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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纳楼兰     钧天图txt下载     钧天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 当年李青莲,诗剑皆得意

    暮凉去往天外,带走四位对逐鹿原城头群雄而言不可战胜的化外天异族至强者,三名神引境界圆满,还有一位同样半步周天的灰衣老人。

    事实上这种级别的战斗已非常人所能理解,甚至超越了六字门道的范畴。城头之上化劫境修为的群雄,自那三位神裔仙罗跨越空间之门到来时,便面临着极为强大的境界压迫。而且境界越高,类似老舟子那样,则越能身临其境体会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至高处景色,不由而产生敬畏和恐惧。

    所谓不知者无畏,只有最接近天的人,才无比清楚天是多么的遥不可及。手可摘星辰的距离,往往只会带来不敢高声语的后果。

    好在与天齐高的人已经登天而去,人间还是那个人间。逐鹿原城头之上七十余位化劫境依然是此间天下的战力中坚,异族图腾大军前一字排开的天醒与天策上将依然是最强劲的敌手。二十四年少和儿郎十二秋阵前对峙,照样剑拔弩张互相看不顺眼。

    那护城河外两军阵前广袤平原上捉对厮杀的冷清秋和天策上将罗,好似不共戴天的仇人,转眼又绞杀在了一起。

    青萍之末常常练刀练到走火入魔的冷清秋,他的刀道其实与断家天刀是截然相反的路数,与书院刀或者北雪快刀亦有不同。天下刀道三百六,唯有青萍无尽头。这是冷清秋常年于青萍之末观青青绿野,沐春东之风,看草木摇头所悟求生不求死之道。

    所以青萍刀的绝境是绿荫生发,是漫山遍野,是风吹草低,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就如眼前。

    大地之上,两军阵前。冷清秋双手拄刀,逐鹿原城外方圆十里,顿时黄沙生青萍。离离原上草,所见皆我刀……

    “大善。”画圣立于城头,又见人间一幅美景。激动至极,夺过楼兰君主的酒葫芦,仰头痛饮。他目极云层深处,想要向天上英豪再讨要几幅山河画卷。

    果不其然,有人应和。

    是那五行小庙的孙大圣,竟被貌若佛门金刚的天醒神将目打落人间,轰然一声落在大地之上,在两军阵前砸出深坑。然后在满天飞扬的尘土里响起

    一声古老猿鸣,半人半妖血脉的孙大圣显露妖兽本体,是一头三百丈高獠牙的搬山巨猿,面目狰狞,仰天嘶吼,手持盘口粗细的精铸铁棍,长达五百丈,牵引着怒风黑云朝天幕砸去……

    南边城头头顶,如海市蜃楼般浮现一座百尺危楼,晶莹玉透。百尺危楼周围,又有一座座似真似幻的城池拨开云雾纤毫毕现。城池之内,倏地飞出九十六道白光,各自持剑,如浮云挂空,将那异族百将策十大高手排名第十的大剑士团团围住。

    逐鹿原城头之上有眼力者,瞧出竟是那裴凤楼赖以成名的手段,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嗡……”

    撞钟之声响起北边城头的天空。那声音很沉闷,也很不安,似乎要挣脱枷锁般,一声接着一声由远及近回荡不绝。没过多久,那片湛蓝无云的虚空里便有半截酆都鬼城隐隐浮现。

    鬼城被偌大一片幽冥黑气缭绕着,黑气当中有金色光泽随撞钟声的起伏时而乍现,而且频率越来越快。

    某一瞬间,南山撞钟人单臂举着佛门金钟从氤氲半截鬼城里破开黑色迷雾直冲云霄。在最高处,黄衣僧单手结出一枚佛印,除金钟外又召出一顶金铙,那金铙迅速膨胀,散发出无量佛光,刹那便将酆都鬼城收入其中。然而化外天百将策十大高手排名第六的天醒神将冥却从半截城头逃了出来,幻化出成百数千的蝙蝠,浑身毒素,蝠翼如刀似剑,尽数朝南山撞钟人飞扑而来……

    “南山撞钟人今非昔比。”

    “想来是去了佛门须弥山修行的缘故。”

    “那金钟金铙俱是佛门神兵,威力不俗。”

    “阿弥陀佛。”佛门一念禅说道,“师兄的化劫上境,若是遇到其他的天醒神将,可媲美半个神引境圣人。可要是那掌控幽冥鬼物的天醒神将冥,就是实打实的同境界对决了。”

    风雷园厉曼青说道:“道法相克。”

    “相比之下,陈玄都的处境并不可观啊。”鬼谷林里的山中人吴甲子眯了眯眼。

    那天醒神将融拥有无伤体质,几乎万法不侵。就算是当初白知秋手持天罪,也丝毫不敢有所

    保留。

    “狂诗绝剑,终究只是狂诗绝剑。”老舟子感慨万千。

    “前辈这话何意?”月三人问道。随后城头之上,投来不少询问的目光。

    “你们可知老儒生长辞书镌刻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诗出何处?”老舟子说道。

    城头之上一众沉默。

    唯有那胸无点墨的王敖老祖破天荒地接住了话:“是那一万年前修为杀力仅次于天九刃的诗剑皆得意吧?”

    老舟子点了点头:“那位前辈名叫李青莲。天下剑儒三千万,诗剑无敌李青莲。老儒生曾说,而今的山河什么都好,群雄割据百花齐放。尤其是昆仑七十二奇峰领衔的剑道,摘星观星两圣人下,有王道剑牧云剑城,有中庸剑王小二,有棋剑双甲李太白,有八方风雨的五岳剑仙,还有一字巨剑裴凤楼,有斩天拔剑刘阿彩,有琴心剑胆阿遥,有一剑梦回千百世……可却没人知道,原本天下剑修的头上本该有一盏千古不灭的明灯,齐月高悬。”

    “那人是万年前乱世劫,人间第一位出剑者。天九刃闭关之前,他也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人。采石城外,一人一剑即一关,以半步周天的修为独战当时的化外天异族十大高手,俱是神裔仙罗的角色。最后陨落在天醒神将计都玄首的算计偷袭之下。”

    “那位前辈临死之前,万里赠剑。将断作半截的佩剑‘诗仙’,留在正自闭关的天九刃洞府门前。这才有了后来的无尽峰上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老儒生摘掉天不杀我杀、人不怜我怜的名头,给自己取个狂诗绝剑的绰号,其实就是一种缅怀和希冀。”

    “他希望成为李青莲那样的人,风流倜傥,潇洒不羁,诗剑双绝。”

    “可阿遥总是调侃,说你陈玄都剑术不够高就算了,年纪长还胡子长,关键是这容貌……实在不敢恭维!”

    素来沉默寡言的老舟子今日聊了许多有关陈玄都的过往。可能他想为这位老友在人间留下些什么。莫像那诗剑皆得意的李青莲一样,明明为天下苍生出剑,到头来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被人刻意抹除存在的痕迹,万世遗忘。

第二十章 长辞书

    “没想到一万年前还有这种风采绝世的人物。”听着老舟子前辈的讲述,月三人不免有些向往,不过很快又道,“只不知为何在天机阁的卷宗典籍里,哪怕是市井坊间流传的遥远神话传奇,亦或是民间杂史,都没有半点儿记载?”

    山中人吴甲子也说道:“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听闻诗剑皆得意李青莲的大名。”

    月三人问道:“奇哉怪哉。”

    老舟子说道:“这并没有什么。当年那场乱世劫牺牲太多,几乎折损了半个天下的修行者,化劫境之上更是罕有残存,山河破碎,血流成江。再加上期间涌现的波澜壮阔太多,儿女情长和豪情万丈谱写出的话本足够编著一部史诗。李青莲一人一剑守一关独战异族十大高手本就属于山巅事迹,此消彼长之下倒显得不那么广为流传了。”

    真相过于肮脏。

    老舟子当然不会直击人心,说是那天九刃善妒,得到半截‘诗仙’馈赠之后,非但不感激涕零反而恩将仇报、抹除了诗剑皆得意李青莲于那场大战中付出的所有功绩和存世诗篇……

    何况,天九刃是唯一书写那场乱世劫结局的周天境真神。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此功大于天,便够了。

    至于其他,苍生也不会在意。

    许是布衣楼莫七难不愿聚鹿的天下群雄蒙尘,如当年李青莲一样淹没在光阴河流里,被世间遗忘,这才有了青玉牌长辞书的横空出世……

    让群雄聚鹿皆有名。

    “我有一剑可斩天。”这是天北六姓十阀门里刘阿彩的长辞书。

    “刘阿彩剑术平平,剑气高出天外。”二十四年少的宋靖安出身天北宋家,却独独对刘氏旁支刘阿彩推崇备至。几次三番乞求宋家长辈带着三书六聘登门拜师,就像是结亲一样隆重,但最终都是落得个闭门羹的下场。即使如此,宋靖安仍然对那位斩天拔剑奉若神明,视为毕生追逐的遥不可及,甚至不允许旁人闲言碎语嚼舌根,说那刘阿彩半句不是。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怪只怪,我没有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你。”昆仑剑阁实力修为仅次于当年两位圣人的醉三秋,其实还是个痴情儿。

    正如老酒头的长辞书镌刻:“世间酒客,大多深情。”

    “挫折太多,视生死若

    等闲。”自幼体弱多病的天东九金兰弱公子叶惜朝。

    “功夫从来都想超脱凡庸,修行却让人知晓谦卑。”这是李贺代替徒儿胡来镌刻的内容,也是寄语。

    至于李贺本人的长辞书,自然是那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陈玄都。

    “这一剑,迟来了万年。”裴凤楼。

    “总觉得化外天下,有我疯魔棍之宿敌,我在等他。”五行小庙疯魔棍孙大圣。

    “月是故乡明。”天刑将铁冷。

    “人若没了**,终将会变得异常可怕。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你能做个贪婪的人。因为贪婪,所以追求,因为追求,所以执着,因为执着,所以可爱。”冷清秋其实废话很多,有些啰嗦。

    “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青海长云暗雪山的楼兰君主。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长弓追翼大旗门宁显山,总觉得是暗有所指。

    所以百鬼夜行邪风谷梁凉说:“呵呵,你不行。”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白云间万仞山的杨柳。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刻碑人公孙有礼。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水月洞天白芷苓。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鬼谷林中吴甲子,是真正的隐士闲人。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水月洞天白发仙。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天南七盏茶庄雨一盏,江满楼的老丈人。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李封侯。

    ……

    “狂诗绝剑,待我此诗落笔,向你问剑。”五岳境地年轻剑仙李长圣,二十四年少之首。

    “高处可胜寒?”天北十阀门徐藏,像是在问那百尺危楼的一字宽。

    “也无知,也天真。”二十四年少江南渡。

    “将士们,干了这碗酒,随我踏平逐鹿原。”二十四年少李陵。

    “孤独终老,挺好。”年纪轻轻的别三日,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自作多情。”二十四年少、天南锦公子,也不知是在说谁。

