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密云不雨,梦化为鲛(1)
女招待送了柠檬茶上来,托盘里居然还有一张纸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边的先生给您的。”她把小纸条递给我。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角落里有人向我挥手。
我们之间隔了约有二十步,远远的,我看不清对方的脸。
红袖招抢先一步捏起了纸条,轻轻读出了上面的字:“夏先生,要知真相,过来一叙。”
“是什么人?”她问。
我摇摇头:“看不清。”
“过去看看。”红袖招的脸慢慢地沉下来。
我们并肩走向角落,看见三个人围着一张小圆桌坐着,手里都握着喝到一半的啤酒瓶。
奇怪的是,我并不认识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
“请问,三位给我递纸条,有什么话要说?”我问。
三个人懒洋洋地望着我,然后相视而笑。
我心底有不祥的预兆,因为三个人的眼神都似乎蒙着一层伪装,就连脸上的淡然笑容也是装出来的。事实上,当他们开始微笑时,每个人的右手都伸进怀中。
“有很多话,不方便在这里说,不如我们换地方去说?”距我最近的平头男子低声回答。
“去哪里?”我问。
“明知故问,好了,实话告诉你,我们是白道上的。你在万达游乐城闹事,把别人打成了重伤,这件事非常麻烦,已经惊动了上头。于是,上头发出海捕文书,济南城内全部线人一起出动,务必在零点之前抓到你回去交差。我在纸条上写的‘真相’,就是得从你嘴里问出来。呵呵,对不住了,你是自动跟我们走,还是戴上零碎拖着走?”那平头问。
“白道”二字代表的范围极广,可能是警察,也可能是保安队,更有可能是警方豢养的赏金猎人或者线人。
“你们认错人了。”红袖招想替我打掩护。
“认错没认错,回去说。”平头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副牛筋软铐,向我扔过来。
另外两人的右手始终插在怀里,一直没有拿出来。
“朋友,万达游乐城那边的事不赖我,是小流氓寻衅滋事,调戏我朋友。所以,我只能自卫,把他推倒在地。这件事有很多人看到,游乐城里也有监控,你们可以先调监控看……”我极力辩解,但也知道,这些话没什么用。
“走吧,回去说,你想解释的话,我们给你时间。”平头又说。
红袖招后退,避在我身后,猛地打了一声唿哨。
门口人影晃动,瞬间有六个精干的小伙子敏捷地闪进来。
“三位,我朋友不能跟你们去。这样,你们开条件吧,只要今晚能放他一马,钱不是问题。”后援到来,红袖招说话立刻有了底气。
“跟白道上的人讲条件?疯了吧你?”平头狞笑起来。
红袖招叹气:“白道白道,你只不过是道上的线人罢了,也敢装着警察的口气说话?说吧,要多少钱,我立刻派人拿给你。然后,你们出门就忘掉刚刚发生的事,怎么样?”
三个人又相互对视,突然间同时哈哈大笑。
丐帮眼线遍布济南城,红袖招当然眼明心亮,很快就认出对方的身份来。
“呵呵呵呵……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那就很好办了。”平头笑嘻嘻地摸着后脑勺。
“开个价,我自信济南城里还没有拿钱摆不平的事。”红袖招淡淡地说。
“好啊,果然都是明白人,大家也不用捂着盖着了。实话告诉你,今晚多少钱都没用,夏天石必须跟我们走。你知道他打的是谁吗?西城区首富、前龙头大哥龙胜坤家的公子,谁把他抓住,龙头大哥给一百万。我知道你是丐帮的红袖招,但你们丐帮能跟龙头大哥硬杠吗?敢吗?如果不敢的话,就赶紧滚开,别耽误了老子们去领赏金!”平头洋洋得意地说。
红袖招脸色大变,猛地跺脚:“一百万,我也出得起!”
另外两人不耐烦了,向前跨步,右手从怀里抽出来,各握着一把“独角龙”土炮,同时指向红袖招。
我张开双臂,护住红袖招,免得对方误伤她。
“好了,我跟你们走。”我说。
这件事已经没有道理好讲,因为我得罪的是一个很多人都惹不起的大人物。这一次要杀要剐,我一个人扛下来,绝不把红袖招拖下水。
“走吧,走!”两支土炮掉头,一起对准我。
我咬了咬牙,低头向外走。
不是我想低头,只是因为形势不利,只能暂时低头离开,等待机会再重新杀回来。
“这位兄弟总算识相,丐帮的兄弟们,得罪了!”平头跟着向外走,三人呈品字形把我押在中间。
“夏先生,你放心,我马上去请丐帮的大人物出来,不管费多大力气,今晚也得救你出来。”红袖招在背后大叫。
此刻,我并不后悔在万达游乐城里做的事。
人的忍耐都是有极限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憋闷在心里,始终不能一吐为快。
围绕在我四周的谜团太多了,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藏着秘密,都让我看不清、猜不透。在这些谜团包裹之下,我感到即将窒息,像是被噩梦魇住的病人,如果再不张口呐喊,就要坠入梦魇的渊薮了。
于是,我必须借助一次突如其来的爆发,让自己透口气。
那孩子倒霉,撞在我枪口上,这也是天意。
我们走到门口,平头抢先一步开门。
那时候,门外正有人缓步向里走,双方走了个脸对脸。
“喂,滚开——”平头伸手去推,猛地杀猪一样叫起来,“哎呦哎呦哎呦,我的手指头断了,断了……饶命,饶命饶命……”
原来,那人出手如电,一下子拗住了平头的右手中指,逼得平头半跪下去。
“嗯?夏先生?”那人看见我,微微一怔。
我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遇见齐眉,那个被称为“省城第一门客”的人。
“这是怎么了?”齐眉紧跟着看见了抵住我肋下的土炮。
“我打了一个不该打的人,对方出了高额赏金,要我回去赎罪。”我说。
齐眉一挥手,平头跌倒在地,攥着自己的手指不停地叫唤。
“我看过海捕文书,但上面并没有提你的名字。唉,这是怎么说呢,你怎么会惹上那种人?”齐眉连声叹气。
“让开,别耽误哥们挣钱!”握着土炮的两人同时低吼。
钱是好东西,他们两个已经被钱烧红了眼,根本看不出齐眉是个惹不起的人。
“你们稍等,我打个电话,解决这事。”齐眉说。
“你算哪根葱啊?”其中一人愤怒地叫起来。
“我姓齐,单名一个‘眉’字。你们退回去,安心坐下,等我打电话。”齐眉走进来,先关上门,再回身靠在门框上,把三人的去路死死堵住。
平头愣住,赶紧挥手告诉同伴:“后退后退,齐爷是大人物,咱惹不起。等等吧,齐爷肯定不能砸咱们饭碗,等着吧等着吧……”
握着土炮的两人后退,红袖招立刻搬过椅子来,让我坐下休息。
齐眉取出电话,在电话簿上慢慢搜寻,眉头皱成了大疙瘩。
“今晚的行动暂停,以后再找机会,绝对不要打草惊蛇,让闻长老发觉。”我说。
红袖招连连点头:“我知道,一切都听从你的命令。这件事因我而起,反而要你顶罪,真是过意不去。”
到了这时候,麻烦因谁而起已经不重要了。之所以闹成这样,要怪就该怪越青帮花千岁在册子上洒下的药粉,令我异常躁动,才惹出事来。
“不惊动闻长老”是所有行动的前提,否则令他有了防范,就会让我追查黑衣人的行动中途夭折了。
这个咖啡馆就在泉城路派出所的眼皮底下,一旦爆发激烈冲突,警察三分钟就到,事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在我看来,江湖人物容易对付,某些事一旦有警察介入,就会上升到国家法令、法律程序的层面上,变得越来越复杂,形成时间漩涡,把所有人都搅进去。
所以,我宁愿走私下解决的路线,也不愿轻易惊动警察。
“好吧,可是……好吧,我听你的。”红袖招忧心忡忡地说。
“齐爷,我们是靠卖力气吃饭的小人物,您是高高在上的省府大人物,别难为我们成吗?我们就指着干这事混口饭吃,你不让我们带走夏先生,不是砸我们老百姓的饭碗吗?”平头哭咧咧地说。
像他这样的道上人全靠一张嘴吃饭,有时候威逼恐吓,有时候下跪装可怜,有时候狐假虎威,有时候又撒泼打滚。总之,只要能把钱挣下来,叫他们认贼作父都没有任何问题。
“别吵,我正在想。”齐眉喝斥了一声。
最后,他拨了一个号码,然后抬起左手,用力揉了揉两腮上的僵硬肌肉,脸上慢慢浮出笑容来。
对方接起电话后,齐眉笑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龙哥,还生气呢?我看到你发出的海捕文书以后,马上就离开办公室,到泉城路、鞭指巷这边找人,看看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打了咱家孩子。现在,我已经找到打人者了,而且已经给咱家孩子饶回来,把他也狂扁了一顿,肋骨全部打折。呵呵呵呵,这个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打人也不睁开眼看看,打的是谁家孩子?龙哥,别生气,这件事吧我已经了解过了,是咱家孩子先在游乐场里调戏对方的女友,所以才爆发了冲突……”
第332章 密云不雨,梦化为鲛(2)
对方很沉默,齐眉说了这么一大段,对方才开口:“叫他接电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齐眉一怔:“龙哥,这小子现在只剩一口气,怕是说句囫囵话都难了。”
“让他接。”对方又说,口气极大,不容置辩。
“好,我把电话给他,龙哥您稍等。”齐眉说。
他先捂住电话的话筒,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明白,他是要我装出奄奄一息的样子,因为他已经在电话里告诉对方,把“打人者”暴揍了一顿。
平头和他的两个同伴冷眼旁观,三双眼睛全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缓步走到门口,由齐眉手中拿过电话来。
“兄弟,掂量着说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悠着点儿。”齐眉贴着我的耳朵说。
我点点头,对着话筒低语:“龙先生,我是夏天石,游乐城的事是我做的。”
“嗯,很好,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对方问。
从对方声音里听不出怒气,只觉得电话彼端应该是个饱经风霜、见惯不惊的深沉长者,喜怒不形于色,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济南是个好地方,我出手打他,是帮家长教育孩子。古代所有江湖前辈都以‘锄强扶弱、怜悯弱小’为光荣,我只不过是效法前辈,为社会做点事。如果他一意孤行,以调戏妇女、打家劫舍为乐,早晚会闹出大事来,触犯法律,锒铛入狱,让家人悔之莫及。如果打重了,我愿意承担一切医疗费。其它,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平静地说。
如果胆小怕事的话,我完全可以按齐眉教的,装出哼哼唧唧、痛苦*的样子来,合伙骗过电话那端的人。可是,那样做违背我的原则,只有奸佞小人才会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齐眉的脸色也变了,轻轻跺脚,唉声叹气。
“你觉得,自己没做错?”对方问。
“是,没做错。今天的事,我并没有针对任何人,而是针对所有在社会上游荡的不良少年。就算他挑衅的不是我,我也会仗义出手,给他一些教训。”我直抒胸臆。
江湖人要做江湖事,只有无知百姓才会在罪恶现场默默地做看客,不出一声,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
如果大家都变成沉默者,那世上就再没有公平正义了。当今天下,国内社会风气浊流暗涌,改变它的重担只能由我们这一代人挑起来,再不可能指望别人了。
推脱逃避是最容易做的,但个人油滑行事的最终结果,就会让社会痼疾越积越大,直至整个城市都变质发臭,成为与世界上几个著名的“犯罪之都”不相伯仲的灰色城市。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打了那个孩子,也许就能阻止他将来触犯刑法、饮弹刑场。
“知道吗?在我们这些江湖老人手上碾死一两条人命很简单,不比碾死三两个蚂蚁费劲。你这样做,让我在族人和朋友面前很为难,不过——”对方停下来,久久没有说出下文。
我静静地等着,既不惊惧,也不惶惑,因为我做的是一件完全正确的事,就像昔日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青面兽杨志手刃街痞牛二、武松血溅鸳鸯楼诛杀蒋门神一样。做这样的事,不为个人恩怨一己之私,而是为了满城百姓。
所有人都看着我,包括站在通向厨房的那扇门边的女招待,所有的眼睛都聚焦于我手中握着的电话上。
事态急如火烧眉毛,我却镇定冷静不动如山。
我的目光穿透门上的玻璃,一直望着小巷深处。可以想象,闻长老每天都会怀揣喜悦走进小巷,因为那里有他的女人和孩子。每天早晨,他又带着无限的满足离开小巷,面对风起云涌的江湖。
“他过得很好,他……过得真的很好,好极了。”我淡淡地告诉自己,“血债需要血偿,过去他过得很好,只是因为我复仇的日子还没到,就像夏日傍晚,密云不雨,那些欠债的人以为雷雨不会降临,以为可以躲过老天的惩罚,以为‘密云’只是做做样子的假象,而‘不雨’才是最终结果。当然,也有很多身负血海深仇的人最终没能报仇,反而死于仇人剑下,成了冤屈难伸的亡灵,哭嚎于九泉之下。我不行,我这一次一定要手刃全部黑衣人,让他们为铁公祠当夜虐杀大哥夏天成而纳命。没错,‘纳、命、来’三个字就是我唯一要告诉他们的,这就是他们在生命的最后能够清晰听到的绝无仅有的三个字——纳、命、来。”
沉默太久,平头和他的同伴已经急不可耐,不住地左顾右盼。不过,他们不敢正面得罪齐眉,“省城第一门客”的牌子太大,拍到他们头上,弄不好是要死人的。
“打扰一下,各位如果方便的话,能否容我把门打开?这是我们店里的黄金上客期,如果生意萧条,老板会怪罪到我头上的。”那女招待小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
“不行,等着,都等着!”平头蛮横地挥手,拒绝了女招待的要求。
女招待向柜台上的电话看了一眼,最终在平头的逼视下,无奈地后退,避入厨房。
电话里仍然没有动静,齐眉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松了口气,缓缓落座。
“我们见过,就在曲水亭街,你爷爷出殡的时候。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弄明白了,不管责任在谁,这一页就翻过去了。我不给任何人面子,今天就为你破个例吧,谁叫你是夏爷的孙子呢?我不是给你面子,而是为了夏爷。年轻人很难得有勇气、有胆识,记住这个号码,以后需要借兵,就提我西城龙头老大的名字。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无条件挺你。”电话那端的人再次开口,让我如释重负。
爷爷的葬礼上来了很多吊唁的客人,我听电话里的声音耳熟,却无法将对方与葬礼上见过的人对号入座。
“多谢前辈。”我不卑不亢地致谢。
这件事我没有错,不管结果如何,我都知道自己当时的选择是百分之百正确的。
“年轻人出来混江湖,有胆量才有活路,有活路才有地盘,有地盘才有地位。努力干吧,以后的济南城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本地人硬气了,外地人过来轧码头的事儿才会越来越少。记住,济南城是济南人的,强龙压不了地头蛇,其它任何地方的人别管多英雄,到了这个地方,都得老么实的靠边站。”对方有感而发,一边说一边叹气。
“谢谢前辈提点,记下了。”我恭敬地作答。
我其实一直都很尊敬前辈,只要对方不拿辈分压人,我乐意谦虚学习,恭听教诲。
老一辈的济南江湖人物全都以身为济南人为荣,看不起外地码头上来的过埠客,这是习惯,也是规矩。
由此,我也想到了燕王府与秦王会的高手。
他们不远千里而来,想在济南城分一杯羹,大概个个都小瞧了济南人,根本没把本地人放在眼里,这一定是要栽跟头的。
“好吧,跟小齐说,这件事已经了了。”对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转向齐眉:“齐先生,这件事结束了。”
齐眉点头大笑:“夏兄弟,我就知道你有本事,三言两语搞定西城龙头老大,除了你,谁还有这个本事?”
我把电话还给齐眉,但平头和他的伙伴立刻跳了起来。
“不信?不服气?”我问。
平头嗫嚅:“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龙头老大怎么能被你刚刚说的这几句话打动?你听着,如果你敢撒谎来糊弄我们兄弟的话,就算找遍济南城,也把你找出来挫骨扬灰!”
齐眉代我回答,把手机递向平头。
“怎么?”平头又惊又疑。
“自己打给龙头老大,看看夏天石说得话是不是真的?”齐眉说。
平头就算掉进钱眼里,也不敢打这个电话。他不过是白道线人、街头混混,根本没有任何靠山。如果同时得罪龙头老大和齐眉,那就甭想在济南江湖圈子里混了。
“这个……这个……”平头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低头认怂,“好,好,今天就看齐爷面子,这事就算过去了,只当是我们从没见过。齐爷是山东地界的大人物,我们信不过别人,也得给齐爷面子。兄弟们,走!”
他带头向外走,到了门口又折回来,把我放在桌子上的牛皮软铐一把抓起来,然后对我怒目而视。
我平静地看着他,无视于他眼中的嚣张气焰。
“出门就忘了这事。”我说。
“哼,还用你说?”平头冷哼了一声。
我并不生他的气,因为这种人为钱卖命,谁给的钱多,谁在他眼里就是爷。正因为他做事没有原则,所以就很容易被收买,为我所用。
齐眉走过来,在平头肩上一拍:“兄弟,别整天吊着个脸,像别人欠你几万块钱似的。你想想,小夏连龙头老大都能几句话摆平,要弄你还不是个简单事儿?他不发火,只是因为人家有涵养。好好想想,好好想一想,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
平头皱着眉头,仔细咂摸齐眉的话。
啪的一声,齐眉在平头后脑勺上削了一掌:“让你想想,你听见没?想明白了没?你们这些熊孩子,拿着白道上的鸡毛当令箭,出来咋咋呼呼、风风火火的,不是给白道上的哥们儿惹事吗?你想想,刚刚如果带着小夏去见龙头老大,别说赏金了,你们还能活着从西城区回来吗?就像现在,小夏要是想弄你们,给龙头老大打一个电话,不要你根胳膊也要你根大腿……”
平头终于想明白了,一张脸顿时变成了惨白色。
我不想用龙头老大的名号来压人,那也变成像他们一样仗势欺人了。
“齐先生,让他们走吧,没意思。”我淡淡地说。
平头突然向我深鞠一躬,举手了自己两个耳光,发出清脆的“啪啪”两声。
“对不起夏先生,兄弟们有眼无珠,想钱想疯了,才得罪了您。望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过了今晚事就翻篇,以后有用得着兄弟们的地方,一道命令下来,兄弟们一定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平头本就是江湖人,这些套话说得比谁都溜。
“好了。”我摆摆手。
“滚吧。”齐眉喝骂了一声。
第333章 密云不雨,梦化为鲛(3)
平头直起腰来,向我、齐眉和红袖招分别点点头,倒退着向外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刻,他的同伴已经把独角龙揣起来,但左手却插在裤兜里,似乎捏着什么。
我心头一动,向那两人一指:“裤兜里有什么?拿出来看看。”
“没什么,没什么。”两人慌忙否认。
齐眉腿快手快,几步过去,从两人口袋里各掏出来一张照片。
“咦?竟然是兄弟你的照片?”齐眉愣住。
我走过去,发现那果然是我的照片。从拍摄背景看,竟然是我坐在沙县小吃店里的时候拍下的,斜后方正是沙县小吃的红字招牌。
“你呢?把照片掏出来。”我向着平头叫。
平头老老实实地从裤兜里掏出同样的一张照片,交到齐眉手上。
红袖招走过来,神情有些紧张。
“照片哪来的?海捕文书上带着的?”齐眉问。
他不知道我和冰儿在咖啡堡的那段遭遇,也不知道越青帮花千岁的事,所以直观地判断照片跟龙头老大有关。
“是,是。”平头连连点头,想敷衍蒙混过去。
我看看红袖招,眼神交错之间,都明白这件事是跟越青帮有关。
“算了。”红袖招刚想开口询问,被我及时出声阻止,“你们走吧,这事了了。”
有些事,我不想让齐眉知晓。
身为“省城第一门客”,他天生就善于搜罗情报,而且将其分门别类,使用于各种场合。
在情报交换中,所有人和事都是他手上的筹码,越是机密大事,给他带来的利益就会越大。
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筹码,也不愿继续助长齐眉的江湖优势。
平头和同伴退出去,谦卑地把门关好,然后迅速远去。
风波过后,女招待又悄然回来。
“上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不要多问,有什么上什么。”齐眉大声吩咐。
“是,齐先生光顾,是小店的荣光,一定让您满意。”女招待媚眼如丝,不住地斜瞟着齐眉。
红袖招有些坐立不安,不停地拨弄着桌上的茶杯,几次抬头望着我。
齐眉知趣地起身:“我去洗手间,两位先坐。”
他刚离开,红袖招便迫不及待地问:“夏先生,这些人也跟越青帮有关,对不对?我看那照片,分明就是你说过的,在沙县小吃店里跟越青帮花千岁见面时被人偷拍下的。现在,不是龙头老大在找你,而是越青帮的人时刻跟踪,不断地逼你出手。或者说,他们的目的是扰乱你的行动,牵扯你的精力,让你处处掣肘,无法放手行事。”
我同意她的看法,但却无法理解越青帮的真实意图。
“不如,我调集兵力,围剿越青帮,趁花千岁立足未稳,先杀她个措手不及?”红袖招问。
我摇摇头:“过了今晚再说。”
在我看来,越青帮现在只是不断地骚扰、追踪,还没有进入两军对峙的实质性阶段。如果丐帮率先出手,怕是正好坠入对方圈套。
再说,我的主要目标是闻长老。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
“夏先生,你说话呀?”红袖招追问。
我一边思索一边回答:“越青帮跟‘魇婴之术’有关,这是我最先想到的。反之,他们对册子里提到的神相水镜并不是特别感兴趣。这样一来,花千岁跟目前插足济南的任何江湖势力都没有大的冲突。在没摸清她的来意之前,绝对不要挑起冲突。二虎相争,必有一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要知道,出了这个门口,不知有多少渔翁正等着张网捕鱼呢。接下来,专心做自己的事,不必多想。”
有齐眉在,我们多了一道臂助,但同时也多了一双监视的眼睛。
我从来就不敢忽视齐眉,更不敢过分相信他,但是又不得不跟他虚与委蛇。
他的出现,又勾起了我关于镜室的回忆。
在镜室,齐眉曾经露面,但我随着楚楚、血胆蛊婆离去后,他也不知所踪。现在,我们再次偶遇,而镜室中的所有人却永远坠入地底,再也不见天日了。
“这一次,是‘偶遇’吗?怎么会这么巧?”我心底忽然疑虑丛生。
济南城不算大,熟人见面是常有的事。可是,齐眉是个大忙人,时间安排紧密,怎么可能一个人独自进咖啡馆里来?
