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重回梅花公馆(1)
“是幻觉,哈哈,一定是幻觉!唉,最近加班太多,脑子都不够用的了……”胖警察嘟囔着,二次发动车子,向正东驶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缓步走到路南边,等待打车。
人人都可能出现幻觉,但我觉得,胖警察的幻觉有些蹊跷。
泉城路是条新路,如果退回到七八十年之前,这里是日寇进出的主干道之一。只有在那时候,才可能看到穿着日本军装、骑着战马的人经过。
等了五分钟后,竟然没有一辆出租车经过。
我站得累了,向右走了几步,在街边台阶上低头坐下。
“不知道连城璧见了我会说什么,如果她的眼睛真的哭瞎了,那可是个大麻烦。人生无常,聚散容易。如果我真的死于大爆炸,这个美丽的泉城世界就与我无关了。”我长叹一声,抬头向南望去,想再欣赏一遍泉城广场的璀璨夜景。
骤然间,我惊诧于眼前看到的破败景物,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不知怎的,我看不见泉城广场上的灯光,取而代之的,却是低矮的民居、狭窄的街道。最奇怪的,街上铺的全都是大块的青石板,这可是济南近年来早就看不见的街景了。
我低头坐下、沉思的过程最长不到一分钟,但眼前的一切就在这不到一分钟的空当里全然改变。
高楼大厦、路灯、店铺、街道全都不见了,我眼前所见,只有一个破败不堪的老城,而更可怕的是,就在普利街的方向,比民居略高的旧城楼上,高高地飘扬着一杆太阳旗。
“这是幻觉,一定是幻觉。”我喃喃低语。
“哒、哒、哒、哒”,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北面过来。
我转身望去,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迎面而来,马上端坐着一名穿着正装的军人。马的右侧,一队衣衫褴褛的囚徒正缓缓前行。
眼前的这一切,与胖警察描述过的场景一模一样。
如果我是驾驶者,看到这些人和战马,肯定也要双脚齐跺,把刹车一踩到底。可问题是,这是幻觉,百分之百的幻觉。
那战马走到我面前就缓缓停住,马上的军官俯视着我,端详了一阵,随即翻身跃下。
“我知道,今晚会有奇遇,就是先生您吗?”他彬彬有礼地说,一口汉语极其流利。
我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惊骇与愤怒,不动声色地回答:“也许吧。”
“请。”他左手拉着马缰绳,右手扶着马镫,示意我上马。
“去哪里?”我问。
“梅花公馆。”他谦恭地低着头回答。
我没有推辞,立刻上马。
他牵着缰绳向西走,步履缓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向天上望了望,夜色晦暗,不见半点星光。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我记起了中国江湖上最著名的行话。
既然此行的目的地是梅花公馆,那么就一定会牵扯到那册“梅花公馆手记”,日本人记下的秘密就会被一一揭开。
我从不惧怕日本人,即使生在战乱年代,也没有当汉奸、做走狗的基因。所以,当我看见满街都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时,并不过于惊慌。
比起现代化的济南来,老济南城实在是破败不堪,而且满目都是连年战争留下的疮痍。如果没有八年抗战,没有**和新中国,济南又怎么会建设成今日这种有声有色的和谐家园呢?
没有对比,就不知道国家稳定、社会和谐的重要性。
“先生,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个人了解全部世界,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能够解答最复杂的问题,也能够通晓历史、遥知未来,那该多好啊!”那军人说。
“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试着解答。”我说。
“好,请教先生,到底如何才能做到将一大群人装入镜子?尤其是这群人携带着足以摧毁这个城市的武器,而且每个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最少也有五年以上的战场经验。中国人最早发明铜镜,将金属打磨到能够清晰照出人影来的程度,这是一种创举,不知比欧洲的玻璃镜子高明多少倍。现在让我感到困惑的是,铜镜后面是什么?难道一个镜子的厚度就能装下整个世界?”他问。
看过“梅花公馆手记”的人就会明白他指的是黄河浮桥一战,任何人看到那一幕,都会惊骇莫名,不知那矗立桥头的人到底使用了何种妖术,竟然将帝国的战士们全都吞了进去。
“你真想知道?”我问。
那军人站住,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注视我:“先生,我是诚心求教。今日清晨,我占卜了一卦,是《周易》中的乾卦。卦曰,利见大人。之后,我又卜一卦,坤卦,指示我到那个路口去等候您。关于《周易》,我知之不多,请先生勿笑。”
我吃了一惊,“梅花公馆手记”中没有出现作者通晓易经的线索,眼前这军人如果懂得《周易》,即使只会皮毛,也会是一件麻烦事。
“很好,你通过乾卦、坤卦占卜事情发展的真相,已经走在正确的路上。天机不可泄露,若妄自泄露,必遭天谴。”我说。
那军人立刻低头,向我立正致礼:“谢谢先生训导,学生记下了。”
“去找神相水镜吧,找到它,你的困惑就迎刃而解了。”我淡淡地说。
在“蟹脐”之内时,我也长考过神相水镜的事。它既然是一个实物,而且弥足珍贵,那么就不会轻易消失。
实际上,很多珍贵的国宝级文物在战乱之中失踪,最后都会查明踪迹,大部分都在国际顶级文物贩子手里。宝物毕竟是宝物,绝不会被长期埋没,总有横空出世的一日,就像古代的“河图洛书”一样。
这是幻象,但又不仅仅是幻象。如果处理得当,我就能有崭新的发现。
“先生,我已经有了那神秘铜镜的线索,正在全力追查。就在前天和昨天,我就抓到了两个从欧洲来的文物贩子,分别审讯之后,我得到了准确的消息,那铜镜就藏在城内。他们两个向我保证,三天之内,必定拿到铜镜,敬献给我,以换取活命的机会。我已经感觉到,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那军人说。
我略一思索,立刻吩咐:“带我去见那两人。”
这军人懂得中国古代文化中的精粹——易经,又见过中国奇术师用神相水镜消灭大队士兵的奇景,应该是处于思想混沌不安的阶段。在侵华日寇中,像他一样深入研究玄学技艺的不多,所以他必定有曲高和寡之感。眼下,他以易经占卜我的出现,就一定笃信不疑,对我抱有最大的信任。这是他的机会,也是我的机会,而我们的追逐目标完全一致,就是沦陷本城的神相水镜。
向前行了一程,他拉着马拐入斜街,从两扇半掩的绿色铁门进去,将马拴在一棵白杨树上。
铁门内有一个静悄悄的院子,北侧是一栋两层小楼。
我以眼角余光一瞥,早就看见小楼的各个关键部位都有非常隐蔽的射击孔,暗影之中也不时有人向外窥视。
梅花公馆名为商人居所,实为间谍机构,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他领着我进入小楼,又转折向下。
不出我所料,本该是储存杂物的地下室已经改为两排牢房,总共有十二间,每一间里都是血迹斑斑。
“先生,我把他们关在最好的牢房里,给他们最好的待遇,有牛排、沙拉、罗宋汤,还有外国女人。我必须要他们知道,是朋友,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说。
我点点头:“说得没错。”
到目前为止,我说的很少,一直任由这军人表达自己的想法。
在见到两名欧洲人之前,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当然,关于神相水镜,没有人百分之百了解,全都处于盲人摸象的状态。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我真的希望这两名欧洲人能带给我不同的见解。
在最尽头的一间牢房里,我见到了两个黄头发、红脸膛、大胡子的外国人。看他们的体貌特征,应该为西班牙人。
果然,两人用汉语做自我介绍,果然是来自西班牙,之前是全球漂泊的水手,后来由香港上岸,一路北上,做起了文物贩卖的生意。
他们见到那军人,如同哈巴狗见到主人一样,满脸堆笑,恨不得跪下来给对方舔靴子。
“这位是我请来的先生,你们说过很多话,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些是半真半假的。所以,我请这位先生过来,甄别你们说过的话。现在,把所有关于神相水镜的线索再向先生陈述一遍,绝对不要胡编乱造,否则,我无法保证二位的生命安全。”军人冷冰冰地说。
牢房里只有一把椅子,我坐下,那军人就站在我侧面,而两名文物贩子则坐在南墙根的地铺上。
“席尔瓦,你先说。”军人吩咐。
那有着褐色眉毛的人赶紧点头:“是是,我先说。我在广州得到消息,山东有一件很厉害的古董,是一只古铜镜,既是文物,又是武器。现在是战争年代,军火武器比什么都值钱,于是我就和我的同伴瓦勒赶到山东来。我们以前航海时曾到过青岛,在那里也有中国朋友。所以,很快我们就探听到了铜镜的下落,它就藏在芙蓉街的小关帝庙里。这铜镜很值钱,正因为它值钱,才有很多人盯上了。于是,我跟瓦勒商量,必须多找些人来帮忙。就在我们找人时,被军队抓到,就关到这里来了。”
我对芙蓉街小关帝庙熟得不能再熟,如果神相水镜在那里,就一定能搜到。现在,席尔瓦的叙述中有个大破绽,神相水镜应该是在某人手中,而不是藏在某地。听他的说法,消息来源很准确,几乎是能手到擒来的。
“现在去小关帝庙取古镜,有没有把握?”我直截了当地问。
席尔瓦又一点头:“当然,只要给我一队人马,我立刻就能把古镜取来。”
我转过头,向那军人点头:“按他说的,带人跟他去,把古镜取回来。”
话虽然如此说,但我知道,就算派人去了,也只会空跑一趟,什么也拿不到。
在我看来,席尔瓦不是一个当文物贩子的材料,说话太直,不懂得掩藏。这样的人去贩卖文物,只怕被人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
军人一招手,席尔瓦就喜滋滋地从地铺上站起来,跟着他向外走。
我望着地铺上的另一人,即席尔瓦口中的瓦勒。
此人的表情十分平静,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只不过,在席尔瓦口述时,瓦勒的耳朵一直竖着,显示他正在认真倾听同伴的话。同时,他的眼角不时地闪过一线寒光,就像一只异常警觉的猎犬一般。
与席尔瓦相比,他略显木讷,但很可能这种木讷是装出来的。
“瓦勒先生,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可以推心置腹地谈几句了。告诉我,古镜在哪里?你打算怎样取回古镜,然后逃之夭夭?”我问。
瓦勒毫不吃惊,缩了缩脖子,迷茫地摇头:“我不知道,先生,我是跟着席尔瓦来的,他要做的事我什么都不知情。”
他的回答很巧妙,把自己身上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却把席尔瓦扔出来做挡箭牌。
“瓦勒,我不跟你废话。告诉我,持有古镜的人是不是在文庙之内?你们真正的攻击目标是不是那里?”我问。
立刻,我从对方眼中获得了正确的答案。
“想死,还是想活?想活,就告诉我进攻时间。”我追问。
瓦勒有些困惑,直视着我,眼珠来回乱转,似乎在判断我到底知道多少。
“你留在这里等死吧,我自己能找到——”我站起来,迈向门口。
“先生,请留步,我们可以合作。现在……现在那古镜已经在我们手上了,你想办法放我走,我就带你去找回古镜。”瓦勒低叫起来。
我站在牢房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又回头看着他。
“先生,我向你保证,这次说的是真话。日本人说话不算话,我早在香港就领教过了。现在,交出古镜也是死,不交古镜也是死。如果你能给我机会,必有厚报。”瓦勒急促地说。
日本人的确有“说话不算话”的毛病,只要看看二战历史就明白这一点。
我盯着瓦勒的眼睛,沉吟不语。
他急得跺脚:“先生,快做决定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脑子里急速地判断着形势,那军人虽然暂时离开,外面却暗藏着大批枪手。如果我就这么带着瓦勒走出去,只怕立刻就会被射成筛子。而且,瓦勒说的未必是真话,西班牙自古以来就盛产海盗,而海盗的恶名比起日寇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瓦勒,对不起,我必须先看到古镜,才能相信你的话。”我后退一步,故意将牢房门口让开。
“什么?天呐,这怎么可能呢?古镜又不在我身上。”瓦勒摊开手,为难地连连摇头。
“现在,你有一个很好的机会,从这里跑出去,过一条街是小关帝庙,过两条街就到文庙。要去那里,任由你选。”我说。
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我将瓦勒当成是诱饵扔出去,等到枪手们乱枪射击时,我趁机逃走,去文庙找古镜。
江湖上本来就人心险恶,我没必要对两个西班牙文物贩子手下留情。
“好,如果我能逃出去,一定知恩图报。”瓦勒咬了咬牙,从我面前走过,快速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默默地计算着他的奔跑速度,大概就在他跑至大门附近时,预料中的枪声响起来。
“成了。”我低叫一声,火速上楼。
我没从小楼正门冲出去,而是一直奔向二楼,毫不犹豫地撞开一扇门,再撞开对面的窗,飞身跃出去。
小楼的正面对着院子,背面则对着大街,这种逃离方式,最直接,最安全,那些枪手根本来不及转身瞄准,我就消失在一长排低矮的民房后面。
新老城区不同,但文庙、芙蓉街、小关帝庙都是原址修造,其位置变化极小。
所以,我穿过几条胡同,便翻墙进了文庙。
此时的文庙年久失修,正面的墙壁都已经被香火熏黑,两扇黑漆木门也变得斑驳不堪,其中一扇上还留着无数枪眼。
庙门虚掩着,我快步从门缝里穿过,立刻矮身,隐藏在暗影之中。
我不知该怎样找到古镜,也不知应该找谁,更不知道瓦勒的话是真是假。可是,我不得不来,除了这里,实在已经没有更好的目标。第六感告诉我,来这里一定有收获,而且是巨大的收获。
文庙中央有三尊塑像,塑像前面是宽大的供桌,有人正跪在供桌前面,絮絮地低声祈祷。
“惟愿国运昌盛,外敌自败,民众平安……愿我中华文明旗帜不倒,永远屹立于中原大地……愿我济南数万百姓能够度过劫难,安居乐业,重建大城……”
那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体格健壮、孔武有力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应该出现在战场上,用自己的双手端起武器正面扫荡敌人,而不是靠着躲在晦暗的庙宇里念经祷告,用虚无缥缈的神像力量来“保家卫国”。
我向前走了几步,那男人听到脚步声回头,四目恰好相对。
“你是谁?”我们两人同时发问。
“你是谁?”稍停,我们再次发问。
我看到他的五官,就像看到了另一个年龄苍老的自己。如果去掉他额头上的皱纹,再把下颏、两腮上的胡须刮掉,简直就与我一模一样了。
“你是夏家的人?”我问。
他点点头,立刻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也点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情况紧急,走。”他说,“我终于把你等来了,天可怜见,那神相水镜终于有可托付之人了!”
第377章 重回梅花公馆(2)
文庙是济南市中心的著名建筑,自本城开埠以来,皆是如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所以,站在这个以“尊文尊孔”为宗旨的建筑物中,我的心正在逐步安静下来。
不管面前这人相貌如何,我都没忘记自己的使命,那就是——神相水镜。
“好,把那面镜子给我。”我说。
那人皱眉:“事情紧急,先离开再说。至于镜子,我已经妥善藏好,必须躲过搜捕后再给你。”
我没有移动脚步,仍旧镇定地盯着对方:“把镜子给我,然后一起逃。”
一个人并不能保证天天都有好时机,一旦知道了神相水镜的下落,我就不敢再轻易错过,以免夜长梦多。
“相信我,那宝贝已经藏好了。”他说。
我第三次重复:“镜子给我,一起走,否则我宁愿待在这里。”
不是我不相信对方,而是这一路走来奇诡变化太多,我已经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唉,你——好吧,走,去拿宝贝!”他无奈地用力跺脚,向左前方一指。
左前方都是被烟火熏黑的砖墙,显得破败而凄凉。每块砖都极大,几乎要赶得上城墙砖的尺寸了。
他快步走过去,在从地面起倒数第三行的砖缝里抠索了几下,屈膝发力,轻轻一推,一扇大概一米半高、半米宽的秘门就出现在墙上。
“进。”他说着,带头弯腰钻进去。
我随在他后面,沿着狭窄的台阶向下,前进了十几米后左拐,进入了一个地底七八米深的狭窄储藏间。
这里与普通储藏间不同,一进来就听见了哗哗的流水声,十分湍急,就来自地下。
原来,储藏间的西南角地面有一道直径一米的圆口水井,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我联想到济南本城的水文地质特点,这口井一定通着地下泉脉。从清末、民国、新中国的发展进程看,每一个出现在主城区的秘密泉眼,都有可能颠覆济南从前拥有的水文经验,发展为全新的“现代泉城”水脉管理模式。
井边有栏杆,栏杆上拴着一条拇指粗的灰色麻绳,另一头垂在水里,应该是系在某件需要泉水滋养的东西上。
泉水最是养人,近年来,很多养生保健专家又发展出了“泉水养器”的概念,将很多翡翠、绿玉、奇石、名木直接放入泉水中保存,意在吸收天地水脉之灵气,续存于器物之中,让使用者获得意想不到的吉祥幸福。
“就在这里吗?”我不等那男人开口,抢先一步,到了井边。
三尺之下,白花花的的井水一个劲儿地向上冒。
我抓住绳子,刚要上提,就被那男人拦腰抱住。
“等一等,等等!我得最终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把百姓利益放在第一位上。这里的一切变化,都牵扯到全城人的生死!”他叫着。
我拿镜子不是为了自己,本来就是为了百姓安危。对方实在迂腐,话都已经说到这个程度了,还在夹缠不清。
“撒手,我把镜子拿上来一起撤!”我也叫着,双臂一振,借着挥臂之力,将那人一把推开,然后左右开弓,向上拔绳子。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绳子末端什么都没有,当然更不会有神相水镜。
这个结果立刻让我们两人之间有了隐约的敌意,他说神相水镜在井里,分明就是在撒谎。
“你骗我?”我问,随手抛下了湿漉漉的绳子。
“我没有。”那人摇头,“只不过,你应该知道其中的原因。”
我沉吟了一下,没有顺着他的话反问“原因”是什么,而是轻轻长叹。
好事必多磨,贪快无好事。神相水镜是宝物神器,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到手的。
“现在,可以走了吗?”他问。
我明白,神相水镜一定是被他用某种秘术匿藏起来了,处于肉眼无法得见的地方。
“好。”我点点头,默默地记住了进入这个密室的路径。
“去大明湖北门铁公祠,那里有兄弟接应。”他说。
我没再坚持,因为井水喷涌异常湍急,就算勉强下水寻宝,也太冒险,非常不明智。
在那人的带领下,我们重新回到文庙大殿,然后径直由东北角小门出去。旧时大明湖附近水路发达,我从史料中早就知晓。
我们从一个松木板搭成的简易码头下去,撑起一条小船,一直向北,横跨大明湖。
自从进入这奇怪的幻象,我就一直在想,神相水镜是具有神奇力量的宝物,如果它能在抗日救国的潮流中发挥作用,那么国人的抗日过程就会变得轻松一点了。八年抗战期间,中国人万众一心,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把侵略者赶出中原。
江湖上曾有那么多奇人、奇宝,他们和它们究竟在轰轰烈烈的抗日大潮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一切不得而知,后人能见的,只有连篇累牍的史书,只能从史书中去看那个年代的风云变幻。
眼下,我来了,能看到真正的历史吗?
大明湖四面屋舍低矮,景色萧条,只有南岸几个地方高挑着太阳旗,证明本城已经在日寇的武力掌控之下。
“有了神相水镜还可再战不是吗?如果一味撤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对着澄碧的湖水感叹。
济南是历史上的英雄之城,唐宋之间,出了无数国家栋梁、肱骨之臣,可到了元、明、清、民国这一段,似乎英雄的血性已经被磨蚀殆尽,任由大军刀剑宰割,却不发出任何反抗之声。就像现在,驻扎城内的日军最多不过数百人,那么城内的练家子加起来也得这个数吧?再加上城外的军队、绿林人物,铁了心要干日本鬼子的话,最差也是五五开。可惜,满城尽挂太阳旗,男女老少都变成了刺刀下的顺民。如果我夏天石生在这个年代,一定不会屈辱求生,而是创造机会,最大程度地杀伤日寇,让这些侵略者寝食难安。
济南的二战史就是一段屈辱的历史,所有七尺男儿全都变成了无耻、无胆、无血性的牛马,假装过得平静安稳,苟且偷生于太阳旗的阴影之中。
那人正在船尾全力划桨,两支木桨搅动湖水,不断发出啪啪之声。
“看不出,你逃命的时候倒是很利索。”我看着他。
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句讽刺的话,微微一笑,手上绝不减速。
“你不把神相水镜给我,那么我们的见面还有意义吗?”我又说。
“大计划……大计划里不包括把镜子交给你这一项。鸿门宴之后,一切就都不同了。”他气喘吁吁地回答。
“不包括我?那么大计划到底指什么?鸿门宴请的又是谁?”我立即问。
“别说了,这是秘密……关系到本城命运的大秘密。夏天石,你不要乱……坏了大计划,大家都得死……”他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对他的大计划一无所知,误打误撞到这里来,也只是为了神相水镜。
“你知道我名字?”我问。
自从我闯入文庙,就没有自报过名号。
“对。”他点头,“全中先生通过‘沙盘演易’算定了你会来——他是江北第一‘神算子’,说过的话、料定的事一定会准时应验。”
我觉得“全中先生”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转念一想,吃惊非小,肃然问:“你说的这一位‘全中先生’可是姓张?”