    “人间

    三月,桃花满天。”二十四年少苏桃。

    “四面不动观自在,万念随心见如来。”小和尚当愿。

    “师父,我喜欢你。师娘,对不起。”菩提书院南宫九。

    “化外异魔,来打我啊!”柳十三。

    “想回书院。”松灵韵。

    “清明重阳,记得带上二两钱酒,洒我坟头。”剑阁叶白霜,醉三秋的徒儿。

    “再碎些,不够渣啊……”断家独 夫。

    “孤刀镇风雪。”朱大一直幻想着一种风景,可惜天刀未来逐鹿城。

    “饮尽此中酒,万事皆休,恩怨从头。”二十四年少水易寒。

    “我怕无论我如何努力,也始终及不了你之万一。”一直将师尊白知秋视若生父的黑袍重阳其实最想做的事,就是魔门再现两界山。

    “从此山高水长不问归期,愿你长记此刻少年心气。”独臂离落,不再少年。百年身来的太突然,他都没来得及与江都城外的少年告别。

    “莫相期。”莫七难于世间唯二的牵绊。

    “七杀。”莫相期最怀念的还是当初的月影七杀。

    “同袍。”月三人。

    “对不起,谢谢你。”没想到堂堂东楚明王君泽玉,竟然镌刻了最老土的一句话。

    “长生簿上有你我之名。”沈天心。

    “三千大红袍,第一世家少,不来可惜了。”最早跟随江满楼的三千铁浮屠之一,总觉得此情此景不该缺少自家家主。

    “先生学生,一魔一佛。”苏小凡其实出自佛门。

    “问胜负,不问生死。”铸剑城剑浮沉。

    “王者之师。”东楚武修阳,即便是帝王盟铁甲雄狮在此,他也敢自居东楚铁骑天下第一。

    “吾乃妖帝,十万大川,皆奉我令。”麟儿若怒,万山沉浮。

    “佛法无边。”佛门一念禅。

    “晨钟暮鼓,南山红叶。”南山撞钟人。

    “群雄聚鹿,是我画过人间最美的景色。”画圣。

    “兵战四甲,归我麾下。”大武宗韩毅。

    “以一城而拒一座天下。”孤城闭。

    “暮凉在此。”暮凉。

    “当仁不让。”说书人老祖杂谈。

第二十一章 有梨子吃吗

    逐鹿原城头之上的天空,有醉剑醉三秋醉卧白云间,惊雷打不醒,与那百将策排名第九的天醒神将寐梦中会战。

    说是梦中会战,其实是一种元神出窍的神通,游离天外,只留下各自躯壳在千军万马前。这无疑极为冒险,因为一旦两军冲杀便无人守护他们肉身,到时元神归无处,就算再寻宿主也得付出掉境的代价。

    这对于两座天下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损失。

    因此城头上有几道目光由始至终片刻未离,是那拥有重关四绝之称的万仞山的杨柳,辕门的边秋,千嶂里的孤城闭,还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李封侯。

    四位俱是杀力不俗的化劫境尊者,在那天南绝云岭之西毗邻处,坐拥一座天然绝地的万仞城关,名曰一将城。

    与世隔绝,罕无人迹。即便是六百里绝云岭的妖族,也不敢轻易涉足。

    因为若想入那城关,需穿过孤城闭坐镇的千里毒障,然后攀爬杨柳脚下的万仞山,在山中寻找缥缈无定处的辕门,经过边秋许可入了辕门方可见那李封侯受封枯骨遍地的一将城。

    寻常人根本无法穿过千里毒障,便会埋骨他乡。就算是大修行者强行闯那重关四绝,试想一下,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够抵得住孤城闭、杨柳、边秋、李封侯四位化劫境尊者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联手呢?

    “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孤城闭盯着醉卧云层的醉三秋背影,从捉对厮杀到现在,后者纹丝不动,那异族图腾大军前王座之上的天醒神将寐亦如此。

    杨柳点了点头,似乎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既然对方号称梦中无敌手,醉三秋前辈为何还要选择梦中会战?明明扬长避短才是取胜之道。”

    边秋说道:“就算是元神出窍,也未免有些久了。”

    李封侯蹙眉:“是有些古怪。”

    几人疑惑间,东楚明王君泽玉悄然现身城头,身旁还带着一名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少年手中握着颗啃了几口的梨子。

    两人沿着城头一字排开的群雄身后一一走过,引来不少目光,当然还是因为那则传闻。

    当初君泽玉孤身入帝王盟,之后便杳无音讯,世间多有流言说他与沈天心早已丧生在帝无泪手中。一时扼腕叹息者不在少数。毕竟是重新划分天东格局一统七州域的无双人物,这份功德事迹在此间天下历史上,也可排入前十。

    后来帝王盟召开天下会,东楚借机兴兵十数万、铁骑踏中

    州,终于将软禁在沈王城的苦命鸳鸯营救出来,原以为那些谣言会就此不攻自破,可谁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有君泽玉重伤难治大限无多的说法流传开来。无非是在帝王盟牢狱里,修为尽废,受尽酷刑等等云云……尤其当群雄聚鹿东楚铁骑入城后,翘首以盼的人们并未在东楚兵马之中看到君泽玉的明王身影,则更加笃定了谣言。

    故而当君泽玉现身城头的这刻,顿时成为不少人关注的焦点。譬如八方风雨,天北六姓十阀的诸位前辈,对君泽玉都是久仰大名初次见面,一时间颇有议论、神色各异。

    “不愧是九星天机的徒儿,果然丰神如玉,世间无双。”老舟子暗自点头。

    “确实很美。甚至比起世间九成以上的女子都要美。这样的人儿,如何不令人动心?”水月洞天白芷苓目露欣羡。

    “他娘的,这娃娃裤裆里到底有没有鸟儿?”天北王敖老祖心底暗道。

    “想来是有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早慧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敬亭山的曹静、童初两人察觉到君泽玉的内息,不由叹息感慨。

    “最多十年,可惜可惜。”山中人吴甲子似乎一眼瞧出君泽玉大限之期,暗自摇头。

    “这家伙!”月三人心底无言。

    “明明已是废人一个,全无修为,跑城头凑什么热闹?”百年身的离落心想着。

    重阳与众人不同,他很干脆,索性拦在君泽玉身前逼问:“你的伤好了?”

    君泽玉笑了笑:“这辈子恐怕都好不了。”

    黑袍里的重阳双眼锋利:“你倒是看的开。”

    君泽玉拍了拍昔年十字同袍的肩膀说道:“生死有定数。既然改变不了,就要学会接受。何况群雄聚鹿,两座天下大战在即,你们都在这儿,我岂能缺席?”

    君泽玉说‘你们’的时候,视线首先扫过月三人、莫相期、离落、重阳几人,然后才看了看朝自己走来的九金兰们。最后低下头摸了摸身旁少年君心似的脑袋,眼底闪过一抹神伤与黯然。

    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重阳不依不饶:“你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就算两座天下大战在即,又能帮些什么?”

    君泽玉无奈说道:“我来寻求庇护总该可以吧?化外天异族晓星残月帐必杀的名单里,我的排名仅次于书生。现如今群雄聚鹿都在城头,我又毫无修为,一个人待在城内害怕。”

    重阳皱了皱眉头。

    相识至今,他还是第一次从君泽玉的口中听到害怕二字。虽然是玩笑,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九金兰众师兄师弟围上前来,与君泽玉一一执礼。

    重阳转过身去,继续观望城外的战场。

    君泽玉朝诸位投来视线的前辈点了点头,或是抱拳执礼,然后示意九金兰同门不必理会自己。

    而后领着少年君心似,径直走到重关四绝身后。

    君泽玉低头问身旁的少年:“害怕吗?”

    少年啃着梨子,满脸口水:“有梨子吃就不怕。”

    君泽玉又道:“你要面对的敌人是一位天醒神将,那可是连你九师爷都忌惮三分的人物。”

    少年露出不解的神色:“明王族叔,天醒神将是什么?”

    君泽玉说道:“你可以理解为很厉害的敌人。”

    君泽玉领着少年,挨着李封侯站在城头,遥指着异族图腾大军前的一道身影:“就是那个人,他叫裳,霓裳的裳,擅长裁衣之术。他有个同门师弟是天策上将,瞧,是这个,他叫作样,擅长别心通,与你修炼的古法本是同根同源。”

    孤城闭、杨柳、边秋、李封侯四人疑惑不解。彼此相视,不明白这位东楚明王用意何在。

    君泽玉又问:“现在呢,害怕吗?”

    少年还是摇了摇头:“有族叔在,不怕。”

    君泽玉点了点头:“去吧,你可以睡觉了。”

    少年啃完手中的梨子,将梨核丢下城外。在身上抹了抹手,然后在城头找了处宽敞的地方,盘膝而坐。

    合上了眼。

    又睁开眼,满脸期待的问道:“族叔,一会睡醒了,有梨子吃吗?”

    君泽玉摇了摇手中的梨子,露出笑脸。

    名为君心似的少年犹如老僧入定,闭上了双眼。

    君泽玉转过身朝重关四绝行了一礼:“劳烦四位出手救人。”

    话音刚落。

    逐鹿原城外异族图腾大军前,法相王座之上的天醒神将裳忽然颤栗苏醒而来,面生冷汗地眺望城头:“好个小子。”

    城头之上,入定的少年嘴角溢出一抹热血,便倒地不起,再也没有醒来。

    云层间,四面八方的浩荡剑芒犹如大日匹射的无数光束,受到召唤般赫然朝那醉剑醉三秋汇聚而去。

    剑芒炽热,刺眼夺目。一道高大的背影,从醉卧的状态缓缓站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重关四绝

    孤城闭、边秋、杨柳、李封侯四人对少年突然的倒地不起感到心惊。他们看着君泽玉,眼神充满着不解和疑问。他们甚至有些恐惧,对这位只闻其名初见其人的东楚明王不得不重新刮目相看。他们忍不住想着,翻覆手一统天东的君泽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君泽玉负手而立,手中还握着一颗梨子。他依然云淡风轻的站在那里,对少年君心似的突兀死亡,他明显早有预料。或者说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仿佛少年不是他的侄儿,是个陌生人。

    就在这时,城头之上白云间传来一声哀叫,重关四绝顿时警惕抬头望去,见那天醒神将寐的黑影竟然从醉剑的体内一跃而出,转眼便要逃向异族图腾大军的方向。

    那声凄惨哀叫自然是醉三秋的声音。

    孤城闭见此情景,心中暗道大意。与此同时,同为重关四绝的法字门化劫境强者辕门边秋已经腾空云上,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三秋身体。那杨柳和李封侯两人反应更是极快,刹那追上天醒神将寐的鬼影,李封侯手中一杆长戟迎头而落阻住去路。杨柳翻手之间,手中出现一支翠绿羌笛,逐鹿原城外大军压境烟尘滚滚风中肃杀,一曲笛音名为春风不度玉门关低沉且悲凉地悠悠传荡开来……

    边秋托着醉三秋缓缓飘落城头,剑阁诸位隐世不出的各峰长老们从城头各处纷纷赶来。下方对峙的大军前,二十四年少之中的叶白霜极为担忧地唤了声师父,随即折回,拨开大军朝城内冲来。

    君泽玉没有管醉三秋的伤势情况,或者他心里早已有数。他走了几步,走到少年君心似身旁,蹲下身,将少年搀扶着坐起。

    “我来吧。”九金兰木郎邪君从君泽玉手中接过,抱着大梦永不复醒的少年。君泽玉将那颗梨子塞到少年手中,并为少年解下腰牌。

    一缕幽幽的元神从青玉牌窜出,围着九金兰游离几许,然后被风一吹,散如青烟。君泽玉随手一扔,青玉牌落在逐鹿原城外二十四年少身前,瞬间变成一座一人高的青色石碑,轰的一声扎根大地。