我记起那女招待看着齐眉时的暧昧眼神,猛地心头一亮。
“喂,小姐。”我回头招呼女招待。
她扭着水蛇腰走过去,站在桌边,故意伸出右手按在桌角上,将涂了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展示给我看。
“先生,有何吩咐?”她娇滴滴地问。
我抬头看着她:“借问一声,你跟齐先生很熟?”
女招待立刻点头:“当然,齐爷是名人,也是红人,干我们这一行的小姐妹,没有不认识他的。”
我淡定地追问:“你们这一行?你们属于哪一行?”
女招待媚笑起来:“先生好会开玩笑呀?我们这一行就是贴身贴心服务业喽?你懂的,你懂的。”
我取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纸钞,放在她的手背上。
“先生什么意思?”女招待并不惊讶,眯着眼睛盯着我的脸。
“问几个问题,答对一个,给一百。”我回答。
女招待点头,左手掠过桌面,纸钞立刻就消失在她指缝里。
“齐先生到这里来是找谁?”我开门见山地问。
女招待忸怩了一下,吃吃地笑了两声:“他找我们老板娘,不过他们之间不一定有那种关系,我看过好几次,他带着外面的姐妹进来,也不见老板娘吃醋嫉妒。”
“你们老板娘是谁?”我又抽出一张钞票,放在女招待手背上。
女招待犹豫了一下,但在钱的诱惑下,还是给出了答案:“老板娘姓白,名芬芳。”
“老板娘是江湖中人吗?”这是我第三个问题,相应的,我也把第三张钞票给了女招待。
“不知道你问的江湖人是哪一种?她不打架、不赌博、不酗酒、不抽烟,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一看就知道是很有修养的富家后代,而且有坚硬的靠山。这一片大小酒吧共四十五家,只有我们家没来过收保护费的。我猜,她上面一定有人,白道黑道都有人罩着,所以不受骚扰。”女招待说。
我没有获得想要的资料,也思忖着齐眉即将返回,遂直接提出要求:“如果想挣个外快,就替我盯着这里,每一条重要消息一千块,有价值的线索上不封顶。”
这是一个金钱至上的年代,只用大道理去教育别人做什么事,那已经行不通了。
“好,没问题。”女招待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我挥挥手,她就低头退下去。
“想不到,你只用几句话、几百块就得到了这么重要的消息,真是不可思议。”红袖招说。
“重要消息?虽然得到一些,但对于我们要做的事却没有直接帮助。等一会儿注意观察齐眉,看他的言语里有没有破绽?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他是不是在害怕着什么。”我吩咐她。
“夏先生,我不明白,以齐眉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他还有什么好怕的?”红袖招问。
“这是我的直觉。”我回答。
刚刚齐眉是低着头向咖啡馆里进来,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以他的身份,如果没有塌天大事,是不会忧形于色的。所以我猜测,一定出现了让他无法解决的大麻烦,才令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女招待已经进入后厨,红袖招忽然向前探身,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夏先生,刚刚为什么要跟着那三人走?明明……明明咱们两个人可以瞬间扭转局面,反制他们。你故意采取低姿态,到底为了什么?”
“没错。”我笑了笑,轻轻点头。
虽然那三人持有土造武器,但看他们的身手和做派,不过是江湖上的不入流小人物,否则也不会甘心做白道上的线人,挣刀头舔血的小钱。打伤他们甚至打死他们都不是难事,但那样的意义何在呢?我和红袖招一路追索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打死三个小混混?
答案很明显,不是。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可以跟他们走,只要不惊动闻长老,以免他有了戒心,立刻远遁,连红袖招的癔症之术都派不上用场了。
在大事与小情之间,我做了最正确的选择,那就是跟他们走。
为做大事,吃小亏是微不足道的事。聪明人做事,一定会在大与小之间反复权衡,将利弊得失看得一清二楚。
“我只想掀掉闻长老的面具,在此之前,任何事可忍、可让、可退缩。”我接着说。
“如果闻长老不是你要找的人呢?怎么办?”红袖招又问。
“继续找下去,直到找着为止。”我淡淡地回答。
报仇是我这一生中无法放弃的大事,大哥在天上看着我,容不得我有一点点松懈。
“好,佩服,佩服。”红袖招连连点头。
洗手间那边传来水声,红袖招后缩,继续与我保持距离,免得齐眉起疑心。
“不好意思,久等,久等了。”齐眉走回来,脸上带笑,但那笑容并不自然,像是硬挤出来的。
我看着他,同时在脑海中回忆着殡仪馆、镜室发生的那些事。
“夏先生,相请不如偶遇,在这里遇见,对我而言,真的是一件大好事。我有一件事憋在心里,不吐不快,但又找不到请教和倾诉的对象。现在看到你,真是太好了。”齐眉说。
“不用兜圈子,直接说正题吧,大家的时间都那么宝贵。”我笑着回应。
兜圈子只会浪费时间,也容易给齐眉掩饰心事的机会。
“好,那我直说,不弄假客气的套路了。”齐眉点头,“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鲛人,独自待在一个深不见底、高不可攀的环境里。向上,坐井观天;向下,万丈深渊。我处在天空和地狱的中间位置,不上不下,也没有另外的逃生道路。三个月来,我晚上一直做同样的梦,一入睡就做梦,一醒来就再也睡不着。在梦里,我被困物理意义上的绝境;在现实中,我又陷入了思维的绝境,怎么也逃不出来。”
心理困境人人都有,我从前读过心理学方面的书,像齐眉这种情况,属于典型的“囚徒困境”。只不过,困住他的不是牢笼和铁索,而是天然险恶的环境。在这个噩梦里,又多了他变身为鲛人的细节,那就证明,除了心理之外,他的身体机能也出了问题。
咖啡馆里忽然间变得异常安静,空调出风口的响声也在瞬间变大,大得令人觉得耳膜刺痛。
我没有催促齐眉说下去,因为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右手也不由自主地抬起来,轻抚着自己的左胸。
噩梦都很可怕,但他变身为鲛人这种细节,会令一个沉浸于噩梦中的人倍感恶心。
所谓鲛人,全都是半人半鱼的怪物,无论中国还是外国的民间传说中,其形象都是惊人的一致。
中国古人还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说法,刀俎是鱼的天敌,如果一个正常人变身为鲛人,那么等待他的,也就只有刀俎,也只能在接下来的岁月里等待着任人宰割的命运了。
没有人愿意化身鲛人,即使鲛人有另外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美人鱼”。
“呵呵……我真是够了,这个噩梦快把我逼疯了。现在,白天我每隔一分钟就要摸自己的腿一次,生怕在不知不觉中,腿就变成鱼尾了。你想想,夏先生,这有多可怕?多疯狂?多……多么令人沮丧?”齐眉喃喃地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想打开他的心结,还得从病因入手。
我点点头:“可以理解,但你应该知道,梦都是虚幻的,是思想纠缠的余音。如果能找到梦起的源头,就能解决心理问题。”
实际上,在殡仪馆的那次,我和齐眉已经探讨过“人化为鲛人”的问题,但因为大家的熟悉程度不够,所以仅限于探讨,没有进入到实质性步骤。
现在,他肯把这样一个大秘密告诉我,足以证明,他已经穷途末路,只能在所有认识的人当中,选择一个比较合适的对象来求教。
“一切都来自于一场大变故——你根本想象不到,一个巨大的建筑体沉入深渊时的那种极度震撼,就像史诗级的科幻电影一样,完全把人吓呆了,不知道那一刻到底是做梦还是实情。可是、可是、可是……”齐眉的话磕磕绊绊起来。
他因为过于紧张,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当时发生的事。
我知道,他要说的一定是“镜室沉没”这件事。
如果他曾亲眼目睹镜室的下沉,那么这才是最最重要的第一手资料,价值巨大,无与伦比。
我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红袖招,她蜷缩在沙发里,亦在认真听着。
“可是后来,我动用了一切关系,地矿局、地质勘查大队、地震台、水利厅钻探队、中铁十八局勘查大队……所有的地下探测专家都告诉我,那地方什么建筑物都没有,只有未经扰动的原状土,一切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劝我去看精神病科。接着,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我去查济南市地底建筑物资料,竟然没有它的记录,一条都没有,也就是说,它从未在济南存在过。夏先生,你听听,它从未存在过,你相信吗?”
齐眉指向我,满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我并不想过早、过快地下结论,因为那样一来,大家给出的结论大都是错误的。
一个神秘事件发生后,任何一方都会给出不同的常规解释。可是,要知道,之所以是“神秘”事件,那么它发生的背后原因就一定是“非常规”的。否则,又怎么会出现“神秘”二字?
这个时候,只有站在所有专家的对立面上,才能牢牢把握真理,发现事件的真相。
在马克思唯物主义理论思想体系中,也有同样的明确论点,即“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我不信,但要想让专家们相信,就得有证据。”我试探着回答。
“没有证据,证据在这里和这里——”齐眉指着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太阳穴,“我看到、我听到、我脑子里有印象……这就是证据,唯一的证据。我还知道,要想探知真相,就要变成鲛人,游弋到最深的黑暗之渊中,找到它,也就找到了真相。可是,那样的真相还有用吗?就算发现,又怎么传达给世人知道?”
他的这番话,其实是老济南人常常说的另外一句话的翻版。
那句话的原文很简单——“不做鬼,到不了黄泉;做了鬼,回不了人间。”
很多人想看到过世的亲人,苦求而不得,只能寻求官大娘这一类“走无常者”帮忙。那些希望深入九泉之下探看亲人的孝子贤孙们,都被“走无常者”劝住,因为那样一来,活人也变成了死人,只会让更多活人陷入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
想看鬼,就得变成鬼去阴间;到了阴间就算看到了真的鬼,却没有办法告诉活人,因为阴阳两界是无法相通、逆转的,只有那些“受命于阎罗王”的“走无常者”才具有这种能力。
于是,这种苦恼就变成了齐眉的苦恼,他既想去追寻镜室沉沦的真相,又不想变成鲛人,这就是他的“两难”处境。而造成这一困境的,一定是他在意的东西已经随着镜室下沉而消失。
我的心口突然被死死堵住,因为镜室里也有我在意的人,就是唐晚。如果唐晚随着镜室沉沦深渊,那么我会为了寻找她而变身鲛人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既想找回失去的人,又不想放弃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这种“鱼和熊掌兼得”的想法是所有人的思维桎梏,不独独是我和齐眉才会面临如此困境。
“我不想变为鲛人……”齐眉捂着脸沉默了一阵,最后像个娘们一样哀哀哭泣起来。
身为“省城第一门客”,他在人前那么风光,到了这时候,却哭得不能自已。这种变化,也证明他的内心已经崩溃。
“也许,此时此刻大家都需要喝一大杯烈酒。”红袖招说。
她站起来,走到吧台后面去,由酒柜里取了大半瓶威士忌和三只烈酒杯,慢慢地走回来。
“洋人的烈酒会让人肚子里舒服一些,尤其是那些面对恐惧的人。”她弯下腰,放好酒杯,斟满了三杯酒。
“我不喝酒,我一喝醉了,就会进入那个噩梦里,我不喝酒……”齐眉摇头,眼泪钻出了他的指缝,顺着手背向下滑落。
“我们喝一杯,夜还长,且得等着呢。”红袖招说。
我端起酒杯,在她手中的杯沿上轻轻一碰,发出叮的一声响。
“深渊与深渊相通,每个人都有一颗挣扎的心灵。”她如同耳语一般轻轻说。
“每个人的心都是深渊,落下去万劫不复,爬出来浴火重生。”我说。
我们干了一杯,威士忌像一把火,**辣地滑过喉咙、落进胃里,又从胃里倒着向上烧,把喉咙也烧热了,热气又从嘴里直喷出来。
“好酒,再来一杯。”我的身体也跟着热起来。
红袖招再次倒酒,笑颜如花:“夏先生,你总是如此淡定,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齐先生也算是济南城内跺跺脚颤三颤的大人物了,他哭成这样,可见事态非常严重。可你呢,照样没事人一样。如果丐帮有十个八个你这样的青年才俊,那么‘天下第一大帮’的名号就不至于一跌到底了。”
我苦笑一声:“有时候,淡定是一种被逼无奈后的状态。齐先生说的这件事很复杂,只有等他事无巨细地全都表达出来,我们才能给他建议,或者是一些帮助什么的。我想,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冷静下来的。”
齐眉语焉不详,我就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当下,只能等他的情绪平静下来,再重新描述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好。”厨房的门打开,一个穿着素白长裙的女子推着一辆小巧的送餐车走出来,帮她开门的正是那女招待。
第334章 代代神笔,画梦之术(1)
那女子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用一根白色的绸带束在脑后,显得清爽飘逸,不食人间烟火一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款款而来,眼中含笑,如一朵盛开在夜色里的白菊花。
“这些是本店招待贵客才会做的菜,请品尝并多提宝贵意见。”她把餐车推过来,彬彬有礼地向我点头。
女招待跟过来,把餐车上的八个凉菜端到桌上来,然后把筷子、味碟摆好。
“怎么了?”那女子在齐眉肩上轻轻一拍,然后俯身,脸贴在齐眉耳朵上,无声地安慰着他。
“我没事……我没事。”齐眉呜咽着,停止了哭泣。
“再黑暗的夜也有天亮的时候,再难的旅程也有到达尽头的时候,哭又有什么用呢?除了自乱军心以外,没有任何收获。我说过,噩梦只是噩梦,不会成真,一切都是你一个人的幻想,当不得真的。”她说。
然后,她向我伸手:“夏先生好,我是白芬芳。”
我起身与她握手,在她一双妙目注视之下,不禁有些紧张。
她有一双非常美的眼睛,眼波如水,柔情万种。
当我握住她的手时,感觉对方五指柔滑无比,仿佛没有骨头似的。
“夏先生,我是齐先生的好朋友,我们之间无话不谈。所以他向你说的那些恐怖的噩梦,我也听过很多遍了。”她缓缓地笑着说。
“你感觉怎样?”我问。
“当然是假的,那些事只有在神话传说中才有可能出现。”她说。
“他的话有没有做录音?我想听听真实情况。”我说。
她摇摇头:“没有,但我却用了另外的办法,把他说的话全都保留下来。”
“什么方法?”我立刻追问。
“我出身于绘画世家,自小勤修苦练笔尖上的功夫,在画画这一行里蹉跎了二十年。所以,他说什么我就能画什么,包括他描述的噩梦。两位感兴趣的话,我让下人把画拿来给你们看看?”她问。
我点点头,她立刻吩咐那女招待:“把我保险柜里锁着的那一叠画稿拿过来。”
女招待转身去拿资料,那女子又慢悠悠地说:“我来济南也很久了,对于环路以内的地形算是比较了解,却从未见到过建筑物整体下沉的奇事。最荒谬的是,一个地下建筑物消失,剩下的应该是真空断层,而不是填充土。老百姓或者建筑公司的人根本做不到这一点,普通人哪有那份移山填海的洪荒之力呢?”
我对她的画很感兴趣,如果真的能够将齐眉的梦境落在纸上,那么一切不可知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二位一个会说,一个会画,真的是天作之合呢!”久未开口的红袖招插言。
白芬芳笑起来:“哪里哪里,这玩笑开不得。我和齐先生只是艺术探索上的挚友,不牵扯任何感情上的事。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知音交好,古已有之。”
不大一会儿,女孩子捧着一叠画稿回来,足有七八十张。
“把桌子拼起来,再把画稿打开。”白芬芳吩咐。
女招待手脚麻利,把大厅中央的椅子搬走,将四张桌子对拼起来,形成了一张硕大无比的超级桌子,然后将画稿仔细地放在上面,一张张摊开。
“请过来看吧——让齐先生再休息一会儿。”白芬芳说。
我们围到桌边,看着这些笔画虽然简单、意义却很深远的画。
最显眼的一张画上面留着这样的话——“超级噩梦,第三次到第十五次听,荒诞绝伦,但又似乎有某种神秘线索一以贯之。我先画,画完再补充。”
在画中,一个人站在绝壁的正中央,那里的山腹上留着一条裂缝,距离白雪覆盖的主峰极远。
这里似乎不应该是齐眉的梦境,因为他梦见的是镜室的下沉,而不是茫茫雪山。
白芬芳指着那画,淡淡地微笑着解释:“二位,人类的梦是极其怪诞的,跳跃度很大,忽而南山,忽而北海,忽而风化为虎,忽而云化为龙。所以,我的画只是根据齐先生描述的意思来完成的,至于它的细节合理不合理,都无从追究。我只希望,二位能从这些画上找到影踪,帮他脱离心之桎梏。”
我点点头,用心看那张画。
如果一个人被困在这样的峭壁缝隙之中,唯一能脱困的办法,就是肋生双翅,俯冲而下,如同大雪山上的苍*鹫一般。
既然是梦,就不必探究这个人是怎样被困那里的了。
“这就是他的困境。”白芬芳又说。
齐眉黯然长叹,双眼失神,望向玻璃窗外。
他被江湖上尊称为“省城第一门客”,自然是有办法、有门路、有眼光的玲珑人物,只会用心用脑去操控别人,怎么可能被困呢?或许,这种变化可以称之为“物极必反”?都是他过度用脑、聪明过头导致的?
我无法给出解释,毕竟一个人能做到“省城第一门客”,下一步要攀升的高度就一定是“中国第一门客”,成为春秋战国时期的苏秦、张仪一类纵横家,靠最好的口才和情商去征服大国统帅,之后名扬千古,永垂青史。
“他又冷又怕,又受熬煎。”红袖招说。
白芬芳倒吸了一口凉气:“红小姐从这幅画上看出来的?”
红袖招摇头:“不,我只是触景生情,将心比心后推演出来的。”
冬雪很冷,悬崖无梯,这幅画所表现出的齐眉的心理活动正是红袖招说的那样,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已经濒临绝望的深渊,只需再有一根稻草,就能压垮他心里的骆驼。
“好极了。”白芬芳点头,“红小姐是个聪明人,齐先生之前坐论济南英雄豪杰的时候,经常提起红小姐的名字。”
不动声色之间,她已经表明了自己与齐眉的红颜知己关系,这种“话里有话”的路数用得纯熟之极。
“至于夏先生,齐先生一直说,您是人中龙凤,无可比拟。全山东能算得上‘英雄豪杰’的人差不多有七百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齐先生都能一一历数其优劣,丝毫不乱。所有人之中,只有夏先生是没有任何缺点的,是完人中的完人。”白芬芳说。
我没想到齐眉对我的评价如此之高,但我亦不会听信白芬芳的溢美之辞。
山东自古就是豪杰出没之地,要想称为当世山东第一,我还差得很远很远呢。如果我连这样的自知之明都没有,那又怎样与天下英雄论长短呢?
