在2016年纸上谈兵,是我的荣幸。
“敌酋赴宴,必定有汽车或战马,到时候,刺杀看车马的小兵,由湖东岸向南,而后转折向西,直奔五龙潭。到了潭边,不管我做什么,都不要阻挡,以免贻误战机。”她轻声叮嘱。
我眉头一皱,又听出了一些端倪。
五龙潭是一汪深水,我们快马奔到潭边,接下来难不成她会纵身投潭?
“我——也许我不该问,到了那时候,如果你投水寻死,我也不得阻拦吗?”我迟疑了一下,为了保险起见,仍然出声询问。
“对,正是。”静官小舞淡然回答。
我苦笑一声:“这样的话,你始终没能逃过‘九宫死符’之杀。我不明白,死于大明湖和死于五龙潭,究竟有何区别?”
一夜不眠,连遭数战,我的头脑有些木胀,问的问题也过于浅白,惹得静官小舞遮着嘴浅笑。
“我哪里说错了吗?”我脸红了。
她摇头:“没说错,但我们是奇术师,奇术师行事,要的是一个‘奇’字,如果事事都遵循传统常理,那么还有什么奇巧变化可言呢?你只按我吩咐去做就好,多余的事,不必管。当然,你想管,恐怕也分身乏术,毕竟今天你要做的事太多了。”
我再次望着那“九宫死符”,不由得为张全中的生死担心起来。
第396章 十世之敌,九宫死符(3)
“你怕了?”静官小舞又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我只是心里有太多疑问,没人替我解答,弄得自己有点心慌。设鸿门宴杀敌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但为什么看起来每个人都仓惶瑟缩,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一般?”我自嘲地摇头苦笑。
二战期间,刺杀敌酋这种事在中原大地上发生过几千几万次,大人物刺杀敌方大人物,小人物消灭敌方小人物,从各个维度和层面给予日寇连续不断的打击。既然是刺杀,那么就抱定了同归于尽的决心,事到临头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现在,张全中一行人畏首畏尾,证明他们没打算与敌人同归于尽,也许已经给自己留了退路。
“别想太多,世上没有哪一件事的答案是现成的,都需要去反复思考。如果事事都能谋定而后动,那天下还有‘失败’二字吗?一切都不确定,反而是乱世中克敌制胜的最好状态,你说呢?”静官小舞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沉。
不知怎的,她让我记起了官大娘。
在我记忆中,官大娘的神情永远都是冷静笃定的,仿佛曲水亭街上发生的任何诡异事件都逃不脱她的掌控。当普通百姓为了丢魂、撞邪、见鬼、乩乱而惶恐哭嚎、乱作一团时,她一到场,立即风平浪静,事事理顺。
此刻,从静官小舞脸上,我又看到了官大娘惯有的那种笃定。
“你放心,我答应的事一定做到。”我说。
“我当然放心,因为你不像是张先生——你没有私心。世界上没有私心的人最可贵,而没有私心的奇术师则要加一个‘更’字。我一大早在这里等你,就是为了你的允诺。”静官小舞笑得越来越安详。
忽然间,水面上的“九宫死符”隐去,四面的枝条也随风轻摆,平静的水面遂被一**浪搅散。
“喂,夏先生。”张全中从铁公祠后面绕出来,睡眼惺忪,一边走一边揉搓着双眼。
我和静官小舞一起回头,远远地注视着他。
他的左手中拎着那面铜镜,但动作十分随意,可见那铜镜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
果然,他走近之后,把铜镜丢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响。
“夏先生,昨晚好险,对吧?”他问。
我是第一个到达也是最后一个离开小院的,其中甘苦得失,只有我一个人明了。
“对。”我只回答了一个字,对张全中的人性不做任何褒贬。
“辛辛苦苦拿了这铜镜回来,却根本无法使用。有消息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神相水镜,能够预知天下吉凶的。可惜,我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当一面普通镜子来照。如果你感兴趣,请拿去试试看?”他又说。
铜镜当然不可能是神相水镜,张全中一定是收到了错误的情报,才带人奔袭小院。
“这样的铜镜有很多,如果每一面都当宝贝,藏都藏不过来。”我说。
张全中打了个哈哈,笑着点头:“说得对,说得对。”
我们三人各自怀有不同想法,但表面却装得若无其事,所以这种谈话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在虚耗时间。
太阳升起来,湖面上霞光万丈,随波动荡,浮光跃金,煞是好看。
“真好。”静官小舞远眺湖上。
这样的大明湖美景是专属于现代济南人的,并且自从大明湖新景区免费开放后,很多市民一大早就赶到湖边去,一边晨练,一边欣赏湖景霞光。
“年年岁岁湖依旧,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低声叹息。
“不要伤感了,今天我们要用敌酋首级祭奠无辜死难的百姓。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只等上演鸿门宴的好戏了。”张全中大笑。
他的笑声有点干巴,充满了外强中干的意味。
“今天的鸿门宴,谁做项庄?”我问。
张全中停止大笑,表情渐渐冷峻:“没有项庄,也没有樊哙。敌酋落座后,摔杯为号,行刑队立刻闯入,乱枪杀人,不让一人逃脱。”
我无法对他的计划加以评论,箭已在弦上,只可鼓气而不可泄气。
“预祝成功!”我向张全中伸出右手。
“一定成功,这一战,我和我的弟子以及城中各奇术师门派领袖们一定青史留名。”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静官小舞一怔:“张先生,你刚刚说什么?还请了城中各派领袖?”
我也愣了,鸿门宴如此凶险,如果将那些不明就里的江湖人物请来,一旦死了伤了怎么办?
那些大人物是济南奇术的命脉和根基,如果都死在鸿门宴上,济南奇术界的损失就太大了。
“我以创建‘大东亚共荣圈’的名义设宴,他们不来,敌酋怎么肯来?不过你们放心,行刑队都是精挑细选、机灵敏捷的快枪手,绝对不会误伤自己人。”张全中解释。
我心中黯然,原来“九宫死符”的凶兆是应验在这群人身上。
“赴宴者的名单不能更改?”静官小舞问。
张全中摇头:“改不了了,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几大门派都会派出得力弟子严密保护领袖人物,绝对不会出事。”
我没有开口,但心里却像开了锅一样。
这一战,摆明了是“杀敌八百、自损三千”的下下策。退一万步说,即使几大派领袖避开流弹安全返回,但日本人的宪兵特务马上就会登门,将赴宴者全部逮捕法办。
我和静官小舞对视了一眼,同时转向湖上,重新考虑张全中的计划。
“边走边看,伺机而动。”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既然“九宫死符”已现,可见大结局已定,不是人力所能更改的。以我的能力,在混战中尽可能地保护静官小舞,让她去觅得一线生机,才是最紧要的。
“很好。”静官小舞说。
“这计划有点冒险,但如果不马上进行,日寇就会再次展开坚壁清野的行动,造成平民百姓的大规模伤亡。到时候,你们只看我的眼色行事就行,尤其是夏先生,一定紧跟在我身边,免得出岔子。”张全中说。
我保留自己的意见,他每说一句,我就点一次头,表示完全配合。
面对纷杂乱局,张全中已经焦头烂额,如果我和静官小舞再提反对意见,他的鸿门宴就真的举办不下去了。
当务之急,我们要给他信心。
“你放心,我会随时候命。”我说。
“多谢,夏先生,我会命人帮你准备武器,协同行刑队作战。”他松了口气。
大约在上午十点半钟,宴席菜肴已经准备妥当,凉菜全部装盘,热菜全部码好,只等上锅爆炒。
铁公祠外,摆下了两张大八仙桌,十六个座位上铺着玄色锦缎,却全都空着。
桌上摆着两种酒,一种是大陶坛装的本地土酿烈酒,一种是小泥罐包装的日本清酒。
我分别闻过,清酒香味妖娆,一定是放进了一些特殊的“佐料”。那坛烈酒则完全不同,酒香醇正,辛辣有劲,是地地道道的济南好酒。
“万事俱备,就等日本敌酋上钩了。”我默默地告诉自己。
祠堂内外的人一声都不出,只有临时搭建的厨房内偶然传出摆放碗筷的轻微动静。
所有人脸上都写着“紧张”二字,尤其是跟着张全中进进出出的三个年轻人,不时地将右手伸到后腰衣服下面去,摸索着短枪的枪柄。
“不是个好兆头,年轻人总是太嫩了。”我不无担心地喟叹。
中国任何一个帮派势力都擅长“藏私”,对于下一代的培养总是有所顾忌,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所以,人才断代的痼疾永远都客观存在,无法根治。
那三个年轻人是张全中的帮手、弟子,但处事能力很差,根本就不足以担当大任。
铁公祠后面的密林之中,隐约有横握长枪的人影闪动。那些应该就是张全中埋伏下的行刑队,等待号令,冲下来杀人。
在我看来,今日的鸿门宴充满了各种不和谐因素,一切都潦草为之,缺乏精密周到的安排。以这种阵容伏击占领军高官,似乎很不稳妥。
静官小舞退入别院,再没有出现。
她是聪明人,一定能看到我觉察的这些问题。
张全中的人已经帮我装备好,现在,我裤袋、后腰、袜筒一共藏着五支短枪,全都子弹上膛、保险弹开,随时可以拔枪怒射。
关键时刻,我能助行刑队一臂之力,加入射杀敌酋的行动。
“也只有这样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情况随机应变吧!”我忧心忡忡地安慰自己。
一个小丫鬟穿过人群向我走来,先万福一下,然后满脸羞涩地告诉我:“夏先生,小姐有请,别院相见,请跟我来。”
我点点头,立刻跟在她的后面。
进了铁公祠东面的别院,迎面看见静官小舞正在廊檐下喂猫。
小丫鬟禀报:“小姐,夏先生来了。”
静官小舞挥手,那小丫鬟就自行退下。
一只黑猫站在廊檐下的琴桌上,凑近静官小舞的手,吃她掌心里的鱼干。
大战在即,外面的紧张气氛像绷紧了两倍的琴弦,随时有挣断的危险,可这一人一猫就在廊檐下一个喂一个吃,不闻窗外之事。
“喵呜。”黑猫吃光了鱼干,抬起头望着我叫。
“今天已经喂饱了,去玩吧。”静官小舞在黑猫头顶轻拍了一下。
那黑猫的双眼闪着淡淡的碧光,尾巴不停地轻摇着,并没有听话地离去。
“很好的一只猫。”我缓步走近。
在奇术领域之中,无论中外,都把从头至尾没有一根杂毛的黑猫当做通灵之物,认为它身上有连同阴阳、表里两界的神力。
“是啊,已经喂了四年,有些不舍。”静官小舞回应。
“你不再回来了?”我皱皱眉,不懂她的意思。
“有些不好的事即将发生,我们在这里,帮不上任何忙,只有撤离。我是一名奇术师,也是一名斗士,一旦有一天发现自己参加战斗不如逃离战斗更明智,那么我的价值观就瞬间崩溃了。可是,我又无法摆脱这种变化,理智告诉我,永远去做对的事,而不是想做的事。”静官小舞忧郁地回答。
“不如带它走,也不麻烦。”我说。
冥冥之中,我感觉黑猫不是累赘,而是奇术师的吉祥物,尤其是对于静官小舞而言。
“是吗?我可以考虑,不过现在你要先见一个人——土地奶奶。”她说。
接着,她轻轻击掌三次,一个穿着青布衣裤、包着黑色头巾的老太婆就从正屋内走出来。
老太婆脸上泪痕未干,左手握着灰布手帕,不时地擦拭眼角。
“这是土地奶奶,这是夏先生,土二少、三少就是为了救他而亡。”静官小舞给我们两个做介绍。
老太婆用力擦干了泪,已经哭红了的双眼微微浮肿,向我瞥了一眼,随即转向静官小舞。
“二少、三少都驾鹤西游了,能够传授潜地术给夏先生的,就只有您了。”静官小舞悠悠地说。
“为什么要传给他?我宁愿再从干儿子里挑几个好的,慢慢传授,一定能在有生之年找到潜地术的接班人。”老太婆用力摇头。
“没时间了,就是现在,也只有现在,你才有机会把潜地术穿承下去。我不想危言耸听,但真的,错过今日,土家潜地术就要失传了。”静官小舞极严肃地说。
老太婆梗着脖子,慢慢地涨红了脸,扭过头去,盯着一旁的黑猫。
土家两兄弟的死是个意外,但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退一步说,如果张全中不召唤土家兄弟来破解“龙头铡”大阵,也许布阵者就能绝地一击,彻底消灭他的“十世之敌”。正是因为土老三的惨死,布阵者才网开一面,使得土老二能够潜行进入阵中,将我救出去。
这种一饮一啄、因果倒置的复杂变化,不是人力所能轻松控制的。
“对于土家兄弟的事,我很抱歉。”我说。
事发突然,张全中飞鸽传书请土家兄弟驰援是必然反应。只要有一线希望,谁都不希望被困死在“八门皆死”大阵中。
土老二死于敌人刺杀无疑,但土老三却未必死于布阵者的奇术,很可能也是在地底遭人暗算而亡。
这两个人的死都不该算在我头上,土地奶奶真想给儿子报仇,应该去找日本人。
“永远都不可能——用这种绝户计来盗我土家的‘潜地术’,做梦吧你们!”土地奶奶愤然说。
我摇摇头:“老人家,没有人觊觎土家的奇术,您多虑了。”
“那你们叫我来干什么?”她更加愤怒。
静官小舞低声回答:“土地奶奶,我再说一遍,如果您此刻不将潜地术传给他,就将酿成追悔不及的大错。我已经冒着生命危险告诉您两次,再也不会重复提及了。”
她的声音虽然温柔,但这种“最后通牒”听在谁耳朵里都不受用。
老太婆冷笑:“失传就失传吧,总好过错信他人,以后被卖了还得帮他数钱。”
静官小舞摇头:“好吧,随便您,出门右拐就回宴席上去。刚刚我们说的话尽快忘了吧,其他什么都不要说。”
老太婆昂首挺胸,愤然离去。
望着对方的背影,静官小舞叹气:“夏先生,一定有什么工作方式是不对的,所以我们才各自有各自的理由,并且对这个世界做了不同趋向的分析。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遭遇子嗣双亡的是你,你会怎么办?”她又问。
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除了当事人,谁都无法理解失去子嗣之痛,而且是两子皆亡。
“我只能说……抱歉。”我无奈地低语。
战争年代,人人生命如草菅刍狗,生死都在一线之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即使是那些为抗日做出巨大贡献的伟人,也无法做到两全其美。
为了抗日,中国年轻人前赴后继献出生命,要是他们的父母要站出来理论,那将是一辈子都说不清楚的无头公案。