    少年君心似青玉牌长辞书镌刻:“最喜欢吃明王族叔给的梨子。”

    柳十三走上前去,伸手从那行大字上轻抚而过:“原来布衣楼说的都是真的。”

    李长圣说道:“两座

    天下之争,真的会死人,会死很多很多人。”

    ……

    叶白霜赶来,跪在醉剑醉三秋身旁:“师父。”

    醉三秋咳了口血,瞧了瞧君泽玉的背影一眼,却没能看见那个梦中昙花一现于他有救命之恩的少年。

    醉三秋说明原委,原来竟是异族天醒神将裳用了莫测的手段潜入梦中,与天醒神将寐两人联手将自己困在其中。如不是那少年及时赶到不顾生死唤醒自己,恐怕醉三秋今日大梦即长眠。

    围在身旁的群雄目光齐齐眺望,李封侯纠缠着天醒神将寐在半空之上又战了起来。而杨柳则是站在城头,羌管悠悠人不寐。

    若非醉三秋执意梦中会战这位无敌手,否则有他杨柳在此,只要吹奏一曲春风不度,这逐鹿原城头之上天下群豪便不会有一人误入异族天醒神将寐的梦境。如此,那位异族百将策十大高手第九就可当做寻常化劫上境尊者对待,如同眼下,李封侯便可与其战成平分秋色。

    听完醉剑醉三秋的讲述,孤城闭和边秋两人对视一眼,像是一刹那交换了意见然后各自肯定一样,齐齐自城头御风而起。

    千嶂里的孤城闭同样有柄大戟,名曰长烟落日。与杨柳的一曲春风有所不同,孤城闭是易字门徒,擅长幻境。大戟挥落,凡是与之对敌之人皆可见一轮落日托着长长的火红残阳迎头杂落。神识迷幻,而后眼前光芒一闪,对手便置身一座封闭的孤城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与李封侯战至难舍难分的天醒神将寐震开对手,抬头仰望一轮落日,只是一个恍惚,就置身孤城之内。

    天醒神将寐环视四周,羌笛声还在耳畔,方才被震开的李封侯却身形一退隐匿于虚空里。背后有破空声带着威凛气势欺近,是孤城闭的长烟落日横扫而至……

    逐鹿原城外。

    异族图腾大军前是一尊尊法相或者王座一字排开,以天醒神将裳为首,率百将策榜上有名的天策上将七十余。在孤城闭和边秋两人御风、合力李封侯围攻天醒神将寐之际,有四名天策上将螭,燮,嵊,朔施展星蕴之术将寐眼中隐匿于虚空里的李封侯硬生生拽扯而出,然后被有一掌穿胸,退了近百丈远。

    边秋从其中两人围攻中脱身落在两军对峙的荒野之上,他有一招成名技,唤做露从今

    夜白。他双手结印,顿时云动风起,大雪落人间。

    城头之上,来自剑阁的十数位化劫境长老默念剑诀,十数道飞剑如虹划过苍穹,在电闪雷鸣里朝那天醒神将裳迎头而落。

    “此人不除,必留后患。”君泽玉说了句话。

    离落佝偻的独臂身影顿时消失在城头。

    早年在江都城外,离落已将二十四剑凝练为两剑,一横一竖,可斩十天显圣。而今他要用这巅峰的两剑,再斩天醒神将,为书生李星云复仇。

    黑袍重阳紧随其后。

    接着城头上一字排开观阵的数十位化劫境尊者,齐齐御风升空。异族图腾大军前的一尊尊法相和王座,纷纷迎去,各有对手。

    城内,剑阁数千弟子和五岳境地门徒,共同起剑,数千飞剑铺天盖地漫过城头。

    异族图腾大军里,竟然有千名堪比灵窍境界的修行者合力结成一座大阵。每名灵窍境异族胸前星蕴图腾各自匹射出一道图腾神纹,汇聚一处,凝聚成一尊五百丈高的法相,顶天立地,巨掌一扇,数千飞剑尽数掉头。

    御风虚空之上的老酒头饮了一口酒,然后吞吐如江河,汹涌澎湃,大水冲刷数千飞剑,阻挡飞势,纷纷剑尖朝下落在城外。

    城头上的楼兰君主指尖旋绕一柄袖珍飞剑,而后呼啸而去,在天空之上暴涨幻化,一座青海长云暗雪山轻飘飘落地,挡在以二十四年少为首的天下盟军前,然后数千失控的飞剑仿佛受到牵引般,插满了整座暗雪山。

    盟军震撼,纷纷后退。

    柳十三望着天空,见一道巨大黑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坠落,像是天外陨石,轰然砸在插满飞剑的暗雪山上,山体崩陷,无数大大小小的乱石拍空,导致逐鹿原城外的天下盟军伤亡一片。

    “是孙大圣!”不知是谁惊呼了声。

    然后疯魔棍从天际落下,旋转万千回,最后直接插入大地之上,激荡起一阵恐怖的狂风涟漪……

    天地间回荡着笑声,是那异族十大高手排名第四天生三目的天醒神将目。

    他身轻如羽飘落人间,然后一声令下,身后数十万图腾大军终于向这座孤城,这座天下发起了进攻。

    (ps:大家还有月票没,最后几个小时,不想被挤到11名啊……)

第二十三章 小二上酒

    “小二,上酒。”一身云锦华贵衣衫样貌不俗的男子落座,豪放不羁地大手一挥。然后低头前凑,对身旁蓄着胡须的儒士说道,“先生第一次来昆仑山脚下吧?”

    儒士说道:“也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参加过剑阁盛会。”

    男子好奇说道:“青梅煮酒,浣花洗剑?”

    儒士点了点头:“是在五百年以前,那时昆仑剑阁尚未得到浣花洗剑图。所以并没有浣花洗剑的说法,大致相当于煮酒论英雄?”

    男子恍然点头:“想来一定很精彩。”

    儒士笑道:“最精彩的还是十数年前。帝无泪、牧云剑城、皇甫逸、一念禅、凰儿、甚至王小二等被誉为黄金一代齐名的世间天骄齐聚于此。后来牵扯到剑阁两圣人的陈年旧事,菩提书院无相道宗的不惜出手……层出不穷的事态衍变堪称万年之最。”

    男子露出些许不乐意的神情:“先生忘了说一个人。”

    儒士笑道:“还有你那十字同袍洛长风。”

    男子哈哈大笑,给对方斟酒:“先生慧眼,先生慧眼。”

    正是江满楼和书山墨颜。在王家客栈门前,还有两位披甲的老者面无神色分别立在门的两侧,气息若有若无,就像是活死人。

    江满楼不会无缘无故造访天墉城,现身王家客栈自然是想见一见王小二。听闻那几位来自日不落墓园大闹天下会的恐怖家伙也曾找过王小二,最终却破天荒地失手了。这则消息传开后,王小二便成为唯一一位日不落墓园强者都无可奈何之人,名声大振。

    而江满楼坐镇中州,和君泽玉约定四年为期肃净天下异族,本就缺兵少将,得知中庸剑下落岂能轻易放过?正如天机星所言,有王小二相助左右,若肯出剑一二,兴许用不了四年光景,便大事可期。

    “小二哥,你家小二哥呢?”江满楼随手一勾,便将一名端着碗碟的客栈小二搂在怀中,然后另只手端起白瓷酒盅,斟满了酒,朝客栈小二嘴边递了过去。

    那客栈掌柜瞧见,连忙搁下手中朱笔,上来解围,赔笑道:“这位客观高抬贵手,店小二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海涵。”

    客栈小二连忙求饶。

    江满楼颇觉无趣,于是松开手,自饮起来:“你是王家客栈掌柜?”

    “是是是,这间客栈是祖传下来的。”

    “那么中庸剑便是你的儿子喽?”

    “什么贱?”

    江满楼扶额:“王小二。”

    客栈掌柜顿了顿,心想果然善者不来。那靠窗的位置坐着几位锦衣佩剑的剑阁弟子,轮值巡城,也顺便照拂王家客栈。江满楼和书山墨颜踏入客栈那时,便已被剑阁弟子察觉,有心思浅薄易冲动者,甚至方才忍不住欲拔剑而起,最终还是被按捺下来。

    客栈掌柜想起前不久小二带着满身伤痕夜半回家的情形,心疼不已。此刻误把江满楼当成敌人,护子心切,便暗中对那几位剑阁弟子使了眼色,然后拉着客栈小二连忙后撤。

    同一时间,五名剑阁弟子朝江满楼走来。

    江满楼瞥了眼,发现五名剑阁弟子皆腰悬金剑令,想来是剑阁四门金剑门人,不过观几人修为却都在冲慧境界,为首的也不过刚入元神,不免有些讶异。然而转念一想,作为最早支援天西的顶尖势力,昆仑七十二奇峰里颇有天资境界不俗的弟子如今想必都在逐鹿原守城,也就释然。

    “在下秦怀空,剑阁金剑门下。不知两位前辈寻我王师伯所为何事?”为首的剑阁弟子倒是颇具礼数,显然也是见过些许世面。他心知此地天墉城本就在昆仑山脚,寻常人等不会刻意挑衅滋事。故而安抚了方才冲动欲拔剑的师弟。

    江满楼搁下手中折扇,喝了口酒说道:“秦怀空,你这少年倒是有些意思。”

    名叫秦怀空的剑阁弟子看到桌面那柄黑色精铸的折扇,若有所思。于是便再度观察江满楼几眼,从衣着到容貌举止,试探性地问道:“前辈可是出自提兵山藏兵谷?”

    江满楼露出讶异:“看来不止有些意思,还很善于观察。”

    书山墨颜也露出些许赞赏。

    认出神兵墨攻、吃了颗定心丸的秦怀空连忙抱拳:“见过江家主。”

    身后几位师弟面面相视,心想江家主是哪位?值得师兄如此大礼?随后有人低声念叨,这才恍然大悟,几人随着师兄一道抱拳:“见过江家主。”

    江满楼摆了摆手。

    秦怀空转身朝王家客栈掌柜使了个眼色,示意来者非敌,后者便安下心,吩咐客栈小二招呼着酒菜去了。

    秦怀空转而又道:“江前辈远道而来,不知因何要见王师伯?”

    江满楼抬头瞧着少年,心想如今的少年怎就如此不禁夸?就算本家主寻那王小二有要事相商,也不必与你小辈汇报详尽吧?

    书山墨颜笑道:“冒昧问一句小友,王小二可在山上?”

    秦怀空好奇道:“前辈是……”

    江满楼叹息。

    书山墨颜说道:“我姓墨,是江家的一个账房先生。”

    秦怀空心想,区区账房先生就敢直呼王师伯大名,看来江湖上关于江家家主江满楼的传闻**不离十。这瞧着儒士模样的账房先生,应该是那些三千大红袍或者三千铁浮屠之一,太子党里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

    秦怀空心中这般想着,自然不会流露于表面,再怎么说也是江湖前辈,又是天下第一世家家主,术字门集大成者,不该在昆仑山脚的天墉城里丢了面子。于是说道:“自上次受邀天下会以后,就再无王师伯的任何消息,想来与诸峰长老一道支援天西逐鹿原了。”

    墨颜笑而不语。

    江满楼无奈说道:“这样啊,那本家主就只能苦等了。天西之战何时结束,王小二何时归来,本家主便何时离去。”

    说完,江满楼便不再理会剑阁弟子,有些不厌烦地高声喊道:“掌柜的,好酒好菜尽管端来,不必心疼银子。我江满楼这辈子没什么过人之处,就是家里金银太多,走路都拌脚。”

    秦怀空站在桌前有些进退两难。王小二的下落,他并无任何隐瞒。可瞧这位来者不善的江家家主明摆着滋事寻衅的作为,他秦怀空区区七十二奇峰里名不见经传的晚辈,又怎敢阻拦喝止?