“谢谢,白小姐的画功真是厉害,把齐先生的心情完全表现出来了。”我低声回应。
“夏先生过奖,我的画技是家传的,见笑,见笑。”白芬芳说。
她将第一张画揭起来交给女招待,下面第二张画的内容让我一时失态,腾地站起来。
那幅画的一大半是空的,那个小人仍然站在悬崖上的山腹缝隙中,探头向前,张望悬崖之下。
就在画的最下端,露着一幢建筑物的很小一部分,仅仅能看见两层窗子和楼顶。
这幅画要表达的意思当然不是小人看到了楼顶,而是表明,他看着那大楼坠落下去。或者说,镜室下沉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
“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我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因为从这幅画中,我能想象到唐晚随着大厦的坠落而永远沉沦于地底深渊之中,其当时的绝望、惶惑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和声音描述。这种沉没,相当于当年的“不沉之船”泰坦尼克号撞冰山而沉那样。
没有人相信一幢大楼会瞬间沉没,即使是身处其中的人。他们相信自己很安全,也相信这种巨大的水泥混凝土建筑是可以一世纪不倒的,就像泰坦尼克号永远不沉一样。
“是真的。”白芬芳说。
“夏先生,不要太难过了。”红袖招挎住我的胳膊,拖着我重新坐下。
“我看过很多怪事,可从来没有一件是这样的,根本没有一点可能性,就算翻遍了全球百科全书,也找不到任何答案。最可怕的,是我的朋友就在里面,一起……一起沉得不见踪影了。”我想哭,但实在哭不出来,因为这种痛过于巨大,大得能把我全部罩住,无法流出一滴泪来。
“齐先生说过,他亲眼目睹了当时的情形。如果再晚一秒钟跳出来,就跟着大厦一起陷下去了。他还说,自己是该死的人,只是侥幸逃生,最后的结局一定比当时更惨。”白芬芳说。
第三张画中只有连续无尽的楼梯,小人在楼梯上奔跑,但楼梯却是头尾相接、无限循环的,永远跑不到头。更奇怪的是,小人头顶的天空中竟然悬挂着一轮太阳,那太阳有眼睛和嘴巴,笑嘻嘻地看着他。
这画面的确让人费解,如果小人代表的是齐眉,那么他所面临的就是一个无尽的循环,周而复始,回到原地,无法停止脚步。
“他自己困住了自己,同时又被外力困住,在这种双重束缚之下,逐渐无力挣扎。”红袖招试着解释。
她是一个女孩子,而女孩子往往是心思缜密的,能够解读别人潜意识里的东西。
“夏先生,您说呢?”白芬芳问。
从这幅画,我想到了远古神话中“夸父追日”的传说。夸父由东方日出之地开始狂奔,一直追向西方日落之地,在即将成功之时,力竭而亡,身躯化为山丘林地。这个神话形象带给后人各种各样的启迪,男人以他为奋斗榜样,女人以他为崇拜偶像,老人们从他身上学到不可徒劳而为,孩子们则是愿意学习他单枪匹马对抗全部宇宙洪荒的战斗力。
那么,齐眉的梦境中出现了“无尽奔跑”和“笑脸太阳”,代表了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他知道——”我一边思索一边组织词汇,“他知道一些事,那些事跟上头、高层、大人物甚至是某个神秘组织、某种巨力有关,这笑着的太阳就代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作为这个奔跑的小人,他知道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一切权力都掌握在大人物手中,众民如蝼蚁,而众神如日月。他看到了自己的困境,却无力去改变,失去的、得到的全都身不由己,无法拒绝也无法阻拦。所以,他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质疑。”
看过历史的人都知道,“门客”一词不过是“闲汉、长工、短工”的官方代名词,但其根本意思是不变的。
门客能借助于主人的赏赐穿衣吃饭,却不能左右主人的意志,只能随波逐流。关键时刻,还必须挺身而出,用身体和性命去偿还主人的恩情。
所以,即使是“省城第一门客”也只不过是“门客”。
身为一个男人,一旦看透了自己猥琐、卑微的人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白芬芳轻轻点头:“深表赞同。”
她揭掉第三张,打开了第四张画。
那幅画的中间只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池中多鱼,全是灰黑色,足有数百条之多。其中几条大鱼的长度达到水池的三分之一,脊背露在水面上,几乎是处于搁浅的状态。
按照中国解梦大师的潜规则,梦见有鱼即是发财征兆,大鱼大财,小鱼小财,飞鱼天降横财,旱地有鱼则是掘土得财。
总而言之,不管是哪一种鱼,只要见到鱼,就是好梦、好事。
“好图。”我抢先一步出声称赞。
大家的情绪都很低沉,咖啡馆的大厅里气氛压抑,所以我希望通过这样的话来驱散屋内的浓云。
“好多鱼,就像五龙潭公园里的鱼一样。”红袖招附和我。
“对,的确是很多鱼。”白芬芳苦笑起来。
第335章 代代神笔,画梦之术(2)
那女招待站在一边,双手捧着已经看过的画,忽然咭的一声笑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们三人的目光一起投射到那女招待脸上,不明白她因何发笑。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下面一幅画的内容,觉得齐先生做的梦实在荒谬怪诞,所以忍不住发笑,打扰了大家,实在对不起。”女招待惶恐地认错。
“你下去吧。”白芬芳脸上露出微微的愠色。
“是。”女招待点头答应,把手里的画放在旁边桌上,走进了通向厨房的门。
白芬芳无奈地摇头:“这本来是件很严肃的事,给她一笑,全无半点紧张气氛了。”
女招待搞出来的插曲倒也是好事,至少能够分散白芬芳的心,不至于如此紧张压抑。
“这里有很多鱼,记得当时齐先生叙述的时候强调过,大鱼为帅,小鱼为将,虾蟹为兵卒,池塘为战场。我们看到的是鱼,他看到的却是一场真刀真枪的厮杀。”白芬芳说。
古人将世界分为天、人、水、地四层,鱼是最重要的水族,如果这一个池塘中养着这么多鱼,那么一定可以称得上是“奇观”。
普通人看到很多鱼的时候,大多数是会惊讶、赞叹、欢喜,但也有一类人——譬如我,已经看到了丰盛局面下的隐忧。
犹如昔日震惊全球的岛国猫患、伦敦鼠患一样,当某一种动物以疯长之势来袭的时候,那将是局部人类的末日。
“下一张,也许会引起大家某些感官上不适,请二位做好准备。”白芬芳说。
她已经掂住了这张画的一角,正准备揭开它,把下一张画露出来。
红袖招笑起来:“白小姐,你的画技真的很独特,形神兼备,古今并蓄。我虽然不懂画,但也接触过很多这方面的老艺术家。能够画到白小姐这种水平的,济南城内可真的不多。我猜,白小姐的祖上一定师出名门,可否冒昧请问,属于古代画技的哪一派系?”
白芬芳放开了手,清了清喉咙,挺直了腰板,毕恭毕敬地转过身,面向西南方,无比恭谨地连鞠了三个躬,然后才转身对着红袖招,轻声回答:“我们祖上原本不姓白,几十代之前的一位先辈眼见烽火连天,战事不休,为了少惹麻烦,他才把复姓隐藏,由自己的名字中取了一个‘白’字,后代子孙改为姓白,潜隐行藏,繁衍生息。如果今天不是二位问起,我绝不会提及这段家族**。”
红袖招突然“啊”了一声,指着白芬芳,瞠目结舌,说不出画来。
“怎么了?”我横跨一步,扶着她的胳膊。
“她是……她是神笔公孙氏的后代!一定是,一定是!”红袖招一边低声回答,一边连连倒吸凉气。
我也愣住,因为全天下学习绘画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神笔”公孙氏这个家族派系。
由公孙氏再向上追溯,该家族的确有避祸改姓的传统,因为“神笔”一族最高一代祖先姓马,正是这位马姓高手创立了被天下人崇拜景仰的“神笔”技法,将人类的绘画之术提高到“画鸟会飞、画鱼会游、画个猫狗满地走”的神乎其神的境界。
原来,马氏改为公孙氏,公孙氏又改为白氏,代代相传,趋利避害,才有了今日我们面前的白芬芳和这些画。
古语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
这句话果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神笔”一族的传人竟然会隐藏在济南城里这条狭隘僻静的鞭指巷中开咖啡馆,默默无闻,与世无争,岂不让那些为了“美术大家、书法宗师、美协会长”的虚名抢破头的乌合之众汗流浃背?
我和红袖招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向着白芬芳深鞠三躬。
这三个躬并不是给白芬芳的,而是献给马氏、公孙氏、白氏这一派的所有前辈们。因为没有他们,就没有流传至今的这种画技。
白芬芳坦然承受我俩这三个躬,可见虽然我们什么话都没说,她也明白这三个躬的意义。
“这就是我们马、公孙、白一族的‘神笔之术’——”她指着那些画说,“天下只有七种颜色,我们这一族独得七分之六,毕生追求的是形似、骨似、神似、道似、余味似、韵脚似。如果没有祖上传下来的‘神笔之术’,我又怎么能在巨人肩膀上推陈出新,创造出这种‘画梦之术’呢?”
关于“神笔”马氏一族,普通人都知道远古时期“神笔马良”的民间故事,但故事毕竟只是故事,以讹传讹之后,颇多臆造成分。不过,江湖人都知道,要论画技,刚刚白芬芳说的“天下颜色独得七分之六”已经是绝对的过谦之辞。这一族在马氏手中时,能够画出“活画”,即是传说中的“画人成人、画兽成兽”,几乎属于“神技”的范畴。唐时,马氏改姓公孙,即“公孙大娘舞剑器行”中的公孙一族。公孙氏将画笔与剑器熔于一炉,创造出了独特的“意境之画”,从单纯的人物花鸟演变至天地星空、宇宙万物,将中国画带入了哲学、历史的崭新境界,也即是白居易《长恨歌》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天、地、阴、阳极限。
我看到白芬芳,自然会想到马氏、公孙氏给中华民族留下的宝贵艺术财富,刚刚那三个躬的确出自真心,毫无矫揉造作之嫌。
“公孙氏的画技已经高达宇宙星空、低探九泉冥界,世人都以为那就是人类画技的尽头了——错,其实真正的画技是永无尽头的,就像刚刚那幅画里,一切进取,绝无止境,即使是站在百尺竿头,仍然能够凌空一跃,成为世间绝响。所以,我白氏一族创立了‘画梦之术’,回归画技的本质起源,我笔画我心,画我双眼能够真实看到的东西。”白芬芳悠悠地说。
我不禁皱眉,因为她话中有话。
红袖招似乎也有警觉,凝视着白芬芳,沉吟不语。
“两位,继续看下去?”白芬芳问。
我和红袖招迅速地对视了一眼,红袖招苦笑一声:“白小姐,不必看了。”
“怎么呢?”白芬芳又问,眉尖一挑,似笑非笑。
在这样一种情形下,我忽然觉得,很多智商相当高而又极相近的人在一起谈话,真的是一件非常微妙而愉悦的事。很多环节不必说透,只需要说出几句话甚至几个字,别人就知道了全部意思。
譬如现在,我已经洞悉了白芬芳的话意、画意。
“白小姐,你画的根本不是齐眉说的,而是你看到的。”红袖招说。
白芬芳笑起来,嘴角上翘,略露狡黠:“哦?我没去过那种地方,怎么能亲眼看到画中情景?红小姐这么说,莫非是暗指我故意混淆视听,拿自己随意编造的画来骗你们?”
红袖招顿时语塞,原来她的思维还差着一层,知其一二而不知其三四。
“有趣。”我低语。
“怎么讲?”白芬芳转向我。
我没有急于回答,而是避开白芬芳的目光,望着齐眉。
初见他时,很多人对于“省城第一门客”抱有无比景仰之情,所以都会给他面子,避让三分。在别人有意的推举、吹捧下,齐眉就算再矜持,也会露出一些骄狂之色来,说话、行事、走路、举止都透着“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轻盈快捷。
现在,他整个人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心坍塌了,外表也萎缩了。前后对比,差异巨大。
一个人活着,“精、气、神”最重要,缺失其一,整个人就会变得异常颓废。如果三者全失,则这个人就废了。
齐眉就是个“废”人——至少现在看上去,他已经废了。
“有人把他掏空了。”我不答白芬芳的话,而是另外起个话头。
“夏先生的话越来越高深了,我听不懂。”白芬芳说。
“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画梦之术,梦是极度自我的东西,即使是世界上最懂得语言艺术的人,也不可能描绘出自己梦境的万分之一。打个比方,梦是大江大海,而他所能用语言讲出来的,亦不过是小沟小河。接着,即便你是天下第一的画师,即便是当年宫廷第一名画师毛延寿复生,也不可能将小沟小河还原成之前的大江大海。这种转述过程,只能把小沟小河变成涓涓细流甚至是檐前的雨滴。白小姐,说实话吧,唯一的答案,就是你钻入了齐眉的梦里,将他的梦掏空了,才令他颓废如斯。”我说。
亲眼看到然后作画跟听人转述之后作画差别巨大,前者可以画出云中飞龙、山中猛虎,而后者只能画出檐前麻雀和笼中病猫。
“哈哈哈哈。”白芬芳笑起来。
经我提醒,红袖招也恍然大悟:“没错,没错,丐帮祖传奇术中也有‘移魂**’一类的邪门功夫,被控者醒过来之后,也是精神萎靡,必定大病一场。白小姐,你所谓的‘画梦之术’应该更名为‘盗梦之术’才对。我们刚刚看到的画,全都是你从齐眉的梦里偷来的。”
白芬芳侧着头凝视我,长达一分钟之久,而后微笑着点头:“好好好,果然好眼力、好智力,任何曲折变化都瞒不过你。不过,画梦与盗梦是没有区别的,殊途同归,结局一致。你们只要看画就好了,何必管画是哪里来的?有了这幅画,齐眉是谁都不重要,不是吗?”
她的话没错,齐眉做梦、她盗梦只是一个过程,所有人要的都是最后的结果。只要结果正确,其过程可以忽略不计。
我禁不住苦笑:“白小姐,你说得有道理,但对齐眉不公平。”
白芬芳摇头:“公平不公平,得看完了全部画作再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不公平,对于恶人公平,就等于是对好人不公平。”
这当然是真理,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心慈手软,反而遭害。可现在,齐眉并非恶人,而是骑墙派,并未正式声明帮哪一派、打击哪一派。
“先看画,看完画,了解他的人,你也就不觉得我手段恶劣了。”白芬芳笑着说。
接着,她抬手揭掉了那幅画,露出下面的一幅。
简单说,这张画等于是上一张的等比放大版。
鱼还是鱼,池塘还是池塘,但在画面放大之后,鱼的形象变得清晰而丰满起来,其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我没说错,它们正是做着“摆尾、拧腰、扭头、窥视”的连续动作,所以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们所拥有的并非是一颗“鱼头”,而是一颗“人头”。
“啊——”红袖招仓促地举手捂脸,向后连退三步,喉咙里发出强烈的干呕声,“这些东西……这些鱼怎么会长出人头……呕……呕……”
她的描述是正确的,按照我们眼前所见的,就是一大群长着人头、人身、人腰、鱼尾的怪物正在那巨大的池塘里游弋。
它们不是食人鱼,而是“人鱼”,一群狰狞邪恶的诡异物种。
齐眉梦中看见了它们,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难道说,他真的知道在某个地方有着这种诡异生物吗?
东海传说中的美人鱼是“美人”与“鱼”的结合体,与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中善良的美人鱼公主一模一样,但这幅画中出现的却是面貌狰狞、表情邪恶的怪物,一眼望去,令人心惊胆寒,战栗不已。
“这就是他梦中的东西?”我问。
白芬芳的表情也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没错,就是这些。”
红袖招再没有扭过头来,不愿看这些狰狞丑恶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哪里?他的梦发生在哪个地方?”我又问。
白芬芳抬起手来,向西面一指。
我有些愕然,但随即明白。
从鞭指巷咖啡馆向西望去,笔直穿过房舍,然后过了公路即是五龙潭公园新修的东门。
在济南诸多泉脉中,五龙潭是大众公认的最具有灵性的一处水域,其它的趵突泉、黑虎泉都远远不及。
大概测算,五龙潭到此地的直线间距连一公里都不到,如果这些诡异的东西出自那里,真的让人坐立不安。
“还有一张,最能说明情况。”白芬芳说。
“快翻过去,就看下一张。”红袖招头也不回地说。
第336章 代代神笔,画梦之术(3)
我并没有因为视觉上的震撼而放过细节,俯下身,仔细看着那张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既然那些怪物有着人的面孔,那么一定是五官俱全且具有某种表情的,这也是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之一。
那些“鱼人”的表情应该是“兴奋、疯狂、激扬、残暴”,或者说,它们是带有某种目的急速向前游动,争先恐后,互相挤撞。按照常识,“鱼群”集合在一起加速游动的原因一定是前面有食物,它们是奔着食物去的。
“好惊悚的一群鱼。”我轻轻地说。
在趵突泉、五龙潭的岸边上,经常有带着馒头和饼干投食喂鱼的人。每当食物扔下水,立刻有数以百计的鲤鱼冲上来抢食,将水面搅得浪花飞溅。
投食者和游客往往以此为乐,纷纷举起相机,拍照留念。
这一场景,真的细思极恐。
如果在水中抢食的不是鲤鱼,而是“鱼人”,那么当它们吃光了水中的食物以后,接下来会干什么?答案很简单,当然是匍匐登岸,与人类抢食,或者干脆以人为食。
换句话说,所谓的“鱼人”就是一群能够在空气中呼吸的食人鱼,其凶险狠厉程度,转眼间就能把恐怖电影中的血腥情节变成现实。
“他能梦见这个,也真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巨大折磨。”白芬芳顺着我的话题说下去。
“可是,他真的梦见了。我曾听江湖上的解梦大师说过,人是不可能凭空创立梦境的,一切梦中所见,都是世间真实存在的东西,然后通过某种思想的流通,在某些人的睡眠时间表现出来。做梦的人没见过,但并不代表其他人没见过。”我说。
自古至今,天下第一的解梦大师为周公,所以世间流传着无数版本的《周公解梦》书籍。
我很赞同上面的观点,因为老济南人也有“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的俗语,意思是说,现代人认为新奇、少见的事物其实在其它时间、其它地方已经有过,孤陋寡闻者才会啧啧称奇。
举例来说,现代人总结的道理已经在古人典籍中出现过,现代人做事的方法、设计的作品亦是一样。现代经营理论、是非观念、改革创新……都是古人用过的东西,现成的理论和模式都在古代卷宗之中论述备至。
“夏先生,你的意思是,梦是海市蜃楼的一种?别处的景物反映到了此处——别人看过的怪物到了齐先生的梦里?”白芬芳问。
我苦笑一声:“真相只有一种,就在齐眉的脑子里。当然,你已经看到了他的梦,当然也能看到他脑子里想什么,对吗?”
白芬芳的“画梦之术”说白了就是侵入别人脑子、思想、灵魂的一种奇术,其复杂程度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说笑了夏先生,我只画梦,不知道别人脑子里想什么。”白芬芳说。
就在此时,久久没有发出动静的齐眉忽然向前一趴,额头枕在双臂上,伏案睡去。
他这个动作让我着实吃了一惊,只有那些脑子里仅有“吃、睡”二字的弱智才会在别人讨论问题的时候自顾自地睡觉,完全置身事外,不管别人感受。
齐眉不是弱智,恰恰相反,他是一个聪明绝顶甚至聪明过头的人。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唯一的关窍就出在白芬芳身上。
“我没有——”
白芬芳想解释,但我举手阻止她:“什么都不要说了,让他睡吧。郑板桥说,难得糊涂。他如果真的糊涂了,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众人尊称齐眉为“省城第一门客”,是对他智商、情商的一种极度推崇,但是,物极必反,当一个人的聪慧到达顶点时,很可能就把脑子里那根聪明弦不小心崩断了,然后整个人的思维能力断崖式坍塌,归位于零。
这当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但就连我也不知道,齐眉这一类超级智者的人生结局究竟到哪里才是尽头?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大概就是古代智者共同的认识了吧。
“他死了,对济南城当下的江湖形势并没有影响,因为你和我已经把他知道的、他能做的全都接管过来了,不是吗?”白芬芳问。
她伸出手指,先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我。
我摇头:“不是我和你,而是你自己。白小姐,你已经完全掏空了齐眉的躯壳,这一点,在下佩服,佩服。”
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白氏一族的“画梦之术”实际是一种掏空别人思想的奇术,与远古时期流传的另一种邪灵占据正常人躯壳的奇术正好呈逆反之势,一个是进击,一个是劫掠,但其结果都是相同的。
我注视齐眉的头顶,不禁有些悲凉。
这个曾被江湖上尊称为“省城第一门客”的人,一定有过平步青云、高升得志的光辉灿烂一刻,也有自己的远大志向,绝不满足于做“省城第一门客”,而是中国第一、天下第一、宇宙第一门客,甚至他也不满足于一辈子做门客,而是想做主人,就像昔日西楚霸王项羽远望秦始皇的马车,叫出“彼可取而代之”的狂言。
现在,梦碎了,豪言壮志落空,只剩一个头顶半秃的中年男人,这条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交代在白芬芳手上。
看到他,我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夏先生,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是江湖规矩,谁也不可能逆转的。前人倒下,后人才可能上位,就像现在,如果那些老江湖不退出,你能成为济南城内炙手可热的新一代领袖人物吗?”白芬芳淡淡地说。
我轻轻摇头:“白小姐,我不是什么领袖人物,我只是一个小人物。”
白芬芳笑了:“你若是小人物,其他人还怎么活?我不妨透露一点,你今日不仅仅是济南城的当红人物,连京师里的几大势力也在为了争夺你的加盟而勾心斗角不已。知道吗?京师燕王府已经十几次派人考察你,对你的生平资料事无巨细地搜罗在一起,细致分析,科学排列……我从没见过燕王府对于哪个人如此上过心,呵呵,什么京城四少、京城新四少、京城四小龙四小虎、京城八门少侠……通通列位于你的后面。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就会鲜衣怒马入京,成为京城里的少年新贵。所以,此时此刻,就不要为了一个小小的齐眉、一个小小的门客级人物感叹伤怀了,对不对?”
我并不了解京城里的形势,但对燕王府已经有了一些小小的认识。再者,济南距离京城不过数百公里,那边的一些江湖消息还是偶尔会传到济南来,四少与新四少斗富、斗势、斗女人等等小道消息也不断娱乐着济南人的生活。
济南是我家,我的根在这里,在老城区曲水亭街,暂时是不会挪移到其它城市去的。所以,白芬芳说得热闹,那并未在我心里掀起波澜。
“看画吧。”我说。
白芬芳有些扫兴:“你这人,恁低调?”