“说抱歉也无用,这是就是命。”静官小舞淡淡地说,“当务之急,是要把潜地术传承下去,不能任由它在土家的这一代失传。刚刚土地奶奶说可以传给土家其他子弟,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土老二、土老三是土家天赋最高的子弟,尚且只能领悟潜地术十分之一的妙处,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夏先生,我的话已经说完,办法也用完,已经黔驴技穷了。剩下的事,拜托你想想办法。”
我皱皱眉,从静官小舞话里,我听出了“最后的晚餐”的味道。只不过,我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以免颓唐的话太多,影响了所有人的士气。
“我去。”我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
“好,这件事太重要,我不得不多嘴提醒夏先生一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静官小舞的表情变得极度严肃。
我虽然没有把握,但还是迎着静官小舞期许的目光,慎重地点了点头。
静官小舞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略带忧伤地补充:“你先去处理潜地术的事,我另外有事情要办。该走了,总得再看一眼这山山水水、花花草草……”
我极力控制自己,不去东想西想,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土家潜地术上来。
只有打消土地奶奶的愤怒和疑虑,才能接近这种奇术的核心。
第397章 上古潜地之术(1)
我走出门,土地奶奶正蹲在东南角的花架下,背对门口,肩头一耸一耸的,抽泣不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怎么劝?”我并没有考虑好从哪个角度入手,只有先硬着头皮走过去。
土地奶奶手中捏着一根草棍,正指挥着一群红头小蚂蚁搬家。
红头蚁是所有蚂蚁品种里智商最高的,不但能通过简单的肢体动作完成协同作战、搬运食物等讯息传递,更能在危机来袭时,纠结蚂蚁大军,展开石破天惊的集团作战,最终大获全胜。
土地奶奶用草棍指挥着一群乌压压的蚂蚁排成队,秩序井然地背着食物走入一个大洞穴。每次有蚂蚁掉队,她都细致地把其它蚂蚁扒拉开,给掉队者留下赶上来的机会。
“前辈,如果我做什么事能让您释怀,我一定不遗余力去做。人死不能复生,这次土家兄弟做的事,都是为了抗击日寇。同样的事,换成我是他们,也一定毫不犹豫地去做。”我说。
土地奶奶摇头:“我不是为他们兄弟的死而哀恸,而是因为我们中国年轻一代的奇术师不知道怎么了,遇到问题,只停留在表面,不求甚解。我来问你,他们兄弟死了,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目的?”我反问。
“当然是目的。”土地奶奶似乎沉浸在与红头蚁的游戏之中。
地上不止一个蚂蚁窝,但所有蚂蚁在她指挥下,始终钻入同一个窝中,对其它的洞口毫不理睬。
“你要潜地术何用?这就是目的。”她补充。
我苦笑一声,无法回答。
如果向她解释镜室的事,三言两语肯定说不清,而且镜室的消失是一个不解之谜,即使拥有潜地术,找到它的希望仍然极其渺茫。
“如果我能传承潜地术,我会利用它,去寻找一幢陷入地底的建筑物,那里面有我的爱人,还有很多不该被埋葬的秘密。”我说。
这样说,没头没尾,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
“那是不可能的。”土地奶奶摇头。
我点点头:“对,我也明白这一点。如果没有遇见土家兄弟,目睹他们神乎其神的奇术,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是,潜地术却是斩绝一切矛盾的利器,至少给了我希望。”
的确,当土老二带我离开“龙头铡”之阵时,下陷、平移、出土的过程行云流水一般,我丝毫感受不到土壤的阻力,便已经到了小院外面。
身为奇术师,我不否认任何奇术,哪怕它的表现方式荒诞透顶,我也愿意仔细观察、认真揣摩,让它给我的人生带来崭新的意义。
“那奇术来自上古,近乎失传,我们土家现在拥有的,不过是先祖百万分之一的神力。至于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也只是学了一点皮毛,就装模作样地四处招惹是非。他们落得今日的结局,也算是死得其所,怨不得任何人。”她平静地回答。
对于那些上古大神,人类世世代代顶礼膜拜,不敢有丝毫不敬,更不敢痴心妄想去超越他们。可是,在我看来,天赋、勤奋、方法等条件一旦具备,人在某些领域内就能脱颖而出,比肩诸神。
我有这个信心,只等一飞冲天的机会。
“我教你。”土地奶奶吁了口气,“你有天赋,我也愿意教,但我们不拜师、不行礼、不以师徒相称。答应的话,现在我就可以教你了。”
我喜出望外,连连点头。
土地奶奶把草棍丢开,那些蚂蚁猛地四散而去,没有丝毫留恋。
“它们为什么刚才不逃走现在却逃走?只有一个原因,你放弃了对它们的心理束缚之力。草棍只是一个工具,工具再好,也不可能助长你的气势。人在江湖,如果没有气势,有再多钱也没用。人在土中,若气势如长虹贯日,则天地之间毫无阻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潜地术的第一步,就让你眼中有地而心中无地——”
她只说到这里,我已经有很大的领悟。
练剑、练刀、练枪者的最高境界是人剑合一、人刀合一、人枪合一,剑、刀、枪就人,人就是剑、刀、枪。
那么,在潜地术的领域,人和大地融为一体的话,则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已经到了水*融、不分彼此的地步。那么,我走在哪里都是最自然的事,进退自如,予取予求。
我低头看着脚下,这里的泥土是黄土与细碎鹅卵石混合的砂土。砂土中有缝隙,当缝隙无比扩大或者人类身体无比缩小的时候,就能从砂土中轻松穿过。
“你看见了什么?”土地奶奶问。
“砂土中的缝隙。”我回答。
“错。”土地奶奶威严地叱喝,“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土也没有沙子,空荡荡一片。你是一片羽毛,想落在哪里就落在哪里……”
她的话兼具催眠作用,要从她的思想漩涡中挣脱出来极不容易。
“难道不应该看到缝隙?没有缝隙,如何通过?”我默默自问。
蚂蚁散去后,地面空旷而凌乱,如同厮杀结束后的古战场,隐隐然透出无限的凄凉与仓惶来。
我转念再想:“不去看缝隙,而是对土地视若不见,让人与土地融为一体、合二为一——如何才能做到?如何才能突破大地表层的界面?”
奇术讲究“顿悟”,而我很显然还无法顿悟潜地术的奥秘。
“知道上古时周师伐纣之战吧?吾祖土行孙能在地底日行八百里,进退自如,杀得敌将胆战心惊。他才是真正懂得潜地术的人,自上古以来,无人能及。作为土氏一族的后代,限于天赋,我们每一代人都会丢失一些潜地术的精髓,只能靠着个人后天努力,勉强传承它。这就造成了所有人的身累、心累,并将其当做了一种巨大的负担。很大土氏子弟大吐苦水,说潜地术无用,无法像周易八卦、占卜断命那一类的奇术,能够学以致用,在红尘乱世中博得功名利禄。身为土氏一族的当家人,这令我倍感头痛。我时常自思,这潜地术真的无用吗?既然无用,昔日吾祖土行孙为何要创立它?”土地奶奶眼中流露出了无限的忧伤。
就在十几分钟前,她还抱着敝帚自珍、绝不外传的强硬姿态,但现在却换了另一种态度。
我不知道,这种转变究竟是因为什么?
奇术界中公认,屠龙术是最无用、最难学的一种奇术,潜心修炼七年才成,学成后却四海无龙可屠,空有神技,难以展示,最终带着一生都无法施展一次的奇术溘然长逝。
按照土氏一族年轻子弟的想法,潜地术也跟屠龙术一样,复杂而无用,都不如去学些学以致用、学以致富的手段。
只有我,因为镜室的沉陷而百分之百需要潜地术的援助。甚至可以说,除了潜地术,其它任何途径都找不回镜室,唯有任它深埋在九地之下。
“你一定猜疑我的态度为何前倨后恭,当着静官小舞的面拒绝你,却在这里答应教你?”土地奶奶再次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不是传承潜地术的最佳人选,但我是唯一能够有机会施展潜地术,并把土氏一族的奇术向全世界展示的人。只有传给我,才能让潜地术继续发扬光大,永远留在中华奇术的殿堂之内。”我回答。
我觉得自己也猜透了土地奶奶的心思,这也是所有奇术的创立者、传承者的心思,将这些人类智慧的结晶永远地流传下去,代代延续,永不断绝,以此来证明那些伟大的人物的的确确存在过。
这些奇术界的大人物们要做银河中的恒星,而不是稍纵即逝、白驹过隙般的流星。
只有天赋与勤奋兼具的年轻人,才是最合适的继承者。
土地奶奶是个聪明人,审时度势,当然明白个人恩怨与家族荣耀哪一个更重要。
“很好,你很聪明。”她点头称赞,随即又摇头,“你知道吗?任何一个奇术门派都喜欢聪明人,但聪明人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普遍不太用功,总喜欢投机取巧走近道。奇术、武功、冷兵器、读书……七十二行里,都没有取巧者能够成功的先例,倒是有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笑谈。”
我苦笑着摇头:“前辈,我从不觉得自己聪明。恰恰相反,很多我的同辈都已经功成名就之时,我还是默默无闻居于陋巷。不管是对待人生还是对待奇术,我都只承认自己是个笨人。”
这种时候,我们都能袒露自己的缺陷,坦诚面对,以快速达成沟通、合作、教授、传承的目标。
“好。”她说。
之后,她慢慢地向我伸过手来。
我们相距大约三尺,她脚下不动,只是伸手,当然碰不到我,而是平直地伸在半空,十指叉开,指尖对着我。
“前辈?”我不解,很自然地向前跨出一步,像她一样伸手,意图与她相握。
按照常理,我跨出一步,缩短两尺距离,我们的手指就能彼此碰触。不过,当我跨出一步后,竟然没有缩短两人中间的距离,指尖与她的指尖仍然相距两尺左右。
下意识的,我又跨出一步,但情况仍然没有改变。
我冷静地站定,并不大惊小怪。
奇术中有“缩地成寸”之术,也有“瞬息千里”之术,前者对应“逾距攻击”之技,后者对应“望风而逃”遁术。
对于这些奇术,我只在典籍上看过却没实际见过。
第398章 上古潜地之术(2)
“再向前百步,也不会缩短距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距离是什么?只是两者之间的相对长度,一步或者百步,都是一个数字。在奇术之中,数字是可以任意添减更改的,丝毫不会影响事物的本质。”她说。
这些话很容易理解,数字是表象,距离是实质。如果我们伸手就能握在一起,那么该距离是一尺、百尺、万尺还有什么区别呢?仅仅是一、百、万这三个数字上的不同写法而已。
“天涯咫尺、咫尺天涯”正是这些话的最简洁解释。
“没错。”我点头。
“为什么要有潜地术这种奇技?”她又问。
我稍稍思索,缓缓回答:“通常情况下,只要前进,无论是步行、自行车、汽车、火车、轮船、飞机还是任何其它可用的交通方式,都能到达目的。换一种场景,如果两点之间,只能通过非常手段到达的话,上面那些交通方式就都无法展开,必须借用某种奇术。我猜,贵祖上土行孙前辈正是困扰于此,才发明了潜地术。”
上古奇术的起源非常复杂,只有很小的一部分留下了陈述文字,让后人明白创立者的初衷。更大的一部分,奇术的传承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懂得使用,却不知该奇术的起源之处究竟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历史本来就是残缺不全的,就像一件旧衣服上的破洞,无论怎样修补,那破洞永恒存在,任何补丁都只是徒劳的遮掩。
“你说的,全是废话。”她淡淡地说。
我的脸红了,但却不得不承认,她的话虽难听,却是实话。
“抱歉前辈,愿聆听指教。”我恭恭敬敬地说。
“虽是废话,但已经强过土家子弟百倍。”她又说。
我不想为自己辩白,而且就算我比土家子弟强百倍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在奇术的领域之中,差一步、差五十步、差一百步都是一个“差”字,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思美人。”土地奶奶说了三个字。
“良玉有瑕,不掩其质。”我立刻接话。
纵观土行孙的一生,成于“色”,也毁于“色”。
色字头上一把刀,好色者通常没有好下场,这几乎是历史惯例。
我为土氏一族祖上申辩,土地奶奶眼中便渐渐有了温柔之色。
那么,我思考土地奶奶说的“思美人”三个字,其意思一定是指土行孙因思念美人不得相见而创造了潜地术,可以避开一切障碍,顺利抵达自己想去的任何地点。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土地奶奶接着刚刚的“思美人”三字说。
我忽然领悟——只有无比强烈的**,才能激发一个奇术师内心的潜力,突破极限,创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技。
以我为例,只有内心压抑不住、无法容纳的激**望,才可能瞬间顿悟潜地术的精髓。
我努力思索,感觉顿悟的那层窗户纸就在眼前,只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就能捅破它,到达另一层境界。
“嗡”,我听到了昆虫振翅的声音。
循声望去,一只遍身黑点的瓢虫正笨拙地挥动翅膀,从石凳一角飞向花架。
石凳只有一尺半高,花架稍高,但也不超过三尺。
它倾尽全力,也只能飞升一小步,比起蝴蝶或者小鸟的轻盈飞翔动作来,简直蠢笨到极点,也丑陋到极点。
我的目光追随着它,目睹它艰难地落在花架侧面的一棵枯藤上,迫不及待地收敛翅膀,用带钩的脚爪努力抓紧枯干,附身其上。
一只瓢虫的生死不能影响人类世界,但它仍然努力地活着,不断追求,向高处攀登,直至死亡。
反观自身,我虽然解释不了潜地术的起源,但如果我能正视与上古神人的差距,不妄自菲薄,而是持续追求,岂不也是一种积极的人生?