    正自为难之际,身后一名同门师弟忽而迈出两步,指责江满楼说道:“前辈堂堂提兵山主,在这昆仑山脚耍无赖,难道就不怕传将出去给天下人耻笑?”

    江满楼顺口问道:“你又是谁?”

    “我叫洛长生。”

    江满楼呛了一口酒,满脸涨红地看着那名剑阁少年:“洛长风?”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洛长生是也。”

    江满楼捧腹大笑,眼泪不止。口中接连说了六七个‘好’字,手握着墨攻折扇指着少年:“你、你也敢叫洛长生?”

    “有何不可?”

    江满楼捂着肚子笑着起身,朝剑阁弟子走去:“你可知道,洛长风是本家主的同袍手足?我告诉你,那家伙虽然不在江湖,可这江湖上始终留有他的传说。”

    江满楼走到剑阁少年身前,笑容敛起,神色认真:“洛长生这个名字不是你该叫的,改名吧!”

第二十四章 海的尽头

    名唤洛长生的剑阁少年看着江满楼凌厉的双眸和冷峻的神色,心底渐生了些许寒意,出于畏惧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前辈。”秦怀空犹豫片刻,想要为自家师弟抱不平。

    “提兵山主要见我王小二,何必为难小辈?”

    身后有熟悉的声音传到耳边,江满楼喜出望外回过身,瞧见王小二端着酒菜放在桌上,对十天显圣之一的书山墨颜执了一礼。

    后者还礼。

    江满楼如逢甘露大笑走来,敞开怀抱:“小二兄,师兄近来可好?听说受了伤,严不严重?”

    王小二后退几步,右手一伸,秦怀空手中剑便呲的一声出鞘,被王小二握在手中,剑尖直抵江满楼下颚,使两人保持七尺之距:“谁是你师兄?”

    江满楼错愕稍许,随即依然挂着笑意,摊手解释:“离落那老小子是本家主手足同袍,小二兄又是离落同门师兄,自然也是江满楼的师兄。”

    王小二随手一丢,那剑又重新归鞘。

    江满楼大喝一声:“好俊的功夫。”

    惊得客栈里许多酒客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心想着这厮脑子不清楚吧?

    王小二也是看了江满楼一眼,而后解开腰间围布,走到父亲身前低声说了几句,便朝门外走了。

    江满楼和书山墨颜对视,两人紧跟离去。

    名为洛长生的剑阁少年逃过一劫,心有余悸,但仍然不死心。于是问道:“我们要不要跟去?”

    秦怀空说道:“跟去作甚?就算王师叔真的与那江满楼动起手,凭我们的微末道行,又能做什么?白白送人头罢了。”

    洛长生不依不饶:“那我们回山禀告长老?请求援兵?”

    秦怀空汗颜,盯着洛长生沉默许久,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还是改名吧,洛长生这个名字确实不适合你。”

    ……

    山风徐徐吹送清爽,水波荡漾闪闪生光。扁扁的小石块沿着水面打了几个水漂,在河心二十多米之外沉入水中。

    王小二在河边坐了下来,双手抱膝,看着水

    面。

    江满楼和书山墨颜跟在后面,两人的身后还有两位披甲的老者默默无声,由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王小二自幼拜入剑阁,当然也是见多识广。对两位老者的身份有所猜测,便开口问道:“这两件兵器出自你手?”

    他没有称呼前辈,而是直言‘兵器’二字。

    江满楼得意洋洋:“可入得王师兄法眼?”

    “什么境界?”

    “灵窍境巅峰。”

    “马马虎虎。”

    “没办法,当年的秘法档案早已被先辈们焚烧殆尽,我也是对着那九件兵器钻研许久,才琢磨出这入门之法。”

    王小二说道:“所以你打算以此为诱饵,然后请君入瓮?”

    江满楼笑道:“那哪儿能?潜藏此间天下的异族又不是傻子,区区天劫九者的两件仿品,不足以下套,他们不会来的。”

    “所以你的打算?”

    “当然是真正的天劫九者。”

    王小二讶异且骇然:“你把他们唤醒了?”

    江满楼笑而不语,一幅你猜,你再猜的模样,其实真相早就写在了脸上,很是讨厌。

    王小二叹了生气:“有时候,挺想揍你的。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你与生俱来的术字门道天赋,已经不知不觉间超越了江家历代先祖。先是捣鼓出战场杀器铁浮屠,如今又唤醒了沉睡千年,当初连神引境圣人都要忌惮几分的天劫九者,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江满楼很是享受王小二的赞誉,敞开怀抱,闭目感受着山水清新:“惊喜不?奇迹不?”

    王小二不愿再费口舌,沉思稍许,显然也是认可江满楼的这场请君入瓮局是目前将潜藏异族一网打尽的最有效手段:“说时间地点。”

    “一年半后,提兵山藏兵谷。”

    ……

    西边的天挂着一轮残阳,千年不落。残阳下的大地和一切都是金黄的颜色,像血又像火。

    这里极为广袤,也很空旷。很贫瘠,也很苍凉。

    这里有很多墓,土丘,山石,断树,

    坍塌的房屋,破碎的楼阁,残剑,断刀,无人收的森森白骨,风中摇曳的一缕旧布,还有被黄沙焦土掩埋的神兵利器及各种信物,都是墓,生前人的墓。

    这里也有生机。唯一的生机,不是长久居守在此的守墓者,也不是血鸦秃鹫,蜈蚣和莽牯朱蛤,生机来自南边的大海。大海之上常有歌声,更常有海水潮起潮落声常伴左右。无论距离多远,只要身处这片日不落墓园中,就时时刻刻都能听到无尽之海的声音。

    这里是海的尽头,也是万年前乱世劫的古战场,被后世人称为日不落墓园。

    荒凉古老的残破战场上,有一队人影。领头带路的自然是当初乘鲲鹏南去的男女老少,后面跟着的是释宗流,陈言箴,余清奇,连城诀,牧云剑城,小圣人王亭集,藏地书魂,江湖共主萧别恋,披甲门刀剑错梁冰,北雪山庄秋北雪,断家断千一,高木遥,镇山重夔和妖族凰儿,共计十四人。

    十四人当然是万年以来第一次也是第一匹飞跃无尽之海涉足日不落墓园的‘外人’,眼前所见所闻的种种,与脑海里对日不落的幻想画面,大相径庭。即便是保留着前世记忆的释宗流、余清奇、陈言箴三位昔日圣人,身临其境之后内心也难免翻起波澜和震撼。仿佛从万年后的断壁残垣里,一眼万年,看到了那场乱世劫的惊世大战!

    山海更迭,星火满天……

    牧云剑城打量着周围,元神无拘束地探查着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这就是我们的破境之地吗?”

    阿遥摸了摸脑袋:“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萧别恋说道:“莫不是要我们观遗迹、进入冥想?”

    陈言箴说道:“神引境界的门槛可不是靠着冥想就能触摸。”

    确实,十四人之中只有陈言箴,释宗流,余清奇三人曾迈入那道门槛,见识过圣人风景。其余十一人,甚至连方向都没有。

    头前带路名唤青萍的少年停步,转过身。视线从十四人身上一一扫过:“前面不远处就是墓园了,我们都住在那里。诸位先行歇脚,两日后墓王大人会会见各位。”

第二十五章 斗酒诗百篇,千日不复醒

    一处不知名的海边,有人挥起一剑,顿时万丈惊涛拍打而起,炸碎如玉珠,纷纷又落回水面。

    海边之人一袭黑袍,满头银发,不是洛长风又是谁?

    尚未抵达无尽峰的他多日来的烦忧随这一剑挥斩并没有少却分毫,反而令人愈发狂躁。心中积郁也是千丝万绕,前路茫茫无指引,洛长风这一路走的可谓心不在焉毫无头绪。

    他不知妻儿在那菩提书院如今是怎样光景,也不知天下会的最终走向是否和预想中一样,不知异族图腾大军是否已经兵临城下,也不知天下群雄是否众志成城。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逆行光阴河流来到万载之前究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还是一切偶然发生。

    他一无所知。

    看着茫茫江面,心底叹息一声,洛长风御风而起,云层上掠过江河,身形背影渺小如芥子……

    跨海之后又御风三百里,洛长风瞧见云头下有座玲珑小城,便收敛身法降身城外。

    城名居叶城。

    洛长风自是闻所未闻,不过在万年后的天下,中州偏西的接壤有座岁叶城,他倒是知晓。时隔万年,山海更迭,白云苍狗,他不识得万年前的天下全貌,因此判定不了两座城池是否本就是同一座。

    没有多想,洛长风进入城中。

    他进了家客栈,走上阁楼,选了正中央的位置坐了下来,问客栈小二要了壶酒和一碟牛肉。

    万年前的天下地广人稀,山河陆地之上的人口数量不足万年后的十之一二。人数虽少,但大都拥有修为,即使寻常百姓家,也能拉出两名体魄不俗的修行者战场杀敌。这也正是为何万年前乱世劫,此间天下能够集结数百万大军的原因。

    客栈客流不多,倒也难得清静。

    洛长风饮了口酒,略微讶异:“这酒?”

    店小二笑道:“这是咱们居叶城的剑仙醉,远近驰名。”

    听闻店小二介绍,洛长风又细细品尝小口,约莫三四息后睁开眼睛,自觉神识清澈。不由自言自语说道:“也不知是哪位前辈所酿,相比起来,风雪银城的快刀面就此落了下成啊。”

    隔壁桌有位头戴高冠,一身紫衣年轻男子,模样相貌比那君泽玉也是不遑多让,而且眉宇之间有股洒脱恣意气,随着眼底的锋芒欲掩还现。

    紫衣高冠的男子背负长剑,手边平放着折扇。如果万年前的世间对剑仙有着分类别称的话,他自称儒剑仙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不过他并非儒剑仙,万年前的天下没有这种称谓。他叫李青莲,居叶城人氏。喜好饮酒,酒量平平无奇,擅长写诗和舞剑。

    李青莲耳聪目明,听到洛长风的自言自语,便一手握折扇,一手端酒碗朝洛长风走来:“兄台方才说风雪银城快刀面,是何物?”

    洛长风邀请对方落座,解释说道:“是在下家乡的一种面食。”

    李青莲持扇,风流写意:“我十九岁便览尽天下河山,倒是从未听过风雪银城。想来也是一处别具异域风情的风景胜地。”

    洛长风说道:“偏远小城,不值一提。在下洛长风,未请教兄台?”