“低调或者高调,对解决眼前的事,没有任何帮助。所以,我宁愿低调一些,避免太多人注意到我,形成新的阻力。”我说。
不自觉的,我再次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小巷。
夜已深,闻长老随时都会回来,铁公祠的旧公案随时都会掀开一角,让我悬了十几年的心能够稍稍安歇。
红袖招看穿了我的心思,默默地挽住我的手臂,头枕在我的肩上。
这种无声的安慰,让我的心能够感受到一丝温暖。夜真的太深了,我也真的等得太久了,是该让那些黑衣人还我一个公道了。
白芬芳冷哼了一声,想必是对红袖招的动作有些不满。
她掀掉刚刚看过的画,露出了下面一张。
这张画展示的应该是济南城的旧景,因为所有的房子都是青砖碧瓦、楼阁低伏,跟现代建筑迥然不同。
绘画者的视角是由高处俯瞰,西门桥、护城河、趵突泉、五龙潭皆入画中,各个地方的轮廓与现在略有不同,但其总的概貌却是大同小异。
此刻的五龙潭水势极盛,四处漫延,与护城河连成一片,是南面趵突泉的数倍。五龙潭的中央有着无数黑点、黑线,那当然就是代表上一张画里的鱼人。
画与画之间的意思都是连贯的,三张画连起来的意思应该是“中景、近景、远景”的次序。
“齐眉梦见的是古代的鱼人,年代至少在——旧政府倒台之前。”我做出了判断。
济南市志、历城县志等等地方史书里印着很多图片,都是旧济南风貌的实景。我以前看过那些,现在跟白芬芳的画对比,几乎能够精确判断画的内容为1910到1945年之间的事。在那段时间里,虽然济南城屡遭战火袭击,但每一次都是和平解决,再加上彼时军队的重武器不多,山炮、火炮、飞机之类还没大规模使用,所以并未对老城区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旧时建筑大多保存完好。
“对,我查过,的确是那时候。”白芬芳回答。
她把那张画揭掉,继续介绍:“下一张有些奇怪,五龙潭内的水消失了,那些鱼人已经变成了人,离水而活。”
果然,下一张画上,五龙潭的轮廓没变,但潭中央的水却没了,变成了一大片空场,而那些所谓的鱼人都已经直立起来,变成了人。
另外一件事,既出乎我意料之外,又是在预估之中——五龙潭中央出现了巨大的黑洞,如一只吞天巨口,黑乎乎地露在那里。
有这样一个洞,潭水的消失才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鱼人钻进洞里,洞里有什么?就算那些传说都是真的,五龙潭下直通东海龙宫,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这些鱼人的本意是从这里奔向东海?”红袖招连提了几个问题,但都是天问,不可能找到答案。
“你这里快停转了。”白芬芳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向红袖招笑着说。
她对着红袖招说话,我却明显感觉出,她其实说的是我。
我的脑子也停转了,在这么多毫无头绪的怪事面前,只能是被动地看、被动地思索,越来越赶不上趟。
“我叫人煮咖啡,都要卡布奇诺,好不好?”白芬芳说。
“鲛人!我知道了,是鲛人!”我脱口而出。
白芬芳说“叫人”二字的时候,由它们的谐音上,我想到了在殡仪馆时接触到的“鲛人”一词。
鲛人即美人鱼,也可以是鱼人。
所以,任意一张画里出现的鱼人,都有可能是跟齐眉有关的鲛人。
人类对于鲛人的认识最早来自《山海经》,后来各种航海志、海上志怪演义中都提及此物,说这是一种形似美人的鱼,一哭起来,眼泪就会变成珍珠。所以,航海者都愿意遇见美人鱼,以求获得无价之宝。
齐眉与鲛人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他没明说,可殡仪馆的那次会面中,他曾表示出很深的忧虑。
梦是他的,看到的鲛人、鱼人也自然是他记忆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还有,齐眉梦中的鲛人根本与民间传说中的美人鱼无关,而是一群狰狞邪恶的怪物,横行于他的思想领域。
镜室、鲛人、鱼人、被蛊术封印的大人物……这些线索全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可是,于我而言,千头万绪,无法掌握纲领。如果能破解了齐眉的梦,至少就能看到一些端倪了。
白芬芳吃了一惊,诧异地望着我。
我顾不上解释,继续叫着:“白小姐,不要煮咖啡了,把所有的画都展示给我们看——”
这句话出口,我立刻意识到,根本不必她来展示,我和红袖招有手有脚,自己来就可以了。
我大步向前,揭掉了那张画。
下面一张,描绘的是一条深邃的曲折地道。虽然这是一张平面画,可白芬芳还是用精妙的笔触将地道的幽闭、压抑感表现出来。
这地道不是人工修建的那种平直、规整的砖砌、石砌地底建筑,其上、下、左、右这四个面都是起伏不平的,与海边的礁岩类似,能够看出被海水几万遍冲刷的痕迹来。
第337章 燕王府八神将(1)
鱼人要去的地方,也许就是五龙潭下的黑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件事发生在齐眉的梦里,而这个梦中的情节则是发生在七八十年以前。
我迅速翻看那些画,红袖招也站到我身边来,陪我一起看画。
“慢慢看,有的是时间。”白芬芳好整以暇地在我们对面坐下,慢悠悠地说。
红袖招的右手伸到我背后来,悄悄划了几个字。
我分辨出来,那是“门后有刀手”五个字。
咖啡馆有一扇前门,就是我们走进来的那扇,正对街道,不可能藏匿刀手。那么,剩下的只有通向后厨的那扇门。女招待刚刚由那扇门走进去,里面一定会有厨师、帮厨之类,但我分明听不到任何动静。
我俯身看画,不动声色地点头,算是对红袖招的回应。
接下来的几张画,一直都是描绘地道中的情景。到了最后一张,地道也就到了尽头,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洞口,洞口之外隐约可见一座倒立的高楼。
“是镜室。”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世界上任何楼宇都是下大上小,遵循地球上的物理规律。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其稳定性。镜室是深埋地底的建筑物,只有上大下小,才利于掘地而建。当它旁边的泥土、附着物全都消失时,就出现了这种奇怪的倒立建筑物。
“后面就没有了。”白芬芳解释。
“真的没了?是他的梦断了,还是你的画断了?”红袖招问。
白芬芳摇头一笑:“红小姐,这没有任何区别,世界上并不是任何一个故事都有结局的。就像现在,你看到一系列很有趣的画,然后到了结尾部分,戛然而止,让你心里永远留着念想,不好吗?”
我放下手中的画,代红袖招回答:“很好,白小姐答得很妙。世界上最美好的故事就是这样,前面的情节波澜壮阔、千回百转、曲折起伏、诡奇跌宕,然后到了万众期待的结尾,断崖式空白结束,不给读者任何交代。很好很好,我很满意。”
无论出于哪种原因,梦的故事都在这里结束了,要想找答案,就要求教于白芬芳。这,才是她的本意,囤积居奇,抢占先机。
“他睡了,应该不能回答你任何问题了。夏先生,你会不会怨我?”白芬芳笑着指向齐眉。
“怎么会呢?”我摇摇头。
“其实,我也很不忍心摆下这样一个断头局来对待夏先生,但是,要想跟夏先生这样的人做一些小交易,不耍耍手段的话,根本无法成功。你说是不是?”白芬芳轻轻捂着嘴,笑得如风摆初荷一般。
嚓的一声,我终于听到了那扇门后发出的动静。
那是快刀出鞘之声,而且肯定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宝刀,与现代科技制造出来的小刀不同。
真正的宝刀削铁如泥,没有任何一种刀鞘能套住它。所以,古代刀匠锻造宝刀之后,往往会在刀鞘内部设置三组精钢卡簧,平均发力,咬住宝刀的刀口、刀身、刀尾,确保它不会在意外情况下脱鞘伤人。
我猛地警觉起来,不敢托大。
能使用这种宝刀的刀手,一旦出招,就要有人血溅五步了。
“说吧,白小姐要做什么交易?”我问。
“不好意思,我是替我家主公来做说客的。”白芬芳止住笑,目光望定我,如同两汪秋水。
她是美女,但聊到这种程度,我和红袖招都不会再被她的外表所迷惑,而关注其本质身份。
“说什么?请直言。”我平静地回应。
“江湖远大,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独掌乾坤。所以,再伟大的人也必须有自己的帮手。我家主公就是一个伟大的人,江湖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位——”白芬芳并不急于回答我。
我注意到,白芬芳左手食指上戴着一个白玉扳指,长度为一个手指骨节,玉质上佳,通体无瑕。
那种玉只能是古玉,温润如浸在冰水中的凝脂,只看一眼,就能令人感受到它的滑腻与柔暖。
她还年轻,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是不会戴这种老玉的。所以,我判断它是一个独门标志,代表了她的特殊身份。
灯光之下,当她的手不经意间挥动时,那老玉扳指的侧面就映出一个暗雕的篆体小字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燕”字,近期出现在济南的江湖人物中,只有京城燕王府的人跟这个字有关。而且,她刚刚数度提到京城,足以证明,她的真实身份一定是燕王府的下走。
“谢谢燕王府的美意,但我不得不说声抱歉,因为我对京城没有任何兴趣,只想老死济南。”我直截了当地说。
白芬芳有些惊讶,立刻缩手,将那老玉扳指隐藏起来。
“燕王府八神将?”红袖招在我的启发之下,也于此刻及时地叫出了这个名号。
当然,这是一个让江湖人心惊胆寒的名号,因为它代表着燕王府麾下八个最有实力、最有权势的绝顶高手。
“水、火、刀、剑、琴、棋、书、画”,这就是那八个人的名字。
燕王府极具野心,之前我已经与对方有所接触,这一点完全能看得出。
“对,没错,我是燕王府的人。”白芬芳无法掩饰身份,直接微笑着承认。
“八神将中的‘画神’?”红袖招追问。
她是丐帮济南分舵的中层骨干,一旦知道京城大势力燕王府入侵,心中的惊骇无法遮掩,明显表现在脸上。
白芬芳点头:“惭愧惭愧,虽然名列燕王府八神将之中,但我在奇术上的修行根本无法与前七位相提并论,只不过是滥竽充数罢了。”
既然白芬芳属于八神将,那我对门后的刀手的身份也有了初步判断,那就是八神将中的“刀神”。
“白小姐,我不想加入燕王府,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我直截了当地表明心意,以免白芬芳再费口舌。
“不要太早拒绝,相信在合适的条件下,你会改变主意的。譬如——我们可以帮你报仇,了结发生在十几年前的那件旧公案,怎么样?古人说了,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仇家多一堵墙。有燕王府这样的朋友不是坏事,至少有了这个臂助,你在长江以北摊上任何事都无需担忧,自有燕王府在各地的下走帮你摆平。”白芬芳笑着劝说。
我听说过燕王府的实力,也相信这股势力在长江以北非同凡响。可是,燕王府帮我报仇,也需要我付出同样大的力量去回报他们,一来二去,就变得夹缠不清了。
“多谢,请回复你家主公,就说我夏天石自由懒散惯了,不想接受任何人的约束领导。”我二次谢绝。
“真的不接受我家主公的美意?你要知道,不知有多少江湖才俊哭着喊着要追随燕王府去纵横天下,可主公唯独看上了你,这是你的荣幸,也是我们大家的荣幸,对吧?”白芬芳不肯放弃,一直规劝。
嗒的一声,红袖招衣襟上的纽扣掉了一粒,落在地上,滚到桌子下面去了。
“不好意思。”红袖招低声致歉,然后蹲下去寻找。
“夏先生,敬酒好吃,罚酒难吃,你知道的吧?”白芬芳再次进逼。
我平静地回答:“敬酒罚酒,我都不吃,因为我根本不喜欢喝酒。”
通往后厨的门陡然间轻颤起来,这种感觉非常微妙,我的眼睛虽然没有透视功能,却很明显地感觉到,门后的人正在悄悄拔刀,刀刃上的寒气悄然弥散,无声地由门缝里渗入大厅,带来了阵阵寒意,让人背后的汗毛都一根根倒竖起来。
在冷兵器格斗中,气势占据很重要的地位。有时候,气势旺盛的一方即使技不如人,也能凭借不怕死的精神、皮糙肉厚的蛮力取得最终胜利。
那刀手的气势刚刚上扬,是可以择机攻击的时刻。如果等他的气势完全绽放,那么今天我和红袖招也许就不能活着走出咖啡馆了。
关键是,我若是强攻他,必定是师出无名。第二,如果我攻击刀手而白芬芳向我动手,我也会瞬间遭到秒杀,这更是我无法接受的结果。
当下,我只能耐心地等下去,等对方犯错误。
“夏先生,我这里有部手机,是燕王府给最顶级的贵客们准备的。如果你想好了要这部手机,我就帮你开机,然后打给燕王。”白芬芳说。
我当然不会归降燕王府,那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谢谢,不必了,我有手机。”我再次婉拒。
这一次,白芬芳脸上变色:“夏先生,我不可能一连接受别人的三次拒绝。如果你肯给我面子,就在这份合作协议上签字吧?”
她拉开侧面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薄薄的合同,推到我面前。
那些普通的纸张上带着淡淡的香味,仿佛有人刚刚切开了一只半生的柠檬。
我没有兴趣翻开它,只是扫了一眼封面上的两行小字——“燕王府麾下”与“得力干将编号”。
如果投诚,签了合约,我就成了燕王府下走,跟眼前的白芬芳一样,听令于上司,在全国奔走。
那种生活,与燕王府的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白小姐,何必强人所难?”我淡淡地问。
“签了,有好处,大家都开开心心,不好吗?”白芬芳反问,“或者,夏先生先打开合约看看,签与不签,都是后话。”
从她的语气中能够听出,她很希望我能在合约上签字,然后我们成为一家人,把酒联欢,其乐融融。如果就这样僵持不下,对谁都没有好处。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被她说动了,已经准备要掀开合约书看一看,但那扇门后面的刀气却狠狠地点醒了我。
“燕王府八神将”中已经到场两位,画神、刀神联手,胜券在握,他们还在等什么?
“难道是等我掀开这份合约?”我忽然警觉起来。
“夏先生,看一看,又不会赖你什么。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白芬芳柔声问。
我摇摇头:“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我不愿耽误了别人的事。我虽然不想加入燕王府,但其他人都在觊觎着这条捷径。白小姐,还是把这份合同拿起来吧,留给真正需要它的人。”
白芬芳有些恼怒:“夏先生,你这种态度等于是不接燕王府抛出的橄榄枝吗?”
第338章 燕王府八神将(2)
我稍稍侧了一下身子,从旁边观察那合同,发现它每两页的连接之处都有一点粘连之处,类似于一小滴胶水无意中落下后的结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果要掀开合同看完,势必会触动那粘连之处。
“夏先生,你还在等什么?”白芬芳步步紧逼,“燕王府一直以来都礼贤下士,广招天下英才,像夏先生这样的高手,早就应该投入燕王府,在江湖舞台上成就一番事业,对不对?”
我已经确定,她的用意就是要我亲手打开合约,然后将那粘连之处拆开。
在古代诈术典籍中,早就记载过,将毒药、毒气藏于书页内的下毒方式。只要翻阅者下意识地动了那粘连之处,匿藏其中的毒药就立即释放出来,杀人于无影无形。据说,民国时期一代武学大师霍元甲就是着了对头这样的暗算。
“白小姐,算了。”我摇摇头。
“什么意思?”白芬芳佯装不解。
“我不点破,你也不要逼我。”我说。
白芬芳眨了眨眼睛,长睫毛忽闪着,忽地嫣然一笑,将那合约抄起来,丢入抽屉里。
“好啊,我完全同意。”白芬芳微笑着拍拍手,“夏先生真是个好人,既给燕王府面子,又不签城下之盟,顾全了双方的友情。说实话,我在山东见过很多英雄豪杰——济南的、青岛的、潍坊的……没有一个人拥有夏先生这样的气量与度量。这样一来,我更希望夏先生能加入燕王府了,有了你这样的平和中正、胸怀坦荡之人加入‘八神将’,燕王府的事业一定能蒸蒸日上,赶超国际一流的江湖帮派……”
白芬芳的话已经失去了吸引力,我的注意力全都在那扇通向后厨的门上。
红袖招捡到了纽扣,缓缓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红小姐累了?”白芬芳关切地问。
红袖招摇头:“不是,今天发生的事太多,有点吃不消。”
白芬芳点头:“那好,我们后面有客房,红小姐可以去休息一下。我和夏先生要彻夜长谈,就不陪你了。”
红袖招向我看了一眼,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我也累了。”我领会了红袖招眼神中的含义,也跟着附和。
“这样啊——”白芬芳略显为难。
“不如,我们改天再谈,今晚先回去?”红袖招征询我的意见。
闻长老至今未归,我们除了暂时撤退,似乎没有其它办法了。
“好。”我立刻答应。
白芬芳颇为遗憾地摇头:“这样的话,就真的太令人失望了。夏先生,我最喜欢古人说的那句话——人生苦短,何不秉烛夜游?今晚过去,就不会再次重来了。你这一走,岂不就浪费了一夜大好时光?”
她向前跨步,有些失态地捉住了我的右手,依依惜别、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当我们的手指接触之时,一张指甲盖大的小纸条从她的指缝里传递出来,摁在我掌心里。
“夏先生,我会想念你的,恨不得这一夜刹那间过去,黎明瞬息即至,而你也能在几分钟后回到这里来,大家共襄义举,打造‘燕王府八神将’的未来,如何?如何?”
这段话的结尾,她连问了两个“如何”,眼神中满含期待,似有所指。
“我一定好好考虑白小姐的意见,再会。”我收回手掌,握紧了纸条。
那扇门后面没有动静,但我能够感觉到,刀手的杀气正在减弱。
红袖招打开门,我们缓缓地走出去。
白芬芳并未跟出来送我们,当我回头时,她只是站在桌边无声地挥手。
我带着红袖招向南面去,离开咖啡馆五十米后,迅速闪到小巷里,借着路灯光芒看那纸条。
“刀神降日,助我杀敌,十分钟,后门入。”我轻轻读出了纸条上的蝇头小字。
红袖招诧异地自语:“什么意思?刚刚她的话句句都暗藏玄机?”
这是当然的,因为白芬芳最后几句话,已经明确表明,她需要我快速返回相助。
我把纸条揉碎,随风一扬,任由纸末乱飞。
闻长老不来,我和红袖招今晚的行动就变得徒劳无功了。
我有些失望,但也很清醒地知道,很多事不可能一蹴而就。
鞭指巷内空无一人,只有橘黄色的街灯错错落落地亮着,照着两边静谧的屋舍。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那都是过去的规矩了。如今,即使大街上灯火通明,又有谁知道那些房子里究竟在发生什么事呢?”红袖招又喃喃低语。
“帮她。”我简单而坚决地说。
门后的刀手一定极度嗜杀,而其所持的宝刀上也已经凝聚了无数亡魂,所以他隐身于门后,杀气却激荡喷薄、澎湃汹涌如钱塘江大潮。
击杀一个刀手,总是江湖人正确的选择。
要知道,现代社会是一个法治社会,只有法院、法庭、法官才能定某一个合法公民的罪,而不能遵循“以暴易暴、以杀止杀”的野蛮原则。尤其在我们中国,法制日渐健全,公民遵纪守法,没有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所以,刀手无妄杀人,已经是该死之人。
另外一点,我信任白芬芳。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就是这么奇怪,当我看见她从后厨里走出来的一刹那,想到的是大明湖的白荷花。
荷出淤泥而不染,我相信白芬芳身处江湖,也有一颗一尘不染的心。所以,当她摆出那份合约时,我才只是婉拒,没有点破纸上藏毒的事实。
同时,她也相信我,才把小纸条放在我掌心里。
最后一点,她提到“刀神降日”,这句话点燃了我内心深处的愤怒之火。江湖帮派之间的火并、杀戮都只是中国人的内部矛盾,一旦有人披着中国人的皮去勾搭日本人,做卖国求荣的汉奸走狗,那他头上就已经钉上了“该死”的标签。
种种原因相加,我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红袖招仰面看着我,眼神异常复杂。
“跟我走,绕行到咖啡馆后面去。”我说。
“你……你看上她了?别忘了,她曾想出手毒死你,难道你没看出来吗?”红袖招问。
她是丐帮中人,对于江湖上那些非凡手段不会一无所知。否则的话,又怎么有机会活到现在?