就像现在,在土地奶奶面前,我既是晚辈,也是学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脸红的。更何况,我已经领悟到,只要找到心中潜藏的最深**,就能突破奇术的壁障。
“我为什么要找到镜室?为了救回唐晚?为了揭开镜室秘密?为了成为天下第一奇术师?为了最终消灭那日本大人物……”越往深处想,往事就越复杂混乱,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换句话说,我的**很多,追求的目标也很多,但没有一个称得上是“唯一、强烈、非此不可”。
“你的心乱了。”土地奶奶说。
我们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默契,似乎能够读懂对方的心情。
“对,我的心乱了。”我点头承认。
“不如断、舍、离?”她问。
我犹疑不决,因为所有**似乎都可断舍离,也似乎都不可断、不舍得、不愿离。
“那么,你不免要错过了。”土地奶奶长叹一声。
“我需要一点时间。”我分辩。
奇术之中,有很多方法可以令人瞬间冷静下来,但我此刻只想用最直接的手段。
我咬住舌尖,闭上眼睛。
“唐晚,我一定能领悟潜地术的全部精髓,找到镜室,救你回来。”我向着虚空发誓。
当我重重地咬住舌尖时,血腥气瞬间充满了口腔,头脑中所有的混乱景象也一起消失。
“原来,我一直想要找回镜室,但却始终没有弄清自己的真正目标。”我心中惶然。
“只有最强烈的**,才能催生最强大的动力,让人做到无法想象的事。你看这瓢虫,为了枝干最顶上的一滴花露,不顾性命,拼死向上——”土地奶奶指向花架最高处。
绿叶深处,一朵幽兰的小花含苞待放,花蕊正中悬着一滴透明的清露,约有米粒大小。
我们站在此处,只要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就能采到那朵花,低头吮吸花露。对于人类而言轻而易举的小事,放在那瓢虫身上,却是遥不可及。
“你猜,它能得到那花露吗?”土地奶奶问。
我观察枝干和叶蔓,确定它只要再向上爬一米左右,就能攀附着一连串椭圆形的叶子,到达那小花的正上方,再慢慢下滑,就能饮到那清露。只不过,人类可以在俯瞰、仰视、透视、思考的复杂过程中选定一条通道,而瓢虫身在绿叶丛中,早就迷失了方向,不可能简洁通达地看清这一切。于是,一米距离也相当于万里之遥,成为它永生无法抵达的天堂。更何况,那花露的凝聚、饱和、滴落也是有时间限制的,不可能永远等在那里。
最令人遗憾的事,就是它历尽千辛万苦抵达目的地,那花露已滴落,花瓣已凋谢,一切预想中的美好场景全都变为废墟。
“你还没有回答我?”土地奶奶问。
“那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而是一个变数万千的谜题。”我说。
“再多变数,岂不也得有个结果吗?”她又问。
我心头觉得无比苦涩,从这小小瓢虫的身上,仿佛窥见了世间种种不尽人意的大事小事。
有些事,可以尽善尽美地完成,不留任何遗憾。或者,就算有遗憾,也能竭尽全力去弥补,求一个不够圆满却可以接受的结果。
有些事,则石沉大海、日落西山一般,失去全部希望。
“我不知道,得到或得不到花露,都是它的造化。”我回答。
沉默良久,土地奶奶长叹:“你太悲观,不适合学潜地术。如果所有人都失去了**,这世界的进步也就停止了。”
我的确很悲观,未来的路太漫长,要做的事千头万绪,而我在奇术界的地位却又像那瓢虫一样,与“奇术之王”的高位隔着极其漫长的距离,不知要经历多少奇遇、飞升、顿悟才有可能靠近目标。
甚至说,就算土地奶奶将潜地术传授给我,大地茫茫,深不可测,谁敢保证我能顺利找到镜室?
“没错,我不适合学潜地术。”我坦率承认。
土地奶奶点点头:“你这孩子倒也是心底坦荡,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才,比我土氏一族的儿孙强百倍。”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尖厉的日本军号声。
土地奶奶不为所动,但我心里却是吃了一惊。
张全中善于计算,占领军也并非不通奇术的门外汉。两下里相较,占领军拥有武器精良的重兵,占据绝对的上风。一旦张全中的想法被对方识破,则鸿门宴立刻就演变为灭门惨剧。
我意识到,占领军正在吹号调兵,即将展开某种行动。
“年轻人,你心里果然能够做到无欲无求吗?”土地奶奶又问。
军号声停了,西南方向,陷入了死寂。
我怀疑,占领军正无声移动,撒开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意图将大明湖一带全都拢进天罗地网之中。
此时撤退,还有一线生机。等包围圈合拢之后,我们这群人就一个都跑不出去了。
此时此刻,我并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而是为济南城内这么大一批奇术高手即将丧命而扼腕叹息。
“我做不到,任何人都做不到,有时候只能听从内心的指引。”我回答。
“我看得出,你内心此时焦虑不安。”土地奶奶说。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额头、掌心全都渗出了冷汗,双脚也无意识地踱来踱去,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焦虑情绪。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了。”我说。
土地奶奶猛地伸手,准确地将那瓢虫捏在拇指、食指之间。
我冷冷地看着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求之不得,不如死了这条心。”土地奶奶喃喃地说。
“前辈,你不是造物主,无权篡改任何生物的命运。”我试图阻止她。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湖里湖外,人都要死绝了,留一只小瓢虫有何用?”土地奶奶指尖发力,那瓢虫的身体渐渐被捏扁,然后被碾成碎末。
就在此时,一阵风吹过,蓝花上的清露摇曳滴落,散入绿叶之间。
“你看,我不杀它,只会让它更痛苦,最终功败垂成,眼睁睁看着花露跌落。”土地奶奶说。
第399章 上古潜地之术(3)
“啪、啪、啪”,静官小舞一边鼓掌一边走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只是冷笑,不愿开口。
“多情不如绝情,红颜不敌厚土——土地奶奶,你从年轻至今,做事的态度总是一以贯之。你教导别人有**才有动力,而你自己却断绝**,全心全意修炼潜地术,这岂不矛盾?你刚刚说夏先生没有**就不适合潜地术,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你呀你呀,越老越是有趣了,每句话都反着说,连我都差点信了。”静官小舞微笑着说。
土地奶奶摇头:“我说的都是真话。”
静官小舞也摇头:“不不不,土地奶奶,你说的不是真话。再拖下去,你就要变成中国的罪人了。实话告诉你,此刻占领军的蛙人部队已经由大明湖南岸下水,其疯狗部队由西向东、眼镜蛇部队由东向西、野火骑兵马队由北向南形成了全线布控之势。赶赴鸿门宴的人都得死,这已是定局。”
她的话印证了我的分析,占领军不是土匪流寇,而是经过正式战略战术培训的日本军校精锐,大局观清晰,与张全中的鸿门宴形成了包围、反包围和埋伏、反埋伏的微妙关系。
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战斗中,精于计算只是求胜的条件之一,却不是决定性因素。
昔日天下三分,诸葛武侯有关、张、赵、马黄这五虎将可供差遣,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到了末期,五虎将皆殁,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遂导致了蜀国之亡。
同样道理,今日张全中手下根本没有能当大用之人,拿什么跟占领军斗?
“哼哼。”土地奶奶冷笑两声,“你慌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最后我自然可以划出一道鸿沟,让大家安全撤退。港沟、柳埠、长清平安岭三战,岂不都是这种结果?鬼子扑得再猛,也破不了我们土氏一族的潜地术。”
静官小舞长叹:“天下根本没有破不了的奇术,你是老江湖了,难道连这种最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五行相生相克,这当然是最浅显的奇术理论。土地奶奶自负过甚,才形成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盲点。
和平年代,有盲点只会遭人讽刺讥笑,却没有生命危险。在这种时候,土地奶奶想把所有人的命扛在肩上,一旦盲点被敌人攻破,后果就太可怕了。
“没人能破潜地术,绝对没有人——破解潜地术的人还没生下来呢!”土地奶奶说。
“真的吗?”静官小舞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当然是真的。”土地奶奶极为肯定,重重地点头。
静官小舞向着那朵蓝花慢慢地伸出右手,语气中既有叹息也有赞赏:“多好的一朵花啊,可惜——”
她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指甲整齐而圆润,由这样一只美丽的手摘下那样一朵幽幽的小野花,自然而然就是一道美好的风景。
其实,静官小舞长得很美,兼具中国女子的精致五官与日本女子的温柔个性,即使是用最严苛的女性标准去衡量她,至少也要给她打八分甚至九分。
烽烟战乱年代,人们对生死都司空见惯,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一位日裔美人了。
花已摘下,就在静官小舞的拇指、中指之间。她的拇指很自然地向前伸着,突然一抖,一截半透明的指甲便无声地弹射出去。
当她飘然后退时,绿叶丛中便有一人跌出来,踉踉跄跄向前走了几步,噗通一声双膝跪倒。
那人的双手伸向自己的喉结,但又不敢按下去,因为静官小舞弹出的指甲就嵌在喉结的正中,不偏不倚,恰在要害。
“说实话,也许能换条命。”静官小舞淡淡地说。
那人脸上涂着绿色的油彩,身上则穿着墨绿色的紧身衣,屈身于叶子深处,以假乱真,骗过了我和土地奶奶。刚刚我们的交谈一定都落在他耳中,实在可怖。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到……饶命,饶命,饶命……”那人喉咙里连喘着粗气,声音喑哑,狼狈之极。
“军方高官会来赴宴吗?”静官小舞问。
“不会……不会,他们都在外围指挥,等到炮兵部队、装甲车部队前两轮突袭过后,他们才会带步兵中队赶来收拾残局。他知道你们摆的是鸿门宴,谁来谁死,干脆连司令部都不出,只等重武器开道,大杀一通后再说。”那人回答。
“都在司令部?所有军方高官吗?你属于哪个部队,这些事又是怎么听来的?”静官小舞问。
那人摇头,指着喉结上的指甲,嘴里“嗬嗬”乱叫,如同疯狗一般。
“你说实话,自然能救自己的命。”静官小舞说。
那人焦急地连连点头:“好吧,我直属于军方后备营部队,代号‘鬼面伎’,主要任务是肃清中国人的奇术师部队。我们有一手的敌方情报,枪械和电台配备很齐全,总能第一时间赶到出事地点秘密埋伏,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
近代历史书籍中,极少有人提到占领军内部的日本奇术部队。在民间百姓口中,更多的则是渲染日本单兵战斗力,却从未有人究其缘由。
很简单,当我们从奇术的角度去思索考量,就知道日本政府将奇术师编入了正式部队中,以混合战术对敌,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震惊全球的江南古城大屠杀事件中,那座古城的护城河、城门、城墙、碉楼等防御设施完备,守军武器精良,指挥者调度经验丰富,策应友城也准备妥当……在这么多有利条件下,古城仍然短时间内失守,沦为敌寇肆虐践踏的菜地。
世人只知道谴责守军无能,谁又能深入去想,那些赤胆忠心的铁血军人只是肉眼凡胎,如何能抵御神出鬼没的扶桑奇术师偷袭?
同样,今日的大明湖鸿门宴上,宴席未开,鬼面伎部队已经悄然潜入,战斗早就分出了胜负。
“鬼面伎部队总部在哪里?”我问。
那人眼中迅速掠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眼神,立刻回答:“就在驻军总司令部地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按照他的判断,我们这些人主动找鬼面伎部队求战,等于是上门送死。
“夏先生,你想做什么?”静官小舞苦笑,“如果你想一举摧毁鬼面伎部队老巢的话,还是提早打消这个念头吧。为了这个战术目标,有近两百勇士已经横尸万人坑。”
我略略思索,低声回应:“在敌方大包围之下,要想活着离开,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反手插入敌人心脏。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生路。”
土地奶奶冷笑:“插入敌人心脏?说好说,做起来谈何容易?”
“我能带路,我能带路——”那俘虏举手示意。
“好,那我们就决定了,今夜集合全部力量反袭占领军司令部。”我说。
当我背过身去避开那俘虏的视线向静官小舞使眼色的时候,她立刻会意,微微点头:“好吧,就依你说的,今夜调集全部人马,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土地奶奶冷哼了一声,对我们的决定嗤之以鼻,却又懒得争辩。
那俘虏看到了生机,再次大献殷勤:“我知道有条暗道直通司令部内圈,能避开外围三道岗哨。”
“好吧。”我向静官小舞点点头。
她向前一步,和颜悦色地面对那俘虏。看她的样子,似乎又有话问对方,所以那俘虏老老实实地垂下双手,等她开口。
陡然间,静官小舞右手一拂,手指如琵琶轮弹一般掠过那俘虏的喉结,本来嵌于喉结上的指甲哧的一声穿体而过,由俘虏后颈射了出去。
那俘虏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挥舞着,瞪大了眼盯着静官小舞,根本不相信对方会突然间痛下杀手。
“你做得很好,已经把我们的计划传递给总部。现在,你已经没用了,你说的那条暗道肯定是机关重重,就等着我们上套。中国人没有你们想得那么蠢,尤其是奇术师与奇术师之间的战斗开始时,死的一定是你们日本人——中国人是师父,日本人是徒弟,你应该很少听到‘徒弟能杀得了师父’这种笑话吧?”我淡淡地告诉他。
其实我早就发现他的手指虚按在裤袋上,无名指、小指不停地敲击,正在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传递消息。
“攻击司令部”是幌子,虚晃一枪后,敌人就会布重兵于彼处,其它地方防守松懈,给我们可乘之机。
俘虏仰面倒下,双手颤抖着,又想去敲击裤袋。
我踏上一步,右脚踩在他的左手背上。
“你们……中国人,狡诈……”俘虏至死不能瞑目,因为他太低估了中国人的智商,也太高估了鬼面伎部队的奇术水平。
俘虏死了,我和静官小舞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敌人的大包围已经展开,反袭敌人心脏的“大胆剜心”计划又无法实施,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引颈受戮吧?