他再次点头:“那是自然,普天之下,哪里去找第二个江北第一神算子张全中先生呢?”
稍微知道一些二战史的人都会知道这位“张全中”先生,这只是他的化名,江湖算命先生也是他著名的伪装身份之一。当然,他在易学、相学、遁甲、奇门等方面的造诣绝对能列入中国百大奇术高手之列。
张全中先生对于世界历史的推演结果在民间广泛流传,其神妙程度不亚于“推背图”和“烧饼歌”。
他能料定我来,这也是我的荣幸。
按照小船前进速度估计,横穿大明湖最多需要二十分钟到半小时的时间。
我跟那人对话的过程已经用了接近十分钟,按理说,小船已经划到了湖心才对。可是,我向四面望的时候,船却只行至全程的三分之一。
那时节,黄昏暮霭越发浓厚,一轮满月从正东鳞次栉比的千家万户屋顶之上缓缓升起,如一只淡黄色的大玉盘,恬静安逸,无声地垂挂天际。
二十一世纪的城市中,霓虹灯光太盛,高楼大厦太多,早就看不见如此幽雅的满月了。那些天文爱好者为了观察到不受光污染的月亮,总会驱车数十公里,到南部山区的峰顶上去看。
我不禁长叹:“明湖美景远超过今人的想象——”
城市建设与自然景观总是背道而驰的,发展越快,则美景消失得越急速,最终毁灭殆尽,被钢筋水泥丛林层层覆盖。
蓦地,一道雪亮的光柱从西面射过来,不偏不倚,罩定了我们的小船。
随即,有人高声喊话:“小船上的人听着,立刻停船,接受检查。”
那人一惊,双手发力,木桨运转如飞。
我向西面看,一艘八桨木船劈波斩浪而来,船头高挂着探照灯,灯下站着七八个横端长枪的人。
这种场面经常在抗战电影中出现,那是鬼子和汉奸的水上巡逻船。
第378章 重回梅花公馆(3)
“等会儿……情况不对劲,就凫水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人急促地说。
这句话也立刻提醒了我,此刻这座城沦陷于日寇之手,要想活命,就得付出更多。身在沦陷区,任何美景都是虚假繁荣,随时都可能变成无辜者的枉死之城。
那大船来得极快,一转眼间,已经距离小船只剩十几米。而且,船上的舵手已经及时转向,使得大船偏向东北行驶,斜刺里卡位,别住了我们的小船。
“哗啦、哗啦”,船上的人一起拉动枪栓,对准了我和那人。
探照灯的光柱太强,我无法再向上看,只能暂时低头。
“举起手来,举起手来!”大船上的人七嘴八舌地叫着。
我慢慢举手,那人也放开了桨,缓缓地站起来。
“呜——呜——”湖面上忽然起了夜风,吹得两条船一起摇摆动荡起来。
“下去个人,看看船上有什么?”有人吩咐。
“准备跳,扎猛子越深越好。”那人再次提醒我。
我对自己的水性还是很有信心的,可是动作再快,也不一定快得过子弹。
“啪”的一声,光柱突然消失,应该是那探照灯被什么东西打碎了。借着四面一黯的空当,我和同时翻身入水。
水很凉,并且极深。我用“乌龙绞柱式”笔直下潜,连续以腰部为转轴点旋身,瞬间下沉超过五米。
我向上看,隐约可见圆月光辉。
“呼——”我听到了如闷雷一般的水声,身体也感受到了水体正在动荡,由慢至快,逆时针旋转着。
“大漩涡!”我吃了一惊,迅速向南潜泳,那个方向靠岸最近。游泳者最怕遇到暗流和漩涡,一旦被怪力卷住,绝无生还希望。
游出十几米后,我向上斜行,口鼻露出水面换气,再向回望,看那大船的动向。
这次,我看到了更可怕的一幕。那大船发了疯一样在水面上狂转,如一枚遭鞭子猛抽的陀螺。船上的人根本来不及跳船,就已经被裹挟着沉入水中。
“大漩涡吞噬了大船,船上的人肯定活不成了。不过,大明湖底部是平的,怎么可能有这种超级漩涡?”我大惑不解。
漩涡的起因是水底有暗流,而暗流必须是在水体流动的情况下才可能涌现。众所周知,大明湖的水来自湖底泉眼、南部水脉汇聚,而水流出口则是在北边,通过水关闸门一带溢出,再向北进入小清河和其它灌渠。这种舒缓的南北流向注定了它的水体是相当稳定的,流速不超过每分钟二十米,几乎等于是静态的,绝对没有产生暗流、漩涡的基础。
老济南人都知道,在大明湖里游泳的安全程度远远超过王府池子、砚泉、护城河等地,就是因为它几乎没有流速,水体温度也是相对恒定的,绝不伤人。
湖面上没有其它巡逻船,也就等于暂告安全了。
我没有急于逃生,而是思考了一分钟后,缓慢向回游,渐渐接近那大船沉没之处,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果断下潜。
“一定要知道那大漩涡是怎么回事!”这是我唯一的想法。
遇事逃命、趋利避害是每个人的正常反应,可我到了这里,就是想揭开所有谜底,不肯放过任何诡秘事件。
大概下潜了四米后,我就看到了那艘一边旋转一边下沉的大船。原先站在船头的人都已经趴下,死死抓住船沿,将这条船当成了救命稻草。常在水上讨生活的人都有经验,这种情况下一定要跟着船走,因为船的浮力大,可以在水中多撑一会儿,不至于一下子沉到最深处去。而且,只要漩涡消失,没有倾覆的木船就会快速上浮,毫不费力地把他们带到水面上去。
粗略估计,漩涡的直径为八到十米,水体已经变成了亮白色,其中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不必靠近,就听到了那个圆形漩涡发出的呼啸之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漩涡的形状非常规则,如同一条透明的垂直管道,只把大船吸下去,不影响周遭水体。
我向下看,那“管道”极深,视线尽头,仍不见底。
那人从右侧游回来,拉着我的手,快速上浮,露出了水面。
“走,上船,赶紧走!”他猛地吐出一大口水,大声叫着。
“这种怪事以前出现过吗?水下有什么?怎么能出现那么猛的漩涡?”我问。
那人不答,等到上了船,重新操桨,绕过漩涡向北。
我们身后的湖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如果不是我俩亲眼目睹,根本不相信几分钟前曾有一艘大船瞬间沉没。
到了北岸,有人从芦苇丛中现身,发出鹁鸪叫声。
那人也用鹁鸪叫声回应,随即将船头的绳子扔给对方。
“全中先生在上面。”那接应者说。
那人问:“先生等急了吧?”
接应者低声笑:“等急了?呵呵,你什么时候见先生急过?就算天塌下来,他也照样慢条斯理地做事,跟没看见一样。”
那人带我上岸,立刻向前小跑起来。
我心里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这里是大明湖北岸,是我自小到大来过数百次的地方,对它每一季、每一年的变化都了然于胸。可是,我从未见到过二战时期的大明湖北岸,铁公祠、北极庙、水门……这些景物应该是非常熟悉,可现在看起来却又那么陌生。
“快走,快走!”那人在前面连声叫。
我们进了铁公祠,一股陈年的香火气扑面而来。
“啊也!”那人叫了一声,忙不迭地收脚。
原来,一进祠堂门口的正中位置有着一小堆沙子,约有半米高。那人走得急,祠堂里灯又暗,一脚踢上去,半堆沙子立刻飞扬起来,向前扇形泼洒出去。
我早就停步,才没让那人急退的身形撞到。
祠堂的北墙是供桌、供台,供台上是著名的铁公神像。
大概在2003年前后,济南市政府重修铁公祠,塑像也重新塑造过,焕然一新,供外地来的游客观瞻。
铁公之于济南,是一个公平、正义的象征符号,也是大明湖景区永远不会遭到冷落的景点。
眼下看,铁公塑像已经残破,身上披的锦袍也挂满了蛛丝灰尘。
“先生,对不起,对不起!”那人立刻道歉。
我心底有了不祥的预感,立刻联想到诸葛孔明在五丈原做的最后一场法事。彼时,反骨将军魏延踏灭了七星灯,也绝了诸葛孔明最后的一线生机。现在,那人踢飞沙堆,岂非同样道理?
“你——干的好事!”祠堂右面暗影里,三个人同时起身,举手喝斥那人。
“罢了。”供桌前倒背着手肃立的男人低声阻止。
他没回头,却好像已经洞察了一切。
“先生,我把您说的那个人带来了。”那人惶恐地退到一边去。
我淡然一笑,绕过那沙堆,缓步进了祠堂。
“年轻人,你一定在想,故弄玄虚救不了这座城,唯有国共合作、万众一心才能赶走日本鬼子,对不对?”那肃立着的人问。
我心里正是那样想的,因为纵观二战历史,两党合作发挥了巨大威力,把中国人团结为铁板一块,才阻止了日寇的铁蹄持续西进。这种合作不亚于三国赤壁之战中的“玄德、仲谋联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只有中国人都站起来了,才能同仇敌忾,共御外侮。
“是的,先生。”我坦然回答。
“年轻人,你知道我多,我知道你少。所以,我不想跟你展开任何辩论,只想陈述事实。现在,官面上鬼子明显占上风,江湖上,日本奇术师也大举布局,要透过昔日‘五龙治水’留下的海眼通道去控制天下水脉。如果换了你主事,该怎么办?”他没有回头,语调淡淡的,仿佛在说别家的故事。
老济南传说中,大禹治水不是独力进行的,而是借助了“历山五龙”和“九尾狐涂山氏”。“五龙”能够浚通水道,让天降的大雨顺水道流入大海。当时,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激战,一头撞折不周山,导致天倾地陷,天雨难止,单靠疏浚已经无济于事。于是,五龙施展法力,吸雨水喷至大海,与大禹一起抗涝。在此过程中,济南地底至东海就形成了一条“龙之道”和“龙之泉”。
如今,“龙之泉”仍在,就是趵突泉西侧的“登州泉”,而“龙之道”据传是隐藏于五龙潭之下,与秦琼水底府邸有密切关系。
“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回答。
此刻,在这里主事的是张全中先生,要做关键定夺的也是他,其余任何人都不可能越俎代庖。
“说得很好。”他回过头来,直视着我。
他的眼睛与眉毛都极细长,尤其是青黛色的双眉,斜插入鬓,细瘦如刀。
“在下张全中,江湖同道送号‘江北第一神算子’。”他向我抱拳,双眼微微眯着,眼中精光低调掩藏。
“在下夏天石。”我也抱拳。
“这三位——”他向暗影中的矫健人物一指,“历城府三英,沙英山、陈英平、薛英贵。”
那三个人同时向我抱拳,然后双手垂下,按在腰间的双枪枪柄上。
“我计算过,后日正午,是解决问题的‘大坎’。过了坎,大家就活得风生水起;过不了坎,这支队伍就全军覆没了。”他说。
我点点头:“所以,你效仿诸葛孔明的五丈原禳星之术?”
禳星之术是一剂猛药,用得好起死回生,用不好国破家亡。
我并不怀疑张全中对于“禳星”这种奇术的掌控程度,只怕他在情况万分危急时“逆天道而行”,那么非但不能给本城带来福祉,反而会加速厄运来临。
张全中点头:“是啊,我是想效仿古人,但……但上天并不给我机会,这把火还没烧起来,就被扑灭了。”
“那么,先生,现在怎么办?如果你选择后撤,那么这城市就真的没救了。”我说。
张全中的脸突然涨红,应该是被我说中了心事。
他是术士,不是带兵打仗的将军,不可能在劣势中死守,而有可能另辟蹊径,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不是后撤,而是战略性撤退,暂避锋芒。”他说。
“撤到哪里去?历城、华山甚至再往北,一直到鬼子不愿踏足的农村去?”我问。
济南虽大,一退再退的话,也很快就没有退路了。
“我说过,如果你掌权,你会怎么办?”张全中问。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迎着困难上,集中优势力量,全歼日本奇术师,在精神层面上获得绝对优势,然后帮助中**队打赢这场仗。”
这就是我现在想的,即使无法再回到现代社会去,也要尽我所能,为济南的解放而奋斗。
“啪、啪、啪”三声,张全中为我鼓掌,另外三人也鼓起掌来。
“请继续说。”他说。
在开口之前,我纵向回顾了中国抗日史。如果没有无休止的内斗,而是大胆联手,协同作战,那么日寇的胜算就越来越少了。
第379章 江北第一神算子(1)
“张先生,这里是中国人的地盘,我们先占住‘地利’,然后万众一心求‘人和’,最终等待‘天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果天时、地利、人和三条都占住了,何愁赢不了这场战争?”我说。
明了历史的人都知道,八年抗战靠的是“耐力”二字,直到将日寇国内的资源耗尽,其战斗力也就拖垮了。
两军战场上,中**队拼死抵抗,后方游击队以“麻雀战、运动战”袭扰,炸掉敌人的兵工厂、铁路、补给站,使得敌人疲于应付,无法安定下来。这种前后夹击之下,才艰难赢得了战争。
悲观的人看不到希望,或者以卵击石求死,或者望风遁逃而走,剩下的都是坚定的爱国者、爱家者。
张全中点头:“你说得很好,如果济南的乡勇、团练都有你这样的决心,日寇的末日就不远了。”
这一次,暗影中的三人都默默地垂下了头。
大敌当前,如果都像他们一样毫无锐气,那就不必奢谈反击了。
“我们借一步谈?”张全中问。
我点点头,小心地避开地面上高低起伏的沙丘、沙垄,走向他身边。
“所有人小心戒备,等我们回来。”张全中大声吩咐。
我们两个绕过铁公塑像,由一条幽暗的长廊进入了东边跨院。院子中间耸立着一块玲珑剔透的奇石,高有五六米,其最高点已经超过了北屋的屋脊。
院中寂静无人,地上胡乱摆放着几十堆青石,最高的超过两米,最低的则只及我的膝盖。
满月已经升起,高挂东天,垂照大地。
此刻的济南,没有闪烁的霓虹灯,也没有头尾相接的车水马龙,一切都原始而纯朴、低调而凄清。
文艺作品中经常宣扬“回到过去美好年代”的论调,但一味返璞归真,却不一定是好事,毕竟我们人类是不停发展的,唯有发展才是积极向上、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向东望着,如果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能看到修葺一新的大明湖新景区,也能看到宽阔的明湖东路,还有拔地而起的东门小商品城。当然,海晏门、花园路一带也早就高楼林立、繁荣昌盛了。
前辈热血浇灌出了胜利之花,才有了二十一世纪欣欣向荣的新济南。每一个有幸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年轻人,都应该为此而感到自豪。
“到这里来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像你一样,能镇定自若地面对一切。我计算了很久,世上没有救世主,但却有些横空出世的奇才,能够在大厦将倾之际,以一己之力扭转败局。我希望是你,但又不希望……不希望是你。唉,患得患失之间,真是令人惴惴不安哪!”张全中幽幽长叹。
我将纷乱的思绪收回,凝视院中的巨石。
此地是大明湖,不该有太湖石。而且,济南人多以泰山石镇宅,只有公园景区里才有供游客欣赏的高大奇石。
“这石头很难得——”我闭上眼,让它在我脑中形成一个完整的形象。它上面的孔洞太多,粗略估算超过百个,而且没有一个是对穿直通的,个个都是曲折蛇行,见头不见尾。
在奇术师看来,这种多孔巨石最容易藏下凶猛毒虫,而且会对院落的风水造成微妙复杂的影响。
“对,我费了很大劲,把它从南方运来。万事开头难,我把它当成了我所有奇术的药引子,所以就算再费事,也必须要做。”张全中笑起来。
“药引子”这个词在很多奇术领域只是虚指,并非真“药”,也非真“引子”。
我没有睁眼,继续用潜意识去探索那些石堆的用意。
石堆即石阵,石阵即战阵。所以我很快意识到,张全中在这东跨院中布置的是一个凶猛异常的口袋阵。凡是进院进阵者,都将性命堪忧。
“你要对付谁?”我睁开眼,平静地看着他。
“神算子”之名起源于周王伐纣时期,周王麾下大军师姜尚姜子牙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所以诸神、诸仙以“神算子”称之,极言他的预料之准。自姜子牙之后,能够称得上“神算子”的,张良、诸葛孔明、徐茂功、徐达等几个人而已。如今,江湖同道将张全中尊为“江北第一神算子”,可见他的计算能力也是天下独步。
“还有谁?日本人。”张全中傲然回答。
“怎么对付?”我问。
“明日正午,满汉楼刘、关、张三大厨一起过来,就在北屋之内,开三席,宴请驻军首脑。那是一场鸿门宴,宴会进行到最*,敌酋就要人头落地。我最大的顾虑就是一个女人,如果能将她托付给你,我也就再也无牵无挂了。”他说。
满汉楼是解放前的济南饮食业界百年老店之一,食材都来自东北大小兴安岭,而其主厨则是宫内御膳房嫡传。翻阅济南百年风物志就能看到“满汉楼”之名,其位置是在洪家楼大教堂一带,主厨的确是刘、关、张三位,手艺不相上下,而各自擅长的菜色又是互为补充,是相当难得的三位一体的超级大厨。
“我能做什么?”我静静地看着张全中。
他是“神算子”,已经料定一切,或许此刻我应该老老实实地听他的吩咐,鼎力支持他的“鸿门宴”计划。
“刺杀敌酋”非长治久安之策,但这种刺杀却能有效地震慑敌寇,并且削弱敌寇的指挥能力。就算敌寇从别处重新调长官过来接手,也得有相当长的适应时间,无法对百姓展开新一轮的盘剥。
况且,中国有那么多人,就算十个拼一个、一百个拼一个,也早就把鬼子拼死了。
“带她走。”张全中说。
起初,他的声音淡定而成熟,但一提到这女人,他的表情就变了,如同春风解冻后的二月黄河。由此可见,他说到的是自己挚爱的女人,那种爱发自肺腑,无法遮掩。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从何处来,怎么带她走?你把这种重任交给我,岂非强人所难?”我问。
我是误入梅花公馆之人,梦醒了,幻觉消失,我也就消失了,根本担不起张全中的重托。
“除了你,别人谁收留她,都是一窝横死。你说,我敢托付给别人吗?唯有你,我计算到大结局是‘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不是好结局,但却是几百种结局里最好的了。你要知道,为了等这样一个结局,我已经把鸿门宴的时间拖后了三十次,从去年秋天一直拖到现在。因为我的迟疑不决,导致敌寇连续对长清一带实施了七次大扫荡,至少有十五个村子共计两百多无辜者丧命。我不能再拖了,天怒人怨,山湖震怒,对我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答应我吧,我也走投无路了。”他说。
“这不是答应不答应的事,我是怕害了她,辜负了你的重托——”
我还没说完,张全中已经向我双手抱拳,一躬到地。
“我会死,但她不能死,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他哽咽着说。
堂堂“江北第一神算子”此刻已经泣不成声,眼泪倒流,跌落在他脚边。
这种情况下,我无法拒绝,只能沉声答应:“好,张先生,我答应你,一定竭尽全力,保证此人的安全。”
乱世之中,一个人连自保都很难,如果再承诺去保护一个怀有身孕的弱女子,实在是件让人头大的事。
“多谢。”张全中连鞠三次躬,才如释重负般直起身来。
他的脸上满是泪痕,却又带着孩子般的快乐笑容。
我心里有些忐忑,真正的奇术师出手之时都是心如止水的,越沉静,越能发挥奇术的力量。奇术本来就是精神领域内的较量,思想越专注,胜面就越大。
从张全中的表现看,他的心已经软了也乱了,又怎么能全力以赴地投身于“鸿门宴”?