“你相信我吗?”我问。
红袖招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百分之百相信。”
我向斜侧里的小巷一指:“跟我走,一边走一边解释。”
那条小巷直通省府前街,我带头穿过小巷左转,过了那家全城闻名的小龙虾*店,再度左转,插入另一条小巷,走不多远,已经到了咖啡馆的后门附近。
济南城内街巷胡同极多,九成以上全是两两互通,极少死胡同。所以,只要了解这一点,就能在反复折转之中,到达想去的地方。
“八神将内讧,是我们自身崛起的好机会。如果任何帮派都是铁板一块,济南的江湖人物就要被外地人踩在脚下了。你可能也感觉到了,门后面隐藏的是一个冷血刀手,纵容那种人潜伏在济南城内,势必造成无数血案,这是我要跟白芬芳联手的第一个原因。第二,白芬芳掏空了齐眉的脑子,而齐眉则号称‘省城第一门客’,近年来搜罗了无数黑白两道的秘闻,那些都是无价之宝,任由白芬芳拿去,只怕就会让燕王府如虎添翼,成为江湖上无人能够匹敌的超级势力。江湖独大,本来就是江湖的危机,我们身为江湖人,必须有化解危机的意识。否则,就像战国七雄之争,最后只剩暴秦那样。”这就是一路上我对红袖招的解释。
帮白芬芳,其实就是帮我们自己,也是帮济南江湖上的奇术界人物牢牢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八神将等于是燕王府的八条臂膀,如果画神、刀神自相残杀,就等于是燕王府自断一臂甚至两臂,算得上是江湖之福。
我对眼下的局势甚是明了,以快打快,以命搏命,突击猛进,不留后手。唯有这样,今晚鞭指巷突如其来的危机才能被完美化解。
“夏先生,可是……可是白芬芳也觊觎着济南城里的宝贝,而且她有‘画梦之术”,一个不小心,也许我们就着了她的道,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可怎么办?”红袖招低声问。
那时,我们已经隐身于一个老式门楼下的暗影里,压低声音,窃窃私语,绝不惊动已经入睡的百姓。
“有什么问题,我一力承担。”我说。
红袖招犹犹豫豫地点头,轻轻咬着唇,表情十分紧张。
“你害怕什么?”我问。
红袖招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再睁开眼,才苦笑着回答:“我害怕的是西门桥下的流水。”
我不禁皱眉,因为这个答案颇有佛门“打机锋”之意。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红袖招补充。
那是孔夫子为中华民族留下的一句箴言,意思是慨叹时间流逝之快,告诫后辈们要珍惜时间,努力学习。
“济南人固步自封,不知道外地人已经入城。等到本地江湖人物觉醒之时,就只剩下‘城头变幻大王旗’了。”红袖招连声三叹。
看来,她对于燕王府八神将甚为忌惮,察觉敌人也就栖身于鞭指巷后,有些心惊胆寒,畏首畏尾。
“我们是人,他们也是人;北京人是人,济南人也是人。只要计算得当,蚂蚁也能扳倒大象。”我轻声安慰她。
第339章 燕王府八神将(3)
“笃笃”,咖啡馆的后门被敲响,然后有人探出头来,正是那女招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夏先生,夏先生?”女招待轻声叫着,四面张望。
我走出暗影,迅速接近女招待。
“快进来,情况紧急。”女招待向后一闪,迎接我和红袖招进入。
进了后门,先穿过一条狭长的廊道,左右转折两次,就到了一个干净整洁的现代化厨房里。厨房只亮着地灯,灯光极度昏暗,勉强让人看清了西南角的那扇小门。
那门是通往大厅的,从材质上就能辨认出。
“画神,这个人必须带去京城,不能留在这里。如果我们之间有争议,你可以打电话去燕王府,请上头定夺。同时,我建议八神将全都到济南来,一鼓作气,把五龙潭下的秘密查清楚。我说过,我朋友会提供最先进的水下探测设备,其功能不逊于小型潜艇,绝对能把五龙潭下的每一根水草、每一块石头查个清清楚楚。你现在讲不出原因来,一味推脱,是何道理?”这是一个男人发出的气势汹汹的声音,就在那扇门外面,距离门口约为二十步左右。
从大厅里的方位判断,这男人是站在大门附近。准确说,是在门与窗之间,能够同时观察鞭指巷和对面小巷里的情况。
“刀神,你不要急,我在等书神的消息。书神负责搜罗资料,齐眉要不要送上京,你我都说了不算,而是书神说了算。这一点,就算打电话回京,处理方式也是一样。你先坐下,不要焦躁,五龙潭下的秘密埋藏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三天两晚的。现在,我们必须先弄清楚一点,你的那些朋友靠不靠得住?”这是白芬芳的声音。
他们两人谈论的焦点聚集在“朋友”身上,应该就是白芬芳在小纸条上写的“刀神降日”那句话中所指的“日本人”。
“当然靠得住,他们的人品和器材都靠得住。”刀神信誓旦旦地说。
“你说过,器材都出自于日本本土,是远距离空运过来的,对不对?”白芬芳问。
刀神回答:“没错,原装进口,连个中国汉字都没有。”
白芬芳长叹:“刀神,你为什么不动动脑子想一想,如果日本人在器材上动了手脚,会产生什么后果?我们八神将是燕王府的外门臂膀,也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恨不得一夕之间将八神将碾为齑粉,扫清进攻燕王府的道路。这种情形下,你认为他们会真心协助我们办事吗?你再想想,八神将齐聚济南,岂不正是给了日本人一网打尽的好机会?不知你是不是还记得燕王府的一条铁律——我们八神将出京必须分头行动,严禁八个人在同一火车、同一飞机、同一轮船上。如果非要在一起开会的话,也不能住在同一大厦里,谨防被敌人一击全灭。刀神,你说得头头是道,每句话似乎都是为了燕王府的江湖大业打算,但我把你说的所有话归纳起来,只剩四个字,你知道是哪四个字?”
我在心底替刀神作答:“是‘细思极恐’这四个字。”
刀神已经降日,所以才把日本人视为朋友,做每一件事都是把日本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以此来保证自己的前途和利益。
要想上位,必须拥有筹码。
此时此刻,出卖八神将就是刀神手中最大的筹码。可惜的是,他这做汉奸的功夫还没练到家,一切叵测用心都被白芬芳看穿了。
“我不知道。”刀神回答。
“细思极恐——你做的所有事、说的所有话,都让我细思极恐。”白芬芳果然如此回答,“如果全都按你说的执行,那么燕王府八神将最后就只剩下你刀神一个人了。”
刀神默然,久久不能回答。
隔着门扇,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犹如困在巢穴中的猛兽。
有经验的猎人都知道,困兽都留着力气做最后一击,如同人类临死前的回光返照那样。大口喘息即是暗中蓄力,生命中最后一搏即将开始。
“日本人也是人。”良久,刀神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忽然有些感慨,其实七八十年甚至百十年之前,很多中国人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这句话从句式和意义是没有任何逻辑错误的,中国人是人,日本人也是人,全地球上的人类都是一家人,无论是黄皮肤、白皮肤、棕皮肤还是黑皮肤,我们大家都是地球的主人,所以有权利生活在这个蓝色的星球之上。
所以,那时候的很多中国人堂而皇之地当上了汉奸,开门揖盗,认贼作父,为侵略者牵马坠蹬,做开路先锋。
后来,这样的人遗臭万年,没有任何好下场。
汉奸之所以成为汉奸,就因为他们忘记了自己是中国人,忘记了在中国的国土上,只有中国人才能当家做主,行使国家主权。日本人再聪明、再机智,到了中国也只能客随主便。
中国人都知道,强龙压不了地头蛇。
如果日本以客犯主,则有血性的中国人一定奋起反击,虽远必诛。
“刀神,这句话你应该当着八神将所有人的面再说,应该当着燕王的面去说。那样的话,你就会死得很痛快,用血洗刷自己的清白。”白芬芳淡淡地说。
“今晚一定会死人,但不是我。刚刚,你本来应该给我机会杀人祭刀,但却放走了那两人。没办法,只能由你亲自来祭刀了。”刀神狞笑起来。
女招待之前是站在我身侧的,此刻听到刀神的话,不由自主地瑟缩后退,不小心带倒了一只水杯。
啪啦一声,玻璃水杯落地,立刻碎成十七八片。
那扇隔绝大厅与后厨的门突然间就碎了,而一把雪亮的短刀带着疯虎狂豹般的杀气冲入厨房,直刺女招待的胸口。
我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抄起操作台上的一把不锈钢削皮刀,轻飘飘地平直挥出。
刀神来势太快,如怒马奔腾,所以我根本无需发力,他的冲撞之力与削皮刀接触,一颗大好头颅就向上直飞起来。
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个子不高,步伐敏捷,身子前冲时略微弓腰,如同一只进击的灵猿。
我甚至能想到,他属于那种一击不中立即远遁的聪明人,等待时机,再行刺杀。正因为他是聪明人,才有了做汉奸的基因,总想投机取巧,在别人不屑于发力的地方,激进钻研,妄图空手套白狼。
这样的人,一定满腔都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怨气、戾气,对于任何阻挡他成功的同伴,都会痛下杀手。
现在,他不用考虑太多了,因为那把既薄又利的削皮刀已经切断了他的脖子,一了百了,再无烦恼。
“好快刀……好快……刀……”那飞起的头颅在空中大声喝彩,但没有坚持到说清楚最后一个字,就颓然飞到料理台角落里去,其身躯踉跄两步,委顿倒地。
红袖招手快,弯腰一抄,将刀神右手中的一尺半长宝刀握在手里。
“暴虎冯河。”她细看刀柄,读出了上面錾刻着的小字。
白芬芳跟进来,看到刀神的尸体,长出了一口气:“好,好,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我从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把削皮刀上的血迹抹干净,放进洗碗池里。
“你不要管了,这里让服务生收拾就可以。”白芬芳说。
我拧开水龙头洗手,心情颇为沉重。
生在和平年代的人不愿意动手杀人,除非是情况紧急的时候,不得不动手自卫。我应白芬芳的邀约而来,也成功地格杀了降日的刀神,可并没有成功的愉悦感。
要知道,女招待打碎杯子的动作颇多表演的成分。
她这样做,只不过就是吸引刀神出手。
我不想揭穿她,她自己不可能这样做,一定是白芬芳安排她如此行事。不知不觉中,我成了白芬芳手底下的一枚棋子,进退盘旋,全依她的章法行事。
女招待打开了左侧的壁橱,原来里面蜷缩着两个男人,全都穿着厨师的白色工作服,早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浑身如筛糠一般。
“走吧。”我向红袖招摆摆头。
在白芬芳的引导下,我们离开厨房,去了隔壁的一个大房间。
这里布置成了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吧,所有饰品和家具以银、黑为主色调,呈现出一种低调的奢华气势。
“最好的酒,十二万一瓶。”白芬芳取下了酒架上的一瓶黑酒封葡萄酒。
我和红袖招沉默落座,并不对这瓶昂贵的好酒发表任何意见。
“喂,两位怎么了?我们成功地合作一次,应该开酒庆祝,可你们这副样子,好像天塌下来一样,真是……真是扫兴。”白芬芳拿了三只水晶杯过来,放在吧台上。
“说吧,刀神降日之后,日本人要什么?”我问。
白芬芳慢慢开酒,脸上始终挂着莫测高深的浅笑。
“他们要神相水镜?要镜室?要五龙潭下的鱼人秘密?要……还是要什么?你掏空了齐眉,又诱我杀了刀神,到底什么时候才真正肯跟我开始合作?”我继续追问。
“我只说自己懂的事,不说不懂的事。要问日本人的心思,那就得去找刀神了。”白芬芳笑着回答。
酒是好酒,一开瓶即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醇香。
“好酒。”红袖招抢先称赞。
白芬芳的长睫毛忽闪了一下,正色声明:“二位,这酒中无毒,我以自己的性命担保。我既然要开这样的好酒招待贵客,就不会有其它想法,否则干脆开一瓶三千两千的酒就好了。”
两个女孩子都极漂亮,也极聪明。她们说的是最普通的话,可一切猜忌、疑虑、澄清、表白都在不言之中。
白芬芳斟了三杯酒,端起一只杯子,向我和红袖招亮了亮,然后一饮而尽。
“我只关心驱使刀神的那些人究竟是何来意。”我说。
在白芬芳斟酒的同时,我和红袖招也各端起一杯酒,仰面干了。
我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酒一入喉,即让人浑身舒泰,想要击节赞叹。可是,真正要赞,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此刻的感受。
“那没关系,等书神到了,他一定能回答你的问题。普天之下,似乎还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呢。”白芬芳说。
美酒容易醉人,但我只喝了一杯,脑子无比清醒,立刻反应过来:“难道……燕王府八神将里的‘书神’就是?”
白芬芳深深点头:“正是。”
我不禁抚掌苦笑,这才意识到,燕王府对于济南城的控制早就开始了,只不过本地江湖人物消息闭塞,根本没有意识到。
现在,我心里马上产生了另外的疑问:“对于的真实来头,秦王、连城璧知不知道?”
一山不容二虎,天下不容双龙。
看现在的发展局势,秦王与燕王府之间必有一战。如果“书神”对于秦王会的内幕了解透彻了,那么秦王未战先败,已经输了一半。
“有趣,有趣,有趣极了。”红袖招轻轻鼓掌。
今晚的鞭指巷一会,连城璧本该到场,可现在她既没有电话,也不见人影,不知哪里出了岔子。
白芬芳的出现,又将乱局搅得更乱,乱成了一锅糊涂粥。
“喝酒吧。”白芬芳再次斟酒。
“我真的很佩服燕王府,坐镇京城,遥控济南,在所有人没有察觉之前,就已经把手伸到这里来了。白画神,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要什么?”我采取这种问法也是处于无奈,因为我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揣摩白芬芳的行事路数了。
“我们?”白芬芳用尾指的指甲沾着瓶口的一滴酒,在吧台上画了一个大圈,“都要。”
红袖招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来伸手去端酒杯,可指尖不停地颤抖,险些将酒杯碰倒。
“我们全要,你们有意见吗?”白芬芳又笑了,唇如涂朱,齿如编贝,笑靥如花,媚眼如丝。
红袖招连连点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包括你,我们全要。”白芬芳用酒痕未干的小指轻巧地指向我。
“抱歉,我是非卖品。”我冷冷地说。
帮她肃清刀神,是我愿意做的一件事,但真要加入燕王府,那就是她的痴心妄想了。
“我直说一件事,你就会像小铁钉遇到大磁铁一样,乖乖听我们指挥,你相信吗?”她问。
我毫不客气地冷笑着回答:“那倒是未必,除非,白画神你是变魔术的。”
燕王府、秦王会都明里暗里向我表达了招募之意,但都被我拒绝了。我任何时候都只遵循自己的主观意图行事,不接受其它势力的威逼利诱。
此刻,我不相信白芬芳能变出什么新花样来,借以控制我的行动。
“画个画给你吧,看图说话,更直观一些。”白芬芳说。
她弯下腰,从吧台下拿出了一个素描本和一盒削好了的铅笔。
在燕王府八神将中,她占了一个“画”字,这咖啡馆里处处放着本子铅笔,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有两个人,就在五龙潭下的黑洞中。我对他们不熟悉,但你有可能……不对,你现在对他们也不熟悉,因为他们被困的时候,你还不晓事,没有记住任何跟他们有关的事——”白芬芳双手各握着一支铅笔,一边描述,一边左右开弓同时作画。
两枚笔尖上下飞舞,很快就画出了五龙潭的轮廓,又画了两个并肩而立的小人。在她的画中,五龙潭中无水,两个小人就站在潭底的黑洞旁边。
“奇怪?时间次序有些问题,他们离去时,你已经到了记事的年龄,怎么会对他们毫无印象?这是不合逻辑的,绝对不合逻辑。”她停下笔,喃喃低语。
“白小姐,可以抽烟吗?”红袖招突然问。
白芬芳皱眉:“唔,平时是不可以的,但夏先生在这里,你是夏先生的朋友,可以例外的。”
红袖招谢了一声,拿出烟和打火机,熟练地点上。
“夏先生,我画的,就是你心里的执念。真正的画师,不画形体,不画相貌,也不画衣帽袜履,只画你身上与众不同的东西。现在,我看见你心底的执念就像趵突泉的三股水一样咕嘟咕嘟向外冒,你能感觉到吗?”白芬芳问。
她不理睬红袖招,大概一直都看不上对方。毕竟,燕王府是京城里的大势力,而丐帮早就在全国各地式微,没有值得别人尊重之处。
执念人人都有,我心中所存,未必比别人更重。只是,今晚我带红袖招进入鞭指巷,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对付闻长老,所以有很强的执著心,才会被白芬芳这种心理学高手一眼看透。
“每一个江湖人岂不都是执念丛生的?没有执着进取的精神,何以立足于江湖?”我反问白芬芳。
她低下头,捂着嘴轻笑:“是,这方面,夏先生尤甚。”
一边说,她手中的铅笔又飞舞起来。
在第二张画中,两个小人已经深入黑洞之中,画面也被放大十倍,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五官相貌。
奇怪的是,其中一个小人后胸前斜挎着一个襁褓,也就是老济南人常说的“婴儿蜡烛包”。
有襁褓,里面肯定有小孩,这两个小人为了探险不顾自己生死并不稀奇,但他们竟然带着婴儿一起深入险地,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挎着襁褓的是女人,另一个应该是她的丈夫。
那丈夫向前指着,嘴唇张开,似乎是在向自己的女人说着什么。
“唇语?”白芬芳问。
她并没有抬头,但就像头顶长了眼睛一样,知道我正通过那男人的口型来判断他说的话。
“海洋……潮汐?”我不太确定,但根据男人的口型,揣摩到这四个字。
中国汉字中音同字不同的情形多不胜数,我是因为五龙潭下直通海眼才做出这种推测的。他们进入黑洞,自然会全速前进,妄图穷尽地道,从另一边露出头去。而那另一边,就有可能是潮头翻涌的大海。
哗啦一声,白芬芳揭掉一张画,开始画第三张。
红袖招吐出的烟雾四处弥散,令白芬芳一边画一边皱眉。
在第四张画里,两个小人站在一块巨大的石壁前。石壁似乎是被人工削平过,近似于横卧的长方形,上面还留着一些图画和文字。
图画很粗糙,左边的是个直径半尺的圆圈,四周有很多环绕弯曲的虚线;右边的是一条半长不短的竖线,毫无出奇之处。
白芬芳持续描绘,那石壁上又出现了另外一些奇奇怪怪的图画和文字。
那些画都是夸张而诡异的,有人头蛇身、四肢着地的半人半兽,有半人半马的怪物拉着马车在空中飞,还有长着翅膀的天使在半空中抛洒花瓣。
“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否则不会记得那么清楚。”白芬芳说。
第340章 食脑之术(1)
我沉默地看着那些画,分析画面的同时,也在分析白芬芳的“画梦之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出手画我的“梦”,我根本无法抵御,不知她的画笔从何处入侵我的脑部思维堡垒。
“我去过吗?我见过那壁画吗?怎么可能?”我在记忆里苦苦思索。
春天的五龙潭是济南城内最绚丽的风景,各种花树竞相开放,桃李芬芳,香飘西门内外。
老济南人若是春天没到五龙潭公园去踏青,就等于是虚度了一春。
记事以来,每个春天都去五龙潭,一次都没落下过。尤其是到了垂丝海棠、樱花怒放之时,更是屡屡在树下流连忘返,不知日已西垂、鸟已归巢。
去过五龙潭并不等于到过潭底,民间传说,济南城只有两个最大胆的武林行家下过五龙潭,一姓王,剪子巷尾教派高手,从宁夏来,旅居济南;一姓谭,北派谭腿传人,土生土长的济南人,一直住在宝华街谭家巷。
王、谭二位都是隐居市井的世外高人,虽然外界传得沸沸扬扬,但他们两人从未站出来澄清过,任由市民猜测潭底的风光。
大抵隐士人物总是这样,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对老百姓关心的话题一笑处之,不入于心。
我姓夏,既不姓王也不姓谭,所以不可能借他们的光下潭去。
“看这里——”白芬芳举起铅笔,笔尖对着我,示意我看那铅笔。
我摇摇头,心怀警惕,不上她的当,故意转移视线,去看画中小人胸前的襁褓。
白芬芳绘画时所用的笔画非常繁复,所以某些线条密集之处,自动形成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物体轮廓。譬如现在,那个蜡烛包的上端被很多线条蹭到,竟然形成了一张灿烂的笑脸。
那是一张婴儿的脸,额头异常饱满,双眼目光深邃,正灼灼地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婴儿,但就是通过这样一幅画,我认识到了一个婴儿的可爱之处。
“婴儿很好看,但他的命运却是艰难多舛,一生中必须面对无数血与火的分离,然后才能成长。”白芬芳说。
刹那间,我感到一阵迷茫,觉得那婴儿的处境危险之极,必须有人去将他救出来。
大人为了利益可以不顾生死,但婴儿还小,不应该为了大人的野心承担未知的危险。
“我去把他救出来。”不知怎的,我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要知道,那只是画,是白芬芳UU小说臆造出来的一幅画,连其真假都无法求证。
“是啊,应该把他救出来,他是无辜的。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如果有人闯入,不但救不了他,也将被同样困在五龙潭底,是不是?”白芬芳说。
“噗……”红袖招喷出一大团淡蓝色的烟雾,把我的脸罩在里面。
白芬芳厌恶烟雾,立刻后退几步,等待烟雾散去。
“注意,她在对你的脑子进行蚕食分析,不当机立断的话,咱们今晚就栽了。”红袖招在我耳边低声提醒。
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一直很清醒。
我可以选择“关门拒贼”,拒绝白芬芳的一切请求,但我这次选择的是“关门打狗”,等她的不轨意图更深地侵入,我才瞬时反击,达到一击必杀的目的。
红袖招喷出的烟雾很特别,既有普通烟草的味道,又充满了另外一种类兴奋剂的微妙辛辣之气。
我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笑,谢谢她的拳拳维护之情。
“现在的情况很诡异,我感觉在这间咖啡馆里藏着某种奇门阵势,一踏进来,就变得畏首畏尾起来了。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还是及时撤退得好。”红袖招又补充了几句。
我轻轻摇头,否定了她的想法。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就是想看看白芬芳手里到底藏着什么牌。
我们两个联手杀了刀神,在心理上已经结成联盟,关系越来越靠近。我帮她,她应该帮我,这种利益等价交换关系,才是江湖朋友的本质。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到底去没去过那里?”白芬芳问。
我断然摇头:“没有。”
白芬芳垂下铅笔,在那襁褓上轻轻画了个圈。
“我猜,这就是你,你在襁褓之中,看到了那里的情况——对了,把你的双掌伸出来,我想给你看看手相,怎么样?”她忽然改变了话题。
我有些迟疑,但仍然镇定地伸出双手,掌心向上,任她审视。
白芬芳微微蹙着眉,盯着我的掌心看了一分钟之久,却一个字都没说。
襁褓中的婴儿不是我,我百分之百肯定。
“龙嫡?那婴儿本是龙之嫡系,所以才应该出现在那里。可是,既为龙嫡,就应该投奔东海,兴风作浪……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不是你,你不是他,你也不是龙嫡。”白芬芳失望地低语。
我收回手掌,平静地看着她。
猛地,白芬芳扔下铅笔,抄起已经画完的四张画“嗤啦嗤啦嗤啦”撕成碎片,往地下一扔,颓然坐下。
“抱歉,今晚的事变化太大,我也许认错人了。你们走吧,再见。”她喘着粗气,声音突然变得嘶哑。
我缓缓地起身,并不怪罪她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点点头,然后向外走。
红袖招跟在后面,不明所以,只是跟随着我。
到了门口,红袖招又折回来,到我们最早坐过的位子上,拿起那个装着“梅花公馆手记”的塑料袋。
为了配合白芬芳狙杀刀神,之前我和红袖招匆匆离去,连最重要的东西都遗落在这里了。
“喂,两位,今晚没有发生过任何事,知道吗?”白芬芳在我们身后叫。
“我们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是谁。”红袖招替我回答。
我们开门走出来,凌晨三点钟的鞭指巷静得如同冷森森的巨大墓地一般。不过,向东或者向西,过两条街就是繁华的省府前街、红尚坊、芙蓉街,或者掉个头,向西走出五百米,就能到趵北路护城河酒吧一条街,当先的就是苏荷酒吧,一个红遍了中国的最佳夜晚消遣场所。
将军花园已经回不去了,我们必须另外找地方歇息。
“今晚白来了,没想到闻长老会夜不归宿。按照规律,他每天都会在这里过夜,不知今天是怎么了。”红袖招悻悻然。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只能偷偷等待,在不被闻长老发现的情况下,悄悄地引他进入“癔症之术”的环境里。
杀人很容易,但我们不是要杀闻长老,而是要得到他心里的秘密。
“走吧,去芙蓉街。”我提议。
我知道,我们必须快速离开鞭指巷,以免跟白芬芳起另外的冲突。
作为燕王府八神将之一,她把据点建在鞭指巷,一定不是心血来潮才做出的决定。
红袖招把抽了一半的烟扔掉,然后又拿出烟盒。
不等她解释,我就主动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分给她一支。
“烟里加了一些类兴奋剂,能够让人的脑神经兴奋起来。我怀疑,白画神偷偷对你做了一些手脚,好像把画梦之术又应用到你身上了。如果你的脑力跟不上,就会被她控制,那就危险了。”红袖招说。
她先帮我点烟,自己也点上。
燕王府八神将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为了达成目的,肯定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必须提防所有人,而首先就是要防备白芬芳的绘画奇术。
我们横向向东走,沿着省府大院的外围走了一阵,横穿小巷,进芙蓉街。
这里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三才之中,先占了“地利”。一踏上凌晨的芙蓉街,我的心就安定下来。
这条街上只有一半的店铺关门收工,另一半则全都是通宵营业,而且顾客不少。
我带着红袖招一直向北,到了芙蓉街结尾,找到了一家名为“泉河”的小家庭旅馆,推门走进去。
柜台后面的服务生已经趴在桌上睡着,我径直拿了旁边钥匙架上的301室钥匙,然后蹑手蹑脚地领着红袖招上楼。
这个家庭旅馆是我发小王力开的,据他说,这个生意根本不赚钱,就是为了体验当老板的感觉。
正因为生意不好,所以三楼的房间全都空着,从无例外。
到了三楼,我轻轻打开房门,跟红袖招无声无息地进去。
“这样也行?这不是做小偷吗?”红袖招问。
我没有回答,更没有开灯,而是三步两步到了窗边,把窗帘掀开一角,悄悄观察着芙蓉街上的动静。
如我所料,有三个既不像游客又不像便衣的年轻人停在旅馆门口,探头探脑地先里面张望。
“是白芬芳的人?”红袖招问。
我判断不出,因为我还没弄清燕王府的最终目的。
红袖招摸黑躺下,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我坐在墙角沙发上,给红袖招站岗。
这种保安工作极不严密的小旅馆里,半夜闯进人来是常有的事。
我手里握着两个玻璃杯,旁边茶几上还摆着四个白瓷杯,只要敌人敢摸上来,我就让他们尝尝各自身上的血腥味道。
第341章 食脑之术(2)
跟踪者很嚣张,不到二十分钟后,三楼走廊里就响起了脚步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后,吱的一声,电子门锁被打开,三个人鱼贯而入。
借着外面走廊上的光,我发现三人手上都端着短枪,一走进来就指向了床上的红袖招。
我没有出手,相信这三个人再大胆,也不会在闹市区随意开枪,除非他们是想多吃几年牢饭。
“起来,起——”带头的刚刚叫了两声,红袖招已经从门后闪出来,轻飘飘的,如同一只夜行的狸猫。
她冲过来,在三人后颈上各砍了一掌,三名跟踪者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为什么不出手?”她问我。
我笑了笑:“晚出手一点,就能从他们的行动中瞧出端倪,知道隐藏在他们背后的是什么人。他们不敢杀人,那枪里肯定只有钢珠,没有子弹。”
红袖招伸脚一踢,将一把枪踢到我脚下。
果然,这是一只靠着拉簧的力量发射钢珠的仿真枪,杀伤力最多不过是在十米之内穿门板,对穿着外套的真人没有任何威胁。
“一定是济南的小混混,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来了。”我悬着的心放下来。
济南城里有很多这种无所事事的混混,浑身描龙刺凤、纹虎画猫的,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毫无能力,只要见到警察马上就蔫。
“他们不会是白芬芳的人,燕王府有的是人马,根本不用雇当地混混。我猜,他们是越南人雇来的。”我试探着分析。
济南城里的这碗水已经够浑了,可是有的人还不嫌浑,还在继续搅和,而花千岁就是这样的人。
红袖招关上门,去卫生间接了一盆凉水,放在房间的中央。然后,她打开灯看了看,把一个像是头目的年轻人拖起来,头浸在水里。
年轻人被冷水一泡,马上清醒了,愣愣地盯着我。
“越南人在哪里?”我开门见山的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越南人。”年轻人否认。
“你大概不知道我们是谁吧?”红袖招问。
年轻人用力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红袖招又问。
“我们只是……我们只是晚上赌输了,想出来找点钱花。”年轻人说。
红袖招向我看了一眼,我摇摇头,对付这种小混混,打或者骂都没有效果。
我站起来,走到年轻人面前,低声说:“兄弟,找你们办事儿的是越南人。这些外来人没安什么好心眼。咱们都是济南人,济南人应该帮助济南人,你说是吗?他们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只要你告诉我实情,今晚的事可以不追究,马上放你们走。”
年轻人眼睛眨巴了两下,又向旁边躺着的两个同伴看了看,视线重新回到我的脸上:“哥,你是不是曲水亭街姓夏的?”