只要看过济南城市地图的人都会明白,铁壁合围一开始,城内几乎没有可以供人匿藏之地,更没有能够据险顽抗的工事型建筑物。大明湖沿岸一片坦途,是装甲车、机关枪肆虐咆哮的最佳战场。
“土地奶奶,你先走吧。就算你不肯把潜地术传授给我,至少也要找人传承下去,不让中国奇术失传。”我说。
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她留在这里无益,只会徒增伤亡。
土地奶奶猛地挺直了身子:“谁说我不肯传给你?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我不肯,现在我肯了。”
静官小舞无声地笑着,看看我,再看看土地奶奶,纠结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你先走,我授艺时,不能有人在旁边偷窥。”土地奶奶向着静官小舞挥手。
“我去四面巡查,替你们护法。”静官小舞说完,洒脱地转身离开。
土地奶奶的语气虽然难听,但开篇第一番话就让我茅塞顿开:“任何遁术都可以用‘庖丁解牛’四个字来解释,我们所追求的,就是将自己冥想得无比微小,最好是到分子、原子那种显微镜下可见的个体,近乎不存在,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冥想即将结束的时候,你再想象正好有一阵风吹过来,给你御风而行的动力,穿行于任何固体的缝隙之中。除非你遇到密度极大的物体,否则的话,任何地方都能自由进出……”
我上万遍读庖丁解牛,对其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了解得非常透彻。
“想象只是想象,你必须将思想与身体结合起来,轻身体而重思想,靠着思想的引领发生身体的转换。”土地奶奶的话就响在我耳畔。
倏地,我身边的一切物品都腾空而起,越过了我的头顶。
我向土地奶奶看,却只看到了她的黑色鞋尖。之后,我看到了地面,随即身体下陷,脚底悬空,持续下坠。
这种感觉与土老二救我时一模一样,可是,没有外力牵引的情况下,我的下坠之势越来越急,情况十分骇人。
“庖丁解牛,普通人眼中看到的是一条完整的牛,而他眼中看到的却是分解完成的牛肉、牛骨、牛皮。普通人看到的是坚实的大敌,而我却感觉身处于水中,停下来,不能再下陷了,停下——”我纵声大叫,下沉之势顿时停止。
我已经站在数十米深的地底,抬眼望去,全都是灰黑色的泥土、褐色的树根、边角磨平的鹅卵石。可惜,我已经被牢牢卡住,再也动弹不得。
“年轻人,集中注意力,牢牢记住你的方向,前进吧,前进……”土地奶奶在我耳边低语。
我像一个初学游泳的人那样,缓缓划动手臂,用力推开身边的障碍。起初,肩膀、小臂上的阻力极大,至少有数百斤,我必须凝集全身的力量,贯注于双臂之上,才能勉强划动。后来,我奋力迈步向前,当手臂与腿脚的配合渐渐纯熟后,就能够在泥土之中大踏步行进了。
这种感受十分奇特,但与我想象中瞬移千里的土遁之术还是大大不同。此刻,我只能是处于“土中行走”的状态,即使达到步行的最高速,也不过是每小时四公里而已,效率十分低下。如果发生紧急战斗的话,等我“走”到预定地点,战斗也早就结束了。
持续行走了几分钟后,我抬头向上看。头顶之上当然也是密不透风的泥土,但我保持这种姿势,脚下就如同登台阶一般,一层一层向上,渐渐浮出地面,重新站在土地奶奶面前。
土地奶奶脸上满是惊诧与欢喜,似乎我能达到这样,已经令她万分满意。
“看起来,你的天赋已经超过了所有土氏子弟,假以时日,一定能抵达潜地术的最高境界。”她一边激动地搓手,一边笑盈盈地说。
“最高境界是什么?”我问。
“夜行八百里。”她回答。
那是传说中潜地术创始人土行孙的最高速度,想必土氏一族的后代从未达到过,只是心存奢望。
我无意贬低潜地术,但却觉得土地奶奶的话十分值得商榷。
在我看来,潜地术的精髓在于“潜”而不是“快”,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追求,等于是战斗兵种里的盾牌兵与射手的区别。前者的追求是密不透风的防守,后者的追求是百步穿杨的射杀。只有充分发挥某一兵种的长处,才能合力追求一场大胜。
我再次感叹中国奇术的“断代”问题,土地奶奶虽然为祖传潜地术而自负,却不免有抱残守缺之嫌。今日她拥有的奇术威力连创始者的百分之一都不及,如果一味地坚守“传子不传婿、传媳不传女”的陈旧行规,那么距离潜地术的真正失传就不远了。
“我把潜地术传给你,你必须发誓,永远不能用它去干良心沦丧、鸡鸣狗盗的坏事。”土地奶奶说。
我把右拳按在左胸上,郑重起誓:“我夏天石从土地奶奶处学会潜地术,一定走正道、做善事,绝不挟技干伤天害理、道德败坏之事。如有违背,甘愿万箭穿心而死。”
土地奶奶长舒了一口气:“好,好,我这就放心了。”
其实,即使她不要我立地起誓,我也不会做任何道德败坏之事。
奇术虽然以“奇”为名,但任何在奇术上有巨大成就的人,全都是由正人、正气、正行入手,走的是堂堂正正之路。正因如此,他们的人生追求之路才会越走越宽。
“到了今天,我土氏一族的潜地术终于找到传人了。”土地奶奶再次满意地长叹。
在我们交谈时,铁公祠那边锅碗瓢盆声大作,似乎厨师们已经正式开工。
这是一个信号,厨师动手,客人也就到位了。当然,随之而来的,就是占领军缩小包围圈,将参会者一网打尽。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默默地告诉自己。
中国奇术师是反抗占领军的中坚力量,如果一役尽殁,难道以后指望着老实愚昧、手无寸铁的平民去反抗鬼面伎部队吗?
“杀开一条血路,救他们逃走——不,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必须将率领大队包抄的敌方长官击毙,才能最大限度地打击敌人气焰,趁乱脱困。”我迅速找到了战斗方向。
“哈哈哈哈,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请到这边来,就在前面,拐弯就是……”张全中的声音在几十步外的拐角处响起来。
我知道,他一定是带着参加宴会的济南本地奇术师过来的。
此时此刻,我无暇应酬任何人,脑子里只有这一个问题:“东、西、南、北,哪个方向最容易逃脱?”
第400章 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1)
没过半分钟,我刚刚把那死尸藏到藤蔓后面去,张全中便领着四位面色晦暗的中年人走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来来来,夏兄弟,我介绍几位本城高手给你认识。”张全中举手招呼我。
那四个人全都穿着灰色的长袍,向我望过来时,我明显感到他们眼神中藏着森冷的敌意。
“马先生、王先生、赵先生、叶先生。”张全中依次向我介绍。
我向四个人抱拳点头:“幸会幸会。”
四个人一起向我拱手:“幸会。”
我闻见空气中明显的“死气”,那正是他们四人带来的。
“夏兄弟年少英才,老张刚刚赞不绝口。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不中用了。”那马先生酸溜溜地说。
我不动声色,但对“死气”相当忌惮,悄悄后撤半步,拉开与四人的距离。
通常“死气”会出现在那些长途跋涉于沙漠、戈壁、荒山的迷途旅人身上,而最先闻到“死气”的则是兀鹰、秃鹫之类凶悍禽鸟。
重病、重伤的人不一定死,而一旦身上出现了“死气”,则此人最长活不过二十四小时。
“客气了。”我礼貌地回应。
“日本人一来,济南的奇术界格局就要生变。有些人扶摇直上,有些人退避三舍,我很想知道老张和这位夏兄弟究竟如何自处?”那马先生又问。
张全中打了个哈哈:“老马,这不是今天的重点,我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哈哈哈哈……”
我知道,这四人一定会应验于“九宫死符”,但以他们的道行,却无法预料到这一点,所以就算死到临头了,还在争名逐利,勾心斗角。
这真的是一件很可悲的事,如果一个人不能突破名利的桎梏,就算再成功、再有名,也不过是名利的奴隶而已。
“老马,你们先过去喝喝茶,尝尝城西关隆字号送来的蜜饯点心。我呢,跟夏兄弟有几句话说,转脸就过来。”张全中笑呵呵地说。
那姓马的又白了我一眼,领着其他三人径自离去。
他们一走,张全中的脸色立刻沉下来。
“占领军高官不来了?”我问。
从那俘虏嘴里,我早就知道了这一点。
张全中点头:“嗯,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
我不想卖关子,直接了当地挑开藤蔓,让张全中看那鬼面伎的尸体:“此人供述,占领军早就识破了今日的鸿门宴,已经四面合围,让赶来赴宴的人插翅难逃。”
张全中并不感到惊讶,只是面色变得更为沉重,肩头一缩,连腰背也佝偻起来,仿佛身上压着千斤的重量。
“明知是死,还要自投罗网?”土地奶奶厉声问。
张全中扶着旁边的石柱,缓缓地弯腰坐下。
“他们几个,都是墙头草。谁占了济南就跟谁,换过三四个主子了。”土地奶奶又说。
我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等张全中开口。
“唉——”张全中开口前,先是一声拖着长音的悲叹。
我知道他有很多话要说,但事情紧急,不一定有那么长时间任由他支配。
“夏兄弟,我只拜托你一件事,带她走。”他说。
这个“她”自然是指静官小舞,一个乱局中身份极为特殊的人。
我没有多问,重重地点了点头。
“鸿门宴没有胜者,你知道的。此刻的胜者,只不过是短暂的小胜,将来也免不了血溅沙场。人固有一死,屠刀临头,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都逃不了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我此刻还有选择怎么死的自由。你看——”他向大明湖上指着,“夏兄弟,这湖面太小,总得来一次大爆炸,让湖面无比开阔起来,给这老城、老湖增添一点新气象,打开一片新局面。”
既然是爆炸,那就等于是与敌人同归于尽,之后玉石俱焚。
“好。”我说,“我做好我的事,你做好你的事。”
“好。”张全中没有多解释,也只说了一个字。
在这一轮简短的对话中,我们已经明了对方的心思。他求死,是为了引开敌人的火力,让我更容易带静官小舞走;我走,是要完成他的嘱托,并且很明显,他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我。
“黄昏之前,我会发出信号,在铁公祠前燃放三挂鞭炮。等到第三挂鞭炮响完,你就带她走。”张全中又说。
“很难拖到黄昏。”我立刻指出。
占领军没有那么大的耐性,从此刻到黄昏还有七个小时,敌人要想收网,只需两小时就足够了。
“会的,因为我料定,有人会立即行动起来,刺杀东、北、西三面的指挥官。一旦敌酋遭到斩首,部队定会停止行动,等待司令部的进一步指示。这样一拖、一停、一乱,黄昏也就到了。”他说。
“谁?谁有胆量刺杀敌酋?”我心底一下子燃起了希望,以为张全中还有更强大的援军已经在途。
“我不知道,但我算定,那件事一定会发生。所以,我才有七成把握拖到天黑。夏兄弟,鸿门宴一开,杯杯都是断头酒,我就不请你入席了。记住,带她走,这是全城奇术师的责任,你就是死,也得把这责任扛起来。”张全中冷得像铁板的脸上挤出了两团笑容。
我没说更多豪言壮语,只是举起右拳,在自己心口上连擂三次。
他能毫无惧意地与敌人同归于尽,我当然得全力支持,扫清他一切后顾之忧。
“走了。”张全中转头便走,右手举过头顶,轻轻挥动,向我作别。
他最该当面作别的是静官小舞,因为这是真正的生离死别,大家都没有第二次见面机会了。
张全中刚离去,静官小舞就出现了。原来,她一直都立在远处的藤蔓侧面,偷听了我和张全中的全部对话。
“这样最好,简洁明了,没任何婆婆妈妈的羁绊。”她说。
她的眼神很淡定,没有泪光,也没有浮肿。
“到黄昏时,我们向南,杀奔五龙潭。”她补充说。
“那是唯一的生路?”我有些诧异。
按照目前的形势,向东、向北最容易远离占领军的防守范围,更容易远遁到黄河以北去。如果向南,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没告诉你,真正的生路是在五龙潭下。”静官小舞回答。
我权衡地理形势,从此地去五龙潭不远,但那地方接近占领军核心区,肯定是更加危险。
“眼下,先应付敌人的合围,必须将战斗拖至黄昏。张先生说,会有人挺身而出,击杀敌方三支部队的领袖。我希望他的计算完全正确……难道说,你们这边还有高手没有露面?是谁?”我问。
静官小舞摇头:“没有,所有人都在这里。鸿门宴既是敌人的生死场,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断头宴。如果你没出现,我方势必全军覆没。”
我禁不住苦笑:“这个……难道张先生是在虚张声势?”
兵者诡道,虚实不分。如果张全中仅仅是虚张声势,那事情就太麻烦了。
静官小舞轻轻咬着唇,目光流转,最终落在我脸上。
我猛地想通了那问题的答案,失声自问:“击杀敌酋的人——是我?”
静官小舞点头:“正是,正是。”
事情至此,已经变得异常明显。在张全中的计算中,我一定会为了完成誓言而拼死出击,将战斗爆发节点拖到黄昏。他已经提醒我,唯一能拖住敌人的办法就是刺杀敌酋。在这个因就是果、果就是因的死循环中,我必须杀敌才能自救,别无生路。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奇术计算,而是在明了战局、战将之后所做的天衣无缝的调度。
大明湖畔即将发生的战斗是一局乱棋,张全中在节节败退、腹背受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颓势之下,把我变成了一块巨大无比的“劫材”。
棋谚有云:劫尽棋亡。
我不死,这局棋张全中未必会输。
我死,才是真正的济南奇术师全军覆没。
“他果然精于计算,果然拿捏到了毫厘之间。”我悠然长叹,不知该佩服张全中,还是该感慨自己命运多舛。
“世事如棋局局新,不计算,星星之火怎么可能燎原?夏先生,这一局棋是‘关云长夺长沙诈败拖刀计’,败中求胜,出其不意。身为奇术师,我们不仅仅是这一局里的棋子,更是围坐棋盘一侧的观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下一步怎么走,无需别人指点,想必夏先生也看得很清楚了。”静官小舞说。
既然大家都如此明白,那么很多解释的套话都变成了絮絮叨叨的废话,根本不必说出口。
当下,形势如小葱拌豆腐一般明朗清晰,那就是——我必须马上出击,刺杀东、北、西三支部队的敌酋,造成全城混乱,然后趁乱带静官小舞去五龙潭。
“好。”就像回答张全中那样,我只用一个“好”字就扫清了所有的猜疑和无奈。既然“非此不可”,那我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静官小舞挥手:“土地奶奶,带夏先生去吧。”
土地奶奶一直都未离去,脸上也一直是愁眉不展。直到我说了那个“好”字,她眼中的阴翳才渐渐消散。
“不达成使命,提头来见。”土地奶奶向静官小舞抱拳。
静官小舞轻描淡写地摇头:“土地奶奶,你没有义务向我做什么交待,而是要向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的土氏一族长辈做交待。头,无需提着来见我,更无需像古人一样负荆请罪,我只需要你本着一个济南奇术师的良心做事,竭尽全力,不留遗憾。”
土地奶奶郑重地点头,然后当先向外走去。
第401章 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2)
从她们的对话中,我意识到,就连“土地奶奶传授潜地术”这件事也是张全中精确计算的一部分,其根本目的是帮助我潜入敌营行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夏先生,你一定以为自己上当受骗了,陷入了张先生的计算当中。从某种意义上说,实情的确如此,但从另一方面,只要目标是正义的,那我们又何必去计较实施手段是否合理合法呢?”静官小舞说。
我不想多说什么,也不愿做太多争辩。
一群人等着我挺身搭救,我此刻只能奋力去做,而不是喋喋不休地争论是非。
“很好,如果方便,记得代我致敬张先生,他不愧是‘江北第一神算子’,佩服,佩服。”我微笑着说。
“这句话,不如留着你见到他时当面说。你们都是冠绝一时的超级奇术师,都是中华解放的中流砥柱,相信任何危局都困不住二位,明湖浮波,江山如画,都是两位大英雄的舞台。好,我就在这里,等夏先生捷报三传——”静官小舞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微笑,一时之间,美艳不可方物。
我追上土地奶奶,沿小路向东。
很明显,她的脚步变得无比轻快,至少年轻了十岁。不过,她并不愉快,而是变得愤怒、激动,如同一只飞奔复仇的母豹。
东行大约两公里,土地奶奶改变了前进方向,略向东北转折。
“过了前面的山水沟,笔直向东,就到驻军大营。我侦查过三次,能够使用潜地术直达长官住的房子。”土地奶奶向前指着。
她已经停下,没有再向前走的意思。
“我自己去?”我问。
她点点头:“对。”
此刻,她眼中仍有愤怒,却另外多了一种巨大的恐惧。
“你很怕日本人?”我又问。
这是一个很丢人的问题,不过纵览日寇战败前的媒体新闻、百姓传言,就明白这种“怕”如同传染病一样,从中国的东北三省一直向南蔓延,一直传到广州、香港去。当所有人、所有报纸都在渲染惨绝人寰的“古城大屠杀、百人斩”时,大部分中国人都被吓破了胆子,将日寇视为“披着人皮的妖魔”。
面对妖魔,民众自然就心生惧意,不敢奋起抗击。
土地奶奶沉默了一阵,才艰难地点头:“对,我很渴望报仇,但一看到太阳旗和刺刀上的寒光,我就手脚发软,连匕首都攥不住。我骂自己,拿刀划自己的手臂,到坟堆里杀野狗练胆……都没用,我一想到土氏一族十九口被鬼子拉到长清祠堂里一个挨一个砍头的情景,我就害怕得喘不动气。我很无用,土氏剩下的子弟也都像我一样,一见到鬼子兵就吓得……我们都无用,这时候就是潜入鬼子军营里去,也伤不了一个鬼子……”
我理解她,在现代心理学上,这是一种很可怕的应激反应,很难治愈。尤其她还是一个女人,如果连男人都不敢反抗太阳旗和刺刀了,我们还有什么权利要求女人提刀抗日呢?