“走,我带你去见小官。”他说。
我们沿着侧面的长廊向北,然后折上了北屋前的抄手游廊,由正门进屋。
一进去,我就闻见了芬芳动人的墨香。
北屋正中横放着一张巨大书案,至少有四米长、两米宽,乌沉沉的,应该是铁木、百年核桃楸之类的上等材料。
书案后面立着一个人,右手握着毛笔,左手捏着一卷古书,正在俯瞰一幅刚刚写就的小楷书法作品。
那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孩子,梳着那个年代特有的中分女学生头,头发垂落至腮边,看上去清秀而利落。
“小官,有客人到。”张全中喜滋滋地叫。
女孩子抬头,看着张全中,眼中含笑。
我看清了她的脸,当即一怔,竟然觉得那张脸有七分面善。
“小官,这位先生姓夏,名天石,是我的好朋友。他过几日要远行,正好带你离开济南。”张全中急匆匆地介绍。
女孩子向我瞟了一眼,轻轻摇头:“不,我早就说过了,我不走。我所关爱的人皆在这座末日危城之中,即便我活着离开,也不会心安。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如果真的要在鸿门宴上刀斧相见,那你就放手去做。嫁夫从夫,既然我已经是你的人,那么也就要遵从你的道德思想,视侵略军为贼寇。我静官小舞从小就饱读诗书,又岂是分不清是非善恶的人呢?侵略军两年来犯下滔天罪行,实在已经非人而是禽兽,杀了他们,也是做善事。你一定放心,我绝不拖你的后腿。”
从这段话中,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是“静官小舞”,这应该是个日本女孩的名字。那么说,张全中爱上的竟然是个日本人,而且还跟她有了孩子。
“两难——巨大的两难!”我为张全中做的事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全民抗战的年代,他去喜欢这个日本女孩,无异于与举国百姓为敌。
第380章 江北第一神算子(2)
“小官,你听我说,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你先离开,我才能倾尽全力一战。你放心,夏先生是个好人,一定能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慢慢抚养长大。我们此生的遇见,是上天注定的结果,更是命运的恩赐,谁也不能违背上天的意愿,不是吗?这一次,你必须答应我,跟夏先生走!”张全中苦口婆心地说。
他走上去,握住静官小舞的双手,四目对视之间,两人脸上全都挂着情意绵绵的微笑,全然忘却了我的存在。
我无声地长叹,感慨张全中给我出了一道无法解答的难题。
“带她走?去哪儿?总不能带她逃出幻象,进入二十一世纪吧?那根本不成立。幻象捉摸不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消失了,那时候我怎么面对自己的允诺?你张全中是‘神算子’,难道算不到这种结果吗?”我两侧的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实在是没有把握完成这样的事。
“你必须走,为了孩子。”张全中说。
“如果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那又何必生他?如果你决意赴死,为国捐躯,那我又岂能苟活于人世间?”静官小舞接着说。
在战乱年代,那种“两难”无处不在。自古忠孝不能两全,那么在烽烟四起之时,报国与爱情也是相互冲突的。
“力拔山兮气盖世——”张全中突然仰面长叹。
昔日西楚霸王被困垓下,正是因为无法拔慧剑斩情丝,才导致天下和美人两者尽失,给世人留下了这抱憾千古的诗句。
“张先生,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这一战如果算计得当,一定能全身而退,带着你的女人离开。”我说。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若真舍不得静官小舞,那么一定会想出两全其美的对策。
张全中脸色微变,放开手,直视着我。
“事在人为,不是吗?”我继续说。
“再好的计划也必须有人去执行,此时此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外面的人很多,但每一个都不该死,都是跟着我刀山火海闯荡过来的兄弟——这计划的核心就是玉石俱焚,我逃了,对得起他们吗?”他皱着眉说。
静官小舞插话:“没错,如果你那样做,我也会瞧不起你,我们都将落得天下骂名。”
我不由得被两人深深感动了,生在这个年代,每个人都把名节、骨气看得极重,生命、生死反而不在乎了。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为难的呢?大刀阔斧地干就是了!”我大笑。
有些事既然无法两全,那就选择一条道走到黑好了。就像亚历山大大帝挥剑劈开绳结那样,我要怎样就怎样,不管世人如何评判。
“大开杀戒吧,这就是最好的安排。”静官小舞完全赞同我的观点。
“如果你……如果你……”张全中说不下去。
静官小舞微微一笑:“如果我死了,你死了,那就十八年后又是两条好汉,照样锄强扶弱,做顶天立地的好人。”
这女子真不简单,明明已经面临生死绝境,却依旧笑得灿烂,毫不惶恐。
“好。”张全中伸出双手,左手握着静官小舞的右手,右手握着我的左手,将我们三人连为一体。
“我张全中在此以列祖列宗之荣耀发誓,必将铲除敌酋,为死难的济南百姓报仇雪恨。如能幸运生还,必千恩万谢祖宗荫蔽之恩。另,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与小官无论生死,都将双宿双栖,永世结为夫妻。此誓言由夏天石先生为证,如有违背,天地人神共诛之。”他大声发誓,浑身都因为心情激动而颤抖起来。
我希望他们两人有个好结果,但希望归希望,其实根本没有人能在“鸿门宴”这种死局中安然无恙地脱身远遁。
设计此局时,所有人就抱定了“必杀、必死”的决心。唯有如此,此局的威力才能彻底爆发出来。
所以,“鸿门宴”又被称为“敢死局”,大凶大恶之局,就算有九命猫入局,也将四分五裂而亡。
我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静官小舞,她的表情始终淡定从容。
“官大娘?”我从她脸上看到了某些熟悉的味道,与为曲水亭街百姓操碎了心的官大娘有几分神似。可是,转念又想,静官小舞所处的年代与二十一世纪相距太远,两人似乎扯不上什么关系。
“我,静官小舞,关西密宗静官一族门下,日本国籍。我本应效忠天皇,为建设大东亚共荣圈而战,但亲眼目睹军队暴行,对‘东亚共荣’产生了极度怀疑。后又参与给军中化学部队收尾工作,了解了更多惨无人道的真相。故,我自动脱离军籍、国籍,愿为华人抗暴而战。一人之生死无足挂齿,世界之大和平才是吾辈真正的追求。此战之后,如果能击杀军中首脑,平息两国战乱,是我之幸。为了这一目标,我必定竭尽全力去做。虽死,不怨天尤人,吾所愿也。”静官小舞也学着张全中的样子,对天盟誓。
“到你了。”张全中说。
在两个人的注视下,我淡然回应:“我夏天石愿竭尽全力维护济南一城百姓安危,免遭日寇毒手,更愿奉献此生,为中华民族之崛起而鞠躬尽瘁。我,生是济南人,死是济南鬼,绝不临阵退缩,绝不战场脱逃,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这不仅仅是一个二战时期的济南人的誓言,更是今时今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一个济南年轻人的铁血承诺。
如果每一个人都有这种雄心壮志,何愁济南不富、大国不强?
“好,这一次,我们就放手去干,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张全中说。
前门一阵风来,书案上的宣纸瑟瑟乱抖。
“小官,你去沏茶,沏最好的茶招待夏先生。”张全中吩咐。
静官小舞答应一声,走向客厅右侧的小门。
待她出去,张全中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平伸到书案上方,先将十指缓缓张开,然后快如闪电般在空中一抓,接着放在鼻端无声地嗅着。
“捕风捉影之术”亦是奇术中的偏门,与“天眼通、天耳通”近似。
大自然永远是“活着”的,唯有与之气息相通,才能遥感未来,通晓阴阳。
“大、凶、兆!”张全中脸色大变,如丧考妣。
古往今来,风总是无声无臭、无私无畏的,它究竟带来什么样的讯息,那就要看捕风者的修为高低了。
站在这里,大明湖水拍打石岸的噼啪声清晰可闻,似乎在告诉我,此地并非静土,一切皆存变化,而全城百姓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正在奔走哭号,朝不保夕。
“斩首——唯有对敌酋发动斩首行动,才能打破笼罩在这座城池上空的极度恐惧。”我默默地想。
在上世纪末期、本世纪初期,美国曾对沙漠小国进行过雷霆霹雳一般的高效精准打击,其战争代号即是“斩首行动”。超级大国的军事专家们早就窥破了天道与人性,与其在*的袭扰中战战兢兢而活,不如大刀阔斧出击,将一切恐怖行动扼杀于萌芽状态。事实证明,美国人做对了,在导弹重击、空袭轰炸、坦克扫荡、陆军巷战的四象限联合攻击下,沙漠小国的叫嚣者已经鸟兽星散,销声匿迹,再也不敢站出来作跳梁小丑状了。
此刻,我们也面临同样的困境,若不强行出击,只能坐以待毙。
“你能感受到吗?大凶兆,大凶兆……”张全中喃喃低语。
我点头:“能。”
战火焚城,处处皆凶,只要是个有头脑、有见识的人都明白这一点。带头抗争者九成九要死,不愿做亡国奴者九成九要先于国家而亡。
“那么……我们还要走下去吗?一步步走向黄泉之路?”张全中不看我,但每一句话问的都是我。
“你说呢?不自由,毋宁死!我们这些人的死如果能唤醒全城百姓的斗志,那我们就死得其所——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不知不觉中,我引用了伟人的话来鼓舞张全中的斗志。
伟人一生,光照山河。他说过的很多话都变成了几代人奋勇向前的警句格言,时时背诵,足以提升我们的战斗士气。
“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张全中低声咀嚼着这八个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我低声朗诵鉴湖女侠秋瑾前辈的断头诗。
既然张全中曾经以“力拔山兮气盖世”自嘲,那么我就用“西楚霸王不肯渡江见江东父老”来点醒他。
很多时候,国人尊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的就是一个大丈夫的“气节”。
日寇呼啸南下时,如果山东守将敢赌上几千士兵的命,就能死死据守黄河天堑,把太阳旗斩落于滚滚浊流之中,送鬼子回老家。
结果,守将不肯玉碎,弃城南逃,最终落得“瓦都不全”,吃了南京政府“赏赐”的子弹。早知要死,死于两军阵前也好,还能名垂千古,为韩氏一族光大门楣。
现在,张全中又萌生了退意,真的让人怀疑,这个年代的国人是不是都患上了可怕的“软骨病”,变成了敢怒不敢言的“软脚蟹”?
“去他妈的大凶兆!”我提起笔架上的两支粗体狼毫,在砚台里一戳,然后唰唰两笔,在宣纸上打了个巨大的叉号。
我们进来之前,静官小舞正在临帖,宣纸上书写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那帖号称是“天下第一行书”,折服过千千万万书法爱好者的心,而天南海北所有文人的“雅集”,皆是效仿兰亭,拾古人之牙慧。
我这两笔重墨,则是粗糙愤怒,完全将静官小舞的文字毁掉。
“这里是日寇践踏下的济南城,不是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的兰亭。张先生一味优柔寡断,到底是怎样想的?是战是降,说个痛快话吧!”我逼视着他。
两军对阵之时,气可鼓而不可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希望这一战能够一举成功,而不是拖拖拉拉,进退两难。
“我从小学过的任何一种阴阳奇术都再三警告,如果遇到大凶兆,除了速退八百里,别无它法。”张全中说。
我忍不住冷笑:“退八百里?那就是从济南城退到金陵城去了?好好,南唐后主李煜在金陵城投降,后在东京汴梁遭宋朝皇帝‘牵机’毒死。退到那里又能怎样,南京城破之时,不也是男女老少一起遭到大屠杀?张先生,别让我看不起你——别让史官看不起你!”
作为一个现代人,通读二战历史时,我对所有在战争中弃城者、投日者、为虎作伥者、与日共荣者都充满了愤怒与鄙夷。作为亚洲大国,国人的民族气节早就没有了,无论文人雅士还是江湖豪杰,都在日寇的刺刀之下低头,做太阳旗下的顺民。
眼下,张全中又要重蹈覆辙,为了自己的羽毛而置全城百姓于不顾。
张全中长叹不语,低头看着我划下的那个大大的叉号。
“好,你逃吧,明天的鸿门宴交给我。”我说。
我在二十一世纪誓要跟日寇奇术师血战到底,到了这里,也是一样。人人都可以做战争的顺民,但我夏氏一族永远不可。
“交给你?你不怕死吗?”张全中问。
我张开双臂,拥抱着看不见的空气:“这是我的家乡,我的根就扎在这一大片泥土之中。皮将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张先生,如果每一个人都怕死,那么全中国的人都会在太阳旗前屈膝下跪,就像满清入关之时,留发不留头,疯狂屠杀汉人。我们汉人、中国人不是韭菜,可以割了再长、长了再割,也不是食草动物,任由侵略者蹂躏猎杀。我再说最后一遍,你要逃,就他妈的赶紧逃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
逃兵可耻,举国逃亡可耻,身为男人而做逃兵仓惶南逃尤其可耻。
中国男人身上耻辱的标签太多,早就应该有人站出来,振臂高呼,做大国脊梁,不做汉奸汉贼。
第381章 江北第一神算子(3)
张全中沉默许久,再度长叹:“兄弟,谁都不想当逃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不愿再多说什么,对他已经渐渐失去了信心。
屋角门内飘出茶香,静官小舞端着一个精致的青竹托盘出来,上面是两只八角陶杯,氤氲茶香正从杯中袅袅而起。
“夏先生请饮茶。”她把托盘放在书案上,双手捧起一只陶杯,奉献到我手上。
日本女人天生温柔,一举一动都透着清泉一般的婉约气质。
我接过杯子,低声致谢。
“夏先生,我猜二位一定有些误会。张先生是大英雄,一直都在领导山东的地下组织,战斗在抗击侵略者的第一线。如果他怕死,那么早就远避南洋,去做世外逍遥富家翁了。”她说。
史书中的张全中也的确算得上齐鲁大地上的一位抗日英雄,他的很多英雄事迹至今仍为老济南人津津乐道。
“抱歉,我刚刚说话太冲了。”我向张全中点点头。
“没事。”张全中摇头,“眼下的情况很复杂,挑起战斗很容易,但我要的是两全其美之策,而不是一时的热血冲动之举。”
“天下没有两全之策。”我叹了口气,“盲目求全,反而鸡飞蛋打,两下落空。”
张全中皱眉,自己动手,端起另一只杯子。
“这是好茶,长清雪峰山上的‘快雪时晴’,三棵茶树一年下来也就出两斤多精品茶叶。山上的智真僧是我的好友,所以这些茶一片都不卖,只赠送给我一个人。不过,这是最后一年收获‘快雪时晴’了,喝完这些,天下再无好茶——因为智真僧已经在侵略军的东洋刀下身首异处,他维护了三十年的圆炉寺也毁于战火,烧成了白地。”他说。
史书记载,长清那边驻扎着抗日队伍,所以屡屡遭到侵略军清剿,无辜百姓被杀事件从未间断过。
“节哀。”我低声说。
“每次泡茶,智真僧都好像在看着我。他不提报仇,只可惜了那寺和茶树。”张全中又说,“所以,我最盼望有一天,就像日本鬼子砍光了满山遍野的果树那样,一刀一刀,斩下敌人首级。”
“眼下,就是这样的时机。”我立刻接上去。
静官小舞鼓掌:“二位说的是同一件事,何来分歧?张先生求两全,而夏先生则求一鼓作气——大家追求的都是同一方向,不是吗?”
我忽然想到伟人“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这两句诗,要想杀敌,就得全力以赴,不让一敌漏网。这一次的鸿门宴,我们绝不会学心慈手软的西楚霸王项羽,而应该痛下杀手,斩下敌酋首级,血祭死难乡亲。
“两全或者不两全,明天都是一场鸿门宴,日本鬼子必须死,而且是死在抗日健儿的锋刃之下。”张全中点头回应。
“后院桃花树下还埋着一坛三年陈的桃花酒呢,鸿门宴之后,挖出那坛酒来庆功。”静官小舞微笑着说。
她的笑容是那样沉静,就像大战之前,英雄们浸在酒里的那把杀人的快刀。
好茶、好酒、好诗都是中国人的发明,日寇虽然故作风雅,也制花茶、造清酒、写俳句,终归是偷师于中国古人,落了“偷盗、文贼”的下乘。
窃我大国文明者——杀。
乱我大国权威者——杀。
犯我大国疆域者——杀。
与张全中的悲哀沉静相比,静官小舞显得稍微轻松一些。她的目光偶尔从张全中脸上掠过,眼底总是暗含着笑意。
一个好女人是男人冲锋陷阵的最强大后盾,或许正是她的存在,才让张全中的“神算”能发挥到极致。
“夏先生,茶凉了。”她说。
我捧杯喝茶,平心静气,细细地品味茶香。
“夏先生,还有半天时间,一切都来得及准备,请勿忧心。”她又说。
我摇头:“我不担心,有‘江北第一神算子’张先生在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张全中称得上是上世纪百年之内的“奇术至尊”,有他在,的确就像给所有人吃了颗定心丸一样。
“是啊,有他在,还有什么事摆不平呢?”静官小舞微笑起来。
张全中也笑起来,但两侧鬓角处分明已经被汗水濡湿,蒸腾起淡淡的雾气。
“其他人呢?都在祠堂里等着吧?”静官小舞问。
张全中点头:“对,都在那里。”
“不如——”静官小舞谦逊地笑着,“不如先让他们吃饭休息,明日一早接受调配,这样可好?”
张全中又点点头:“好,我马上传令下去。明日鸡叫即起,准备战斗。”
他向外走,我本该跟从,但却意识到,静官小舞一定有话跟我单独说。
果然,静官小舞举手:“夏先生请留步,我有几个不解之处,想向您讨教。”
张全中回头看着我:“你先留一下,我处理完祠堂里的事就回来。”
他们两个的配合十分默契,一个说什么,另一个立刻就会意帮腔,一唱一和,没有丝毫的差错。
我点点头:“好,张先生请便。”
张全中离去后,静官小舞脸上的笑容慢慢地隐去了。
她不急于开口,而是走回屋内,提了一把铁壶出来,向陶杯里注满了茶水。
“夏先生,夜很漫长,再喝一杯吧。”她说。
我默默地喝茶,等她开口。
“我对生命很厌倦,这厌倦的开始就是在我从国内到北京之后。身为帝国情报系统的一员,我曾接受过美国、法国、英国情报机关的秘密培训,后来师从土肥圆贤二先生,专攻亚洲情报系统分析的项目。之所以厌倦,是因为看过了太多杀戮资料。同为亚洲黄色人种,军方对中国平民犯下的暴行令人发指,这已经不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而是变成了种族之间的屠杀。这种屠杀是会遭报应的,完全是逆天而行,违背了我做人的底限。有一天清晨醒来,我看着窗外的木棉花,就突然明白自己的人生目的是什么——拯救更多的生命,帮助占领区的平民活下去,尽可能地减少战争伤亡。从那一刻起,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日本人,而是一个大写的‘人’。只要对人类生存有帮助的,我就全力去做。这一次的鸿门宴,是为了粉碎三天后就要开始的第七次长清大扫荡。只有杀掉驻军首脑,才能简单有效地达到目的。夏先生,我说得够清楚吗?”她说。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为她的情怀而肃然起敬。
“抛开国籍、专心救人”是一个具有伟大情操的人才能做到的,就像被伟人亲笔赞扬过的白求恩大夫。所不同的是,静官小舞史上无名,但却实实在在地做了反抗侵略者暴行的事,而且是冲在战争的第一线。
“我替济南人谢谢你。”我向她深深鞠躬。
“我也是济南人——现在、将来都是。”她向旁边避开,不接受我的致礼。
我以为她说的是“嫁给张全中做济南媳妇”的意思,遂一笑置之。
“这一战之后,我们还会见面的。”她很笃定地说。
我一怔:“下一次会在哪里见?”