    李青莲持扇抱拳:“居叶城、李青莲。”

    洛长风举杯,意味深长地笑道:“李兄酿酒的手段,堪称一绝。”

    李青莲闻言愣了愣。

    此生三大喜好,酒诗剑。居叶城里百姓常常调侃,李青莲左手指月为诗,右手指月为剑。左手结善缘,右手荡不平。诗剑皆无敌,人间最得意。不是剑仙,胜似剑仙……哪怕他亲手酿造了这闻名遐迩的剑仙醉,也从未以酒之名获得过任何赞誉。以至于他常常自省,过度怀疑,觉着不是他李青莲诗剑太无敌,实在是‘酒品’太差。

    今日被洛长风赞了句堪称一绝,头一遭。

    李青莲畅怀大笑:“人生得意须尽欢,会须一饮三百杯。”

    当初江都城外,棋剑双甲李太白施展大河剑诀时就曾吟诵过这首诗。后来从李星云口中得知,书生曾于书院藏里修习过部分大河剑诀。那寥寥残篇极具古意,隐约是从万载前留存至今的古老典籍。

    洛长风从不质疑书生的言语,今日又听这李青莲吟诗斗酒,心里免不了渐生几分好奇,想着莫非眼前这位儒生剑仙,真是那大河剑诀的创造者?

    他想试探一番。

    洛长风举杯对酌,吟诵道:“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笑意正盛的李青莲看着洛长风的眼里流露出些许讶异,独在异乡为异客,竟然也懂得此间天下风雅诗词?

    “好一句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李青莲唤了声,“小二

    哥,奉千日醒。”

    洛长风不明所以,心想着千日醒是何物?他正想开口询问,却发现李青莲眼底的讶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声无息渐渐燃起的缕缕剑意,毫不掩饰,伴随着气机修为如春风徐徐袭泄周围。

    不管有心或无意,李青莲此举,已等同问剑。

    可却正中洛长风下怀。

    一来前路茫茫无出处、胸中烦闷郁郁不得欢。二来他想瞧瞧万年前后的剑道之别到底深广几许,当初沈南星和那裴不胜的生死对决,只亲眼目睹了结局,依旧无法估测那两人修为。

    最后一点,源自于心底的几分好奇。因为洛长风看不透李青莲,吟诗酿酒还修剑,此等人物倒和万年后的狂诗绝剑陈玄都有些相似。难不成那天北第一人陈玄都也和棋剑双甲李太白一样,都继承了李青莲的残缺衣钵?

    想到此处,洛长风同样跃跃欲试。只是他依旧不解,千日醒是何物。

    他没有问,因为很快便有了答案。

    那店小二听到呼唤,顿时挺直了腰杆,雀跃问道:“青莲先生,上几樽酒?”

    李青莲的目光依旧在洛长风身上,寸步不移:“千樽。”

    客栈楼阁上顿时兴起一阵哗然之声,所有酒客齐齐投来激动和渴望的目光。

    店小二也是满脸不可置信,瞧了瞧黑衣银发的洛长风,又小心翼翼确认问道:“青莲先生,千樽千日醒?”

    李青莲点了点头:“千樽千日醒。”

    ……

    原来千日醒是一种酒,和剑仙醉一样出自李青莲之手。此酒共千樽,传闻一樽一味。虽然李青莲有诗曰:会须一饮三百杯。

    然而自酿成以来三百年,居叶城邻里百姓代代相传,还从未听闻有哪位酒客当得起人间最得意的举杯共邀三百杯。也就十数年前,那位无尽峰上被当世誉为一时双璧和李青莲齐名的天九刃下山入城而来,两人共进了一十三盏千日醒,便被这位诗剑皆无敌请送出城,算是最高记录。

    今日在这小小客栈酒楼,一位名不见经传黑衣银发的男子竟然能得人间最得意的李青莲赏识,共邀千杯不复醒,这是何等殊荣?

    须臾间,青莲斗酒的消息传遍居叶城,就连城外方圆三千里也是闻者皆惊!

    一时八方风雨欲来楼。

第二十六章 一梦入神引,问剑李青莲

    客栈阁楼里拼摆了三十张木桌,整齐有致。其余木凳,酒菜碗碟,甚至柜台都被移下了楼。观斗酒凑热闹的酒客们聚拢在洛长风和李青莲两人身后,摩拳擦掌,纷纷迫不及待见证这足以流传后世的破天荒时刻。客栈外,陆续有居叶城中百姓闻风而至,很快便挤满了上下两楼。就连街对面的阁楼上也是人满为患,更别提那屋檐顶和古树梢,以及御风赶来却不及的城外近邻……

    三十张整齐拼凑的木桌隔开洛长风和李青莲两人,仿佛楚河汉界。

    洛长风一席黑袍满头银发负手而立,李青莲则是手持折扇、背负长剑,紫衣高冠。

    一个胡茬渐生满脸阅尽沧桑而波澜不惊,一个面如冠玉貌若谪仙而悠然自得。两人身上默默燃烧的剑意化作微凉清风在酒楼里游窜不停。

    “来喽……”

    一声拖尾长音,掌柜的为首,领着数十名酿酒师陆续登楼而来,人人托举美玉盘,盘中十盏千日醒。

    是那:月下独酌、渭城曲、水调歌头、独自凉、雨疏风骤、浣溪沙、江南春、客中行、日暮、**、临江仙、李白、怀旧、少年游。一剪梅、忘机、清明、旧亭台、故人、桃李春风、江湖夜雨、古来稀、小园、愁肠、相思泪、花弄影、心事、杏花村、秦淮、还乡、绿蚁、真意、杀人、浊酒、无计、万钱、东篱、香盈袖、嫦娥、古时月、三杯两盏、千载名、九泉、山头斜照、霜鬓、花间晚照、朱颜瘦、初红、**、羌笛、归卧、去年红、星稀、赊月色、白云边、芙蓉、英雄、南北山头、黯然、催人老、楚腰纤细……掌柜的领着酿酒师楼上楼下折返了好几趟,终于让那名动一方数百年而人间始终不得见的千日醒展露在世人眼前。

    那是一樽樽琉璃玉盏铺满长桌,色彩缤纷犹如百花齐放,酒香四溢沁人心脾。只是闻这扑鼻的味道,洛长风竟如痴如醉,觉得身心轻盈,诸事可抛之脑后。他放眼瞧去,那玉盏里有波光粼粼,有山水墨画,有风雨人间,有诗词歌赋,有沙场问鼎,有刀光剑影……一樽酒即一首诗,一首诗即一种人生。

    李青莲单手负于身后,然后伸出右手介绍说道:“此处千樽千日醒,我与洛兄饮各半。”

    他似是看出洛长风的疑问,补充又道:“当然不仅仅是饮酒这么简单,我李青莲的千日醒,

    即便是那无尽峰天九刃,想喝也是喝不着的。”

    听及天九刃的名字,洛长风倍感惊奇,心想这位儒生模样的剑修竟与天九刃熟识?而且听其称呼,好像是以平辈论交。这次误打误撞,倒是寻对了方向。他日拜访无尽峰,许是可请求此人引荐。

    洛长风说道:“李兄若要问剑,洛某自当奉陪。”

    李青莲笑道:“读书人不喜刀光剑影,只爱舞文弄墨。”

    洛长风心想着不妙,说道:“莫不是要写诗作画?”

    “作画就免了,这里千樽千日醒,每樽酒都有一个名字刻在玉盏内壁,我与洛兄各自对酒,一樽酒吟一首诗。这诗也并非随心所欲,而是要与当下所饮之酒名关联呼应。”李青莲说着便走上前,随手挑了一樽玉盏,“比如这杯名唤‘李白’。”

    李青莲潇洒恣意,一饮而尽,细品数息,闭目展颜,口中颂诗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洛长风腹鄙,想着李兄此举实属违规。他连忙神识探查玉盏内壁,然后笑了笑,有模有样地端起一盏酒,同样昂首杯空:“巧了,这杯名唤天子。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想当年在那菩提书院,他洛长风也是个读书人。虽不及李星云、君泽玉博览群书,好歹也是吃了几本诗词歌赋。哪怕不是自己所作,今日借鉴引经据典,以人间万年的后世才学与万年前的前辈斗酒对诗,纵然对方诗无敌,也不至于兵败垓下吧?

    洛长风是这么想的。他并不知道,其实那句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也是李青莲的诗句。只不过后世的李青莲早已被历时长河除名,残存不多的诗篇也沦为无名经典。

    然而在李青莲看来,就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了,颇有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味道,其中深意不亚于问剑一场,倒是有趣有趣。

    他面带微微笑意,瞧着洛长风。心想着这位‘异族他乡客’果然与众不同,倒无需忧愁这千樽佳酿辱没其名了。

    啪的一声。

    李青莲收起手中扇面,抱拳执礼:“请。”

    洛长风以满腹后世诗集舍命奉陪:“请。”

    这一年是夕拾纪三百六十年。

    居叶城里那位名满天下的诗剑皆无敌、人间最得意与人斗酒诗百篇,一日之内

    喝光了那千樽千日醒,然后两人纷纷酩酊大醉,醒来时,光阴流转已三年。

    而那位不见经传的黑衣银发男子据传一梦入神引,大梦初醒便步入圣人行列,然后一手持刀,一手持剑,问剑李青莲……

    没有人知道那一战的结果,但所有有幸亲眼见证斗酒诗百篇,大梦三千日的人们想来一定惊心动魄,正如同流传后世而无从考究的那些绝美诗句一样……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小园香径独徘徊。”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云破月来花弄影。”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