“你在这里,我去。”我说。
了解历史的人更能包容一切,绝不会对弱者报以冷嘲热讽。这个国家是属于全民族、全部国人的,不可能将抗日救国的重任压在弱者身上。
“感谢,谢谢夏先生。”土地奶奶眼中满含感激。
我贴着墙根向前走,连续遭遇了三支五人制巡逻小队,都在即将迎面碰上时及时地闪避到近处的民房里。
最后一次,我距离土地奶奶所指的敌军指挥官住所仅有五十米。
我站在一处屋顶半塌的废墟里,低头凝视脚下。
潜地术以“意念”为主、“身体”为辅,意念到了,瞬间就能将须弥之山化为微小芥子。我之所以能迅速领悟这种奇术的精髓,必须要感谢之前跟不同门类奇术师的频繁交集。
见识越多,我对奇术之道的理解也就越广、越深,达到“一法通、万法通”的玄妙境界。
我潜入地底,横移七十五步,然后无声地上浮,恰好在一间正面供着天皇画像、三面挂着军事地图的大会议室中。
此时,会议室里空无一人,长桌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却传来日本男人哼唱小调的声音。
我悄然接近小房间门口,随手拎起了横放在长桌上的日本军刀。
生活在新中国、新济南的年轻人对日本鬼子没有恐惧,只有仇视。所以,我单手抽出军刀时,心情很平静,根本没有即将杀人的紧张感。
济南城美、泉美、山美、水美,是当之无愧的中原大城,也是中国南北通衢要道。济南人善于隐忍,唐、宋、元、明、清、民国的战火一次次烧了又灭、灭了又烧,老百姓却始终保持乐观,随遇而安,笑看江山兴亡。
以前那些战争,都是中国不同民族之间的内战,是家事,而这一次,岛国倭寇竟然堂而皇之地在济南大地上修炮楼、设哨卡,把老百姓当猪狗一样践踏、戏弄、砍杀。这是万万忍不了的事,强忍,只会像土地奶奶、土氏一族那样,被鬼子吓破了胆,屈膝苟活,当牛做马,丢尽了中华民族五千年老祖宗的脸。
“倭寇该死,胆敢烦我中华者,皆该死、必死。”我淡淡地告诉自己。
随即,我悄然滑步,切入小房间里。
那房间长十步、宽六步,里面有行军床和写字台,门口一侧还有一个老式的脸盆架,一名身材矮胖的日本军官正对着镜子刮胡子,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小调。
他的反应不算迟钝,我闪进屋里,屋内的光线黯了一黯,他便警觉地转头。几乎在同一时刻,他的右手已经摸向了搭在脸盆架上方的枪套。
我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只是双手擎刀,笔直地前扑,任由那闪着缕缕寒光的刀刃横向搠入了他的腰肋,再由另一侧露出刀头来。
日寇军官果然凶悍,他忍着两肋剧痛,一手按着枪套,一手拔枪。
我不容他挣扎,连续向前跨步,用刀锷推着他踉跄横移,直到将他“钉”在对面的墙上。
他已经拔出了枪,但全身只剩一口气,连举枪的力气都没有。
“第一个。”我轻声告诉他。
杀了他改变不了历史,但我强突敌营击杀敌酋,却有可能帮助土地奶奶重树活下去的信心,也有可能挽救张全中等奇术师的性命,使得数种奇术能够传承下去,不至于在日本鬼子屠刀之下断代。
屋外不断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每次有人经过,那军官眼中就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
我始终双手力挺刀柄,将他牢牢地钉在墙上。
近在咫尺之间,我冷静地盯着他的眼,直到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熄灭。
中国人怕日本鬼子,这是最真实的现状。如果有一大批奇术师能够挺身而出,杀得鬼子胆战心惊,也会让他们害怕。
大国威严,四海臣服,要的就是八方蛮夷乖乖进贡的一个“怕”字。
我怜悯土地奶奶,也怜悯摇尾乞怜于日本刺刀下的那部分济南人。他们的膝和腰本来就是软的,擅长向敌人下跪,不配做中国人、山东人、济南人。
那军官已经死了,我放开刀柄,他就软沓沓地贴着墙根倒下去。
我离开军营,重新与土地奶奶会合。
“走吧,下一个。”我没有成功后的喜悦,心底只剩悲哀。
1937年到1945年的八年抗战期间,如果没有伟人的崛起,如果没有美国政府向日本岛投下两颗*,如果……那么,很多中国人仍将活在这种对日本鬼子的巨大恐惧之中,何来今天自强自立的新中国、新济南?
“成了?”土地奶奶问。
我有些疲惫,只是点点头,不愿回应她。
“我就知道你行,张先生也算定了你是高手中的高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土地奶奶边走边说。
我扭过头,不想听她说任何话。
她也识趣,立刻闭嘴。
“有多少济南百姓怕鬼子?”我冷冷地问。
“很多,至少一多半。一开始老百姓私底下还叫嚣着要组织成‘拳勇队’,偷袭落单的鬼子,可很快大家就发现,鬼子不是山贼草寇,别说是老百姓了,就连成队的正规军都不敢靠近城边子。渐渐的,老百姓也没力气闹了,就这样整天凑合活着,任人摆布。”土地奶奶说。
我不禁苦笑,连奇术师都被吓破胆,老百姓也就更指望不上了。
太阳当头之时,我已经完成了正北、正西的两次行刺,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另外两名高级指挥官。
我的行动太隐秘,直到第三轮刺杀结束,街面上的鬼子才变得混乱起来。而那时,我已经带土地奶奶平安返回铁公祠,面见静官小舞。
“鬼子高官一个都没来,张先生正陪着七名本地奇术高手喝酒。”静官小舞告诉我。
我立刻想到,九宫死符暗指的是九个人,如果席上仅有八人,那么灾祸就会持续蔓延,殃及第九个人。很有可能,这“第九个人”指的就是土地奶奶。
铁公祠那边传来宴饮喧哗声,全都是济南本地口音,说的是一些风花雪月的闲话。
有些人不知死之将至,但张全中是非常清楚的。他能沉住气应付大家,这份定力,也不简单。
“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慢慢等,等到黄昏。”静官小舞又说。
“黄昏来了,一切也就解脱了。”这一次,土地奶奶的语气轻松了不少。
静官小舞向她瞥了一眼,微笑着点头:“你说的对,解脱,一个非常非常好的结果。我能看得出来,你已经打破了心理上的桎梏。”
土地奶奶尴尬地一笑,当着静官小舞的面,整顿衣衫,然后向我深深鞠了一躬,连说了三声“多谢”。
我只点点头,坦然承受了她的谢意。
击杀三大敌酋后,土地奶奶在路上没有说太多,但感激的眼神已经将她的内心波澜明确无误地表达出来。她传授给我潜地术,之后带我赶赴敌营,借我的手杀人,等于是辗转为土氏一族报仇。仇一报,压在她心理上的沉重包袱也就卸下了。
“你当然受得起她这一躬,也许很多济南人都该向你鞠一躬了。大家——包括铁公祠那边饮酒的前辈们,都被日本战刀吓破了胆,恨不能打一条铁围脖将自己的脖子圈住,要不干脆就做缩头乌龟,生怕有一天那战刀落下来,把大好人头斩掉。可是,大家都忘了,真正不想死,就得站起来夺刀,只有把战刀攥在自己手里,才能真正免死。”静官小舞说。
土地奶奶面有愧色,沉默地听静官小舞说话,一个字都反驳不得。
第402章 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3)
有人送来了八菜一汤,还有一壶烧酒,全都摆在院内的石桌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些菜的味道很纯正,香气随风轻飘,传遍了别院。
“坐吧。”静官小舞以主人身份率先落座,提起酒壶,为我和土地奶奶斟酒。
她倒酒的手势有些怪异,给我倒酒采用了“右手向左”的倒法,而给土地奶奶斟酒时,用的却是“左手向左”的倒法。
要知道,在老济南人乃至全国汉人的饮食习惯中,“左手向左”的反手倒法是狱卒送别死囚的“断头酒”手势。喝下这杯酒的人,活不过一昼一夜。
“喝酒。”静官小舞举杯。
土地奶奶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毫不在意地端起了酒杯。
“江湖风紧浪大,人民朝不保夕。我借这杯酒,祝二位能够各自平安、一帆风顺、吉光高照、前途无量。”静官小舞说。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之后土地奶奶一饮而尽。
喝下“断头酒”,她的命也就不长了。
我心里始终很平静,在这种风起云涌、弱肉强食的年代,一个人能不能活下去,很多时候取决于自己。
历史如同一本巨大的生死簿,记录着每个人的死亡经历。所以,古代先贤大德屡屡教育弟子们一定要通读历史,从历史中找寻人生的真谛。
土地奶奶终于打破了自己的恐惧之锁,但同时,她又被命运击中了死穴。
“吃菜吧夏先生。”静官小舞说。
我望向她,四目相对时,竟然同样冷静而淡定。
“好菜。”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虽然口中不知滋味,仍然低声赞叹。
“济南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好吃好玩,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总把济南作为出京小憩的第一站。”静官小舞说。
土地奶奶停住筷子,若有所思地长叹:“昔日我土氏一族中曾有高手担任过乾隆爷的御前护卫,一族荣耀,从彼时而生。”
我能够理解,以往任何年代,奇术师也都需要朝廷的钦点认证,一登龙门,身价倍增。这名利二字,任何时候都是令英雄折腰的法宝。
“失敬,失敬。”静官小舞向土地奶奶举杯。
“说来真是惭愧,清亡了,我土氏一族也凋零了。”土地奶奶又饮了一杯。
“我记得,土氏一族发源于白山黑水的极北,大约在边境线的东段。那是抗击侵略军的第一线,真的希望土氏一族人丁兴旺,为国家效命。”静官小舞淡淡地说。
她是日籍,但此刻完全站在中立者角度审视这场战争,说话毫不偏袒,令人钦佩。
“我土氏一族完了,幸好还有夏先生这样的青年才俊能够继承潜地术,让它永远传承下去,有了发扬光大的希望。至此,我已经死而无憾。”土地奶奶说。
她拿起酒壶,连斟连饮三杯。
日光射在她酡红色的脸颊上,竟然使她显得年轻了不少。
“不要轻言一个死字,绝处逢生,死地求活,是一个奇术师最该追求的境界。”静官小舞淡淡地说。
鸿门宴是死地,铁公祠是死地,大明湖畔皆充满了死亡气息,但我们三人坐在这里平静地对饮,仍然不肯屈服于强敌凶势,正是出于奇术师的“命”。
真正的奇术师就算身如枯木、命如悬丝,也要在草蛇灰线般曲折的命运中埋下求生的伏笔。
奇术师的“命”不同于普通百姓的命,生而死,死而生,生生死死,与天地同根同气,与宇宙休戚相关,其最高境界一定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天命由天亦由我”——我死,天死;天死,我未死。
实际上,我很清楚土地奶奶的命运。
在“九宫死符”的凶险预兆中,已经将她土氏一族构陷其中。
古代典籍中,数字一到就是与五行方位具有紧密联系的。其中,一、六为水,七、二为火,九、四为金,三、八为木,五为土,再按照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的五行相克循环。具体到平面方位,则是水数一居北,水数六居西北;火数七居西,火数二居西南;金数九居南,金数四居东南;木数三居东,木数八居东北;土数五居中央。
土氏一族擅长潜地术,正是“土数五”之确定人选,居于九宫死符的最中央位置。
或者说,静官小舞看见“九宫死符”的一刹那,已经明白土地奶奶的命运,才会反复要求她将潜地术传给我,以免在她遭遇不测后,该种奇术彻底失传。
土地奶奶站起来,向我拱手:“今后一切,都拜托了。”
我慢慢地起身,向她拱手还礼。
“将来,如果潜地术有发扬光大的一日,希望夏先生不会独占荣耀,在宗派排序上,也添上我土氏一族一笔。”她说。
我郑重点头:“前辈,潜地术永远属于土氏一族,我只不过是起承上启下的作用,暂时替前辈保管。未来,潜地术被供奉于奇术界庙堂之上时,它唯一的主人姓土,而不是我夏天石。”
“我来作证,自古至今,潜地术起源于土家,也必将永远属于土家。”静官小舞说。
土地奶奶眼中突然涌起极度感激又极度酸楚之情,猛地抓起酒壶,狂饮三大口,然后挥手一抛,那青瓷酒壶就碎在侧面砖墙之上。
“走了!”土地奶奶再说了两个字,醉步踉跄地向外走去。
我和静官小舞都不拦她,因为这是命运的安排,谁都没有抉择的权利。
酒壶已碎,我们的三人小宴也就结束了。
“接下来,还有三场战斗,同时在济南城内开战。其一、同归于尽,火烧半天云;其二、单手擒鬼,血祭明湖;其三、潜行地底,窥见海龙王。”静官小舞说。
我望着她,她的唇角紧紧抿着,眉心里的一道竖纹深深凹陷下去,仿佛悬在半空中的一把利剑。
敌人四面围困,我已经击杀东、北、西三面敌酋,只剩正南面的水中之敌,那么这第二场战斗一定是由我来完成。
“我先去做第二件事。”我不想说半句废话。
“很难,魔由心生,我怕勾起你的心魔。这一战本该我去完成,但张先生已经把稳定全局的中军大帐交由我掌控,我万万走不开。”她沉吟着。
“你只要告诉我怎么做就行了。”我说。
“百花堤中段,两棵大柳树比邻而居之处,有一名钓鱼者,面向正西,左右手各持一钓竿,就是你的目标。作为水鬼部队的头目,每当有大行动,他总是栖身于彼处,居高临下指挥,并伺机截杀由堤上逃亡的正派人士。注意,他有个外号叫‘千手佛’,你能看到的任何一只手都是假的,他的真手亮出来时,就是最致命的一击。”她说。
我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向外走。
“人魔易除,心魔难解,你得万分小心才行!”静官小舞在我身后重复叮嘱。
黄昏还早,这应该是很难熬的一个下午。对于我来说,快速刺杀日寇是一件大善事,即使面临千难万险,我也愿意搏命一试。
“心魔?”当我踏上百花堤北头的时候,察觉眼前的景物似曾相识,立刻就想起了静官小舞说的那两个字。
“魔由心生,先控制内心,再控制身体,最难根除。魔盛大到无法控制时,那就必须挥刀自戕,人先死,让心魔无从寄居,也就自然消弭。”这是古老典籍上对于“心魔”的解释与消灭手段。
我当然明白“心魔”的可怕,像官大娘那种走无常者是最善于对付“心魔”的,可惜她已早逝。
南行四十步,石堤右侧,赫然有两棵三人合抱的大柳树临水而立,枝条纵横,从五六米高处斜垂到湖面上。