静官小舞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一切造化,都在心里;一切教化,皆在言行;一切缘法,尽在无言之中。”
她的话让我再次想起了官大娘,尤其是她说话时流露出来“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淡定睿智,跟官大娘行走于曲水亭街千家万户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我有个朋友,姓官,是曲水亭街走无常的。她的样子很像你,只可惜已经英年早殁,大家没法相见了。”我说。
静官小舞摇头:“见与不见,都不重要。现在,我们来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下面就是静官小舞向我讲述的一个日本军方的大秘密——
身为情报部门高官,她掌握着从弱三到强一共九层电报密码本,可以随时查阅军方最高级密电电文。有一天,她看到了跟神相水镜有关的内容,说是那宝物来自中国远古神话,具有天下任何宝物都比不上的至高无上的功用,那就是“再造宇宙”。
日本文化脱胎于中原,所以他们对于中国的古代知识十分了解,一旦发现神相水镜有“再造宇宙”的功能,立刻联想到远古神话中的“盘古开天辟地”之说。
在物理学家、玄学家看来,宇宙是亘古存在的,不以盘古的出现与否为标准。那么,盘古打破混沌,创造了地球,而女娲(或上帝)在此基础上造人,遂有了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繁衍生息。反方向看,盘古打破了一个混沌还是几个、几十个、几百几千几万个混沌?这都是无法推测的。于是,“镜面宇宙、平行宇宙”之说成了物理学家们穷极思辩的最大命题。
日本军方最高长官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价,都要拿到这宝物。
众所周知,日本岛地震频繁,举国人民对于“安居”的诉求永远是第一位的,时刻梦想着能弃岛登陆,在亚洲大陆上划分一块国土,世代居住,永远脱离小岛倾覆之噩梦。甲午海战与八国联军入京的先后三十年内,日本军方已经派遣了大量的军事间谍潜入中原,在各个领域内展开广泛的摸底调查,形成了东北、华北两地的庞大间谍网。
天下没有白费的工夫,这张网为军方提供了精确的情报——“神相水镜就在山东省济南府的大明湖之内”。
情报还称,大明湖之所以用“大明”二字为名,就是因为它的意思是“大逾日月”。日、月是人类仰视时最熟悉的天体标志,一个小小的城中湖怎么可能比日月更大呢?唯一的缘由,就是其中藏着宝物,一个能够“再造宇宙”的神器。
这些理论看似荒谬,但仔细分析之后,其逻辑性却又非常严密。于是,军方下令——“淘干大明湖,取宝。”
淘干一个湖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但对于占领军而言,却是相当简单,只不过多抓些民夫干活罢了。
在静官小舞获得这份情报前,军方就淘干了大明湖,但却一无所获。
(这件事在《历城县志》上有过记载的,我的确读过这一节。当时官方告示上说是“大明湖清淤”,下游老百姓什么内情都不知道,只知道河道断水半个月,后来又恢复正常了。)
军方蛮干失利,马上向国内发电报,请情报部门派精英驰援济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静官小舞离开原先的岗位,乘船抵达青岛,再坐火车经胶济线到达济南。在情况交接会上,主持淘干大明湖的官员汇报,湖底只有淤泥、沉船残骸、树根、王八、河蚌等,没有任何跟“镜”有关的人造物品。
军方的战地记者拍了很多大明湖底的照片,事实也的确如文字报告中所说。
静官小舞的高明之处在于从不墨守成规,她从玄学观点入手,找来了江北著名的奇术高手,共同分析这个问题。作为参会代表,张全中也在会上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并且与静官小舞一见钟情。
长达三天三夜的研讨会没得出任何结果,军方只能承认收到了假情报,暂时放弃对神相水镜的追逐。
离开军方后,静官小舞和张全中汇总了所有资料,不断展开长考。
起初,他们隐居于千佛山南面的佛子峪草庐之内,一个月才下一次山,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其中。
在这里,其实两个人也是有某种私心的。“再造宇宙”等于是将一个人推上了“造物主”的至高无上地位,任何一名奇术师都会被这个目标所吸引,为此殚精竭虑。
人都是有**的,不止是奇术师,就算是大国首脑、联盟霸主一旦获得了这样的消息,也会不顾一切去做。再举美国与沙漠小国的战例,1990年前后,五角大楼获得密报,称小国已经研制出“大杀器”,其威力能够在瞬间毁灭美国三次。于是,美国冒天下之大不韪,跨洲进击,展开“沙漠风暴”行动。到了2000年前后,美国二次发动“斩首行动”,也是针对“大杀器”这同一话题。由此可见,即使身为超级大国,也对于“掌控地球生杀大权”看得无比重要。
张全中身为奇术师,毕生所求,就是将奇术发挥至绝高之境,成为天下同行无法比肩的“奇术之王”。
事实上,满清灭亡之后,天下奇术师已经分为无数派系,各自占山为王,招揽人马,打造自己的旗号。尤其是那些从前跟随宫廷、贝勒府讨生活的人,更是自诩为皇上御封、西太后嘉奖过的大人物,眼高于顶,目空一切,不把张全中这类闲云野鹤放在眼里。
张全中深知,只要破解神相水镜的秘密,距离“奇术之王”就是一步之遥。静官小舞深爱着他,不但将自己所有财产奉献出来保障两人的生活,更利用各种渠道,把军方情报中与神相水镜有关的部分全都或偷或买,全都弄回草庐。
皇天不负苦心人,两人最终参悟了大秘密的一小步,那就是必须到大明湖畔去展开研究,近距离地感知这个城中湖带给人类的玄密启迪。
搬到大明湖畔七个月,张全中在一个满月之夜泛舟湖上,突然间获得了顿悟——“‘大明’二字必须拆开,然后反过来读,就是‘月、日、大’三个字。首先要看懂月亮,然后看懂太阳,最后才能找到比日月都大的那件神器。”
对于所有奇术师而言,满月能够给人带来巨大的能量,造成脑部的“潮汐运动”,提升其智商。当然,人类的脑部结构各个不同,有些人只能提升百分之一,有些人则能提升五成甚至八成。
张全中极其幸运,他的脑部活跃程度在满月时是平时的两倍,计算能力突飞猛进,一夜之间看懂了人类的历史。
他向静官小舞说过,人类全都是迷宫之蚁,没有方向,碌碌无为,一代一代重复历史。蚁族之中,偶然有横空出世者,能够以一己之力改变世界。他举了几个例子说明这一见解,譬如中国的“禅让制”到“世袭制”,也就是从无为而治的远古年代到奴隶制社会的转变节点。再譬如,秦始皇统一六国,将奴隶社会改变为封建社会,由此延续千年。到了近代,以孙文领导的辛亥革命则是推翻帝制,进入了民主社会。这些能够改变社会形态的人,就是真正的天命之子,衔“天意”而来。
张全中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天命之子”,其野心已经不是一个“奇术之王”所能装得下的。
第382章 寿缠南山之相(1)
乱世之中,枭雄并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彼时济南的形势也是如此,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全都将这乱世江山当做了自己上位的舞台。
看过去历史都知道,当时的济南北学京城、南学上海滩,无论官场、民间、黑道、白道都对大城未来充满了信心。
正是在这种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大环境下,张全中不止一次向静官小舞描述过他们的未来,要做济南王、齐鲁王、奇术之王。
静官小舞的家族亦是以忍术、奇术、乱术见长,其祖辈曾在幕府时代叱咤风云数十年。所以,她在张全中的领悟基础上,很快就顿悟到“日”字的真谛——月光来自日光,至阴来自至阳,一切事物发端根源全都来自太阳,它才是万物生长之根本动力。普天之下,没有一种人造光能超过日光,更没有一种能量能与太阳发出的光和热相媲美。
接下来,他们必须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参悟“大”指的是什么。
我到达之时,他们已经参悟八成,距离真正的目标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不过,以静官小舞的经验判断,某件事越是到了关键时刻,就越容易发生突变。她是日本特务机关中的精英,对于日本军方知根知底,所以心底一直忐忑不安。
大明湖内有宝,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现在,就看哪一方势力能够最先参透玄机,把那“宝”取出来。
无知者无畏,而静官小舞属于“知者”,才会对济南城现在的过分静谧而感到忧惧。日本军方能够以摧枯拉朽之势打垮中原**的防线,以野火烧天之势占领半边中国,凭的不是花把式,也不是嘴上功夫,而是实打实的战斗力。
“夺宝”只是第一步,活着把“宝”带出城去然后据为己有,才是最重要的。静官小舞没有这个把握,一点都没有。
这是个非常漫长的故事,但她只用了半小时就简繁得当地叙述完毕,把济南的形势、自己的担忧说得清清楚楚。
“鸿门宴必须摆,但我担心,那是所有人的末日。”她在空中划了个圈,凛然一笑,“也包括夏先生你。”
“宝在何处?”我问。
静官小舞摇头:“鸿门宴之前,谁都不知其下落。”
我无声地闭上眼睛,陷入了深思。
大部分时间里,易经八卦指的是物理、空间等方面,表示不同位置之间的生克。刚刚我发现,静官小舞在叙述往事时,也以易经八卦作为基础,每一段话代表一种意义,共讲述了八段,也就等于是描述了八种不同的交谈通道。
这八个通道中,没有一处是“生门”,皆是“死门”。
换句话说,她通过叙述摆出的所有矛盾都是死结,根本不可能拆解。所以,她才把明日的鸿门宴说成是“全员末日”。
再换句话说,鸿门宴就是结束,一切的终结点。
“好极了。”我闭着眼点头。
此时此刻,我不想再看静官小舞的眼睛,担心自己也变成这股漩涡暗流的牺牲品。
“你真觉得好?还是在说反话?”静官小舞问。
“都有。”我坦率回答。
我不想死,未来还长,那么多问题等我去解决,我绝对不能死在二战时期的孤城死水之内。
“帮帮忙,给我们指一条明路吧?”静官小舞诚意十足地恳求。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变成了路。”我援引鲁迅先生的名句作为回答。
“夏先生,你一定有路。如果肯不吝指点一二,我代肚子里的孩子谢谢你。”她的声音越发楚楚可怜。
我没有睁眼,不是惧怕日本奇术中的“摄魂”之技,而是不愿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那孩子取名了吗?”我问。
静官小舞回答:“已取,是‘幼笙’二字。”
我猛吃了一惊,倏地睁眼,看着她的腹部。
官大娘的名字正是“幼笙”这两个字,而张全中以“小官”称呼静官小舞,难道说,此刻她肚子里怀的胎儿就是官大娘?
我把自己绕住了,一时间拆解不开。官大娘只有四十多岁不到五十,而如果静官小舞在此时生下孩子的话,到了2016年前后至少在七十多岁,跟官大娘的年龄严重不符。那么,静官小舞此刻怀着的到底是不是官大娘官幼笙?如果不是……为什么会起“幼笙”这样生僻的名字?
“你在想什么?”静官小舞问。
无意之中,我抬起头,双方视线交错。立刻,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片葱茏的高山。那片山高入云端,绿得仿佛要滴下翠色颜料来,根本不是人间能见的实景。
“那是哪里?请勿对我施展摄魂术——”我低声喝问。
危机即将袭来,我没时间耐心应付日本奇术,只会暴力拆解。那样的话,我们难免会受伤,就大大削减了双方的战斗力。
“那不是我故意幻化出来的,而是你看到的。借问一声,那是何处?”她问。
我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真的是神经过敏了。那其实不是山,而是水中倒影,而且是济南老八景中最受游客赞赏的“佛山倒影”。
“是‘佛山倒影’。”我回答。
“英雄所见略同。”静官小舞幽幽地说。
我皱眉:“什么意思?”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她回答。
她的话太跳跃,我的思路实在跟不上,只能轻咬舌尖,借助剧痛与“天魔解体大发”的力量帮助自己凝聚心神,分析她话中的含义。
“谁是良弓、走狗?她在暗指什么、担心什么?她似乎一直在为我指点方向,把我引向某处……藏?为什么这个字如此刺眼?难道……难道我要在鸿门宴的大难之中藏起某人?助其度过生死大劫?静官小舞亦能计算,她的算术与张全中孰高孰低?两个精于算术的人在一起,是不是对方想什么都瞒不过自己?那样的话,谁都没有**,做夫妻还有什么意思?”我脑子里塞满了问题,但一条线渐渐清晰,那就是感情主线。
两个国籍不同的人因相爱而合作,感情是一切的基础。一旦感情生变,则合作就无疾而终,甚至会彼此算计,争夺最大利益。
“让我看看你的手纹!”我从千头万绪中跳出来,一下子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
静官小舞是一个女人,女人很少有野心,也很少有钱权方面的**。太多时候,她们只看重爱情,也只服从于爱情的牵引。
只要看看静官小舞的感情线,就知道她的心理状况,然后推算出她的实际想法。
静官小舞没有把手伸给我,而是如释重负般地一笑,大声赞了个“好”字。
仅仅这一个字,就证明我的思路完全正确,已经接触到了这场鸿门宴之战的核心难题。
八卦阵势设置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这八个门,八门之中,必定留一个或两个“生门”,从此门中出,可以安然无恙。
此刻,我从静官小舞的叙述中听出了“八门”,但八门皆为“死门”,没给自己也没给任何人留下活路。
这种说法,凶悍到极致,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过度思考,我两侧的太阳穴有隐隐作痛起来。
非我族类,其心必殊。
我看不透静官小舞,也看不透鸿门宴开始前的大形势。
“夏先生,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吗?”她问。
我摇头苦笑:“对不起,我真的不明白。此时此刻,本城上空的天实在是太暗了,令人满头雾水,不知东西。”
张全中去了许久都没回来,这屋内的空气已经僵硬了。
我为神相水镜而来,却被静官小舞的话困住,无法轻松脱身。在我的潜意识中,神相水镜就像之前大明湖内看到的那个透明漩涡,吞噬一切,永恒存在,但却让任何人都捉摸不定、触摸不到。
“按照我扶桑玄学的推论方法,每一个城池的建立都是围绕一个‘核’而来。先有此‘核’而后才有人发现它的价值而建立大城。京都、大阪、北海道等地,莫不如是。所以,任何城池内都有一个地方,在任何时候都绝对安全,我们扶桑玄学大师将其称为‘太上老君丹炉暗室’。和平时期,找不找到它都无关紧要,到了战乱时期,一旦找到它,就能百战不死,独善其身。夏先生,你就是那个能找到‘济南之核’的人。”她说。
随即,她向我亮出了双掌。
我注目于她掌心的生命线,那才是决定她寿命的最原始标志物。
“寿缠南山。”静官小舞低声自语。
的确,她的生命线已经呈现出强极、怪极的“寿缠南山之相”,线的最顶端越过拇指、食指之间的“虎口”,翻越至手背后并未中止,而是继续跨过食指、中指缝隙,由中指根部盘旋而上,缠绕三圈,直达指甲下缘的“月牙生命影”。
如果将这样一条生命线展开,就会是普通人生命线的三倍至四倍。直白翻译其意思,就是“三倍生命、存活百龄”。
“本来,我不想将生命线示人,十分惊骇,不是吗?”她问。
“寿缠南山”的手相只在典籍中出现过,任何手相大师都以为那是故弄玄虚的古人留下的荒诞之图。没想到,我竟然亲眼得见,而且是在一个跟济南城命运密切相关的日本女人手上看到。
“失敬,失敬。”我后退一大步,向静官小舞拱手作揖。
不论她的身份地位如何,单就是这副“寿缠南山”手相,就值得任何一个奇术师尊敬。
我这一揖,敬得是那一双手,却不是她静官小舞。
第383章 寿缠南山之相(2)
“刚到中国时,我很少让别人看手相,因为那会吓坏很多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是,后来我逐渐明白,中国奇术师中太多沽名钓誉之辈,逢人只说好话,却不说‘真话’,所以即使看到我的手相,也只是恭维再三,阿谀奉承。慢慢的,我对中国奇术师的看法就变得越来越轻蔑——见到张先生是一次小转折,见到您则是大转折。这一切都是循序渐进产生的,犹如万层长阶,缺一级则无法通天而上。”静官小舞淡然说。
这些话不好听,但却是实情。
中国人爱面子,所以各行各业做事,都以照顾对方的面子为先,不肯实话直说。
我点点头:“中国人讲究‘和气生财、和为贵’,这是好事,亦是弊端。”
自明、清两代起,世界大同,通商往来,中国的“和”字已经完全跟不上时代需要。此弊端不除,则国家就无法全速发展,变成了一碗老旧过时的温吞水。
“说说我的手相如何?”她问。
我稍稍沉吟了几秒钟,随即毫无保留地照实相告:“寿缠南山,孤寡之相。人生在世,活的是质量而不是数量,当一个人活到百岁之上时,伴侣、熟人、朋友、亲戚全都过世,外界景物也都大变,没有任何过去的记忆,如同活在一个失忆的世界里。这世界对此人毫无意义,此人对世界也毫无帮助,只不过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对大多数人而言,生不如死——”
话不能说绝了,所以我用了“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样的说法。
“对我来说呢?孤独长寿好,还是灿烂短命好?”她问。
我淡淡一笑:“你心中早有答案,何必问我?”
奇术师善谋划,在谋划别人之前,最先谋划自己。
我相信,张全中与静官小舞都对自己的未来洞若观火。他们反复向我这个陌生人询问,只是一种不甘心的表现。由此可知,他们对自己的未来并不满意,试着用外力去撬动结果,谋求更可心的未来。
“对。”静官小舞没有废话,直接点头承认。
未来即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妄泄天机者,必大凶横死。
“就到这里吧。”我说。
静官小舞突然举手,示意我噤声,然后飘然走向入户门边,右耳贴在门框上谛听。
外面一定有人偷听,不小心弄出了动静,才会让她如此警惕。
我静下心来梳理思路,才发现鸿门宴到底有多凶险。
那是济南本地奇术师(甚至包括中原全部奇术师)与大城驻军的一场大火拼。驻军首脑不是毫无战斗经验的二百五,而是身经百战的刽子手。这一战,战机稍纵即逝,如果张全中拿不下日寇,一旦走漏消息,那么这铁公祠就要变成北方奇术师的坟冢。
我也会死——既然张全中、静官小舞、北方奇术师都会死,我也毫不例外,逃不出这复杂的幻象。
幻象是如何产生的?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红袖招的“癔症之术”能做到。
那项奇术之所以命名为“癔症”,就是准确形容一旦被其控制,就会像梦游者、癔症患者那样,凭空产生大面积幻觉,本人却意识不到,无休止地生活在幻象之中。
我从二十一世纪的天地坛街撞入这里来,无所谓坏事好事,而是因为我必须面对这一切,从乱局中找到新线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知道自己已经进了“虎穴”,但“虎子”在哪里,却还是渺渺无期的事。
这就是江湖,充满了机遇,充满了变数,也充满了凶险。
古人说,乱世出枭雄。
乱世是野心家的乐园,当然也是野心家的坟墓。就像现在,日寇驻军站在食物链的最上层,国民之命,贱如草菅,不知有多少人无声无息地死在梅花公馆那样的地方,与世长辞。
“只有拼死抵抗,国人才有未来。”这就是此刻我唯一坚持的真理。
服从、顺民只会让国人成为亡国奴,从语言文字到建筑服饰,全盘日化,成为扶桑小国的殖民地,也在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国耻。
鸿门宴是西楚霸王的末日,也是刘邦的命运腾飞之日。这一次,我希望摆在铁公祠内的鸿门宴是日寇的丧日,也是国人觉醒奋起之日。
静官小舞陡然闪身出去,只隔了一分钟,就押着一个人进来。
那人手捂胸口,脚下踉踉跄跄,看来已经遭到重创。
“是自家人,是自家人!”那人向我打招呼。
他就是那个带我从文庙过来的人,面目与我相似,但眼中流露出来的惶恐却是我永远不会有的。
“夏清,你在监视我?”静官小舞问。
那被称作“夏清”的人连连摇头:“官小姐,您误会了,我只是凑巧经过,什么都没听到。不信,您可以去问张先生,我可没有什么坏心眼,一直对张先生忠心耿耿……”
我遥望着他,不禁暗自苦笑。
他的眼珠不停地乱转,一看就知道是在说假话。
“你应该知道,我和张先生都是‘神算子’——”静官小舞的话只说一半。
夏清愣了愣,突然双膝一软,噗通跪倒。
“说吧,张先生吩咐你跟踪我,到底想知道什么?”静官小舞问。
这次,轮到我也暗自吃了一惊,想不到张全中竟会派人跟踪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
“张先生说……他说,变乱在即,人心浮动,必须看住您,才能看住孩子,保住胜利果实。他知道您天赋异禀,有百年不死之相。所以安排我,如果情况不对,就瞄准要害,向您开枪,跟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一定同年同月同日死,到九泉之下再做一场好夫妻。”夏清抖抖索索地回答。
这答案甚是惊人,表面看来相敬如宾、情深意笃、两情相悦、胚珠暗结的两个人竟然互相猜忌,已经到了同归于尽的地步,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真的?”我忍不住问。
夏清点头:“是真的,是真的。我反复问过张先生三四遍,确定他就是这个意思。”
静官小舞苦笑一声,向我挥手:“夏先生,我的心累了,处理不好这件事。所以,烦劳您一下,代我了结此事。”
她将这烫手的热山芋扔给我,等于是给我出了一道大难题。
夏清似乎看到了希望,立刻转头,向我讨好地笑着。
“好吧。”我勉强点头。
静官小舞嫣然一笑,走入小门内,并且随手关门。
“兄弟,放了我,必有厚报。”夏清说。
“先站起来吧。”我冷静地说。
他站起来,胡乱拍打着膝盖上的浮土。
“张先生去了哪里?他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才可以向静官小舞开枪?”我问。
“明天鸿门宴上,摔杯为号。”夏清回答。
鸿门宴是为了全歼驻军首脑而设,张全中的矛头似乎已经改变了方向,由对付日本人变成了对付所有人。
夏清只是枪手,以他的社会经验,似乎无法理解张全中的心理活动,只以为张全中是喜新厌旧,要消灭多余的女人静官小舞。
男女之间的事如果这么简单,钱钟书先生也就不会留下《围城》那样的白话小说扛鼎之作了。
“还有呢?”我追问。
夏清老老实实地回答:“还有就是,张先生已经明了神相水镜的意义,一人得道就鸡犬升天,我们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好处,比现在要过得好。”
“神相水镜不是在那井里?我问过你,当时你支支吾吾,没说出关键问题来。现在呢,能不能告诉我这秘密?”我继续追问。
夏清是张全中的手下,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张全中指挥。所以,只要他说真话,我就能了解张全中的心事。
“我不知道,张先生说,神相水镜的事比天都大,如果智商不够的人勉强去思考那样的问题,就会脑部血管炸裂而死。他从没骗过我,所以我相信他。他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绝对不出格半分。”夏清回答。
我问不下去了,因为这些关键问题夏清根本不明白,只是低头赶路、埋头干活,从不动脑子思考。
“你走吧,没事了。”我说。
夏清愣了愣,失口反问:“就这么简单?你会不会在我背后开黑枪?”