    客栈名唤远行客。忽如远行客,人间路窄酒杯宽。

第二十七章 烽火连三月

    冷风如刀,以天地人间为砧板,吹得山河万物日渐苍老消瘦,偌大一座逐鹿原黯淡无光死气沉沉。直到午后白雪纷纷,天杀地寒,千里银白,才掩盖了沉幕般的死气,带来初生的希冀。
    逐鹿原城头之上有六道背影并排而立,是那君泽玉,沈天心,离落,重阳,月三人和莫相期。
    昔年菩提书院的十字同袍曾并肩作战挑遍十七座明镜台,没想到而今再次协同并肩御敌已是一晃十数年。
    物是人非,天涯生死各一方。
    月三人的视线望着虚无,恍惚走神:“真的是半点儿修为都没了?”
    君泽玉笑着摇摇头,随后玩笑道:“这会儿你不是想揍我吧?”
    月三人神色无波:“揍你作甚?你又没做错什么。何况大家有目共睹,你救了醉剑前辈,用你侄儿的性命。”
    君泽玉说道:“怎么听都不像好话。”
    月三人说道:“本来就没打算夸你。”
    君泽玉的脸上依然挂着笑意:“谢谢。”
    曾经的公子世无双宛如纤尘不染的谪仙人,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是凡物。而今没有修为的东楚明王虽然依旧统领天东,麾下铁骑数十万,挥手可填海移山,却多了几分人间气,笑意春风,令人亲近。
    君泽玉转头看了离落一眼:“万佛朝宗,如来涅槃。书生也算得偿所愿,你如此执迷不悟,拿得起却放不下,有害无益终会自掘坟墓。”
    百年身独臂的离落负了伤在身,没有包扎伤口,刀疮剑痕已在雪天结痂。当然对于化劫境的剑修而言,这点皮肉伤自是不值一提。令他郁郁寡欢心结难解的,正如君泽玉所言,是李星云的菩萨低眉无法释怀。
    离落没有辩驳,更没有解释,就像他的百年身。书生李星云合目在他面前,这种体会,用如临其境置身处地形容都是虚扯,哪怕是十子同袍也无法懂他所懂、悟他所悟。
    或许是料到离落的反应,君
    泽玉也就没有继续跟这个‘前辈’多费口舌。他又望向莫相期,素来话少的莫相期。
    怎料月三人白了他一眼,生怕他在小七的伤口上继续撒盐似的,喋喋不休又再提起莫七难前辈。
    君泽玉无奈,心底叹息一声:“依然不受待见啊!”
    而后转身下了城头。
    沈天心跟在君泽玉身后,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忍住,走了几步,回过头看着几位昔年同袍说道:“我们不日就会动身,前往阴晦关,守那天人涧了……”
    沈天心欲说还休。是因为君泽玉回头看了看她,只好咬了咬红唇,眉眼低垂,留下一道黯然的背影,和离落几人再也瞧不见的落寞神色。
    黑袍里的重阳蹙了蹙眉:“阴晦关、天人涧?”
    “那里杳无人迹,险如天堑。据说即便是化劫境修为的尊者也根本不可能通过。怎的还需驻兵把守?”月三人不解问道。
    莫相期从游离中回过神,想起之前布衣楼商定的决策说道:“如果按照布衣楼的筹划,以南海为始,建烽燧十道,衔接山脉川峦四十七处,大江河流二十三条,城池重地三十九座,至北海为终,起一道横亘南北的长城拒敌以西。那么作为城池重地之一的阴晦关天人涧,就必须分兵驻守。”
    月三人还是问道:“阴晦关经年黑风,天人涧更是上不接天、下不着地,除了风雪和冰刀水瀑,连块石头都见不着,何处能安兵?”
    莫相期说道:“布衣楼里也有人提过同样的疑问。”
    离落沉思后接道:“一定又是那家伙自作聪明。”
    莫相期摇了摇头:“后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既然布衣楼最终赞成了这个决策,想来那阴晦关也极有可能被异族利用,当做突破口。”
    重阳暗自点头:“这场战争打了三个月,满眼的断壁残垣,死伤无数。异族大军被挡在逐鹿原外寸步不得进,南北一线虽说遍地开花,却也处处艰难险阻,他们迫切需要开辟一处
    突破口。天人涧虽说是天地之间的鬼斧神工,有着人鬼莫欺近的恶名,但也最易成为被忽视的缺漏之地,异族强者难保不会兵行险着。”
    月三人说道:“可即便如此,也轮不到君泽玉和沈天心操这份儿闲心啊?在这逐鹿原南北一线的战场上,大有守关的合适人选。他们贤伉俪两人,一个丢了河图洛书,一个没了生死簿,再加上君泽玉那家伙病恹恹的身体,去守阴晦关天人涧,与送死何异?”
    重阳抬眼:“怎么你倒是担心起他们来了?”
    月三人支支吾吾:“哪有?我不过是觉得那家伙脑子好使,在布衣楼里出谋划策运筹帷幄,总比披星戴月镇守城关合适些,也算人尽其贤、物尽其用!”
    月三人眼神闪烁,狡辩的陈词乏力苍白,重阳几人自然是心知肚明,不予拆穿。他们当然或多或少也会担心,只不过多忧无益。
    因为他是君泽玉,他们是君泽玉和沈天心。在十子同袍眼里,曾以一己之力改变天东七州域和大燕帝国对峙格局的君泽玉无论何时何地,总归是最心狠手辣足智多谋的那个。即使没有半点儿修为,也比一名普通化劫境尊者令人可怕。
    月三人望向城外。
    重阳,离落,莫相期与之并肩。
    已是未时,纷飞大雪落城头,凄厉寒风如剑鸣。烽火连三月后的城外沟壑纵横,大地疮痍,尸骨遍野,白雪覆狼烟。
    以独 夫和朱大为首的二十四年少之中的半数少年少女领着近千守城卒,在那错乱林立的无数青玉碑石林里顶着冷风大雪收尸骨,沉默无言。这当然也是布衣楼的决策,为了防止瘟疫滋生。
    所以不管是异族兵马,还是此间天下战死的英烈,一具具尸骨堆叠如山,然后纵火焚烧……在焚烧之前,他们的名字会被誊录在英雄册上,依据一座座青玉碑石长辞书上的署名!他们的遗物也会被收拾整齐,在不久的将来,布衣楼会派遣鸿雁将衣冠寄回,让英雄东归……

第二十八章 山河人间欠陈玄都一壶酒

    接近酉时的雪天突然响起了几声不同寻常的闷雷,在那触目不可及的天穹深处。紧接着狂风大作,穹宵之上四边八方的昏暗沉云开始扭曲旋转,顷刻间形成了浩瀚如汪洋的天穹漩涡,笼罩着整个逐鹿原城头顶,吞噬着风雪,吞吐出雷电。

    这种极不寻常的异象吸引了城中诸多强者的注意,于是接连五道流光起于城内数处,在半空划出一道道夺目的光彩,转瞬便落在城头。落在月三人,重阳,离落,莫相期四人不远处。是那北海摆渡人老舟子,老掌柜酒招旗,水月洞天白发仙、白芷苓兄妹,以及天北王敖老祖。

    “这是……”月三人眺望苍穹,看不真切,皱着眉头。

    年岁极高见多识广的老舟子神色凝重,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确认异象的由来,沉声说道:“破境的景象。”

    “破境?”月三人不可置信,“就算是化劫境也不可能造成这般恐怖景象。”

    很快他又想起什么,满脸骇然:“难道是神引境?是异族还是……”

    “是陈玄都!”王敖老祖似乎从那深邃漩涡里瞧出了端倪,渐渐舒展开眉头,露出笑意,“狂诗绝剑,一剑入神引了!”

    黑袍里的重阳猛地抬起头,双目流露出精光。

    月氏兄妹两人视线交错,皆从彼此眼眸看到不可置信。

    同为剑修的离落浑身剑意缭绕,如青烟浮升,似乎无形之中向着天穹深处的浩瀚漩涡朝见膜拜一样,激昂振奋!

    城外碑林中,断家的独 夫、朱大两人也相继掠来,落在城头。

    终于,这天下又再出现了一位圣人,和莫七难不同,狂诗绝剑陈玄都是真真正正杀力卓绝的圣人,堪比当年剑阁两圣的圣人。

    老舟子捋了捋须:“本以为最先迈入神引境门槛的会是一字宽的裴凤楼。”

    老掌柜酒招旗双手搭在肚腹上,笑意盈盈:“以化劫修为对阵无伤体质的天醒神将融,竟还能一战连三月。如今想来,狂诗绝剑是打算借此一战抛开生死磨砺剑道,打开通往神引的那道虚无缥缈的天门,其胆识气魄堪称无双。”

    水月洞天白发仙又道:“天不杀我杀,人不怜我怜。陈玄都前辈并不是一味地模仿当年那位诗剑借无敌、人间最得意,他走出了自己的大道,独一无二的大道。”

    王敖老祖心情极好:“多少年了,我天北六姓十阀门也终于出了一位圣人,还是剑圣!划船的,怎么说?”

    老舟子说道:“天北第一人,实至名归!”

    王敖老祖放声大笑:“大雪落人间,一剑入神引,当真痛哉快哉!怎能不浮一大白?老酒头,喝酒去……”

    今夜的者行客栈、也是十分铺子极为热闹,红火的生意算是彻底打破了烽火连三月的死气沉沉。是因为天北六姓的王家老祖放出话来,要宴请逐鹿原群雄。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陪着王敖老祖闹腾。一来战事僵持许久,原本聚鹿的群雄,都陆陆续续赶赴了南北一线的其余战场。那些在大战起时,两军阵前与异族强者捉对厮杀的百尊谱至强者,至今大都未归,不知生死,不知胜负。而余下守城的部分,不是被布衣楼的千头万绪未雨绸缪纠缠着无法脱身,就是各有官身要事。

    最终被王敖老祖拉扯来撑场面的大人物,也只有水月洞天的兄妹二人和老酒头。四位前辈共饮一桌。

    除此之外,柳十三等二十四年少大都在此。

    还有许多六姓十阀门里王、陈两氏子弟……

    说书人的老祖宗杂谈,今夜说的不是书上内容,是狂诗绝剑陈玄都的半生事迹,有少年有鲜衣怒马,有诗有酒有剑,有豪情有恩怨有缠绵,引得台下叫好连连。

    酒铺里通透明亮,欢声笑语,热火朝天。

    酒铺外,北风呼啸雪纷纷。千家万户,灯火忽明忽暗。夜空深处,在那极北的方向忽然坠落一道流光,似天外陨星滚带着巨大的火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垂落人间。

    异象消失约莫十数息,逐鹿原城北门便出现了一位须发皆白、儒袍负剑的老先生。这人踏雪而行,无声无息,落地无痕。

    如同白袍鬼魅,一步迈出则原地消失,缩地成寸,三两步

    间就出现在十分铺子门口那尊碑石前。手里拎着一颗头颅,怒目圆睁。

    客栈烛光相映,才瞧见儒袍老先生面容,不是狂诗绝剑陈玄都又是谁?

    客栈门口有往来而不绝者,见那陈玄都破境入神引大战归来,手里拎着风雪覆盖半张青寒面容的头颅,感受到狂诗绝剑浑身上下那未曾湮灭的灼灼剑意和浩荡杀气,以及恐怖的境界威压,纷纷敬而远之,不敢靠近。

    陈玄都大步迈入客栈,旋即吸引了无数目光。

    王敖老祖、老酒头、水月洞天兄妹,这一桌最先察觉那‘来者不善’的气机,紧接着说书人杂谈情景相映,惊堂木一落,正说到狂诗绝剑当年天不杀我杀、人不怜我怜的酣畅事迹时,顺手一指,而后酒铺内霎时安静。

    犹如画圣赵公麟UU小说的画:

    酒铺内一张张惊奇而诧异的面孔,连同眼底眉梢的神色皆栩栩如生。所有的线条,光影,酒水,物件,定格画中,无可挑剔。

    老儒生陈玄都是画里所有静止之外的唯一。

    他背着剑,拎着头颅,走到二十四年少未曾坐满的一张桌子旁,挨着五岳境地李长圣坐落。

    那颗头颅随意地丢在桌子上。

    是他两座天下阵前捉对厮杀的对手,异族百将策排名第五,拥有祭炼山河无伤体质的天醒神将融!连白知秋都慎重对待的融!

    酒铺里的静止被一阵闯入门的风雪突然打破,而后哗然声,惊愕声,振奋声,各种赞美崇拜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上酒。”正襟危坐的老儒生老圣人陈玄都瞥了柳十三一眼。

    柳十三连忙起身朝柜台唤道:“小师妹,快上酒。”

    声音未落,便点头哈腰揉肩捶背,恭敬地伺候起来。

    刚好轮值的松灵韵有些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过于激动而手忙脚乱,亏得李长圣前来帮忙,翻箱倒柜一样,从后院搬出了老酒头新酿的一坛烈酒。

    酒坛上封纸写着:人间烟火。

    隔壁桌的老酒头忍着割肉般的疼痛赶紧起身,这坛人间烟火可是他一生心血,自己尚来不及尝得一滴,如今眼看着要被陈玄都‘糟蹋’,万分不舍又无可奈何。心里只想厚着脸皮跟陈玄都蹭一口也就知足。

    那王敖老祖,水月洞天白发仙、白芷苓兄妹闻得酒香也是按奈不住,纷纷端着酒碗朝陈玄都走来。

    “酒来了、酒来了。”柳十三从师妹怀中接过那坛人间烟火,嗅了嗅,满脸享受的神色。

    “前辈,这可是老酒头的心血,名唤人间烟火,比那闻名遐迩可遇不可求的青神山酒还要绝,天下只此一坛,喝完就成绝响。”

    “你瞧老酒头肉疼的样子。”

    “哈哈,前辈不用理他,更不必心疼。这堪称世间一绝的人间烟火,依晚辈看来,整个逐鹿原城只有前辈一人配饮此酒。”

    “就是布衣楼的莫七难前辈来了,或者是那个什么自称暮凉的狂妄自大的家伙,也没这个资格。”

    “一剑入神引!剑斩化外天下异族百将策排名第五的高手,这种辉煌,这般战绩,当今天下谁能匹敌?”