树太粗,将站在树中间的人完全挡住。不过,我看到了笔直伸向湖中的两根钓鱼竿,立刻明白,刺杀目标就在那里。
我大步走过去,一直到了柳树旁边,看见了一个穿着破旧长衫的钓鱼者。他正背对着我,低头拨弄掌心的鱼食。
“有鱼上钩吗?”我问。
他回过头来,低声回应:“有,不过都是些小鱼,不值得提竿。”
我们相距不到五步,按理说应该很清晰地看到他的五官。此刻,我有种说不出来的眩晕感,觉得他的脸正在急速变化,似乎有无数张脸谱交替出现在他脸上,每一张都陌生而诡异。
最后,我的眩晕感消失,他的五官也变得清晰起来。
他的眼珠极黑,仿佛在浓墨中浸染过一样。
“你是来杀我的,我知道。”他说。
我点点头,走过去,与他并排站在两棵树中央。
就在我面前,大明湖的美景一览无余。战火毁了半边城,但却没有影响到湖水——至少表面看,大明湖依旧波平如镜,没有半点战争的污痕。我看到浮萍、荷叶、水藻、蜻蜓、蝴蝶……跟我从前看到的没什么不同。站在这石堤上,时间仿佛瞬间被打通,我又回到了2016年的曲水亭老街。
“你知道我来杀你,也不躲?”我问。
“我很想跟你谈谈,谈一些只有高手才能触及的精神领域。你们那边有内奸,所以张全中做了什么,我都会第一时间得到资料。我很奇怪,连张全中都万般推崇的中国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在中国,我只钦佩一个人,那就是达摩祖师。他有面壁的忍力,也有窥见宇宙的智力,所以才开创了万佛之宗。我也学他,他面的是石壁,而我面对的却是这方静水,天天面水,从水中获得真知灼见。”他说。
听了这番话,我表面不动声色,心底深处却对这“千手佛”肃然起敬。
达摩祖师之后,曾有无数佛门弟子亦采用“面壁”的方式提升自己对佛法的认识。尤其是在藏区的各大寺庙中,闭关、面壁、百日不食禅等大行其道。更有甚者,有修行者以河泥封闭洞口,行“一昼夜不呼吸禅”。
对形式的追求花样百出,但那些修行者却忘了禅宗的真谛。面壁面壁,是从石头中读懂人生,而不是摧残自我,直到失去生命。
之后,有大智慧者面“火”而悟禅,写出了永垂青史的“菩提本无树”的著名偈子,终于让禅宗的智慧在达摩基础上更上一层楼。
“千手佛”是日本人,他能认识到“面水”的方法,已经是在石、火的基础之上展开修行,假以时日,或许真能参悟到宇宙真理,成为禅宗的又一巨匠。
“我们能谈什么?”我问。
他那漆黑的眼珠转了转,稍一思索,再次侃侃而谈:“人的寿命是阻碍修行的最大问题,要想成功,必先延长寿命。你们中国古代的皇帝去东海寻求不死药,正是认识到了长寿的重要性。在扶桑,我们对此进行了大量研究,认识到国家、国土与个人都是有寿命期限的,要想国运昌盛、土地永存、个人不死,就得把国、土、人寄居于其它的国、土、人之上,索取供给,奴役其人,不让这些简单重复的日常工作占用时间,然后把生命中所有的时间都用于思考研究,去做更具远大意义的事。到了那时,无论是面壁还是面水,都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
很明显,他说的是一战、二战时的殖民地现象。大不列颠帝国、法兰西帝国曾在全球拥有无数殖民地,不断地压榨殖民地政府,获取了大量的珍惜生产资料,才造就了英、法两国光芒不朽的辉煌历史。
“果然是高见。”我不动声色地说。
“具体而微,放眼现在,我就要以全湖之力,豢养一龟一蛇,天天吸收龟蛇精华,以龟蛇之寿的大吉之数来供养自身,达到长生的目标。你说,这样会不会有效?”他问。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但大明湖是属于全城百姓的,不是某个人养龟养蛇的池塘。
“好主意,我猜一定有效。”我回答。
他大笑起来:“你果然很坦诚,与其他中国人不同。张全中那么推崇你,一定大有道理,哈哈哈哈……”
我向湖上一指:“我猜,龟和蛇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吧?”
他点点头:“对。”
我摇头微笑:“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身为木命却以水中生物去补足元气,这有用吗?”
他脸色一变:“你说什么?我不懂。”
我弯腰提起一根鱼竿,猛地一拗,鱼竿啪的一声从中折断,双双插入右侧的树身,入木半尺有余。
千手佛惨叫一声,单手捂胸。
几乎在同一时间,树身与他的胸口一起鲜血迸流。
我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用鄙夷的目光逼视着他。
老济南人都知道,环大明湖一圈的树木、花草、石头、昆虫都有很长的历史。树百年而成精,花千年而为妖,石万年而有命,虫随沧海桑田三变而为圣。
至于水,全都是循环流动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所以,水不可能产生某种异变,与禅宗先祖的面壁、面火有着本质的区别。
扶桑奇术师不是白痴,既然要找助力修行之地,岂会舍弃这两棵古树而选择流水?
中外典籍之中都有借助于古木修行的例子,由人树双荣变化至人荣树枯、半荣半枯,最后抵达“人树双枯”之禅,将人与树的精气神完全融为一体。
既然是借助于树木修行,那么自身就像这柳树一样,极易受创且没有太强的防御能力,只能靠迷幻术来牵制敌人。
我一到百花堤,已经闻到了对方借巨树修行的气息,所以并不急于动手杀人,直到此刻,才揭破千手佛的伪装。
“我太轻敌了,我太小看了你……”千手佛背靠大树,痛苦地*着。
“就算不轻敌,你也没有任何防御手段可用。你们日本奇术师在战争中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已经变得无比骄纵,看不起所有中国人。我不杀你,等你从巨树上获得的营养都流进湖里,然后慢慢枯萎而死,就像这两棵树一样。”我说。
骄兵必败,无论是战场上还是奇术界,都是同样的道理。
日本既然有“扶桑”之名,那么必定是“尊木”的民族。而且,在五行学说中,东方属于“甲乙木”的木位,最适合也只适合修行“木”禅。
如果能想通这些表面死板浅显、内里却高深严谨的道理,那么对敌时就轻松多了。
我在石堤上坐下,任由千手佛的*声高一阵低一阵地响。
静官小舞的话并未成真,迄今为止,我还没有遭受心魔的困扰。
大明湖是济南人乃至山东人最熟悉的风景,到了此地,感受水光树影的同时,都会想到乾隆皇帝与夏雨荷的爱情传说。
“已经做了很多事,杀了很多人,接下去,究竟杀到何时才是尽头?”我内心有个声音在喃喃低语。
人活着总要有个目标,没有目标,再伟大的强者都只会茫然若失。
在2016年的济南城,我的目标是击败各方势力,获得神相水镜。同时,我要寻回深陷地底的镜室,找回唐晚。在这个基础之上,揭开铁公祠惨案的真相,向所有的黑衣人讨还公道。
那目标很明确,强敌环伺之下,必须殚精竭虑,步步谨慎,与身边的朋友们同生共死。
那么,在这里,我的目标又是什么?
张全中曾嘱托我“带走静官小舞”,其潜台词是“保护好她”。如果这是我的目标之一,那真的是太难了。
现在,千手佛奄奄一息,刺杀四方敌酋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铁公祠的鸿门宴就要结束了。结束意味着死亡,因为九宫死符已经预言了一切。
“太难了,太难了……”我心底那声音反复地叹息着。
纵观历史,是大形势逼迫日寇不得不投降,而不是一人、一城、一军的功劳。就像现在,我就算继续刺杀八个、十二个、二十四名敌酋,也无法将这座城从日寇魔爪下解救出来。
我是人,不是神,就算能竭尽全力改变静官小舞的命运,却无法改变既定的历史。
第403章 亚洲命盘(1)
忽然间,平静的湖面上展开了一幅绚丽的画面,仿佛一张巨大的投影屏幕一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看到了绿地第一高楼、车水马龙的都市、岸上嬉戏的孩童、高耸入云的摩天轮铁架、急速飞驰的过山车、花花绿绿的旋转木马……
“哈哈哈哈,嘻嘻,哈哈哈哈……”我耳边响起了孩子们的欢快笑声,一切都好像回到了遥远的现代。
我有刹那间的迷惑,不知道过去与现代的济南城景色怎么会突然倒映在同一个湖面上。
百花堤亘古永存,走在堤上的人虽然各不相同,但脚下踩着的却是同一条石砌长堤,而它的缔造者永远都是唐人曾巩,故此这三里长堤又被世人尊称为“曾堤”。
“这一刻,我在哪里?在二战烽烟四起的济南城吗?在国泰民安、和谐盛世的济南城吗?相隔七十年,我夏天石是同一个人吗?如果我在此刻与日寇同归于尽,七十年后是否还有一个毫发无损的我?”诸多问题在我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一个答案。
湖风吹来,两棵巨树上的枝条一起舞动,唰唰作响。
“别想逃,你走不了的。”我扭头看着那钓鱼者。
他将自己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悲剧,既然选择了借木修行,就等于是将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在修行成功前,生命与树不可分割。
“你不是……你不是济南的奇术师……他们根本识破不了我的……迷幻术……”他的声音沙哑,五官渐渐扭曲,迷幻术也已经不起作用。
我并怜悯他,此人既然选择了加入侵略者的队伍,就等于是深度参与这场战争。中国人对侵略者绝不手软,古今皆同。
“奇术的世界里,变化永远存在。你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又何谈借木修行?”我淡然回应他,然后缓缓提起了另一根钓鱼竿。
钓鱼竿约长四米,加上竿头上系着的鱼线、鱼钩,最远攻击距离差不多为半径十米左右。
同样,巨树垂入水中的枝条最远端也是十米,就在我的左前方。
“我们不是敌人……”他说。
我陡然间甩出鱼竿,鱼线掠空而至,牢牢卷住了那根距我最远的枝条。
“我们……呃——”随着我收紧鱼线的动作,他的声音似乎也被勒住。
“你很聪明,但却走得太急了一点。”我说。
事实上,他与两棵巨树连为一体,生命是能够互换转移的。树即是人,人即是树。所以,我用折断的钓鱼竿刺入树干,他的胸口也会同时流血。
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用刀砍掉他的头或者用枪射穿他的心脏,他都不会死,因为站在我身边的只是一具傀儡躯壳。
他太害怕,逃得太急,也太明显,使得那根手臂粗的半枯枝条簌簌抖动,在湖面上搅起一阵又一阵涟漪。
涟漪扩散时,瞬间将我从湖面上窥见的幻景都打破,立刻暴露了他的行藏。
“你也知道,这种情形下,只剩死路一条。”我淡淡地说。
斜阳西下,霞光铺满湖面。
那树枝簌簌乱抖,湖面上的金色霞光也被搅成了闪闪烁烁的碎片。
“放我一条……生路,我手上没有……没沾着中国人的血,一滴都没有……我只是一个修行的人,只想……在中国的土地上找到速成的办法,放过我,放过我……给我一个机会……”千手佛不断求饶。
我眺望湖面,并不理会他的乞怜。
战争中,侵略者的屠刀从未因弱者的卑微乞求而回鞘。在中华大地的许多城市中,至今留着日寇百人斩的惨烈传说。从东北到华南的每一个城市中,都有日寇侵华的罪证展览馆。
侵略者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即使将倭寇岛国捣毁一千次,也无法抵消那个民族为亚洲带来的巨大创伤。
“求求你,我也是……受害者,我也是受害者……”千手佛的哀求声越来越响。
我知道,他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以哀嚎声掩盖水鬼部队偷偷摸上百花堤的水声。
“每一个日本鬼子都该死。”我记起了老辈济南人说的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殊。这些抱着各种目的踏上中原国土的日本人,良心早就被狗吃了,只剩下人的躯壳、狼的本性。
嗡的一声,左右两棵巨树突然旋转起来,树上垂下的百千枝条如舞女的发辫跟着飞旋,发出此起彼伏的咻咻厉啸之声。
树不会动,令它们飞旋的只能是千手佛的幻术。
我一动不动,只是握紧了那根钓鱼竿。
钓鱼竿由鼠尾竹制成,攥在我掌心的竹竿直径约一寸,竿尖远端的直径则不足半厘米,如同一把极长的锥子。
第一个死在钓鱼竿下的是一名穿着黑色鱼皮潜水衣的日本人,他刚刚从树后露头,鼠尾竹的尖头就刺穿了他喉结下的凹处。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我不再费力思考人性的善恶、杀戮的对错,脑海中只回旋着老济南人那句“日本鬼子都该死”。
顷刻之间,水鬼部队的污血染红了百花堤。
巨树、枝条仍在飞旋,我任由千手佛施展幻术,反正钓鱼竿在手,他就逃不过鱼线勒颈之厄。
“呵呵呵……哈哈,哈哈……”我耳边再次响起了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声。
百花堤南面传来了噼噼啪啪的声音,那是孩子们赤着脚在青石板上飞奔而来的动静。
忆及昔日,我和邻家孩子们曾在大哥的引领下,由曲水亭街一路跑过来,赤着脚、光着屁股由百花堤上跳入湖中,抓鱼、捞虾、逮螃蟹、踩蛤蜊,笑声震天,浑不管时间早晚。
“现在,一切都成过去时了。”我稍稍分心。
“天石,天石?”有女孩子在叫我,似是唐晚,又似是连城璧,抑或是邻家某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女孩。
我向南望,枝条飞旋之外,石堤上影影绰绰地多了一群人。
他们并不走近,而是隔着二十步驻足,远远地看着我。
站在最前面的那叉着腰的半大孩子,依稀就是大哥夏天成的模样。
他是曲水亭街上当之无愧的“孩子王”,无论走到哪里,不管人再多,也总是最抢眼、最出众的那一个。
“大哥……”我喃喃地叫了一声。
百花堤仿佛是一条线索汇聚之堤,将我心里深埋的所有往事全都搅动起来。
我的全部生命记忆是跟曲水亭街、百花堤、大明湖紧密相连的,这里是生我、养我的热土,我的根就埋在这里。
不知何时,泪水漫过了我的双眼,渐渐放肆奔流。
如果时间可以回溯,我愿意倾尽所有,换回跟大哥朝夕相伴的那一刻。
兄弟如手足,每断一处,都痛到余生难安。