我笑着摇头:“开黑枪?你又没错,为什么要在你背后开黑枪?好了好了,你自己也说了,都是自家人,永远不会起冲突,打打杀杀的,让外人笑话。”
夏清相信了我的话,精神一振,抱拳拱手:“多谢多谢,那我告辞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释放之恩,来日涌泉相报。”
撂下这几句场面话,夏清迅速出门,飞快地向右拐,一溜烟跑掉了。
我没必要杀他,静官小舞抛给我烫手山芋,我也可以顺水推舟丢开。
图穷匕见之时,才是满座英雄火拼的开始。现在,张全中的阴谋还没暴露出来,杀一个夏清这样的小喽啰毫无意义。
我重新端起陶杯,一边喝茶,一边沉思。
静官小舞必活百年不亡,所以鸿门宴一战,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只有她活下去,许多年之后才会有曲水亭街上的走无常者官大娘、官幼笙。那么接下来,我就必须考虑“帮她活下去”的紧迫问题了。
静官小舞刚才提到“城市之核”的话题,我对此有所了解。
太上老君以三昧真火冶炼仙丹,丹炉之火能熔炼天下一切有命有形、无命无形之物。昔日齐天大圣犯上作乱,被镇压在炼丹炉内焚化。如果他没有找到那个充满生机、抵御真火的“核”,那就早被烧成灰渣了。核即暗室,暗室永远处于幽闭之处,即使是三昧真火也无法撼动它半分。于是,七七四十九天后,潜伏于“核”的齐天大圣非但没有被烧化,反而炼成了天下闻名的火眼金睛。
“核”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如果用现代军事理论来打比方,我觉得这个“核”就是核动力潜艇,既能深潜于九地之下,敌人就算启动雷达声纳也找不到它;也能迅速浮出水面,暴力射杀一切预定目标。
第384章 寿缠南山之相(3)
或者,“核”也可以看成是一个城市中唯一的净土,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甚至已经脱离了时间的侵扰,以永恒不变的状态存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要静官小舞进入“核”,自然能够长生不死,符合她掌纹中的“寿缠南山”之相。
“找到那地方,也许能从日本人枪口下拯救更多有价值的人才。”我想。
夏清离开很久之后,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我侧耳谛听,应该是张全中回来了。
果然,过了十几秒钟,他一步踏进来。
夏清的供述打破了张全中与静官小舞之间的情感伪装,让我看到了苍白的真相。世上没有永恒的爱情,只有永恒的利益。所以,再见到张全中,我眼中的他已经不是尽善尽美的“大丈夫”,而是一个在利益夹缝中艰难生存的“小男人”。
“小官呢?没有陪你说话?”不见静官小舞,张全中有些诧异。
“她去烧水了,再沏新茶。”我说。
张全中“哦”了一声,表情十分复杂。
“都安排过了?”我问。
他点点头:“是啊,万事俱备,就等明日正午一击了。”
我注意到,他的脸颊上有两个硕大的酒窝。每当他无意识地抿嘴时,酒窝就清晰出现。
“抿嘴”这个动作是潜意识中“深思、纠结”情绪的表现,从这种微表情里,我能判断出,张全中心里藏着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缓缓落座,端起凉茶,猛喝了一大口。
我没有开口,让室内僵硬沉默的空气继续向他施加无形的压力。
言多必失——当他为了打破沉默而开口时,也许就会露出某种破绽。
“夏先生,我想……此时此刻,你、我、小官都看得清未来,这未来包括济南的、国家的、世界的、全人类的。哦,这个我跟大多数人不同,其实并不担心国家灭亡,而是把目光聚焦于亚洲、全球,从更高的位置俯瞰众生。一个国家取代另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吞并另一个民族……这不可怕,只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如果我能掌控来自大自然的力量,可以任意增减某种人的数量,将大地变为自己的沙盘,将山河变为自己的画纸……做到那样,才不枉一生的抱负与情怀吧?”他说。
这是彻头彻尾的野心家的言论,不在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却在意全人类、全地球,自然是想以一己之力统治全球,成为星球的主人。
二战时期,轴心国之主全都有这样的想法,在全球展开“跑马圈地”式的战争模式,将战线由几百里拉到几千里,兵力稀释到极点。最终,这些野心家都死于“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各个战场中都被击溃,终于铩羽而亡。
“张先生,我钦佩你的远见与梦想,但任何人都不应该好高骛远。任何成功者都遵循‘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原则,现在大家应该考虑的是鸿门宴,而不是其它。”我说。
“我已经准备好了。”张全中猛地挥手。
我不便再说,只好微笑表示赞同。
夜深了,外面天上,圆月更近更亮,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银盘。
此刻,如果站到老城的城楼去,就会无限接近圆月,也一定会心旷神怡,宠辱偕忘。
静官小舞走出来,捧着一件灰色的大衣,略带歉意地告诉我:“这边已经没有薄被和薄毯,这大衣可以……御寒,请将就着用。”
她话里有话,我不动声色地接过大衣,目光在她脸上一扫。她的眼睛连眨了几下,对我做出进一步的暗示。
大衣沉甸甸的,很明显已经超重。
张全中没有多说,与静官小舞一起由小门退出去。
我在长椅上躺下,手悄悄伸入大衣的口袋,立刻摸到了两把“*”手枪。在第三个口袋里,我还找到了一盒子弹。
鸿门宴是“刺杀”之宴,而“*”则是最恰当的近距离杀人工具,他们将工具交给我,难道是我要去做“鸿门宴”的主角吗?
我有些惊诧,立刻想到了“嫁祸”二字。
“我来做这件事,一切罪名都落在我头上,在本城再无立足之地——静官小舞这样安排,到底是何居心?张全中说一切已经安排好了,是指这种‘嫁祸’吗?还是另外安排了枪手,与静官小舞做了两手准备?”我急速地思考着,掌中的枪像烧红了的烙铁,越来越烫手。
刺杀日寇是每一个爱国者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年轻人生命中至高无上的荣耀。如果没有圈套、诡计的话,我愿意接下这任务,但张全中、静官小舞究竟是怎样想的?
我不能盲目奉献出自己的热情,做别人陷阱中的诱饵。
外面起风了,湖水拍岸声越来越响亮。更远处,偶尔响起警笛声、射击声、奔跑声,可见夜幕之下的大城也根本不得安宁。
作为中原大城,济南在唐、宋时代也有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和谐社会阶段,李唐、赵宋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作奸犯科之徒根本没有兴风作浪的机会。现在则不然,驻军高压之下,百姓敢怒不敢言,这股怒火像深埋在地底的熔岩,一旦有机会就要喷溅出来,烧它个火光冲天。
就像明日的鸿门宴,赴宴者不足十人,血流不足十步,却能让大城的形势大大地变了模样。
我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披着大衣起来,开启门扉,轻轻走出去。
月华如水,轻覆一切,让大明湖北岸的树木与建筑物都披上了曼妙的银装。
我走向湖边,抚摸着青石栏杆上的兽头,不禁怔忡起来。
所有势力都在争夺神相水镜,我亦卷入其中,即便是不为私心而战,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敌。
“真的有点累了!”我自言自语。
“江湖人管江湖事”不假,可我背后没有大势力支持,近乎单枪匹马而战,只怕支撑不了太久。
我希望能找到稳妥、坚强、正义的后盾,可以在我进攻乏力的情况下,替我筹谋划策,帮我抵挡一阵,给我喘息之机。
如果一味地死撑,结局只能是崩溃倒下,前期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不知什么时候,一块黑云飘来,遮住了中天的明月。
四周黯淡下来,景物轮廓渐渐模糊,只有湖面上动荡不止的浪尖还在闪闪发亮。
湖南岸就是曲水亭街老城区,也就是我生长的地方。同样,我此刻站立之处,就是大哥遭黑衣人虐杀之地。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同样一个地方发生过不同的事情,而每一件事情都令我刻骨铭心。
我肩上担负了太多,已经不堪重负。
嗒的一声,有人从树丛后露出脸来,双手平举着短枪,瞄准我的胸口。
他穿着便装,但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带我去梅花公馆的日本人。
“嘘——”几乎在同时,我们都向对方示意噤声。这种默契,如同一种黑色幽默一般。
“到这边来说话。”他说。
我没有犹豫,立刻绕过树丛,跟着他向西去。
离开院落接近百步,他才在大柳树下的阴影里站住,垂下枪口,胸口一起一伏,显得情绪十分激动。
“又见面了。”我说。
从梅花公馆逃离时,我只是关注神相水镜的消息,对后面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你不告而别,让我很失望。”他说。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很焦虑,虽然已经垂下了枪口,右手食指却仍然扣在扳机上。
“抱歉,我有急事。”我回答。
对方以礼相待,我也只能以礼相还。
“我知道,是设宴杀人的事。”他说。
我不动声色,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焦躁起来:“我们都知道一些事,不要躲躲藏藏了。既然大家都在寻找神相水镜,就得无私合作,把那宝物找出来,绝对不能在宝物现身前已经打得不可开交。夏先生,我给你面子,故意让守卫们向天上放枪。否则的话,你早就横尸街头了。现在告诉我,关于神相水镜,你到底已经知道了多少?”
我实话实说:“一无所知。”
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我都实话实说,因为只有实话才能骗人。
他泄了气:“这里的人没有向你透露情报?”
我摇头:“没有,战乱年代,每个人的警惕性都很高。到目前为止,我没有一点关于神相水镜的消息。”
按他的说法,我能从梅花公馆逃到此处,也是计划之内的事。我又一次被当做了诱饵,引发了敌对双方的各种招数变化。
大树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是个非常好的掩蔽所。他半身藏在树后,行事十分警觉,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向四面张望。
“夏先生,这是一场好交易。交易完成后,我拿到我的,你拿到你的。”他又说。
我故意装作听不懂他的话,沉默不语。
“驻军方面死一个两个人是小事,既然是战争,总要死人的,不死于阵前冲锋,也会死于战术谋杀。只要最后结果是好的,那所有死者都死得有价值。你说呢?”他问。
我保持沉默,同时用眼角余光监察着周围的动静。
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个人生死与国家胜败无法相比。就像战场上列阵迎敌的士兵那样,只为国家胜利而战,全然不顾个人生死。
在此刻的大明湖畔,或许每一个人都是士兵、棋子、蝼蚁,都将为了一个巨大的目标而牺牲奉献。
“那宝物我要定了。”他又说,“比起它,天皇诏书算什么?军部命令算什么?这场亚洲战争算什么?还有全世界的战争算什么?只要有那宝物,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一切都可以重建重造……我不知你到底懂不懂,但你应该懂。东海之上,鲛人之主,七星穿月,双龙夺嫡……那件事还没发生,但一想起来就让人神往不已。一个人能够参与那样的大事件,是无上的荣耀,宇宙历史一定会记住我的名字……”
“有人来了!”我低声告警。
他瞬间缩到树后去,动作极快,轻如狸猫。
我要的只是这电光石火间两三秒的工夫,他一缩,我就急进,双手握枪,快速由另一面绕过大树,同时抵住他的后脑勺和背部心脏位置。
“别动,别逼我杀人。”我说。
他是日寇,即使错手杀了,也不是什么愧对良心的事。
“别冲动,我们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他懊恼地说。
“合作可以慢慢谈,把枪丢下,踢到水里去,双手抱头,到前面台阶侧面去。”我语调清晰地吩咐。
他乖乖扔下枪,一脚踢到湖里,然后慢慢走到右前方台阶的暗影里。
那是一个狙击死角,比岸边树下安全百倍。
二战期间,各国都在发展狙击手小分队,任何一次大意,都有可能死于远距离狙杀。
“说说你的来历——为什么来中国?怎么知道神相水镜秘密的?你的帮手还有谁?拿到神相水镜后再怎么办?你既然敢藐视天皇那么一定是属于其它门派组织,对不对?”我一连问了数个问题。
从第一次得知神相水镜这个名字开始,我就没遇见过真正懂它的人。所有人都只知道皮毛,一旦深究,便说不出它到底是什么了。
“好,我说,你听,但我还有个要求,你得把我说错的地方纠正过来——过了这么久我都没找到它,一定是某些地方做错了而导致。”他回答。
我点点头,双手向前送,枪口重重地顶在他的要害部位上。
“说吧,听着呢。”我说。
“我从富士山来,师承门派很古老,古老到现代人根本没听说过那名字的地步。我的门派代代单传,师尊授业地点是在富士山内部的熔岩空洞中。远古历史上,富士山曾多次喷发,每一次都生成几百个空洞。空洞内的形状、地质、空气各不相同,也就造就了不同的功效。有些地方适合练冷兵器,有些适合练气功,有些适合练扶桑忍术,有些适合练‘飞黄腾达术’。对了,我的门派最擅长的就是‘飞黄腾达术’,教导弟子循序渐进,在三十五岁之前取得至高无上的政治地位。如果你关注各国政治的话,很多小国家的权力更迭中都会出现日本大财团的身影,其中一部分的君主则直接成为被遥控的傀儡。从幕府时代至今,我们的门派做了很多事,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取得国家颁发的与之匹配的荣耀、地位。这一次,我们不寄希望于别人,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寻求解决之道。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只要得到神相水镜,假以时日,所有大国都将被我的人拿下。而这只是我派争霸世界的序章,未来某天,月亮照得到的地方全都属于我,流水经过之处,也全都属于我……”他的野心全都暴露出来,大到极点,非常惊人。
“很好。”我忍不住赞叹。
乱世之中的野心家有大有小,而像他说的这一种,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将古往今来的所有帝王将相全都比了下去。
他很狂妄,但我猜他一定有狂妄的资本,才会毫无遮掩地阐述自己的野心。
“那神相水镜究竟是什么?”我问。
就像所有人一样,我渴望结束“盲人摸象”般的探索阶段,直接找到百分之百明确的答案。
“你知道聚宝盆吗?”他问。
不待我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聚宝盆能够将任何金银珠宝聚于一盆,任凭人拿取,却永远无穷无尽。神相水镜亦是如此,它算得上是另外一种形式上的‘聚宝盆’,只不过聚的不是金银,而是‘气’。它诞生于远古,由东海炼气士发现,后来进贡到中原来——抑或是被中原人掠夺而来。我考据过,那件事大概是发生在中国的西周伐纣、神仙打架的年代。‘气’是世界构成的根本元素之一,没有它,生命就无法繁衍。有了‘气’,然后才有‘表象’,即人的‘相’。当一个人的‘相’与某位神的‘相’吻合时,此人就会在人类社会中贵不可及,成为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谁若掌握了神相水镜,就能随心所欲地‘造神’,推动某个凡人上位,成就一个辉煌时代——”
他正说着,我们背后的天空猛地亮起来。
我回头看,一团巨大的亮光在铁公祠和东跨院上方升腾起来,停留在屋脊向上十几米的地方。
亮光并非雪白色,而是微微偏黄,如同老电影的灯光效果。黄光之中,有两团黑影各自蜷伏着。
“那是……双龙夺嫡!”那人也回头,失声低叫。
蜷伏的黑影缓缓蠕动起来,各自伸展身躯,露出峥嵘的龙角、遍体的龙鳞、瘦削的龙爪来,果然是两条极细的小龙。
两条龙的上方是一座冲天而起的高峰,将两龙分隔在左右。
我只看见光,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在观看一部无声老电影一样。
“双龙夺嫡已经开始了,可我还没准备好,如之奈何?如之奈何?”那人焦急地再三跺脚。
在这种奇景面前,我们都忘记了各自的身份,并肩仰头,定睛观瞧。
天无两日,地无双龙。一旦出现了两日、双龙的现象,那么一定会爆发不死不休的激战,直到剩下一日、一龙才能停止。
昔日黄帝为真龙之子,统治中原,民众安居乐业,创造了华夏文明之源。
南方蚩尤氏也自称“天命之子、日照南极”,纠结蛮荒部落合力北侵,与炎帝、皇帝大战于黄河,历时百年,生灵涂炭,被称为“旷古第一战”。最终,蚩尤氏被擒,黄帝亲手诛之,才结束了这场南北战争。
现在,双龙夺嫡之兆出现,百姓的磨难就又要开始了。
蓦地,两只巨灵之掌出现,向下一拍,将两条龙盖住。两龙不甘臣服,张牙舞爪,展开反扑。
那掌上各有一条掌纹破空而出,一头绑缚细龙,一头缠绕在那高峰之上,终于将两龙制服。
“寿缠南山之相。”我也脱口而出。
静官小舞掌上的生命线出现了“寿缠南山之相”,就像画面中这两只巨灵之掌,用掌纹缚住双龙,平息了大地灾难。
她掌纹中的“寿”既代表自身长寿,又代表中原和谐社会之“寿”,果真是寿比南山,善莫大焉。
第385章 太上老君丹炉暗室(1)
“你们中原人真是狡诈……”那人喃喃叹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不是狡诈,而是大义凛然,以自身的生命线化为缚龙索,为天下黎民而战。”我纠正他的话,同时伴以一声长叹。
“呵呵。”那人笑起来,“我知道你为什么长叹,生命线破体而出,本人就活不过三日了。”
他说中了我的心事,古相术典籍上再三训诫过:掌纹不可断,断则命不久矣。
有些人天生“断掌纹”,百分之九十青年早夭,无法破解。至于后天生出的“断掌纹”则更凶险,几乎可以称之为“手相中的癌症”。
眼下,就算静官小舞掌中有“寿缠南山之相”,一旦她破釜沉舟,用生命线来破解“双龙夺嫡”的乱局,那么她的生命也就到此为止了。
天空之中,双龙渐渐动弹不得,再次蜷伏起来。
那双巨灵之掌停在半空,静止不动。又过了一阵,双掌边缘忽然崩落,然后十指也猝然寸寸折断。
“死。”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字。
很快,那巨灵之掌就消失了,空中只剩那高山与缚龙索。
这就是静官小舞的末日,假如她义无反顾地拼命破解“双龙夺嫡”的话。这段朦胧的影像宣告了她的死期,也等于是将还没发生的事提前在我面前预演。
“谁若拥抱炉火,谁就不免被火炉灼伤。”那人自语。
我手上的枪一直指着他,但也知道,即使他妄动,我也未必能下定决心开枪,因为我们共同面对人类的危局,即使他心怀叵测,至少也是极高明的奇术师,能够为打破危局贡献力量。
“你想怎么样?”他问。
我沉吟不决,不知该怎么办。如果不是他意外出现,我就会以不变应万变,安安静静等待明日正午的鸿门宴。
“你放轻松些,我到湖边去卜上一卦。”他说。
我稍稍侧身,默许他的请求。
他走到湖边,抬头看着身边的大柳树。那柳树的树龄太长,自身营养供应不足,所以绿枝中夹杂着许多枯枝。
“半荣半枯之相?”他观察了十几秒钟,才谨慎地从众多树枝中选了一根拇指粗细、半绿半黄的枝条拗下来。
“半荣半枯”是禅宗修行的术语,是修行者的第二重秘境,比第一重“一荣俱荣、一枯俱枯”更高明,但却比第三重“昼荣夜枯”略逊色。
禅宗修行的法门众多,只有真正剃度修行者,过了富贵寂灭、**冰封的门槛,才能跨过僧俗门槛,进入“荣枯”境界。
我是槛外人,对这种修行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春江水暖鸭先知——明湖水暖柳先知,我不问个人生死富贵,只问这一局的双方胜败。这一卜,我不是我,只是大明湖畔垂柳一枝而已。可乎?不可乎?”他紧握着枝条,面向湖水,断断续续地低语。
我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聚精会神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如果静官小舞是破解“双龙夺嫡”的关键,那么她绝对不能死于明日的鸿门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会拼死救她。
唰的一声响,男人挥手,柳枝探入水中,随波轻轻而荡。
我的视线追逐着浮在水面上的柳叶,忽然瞥见十步之外有一副别人遗弃的钓鱼竿。
占卜古籍《马前课》上说:江河浮子探真假,风中羽毛知凶煞。
要想准确占卜,浮子和羽毛是最好的工具。那副钓鱼竿上不但拴着鱼线,鱼线末端还有一支红头绿尾的鹅毛管浮子。
我收起一把枪,快步走过去,拎起钓鱼竿。
旧时济南人做钓鱼竿用的都是鼠尾竹,末端尖细,弹性十足。不像现在,全都是流水线上下来的碳纤维杆,硬度有余而弹性不足。
我没有立刻把浮子投入水中,而是继续观察那人。
起初,柳枝留在水面之上的部分约为一米。他弯着腰,一点点下探,直至握枝的手离水面只剩一拳。
大明湖的水很深,离岸一米,有时水深就能没到人的腰间。
我看不见柳枝,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正随着波浪浮动而逐步加快。
“胜还是负?如果张全中等人胜,则敌酋伏诛;如果他们败,则尽遭屠戮。唉,这一战,究竟能在抗日英雄榜上留名,还是在抗战悲剧史上多添一笔日寇的血债……”我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十几个人,七八条心……”那人缓缓地开口,“连目标都不一致,拿什么去开战?这一战,还没开始,已经输了。”他说。
这应该就是最后的占卜结果,与张全中的“捕风捉影之术”预测的结果相近,因为后者获得的讯息也是“大凶兆”。
“他们都会死。”那人用左手向铁公祠方向指着。
张全中与静官小舞貌合神离,这是两军阵前之大忌。
“你相信这结果吗?”那人又回头看着我。
“我该相信吗?”我反问他。
我是中国人,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国人再遭日寇反杀。鸿门宴是一条妙计,但霸王不听项梁劝说,故意放走了沛公,遂将一条妙计变成了千古皆知的笑谈。
“信不信由你——”那人刚要起身,水面哗的一声响,一条通体黢黑的大鱼猛跃上来,咬住了他的右拳。
“啊也!”他吃了一惊,向后一跃,那条占卜用的柳枝却失手落水。那大鱼入水,身子一绞,衔住柳枝游向湖心。
“真是……好笑,这条鱼竟然喜欢吃柳枝?”那人讪讪地笑起来。
我立刻意识到,当大鱼衔走柳枝时,那人的占卜结果已经失效。在奇术领域中,意识、想象力、瞬间领悟力是第一位的,如果我不能保持清醒,在大鱼出现前后始终相信那人的话,就等于是放弃了探寻真相的权力。
“你错了。”我说。
那人皱眉,低头看看空空的双手。
“你预知开头,却失去了结尾。这种虎头蛇尾的占卜过程,已经严重背离了奇术的金科玉律——物极必反,法敬自然。鱼破坏了你的占卜,它带来的是天意。要么推翻原卦,要么使用刚刚那一卦的反义,是不是?”我迅速提醒。
他是行家,不会忽视占卜中的细节。
“胜负都是天意,如果你不信,可以再卜一卦。”他说,“不过,你的心不够笃定,能卜得准吗?”