我点点头:“没错。”
他把耷拉在额头上的几绺黄毛撩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哥,我是起凤桥小三子,咱们是老邻居。我比你小两岁,小时候咱们还一起去大明湖捞过鱼呢!”
我盯着他看了一阵,依稀记起来,他的确是住在起凤桥那边的邻居,大家经常在曲水亭街上碰见,只不过从没打过招呼。
我小时候虽然顽皮,但却不是社会混混,跟这样的人还是有区别的。
“小三子,认出来了。”我点点头。
“哥,我说实话吧,的确有人雇我们出来干活,不过不是越南人,而是南上山街九哥。”小三子说。
我听过“九哥”的名字,那是市中区有名的“滚刀肉”,青皮混混。
“他怎么说?”我问。
“他说,让我们三个跟着你,看你去哪里、见什么人,随时打电话向他汇报,基本就是半小时一个电话。”小三子回答。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说谎。再说了,他这样的小混混没有太高智商,不会编复杂的谎话骗人,一般张嘴就是说实话。
“九哥跟越南人有关系?”红袖招问。
小三子摇头:“我不知道,哦对了,据说九哥有个相好的是越南边境上的,回来跟着九哥回济南来,住在经四路万达广场的公寓楼里。那越南女人很多江湖朋友都见过,长得挺漂亮,像那个姓杨的广州女歌星。”
我确信,九哥就是花千岁在济南的马前走卒。他派小三子盯我们的梢,所有资料都马上报给花千岁,这一群大小混混都是为越南人服务的。
我不喜欢花千岁,但也并不讨厌她。
她就像济南之战里的一个插曲,充满了变化,很可能将影响战局。
“带你的兄弟走吧。”我吩咐小三子。
小三子叫醒了同伴,拿起仿真枪仓惶逃命。
“没事,是越南人在捣鬼,混混们又没规矩,才搅扰了我们的好梦。”我告诉红袖招。
红袖招仍旧睡回到床上去,刚刚她把枕头塞进被子下面,伪造了正在熟睡的假象,成功地在双方互搏中抢占胜场。
我躺在沙发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索性去了卫生间,打开手机,看今日头条的新闻栏目。
在这个新闻栏目中,有专门关于济南的城市新闻版块。
很快,我就看到了趵突泉、五龙潭的泉水水势喜人,每天吸引游客几百万人次,为济南的旅游事业增砖添瓦……这样的新闻总是能让老济南人兴奋不已,因为这就是济南人的骄傲,别说是山东省了,就连全国、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泉城”来。
在这条大快人心的新闻后面,连续几条都是调侃济南市民不文明现象的。后来有一条,竟然谈到了发生在洪楼的地下爆炸案。
那爆炸案的始作俑者就是我们,可惜,地底连续爆炸、四邻惊恐不安之后,地道仍旧不能打通,白白浪费了很多人力、物力、财力。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一劳永逸、波澜不惊地打开那条螺旋线通道?既不骚扰市民,又能达到我们的目的呢?
我同时惦记着洪家楼教堂与鞭指巷的事,思想总是集中不起来。
“不如先睡,明天再说。”我只能做出这种决定。
就在我即将入眠之前,忽然觉得两侧太阳穴隐隐作痛,似乎有一根纤细的钻头正在对我实施开颅手术一般,穿过我的皮肤与肌肉,直达脑髓中央。
我悚然一惊,一骨碌爬起来。
奇术典籍中曾记载过一则跟“食脑之术”有关的异闻:有天竺圣僧伽摩多与东土忍者九木红叶武斗,忍者的武功、暗器、内力都是顶尖之选,在伽摩多身上留下了超过一百条口子,十几枚暗器射入了伽摩多的五脏要害。可以说,当时的人都看出来伽摩多必死,因为他实在无力抵抗对手的疯狂进攻。
于是,伽摩多使出了“食脑之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偷偷潜入忍者居处,将两枚绣花针制成的“吸脑器”插入忍者太阳穴,将其全身的武功、智慧和力量吸走,一滴都不剩。
“食脑之术”是武功,也是奇术,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派能指出它的创立思路来。
中国历史上,“吸星**”和“北冥神功”也是两种“吸人内力”的功夫,但它们只是吸走人的内力,将一个武学高手变成零基础的普通人,却不会伤人性命。这“食脑之术”就不同了,它吸走的是别人的性命。
我望望窗户和门,全都紧闭着,所以不可能有人偷偷进来把绣花针插入我太阳穴里。
“是不是神经过敏了?”我自嘲地低语。
本来,我以为自己只是做了噩梦,可一低头的时候,窗外的路灯光映进来,我发现自己枕着的沙发靠垫上竟然出现了点点斑斑的殷红血迹。
“的确有人进来过?”我迅速伏低,以防遭人暗算。
我感觉自己脑子有点乱,由“食脑之术”联系到白芬芳的“画梦之术”上。
她能看见别人的梦,自然就能钻入别人的身体、思想里去,代替宿主去看、去思考,才能画出宿主满意的图画来。
“钻入身体和食脑有什么区别呢?”我渐渐将两者混淆起来。
直到天亮,我再没有合眼。
太阳出来时,我取出“梅花公馆手记”,要在清晨把这个册子读完,以了解作者到底要表达什么样的思想。
浮桥一战后,作者进入济南城,挑了最好的地段,买下最好的房子,下一步就是迎娶最美的女子。
他没有女朋友,友军中的女人又太少,始终找不到自己喜欢的。
后来有一次,他认识了一个漂亮的舞女,然后两个人就开始双宿双飞。
手记中的内容大多是发生在这时候的,字里行间,透露着作者的无限满足。他在梅花公馆中工作,手上没有任何血债,并且以为人生就可以一直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没有一丝阴郁。可是,后来他发现,梅花公馆的建立是对中国百姓的一种无理践踏。中国人如此聪明,一旦觉醒,日本人都要死。于是,这个人未雨绸缪,开始囤积各种战败后需要的资源。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五龙潭的秘密,并且成功地预测到了那秘密爆发的时间点,就是在八十年以后。
“中国人懂得很多奇术,奇术是可以救国的,但他们不懂,只把奇术当成是玩耍的艺术手段。所以,如果我把济南城能叫出名字的奇术都收拢过来,那就是我的护身符,走到哪里都不怕。”于是,从这一天起,他千方百计地去收集奇术,最终找到了浮桥一战中那面神奇的镜子。
第342章 食脑之术(3)
该作者找到镜子的过程非常血腥,因为当时建立在济南城内的所谓日人“公馆”都是另外一种状态的特务机关,外表平静祥和,内部却是刑讯室、水牢、焚烧炉一应俱全,很多中国抗日进步人士、爱国绅士富商全都是丧命于各个“公馆”之内,而作者供职的梅花公馆亦是这种性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纵观历史,任何一个历史大城都在抗日战争中受到了令人发指的蹂躏,就像很多影视剧中表现的“上海七十二号”那样,无数特务机关成了残害进步人士的魔窟,作孽无数,罄竹难书。
作者就是在不断的搜刮奇术人士过程中,由一个古董贩子口中知道了那镜子的下落。
古董贩子准确地说出了那镜子的名称——“神相水镜”,并且说,镜子是来自于东陵盗墓案的赃物,经过三十几次倒手,才流落到军阀混战中的济南来。
这个姓蔡的古董贩子见过那镜子,当时是在珍珠泉主席府。他被主席府的大管家请去鉴宝,跟镜子在一起的还有二十几件当时罕见的珍宝,上面全都錾刻着宫里御用的标记。
他是贩卖古董的行家,一看就知道,这是主席府的人截获了东陵赃物。晚清灭亡,这些赃物成了无主之物,谁弄到就是谁的,只要定准了价,就能出售给大买家。
当时在场的还有京城、沪上的几位古董鉴定师,除了那镜子,大家对其它宝贝的估价都比较近似,所以顺利地合议成一份报价单,交给大管家。
剩下的这面镜子,没有人能确切讲出它的来历,所以谁都不敢贸然出价,免得被同行笑话。
众人推来推去,大管家不耐烦了,到后院死囚牢里拎出来四个人,五花大绑,长枪顶头,喝令这四个人跪在台阶下。
原来,这四个人参与过东陵案,奉命押运赃物时,中途见财起意,合力偷了一只皮箱,隐姓埋名,来到济南,准备卖掉宝贝后,去青岛乘船出海,到异国去逍遥一生。
大管家亲自端着长枪,逼问镜子的来历。
四个人口径一致,发誓说这镜子来自东陵之内,就在最重要的那间墓室的顶上嵌着,而且是正对着死者的头部。至于这镜子有什么用,四个人也数不清。
盗墓贼被当场处决,大管家吹了吹枪口的硝烟,让几个鉴宝者出价,谁价高就给谁。
姓蔡的胆子小,见到血流满地的场面,吓得半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于是京沪两地的老油条就把他推上去,替他出了个让大管家满意的价格,把镜子和人一起送回了家。
作者的描述很简略,只说是姓蔡的把镜子卖给了自己的邻居,却没有提及镜子的任何奇妙之处。
在这里,作者一定是隐瞒了什么,因为姓蔡的供述镜子体积很小,而浮桥一战中,作者所见的镜子却无比巨大,能够将那么多士兵和战车全都“吃”进去。
我转念又想到:“是不是冰儿向我隐藏了什么?”
按照常理,有一本册子,当然也可能有十本册子、一百本册子。作者从1937年随军进入济南,到1945年投降撤离,前后八年时间,一定不仅仅做过这些“小事”,而是在不断搜索,如一只秋田犬一般,孜孜不倦地看守并扩大着属于自己的世界。
八年间,济南城内发生了太多事,到了现代,老济南人已经不愿再提起那些血淋淋的屈辱往事,但历史却无法湮灭,日寇犯下的罪恶、汉奸们卑躬屈膝的媚态、老百姓如牛马蝼蚁一样的艰难生活都永远留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当我意识到自己正在怀疑冰儿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两种声音。
这是完全对立、观点迥异的两个声音,一个说,冰儿隐瞒了最重要的,现在只是在利用你求证“梅花公馆手记”的真伪,把这些资料抛出来,就能引起社会人士的兴趣,全都行动起来,继续寻找神相水镜的下落,一旦有了发现,冰儿会立刻杀个回马枪,把研究成果据为己有;另一个说,不要怀疑朋友,这个时候必须团结一心,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才有可能发现历史的真相。
一个人是不可能产生两种对立思想的,在医学领域,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就被称作“精神分裂、双重性格”。
我无声地撩起窗帘,看着刚刚从黎明中醒来的芙蓉街。
东边朝霞初红,给各种高高低低的建筑物集体镶上了一层深褐色的光边。
旅馆是在芙蓉街街尾,向南望去,视线一直抵达泉城路。
我这一刻的感觉非常异样,就像一个据守孤城的将军,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敌人的虎狼之师长驱直入,自己却无兵可用,无计可施,那种满心的悲愤、绝望、沮丧、诅咒无处发泄,只能徒劳地带着这些永远实现不了的**,沉沦九泉之下,但却死不瞑目。
此时此刻,也许我是唯一醒着的老济南人中的奇术师、江湖人、知情者。
很多人,武功比我高、异术比我深、财富比我多、权势比我大、人脉比我广,就像齐眉那样,被尊称为“省城第一门客”,当然已经处于无数江湖人仰视的地位。可是,这些人好吃懒做、肥胖嗜睡,整日沉浸在声色犬马、酒池肉林之中,在浑浑噩噩中度日,貌似潇洒,实则猥琐。
怪不得屈原要投汨罗江而死,因为他对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的世界状态彻底绝望了,不愿与他人同流合污,也不愿用自己的清白之躯去拯救一个肮脏混乱的世界,于是,死亡就成了他想象中最完美的归宿。
我站在三楼上,如果头下脚上俯冲出去,结果也是死,跟屈原投汨罗江的结局没有任何区别。
死,可以摆脱一切焦虑,免除一切麻烦,获得畅快解脱,翻身重新做人。人们嘲笑那些自杀者,因为他们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的格言,却无法理解自杀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勇气的人。
我向南望着,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小鸟,跃下窗台,翩翩跹跹而去,在济南城的上空尽情飞舞。
“那样也很好,所有的担子就全都卸下了。”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声音说。
那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因为我之前从未想到过“死亡愉快”这样的命题。
“很简单,跳下去,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用牵挂,在空气中留下最完美的一跃,世间所有美丽的女人都会为你哭泣,在她们眼里,你是被悬挂在十字架上的真神。当然,世间所有成功的男人也都奉你为榜样,梦想有一天,像你一样登上神坛。你的名字将出现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所有人能以瞻仰你的墓碑为荣……跳下去吧,不知有多少人希望像你一样,纵身一跃,名垂千古……”我脑子里的那个声音越来越深邃沉郁,像一首催眠曲,不断地拖着我向无尽深处沉沦下去。
此时,另一个声音也想出口反驳,但这个世界已经进入了第一个声音的节奏,无法打破,无法撕裂,所以这声音只能无奈地闭嘴,跟着我一起沉沦下去。
“喂,夏先生,夏天石,你在干什么?”红袖招的声音突然从我背后响起来。
我猛地惊醒,低头一看,立刻浑身上下冒出了一层冷汗。
原来,我正站在窗台上,一只脚已经探出去,悬空垂着。如果不是双手还把在窗框上,早就失足跌下去了。
红袖招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我清醒了,但我不想就此结束,因为我明显感觉到,有人正在用食脑之术残忍地啮噬着我的思想和灵魂,要把我变成一个任人驱使的白痴。
此獠不除,我永远都不安全。
“不要管我,我在思考人生。”我向红袖招摇头,左手紧紧地把住窗框,免得被红袖招拉回去。
一脚窗外、一脚窗里是一个很微妙的状态,我感到脑子里的两个小人也在呈对峙状态。
“这世界上充满了傻瓜白痴,跟这些人在一起,是对生命的亵渎。只有跳下去,结束一切,才能获得新生。不破不立,大破大立,要想重新来过,就要先结束这次糟糕的生命历程。我说过了,不能再等待下去了,浪费时光就是对自己的犯罪,对生命的不负责任。听我说,你只要跳下去,整个世界就不同了,你就不再是夏天石,而是有无数种可能性。记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轮回转生之后,你不再是卑微渺小的蝼蚁,有可能是君临天下的主神。那样你就赚大了,对不对?我很少说话的,听我的,总没错……”那声音继续蛊惑着我。
我慢慢发现,那声音不在我脑子里,也不在我思想里,而是处于的眼角、太阳穴连线与头顶百会穴、耳根连线的交叉点上。
那应该是一个隐形的超迷你音箱,采用了类似于骨传导的技术,所以体积虽小,却能发出具有强劲穿透力的声音来,直抵我的脑海深处。
把音箱送给我的人,应该就是燕王府八神将里的“画神”白芬芳。我全力祝她反杀叛徒刀神,她却这样对我,实在是让我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言。
当然,从这音箱上面,我也意识到,敌人相距并不遥远,应该就在音源的无线送话有效距离之内,二十米已经是极限。
也就是说,敌人在我的半径二十米之内甚至更短,最大的可能,就是在301的隔壁或者对门。
“没事,清醒,敌人很近。”我不动声色地在红袖招掌心里写了这八个字。
敌人只能向我发声,却看不到我的动作,所以我和红袖招写字沟通是非常安全的。
“好,燕王府的人?”红袖招在我掌心写字。
“食脑之术。”我回了四个字。
很明显,令我陷入迷惑梦幻之中的那股诡异力量,就来自于传说中的食脑之术。
“好险。”红袖招写了这两个字给我。
我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身子向右靠,耳朵贴在靠近隔壁房间的窗框上。
只过了五秒钟,我就听到了那个房间里的一些细微动静。
敌人用“食脑之术”向我发出声音,那么即使他是使用唇语,也不可能完全无声,至少他的呼吸声、嘴唇翕动声、吞咽唾沫声都会透过密封性不是太好的塑钢窗、隔音性较差的墙壁传过来。
“隔壁。”我在红袖招的掌心里写。
红袖招点头,立刻放开我的手,蹑手蹑脚到了门边。
她开门出去,我立刻故意发出*之声。
蓦地,那小人又开始说话:“自古以来,自杀者何止千万?因愤恨自己的出身而自杀的何止十万?吊死在煤山上的皇帝是这样想的,投江而死的诗仙也是这样想的。你看,那些伟人都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足以证明这种选择是无比光明正确的。你再不下定决心,韶光易逝,就要错过最好的时机了。”
我向右侧望,隔壁、隔壁的隔壁都关着窗,从外表看不出异样。
旅馆共有三层,外墙的窗与窗之间有着一条一尺宽的平台,大概是用来打扫卫生或者承载空调外机的。
我只要踩着这道墙平移,就能到隔壁房间的窗外去。
“我真的想死了,只有死,才能解脱。可是,我又放心不下很多人、很多事,这种进退两难的折磨才是最痛苦的。”我自言自语。
现在,我很清醒,知道那种古怪的想法来自于敌人的唆使。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自杀者,其原因多种多样,但我想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可能是受了异种力量的引诱而亡。只不过,大部分世人头脑简单,只看到自杀成功的人死了、自杀不成功的人活下来,根本不往深层次里去考虑。
这件事细思极恐,因为老济南人的民间传说中提到过,很多上吊自杀的人在半死半生的弥留之际,都会看到千方百计地怂恿别人上吊的“吊死鬼”;同样,跳河自杀的人都能看到有赤身**的妖艳美女在水中招手,还有,割腕、割颈自杀者则是看到了用鲜血装扮全身的戏子在眼前跳舞。
现在,敌人等待的正是我自动跳下去那一刻,然后把我的死归结为精神分裂、压力过大、抑郁倾向等等。
我轻轻右转,踏着窄墙移动,到了隔壁的窗前。
塑钢推拉窗是锁着的,所以我无法进屋,只能从窗外向里窥视。
奇怪的是,屋内空无一人,桌椅、床铺整整齐齐,根本没有客人住宿的迹象。
就在那时,门一开,红袖招轻巧地闪进来。
她看到了窗外的我,不禁一怔。
我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向右指,示意她进入隔壁的隔壁房间,房间号应该是305。
红袖招有些迟疑,停在门边,向屋里打量。
我急了,两手一起向右指。
任何一场战斗中,无论大战还是小战,无论敌强还是敌弱,都需要全力出击,把握一切可乘之机。
古人用“搏虎尽全力、搏兔亦尽全力”这句格言来阐述战争中获胜者的秘诀,只有竭尽全力去做,在别人看来才会毫不费力。
红袖招退出去,我在心底默默地倒数十秒,然后果断地向右跨出,到了305房间的窗外。
这一次,事实没有再令我失望,一个戴着耳机、麦克风的女人正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沉思。
我站的角度正好能看见电脑屏幕,上面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的聊天软件界面。
很明显,我脑子里出现的那些话都是她说出来的,而她也不是主使者,只是听令于幕后大佬的前台人员。
嘭的一声,红袖招撞开房门闯进来,我也及时地推开了塑钢窗,一跃而下,与红袖招夹击那女子。
那是一个熟人,咖啡馆里的女招待。
“好啊,又见面了。”我找到了真相,可心里并不轻松。
“是啊夏先生,又见面了。”女招待推开转椅站起来。
“别动,慢慢地走,走到墙边去。”红袖招喝令。
“别担心,我不会杀人,更不会滥杀无辜。”女招待解释。
女招待在这里,更坐实了“白芬芳害我”的说法。
电脑屏幕上,一行行文字全都是我刚刚听到脑子里的小人说过的,原来这才是女招待一句一句读给我听、让我精神困惑的主因。
“为什么?”我问。
女招待居然还能笑出来:“夏先生,不为什么,白画神只是觉得,你心里藏着太多秘密,必须弄清楚那些,你们的合作基础才会更坚实、更稳固。”
她的笑很甜美,也很娇媚,但在我看来,却像是美女蛇一样,诡异而可憎。
“你们这样做,会死人的。”我涩声说。
如果我之前由窗子里坠落,就会伏尸于芙蓉街尾,上明天济南各大报纸的头条。这种结果,亦是白画神赐我的。
既然这样,大家哪里有什么合作的可能呢?