“走出来吧,走出来,一切就都结束了。”那远远站着的半大孩子开口。
“怎么结束?我怎么走出去?”我含着泪问。
“走出来,到我这里来!”他伸出双臂。
此刻的情形仿佛是我小时候身陷恶犬包围之下,所有孩子都惊得四散奔逃,只剩大哥在石阶上坚守不去。那时,他也是要我“走出去”,到他身边去。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大哥是我记忆里的一座托天高塔,只要他在,就没什么过不去的难关。
“过来吧,扔下钓鱼竿,一步跨出来,很容易的。”半大孩子又叫。
在他身后,几个女孩子也在焦急地向这边张望着。
我看不清她们的脸,但却能够感受到她们对我的殷殷关切。
“好,我出来了。”我大声回应。
枝条旋转虽急,但我向前连跨五步后,已经轻松脱离幻术的包围,站在百花堤上。
此刻,我前面十五步左右是那群影影绰绰的人,背后三步之处是飞旋的巨树枝条,左面是荷塘与芦苇荡,右侧是大明湖水。
虽然我只跨出五步,局面却立刻变得大为不利,由掌控全局变为四面楚歌。
“放下那钓鱼竿。”半大孩子又说。
我手中仍然紧攥钓鱼竿,并没有听话地丢开它。
“大哥,能再见到你真好,但我不愿意是在这种情形下——我宁愿你永远活在我记忆里……”我哽咽着说。
他是我唯一的大哥,我是他唯一的弟弟。天上地下,众生之内,别人无法替代,再没有第三个人能体会到我和他之间血浓于水的兄弟深情。
铁公祠惨案发生前的记忆已经被我永远地尘封起来,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拿出来回看。
千手佛的幻术很厉害,其中一定掺杂着读心术、读脑术的功法,所以他才能探索到我脑部最深层的记忆,幻化出前面这群人,用以搅乱我的思维、摧毁我的阵脚。
总而言之,千手佛还是太小看了我。
在幻觉与真实之间,我永远能保持三分清醒,不至于误入歧途太深。或者,千手佛的幻术之所以失败,是因为重回梅花公馆的我本来就是在深度幻象之中。他以幻术去迷惑身在幻象中的人,行动思路完全错误,无异于溺水者想揪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提起来——想法虽妙,实施无望。
“你还以为有机会翻盘吗?”我向着湖面问。
不管千手佛身在何处,既然他已经与巨树连为一体,就只能扎根于百花堤上,无法飘然遁去。
“你在说什么胡话?”那半大孩子大声喝斥。
我不理睬他,只是望着湖面。
湖上的浪突然大起来,波峰高企,波谷深陷,清澈的湖水也变得浑浊无比。与此同时,天上的两大块浮云同时向百花堤这边聚拢,云头翻卷,急剧变化,与满湖大浪声势相应。
“快过来,过来——”半大孩子的声音变得焦躁起来。
我等不到千手佛的回应,陡然反手,将钓鱼竿背在身后。
鼠尾竹弯成了一张长弓,我伸手捋着鱼线,一圈一圈绕在自己的右肘上。
我相信,鱼线仍然缠在千手佛脖颈上,只要收紧,他就必然现身。
第404章 亚洲命盘(2)
轰隆一声,天上那两块云合拢之际,云团阵中沉雷突响,一道银色的闪电应声射出,倾斜向下,击在汹涌起伏的湖面上,随即炸开,化为数百条银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湖上的浪头借着这闪电一击之威,骤然腾高数米,向百花堤上扑来。
浪是铁青色的,水花飞溅中,无数夜叉猛兽闪现,张牙舞爪,当头罩下。
正前方那一群人也猝然化作魑魅魍魉,随风而至,将我困在中央。我感觉无数双冰冷的手探过来,撕扯我的衣袖,把住我的手脚,拖拖拽拽,要将我扔下湖去。
在所有变化进行到*时,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骤然放开了钓鱼竿。
鼠尾竹弯成长弓时,竹身已经蓄满劲道。
我双手一放,鼠尾竹立刻斜着弹射出去,不偏不倚,从被鱼线缠着的枝条正中穿心而过。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我只攻击敌人最薄弱之处,一击等于一万击,让敌人无法聚力反噬。
风浪更急,撕扯我的手动作更猛烈,巨树飞旋之势更疯狂——只是,这一切都是表象,都是我身体上的感触。风动、浪动、手动、树动……唯有我的心不动。内心不动,如百十斤的铁锚牢牢地抓在海底,大船自然稳如泰山,一切外来力量都可以等闲视之。
千手佛的幻术很嚣张,对我脑部的记忆搜刮得也很彻底,但他不该将大哥的形象幻化出来。
他不是我的大哥,无法体会手足生离死别之痛。所以,他将大哥的模样幻化得越逼真,在画蛇添足的错误道路上就走得越远。
铁公祠惨案是我心底永远的痛,一触及此处,我的精神就会加倍清醒。
“一起死吧,一起死吧……”千手佛的声音又出现了。
这一次,两棵巨树连根拔起,当头向我砸下。
我一步不退,岿然不动。
他借助巨树而生,这一次连树的死活都顾不上了,正是孤注一掷的最后一击。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我不闪不避,坦然受他一击,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树砸下,在我头顶轰然碎裂,树身碎片以及所有幻术营造出来的人和物瞬间消散。
原来,连百花堤上那两棵巨树都是幻术营造出来的,此刻倒在我脚下的只是一个奄奄一息的黑脸倭寇。
如果今天我没有识破幻术刺杀千手佛,这两棵巨树就会在百花堤上永久存在,监视张全中等人的一切行动并给予其最犀利的打击。
更进一步说,张全中的鸿门宴之所以失势,很可能是因为其内幕早就泄露所致。
“幻术毕竟只是幻术,不可能成就大事。”我轻抬右脚,踩住那裹在长袍内的日寇奇术师。
他的血已经流干,此刻胸口涌出的全都是绿色的汁液,如同一棵受创的植物。
“你们中国人永远……见识不到我扶桑……奇术最高明之处,千年以来,扶桑奇术已经划定了亚洲命盘……你们不懂,永远不懂,我扶桑国的太阳旗必将插上喜马拉雅山脉第一峰,光照天下,史无前例……我们是日出之国,我们是太阳的后裔……”千手佛濒死,但他仍然满怀着日寇称霸亚洲的巨大野心。
这样一大群被洗脑的奇术师,成就了日本关东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争神话,杀得抵抗军落荒而逃。如果中**队的领袖能够正视这一点,将大量中原奇术师编入部队,则战争形势一定能迅速逆转。
(我的想法并非异想天开,纵观历史,到了二战后期,抵抗军中的高层智囊团的确意识到了这一点,大量征集苗疆蛊术高手,编入突袭敢死队中,与空军、海军联手,对日寇部队中高官实施了精准的斩首打击。我之前接触到的玉罗刹以诅咒术突袭日寇“吴之雪风号”一役,正是奇术师反击的经典战例,请参见《蚩尤的面具》一书。)
“亚洲命盘?”我不禁皱眉。
在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中,“亚洲命盘”这四个字代表了全球奇术界的一个巨大隐秘,牵涉政治力量、国家交易、顶尖财团、江湖巨鳄太多,已经被联合国明令禁止再次提起。
同样被禁言的,还有“欧洲命盘”。
如果将历史继续向上回溯,则中世纪时的“圣殿骑士命盘”与拿破仑时代的“非洲命盘”也赫然出现在禁言行列。
到了今天,国际上任何一家图书馆内都找不到与以上四大命盘相关的书籍。据我所知,一切记录四大命盘的典籍都被运送到著名的流放岛上,与史上那些或伟大或邪恶的预言典籍一起封存,不容许流落到民间来。
“就是亚洲……亚洲命盘,这是改变不了的,谁都改变不了的……我们扶桑奇术师秉承日照大神的旨意,一代一代维护命盘……命盘在转,一直在转……转动,世界空间、人类时间都会按照……命盘上设定的……我死不要紧,就算扶桑岛……就算所有扶桑人都死……死光了,扶桑岛变成废墟也……不要紧,你们中国人阻止不了命盘的运转,它转到某一个时刻,这世界就……就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千手佛的眼中燃烧着傲慢而神圣的火光,仿佛已经看到了命盘上的未来。
“只要找到亚洲齿轮,就能循着线索找到亚洲命盘。你把亚洲命盘说得那么神奇,但谁都知道,一捆*引爆,任何东西都将粉身碎骨。”我说。
二十年前,亚洲齿轮曾经引发了中日奇术师的一场巅峰之战,就发生在中原的西南大山深处。(参见《盗墓之王》一书。)
那时,奇术师中的大智者还没有把亚洲齿轮、亚洲命盘做直接关联,以为那是两个完全独立的神秘个体。之所以造成这种被动结果,要归结于联合国将神秘古书埋藏太深,就连当时名动天下的“盗墓之王”杨天、杨风都未曾接触到流放岛典籍。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你识破我的幻术,一定知道……幻术只是表象,就像幻术一样,亚洲命盘是表象……真正起作用的,永远藏在最深最深的海底,任何人力无法抵达之处……只有至高无上的天照大神才能……做到,才能设定……哈哈……哈……”千手佛大笑,但只笑了三声,就已经咽气。
击杀东、北、西三面部队的敌酋时,我曾感到过那么一丝轻松。现在,杀了千手佛之后,我的心情却变得无比沉重。
“亚洲命盘”是比《诸世纪》更神奇、更现实、更可怕的东西,它的存在直接左右着世界格局,仿佛一颗毁天灭地的*那样,亘古存在,不以朝代帝王更迭、国家疆域划分为转移。
站在百花堤上,一阵凉风吹来,我遍体生寒,这才察觉浑身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
跟“亚洲命盘”的严重性相比,张全中的鸿门宴已经变成了街头小儿的缠斗。即使是静官小舞视为灭门之祸的“九宫死符”,也只是几个人、十几个人的生死寂灭罢了,根本不值一提。
日本奇术师尊奉天照大神,并且相信真神永世存在。所以,“亚洲命盘”是由天照大神的“神力”亲自操纵,非人力所能更改。
“真正的危险都在后面呢。”我在堤岸上坐下,双手抱头,整个身心都被来自“亚洲命盘”的巨大压力死死禁锢住。
亚洲命盘并不仅仅对奇术师有意义,而是关系到全世界每个人的生死。命盘之下,皆为蝼蚁,人类根本没有能力去对抗命盘的摆布。
“日寇果然早就布下了‘亚洲命盘’,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原来都有认真的成分……”我的思绪迅速铺张开来,想到二战中许许多多的不解之谜。
与亚洲命盘交集最密切的当属二战受降仪式中的一段插曲,该事件被记录于二战盟军领袖丘吉尔、罗斯福的自传中,属于公开的“秘密”。
彼时,日本天皇登上受降舰,等待在受降书上签字,突然有一名皇室中的要员手擎短刀冲出来,在签字桌前当场切腹,五脏外流,弄得红地毯一片狼藉。
在盟军高层看来,战败方做任何出格之事都等于是马戏团小丑的滑稽表演,除了惹人一笑,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名为“尾原”的要员临死之前,只是歇斯底里地大叫“亚洲命盘”这几个字,最终声带撕裂,血尽而亡。
从一些黑白照片中可以看到,尾原大叫时,所有登上受降舰的日本人一起跪倒,扬起双臂,十指张开,指向天空的红日。
那是“亚洲命盘”的话题第一次出现在公众眼中,虽然诡异,却被二战胜利的狂欢仪式掩盖,迅速被人们淡忘。
我对“亚洲命盘”感兴趣时,曾真的去图书馆翻阅过《丘吉尔传》和《罗斯福传》的中文译本。当然,书中已经删掉了与“亚洲命盘”有关的段落,以“那件事”三个字来代替尾原切腹事件。
《丘吉尔传》中这样说:“我第一时间召见了参加东京湾受降仪式的记者,看到了‘那件事’的现场照片。这是二战最大的隐患,没有任何事比得上它给我的震撼,哪怕是希特勒尸体下落不明案都比不上。与之相比,二战的胜利果实蒙上了一层可怕的阴影,并不值得大庆特庆。此生剩余的时间里,它将是我最大的心病,直至我死,或者它的隐忧爆发。”
《罗斯福传》里则是这样描述:“受降仪式后的三个月里,我每天早晨都是被‘那件事’吓醒的。它让我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几乎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诺丽(罗斯福的私人保健医生)很担心我的状况,认为我必须卸任疗养,以确保精神不出问题。她是个医生,只知道解剖学和医药学,却不明白‘那件事’已经超出了一切人类科学的范畴,进入了灵学、玄学、巫术、魔法的不可知之境。我确信,只要‘那件事’存在,二战胜利就不是人类灾难的终结点,绝对不是。三战一定会爆发,而胜利的天平很可能不再倒向我们一方。”
两位伟人不约而同地在自传中强调了“亚洲命盘”的巨大危险性,但没留下任何有建设性的克制之策——不,也许有,那就必须到流放岛上去查找全部典籍才能找到了。
二战胜利已经成为历史,“亚洲命盘”的危机被暂时掩盖起来,但它是真实存在的,即使媒体三缄其口,也不可能将它从人类灾难预言史上划去。
第405章 亚洲命盘(3)
我踌躇再三,混乱的思绪才慢慢散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回去,看看能不能从‘九宫死符’的困境中将张全中解救出来。众人拾柴火焰高,战争中活下来的奇术师越多,破解人类厄运的可能性就越大。”我默默地告诉自己。
站在百花堤上,我的心情也变成了动荡不安的湖水,对不可知的未来充满了忐忑。
我弯下腰,拖起千手佛的尸体,扔到百花堤东面的荷塘里。
侵略者的尸体最好的用途就是沤作花肥,让大明湖的荷花开得更艳。
我沿着百花堤向北去,刚刚下堤,背后就有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跑步过来。
他们对我并不在意,而是快速向北,越过我之后奔向铁公祠。
“敌人增兵?鸿门宴有变?”我吃了一惊,立刻加快脚步,尾随鬼子兵,速回静官小舞的别院。
静官小舞仍端坐在桌边喝茶,气定神闲,波澜不惊。
“我猜,事情一定很顺利吧?”她说。
“千手佛已死。”我只答了五个字。
她斜执着茶壶,替我斟了一碗茶,指着旁边的座位:“请坐,稍安,勿躁。”
我坐下,听见铁公祠方向传来士兵脚下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嗵嗵声,越响越急,越响越密。可以想见,日寇正在调兵遣将,将铁公祠团团围住。
“事情紧急,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转圜之策?”我问。