我手中有枪,要想潜心问卜的话,必须放下枪,全心全意地合抱着钓鱼竿占卦。那样一来,现场局面必定变为“太阿倒持之势”,我非但控制不了对方,反而被对方控制。
“我可以先杀了你。”我说。
他怔了怔,摇头大笑:“杀我?我是这场战斗中的最大变数、最大劫材,你杀了我,占卜结果好坏就都不重要了。”
围棋之中,素有“棋从劫生”的真理,保存劫材、保持变数一直都是围棋高手百战不殆的秘诀。
“没错。”我点点头。
大家同为奇术师,就算极力兜圈子,也无法迷惑对方。
“不过,我可以容你一试。”他说,“我们都关注未来,也都希望看到自己想要的结局。结局谁胜谁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印证自己的预判是否准确。奇术师的一生,就是与自己的第六感浸淫融合的过程,一旦达到知行合一、天人合一的地步,那就距离白日飞升不远了。”
我也是同样想法,否则当他用柳枝占卜时,我由背后开枪,一切纠纷就全部结束了。
“好,我就再押注一局,赌你不会趁机下手。”我平静地说。
既然是赌,就有巨大的不确定性,而且愿赌服输,即使这一局是输掉自己的性命。
我收起枪,双手握着鱼竿,旋腰挥臂,将浮子和鱼钩远远地甩入离岸七八米的水面。
浮子先是沉入水下,接着轻轻弹出水面,上下颤动两次,便直立不动了。
我不敢大意,背靠大树盘膝而坐,双眼紧盯着浮子顶上的红漆。接下来,它的每一次变化都能传达上天的神谕,告诉我未来的前进方向。
这种情况下,与其说是用眼睛“看”,不如说是用心去感受。七八米的距离说远不远,但这是乌云遮月的天气,要想看清浮子的变化,真的甚为吃力。
“嗡嗡、嗡嗡”,我感受到鼠尾杆末梢传来的颤音,仿佛一阵神秘的电波,向我传达着隐秘的讯息。
我看不见浮子的水下部分,更看不见那倒须鱼钩漂在何处,但我强迫自己化身为那浮子,也立在水上,用心体验着大明湖里的层层波浪。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不曾照古人。”我记起了这两句诗。
古代、眼下、未来,大明湖水既是变化的,又是不变的。它的变,来自于水质、水位、水体变化,旧的水顺流入海,新的水夜以继日地补充进来,使得大明湖水历久弥新;它的不变,来自于它永远是大明湖,其中蓄积的永远被称为“大明湖水”。
正是因为它的变与不变,才能带给心思缜密、头脑敏感的奇术师很多有用的讯息。
我再次感受到了“大凶兆”,湖底充满暗流,水中有黑色的锯齿大鱼穿梭而行,磨牙霍霍,撕咬一切。
那不是常见的鲫鱼、鲢鱼、鲤鱼、黑鱼、狗鱼,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可怕生物。
“食人而形变——”我记起了古书上的记载。
人类是地球的统治者,位于灵长类的顶端,具有改变环境的思想和能力,对其它生物有着天生的震慑力。这种统治关系是不可逆的,一旦某种生物食人,身体就会产生本质的变化。最简单的例子,狼族食人之后,眼睛会变为血红色,而不是其天生的碧绿色。
我怀疑,这些怪鱼是吞噬了坠入湖底的浮尸,才会变成这种样子。
它们正在极度的躁动之中,仿佛预感到了生死大战即将到来,又可以磨牙吮血,大吃一顿了。
“它们对死亡很敏感,如同陆地上的乌鸦、秃鹫那样。当日大哥被虐杀时,湖中也有这样的鱼群出没吗?铁公祠背后的树丛之中,是不是也有鸦群在飞舞唳叫?我被扔进湖里侥幸逃生,是否也跟这些鱼群擦身而过?”恍惚之间,我混淆了时间的差别,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那小小的浮子上去。
第386章 太上老君丹炉暗室(2)
嗒的一声,浮子突然打横,平躺于水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感受到了卷地而来的澎湃杀气,那杀气就来自南岸,借着夜风跨湖登岸,瞬间将我罩住。
“是梅花公馆那边释放出来的冲天杀气!”我极目远眺,准确地捕捉到了杀气的源头。
济南不止有梅花公馆,还有另外十几个“公馆”,全都是驻军的秘密特务机关,明面上开门做生意,与城内三教九流打成一片,暗地里却是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我既然已经在这里,‘梅花公馆手记’里讲过的一切都能重温一遍,借此也了解写下这册手记的日本人究竟领悟到了什么。”我默默地想。
“呜呜、呜呜呜”,我听到了悲悲切切的哭声,就响在铁公祠方向。不是一个人哭,而是几十个人一起哭,哭声压抑,令人胸口发闷。
二战时期,大屠杀时有发生,屠村、屠镇已经成了侵略者们最喜欢玩的杀人游戏。于是,“人哭”不是最坏的结局,至少证明还有人活着。最可怕的是“千家鬼哭、乱坟堆叠”,到那时,连哭声都变成奢侈品了,并非人人都能听到。
日寇已经重创了这座城,这是血的事实。
要想复仇,就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渐渐的,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悚然间发现,浮子四周竟然漂着无数浮尸。最怵目惊心的,就是张全中的尸体。他的胸口插着一把东洋刀,仰面向天,死不瞑目。
我的心颤抖起来,毕竟他是抗日行动的领导者,连他都横死水上,本城抗日力量就的确是全军覆灭了。
在诸多浮尸中,我没看到静官小舞,这让我大感欣慰。
“她还活着,‘寿缠南山’的生命线还活着,就能破解‘双龙夺嫡’的怪局……”我长舒了一口气。
身为奇术师,不但要全力破解眼前的怪局,更要高瞻远瞩,对未来有个基本的判断。
“双龙夺嫡”很可怕,如果能在早期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给社会带来的动荡就极小。如果任由其发展,等到“双龙”各有了自己巨大的事业,牵一发而动全身,碰都碰不得,更不要说是举手灭之了。
在无尽悲凉中,我也感受到了一丝希望——“带静官小舞离开,把顶尖奇术师的人体基因传递下去!”
我相信,静官小舞会珍惜这样的逃生机会,一定能脱颖而出,成就一番大事业,以此来证明自己今日的“被救”是绝对有价值的。
泉城永远都不缺乏钓鱼者,从古至今,斜阳下垂钓是本城一道永远的风景线。
以钓鱼来洞察先机的大宗师是姜子牙,他在渭水以直钩垂钓,钓上来大周国运,更钓上来自己神、魔、人三界之王的辉煌一生。
当一个人的思想与一股活水相融合时,就会体察到大自然的运转规律。
此刻,我意识到血战后的凋零,也很幸运地看到了一线生机——属于静官小舞的生机,也是属于中原奇术师的生机。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就是眼下最应该秉持的战斗原则,当战斗进行到“三鼓而竭”的地步时,必须选择有计划地撤退,为下一次卷土重来留下火种。
静官小舞就是火种,而我则是将天火带给人间的普罗米修斯,最大的责任就是将这火种保护好,期待“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那一刻。
“全城皆死,唯有静官小舞不可以死。当务之急,就是找到本城之‘核’,也就是‘太上老君丹炉暗室’,将她藏于其中,度过风刀霜剑、血雨腥风的坎。好了,我已经看懂了!”我在心底告诉自己。
我本来觉得,只要提起鱼竿就能结束这段冥想,抓紧时间展开行动。
猛然间,本来轻如无物的钓鱼竿变得有几百斤中,非但提不起来,而且粘住了我的双掌,向湖底坠下去。
我反应迅速,马上腾身而起,直接绕到大树后面去,全身紧贴树干,与水中的拉拽之力抗衡。
波浪之下,隐约有巨大的黑影浮现,绕着浮子的位置高速游走。
*射程很近,十米左右,已经没有准头可言。
“有情况,帮我一把!”为了尽早脱困,我不得不开口向那人请求帮助。
在我冥想之时,他早就找回了短枪,此时正举枪对着湖中。
“不能开枪,会引起大麻烦——”我及时提醒。
枪声一响,肯定惊动湖上的巡逻队,那就把事情复杂化了。
“放弃鱼竿,撒手吧!”他说。
那是最简单的方法,而且普通钓鱼者遇到大鱼咬钩、无法提竿时,也不得不忍痛舍弃鱼竿。
我当然可以那样做,但我意识到,之前那人的柳枝脱手和此刻鱼竿受制都是一种诡变。
在现代化的计算机操作过程中,每一轮修改、更新、添减后,都必须按下一个“确定”键,给前面所有的工作做一个收尾。如果没有这一步,那么之前做再多工作,都不会最终生效。
那人和我都从大明湖中获得了许多启迪,其中包括对眼下形势的总结、对未来局面的判断、将要采取的应对之策等等。那么,如果这个“占卜、问卦、探察、预判”的过程不能完整结束,就会造成“工作无效”的结果,我们所有的努力全部烟消云散,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那人失去柳枝,对未来的判断失效。
如果我再失去鱼竿,则结局一模一样。
更可怕的是,这湖中很明显存在一股神秘力量,不断地破坏奇术师的行动,成了一个恐怖的黑洞。不彻底消灭它,奇术师们将时刻处于强敌的窥测之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满盘皆输、满堂皆死。
我把鱼钩抛入水中时,钩上没有任何钓饵,基本可以排除大鱼因饵料上钩的可能。
“诡变——这湖中一定藏着某种怪力!”我一边贴紧树干,防备那怪力突然加大将我拽入水中,一边注目于鹅毛浮子。
浮子猛地没入水中,如同大鱼咬钩一样。
“撒手,撒手!”那人失声大叫。
飒的一声,鱼线突然绷紧,那怪力不但加大,而且增添了一种绞杀暗劲,将我的手臂紧紧缠住。我已经撒不开手,被那怪力带动,脚下一飘,跌跌撞撞地落水。
水很凉,一下没过了我的头顶,连续呛了我三口水。
我双脚连蹬,勉强保持身体平衡,头部露出水面,发现自己已经离开湖岸十几米远。
那人在岸上急得跺脚,但已经毫无办法。
我的双臂仍然被缠住,身不由己地跟着那怪力冲向湖心。
这一刻,我心里并无恐惧,而是想到了十年前的铁公祠之夜。那一次,我被抛进水里后,几个屈膝摇摆,就潜入了芦苇丛深处,轻松脱险。
那时候的水也是这么凉,浪也是这么大。唯一不同的,那是在新中国新世纪,而现在却是处于遥远的旧时代。
“会死在这里吗?”我心底浮起淡淡的不甘心。
大明湖里的情况果然凶险,老辈人的告诫都被年轻人忽视掉了,以为这里仅仅是划船采下藕花的城中央人工湖。
天下最复杂之处,莫过于“活水”,而大明湖正是横卧于济南城的一块“活水”,既能藏风聚气,改变大城前途命运,又能虚怀若谷,掩藏三山五岳的妖邪。
“就算这时候死了,也是死得其所。其实,十年之前我早该跟大哥一起死了,成为失踪案的一部分。这一刻来迟了十年,我也多活了十年,赚了,赚了,哈哈哈哈……”我大笑,一层浪扑过来,呛入我口中,弄得我连咽了三四口,一阵头昏脑涨,险些晕厥过去。
我向四周望,那股怪力带着我一直向西南而去,渐渐接近湖心。
自古至今,没有准确数据记录大明湖的最深处,民间普遍认为,大明湖最深处约等于千佛山半山腰的高度,即水面以下垂直高度三十米左右。当然,这个数值会随着湖面涨落、水底暗河的变化而稍有出入。
我的水性虽好,但要被拖入深水区又不得逃脱的话,再有九条命也一并交代了。
“必须自救!”这个念头一起,我深吸了一口气,弯腰屈膝,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毫不犹豫地加速向前游动。
湖水的透明程度还可以,我很快就看到了斜下方有一团黑影正在高速运动。从钓竿在水中的指向看,一切都是它在搞鬼。
人的全身都浸泡在水中时,就能借助于浮力做很多事。我再次弯曲身子,双脚向上抬,右脚蹬在鱼竿后尾,左脚又蹬在右脚的脚面上,采取这种弯腰大虾般的奇怪姿势缓缓发力。
我憋的那口气已经所剩无几,当我预感到自己无法再憋下去的时候,猛然张口吐气,发出一声闷吼。
人在水中无法发声,张口之后,声音根本出不了喉咙,而是变成了一连串巨大的水泡,咕噜咕噜地直线上浮。不过,我借着这一吼之力,双脚猛蹬,将那钓竿从我掌心踹开。同时,我加速上浮,露出水面喘息。
经过这番折腾,我确信自己已经位于湖中央水最深之处,连浮力也增加了数倍,双腿不必蹬踏压水,身体就能浮在水面上。
湖南岸有灯光,湖北岸则是黑黝黝一片。
“有电灯光的地方就是日寇驻扎之处,侵略者全都置身于亮处,而老百姓则置身暗处,小心潜藏,生怕被侵略者践踏屠戮。该结束这种弱肉强食的历史了,人与人之间是应该好好相处、相濡以沫的同类,不是相互虐杀、相互攻讦的斗犬……”我悲哀地想。
这种理论放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是说得通的,但在二战时期,却是拳头硬的做大哥,谦谦君子永远都是被欺压奴役的对象。
强敌环伺之下,只有找到“太上老君丹炉暗室”才能拯救静官小舞,但那所谓的‘暗室’又在何处?这个谜题让我倍感头疼。
我又向东南望,老城墙已经坍塌了一大半,只剩一小部分兀自挺立。
城墙之外就是护城河,其流向始终由南向北,没有改变过。
济南的东护城河风景极佳,因为它的南部源头是著名的黑虎泉泉群,水质好,味道正,全城人都爱到这里来汲水,提回去煮茶做饭。单论“食用”,黑虎泉足可以藐视七十二名泉中的其它地方。
破城墙上方,天际悬挂着一颗亮星,闪闪烁烁,像暗海上的灯塔一般。
我此刻被困湖中央,潜意识中,那颗星能救我脱离危局,照亮我前进的方向。
我忽然意识到,济南城解放之后,在护城河西岸、黑虎泉北岸修建了一座巨大的花岗岩楼阁,上面镌刻着英雄的名字,以此告诫世人,不要再动干戈。
“和为贵!”我明白了。
天下大事,了犹未了,不如不了了之。一个‘和’字,道尽了人类数千年来的历史精髓。只有‘和’,才能保证所有人在这个蓝色星球上平平安安地活下去。烽烟战火、刀剑干戈只会毁灭人类,最终胜者,不过是独夫寡人而已。正如二战时期,如果轴心国将其它国家全部征服,将别国民众压榨为奴隶,那样一来,轴心国就像坐在了一座巨大的*桶上,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愤怒的民众炸上天了。
当下,赶走侵略者,以大海为界,各自保有疆土,这就是最好的选择。昔日岳武穆豪情万丈地说“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那是错话,所以他不可能北伐成功。强极而折,硬极而碎,任何人、任何事到达极限时就会反转,在旁观者的喝彩声里失去一切,重归零点。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古人诗中已经讲明了这样的道理。
我恍然醒悟:“当下国人要做的,不是杀光日本人,而是将这些跨海而来的倭寇赶回老家去。如此而已,不可过分。中国人是人,日本人也是人,任何一方都不应该过界。抗日者第一不可迁怒于日本无辜民众,第二不可贪功,妄作跨海击敌的打算。“适可而止”就是人类行事的大原则,“涸泽而渔”将会带来无法预估的大灾难。
我双手划水,转动身子,向正西望去。
同样,在二十一世纪,那个方向出现了号称“泉城第一高”的绿地大厦,拔地而起,直插云端。
“那是一把倚天剑,一剑在手,天下无敌。”我默默地想。
有那样的“倚天”大厦镇守,全城妖孽,也就无处可逃了。
坊间传闻,大厦设计之初,来自全球各地的建筑大师给出了超过三百种方案,这“倚天剑”之势是反复遴选的结果。
第387章 太上老君丹炉暗室(3)
一座大城的建筑格局是风水学中的高端难题,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遥想着第一高楼俯瞰全城的威势,思考更多的则是怎样破解眼下的危机。
鱼竿脱手后,那怪力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能感觉到,湖水并不平静,充满了各种无法言说的玄机。
据报道,大约是2000年前后,曾有水文系统的专家使用简易潜艇到达大明湖湖底,进行数据采集。后来官媒上说,水底光线太暗,淤泥太深,作业面状况很差,所获成果极微。此后,再没人有胆子深潜,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结果。
“如果此刻一个猛子扎下去,能打探到什么?”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并且立刻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扎猛子的准备。
现在,我最大的目标是探求真相,而不是人云亦云,忽视那些可能存在大秘密之处。
“喂,喂,快回来……”岸上那人的低叫声顺风而来。
我没理他,做好充分的身体、心理准备后,猛地扭腰,翻身向下,直扎湖底。
四周的水体很暗,在没戴水镜的情况下,我勉强睁眼,注视正下方。
这个猛子下潜了五米左右,下面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最终只能翻身向上,哗的一声浮出水面。
我抹去脸上的水,并没睁眼,而是闭着眼浮在水里。
下潜过程中,我意识到右前方有一点点银色的亮光忽隐忽现。那肯定不是灯光或者月光,因为粗略估计,那位置至少在水下十米左右,从我扎猛子的位置起算,大概得再向西南方前进二十米。
“再下去,看看那是什么!”我咬咬牙,克服一切心理恐惧,缓缓划水,向右前方游去。
在水中扎猛子极耗体力,而且身体浮空,无法发力,所以就算是水性再好的人,也不太容易徒手潜至水底十米处。
玩过潜水的都知道,就算是在普通的水库里,要想探底,也得配备氧气和正规潜水服,否则根本克服不了淡水中的浮力。
我很清楚,就算游过去,也潜不到发出亮光的地方。
“水底没有电,何来亮光?”这是我最先想到的。
“泉城广场地下超市中的银光事件?”我随即想到那段秘闻,然后仰天长叹。
如果我有合适的装备——哪怕是简易装备,也能一鼓作气探底,看看那亮光从何而来。
地下超市的秘闻直接跟神相水镜有关,我也希望此刻看到的亮光能够揭示一些东西,让蒙在我头上的黑云尽快散去。
当我游到估计地点时,水下仍然灰暗,看不见一点亮光。
“再试一次……再多试几次,直到没体力了为止吧!”我自言自语地说。
困境中,有些人肯定回如同影视剧中那样吼出一些豪言壮语来激励自己,但我只是默默地呼吸吐纳,调整体力。
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说再多,都不如默默前进一步。
连续几次深呼吸后,我第二次扎猛子下去。
水中浮力很大,并且水体无规律地动荡着,导致我只潜下去三米多,身体已经由直竖变成打横。我向下看,依旧是昏昏暗暗,一无所见,并没有预判中的亮光。
向前潜泳了十几米后,我沮丧地浮上水面。
“难道是眼花了?”我开始怀疑自己。
蓦地,西南方向有一道光柱打过来,在水面上形成了一个直径五米的雪白光圈。紧接着,有刺耳的警笛声呼啸而起,其间更夹杂着日本人的嘶声吼叫。
我急促下潜,向右侧游出十几米,确定脱离光圈笼罩后,才缓缓上浮,贴着水面向那边望。
光柱来自于一个十几米高的堡垒最顶端,那应该就是日寇在占领区最常使用的探照灯,在很多影视剧中都出现过。
碉堡上影影绰绰有人,全都向这边指指划划着。此刻,另有两艘木船从正西、正南方直驶过来,目测交汇点就在水面上那光圈之处。
我意识到,那地方有古怪,而日本人早有准备,借助探照灯照射向这边包抄。
“会是什么?”我在脑子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木船来得很快,只过了三两分钟,已经到了光圈附近。
在此期间,我已经继续后退十几米,随时准备下潜,避开日本人的巡逻船。
两船停下,每只船上都立起来四五人,向着水面望着。
我听到有中国人在用济南土话叫:“就是在这里,大明湖里出现这种白光百十年了,老辈子都说这是湖神老爷开天眼,向玉皇大帝报信。我就不信这个邪,下头一定有宝贝——太君,赶紧调水鬼过来下去看看,一定有宝贝!”
能够出现在这种场合里的,除了汉奸就是伪军,总之都是卖国贼。
一个日本人哇啦哇啦叫了几声,随即用生硬的中国话问:“湖神?不不,没有湖神,只有宝贝,你们中国的神仙都在天上,不在水里。你们说,济南的水通往东海龙宫,连东海都是我们日本的,湖神、水神、龙神都是我们日本的,这宝贝也是日本的。你的说,是不是只有的?”
那汉奸立即回应:“是是,太君,宝贝也是日本的,可您得调水鬼来把宝贝弄上来,送回东京去。要不,再好的宝贝也都藏在水底下,么办法都没有。”
“吆西,吆西,你的说得很对,水鬼部队从青岛过来,很快就到,宝贝一定属于我们伟大的天皇陛下,一定,一定。哈哈哈哈……”那日本人大笑起来。
那汉奸也跟着大笑,笑声极为刺耳。
我本来已经放弃了潜水的念头,但听他们说得那么笃定,忽然心头一动:“我观察到的亮光绝对不是眼花了,而是位置发生了偏差。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勘察湖底的状况不是一天两天了,似乎已经有了某种根据。如果我从这里下潜,是不是能有所收获?”