    “来来来、十三为前辈满杯。今夜定要喝个痛快……”

    “前辈。”

    “前辈?”

    “前辈!”

    柳十三骇然失魂。

    狂诗绝剑陈玄都正襟端坐。

    神色平静。

    已没了呼吸!

    ……

    大雪纷飞的深夜。

    逐鹿原城外,又增一座青玉碑。

    长辞书上镌刻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二十四年少和老酒头,王敖老祖等人站在碑前。

    李长圣抚着冰凉的碑石,十分铺子客栈门前的那句诗浮现脑海。

    十分铺子。

    四分绝活。

    三分酒。

    两分心情。

    带一分醉意离开。

    换天策头颅,下次再来。

    狂诗绝剑陈玄都带着一分醉意离开,换了一颗天醒神将的头颅,可最终还是没能饮成回头酒。

    “山河人间,欠陈玄都一壶酒。”

第二十九章 愤愤不平事

    大雪披盖着逐鹿原,像是柳十三铺卷的单薄棉被,深夜里寒气侵袭,毫无暖意。
    无心睡眠的柳十三床榻上翻来覆去,然后望着房间里那盏摇曳孤火怔怔出神。
    “陈玄都是神竭而死。”
    “窥得三分圣人门槛的他强行破境,一剑入神引,之后又不计后果的汲取破境瞬间天地赠予的大道真意,数息之间便直破两层阻碍,达到神引上境。”
    “他借机斩了天醒神将融。”
    “也因此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
    “化劫境的身躯和元神终究是无福消受神引境的那份‘得天独厚’,何况还是抢来的。”
    老酒头的声音回荡在柳十三脑海,一遍又一遍萦绕不散。眼前孤零的灯火里,仿佛闪映着陈玄都畅饮的身影。饮的是那遗憾的人间烟火,酒酣之后的狂诗绝剑,朝着柳十三展露一抹笑意。
    柳十三掀开被褥起身,挎了舍己刀,披上衣袍雪夜里夺门而去。
    少年心有郁结不得解,是那愤愤不平事。为狂诗绝剑陈玄都不平,为五行小庙疯魔棍不平,也为那逐鹿原城外一座座长辞青石碑抱不平。
    柳十三找了师姐南宫九,寻了师妹松灵韵,唤了剑阁叶白霜和那五岳境地李长圣,拉着小和尚当愿顶着深夜的风雪将同伴聚集。
    他的同伴有二十三人,齐聚在他的孤僻院落。他身形挺拔地站在二十三人对面,郑重其事。说他有一个想法,疯狂的想法。
    “二十四年少,年少当有为!”
    ……
    两日后的清晨。
    逐鹿原方圆千里,天地茫茫雪白一片。一辆朴素的马车使出城门,踏雪留痕,朝北方疾驰而去。
    驾车的男子腰间别着烧火棍,容貌平凡却沉稳坚毅,不是苏小凡又是谁?
    东楚苏小凡驾车,那么马车里端坐之人自然呼之欲出,明王君泽玉和沈天心夫妇,领命镇守阴晦关天人涧。
    “咳咳咳。”君泽玉的咳声总是时不时的响起,尤其是这种天寒地冻的大雪天,
    身形单薄的他看起来比那位九金兰里的弱公子叶惜朝病态更甚。
    瞧见沈天心流露出无言的担心,君泽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我无碍。”
    沈天心说道:“怎么不带着小暖炉?”
    君泽玉笑着说道:“用的久了,身体便渐渐地习惯了它的温度,效果反而日渐甚微。”
    沈天心白了君泽玉一眼:“谬论。”
    君泽玉幽怨似的叹了声气:“你总是不相信我的话。”
    沈天心说道:“你又何尝不是?阴晦关,天人涧。明王陨,天心暗。我们此行注定是有去无回,你若肯信此箴言,也不至这般决绝。”
    君泽玉的目光透过车帘边缝,隐隐可见前方白雪茫茫的一座座银川:“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什么?”
    君泽玉说道:“当你凝视书上的某个字眼,会在不经意的刹那间对那个字眼极为陌生,再多看几眼,便有形非其形素未相识的感觉。”
    沈天心点了点头:“是错觉。”
    君泽玉问道:“是错觉吗?”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当满天星辰触手可及时,伸出手后才发现,原来的近在咫尺却依然远在天边。就像天意和大道,我思索良久,开始怀疑它们究竟是否存在。”
    “想着想着,我的疑问便愈来愈多。”
    “我在想命中注定是否是无因之果?到底是事在人为,还是成事在天?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你的天心算是天衍而生的大道四十九,还是难以捕捉变化万千的那个一?乱世劫是不可避免的劫数,还是由历史堆叠沧海化田的必然经过?人心隔肚皮,人性更加深不可测,真的能够被计算?我自称人间算,能预料将来的凉关四战,却始终看不透自己的结局。我是否一直被自己蒙蔽着双眼,从来都是一个懵懂无知的瞎子,掩耳盗铃嘲笑着众人皆醉我独醒?”
    沈天心不可思议地瞧着君泽玉,相识相知至今,这还是她第一次从君泽玉的脸上神色里看到迷茫,和一丝丝恐惧。仿佛这个曾一手开创天东新格局的降世明王不仅仅受了伤,还丢了与生俱来的
    那份高傲自信。
    君泽玉察觉到后者视线里的不寻常,无奈又转而笑道:“别用这种眼神。我是胡思乱想,又不是疯了。”
    沈天心沉吟稍许:“你是想说,道可道,非常道?”
    君泽玉眼睛里闪烁而过亮光:“你明白?”
    沈天心尝试着解说:“若对箴言敬而远之,选择逃避,那么最终的结果很有可能避无可避,到头来,阴晦关天人涧便只能是我们二人的舍身葬命之地,这叫天意难违。所以你选择面对。如今我们踏上征途,携因寻果,直面结局。我猜此时若再窥天意,很有可能会得到另一种答案。”
    君泽玉露出赞赏的神色,笑意渐盛:“哪怕是从十死无生到九死一生的改变,便已是莫大的恩赐。这一步之差,可造就无法估测的百万因果,譬如种种,天壤之别。何况真相二字,本不言可说。”
    沈天心点了点头,既然不可说,那便到此为止。她忽然想到方才君泽玉滔滔不绝中偶然提及的一个词汇:“你方才说凉关四战?那是什么?是两座天下乱世大战的走向?你看到了结局?还是过程?”
    话刚脱口,沈天心便意识到不妥。情急之下,灵光一闪。
    她撩起车帘一角,探出头问道:“小凡,还有多久能到阴晦关?”
    马车里的君泽玉笑着摇了摇头。
    天心算和人间算之名,原本誉满天下。想当初千金易得,一算难求。
    而今道不可道。
    讳莫如深。
    苏小凡忽然勒住缰绳,疾驰的马儿骤停,马蹄在雪地上带着车轮划出了十数米的印痕方才停下:“明王。”
    苏小凡目极远方,唤了句。
    沈天心掀开车帘。
    有些雪盲的君泽玉遮了遮眼帘,透过指缝瞧见了前方的景象。有座高耸入云的雪山,正在雪崩。
    腰间别着烧火棍的苏小凡翻身一跃,跃到车顶。和马车里二人所见景象不同,苏小凡眯了眯眼,看到雪崩的巍峨大山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
    有道剑光乍现而出。
    劈山裂地!
    蔓延而来……

第三十章 天下剑术魁首

    “像是百尺危楼的裴前辈和那百将策排名第十的天醒神将仕。”苏小凡一手按着腰间烧火棍,极为警惕地站在车顶,望向远方。

    他看到那道剑光绵延数百丈,在银白苍茫的大地上留下一道参差扭曲的狭长裂缝,直到马车百米开外的距离才堪堪消散。尽管如此,苏小凡依然能感受到一股如刀剔骨的冷风夹杂在风雪里扑面而来。

    那是剑光余威。

    马车里的君泽玉露出些许笑容:“没想到北上之路还能遇着这两位高手的生死之战,可真是巧了。”

    车顶上苏小凡问道:“要出手吗?”

    沈天心接道:“裴前辈未必不是那大剑仕的对手。”

    君泽玉却说道:“既然遇上,帮些忙也是应该的。五行小庙的疯魔棍战败陨落,狂诗绝剑陈玄都和天醒神将融互换性命,算起来这乱世劫的开端,顶尖战力的配置上,我们处于下风。”

    沈天心坚持己见说道:“可这般境界的强者对决,最忌讳第三者误入。何况两人都是剑修,我们若贸然掺和,会不会弄巧成拙,到时裴前辈恼怒,剑锋一转,我们面临的局面可就是两位至强者剑修的联手问剑了。”

    君泽玉摇了摇头:“乱世劫所争,不是个人得失,也不是一朝一夕的胜败生死。群雄聚鹿共守天下,争的是寸土不失,争的是千年大计,争的是万世太平。所谓细水流长,积少成多,裴前辈作为八方风雨之一,又是最早出世支援龙门镇的强者,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更加不会意气用事。”

    君泽玉身旁的沈天心又道:“正如你所言,群雄聚鹿争万世。这一战关乎裴前辈能否顺利破境入神引,可谓至关重要。一位未来的神引境剑圣,怎么也比那位百将策排名第十的天醒神将来得重要些。”

    君泽玉握着沈天心的手,笑容温和,声音更是轻柔:“不是我说丧气话,裴前辈化劫境停留何止千年,如果有机会迈入最后那道门槛的话,就不会画地为牢将自己圈在百尺危楼里年复一年了。”

    沈天心瞧着君泽玉眼眸,还是有些犹豫不决,问道:“我们,真的要干预?用河图洛书与生死簿保留的那份大

    道真意?这可是我们真正保命的手段,如此的话,怕是正应了阴晦关天人涧,明王陨天心暗的箴言。”

    君泽玉咳了数声,面红耳赤:“莫担心。有小凡在此,我们无须出手。”

    沈天心有些不可置信:“小凡他?”

    君泽玉抬头看了看马车内里的车顶:“已是化劫中境。而且小凡算是半个佛宗人,虽然杀伐之力不见得多强,可自保防御的实力堪比佛门金身,就算是那天醒神将仕也得砍上几剑。”

    马车顶,苏小凡白衣而立。

    这白茫茫的广阔天地,入眼皆是风雪银蛇,却看不到裴凤楼和天醒神将仕的身影。他只好闭目,三息之后再度睁开双眼,已是一双金眸。金色眼眸之下,天地山川褪尽颜色,露出本来面目,就连云层、水底和山中也是一切事物暴露无遗。

    很快,他察觉到两道交错的剑光,然后顺着剑光追本溯源,瞧见了各自暴退千丈有余的两道人影。

    苏小凡跃下马车,开始狂奔,沿着那条触目惊心的大地剑痕犹如一道火热的白风,很快便消失在马车里两人的视线之内。当君泽玉和沈天心再度望向那座一分为二的银山时,看到一尊十余丈高的金身法相浑身暴涨金光乍现山头!