静官小舞淡定地拂袖:“九宫死符罩定的人救得救不得都是小事,为小事着急,徒劳无益。喝茶吧,这茶已经在枣木柴上滚了三道,恰到好处,此时不喝,就可惜了。”
我按下心中的焦躁,双手捧着白瓷茶碗,浅啜冒着腾腾热气的绿茶。
她的话说得对,张全中等人被九宫死符罩定,死是必然,生是偶然。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会因某个人的好恶急躁而改变。
与其急躁盲动,不如冷漠置之。
与其不舍其命,不如考虑一下用敌人的命加倍偿还。
“你很不俗,三口茶的工夫,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整个济南城里,想找你这样一个明白人,还真的找不出来呢!”静官小舞淡淡地笑起来。
我摇头轻叹:“不是我有大智慧,而是形势太复杂,敌人逼得太紧,很难找到腾挪辗转的空间。你如此淡定,必然是洞若观火,在危机尽头找到了突破口。”
在我的人生准则里,死,绝对不是上册,而是下下策。生命只有一次,如果不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创造最大的价值,就等于是白活了。所以,一个具有智慧头脑的奇术师一定慎言这个“死”字,必须全力以赴着眼于“活下去”这一目标。
虽然“九宫死符”的凶兆已经出现于大明湖,但我仍然奢望能在有限的生机之下,拯救更多的奇术师性命。
“敌人来得越多,聚集越紧密,就给了我最大的下手之机。”静官小舞说。
“大火拼?”我的双手不自禁地一颤,茶碗险些落地。
如果以“火拼”来应对今天的事,则静官小舞的计策未免就太笨拙了。
“是,大火拼。前几日观察,春来干旱,多晴少雨,大明湖的水位都跌了不少。这一次,相信战斗双方的死伤者血染明湖,能让水位重新升上来。至于亡者尸体,则又可以将湖鱼喂得分外肥硕。”静官小舞点头回答。
坐在我眼前的是执壶斟茶的曼妙女子,若是生在和平年代,她一定能够成为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抑或是穿梭于高级写字楼里的优雅白领。可是,此刻她笑谈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之事,淡定镇静,仿佛说的只是去厨房里剥一颗洋葱、择一把芫荽、搅一个鸡蛋,然后开火烧锅,做一碗醒酒汤。
战争改变一切,再好的女人都顾不得贤妻良母的形象,转而提刀上阵,为活下去而血战。
“只恐力有不逮。”我皱着眉说。
静官小舞没有解释,只是轻轻弹了弹指甲,指甲尖发出“嗒嗒”两声轻响。
“你算算看,到底需要多少人,才能达到战斗力平衡?”她问。
我回想抵达东、北、西三面敌营时看到的情况,再加百花堤上经过的那队鬼子兵,粗略核算,给出了“一百五十”的数字。也就是说,围困铁公祠的至少有一百五十名鬼子兵。
“再加五十,是汉奸走狗组成的两个小队。”静官小舞举起了右掌。
“二百名全副武装的敌人很难对付,就算你调集骁勇善战的搏击高手参战,至少也需要一百人吧?”我越算越是心寒。
“的确是需要一百人,值得庆幸的是,我已经调齐了这一百刀斧手。敌人有车有马、有枪有炮,而我的人却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能贴身肉搏。一旦战线拉长,我的人就变成了大街上的活靶子,别说近身杀人,一露头就被射杀了。我不得不承认,敌人的射击太精准了,一百步之内,不死即伤。其实,整个计划里,我一直都在给敌人创造一个巨大的标靶,使他们的攻击目标越来越明确,就是铁公祠。为了让这标靶变得更有吸引力,张先生才将城内顶尖奇术师请来。铁公祠是个巨大的死亡陷阱,要想构陷敌人,那就必须先将自己置于死地——古之兵法家言,置之死地而后生,方能求生。在这一役中,我和张先生都没想活着出城,所以陷阱就越来越逼真,容不得敌人不上当。”静官小舞面不改色地和盘托出了全部计划。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又是一个八门皆死之阵?”
极少有智者设计“同归于尽”的圈套,毕竟求生惧死是人类的天性。即使是在九死一生的低概率战斗中,弱者一方仍然会不自觉地留下退路。
“是啊,既然已经看不到生路,不如把所有可能出现的生路提前堵死,让所有人都趁早死了这条心。铁公祠一战,岂止是八门皆死?我要的是一个太极、两仪、四象、五行、八卦、六十四变、七十二行皆死之阵。敌人想消灭全济南城奇术师,而我则想消灭日军全部,自上及下,一个不留。”她说。
“这是一场豪赌,赌输了,几百人的命就都砸进去了。”我慨叹。
“当今中原,就算不赌,几百几千几万几十万的人命岂不也都没了?至少,当下之济南,我们还有豪赌的本钱。此时不赌,更待何时?”静官小舞扬眉回答。
“我糊涂了。”我苦笑,“张先生要我带你走,而你却安排下这种决死之局,到时候……唉,想走,都未必走得了了。”
“不下完这一局棋,就算走了,也不甘心。”静官小舞说。
“那么,一百刀斧手何在?”我问了最关键的问题。
那是一个秘密,如果此刻泄露出去,半小时之内,刀斧手们就将倒在敌人乱枪扫射之下。
我之所以提这个问题,就是在试探静官小舞对我的信任。
静官小舞摇头:“抱歉,连我也不知道。此事十分敏感,故此我与这一百刀斧手单线联络,安排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出现在规定的位置,斩杀规定的目标后自行离去。战斗在哪里开始,他们就出现在哪里。”
我虽然没有获得答案,却长长地松了口气。
若想保守秘密,最高明的处理方式就是连自己人都不知道真相。
“等吧。”她说。
“是啊,等吧,等吧。”我也说。
我并没有提到“亚洲命盘”的话题,那是后话,必须等鸿门宴的余波完全消停了,才能慢慢理会。
夕阳斜挂到大明湖畔最高的那棵树树尖上,静官小舞突然起身,右手食指轻叩着茶壶的椭圆小盖。
她没抬头,但眼角余光却向铁公祠那边斜瞟着。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溜烟传来,那报事的丫鬟再次出现。
“小姐,大事不好,敌人的奇术师到了,但人数是您预计的五倍——”她停下来猛喘了几口气,才惊魂未定地继续说下去,“张先生等人大势已去,被敌人团团围住。他三次发出绿林穿云箭报警,都被敌人凌空截住。我在二号暗堡内观察到这一切,立刻回来禀报……”
静官小舞的脸色始终平静,等那丫鬟禀报完了,将一碗茶放到桌角,低声说:“辛苦了,喝茶。”
丫鬟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这么说,铁公祠内已经人满为患了?”静官小舞问。
丫鬟用力点头:“嗯,是,人挤得满满的。小姐,快想个办法救张先生吧,耽搁久了,怕是要出大事。”
静官小舞摇头:“出大事?现在,就是想要出大事,越大越好,把占领军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才好。”
张全中是鱼饵,占领军是鱼。要想把这么多鱼一网打尽,就要制造出足够大、足够好的鱼饵来。
“夏先生,你怎么看?”静官小舞问。
“可以收网了。”我说。
既然日本奇术师和围剿部队都到了,此刻引发大爆炸,最恰当不过。
“收网容易,我还等一个人。确切讲,是两个人。等这两个人都到了,我才可以收网。”静官小舞说。
“两个人?谁?”我问。
静官小舞没有回答,而是用小指沾着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十世之敌”这四个字。
我知道这四个字代表的意义,但是很明显,那布下“龙头铡、八门皆死”之阵的人已经死了,等也等不来。能够与他成为“十世之敌”的人也神龙见首不见尾,刺杀土老二之后,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既然如此,今日“十世之敌”所代表的双方谁都不会重回此地。再等下去,不过是徒劳地浪费时间。
丫鬟不知道那四个字的意思,急速地眨着眼睛,满怀困惑地望着静官小舞。
“还是要等一等的,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静官小舞说。
“小姐,会死人的!我亲眼看见占领军沿着湖北岸制高点架起了机关枪工事,装甲车、骑兵、狼犬也都严阵以待……如果不赶紧想想办法,我们……我们这一次就……就全完了……”丫鬟急得哭出来。
她还年轻,生命如同山野上的小花苞,此刻死了,未免令人唏嘘。
“你怕了吗?”静官小舞问。
丫鬟拼命摇头:“我不怕,我不怕,小姐,我是为您和张先生担心。你们都是好人,都是大好人,也是有本事的人,这时候想逃命的话,谁都拦不住你们。可是,我就不明白了,您两位为什么不提前逃走,反而要留在这里跟敌人硬抗?我爷爷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都是读书人,肯定比爷爷更懂道理。小姐,赶紧走吧,这一仗赢不了的,中国人打不过他们,快逃吧……”
这朴实无华的小姑娘语出至诚,的确是全心全意地为静官小舞考虑。这份深情,令我感动。
“逃?泱泱大国,都容不下一张小小书桌了,要往哪里逃才得安生?”静官小舞自问。
“逃到海外去呀!好多济南人逃到南洋去了,在那里开矿、种田、做生意,日子好得不得了。小姐,以您和张先生的才干,一定能过得很好。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小丫鬟回答。
日*蹄南下,南洋岌岌可危。假以时日,那些梦想着逃离日寇魔爪的迁徙者们将再次陷入水火倒悬之中。
逃,不是办法,这已经被历史反复证明了的。要想活下去,就要拿起武器战斗。
“喝了茶,就下去休息吧,不要多说话。”静官小舞挥了挥手。
小丫鬟叹了口气,乖乖向屋里走去。
静官小舞抬头远眺夕阳,双手的拇指都掐在中指的指根处。
那种掐算之术是中原奇术师最常用的,流派不同,方法也千差万别。
张全中被困,鸿门宴全盘受制,那么等不等到黄昏也没有意义了。如今,济南奇术师为鱼肉,日寇奇术师为刀俎,前者只能任由后者宰割了。
设若静官小舞调派的一百刀斧手不明形势,发难强攻,则无异于以卵击石。
“发令吧。”我说。
“什么?”静官小舞一边掐算,一边低问。
“发全面撤退的鸣金令。”我回答。
按照中国兵书的规矩,击鼓猛进,鸣金收兵,这是毫无争议的规矩。此刻宣布收兵,至少能保住一百刀斧手这批有生力量,为下一次反击打基础。
“我们还没输,一切刚刚开始。”静官小舞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明亮,如同寒夜里高悬天际的星子。
“九宫死符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我继续问。
在中国占卜术中,一直都有“吉兆不吉、凶兆大凶”的古谚。
当占卜师观察到吉兆时,该吉祥之事或来得迟,或来得小,与估算状况落差极大。反之,占卜师看到凶兆时,则凶事往往来得又猛又狠,比之前预想的严重十倍。
“九宫死符”是大凶兆,按照预想的状况,将有九位高手于九宫方位中丧命。那已经是最乐观的估计,其最不乐观的结果,也许会是十九人、九十九人、九百九十九人。
“我说了,我们还没输。刚刚你也说了,这是一场豪赌。赌局未分胜负,有赌未为输,只要不下赌桌,我们就有赢的机会。”静官小舞摇头。
我没有继续诘问她,而是静下心来,仔细思索那小丫鬟禀报的情况。
张全中设下的鸿门宴已近尾声,正是战斗气势最弱之时,敌人选了那一时刻突然进攻,可知敌军阵中有一名高瞻远瞩的大人物,从容调度,进退开阖,既洞悉了张全中的弱点,又擅长以逸待劳,将兵法上的计谋运用得恰到好处。
古代兵书《十阵图》里记载:凡战,必在中军大帐外设刁斗,高三丈五,刁斗中设旗号官,身配五色令旗,指挥兵马进退合围,如主帅之眼、之手、之喉舌。
如今,那隐在暗处的大人物如同坐在刁斗上的旗号官,要想破局,必先杀之。
本方人马之中,只剩我和静官小舞。我不出马,更有何人?
“我去杀第五个人。”我说。
“不是,夏先生。”静官小舞缓缓地摇头,“不是杀第五个人,而是击杀敌方的阵胆。或者说,必要时候,你要担负起‘九宫死符’笼罩之下的本方阵胆。这一局,你是关键。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如果对局中少了你这颗活子劫材,那大火拼就真的只剩一个‘拼’字了。”
“我——”我无法说更多,因为我感觉到,许许多多重担正一层一层压过来,全都拥在我的肩上,担也得担,不担也得担。实际上,在我出现之前,那都应该是张全中、静官小舞该承担的。
“夏先生,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是奇术界的规矩,自古以来,从未变过。”静官小舞又说。
我喉咙里涌起一丝苦涩,瞬间明白,身边已经没有可以倚靠之处了。
起初,我以为张全中大设鸿门宴,已经是周密计划,稳操胜券。之后,我见到“九宫死符”的大凶兆,才明白鸿门宴即是九个人的横死之所。
之后,静官小舞引导我去刺杀东、北、西、南四方敌酋,我又以为她在后方运筹帷幄,自能决胜千里。如今看,我才是她敢于押注豪赌的最大筹码。
“‘九宫死符’是大凶兆,这是事实,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嘶声说。
静官小舞昂昂然反驳:“夏先生,在奇术师这一行里,永远都没有墨守成规这一说。别人谁有权力定下我们的生死?谁有权力判你、我、张先生必死?谁有权力让我们甘心引颈受戮?没有、没有、没有——”
她说的没错,的确没人能判我们的死刑,但形势逼人,光有胆量又有何用?
“刚刚,我已经逆天掐算,找到一线生机。”她停了一停,接着开口。
“生机在哪里?”我问。
“东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南方丙丁火、北方壬葵水四面敌酋已亡,仅剩中央戊己土之大敌。土地奶奶孱弱,已经不敌对方中军主将。你异军突起,出对方意料之外,所以大有胜机。中央一胜,则这一轮的颓势就全都挽回,双方又变成势均力敌的局面了。”她语调清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