当然,在日本人船下潜水,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犹如刀头舔血一般。
我深呼吸三次,立刻做出了下潜的决定。
那汉奸话里有“开天眼”这个词,行家都知道,所谓的“开天眼、开天门”等异事都是有时间限制的。时间一过,就算位置潜得再深、找得再准,也是不得其门而入。
我第三次扎猛子向下,斜向前进。
这次有个好处,那探照灯光柱极强,深入水下数米,正好可以当做坐标点。很快,我游到船下五米之处,拼尽全力,以乌龙绞柱之式二次深潜。
水温、浮力都没有异常变化,跟前两次的感觉完全相同。
我倍感失望,正准备斜向上浮时,忽然看见正下方有白花花的水泡疯狂喷涌上来,全都碗口大小,足有几百个。
“不好——”我想躲,但水泡来得太快,根本躲不开,被水泡裹挟着上升了两三米之后,又被挤到旁边去。
水泡来处,光芒初现。
我很难用文字形容那光芒,大概来说,那光芒是冷色的,并不耀目,从前所见的发光体中没有可以拿来比喻的。在我眼中,它没有普通光源的膨胀感、散射性,就只是一片光,静静地停留在深水之中。它的形状为方形,隔得太远,无法估摸其大小。
“月光——不,月亮,是月亮!”我突然明白了,唯一能跟它接近的,就是满月时的月亮。
一年之中,农历的四月、五月、十月、十一月这四次满月与其它月份不同,云层最稀薄,视线最清晰,很多时候都能看到月球上的环形山阴影,也即是民间传说中的吴刚伐桂树。
我曾经无数次长时间仰望满月,永远不会感到眼睛被刺痛,看得久了,反而双眼舒泰,气息顺畅,有种刚刚做完眼保健操的感觉。
现在,水中那银光给人的感觉亦是如此。
“那是什么呢?水底的月亮?水底怎么会有月亮?这里是济南百姓最熟悉的大明湖,不是怪事层出不穷的百慕大魔鬼三角洲,不应该有此异相。那肯定不是灯,应该是……”我思考入神,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在水中,突然叹气,嘴角浮起一个水泡,随即喝了一大口水。
我清醒过来,立即斜向上浮。
水泡仍在喷涌,威势惊人,仿佛水底有一口沸腾的大锅一般。
我已经预感到,既然有喷涌,必然有收缩之时。喷涌是水底向外发力,一旦喷涌结束,外力内收,水面上的船一定遭殃。
正因如此,我加速向上的同时,方向偏北,露出水面后,已经在停船之处的正北方五十米之处。
船上的人都在惊呼,水泡冲出湖面后,如一道喷泉,飞上半空十几米才纷纷炸裂开来,变成白茫茫的水雾,向四周散落。
我知道,其实湖底所有的水泡都是来源于最深处的某种神奇力量。数百年来,围绕大明湖的传说虽然很多,却没有哪一家势力能够去真正下大力气探索其最深处的秘密。无论是明朝、清朝政府还是民国各大军阀,在全球混战的一战、二战年代,所有势力都在为了抢夺地盘而全军鏖战,谁又有闲情逸致去探究某个民间传说呢?
中国自古就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普遍来说,战乱年代帝王推崇武力,而和平年代则是文人备受重用。奇术师处于文人、武将之间的尴尬地位,除了大唐年间的袁天罡、李淳风受到重视之外,其它年代,无一例外地被视为妖邪,受到文人、武将的联合歧视。
从一个城、一个湖就能推论到全国、全球的情况,所以,大明湖底下的秘密被隐藏了这么久,也就有情可原了。
“撤退,撤退,撤退!”那人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原来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游到了我的背后。
我们同在水中,仰面向那水泡炸裂处望去。
明月在天,水雾之中竟然隐约出现了银色的长虹。
“杀人虹——”那人低低地惊叫了一声。
我没有多问,单听这名字,就知道水雾起处,必有杀机。
“射击,射击……”船上有人下令。
立刻,所有人向着那水泡腾起之处开枪,尖利的枪声爆豆一样响起,搅碎了大明湖的静夜。
子弹入水,从各个角度激起水花,嗖嗖、啾啾声不绝于耳。
我和那人已经远离水泡,同时也就免除了被流弹所伤的危险。
“船上的人都会死,军方就是这么不长记性,已经在这湖里丢下了几十条人命了,还派巡逻船过来!智商如此之低,就算勉强救他们,也是回天乏术了。”那人淡淡地叹气。
“我从来没见过银色的长虹——真是奇怪之极!”我忍不住说。
阳光穿过水雾形成七彩长虹,这是人类在几千年前就发现的大自然奇景,但我搜索脑子里所有读过的典籍,都没有发现月光之虹的记录。
“乱世异象,必有血灾。”他回应。
“他们是你的族人,你能忍住不救他们吗?”我问。
历史中,大和民族以坚忍、团结、忠心、不屈著名,眼前此人是军方奇术师,看到自己的族人、战友遇险,应该会出手解救才对。
“族人?他们不过是军方派出的蠢人罢了,多送几个去水里喂湖神,也没什么不好。我们虽然都是日本人,但各自肩负的使命不同,从来都没必要一视同仁,替别人犯的错冒险。你知道吗?水泡喷射结束时,大灾难就会转眼间降临。如果你不是提前闪退,这次也是难逃灾厄了。”
正说着,水泡喷涌果真停止,就像正在工作的潜水泵突然停电一样,本来向上飞起的水泡突然断崖式下坠,水雾和银虹也都瞬间消失。
刹那间,湖面陷入死寂,只剩最后一批绽放的水雾仍在纷纷扬扬落下。
湖面的陷落是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发生的,当我意识到那些日本人的船正陷入一个巨大的箩筐形水洼里时,水面最低处已经下落了一米多,形成了非常明显的锅底形。
“快,加速,冲出去,冲出去!”日本人的小头目嘶声大叫起来。
船上的人一定是使出了所有的补救手段,其中一艘拼命向前冲而另一艘则拼命向后退。只不过,那水洼中心的陷落速度极快,由一米深瞬间增加到五米深,并转化为一个顺时针的漩涡,将船牢牢吸住。那种情况下,除非船上生出两只翅膀或者被巨大的外力牵引,否则就只会随着漩涡深陷下去。
我记得,百慕大魔鬼三角洲海域经常出现这样的超级涡流,过往航船、低空飞机都难以摆脱异象,遭受灭顶之灾。
“退吧!”那人再次催促。
我向涡流中心望去,骇然看见,之前那诡异的银光隐约浮现。
如果那里才是银光的真实位置,则单凭人力根本无法抵达。
船上的人发出绝望的哀嚎声,但却丝毫激发不了我的同情心。寇仇被大自然的力量诛杀,这是最值得拍手称快的事。
漩涡吞没了敌船之后,湖面渐渐恢复了平静,又变成了波浪涌动、清风阵阵的湖景。
我不禁感叹,一个城中湖的力量竟然胜过军阀麾下数千兵勇,将他们视为虎狼之师的日本兵无声吞噬。
那人向北岸游去,我稍稍犹豫,也跟在他后面撤退。
探照灯的光柱在湖上扫来扫去,却再也照不到那几艘船的影子。
上了岸,我们脱下湿衣服拧干,然后再穿上,默默地在石阶上坐下。
“我本来可以杀了你。”他说。
“我也一样。”我淡然回应。
我们都给了对方活命的机会,那是因为杀一个人已经对眼前的局势没有任何好或坏的意义。倒不如,大家联起手来,去揭开更多的秘密。
“呵呵呵呵,是啊是啊,我们的目标都不在杀人,而是找到一切变化的本初根源。”他笑起来。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才是奇术师的高明境界,不求杀人千万,只求在奇术的领域中更进一步,窥见千人未曾抵达之处。
古语说,隔行如隔山。
奇术界以外的人根本领悟不了这种追求,而只是将人生目标、战争目标定位于杀人、攻城、掠地、灭国的层次上。
对于奇术师来说,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比什么都重要。
“我等你太久太久了。”他注视着我,缓缓举起右掌。
我轻挥右掌,与他连击三掌。
“你来了,我才觉得人生有了希望。”他感慨地长叹。
我们站在两国战争的对立面上,不是知己,不是朋友,但却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知音。如果能在这种特殊关系的缔结之下破解大明湖的秘密,也算是全城之幸。
“那两个外国人呢?”我问。
“他们是诱饵,已经按计划放出去了。等到有所发现,我就果断收网。”他回答。
“别碰张全中。”我直截了当地说。
这时候,大家应该把各自的要求都亮出来,免得造成不必要的内耗。
“他是个*,随时会爆,不一定只炸日本人,也有可能炸死中国人。”他也痛快回答。
敌人更了解张全中,推而广之,眼前这人大概也了解所有困于城中的奇术师,并能利用各自弱点各个击破。
“且不管他是什么人,我只有这一个要求,在所有秘密没揭开之前,别碰张全中,留他一条命,我更容易做文章。”我说。
张全中是明日鸿门宴的主导者,缺了他,就等于是盛宴上少了酒菜,宴不成宴,席不成席。更何况,一切大事都在运转之中,在合适的条件下,恶人也会回心转意,变成好人。
我给张全中机会,就等于是给铁公祠那边所有的抗日者一线生机。
那人忽然深深地注视我,然后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反复打量了十几遍,才缓缓开口:“像你这样的人,中国有多少?”
我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并不回应。
中国人多智,很多时候却不会用在正道上,所以今日欧美之人才有“一个中国人是一条龙、三个中国人是一条虫”这样颇具哲理的怪论。
“如果中国人个个都有你的智慧与觉悟,则军方根本不可能跨过山海关南下。如果强行进击,则是自取灭亡。”他说。
我替他补充:“如果每一个中国人、每一届政府都有如此智慧,则你们日本人根本就不敢跨过鸭绿江,何谈山海关?”
人类社会奉行“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律,所以上世纪初,日寇占领朝鲜后在中国、俄罗斯两个超级大国之间做了权衡,最终选择南下,而不是北上。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完全正确,否则早就像二战德国那样,损兵折将于俄罗斯的冰天雪地之中了。
第388章 龙头铡之局(1)
的确如此,国人擅长内斗,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的英雄往往死于自己人的明枪暗箭之下,死无葬身之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前有岳武穆,后有林则徐,莫不如此。
“如果我不答应呢?”那人问。
我摇头一笑:“这不是答应不答应的问题,非此不可,毫无商量余地。”
张全中不可以死,他若死了,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让中国人在日寇面前更加不堪一击。
铁公祠是城中一景,但此刻它更像是一座抗日的桥头堡、标志性旗帜。一旦它也沦陷,则满城高悬太阳旗,再也没有其它抗争之声了。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他问。
我微笑:“这岂不也是你想要的结果?你要的与军方要的不同,现在你在这里,只不过是借用军方的虎皮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我甚至可以大胆推测,你更怕军方识破你的目的,双方反目成仇。到那时,你也会变成丧家之犬,在军方、中国人两边都成为被诛杀的对象……”
那人变色,证明我的推测完全正确。
通读历史并且有自己独立判断的学问家都明白,二战并不是简单的战场、占领区、前方、后方那么简单,从来都没有“非白即黑、非友即敌”这样的明晰分野,而是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以本方追逐的最高级利益为焦点。
只有懵懂无知的老百姓才会相信“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这种莽夫观念,并在别有用心者的挑唆之下,变成了烽烟战场上的一堆堆炮灰。
这是人类的大悲剧,自古至今,从未停止过。如果我没有阅读过那么多典籍,也不会产生思想意识上的飞跃,那就与曲水亭街的老邻居们没什么两样了。
那人沉吟起来,眼中光芒明明灭灭,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瞥向四周。
我不动声色地后移了半步,尽量拉开双方距离。
很多时候,“杀人灭口”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我能想到这一点,对方也能。
探照灯的光柱在湖上逡巡了一阵后,突然熄灭,再无动静。
“军方毫无办法,虽然征服了这座城,却没能征服这个湖。”那人摇摇头说。
我纠正他:“军方根本没有征服这座城,只不过是把自己架在了一座活火山上烤,随时都有灰飞烟灭的危险。这个湖的名字是‘大明’,法自于天然,形成于泉源,连中国人都征服不了它,遑论日本人了。”
事实上,任何外侮都不可能征服济南,从五卅惨案到日寇投降,各种抵抗运动从未停止过。日寇趾高气扬,以为东洋刀和三八大盖能慑服国人,真的是大错特错了。
举国之内,就数齐鲁大地上这批男人有真血性、真骨头,怎么可以被小小的东洋倭寇征服呢?
“你——”那人狡黠地笑起来,随即点头,“没错,军方自高自大,浑然不觉是陷身于活火山口内,真的已经离崩溃之日不远了。好了,我们长话短说,既然双方都对大局势心知肚明,那么我们就有很好的合作基础了。现在,我只提一点,那就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怎么样?”
我毫不迟疑地点头,先给对方吃下一颗定心丸:“好,如此甚好,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毫无疑问,他要的是神相水镜。只要不在这件事上跟他起冲突,那么双方自然就相安无事。
我平静地再次跟他握手,证明合作意愿已经达成。
“哈哈哈哈……”他没理由地笑了十几声,背靠大树,眼中意蕴复杂。
我没有附和大笑,只是平心静气地望着他。
一把宝刀就算再锋利,出鞘之前也要保持绝对的平静,最好能像一潭无人搅动的寒潭,静到能听到自己的心声为止。
大笑者心虚,无声者心安。就在这一瞬间,已经决定了未来的胜负。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他说。
我点头,跟在他后面,沿着小路向北。
按照地理方位估计,我们穿过了胶济线下的铁路涵洞,又绕过一片水洼地,进入了一个破败的居民区,从今天的地图上对标,大概是在海晏门正北、花园路红星美凯龙的附近。
大部分房子都黑着灯,但破窗子里隐隐有人影晃动,证明那些居民并未睡觉。
又走了一程,前面一户人家门口吊着一盏破旧的马灯,灯下悬挂着一条纸糊的大鱼。
走近之后,我才看清,那大鱼旁边挂着一块长方形木板,上面是“夏家鱼头”四个黑漆小字。
“就这里,日本人嗜鱼,但我走遍了亚洲,却没有一个地方做的鱼能胜过这一家。”他说。
我说出“夏家鱼头”这四个字,老济南肯定都明白,这就是传说中“乾隆皇帝钦点夏雨荷”那个故事的发源之所。夏雨荷本为渔家女儿,她父亲是夏家鱼头馆的东家,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在大明湖岸上“比厨艺招亲”。乾隆帝微服私访,以御膳房的“大鱼头”一菜击败了全城百位少年才俊,抱得美人归。于是,这本来土生土长的“夏家鱼头”,得了御膳房大厨的助力,成就了“大锅炖鱼头、江北第一膳”的不朽之名。
进了院门,立刻被炖鱼的香气笼罩住。这种味道与现代化的厨艺、菜品有着天壤之别,香味完全出自于天然食材,没有任何人造添加剂的成分。
我们在院子一角的矮桌边坐下,西屋厨房里有人吆喝:“客人到,开灶……”
立刻,厨房里亮起火光,炖鱼的香味更为浓郁。
我用眼角余光瞥见,北屋内也有食客,一桌五人,其中两人已经醉倒,斜躺在桌边。更奇怪的是,北屋顶上的小晒台里也有一名食客,正在埋头吃鱼。
半夜起风,卷动门口的马灯,令灯光胡乱晃荡,院中的景物也随着影影绰绰晃动,群魔乱舞一般。
我意识到,我们为吃鱼而来,却钻进了一个陷阱,变成了别人网里的鱼。张全中为斩首敌酋而设置鸿门宴,宴席未开始,我和那人已经被做成鱼端上了桌,只等客人们动箸。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如果伏击者是为了击杀日本人,则我也必受牵连,成了被误杀的对象。
我们的对面就是西屋厨房门口,从玄学方位上,正应了“饵入鱼口”之意。
“你们中国人很有意思,明明自己想起义,却把写着字的白布塞到鱼肚子里,然后派厨师杀掉鱼,从鱼肚子里取出白布,证明自己应该当皇帝……这种故弄玄虚的鬼花样,大概只有你们中国人能想到了。对于我们日本人来说,吃鱼就是吃鱼,政治就是政治、奇术就是奇术、女人就是女人,全都清清楚楚地分开,绝不指鹿为马,糊弄众生。”他说。
“鱼肚子里塞白布”这件事大概是指“陈胜、吴广起义”的那段历史。彼时,陈胜为了证明自己的“天命之子”身份,在无数白布上写“陈胜王”三个字,然后塞到无数鱼肚子里,让渔民、厨师、官吏都自觉跪拜,以为是天意兆显。
政治需要手段,这无可厚非,日本的历史上也充满着这样的桥段——蓦的,我想通了一件事,一切事件变化都是有机缘联系的,他带我到这里来,就是已经预感到变化即将来临,但自己又不确定,所以邀我同来,以求佐证。
那么,今晚的“吃鱼”又将是一场不得不应战的战斗了。
“与君同行,甚好,甚好。”我忽略他所有的话,直抒胸臆,两个“甚好”已经包含一切。
“你能明了,才真正是‘甚好’。”他低声说,眼中已经浮现出骇人的杀机。
厨房的半截布帘一掀,有个精瘦的半大孩子双手端着一只瓦盆走出来。
瓦盆的直径与脸盘不相上下,但仍然盛不下那条大鱼,鱼尾巴搭在盆沿上,翘起半尺高,斜斜地伸向空中。
这是一家饭店,通常情况下,饭店里的种种工作都是围绕大厨展开的。一家饭店能不能长盛不衰地经营下去,一个好大厨至关紧要。同样,一个杀人布局能不能完成目标,其轴心也是关键。
我判断,这院中的轴心点就在西屋厨房之内。
“鱼来喽——”端盆的小伙计拉长声音吆喝着,随即把瓦盆放在我们桌上。
鱼的确很香,但香气背后藏着杀机,让我立时觉得,连这香气也变得可憎起来。
“两位客官,可要喝酒?”小伙计问。
那人点头:“高粱烧酒,两壶。”
小伙计答应一声,去北屋里一转,马上回来,手里拎着两个粗陶的大肚小口酒壶,每一个的容量至少有一斤。
他把酒壶放下,从围裙口袋里掏出铁皮做的火镰,一擦转轮,火星四射。火镰下面带着纸媒,火星落在纸媒上,立刻燃起明火。接着,他用纸媒在酒壶口上一燎,烧酒就燃起来。
这种用明火烫酒的方法现在已经不多见了,但却是老济南人最喜欢的一种玩法。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仿佛从小伙计点燃烧酒的这一个动作里看见了抗日战争的未来,在强敌压城的岁月里,火星永远存在,国人的仇恨与日俱增,才拼来了最后的胜利。
“很好,下去吧。”我说。
小伙计笑了笑,转身回了厨房。
“我其实可以调动军方的力量扫平这里,但我不愿意那么做。中国人说,水至清则无鱼。扫平这里,一切就都不存在了,包括我想要的。”那人说。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威胁意味,并不接话,只是看着酒壶口上跳动的火苗。
他当然有这种能力,烧杀劫掠是占领军惯用的招数,历史上已经屡见不鲜。他不肯选择简单办法,却另走一条艰难复杂的道路,一定是有某种更深层次的追求。
“你要的东西,用普通方法一定得不着,逼不得已,才这样委曲求全。”我说。
“你呢?岂不也是如此?”他问。
我一笑低头,淡定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
神相水镜是我想要的东西,更重要的,我想化解满城危机,无论是过去遗留的还是现代新添的——我必须要保证这座城的安全,让每一个人都脱离死亡阴影的威胁。
“我们都很不容易。”他吹灭了一只酒壶上的火焰,双手端起来,向我致意。
我如他那样,吹熄亮蓝色的酒精火焰,双手举壶,与他手中的酒壶一碰。
“敬你,也敬世界上所有伟大的事业。”他说。
“敬伟大正义的事业。”我替他补充。
“哈哈,对,敬世界上所有伟大正义的世界。”他大笑两声。
我们对饮,烧热了的酒入喉,仿佛一团烈火,让我兴奋并极度警醒。
“他们,守着一个秘密。”他借着放下酒壶的动作掩护,低声说。
“关于神相水镜?”我立刻醒悟。
“对,他们守着这家店,这家店是过去的皇帝御赐的名字,门外面那四个字就是皇帝亲笔写的。在中国,皇帝最高贵,可以与诸神鼻尖。皇帝题写的字最珍贵,他赐的名字也是至高无上的……”
他说的话意思都很飘忽,可以从各种角度去解读。
神相水镜这个名称中包括一个“神”字,而对方说到皇帝与诸神比肩,也是完全正确的,但我总觉得,所有人的猜想、推测已经接近真相外围,却始终隔着一层深浅不同的薄纱,若即若离,若隐若现。
第389章 龙头铡之局(2)
“吃鱼吧!”他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褐色的竹筷就放在桌子一角的筷筒里,两个粗陶大碗则放在另一角。当他拿起筷子伸向瓦盆时,我瞥见厨房门口的布帘下有三个人影同时向这边窥探。
“鱼有问题。”这是我的第一个判断。
“要提醒对方吗?对方难道不明白鱼有问题吗?或者对方明知鱼有问题而故意动筷子另有别的深意?我该如何自处……”这么多问题一起涌上脑海,但我仍然不动声色地摸起筷子,像他一样,伸向瓦盆。
那人的筷子尖刚刚碰触到鱼头,浑身猛地一震,筷子立刻脱手落下,跌入瓦盆中。随即,他的身体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怎么?”我问。
起初,我以为他是故意装出中毒的样子,引敌人上钩。可是,过了十几秒钟,他仍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也试一试,到底——”我一边说着,筷子已经伸入瓦盆。
筷子上骤然传来一股巨大的电力,冰封荒原一样,把我死死定住。
我的确是有一种瞬间触电的感觉,握着筷子的右手、右臂全都麻痹,并且这种麻痹迅速地传遍了全身。
“是毒!”我明白了。
倏地,厨房的门帘掀开,刚刚的小伙计带着两个人闪出来,扇面性向我们接近。
“鱼好吃吗”小伙计笑嘻嘻地问。
“别多废话,宰了他们。”一个瘦高个子说。
“他是梅花公馆里的人,我见过几次,官衔不低,日本兵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第三个人很矮,左脚有点跛,声音也很沙哑。
“这个人呢?”小伙计指着我问。
“一看就是中国人,汉奸!”跛子说。
“那就一并做掉!”小伙计说。
我的身体不能动,但耳朵、眼睛却听得清、看得清,明白对方要干什么。可惜,我的嘴唇、舌头都不能动,无法开口分辩。更何况,我就算能说话,说的话也未必能打动他们。
瘦子和跛子先抬起那人,送到西屋里去。
西屋是厨房,把人抬进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像《水浒传》里的孙二娘那样,把人肉剁成馅包包子。
命运真是喜欢捉弄人,把我送到此处,瞬间羊入虎口,没有挣扎反抗的余地,只能坐以待毙。
“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到了济南地界上当汉奸,就是死路一条。”小伙计仍然笑嘻嘻的,凑近过来,盯着我的脸,“这蒙汗药叫‘见风倒’,又叫‘一拍两瞪眼’,沾着一点就得趴下。现在,反正我也懒得听你说,算你倒霉吧!”