“杀了她?”红袖招问。
我摇摇头:“她不过是为虎作伥,罪不至死。”
红袖招懊恼地叹气:“夏先生,你……你怜香惜玉也要分个场合吧?燕王府的人这样对你,你还下不了手,将来怎么做大事?”
女招待笑起来:“夏先生,白画神说得没错,就算被你发觉了,你最多也就是训斥两句而已,我绝对没有性命之忧。红小姐,你身为丐帮中层骨干人物,应该多学学夏先生的气量。人有多大的气量,就能坐镇多高的地位,你们说呢?”
我觉得有些困惑,因为我看不透这女招待在想什么。
她被抓了现行,应该惶恐或者害羞才对,可现在她脸上根本没有任何羞耻之色,反而泰然自若,侃侃而谈,仿佛在跟我闲聊一般。
“为什么会这样?她如此有恃无恐,到底凭借什么?”我在脑子里不断地划着问号。
“杀了她!”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暴怒地吼叫着,“不杀她,以后燕王府得寸进尺,你的生活就不得安宁了。杀人需要理由,现在就是最好的理由,她用‘食脑之术’害你就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现在杀她,道德上、良心上根本没有任何负累和愧疚。动手吧,现在就动手吧!”
当然,第二个声音也存在,极力反驳第一个声音:“她只是大人物身边的下走,主人要她干什么她必须干什么,这是忠义之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应该受到褒奖才对。该死的不是她,而是背后主使她的人。”
两个小人争执不下,令人左右为难。
红袖招按住鼠标,在电脑屏幕上点了两下,关闭了通讯软件的对话框,露出了另一个播放视频的小窗口。原来,女招待一边出声攻击我,一边还在看视频。
“啊?这才是食脑之术!夏先生,你来看,这才是传说中真正的食脑之术!”红袖招立刻低叫起来。
我的视线落在电脑屏幕上,画面中,一个身着白色隔离衣的人正捧着一只玻璃盒子,俯身于一张病床前。病床上躺着一个老男人,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脸上戴着氧气面罩。
红袖招把电脑声音调大,有个带着港台腔的中国女人正在解说:“通常情况下,生物学中将能够啮噬人脑并还原为数字内容的昆虫称之为‘噬魂者’,意思是它‘吞噬了人类的灵魂’。这个词非常形象,完美描述了我们这种‘食脑之术’的科学意义。为什么我们把这项奇术称为‘食脑之术’,就是想说,‘脑’是人类最宝贵的中枢控制器,‘食’是为了更好地对‘脑’进行保护,以帮助这个人、这个有价值的人传承其思想经验,使之对其家族的后辈有提点训诫的巨大作用。这是一种生物学技术,也是一种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奇术’,是唯物主义科学与唯心主义迷信的完美结合……”
随着解说声,那男人打开了玻璃盒子,并将一端对准了病人的左耳。
起初,我因为玻璃盒子是空的,但很快就发现,里面有一条透明的东西正在蠕动,并缓慢地向着病人的耳朵里爬去。
镜头拉近之后,我看清了,那是一条四寸长的百足蜈蚣。
我们平日所见的武功都是黄色、褐色、黑色、金色,三年以上的公蜈蚣则是身体红色、背甲黑色,看上去异常凶悍,杀气腾腾。
“这是经过特殊饲养的品种,因其发端来自于印度北方邦的天竺遗址,所以国际上约定俗成,把它称为‘天竺蜈蚣’。根据我们的研究,这是地球上智商最高的一种蜈蚣,其身体机能、进食习惯十分独特,在普通生物进食、消化、排泄的三大步骤之外,又多了一个被称为‘脑部反刍’的过程。这是‘食脑之术’的关键,我们此前试验过超过一千种对人类脑部感兴趣的昆虫,但只有天竺蜈蚣做到了完美摄入、完美反刍、完美输出的循环过程。于是,我要阐述的意见或者结论就是——天竺蜈蚣不是简单的昆虫,而是接受过神秘力量的启迪后产生了巨大思想性的蜈蚣,不可多得,珍贵无比。”那解说员又说。
第343章 天竺蜈蚣(1)
无论那种蜈蚣有多珍贵、多不凡,但眼睁睁看着将它送入一个病人的耳朵里,真的令人既感到恶心欲呕,又觉得诡异莫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解说者的声音又响起来:“在古老的中国传说中,有一个很悲惨的故事,很多母亲和孩子都听说过。那故事中,有一个小女孩的母亲病死了,她的父亲又娶了后妈,狠心的后妈不喜欢她,就每天晚上把她赶到院子外面去睡觉。可怜的女孩只能睡在草垛里、垃圾堆里,后来不知怎的,就有一只蜈蚣钻进了她的耳朵,并长期居住下来……”
那个故事老济南人都知道,其主旨是谴责后妈,警告天下毫无仁德、不抚养看顾下一代的再婚夫妇们。
故事中,蜈蚣蜷缩在女孩的耳朵里,后来竟然咬穿了她的耳膜,进入其脑部,在里面繁衍生息起来。
女孩脑部受到侵害,整日浑浑噩噩。后来,狠心的后母在一次痛骂发泄的时候,一棒子敲在她的天灵盖上,竟然将已经被蜈蚣蛀空了的头颅打破,无数蜈蚣蜂拥而出,连后母一起咬死。
这故事带有一定的戏剧编造成分,但每听一次都令人不寒而栗。
“那故事很凄惨,但我说到它,并非是要重复谴责、同情、怜悯和呼吁,而是告诉所有的科研人员,蜈蚣对于人脑的吞噬是有先天性嗜好的,这是生物基因中的一个必然发展趋势。于是,我们只要在这种必然变化里添加一点点人工的干预,就能制造出能够偷取人类思想的智能蜈蚣,就像现在一样……”
“夏先生,红小姐,这些视频资料很普通,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拷贝给你们一份,回去慢慢研究。现在,如果两位能够原谅我的冒昧的话,我应该回鞭指巷去向白总复命了。”女招待漫不经心地说。
“你以为今天还能活着走出去吗?”红袖招冷冰冰地笑起来。
“哦?红小姐吓唬我?呵呵呵呵……”女招待笑得前仰后合。
红袖招盯着女招待的脸,眼神奇怪,若有所思。
“你不敢杀我的,不要浪费脑力了。我相信,在济南城里,目前还没有敢挑战京城燕王府权威的人。有句话你们肯定知道,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不到广州,不知道钱少。你想想清楚吧,燕王府只要伸一根指头出来,就能捺死济南江湖上一小半人。你以为身在丐帮之中,就等于是顶着一把保护伞了?错错错,别说现在的丐帮,把鼎盛时期的丐帮拿出来,燕王府照样一个电话就把你们灭十几次。”
“我们的计划是,创造出最伟大的‘食脑之术’,让人与人之间的智慧传承变得轻而易举,比中国古代的‘醍醐灌顶之术、功力传输之术’更简单方便。打个比方说,从前人类的智慧传递是手抄文件、活字印刷、弓箭战斗,而现在这种‘食脑之术’大量推广开来,就变成了打印机打字、复印件告诉印文件、核武器无人机远程打击,是一个质的飞跃。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生物技术将推动人类智慧突飞猛进地跳跃性发展,让人类文明进程呈几何级数增速……”解说员的声音并不动听,但她所描述的“食脑之术”的发明、应用过程却充满了吸引力。
“你的衣服怎么了?血从哪里来的?”红袖招突然指向我的胸口。
我低头看了看,胸口上分布着二三十滴血痕,大的如一元钱硬币,小的如黄豆粒。
凌晨醒来时,我已经发现沙发上的血滴,但却忽视了自己衣服上也有。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忽然觉得右边耳朵里有些发痒,似乎还有某种爬行动物正在缓缓蠕动着。
如果这事发生在平时,或者发生在我们没有看到笔记本电脑上的视频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在意的。可是,偏偏在我看过视频后,发现自己耳廓里的异样,顿时心里产生了最坏的想法——天竺蜈蚣已经进入了我的耳朵,很快就要向我实施“食脑之术”。
如此一想,顿时汗流浃背,既不敢伸手去碰耳朵,也不敢告诉别人自己耳朵痒。
“哪里来的血?”红袖招转向女招待。
“问我?我哪知道呢?夏先生应该很清楚,你是成年人,半夜里发生了什么,还需要问别人吗?”女招待暧昧地向我抛了个媚眼。
凌晨没有发生任何男女之间的事,但一定发生了其它事,她知道,我也知道。
“你应该能说清楚,对不对?”红袖招问。
女招待摇头:“我根本——”
红袖招突然向前一冲,右手一挥,再抽身后退。
一把尖刀捅进了女招待的小腹,只剩一段铁青色的刀把露在外面。
“说不清?留你何用?”红袖招淡淡地说。
女招待想不到红袖招会突然间痛下杀手,五官痛得扭曲变形,但已经无济于事,那把刀穿透了她的小腹,又从身后露出一寸长的刀尖来。
“你……你们得罪了燕王府,你们完了……燕王震怒,天下都要积血三尺,他的仇人,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最后也要伏诛授首……我劝你们,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千万别落在我们手里,会死得……很难看,很难看……”女招待断断续续地说。
电脑上的视频仍然在播放,但我已经对它不感兴趣。
“这里还有一个人,那人才是真正的‘食脑之术’操控者。不找到他,后患依旧无穷。”我低声吩咐红袖招。
“你守在这里,我去找。”红袖招主动请缨。
我点点头,那女招待还有利用价值,不能任由她死掉。
红袖招迅速出门,如同一条出击的美丽猎豹。
女招待的血流了满地,她脸上惊诧骇然的表情还没完全退去。
红袖招那一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所以连我都没有防备,女招待已经中刀。
“抱歉,没想到会这样。早知如此,我该先把你放走。”我感慨地说。
刺杀女招待是没用的,即使她参与了暗算我和红袖招的行动,但也只不过是从犯,不至于当面夺命。
“我小看了红袖招……白总也是一样。我们都认为,京城和济南的江湖朋友能融合在一起,共同……携手,一致对外,消灭不自量力的日寇……我现在,不行了,我快要死了,告诉白总,不要给我报仇,这都是命……”女招待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指向桌上那台笔记本电脑,随即向后倒下。
我俯身探她的鼻息,已经断了气。
她死,隐藏的第二个敌人应该就要现身了,否则对方只是远攻,根本无济于事。
在那段持续播放的视频中,蜈蚣进入人体超过二十分钟,然后就慢慢游走出来,通身都变成了紫黑色。
这一次,我终于能清楚地看到蜈蚣的真实样子了。它的头尾、须爪比普通蜈蚣粗壮十倍,游动之时,指爪凶猛发力,看上去脾气异常暴躁,竟然将玻璃抓出一道道惨白的爪痕。
蜈蚣回到玻璃箱子里,研究人员马上封闭了箱子,然后直起腰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我有理由相信,蜈蚣已经啮噬人脑,完成了一次惨绝人寰的**猎食。
“这只是科学研究的第一步,任何生物学家都能完成,即使只是乡下的兽医也能做到。可是,接下来应该做什么?那就必须用到美国西雅图未来科研中心和洛杉矶生命探索科技公司共同研发的新一代超级计算机组‘浑水’。那个计算机组又被成为‘上帝之眼’,融合了人工智能、生物电能、玄学透视、心理学控制力等等最先进的技术,另外很多微妙的新技术甚至都没来得及给予它们一个恰当的名称。在‘浑水’之中,一切都变得不可估量,就像任何心理学医生都无法完全读懂一个病人的脑电波一样。在‘浑水’,这种完全阅读,已经变成了现实。换句话说,在‘浑水’,计算机组将把人的脑部思维重现,转换成可以被普通人看懂的图形和文字。下面,就让我们跟随研究院泰坦博士,去见证这一伟大时刻吧……”解说员的声音再次响起。
摄像机跟随着那工作人员的脚步,穿行在布满了金属研究仪器的白色房间里。
解说员出现在画面里,那是一个身材苗条、凹凸有致的美丽白种女孩,有着一头飘逸的金发,看上去干练而优雅。
“泰坦博士,需要多长时间,我们才能看到吉布朗先生的脑部私语?”解说员问。
“不确定。”那研究人员冷冰冰地回答。
解说员有些尴尬,另外开启话题:“泰坦教授,很多人说,您的研究完全是天方夜谭,动物与人类的语言交互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就像你去教一个远古类人猿与火星人写宇宙调查报告一样。两者之间,连亿万分之一的共通性都没有,根本没有沟通的基础。对于这些看法,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位泰坦教授停下来,死死地盯住解说员漂亮的脸。
“怎么了教授?有什么不对吗?”解说员问。
泰坦教授摇摇头,把玻璃盒子举到解说员脸前。
骤然间,那蜈蚣向前飞跃起来,一下撞在玻璃上。那种情况下,如果不是玻璃遮挡,它就会直扑到解说员的脸上。
“啊?”解说员踉跄后退,吓得花容失色。
蜈蚣附在玻璃上,来回游走,,每到一处边角,就用头去碰撞玻璃,发出“咔咔”之声。
它不能说话,但体态动作表明,它已经被解说员激怒,恨不得撞破玻璃,攻击对方。
“不要怕,这是超级防弹玻璃,能够挡住狙击步枪子弹,不会被轻易撞破的。你必须知道,我们面对的不是一只蜈蚣,而是一个高度进化的高阶生命体,它的科研价值不可估量。你以为它没有视觉、听觉和思想吗?错,它什么都有,只不过普通人不了解,也就无法去理解它。外面,垃圾箱里、石头缝里、老房子的屋檐下、农场地窖中到处都有蜈蚣,你就算踩死几千条,也毫不可惜,因为那些都只是地球亿万物种之一,属性单一,毫无智力,仅仅作为地球广义食物链的一员存在,没有任何价值……好了好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这种高端研究,不是任何人都能听懂的。”泰坦教授摇摇头,大步向前走,把解说员撇下。
第344章 天竺蜈蚣(2)
解说员深呼吸了几次,冷静下来,回头对着镜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发现,她不是一个普通的解说员,而是美国当代非常知名的一位电影女星,获得过上一届奥斯卡女主角提名,与当代几大红星并称为“好莱坞影坛新生代十大美女”。
她的名字极长,其中有字节是“琳达”,所以平时媒体提到她,都会直呼为“琳达”。
琳达故作镇定地掠了掠垂落的金发,用力清了清喉咙,才开始说话:“抱歉,我对泰坦教授的话也没听懂,大家可以跟我一起深入他的异种实验室,去看看吉布朗先生脑子里究竟留着什么秘密,他的十亿美金财富到底如何分配?”
我对欧美的生物学家并不熟悉,但是,根据近年来的诺贝尔奖评比惯例,在欧美顶级实验室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科研人员有资格问鼎诺贝尔奖。
不客气地说,那些人都是天才,都是无限接近于诸神的厉害角色,其研究成功一旦大规模投入民用或者军用,将永久性地改变人类历史进程。
美利坚合众国之所以立足美洲、傲视全球,将自己视为太平洋警察,就是因为国内有那么多顶尖牛逼人物,可以在任何领域、所有赛道碾压其它国家,在地球上找不到对手。
就像现在,那位泰坦教授所做的,就是以天竺蜈蚣作为媒介,将“食脑之术”发挥至极限,先吞噬人脑,然后通过超级计算机组把蜈蚣获得的讯息重新解构,真实复现出来。
与此人的研究方向相比,中国的科学家们在做什么呢?