我看着他,但眼珠、眼皮都不能动,任何表情都做不出来。
“真的坏事了!”我默默地长叹一声。
猝然,一股轻烟从门口飘进来,在小伙计后面一停。
小伙计正在低声笑,忽然之间,笑声就变了味道,然后他的身体由眉心、鼻尖、人中、喉结、心口、胯下裂开,整整齐齐地分成了两半,向左右倒下。
轻烟再次闪动,我听到有清晰的“嚓”的一声,似乎是利刃入鞘的动静。
它向厨房飘进去,很快就又飘出来,冲入北屋。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轻烟重新回到我面前时,渐渐散去,露出一个穿着烟灰色紧身衣的年轻忍者来。
那是一个瘦削的绝色女子,一张脸像是经过现代美容术修整似的,脸型如瓜子,皮肤莹白如玉,毫无瑕疵,浑然天成。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极黑极亮,顾盼生辉。
她的模样让我想起现代电影中由某些著名女星扮演的忍者角色,养眼到了极致,令人叹为观止。
“富士山天坑雾隐雷藏麾下鸦有礼了,贵客受惊,我之罪也。”她用中文说,声音如深谷鸟鸣,十分悦耳。
我无法开口,只是直视着她,等蒙汗药的药力消失。
鸦凑近我的脸,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的脸映在她的眼珠上,看起来已经十分疲惫。
“我看到贵客的眼睛,似看到了未来。”她又低声说。
在她的注视之下,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仿佛内心所有的秘密都被她窥见了。
“这个城充满了秘密,令人迷惘。”她又说。
渐渐的,我的唇舌恢复了正常,能够轻轻动弹。
那人出现在厨房门口,踉踉跄跄地冲出来,刚一站定,就向着那女忍者低吼起来。
他说的是日语,看得出其情绪非常愤怒,几乎每一句话都是提问,似乎在责怒那女忍者。
女忍者转过身,向着那人遥遥下拜。
我站起来,活动手脚,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一样,在生死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眼下的济南城中,充满了暗杀与狙击,各种抗日力量与占领军争战不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随时都有人因此而丧命。
“走。”那人走过来,向我示意。
“还有活口吗?”我问。
那人摇头,懊恼地回答:“鸦过之处,寸草不生,何况是人?”
“我只执行主人的命令。”女忍者说。
“这是在中国!这是在中国!这是在中国!”那人连吼了三声。
他们虽然是日本人,但为了让我能听懂,转为用中文对话。
“主人说,杀戮越多,思路越清晰。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该有这么多人,减少九成,刚刚好。”她说。
“鸦,不要张口闭口主人了,中国的局势每天都在变,富士山上的朝阳照不到这里,你得学会有自己的想法。”那人说。
鸦摇头:“我只服从主人的命令。”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忽然转头看看我,眼神中隐约藏着一丝疑惑。
我不禁心中一动:“她这种动作代表什么意义?难道说,她每次提到主人,都会觉得我跟那位主人有关联?”
那人大声冷笑:“呵呵,富士山天坑是个好地方,但雾隐雷藏却把徒弟们都教坏了——”
骤然间,那名叫“鸦”的女忍者又化为轻烟,飞至那人面前,手中两尺长的短刀横架在那人的喉结处。
“主人的威严不可遭受任何人的蔑视,即使你是皇室特使也不可以。”她说。
我吃了一惊,注目于那人,不动声色地观察。
二战期间,日本皇室的确向各个战场派驻了“特使”这一身负特殊使命的亲信官员,目的是监视军方行动,直接向他汇报情况。
这种皇室特使相当于天皇的钦差大臣,身份隐秘,手握特权,对军方中级军官以下有先斩后奏之权。
查阅二战历史就知道,日本最后的溃败也跟“特使”这一群体有关,因为他们的出现,使得皇室与军方离心离德,前方和后方出现了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变相地降低了日本军方的战斗力。
“咄,闭嘴!”那人暴怒,但短刃在喉,动弹不得。
我走进北屋,地上伏着八具尸体,全都是利刃分身而亡。所有死者的右手里都攥着匕首,但当时的情况下,很可能他们刚一意识到危机,鸦的利刃就到了,根本来不及出招抵抗。
“屋顶的人……还有一个人!”我想起来,但随即就从门边倒着的三人里找到了他。
鸦的动作太快,他落地报警,一起被杀,根本没有遁逃的可能。
雾隐族是日本忍者中极庞大的一支,历史悠久,战绩卓越,向来不容忽视。
此时此刻,我不知该站在哪一边。眼前被杀的是我的同胞,但他们在几分钟前却想亲手要了我的命,然后做成人肉包子;那女忍者鸦是敌人,可她却亲手救了我,让我免遭毒手。
地上倒着的人挣扎蠕动起来,原来他从屋顶坠下后,右臂横在胸前,而手腕后面暗藏匕首,使得鸦的利刃斩断了他的右臂后并未穿体而过,给他留了最后一口气。
“死……死……”他低声叫着,气若游丝一般。
我俯下身,仔细听他说话。
“死尸……填不满……死尸填不……满……大……大明……”他断断续续地说了这几个字。
我皱眉,猜测那句话的完整意思是“死尸填不满大明湖”。
“去……去告诉……告诉夏……告诉夏先生……死尸填不满大明湖,日寇气数未尽……快去,不要强攻强守……退……退……退出城……保命……泺口……泺口浮桥西九里牌……”他用一口气撑了这么久,到了最后,气息枯竭,口鼻之内,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夏先生全名是什么?”这是我最想弄清楚的问题。
“九里……寡……村……”他说了最后四个字,然后全身一颤,撒手归西。
他说出了一些很有用的信息,勉强连缀起来,大概意思是——“去泺口西边,一个名为九里或者九里寡妇村的地方找夏先生,告诉他日寇气数未尽,不可强攻,暂时撤退。”
日寇的气数一直延续1945年广岛、长崎*爆炸之时,这是历史公认的战争转折点。诚然,彼时军方还有余力一拼,将战争拖个两三年没问题,毕竟亚洲各地的驻军给养、弹药都不成问题,战斗力也没到油尽灯枯之时。
回顾日本投降的这段历史,全球军事学家、史学家都有些不可思议,甚至包括各国大人物在内,都没有想到日本皇室竟然那么快就崩溃投降,收获了战争的意外惊喜。
“气数”一词非常笼统,并且是属于奇术师专用的名称。由此可见,眼前这人也是奇术师中的一员。战斗开始前,他高踞于房顶之上,观察四周情况,起到了“奇门阵势刁斗”的作用。平心而论,他属于此次战斗的“观察员”角色,能够提前预见危机,如果急速撤退的话,肯定能保住性命。可是,他选择了“落地”这条最不明智的道路,意图告诫同伴,并且与同伴们共进退。
他死于“舍生取义”,值得我辈尊敬。
“我给你报仇。”我低声说。
我为自己刚才的迷糊、短视而惭愧——这些济南人都是抗日英雄,因为不明白我的身份而动手,即使“误杀”,也并不影响他们的伟大。如果我因为这种误会而混淆了中日之间的敌我关系,那么这二十多年就真的白活了。
退出北屋后,鸦与那人仍然处于僵持之中。
我没有去西屋,情况应该与北屋一样,两名厨师难逃利刃分身之厄。
很显然,在这个年代,日寇忍者视中国人如草菅猪狗,可以随时随地随意剥夺国人的性命而不必承担任何责任。
这一刻,我的心在滴血,藏在右手腕后的匕首像是烧红了的烙铁,炙烤着我的皮肤。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既然忍者可以残酷虐杀国人,那么我这一刀早就该回敬他们了。
善心动不了恶魔,只有这把匕首才能超度日寇忍者肮脏的灵魂。
我缓缓向前走,鸦和那人都侧对着我,并不在意我的出现。
“我是天皇特使,身份比雾隐雷藏更尊贵。你动动脑子想想,是不是应该听我吩咐?”那人低吼着。
“在我眼中,主人唯一高贵,其余皆为尘土。”鸦说。
我走近,只一刀,就刺穿了她瘦削的身体,由左肩下入,由左胸口出。
那是人体的要害部位,一刀贯通,再无生机。
“只有这种办法,才能平息争论,不是吗?”我淡淡地说。
第390章 龙头铡之局(3)
事实的确如此,在所有死难的中国人面前杀了她,就是对大家最好的祭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其余任何言语,全都毫无意义。
“我看到了未来,从你眼中。”鸦似乎并不骇然,对胸口透出的刀尖也浑不在意。
“我只想解决争论。”我淡然回答。
她的确很美,美得如同画中人物,但她却是屠戮中国人的刽子手,就在我眼皮底下连杀中国人十一名。用她的一条命来偿还中国人的十一条名,已经足够便宜她了。
一念及此,我不禁心中泛起酸楚。
日寇以弹丸小国起家,横跨南*、鸭绿江、东三省、山海关,入侵我华北大好河山,他们每个人手上都背着几十、几百条中国人的命,早就该死一万遍了。
国人还能忍耐多久,才能度过这漫长的国耻国难?
鸦是美人,只不过国难当头,当斩则斩,来不得半点犹疑。
“当啷”,鸦手中的利刃落地,斜着插入地面。
“我看到了未来——”这是她第三次这样说,“东方雄师即将醒来,大国震怒,山海化为齑粉,城市变为地狱。死在这里,是最好的结局。富士山永远不倒,雾隐一族永远不倒,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
我隐约觉得,她说的是二战结束是日本的未来。
如果在日寇势力鼎盛时期说这样的话,一定会遭人嘲讽,认为是痴人说梦。但是,纵观历史就会知道,日寇灰飞烟灭之日已经不远了。
“你是……真正的大人物,永远的大人物,亲手赐我死期,是我之幸。多谢,多谢,多谢……”她离开那人,弯下腰向我深深鞠躬。
我那一刀要了她的命,反而换来了她的感恩。
忽然间,我的思想超越了两国恩怨,上升到奇术师之间的尊卑关系境界。在这个层面,高手与庸人分界明显,所有庸人心甘情愿臣服于高手脚下,不要说反抗了,就连一点点“不敬”的念头都没有。
在这里,“奇术之王”才是唯一至高无上的主宰,凌驾于时间、空间、法律、王权之上,永恒为王,永不坠落。
那是所有奇术师梦寐以求的地位,但却万难达到,远在云端。
“请起。”我后退一步,同样向鸦还以一躬。
“不可以,不可以……”鸦惶惑地单膝下跪,但她的生命力即将耗尽,身体支持不住,只能单手撑地。
旁边的那人长叹一声,默默退开。
在奇术师的价值观里,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信仰破碎。所以,鸦将自己的信仰置于性命之上。只要死在崇敬的人手上,即使失去生命,也倍感荣幸。
“富士山天坑期待……您这样的大人物降临,给它增添荣耀。恳求阁下东渡……”
噗的一声,鸦的口中喷出鲜血来。
富士山是日本奇术师公认的修行圣地,除了山体的正面,其左右两翼、后山、山阴等地全都被各个门派买下,几乎到了寸土寸金的地步。当然,其精神价值要远远超过经济价值,如果能培养出新一代的奇术王者,则富士山之名必定会大噪一时,在某种层面上超过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脉的地球最高峰珠穆朗玛峰。
我伸出双手搀扶,但被她挥手拒绝。
“谁都没有权力剥夺他人性命。”我低声解释。
“不要解释,答应我,阁下会去富士山天坑,答应我……”她竭尽全力保持住跪姿,但鲜血贴着她的衣服流到地上,一边被泥土吸收,一边不断地向四外漫延。血尽之时,就是她的死期。
“答应她吧。”那人插话。
“我答应你,一定去富士山天坑。”我郑重其事地回答。
古人有“季布一诺、重逾千金”之说,我既然答应了一个垂死之人,当然也要遵守诺言,说到做到。
鸦保持着单膝跪地的方式气绝而亡,看上去异常悲壮。
我轻轻搓手,心情也变得忧郁起来。
在二战中,很多人原本没必要赔上宝贵的性命,可以安然度过一生,但被卷入战争漩涡后,个个身不由己,变成各种独裁者的枪头,不得不舍命向前。
这是人类的悲哀,也是人性的悲哀。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活着,他才是关键,其他人愿意为他而死,拼命保护他。现在,我们去找到他。”那人说。
房顶落下的人临死前说过一个地址,但我不愿与眼前的日本人分享。
“去哪里?”我问。
他的眉毛无声地耸动了两下,反问:“去泺口寡妇村,不是吗?”
我意识到,他一定是偷听了我与别人的交谈,才会对一切了如指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摇头否认。
“我们是朋友,是合作伙伴,有些资料一定要通气的,不是吗?”他又问。
“你不诚实。”他笑起来。
空气中的血腥味消散了,鸦用她的命祭奠伏击者,这件事似乎可以划上一个小小的句号了。
眼下,单膝跪地的她如同流血的雕塑一般,跪在这个破旧的中国院落里,令人感慨万千。
“走吧,我会提供一切方便。马?车?都有,选哪一样?”他再次催促。
我稍稍权衡,轻轻摇头:“我从不与虎谋皮。”
泺口的线索很关键,对方迫切想去,志在必得,等于是箭在弦上一般。我只有慢慢拖延,打乱他的步调节奏,才能不动声色地改变双方地位对比。
“你错了!”他猛地摇头,“你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这不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普通战斗,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精诚合作。双龙夺嫡有多可怕,你们中国人熟读历史最明白了。现在,只有我——只有你我能改变这一点,挽救这架失控的马车。拔一毛而利天下,你都不愿做吗?”
他引用中文典故非常熟练,语速越来越快,试图说服我。
从大明湖去泺口并不远,战马疾驰的话,只需半小时即到。以他的地位,调集百人部队地毯式搜索不是问题,这一行定会有所收获。
这一次,我的选择至关重要,很可能对未来的济南产生某种巨大的影响,必须慎重、慎重、再慎重。
“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个店与你找到那个人有什么具体关联?”我说。
“你——”他猛地跺脚,“好吧,我说,这家店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亲信,杀了他们,就能打乱他的阵脚。奇术师过招,心乱必败。那个人很强大,我不得不使出这样的手段——”
对方说漏了嘴,脸色一变,眼中杀气暴涨。
我的心悲哀地沉下去,原来自己在无意中也变成了对方的帮凶,助他完成了这样的一个布局,引诱屋顶落下之人说出了泺口那边的秘密。
“鸦是你的人?她故意留下活口,就是为了套取线索?”我问。
愤怒如同地底的岩浆,正在寻找裂隙冲天而起。我无法一击毙之,但从现在起,一定谨言慎行,用最缜密的思路来对待面前的强敌。
“鸦是杀手,这样的杀手在军方很多。如果她能立下战功,雾隐雷藏一族就会受到皇室的封赏,在富士山一带荣耀倍增。我启用她,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荣幸。所以,她很愿意杀人,就像你们中国人‘用鲜血染红顶戴’的那句谚语。我们之间,绝对不是我跟鸦之间相互利用的关系。我们是朋友,是合作伙伴,能够共享一切。你说呢?”他努力辩解,试图第二次说动我。
“抱歉,我们什么都不是,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我摇摇头。
“我们必须去泺口,马上。”他的语气强硬起来。
我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古人说,一将成名万骨枯。
他为了成就自己的事业,把所有人当成棋子,任意摆弄,毫不在乎。这种行径已经相当于政客伎俩,远远脱离了一名奇术师的所作所为。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可怕,对中国的伤害才更大。
昔日日寇派驻华北的秘密特务土肥原贤二是侵华战争中的关键人物,天皇曾经亲手颁奖给他,称他一个人战胜了十万中国守军,其战斗力相当于一万关东军。
我相信,眼前这人的野心比土肥原贤二更大,所图谋的边界也更远。
如果不能阻止他,则神相水镜最终一定会落入其手。
“走?我们没有第二条路。”他说。
我转过脸,向四面望。
厨房里有光,灶膛里余烬尚存,是这院落里唯一的温暖明亮之处。
光芒透过布帘散射出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喇叭口,一直延伸到我和那人的脚下。
与厨房相比,大门口挂着的马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八卦?”我从这两个发出亮光的地方领悟到,即使是遍地尸体的地方也隐藏着一线生机。
诸葛武侯能用乱石阵困住东吴几十万追兵,于大颓势中展开反击,正是以弱胜强、以暗胜亮、以死胜生、以败胜胜的最佳战例。表面看,东吴陆逊火烧连营八百里,将蜀**队杀得七零八落,落荒而逃,处于士气鼎盛、势不可挡的地位,但乱石阵当道,一下子就切断了东吴军队的锐气,将其引入了九死无生的绝境。
“龙头铡、斩龙头!”我瞬间领悟了这院落中早就藏下的奇门阵势。
那人催我离开,一定会从大门口原路出去。这就是奇门阵势的绝妙之处,那大门看似生门,其实已经变成了死路。
“有高手在场。”我一转念间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龙头铡”的布局是为了斩杀敌人的最高级将领或者是强敌中的大头目,属于现实中极少用到的阵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发现“龙头铡”之后,我明白了上面这一点,而且也同时得知,眼前的敌人就是大敌之一,再也不可小觑。
东北方向传来野狗夜吠声,调子极其凄惨,令人不寒而栗。
我慢慢地收回视线,重新落在那人脸上。
“我是中国人,不如就此罢手,掩埋了这些尸体,再说以后的事?”我问。
刚刚我逡巡四面太久,如果不找些理由打岔遮掩,只怕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罢手?我是日本人,能为杀了几个中国人就罢手?我说过,其它都给你,我只要神相水镜。”他摇头。
“我帮不了你。”我也摇头。
“只要你跟我去泺口,就能帮得了我。”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你不知道,泺口浮桥一战给了我多大的震撼。跟那神器相比,人类目前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蚂蚁脚下的面包渣而已。看过它之后,我的心已经被掏空了。呵呵呵呵……”他苦笑起来。
我跟着他一起苦笑,对他的命运也产生了一丝怜悯。他以为在此地布下连环局套取线索就是最大的胜利,殊不知,那藏在暗处的高手正是反向设局、借力打力,比他的计划更高一层。
如此一来,真正掌控全局的是别人,而眼前这个日本人只不过是陷阱中的狼,再叫嚣跳跃,最终难逃一死。
我从古籍中读到过很多次与“龙头铡”有关的例子,其中最惊险、最惨烈的一次,就出在宋朝大清官包拯包龙图之手。历史记载,包拯用上古玄铁铸造了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三口铡刀,分别用来铡龙族、官员、平民。譬如大众熟知的“陈世美秦香莲”一案中,包拯就用虎头铡铡死了陈世美。《宋史》之中记载,别有用心的扶桑智者曾用龙头铡设局,企图弑杀宋朝天子,只差一步就能成功,最后毁于江湖奇术师之手。从那以后,龙头铡就被封存于国库地下,以“八黑血”封印镇压,再不启用。金人南下洗劫后,龙头铡就失去了下落,不见踪迹。
如果在此地布局的高人真的拥有“龙头铡”,那眼前这日本人就绝无生还之理了。
“走吧。”他说。
我故意长叹:“你这样做,不是明显陷我于不义吗?”
他大笑:“义?你们中国人里假仁假义者还少吗?再多你一个,有何不可?”
初次见面时,他对我恭敬客气,执弟子礼,现在却是图穷匕见,完全露出了占领军的傲慢嘴脸。
一个人太狂傲、太嚣张时,往往就是死期将至了。
“依你看,大明湖底藏着什么?如果你有充足的时间,该怎样探索湖底?”我连问了两个问题。
他就要死了,再不问,已经没有机会。
“众泉皆通,直达东海。东海有鲛,吸天下气。”他缓缓低吟。
我不禁皱眉,因为“巨蜃吸气”的传说自古就有,而“鲛人吸气”则是第一次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