媒体上大量报导的“科大讯飞人机语言交互”系统,看似先进,但只不过是人与计算机组沟通方面的最低等研究,只有使用价值,没有创新飞跃,即使研究到人机一体,也只是停留在“使用”的低等层面上。
另外,即使是国内的多国合作高端研究院,所做的也仅仅是美国专家的辅助研究,对方派下任务,中方努力解决,其本质就是“科技界长工、短工、小工”罢了。
看到这段视频资料,任何人都会明白,美国科技已经领先于全人类二百年。
“夏先生,三楼没有人。”红袖招赶回来,气喘吁吁,满脸淌汗。
外面,市声渐起,繁华热闹的芙蓉街已经完全苏醒过来了。
“我叫人收拾现场?”红袖招又问。
“不用。”我摇摇头。
“那……那怎么办?死了人,警察插手,会有大麻烦的。”红袖招眼中有了悔意。
死了人,当然会有大麻烦,但这大麻烦却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无法想象,以红袖招的江湖阅历,竟然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弄得我们异常被动。
女招待斜躺在地上,身下的血已经漫延成了一大片血泊,如同一幅行为艺术抽象画。
“抱歉夏先生,我、我、我以为她是谋害你的凶手,一时冲动,没忍住。你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这一次虽然她没得手,但是下一次呢?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所以、所以……所以我才出刀杀她,一了百了。”红袖招语无伦次地解释。
这种解释苍白无力,我注视着红袖招,希望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
她一直都在冒汗,汗珠从两颊滑下来,汇聚到下巴上,然后一滴滴跌在地上。
“你很害怕?”我淡淡地问。
“对。”红袖招坦率地点头承认。
“为什么呢?”我摸摸口袋,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给她。
“‘食脑之术’很可怕,是邪术中的邪术,而且我也听过蜈蚣钻入人脑、吃空脑壳的传说,一想起来就浑身不舒服。昨夜如果我们同时中招,那今天世界上就只剩下夏天石、红袖招的空壳了。她们处心积虑地暗算你我,却当没事一样,轻轻松松就要离开。这口气我咽不下,就算一切重来,我可能还会出手杀人。”红袖招回答。
我无法相信她的话,害怕、愤怒并非杀人的理由,唯一的解释就是,白芬芳、女招待以及藏在暗处主持“食脑之术”的人,已经触碰到了红袖招的底限。
“我找白芬芳,让她来处理这里的残局。”我说。
红袖招暴躁地低叫:“让她来?夏先生,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你为什么还要相信她?你忘了吗?他们是燕王府的人,是京城来的,跟我们济南人不一样。我敢打包票,他们永远看不上我们,就像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那样。好了,我能找到人来处理这些事,你不用给她打电话了!”
她这样说,我更加确信,她有事瞒着我。
我坚决地摇头:“不行,这件事必须由白画神来收拾。人是她的,‘食脑之术’跟她的‘画梦之术’也有密切关系,她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笃笃、笃笃”,有人敲门,并且不等我应答,就径直推门闯入。
幸好,来的是白芬芳,如果换成别人,我不敢保证红袖招会不会杀人灭口。
“是你?你一直都在跟踪我们、监视我们?”红袖招的怒气再度暴涨。
“跟踪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算什么东西呢?我们要保护的是夏先生。你跟他在一起,不过是月亮旁边的小小星星而已,千万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紧贴着夏先生,别以为我不知道缘由,不过就是想借着他的影响力,把‘魇婴之术、食脑之术’全都摸清楚,然后站在巨人肩膀上,创造出新的奇术来,拯救丐帮,让昔日的天下第一大帮重新崛起。唉,我劝你还是别枉费心机了,当今江湖,四分五裂,连金钱帮、权力帮、青竹帮、四海帮、青帮、洪帮、盐帮、漕帮那些上通朝野、下辖江湖的大帮会都土崩瓦解了,一个靠要饭起家的丐帮还有崛起的必要吗?”白芬芳不屑地斜睨着红袖招说。
红袖招后退一步,满脸通红,热汗冷汗一起向下淌。
我忽然觉得,她竟然像“梅花公馆手记”的作者一样可笑、可怜,竟然想把天下最炙手可热的奇术、邪术全都据为己有,融会贯通,破旧出新,成为江湖之主。以她的能力去干这种大事,似乎绝无可能。
白芬芳虽然只排名于燕王府八神将的末尾,但她来自京师,对比红袖招,自然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这是命,红袖招再顽强,再自强,也拼不过名,因为一开始大家就不在同一水平上,还没开始战斗,红袖招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
“抱歉夏先生,我的确有私心,但我这片私心,也是为你准备的。”红袖招嘶声解释。
我内心苦涩,但脸上不动声色。
她说是“为我”,等于是一种变相的情感表白。不过,我无法接受,无论感情还是理由。
“好了,你走吧,丐帮崛起不得,你也永远只是白日梦患者,好好地关起门来做你的白日梦吧,以后千万记得,别把其它人都看成傻瓜。”白芬芳冷笑着说。
红袖招向我靠近一步,眼神中满是乞求。
我叹了口气:“白画神,她是我朋友,给我个面子,事情就这样算了。”
鞭指巷之行,红袖招的确是为了帮我。如果因此引发一些祸事,我也有责任。
“算了?”白芬芳眉头一皱,冷冷地望着我。
“你的人侵犯在先,你应该明白的。”我指了指自己胸口的血迹。
现在,我耳朵里已经不痒了,看来那只是心理问题,不会有一只蜈蚣半夜钻进我耳朵里。
“你以为——”白芬芳说了三个字,忽然停住。
“红袖招是我朋友。”我的话也只说了半句。言外之意,如果白芬芳继续追究,那我就扛下女招待被杀的事。
确实,红袖招是我朋友,她愿意用“癔症之术”帮我算计闻长老,不求报酬,竭尽全力。
现在,她惹上麻烦,我有义务、有能力替她出头,肯定不会退缩。
“你——好,你既然这么说,我认了。这件事就这么翻过一页,我以后绝不追究。不过,夏先生,请你记住,‘农夫与蛇’的故事不仅仅存在于预言书中,现实生活里几千次几万次地重复上演,希望你不会是那个愚蠢的农夫。”白芬芳无奈地摇头。
她吹了声口哨,门外闪进四个人来。两人抬走女招待的尸体,两人擦洗地面,只用了五分钟,房间里就恢复了原样。
“操控‘食脑之术’的人在哪里?”我问。
这是颗可怕的*,无论我和白芬芳的关系怎样,一想到有人随时可以入侵其他人的脑部,我就不寒而栗,有种被厨师摁在砧板上的感觉。
“你没必要知道。”白芬芳冷冷地回答。
“有那样一个人在,大家都会受害,不只是你。如果可能的话,让他走,离开济南,否则的话,他很可能明天、后天就横尸街头,变成新闻的主角。”我语气严肃地说。
济南是我家,现在有人在我家里搞这么危险的事,我不去制止,还等什么时候?
“真的,你没必要知道。”白芬芳再次拒绝。
我回头吩咐红袖招:“让你的人全部聚集泉城路、西门、趵北路、明湖路、曲水亭街、县西巷这样一个大圈子里,仔细找,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一定把他找出来,听清了吗?”
红袖招得令,脸上的尴尬之色一扫而空,大声答应:“是,我马上去办。”
按照我的判断,主持“食脑之术”的人走不远,只要划定正确的范围,丐帮弟子就能迅速找到他。
红袖招走出去,站在走廊上打电话,撒出人去搜寻目标。
白芬芳摇头长叹:“唉——夏先生,你就算不跟燕王府合作,至少也要给我面子吧?就像刚才我给你面子一样。如果你派丐帮出手,我将会调集燕王府在山东省内的所有人马到省城来,另外再派天津、河北两地的后援火速赶来,把丐帮在济南城内的眼线连根拔起,全部灭掉。你派红袖招做事,不是提携她,而是害她。当然,她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们不过是联手走了一步大坏棋,给了其他江湖人看热闹的好机会……”
红袖招有自己的私心,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我仍然当她是朋友,不肯当场反目。
白芬芳说的话也有道理,用丐帮的力量对抗燕王府,基本属于以卵击石。济南是山东省府,是一个最重要的核心城市,但山东省内还有很多在全国都很有知名度的城市,比如旅游之星青岛和青州、长寿之乡临沂和日照、优良港口烟台和威海等等。
燕王府要挺进山东,其兵力一定不仅仅囤积于济南,而是全省开花,四面撒网。
我判断,白芬芳并不是空口无凭地威胁我,而是确有能量,瞬间击溃丐帮。
“白小姐,我没有更高的要求,给我个面子,别跟丐帮起冲突。我是土生土长的济南人,任何一个江湖门派在我的乡土上闹事,我就算血流五步,也要与其同归于尽。”我镇定地说。
白芬芳皱着眉笑起来:“夏先生,你已经杀了我燕王府一人。怎么?还想连我一起做掉,杀人灭口?”
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只是语调平静地回应她:“你可以试试,我也可以试试。白小姐,老经验会害死人的,不要以为济南人会一直忍让,我们现在只不过是先礼后兵。这一周来,你应该知道樱花别墅已经被连根拔起,日本奇术师岳不群营造了数年的隐秘基业变成了废墟焦土。你看,在齐鲁大地上,济南人坐拥地利、人和两大关键要素,已经占据了七成胜果,你还要逆天反扑吗?聪明人往往不会这样做,你说呢?”
白芬芳不语,视线在我脸上来回扫着,看样子是想窥视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没有躲避这种视线,只是淡定地转身,向窗外望去。
第345章 天竺蜈蚣(3)
芙蓉街的早晨繁华而美丽,不仅仅是外地游客慕名而来、步行参观的一个著名景点,更是无数老济南人赖以生存之地,也是更多前辈们为了人民自由、国家尊严的抛头颅、洒热血、埋骨骼之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夏天石并非盖世英雄,但却有胆量、有担当、有责任为了保护这条代表了济南商业核心的街巷而奋斗。
没有人生来就是名人、名流、英雄、名士,只有奋不顾身地付出,才能受到老百姓的景仰爱戴。
真正爱济南的,只有老济南人。至于那些外地商家、淘金客、游客、投资人之类,都是捞一把就走,把济南人和所有游客当凯子。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曹刿论战》中的这句话,说的就是上面那些人。
我敢肯定,如果三战爆发,最先弃城逃跑或者向侵略者跪地求荣的也将是他们。老济南人才是济南城的脊梁,每一个有血性的济南爷们都会为了祖宗留下的这片富庶之地而战斗到底。
“白小姐,你看这条街美不美?”我问。
白芬芳走到窗前来,向南望了望,敷衍了事地回答:“嗯,商业开发做得不错,人流汹涌,虽然比不上京城里的南锣鼓巷、北锣鼓巷、簋街之类,但也有其十分之一规模了。夏先生,我们是江湖人,不是商人,何必去考虑这些商业问题呢?街道美不美,是政府官员、开发商、经营者要考虑的。至于我们,当务之急是要考虑合作干事的可能性,对不对?”
“我们合作不了,大家的出发点就不同,怎么合作?你把操控‘食脑之术’的人交出来,我们就相安无事了。”我直接说出本意。
“办不到,你知道那是谁?”白芬芳也不再兜圈子,直接摇头拒绝。
“是谁?”我问。
“是燕王麾下排名第十三的子嗣,燕王府人人尊称他为‘十三少’,双名是‘涂鸦’二字,但很少有人直呼他的本名,都用‘燕十三少’称之。”白芬芳回答。
这名字很耳熟,我思索了几秒钟,脱口而出:“是那位曾在法国卢浮宫开过画展的新抽象派年轻大师?是重名吗?还是——”
白芬芳点头:“不是重名,就是他本人。在全球美术界,燕十三少被称为‘东方梵高’,已经受到画商们的鼎力追捧,一幅普通的油画就能在香港拍卖会上拍到数百万美金。他的天才,又经过了中央美院几位顶级教授的悉心指导,目前是全球炙手可热的大画师,作品供不应求。这样一个人,我敢交给你吗?除非是我不想活了。我是八神将里的画神,但我的绘画技艺却远远在他之下,我的‘画梦之术’也永远比不过他的‘食脑之术’。”
我被搞糊涂了,身为燕王府嫡系子弟,那位燕十三少没有子承父业,步入江湖,而是选择了画画这条路,去做一个天下闻名的艺术家。在油画界获得巨大成功后,又转向奇术修行,掌握了“食脑之术”这种远古邪术。唯一的解释,这是一个天才中的天才,已经无法用正常人的思维模式来解释他的辉煌成就。
“我去会会他。”我说。
“不可,燕十三少不会被动地接受别人的求见。他若想见你,你才能见到他。”白芬芳摇头。
“他在哪里?”我问。
白芬芳闭口不答,只是苦笑。
“他在鞭指巷咖啡馆的地底密室里?”我继续追问,并且从白芬芳面部微妙的表情变化里,获得了非常肯定的答案。
白芬芳等八神将是燕王府的家臣、门客、下走,而燕涂鸦则是府中嫡系,算是八神将的少主人。所以,白芬芳肩负着保护燕涂鸦的重任,一定会将他置于自己的安保范围之内,而鞭指巷咖啡馆就是最好的地方。
突然之间,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咖啡馆正对着闻长老的暖巢,“食脑之术”是能够挖掘到人脑中秘密的奇术,难道燕涂鸦驻留在那里,其目标剑指闻长老?那么,他就与我构成了直接的冲突,因为我也是计划利用红袖招的“癔症之术”去获取闻长老深藏心底的秘密。
“好极了。”我转脸看着白芬芳。
我们距离这么近,只有一步半,此刻暴起杀敌,谁都有可能顷刻间得手,使对方血溅当场。
杀了白芬芳,我就取得了进入咖啡馆的门票,进而控制燕涂鸦,确保闻长老的秘密不被人截胡。
“你眼中还是有杀气!这样的男人才有真正的魅力、真正的男子汉气概,我喜欢。”白芬芳淡淡地笑着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侧耳听听,红袖招仍然在走廊上打电话。
“你家在东边,两条小巷之外。在这里,你有地利之便,可你想想,我有什么?你想杀人,成功率有多少?”白芬芳悠悠地问。
的确,从小旅馆向东北去,能到之前官大娘的旧居,但现在已经变为废墟。向正东,从破旧的小巷里穿过,再过起凤桥,就能直接到达我家,可我已经不再把那里当作家,尤其是在沙老拳头暴毙当街后,我已经不再有任何兴趣踏足那里。
我有地利,但这个“地利”是要加引号的。
除此之外,天时、人和我也失去了,因为白芬芳的手下就在外面,更多手下招手即至。我所倚仗的,只有日渐式微的丐帮。
“别动我的奶酪,尤其是现在,那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我轻声地说。
越是紧张、惊怖、愤怒之时,我的声音压得越低,犹如一支被慢慢压缩的弹簧那样。压到最后,就要暴起弹射,当场杀人。
“不要冲动,对面楼里,至少有五支长枪、七把弓弩对着咱们。你只要动手,枪手、射手就会开枪、射箭,让你变成一只筛子。知道吗夏先生?燕王府已经在老城区布下了一张无形大网,任何踏足其中的江湖人,都是我们随时可以攫取的猎物。听过那样一个儿歌式的谜语吗?谜面是——‘小小诸葛亮,稳坐中军帐;摆下八卦阵,单捉飞来将’。呵呵,这谜语的谜底是蜘蛛,非常简单,又非常形象。我想,燕王府的网就是八卦阵,燕十三少就是稳坐中军帐的诸葛亮,操纵一切,进退有据,别人想要反击,又从何打起?”白芬芳胸有成竹、好整以暇地向我解释。
在这个位置,芙蓉街的宽度约为八米,对面是又老又旧的两层民居。虽然政府每年都会出资进行街面装饰,可那些仿古的砖瓦、格栅之类并不牢靠,随着日晒雨淋、风吹雨打,很快就碎裂、变色,弄得民居外观“不故意做旧也等于做旧”了。
很快,我就看到了隐藏于格栅后的枪手和射手。
太阳从东面升起,旅馆位于街道西面,所以此刻我是迎着阳光,暴露在日光下,而枪手和射手们则是背对阳光,深藏在暗影里。
这种埋伏布置,正应了兵法上“敌暗我明、深浅莫知”的大忌。
看起来,燕王府的网足够大、足够深、足够灵敏,昨晚我和红袖招进入鞭指巷、离开鞭指巷直到住进小旅馆的整个过程,大概都是大网之内的循环线,如同跳入了如来佛手掌心的孙悟空,使出再多逃遁变化,也始终逃不出五指山。
死是很容易的,对面的长枪和弓弩十分犀利,只要发动攻击,一街之隔的我必死无疑。
“燕王府对我如此重视,竟然安排了这么多杀手等着我?”我笑起来。
笑有时候也是一种武器,可以有效地瓦解敌人的攻势。
“为了十三少的安全,我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夏先生,在燕王府八神将眼里,你是一头还没有被激怒的老虎。老虎总是要吃人的,当它饿了、怒了,谁能预料它将干些什么?所以,未雨绸缪,必当谨慎。”白芬芳说。
其实,这么久以来,我们都没有提到先期抵达济南城的另一位燕王府大人物,那就是在曲水亭街老街为我解围、助力的燕歌行。
不提他,只是为了维护我方的士气。他是看着我落魄潦倒的人,气势上压过我一头。在他面前,我始终还是那个窝窝囊囊的济南穷小子,过着靠他接济的穷日子。如果没有他的钱、他的人、他的安排,我爷爷的丧事都未必能办得完,更不要提风光大葬、精选墓地了。
“我想见十三少。”我说。
燕涂鸦是主,白芬芳是奴,我没有必要再跟一个奴仆纠缠下去了。
“为什么要见?夏先生,很多人见过你十三少之后,都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最好考虑清楚了,再提类似的要求。”白芬芳笑着,语气温婉,好朋友一样劝说。
“不见他,就解决不了今天的矛盾。”我坚持自己的要求。
如果大家的目标全是闻长老,那我必须在闻长老有所察觉前就解决跟燕王府之间的矛盾。
“好,我替你约。”白芬芳点点头。
我摇头:“不,白画神,我马上就要见他。否则,这一战就在所难免了。”
两楼之间,隔着人来车往的芙蓉街。如果在这里爆发一场枪战,白道必定火速赶到,将两方人马全都逮捕。
我当然没事,手里没有武器,只是普通的济南本地顺民。燕王府的人就惨了,有武器,有预谋,甚至某些杀手都是有案底的,一旦落在济南白道手里,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白芬芳看着我,沉吟不语。
有些话,不必亲口说出来,她也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你想引白道出面?这样破釜沉舟地玩下去,对你有什么好处?”白芬芳问。
我轻松一笑:“死、坐牢相比,你选择哪一样?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坐牢,也不愿被京城里的大人物食光了脑髓,变成一具顶着空壳奔走的行尸走肉。白画神,燕王府的人不在京城好好待着,非要跑到济南地面上来抢食,这不合江湖规矩的。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济南的江湖人物怎么办?山东人厚道,济南人有涵养,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和底气,可这不是被你们欺负的借口。逼急了,大家就明刀明枪火拼,大不了鱼死网破吧。我相信,我们开战,你的人还有十三少不可能活着逃出济南城。”
事实的确如此,济南城内隐藏的高手太多了,而燕王府又是那么敏感的一股势力。观望者之中,有恨不得燕王府翻船的,也有主动出手“帮助”燕王府翻船的。
大家都在等机会,密云不雨,静候沉雷,沉雷一响,一触即发。
白芬芳双手摁在窗台上,凝视对面暗影里的枪手。
“油旋,油旋,又酥又脆的油旋;油旋,油旋……”楼下有叫卖声响起。
油旋是济南特色小吃之一,历史悠久,口味独特,深受本地人与外地游客喜爱。
我向下望,一个推着三轮车的妇女一边吆喝一边由南向北过来。三轮车上放着一个玻璃箱子,里面装着四五排油旋,总共有五六十个。
“昨天睡得晚,今天起得早,有些困了。”白芬芳忽然打了个哈欠,“如果这时候吃个早点,再回去补个回笼觉,想必就舒坦到家了。”
“我请你吃。”我说。
“好啊。”白芬芳欣然同意。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请你吃早点,你马上安排我跟十三少见面。”我补充说。
白芬芳再次点头:“没问题,早点吃完,我们的事也就解决了。”
我头前带路,领着白芬芳下楼。
一楼服务台后面坐着一个小姑娘,穿着旅馆服务员的蓝制服,抬头看了我们一样,马上低头,装作翻看值班记录的样子。
很明显,白芬芳控制了一切,所到之处,全都畅行无阻。
我带着白芬芳出门,在对面的油条店里坐下,把那推三轮车的妇女也叫过来,点了六个油旋。然后,我又吩咐店家拿来四对油条、两碗豆腐脑。
“这就是济南人最爱吃的早点,请吧。”我说。
油条店里食客不多,仅有七八人。
白芬芳的相貌、衣饰都与普通的济南女孩子迥然不同,所以当她走进来时,立刻让昏暗狭窄的店堂里亮起了一道光。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她身上,既有欣赏赞叹,也有怀疑迷惑,都不理解那么美丽的女孩子会到这种地方来用早点。
“一看就很好吃。”白芬芳点头。
我替她拿了一双一次性筷子,先把筷子尖交替刮擦打磨,将毛刺全都磨掉,才递给她。
“条件就这样,要想吃到地道的济南小吃,就得到这种地方来,所以卫生条件只能退而求其次。”我解释说。
从小,我就是吃着芙蓉街的油条豆腐脑长大的,对这种环境已经习以为常。当然,我把白芬芳领到这里来,也有点不好意思。刨除她的燕王府八神将的江湖身份,单单就是她的相貌、身段、谈吐、学识,就已经让这小店相形见绌了。更何况,燕王府天下闻名,八神将所到之处,江湖人物无不高接远送,出入于高档酒楼宾馆,众星捧月一般。哪像现在,要到芙蓉街街尾的小店里吃饭。
“很好的,在京城,要想吃地道的小吃,也得上牛街、簋街,那里的环境比这里强不了多少。”白芬芳大大方方地用筷子夹起油旋,一口咬下去,立刻连声称赞,“好吃,真是好吃!怪不得你们济南人要把油旋推到地方名吃的第一位去呢,果然好吃。”
她右手握着筷子,左手取出手机,斜放在我前方。
“准备好了吗?马上就可以跟十三少面对面交谈,只不过是在手机微信上。”她说。
我有点意外,毕竟这里人声嘈杂,通话不是很方便。
“怎么了?不习惯?”白芬芳问。
我摇摇头:“可以了,开始吧。”
不管怎样,我相信白芬芳在这种情况下安排视频通话,一定出于某种目的。当燕涂鸦那边的影像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的时候,我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原来,她是想通过双方所处环境的高下对比,来向我施加无形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