    普普通通十数年,当年的菩提书院,那一届天骄群现,苏小凡是不起眼的一个。六字门道,他的流门修为,比不了书生李星云,甚至比不了燕凝雪。

    可他勤奋!

    他平凡,却不平庸。

    展露神通的那一刻,从此天下都会识得那根烧火棍,教异族百将策十大强者少一人!

    ……

    一片湖泊,大雪接连下了多日,天西的山川河流早已冻结,这湖泊自然也不例外,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层,冰层上,又撒铺了厚厚的白雪。

    原大旗门主后投入魔门麾下的宁显山坐在湖边烤着野兔,长枪深深插在雪地里,银光寒射,冷锋逼人。

    他时不时的关注着湖面,即使是在吃着烤兔,也依然心不在焉。好像那湖面的厚厚白雪下,埋有什么金银珠宝绝学神通一样。

    忽有一阵风吹来,宁显山连忙用长袖挡了挡

    外焦里嫩的野兔,脚下后退数步,望向湖面的双眼渐渐露出惊奇和期待之色。

    只见湖面上北风席卷而起,成螺旋状,平地而升,不过数个呼吸便形成一条风雪龙卷。且那龙卷贪婪无比,不断吞噬风雪壮大着,偌大的湖面很快便被龙卷彻底掩盖。紧接着一声玉碎声响起,龙卷内的湖面冰层尽数蹦碎,暴露出的竟是沸腾的湖水,汹涌地冒着热气腾腾的水泡,而且愈演愈烈,隐约有翻江倒海之势。

    为避免殃及池鱼,宁显山纵身一跃,后退百米,跃到了高高的雪树之顶,手一招,那长枪便翻滚圆舞着回到手中。舔了舔手指的油渍,说了句:“好家伙。”

    话音刚落,便有两道夺目狭长的剑光在风雪龙卷内乍现,从内部顷刻斩碎暴怒的风雪白龙,使其重归清净,风与雪皆静止天空。

    沸腾的湖水中窜出一道快到极致的剑影,朝宁显山飞驰而去。这位枪道修为不俗的化劫境竟是一个激灵,被这剑影的速度吃了一惊,顾不得其他,随手丢了剩下的半只烤兔,着急慌忙应对,起枪格挡。

    枪剑相撞。

    涟漪浩荡,朝周围震开。

    宁显山双臂震颤,疼麻的感觉从手腕处侵袭全身,这一击险些让化劫境的他握不住手中大漠银枪。他目露惊恐之色,看着眼前剧烈鸣颤的那柄剑,以及湖水中缓缓飘起的那道独臂人影。

    宁显山双目变得充斥血色,仿佛激发了心底的战意和血性,看着那人咧开嘴声音沙哑笑道:“方才偷袭不算,再来。”

    大漠银枪宁显山神通运转,横扫而出,将那神兵榜曾赫赫有名的名剑剑二十四击退,飞回独臂的离落手中。

    伫立虚空的离落轻轻笑道:“我只出一剑,你可瞧清楚了。”

    “等一下。”宁显山忽然唤住。然后大袖一招,十二张金黄飞符游曳全身,幻化出十二铜人阵,将自己护在阵内,极为满意的点了点头,“你有神兵剑二十四,我有十二铜人阵,谁也不占谁便宜,这叫公平。”

    离落抬了抬手:“这一剑,名叫百尺危楼初过雨。”

    不得不慎重对待的宁显山起枪:“第七式,孤烟直。”

第三十一章 孤刀镇风雪(上)

    离落的剑尖抵着宁显山的喉咙,只要稍稍递进一寸,这位曾凶名赫赫的大漠银枪就要变成雪地棺主了。

    大雪天里,宁显山额头不觉渗出了冷汗,苦笑着说道:“我认输,认输了。”

    眼前那柄抵着喉咙的剑二十四犹如飞灰寸寸风散。

    离落收剑之后,从半空缓缓飘落。

    宁显山伸手唤回被击飞的大漠银枪,然后挥袖揽起那零零散散横七竖八躺在雪地,树梢,湖底的十二铜人,抹了抹汗,尤有余悸地瞥了眼那百年身怪物的背影,这才降落身形,隔着几米的距离跟在离落身后。

    “你莫不是将十字离剑的纵横两剑,练成了一剑?”宁显山扛着大漠银枪,试探性的问道。

    “是的,练成了一剑。不止如此,我还将这一剑衍变,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我离落如今有无数剑。”离落佝偻着身子,声音很平静。仿佛他剑术登高,如今冠绝天下,与昆仑剑阁王道剑和中庸剑齐肩,是极为寻常又理所应当的一件事,没什么值得兴奋和庆祝的。

    这份古井无波,落在宁显山的耳中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看着离落佝偻的独臂背影,看着他走过的雪中脚印,心想着以后再不能用普通眼光看待这个家伙了。

    天下流传这一代天骄,帝王盟帝无泪,八百宗连城诀,菩提书院皇甫毅,红袍女将骆冰王,一念禅,妖族凰儿,昆仑牧云剑城,几人当年齐名。后来江湖隐有蜚语,说皇甫毅命陨,安红豆卸甲,一念禅跳脱尘世,再者近十年间风云变幻,江山代有才人出,若天机阁另做评选,此三人不当再入天骄名册。于是一份崭新的天骄名谱,便不知何时在市井间传阅开来。

    帝无泪,连城诀,凰儿,牧云剑城四人依然并列。在此基础上,又加上一个风雪银城洛长风,中庸剑王小二,东楚明王君泽玉,菩提书院新院长李星云,甚至还有曾三步入化劫的大燕帝国燕凝雪,组成新的天骄册。

    如今看来,恐怕还要再算上一个天下剑术魁首,独臂离落。

    离落似乎从雪中犹豫的

    步伐里听到了宁显山的心思,自言自语说道:“天骄么,呵呵,总要活下去才能算。”

    ……

    离落登临天下剑术魁首,靠的是百年剑术磨砺。当然,也不能全然否认天赋使然,毕竟若没些悟性,当年的棋剑双甲李太白,不会剑技止于江都城下。可要说天赋卓越,严格来说又算不上。想想三步化劫的燕凝雪,坐而观山百万剑的牧云剑城,何谓天赋超然?历历在目。

    撇去远的不谈,眼下还有一位。

    十子同袍月三人,今儿个月下饮酒,思乡赏雪,一个不慎破境化劫,领悟神通。

    离落也是回了逐鹿原才听说此事,话没多说,两人在一起多饮了几口烈酒。替李星云,替燕凝雪,替远方的江满楼,替下落不明的洛长风,替阴晦关天人涧的君泽玉和沈天心,替莫相期,替重阳,也替菩提书院遗孀人。

    ……

    菩提书院藏。

    清静的灯窗映着人影,那人正襟端坐在书案前,低首翻书。桌上一盏孤灯于风中摇曳,风不息,火却不灭。直到二更时分,蜡炬成灰。灯火熄灭的同时,那道人影也终于合书起身。

    断千劫走到窗前,抬首看天上皎皎明月光,双目含笑。

    他说道:“我要告辞了。”

    藏里除了断千劫空无一人,他在对谁说话?自然不是星空明月,也不是山风花蝶。天刀的声音只落在一个人的耳中,那个人不在藏,在院长的小院。

    小院里梨花树行间,站在石桥上的翎儿闻言,朝着藏的方向施了个万福,道了句:“前辈珍重。”

    天刀断千劫点了点头,想了想说道:“很好的书,受益无穷。”

    翎儿轻笑:“是他编著的。”

    断千劫自然知道书案上那部书出自李星云之手,他也听说了院长在那帝王都万佛朝宗见君子,他更知道,翎儿没有看过此书。

    他说道:“李院长在书里有句话。”

    翎儿双眸流露异彩:“是留给我的?”

    断千劫说道:“我想,是留给我

    们所有人的。”

    翎儿问道:“是怎样一句话?”

    断千劫说道:“李院长说,且挨过三冬四夏,暂受些此痛苦,雪尽后看梅花……”

    断千劫星夜走出了藏,然后下了菩提山,出了菩提城。

    他踏风而去,回了趟断家,走了遭断家禁地刀冢,没干别的,就是有点儿失心疯,将整个禁地夷为平地。家族里余下的些许个长老族老,自不敢拦截他,也拦截不了。

    之后,断千劫便离开天东,一路向西。

    和当年无相道宗雪夜入天东不同,断千劫雪夜入天西,直到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逐鹿原城,也没弄出任何动静。就像是赶了一场路,有些风尘仆仆。

    站在十分铺子外,抖了抖身上的落雪,身形高大的老天刀看了几眼门口碑石上的打油诗,看出了其中的意犹未尽。

    于是断千劫挥了挥衣袖,见那碑石上,字又多两行。

    写着:人未尽,杯莫停。

    没理会街道上和客栈门口的醉汉些许指指点点,断千劫走进酒铺,遮蔽了浑身气机的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老者,然后坐在普通的角落。

    今儿个是老掌柜酒招旗破天荒的亲自招待酒客,没得办法,原本吵嚷着在此打杂的二十四年少,今夜一个没见着。布衣楼和那些决策的大人物们自然潜派了不少人寻找,老酒头也懒得分心掺和。

    人来人往的人群里瞧见故友落座,老酒头不觉讶异,他拎着那壶珍藏好酒,面带笑容走了过来,与天刀断千劫两人面对而坐。

    老酒头毫不吝啬,珍酒满杯。

    酒香扑鼻,世间罕有。

    顿时间,酒铺里无数目光齐齐汇聚而来。有的带着诧异,有的带着愤然,有的惋惜不已,有的则打量着端坐老酒头对面的高大老人。

    断千劫只盯着那杯绝色佳酿,皱了皱眉头问道:“这就是人间烟火?”

    老酒头举杯同邀,笑看着迟来的故友:“人未尽。”

    断千劫轻笑,杯中酒一饮而尽。

    “杯莫停。”

第三十二章 孤刀镇风雪(中)

    客栈里那看台上,说书人的老祖宗杂谈今儿讲的是斩天拔剑术刘阿彩的故事。

    天刀断千劫年轻时游历天下,自然也踏足过天北六姓十阀门的地盘。只不过那会儿的刘阿彩尚且名声不显,说起来,两人还有一段浅浅的缘分。

    算不上师徒,断千劫曾经指点过少年时的刘阿彩些许养刀心得。刀剑互通,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刘阿彩凭着自己那份普通的慧根,后来抓住了几份机遇,这才名声渐显。

    酒桌上,断千劫听到‘师徒缘’那段往事儿时,神色似是陷入旧日回忆,然后饮了第二杯人间烟火。

    老酒头没有陪酒,只是笑眯眯地盯着对面的老友。

    酒铺里有位天北陈氏子弟喝的满脸通红,醉意熏熏,摇摇晃晃走到老酒头和天刀断千劫的桌边,将断千劫手中刚刚饮尽的空杯夺了去,醉道:“你是何人?竟也配饮这人间烟火?”

    老掌柜酒招旗连忙抱住剩下的大半坛酒,半生心血,世间绝酿,可不能就这么洒了。

    陈氏子弟身后陆陆续续聚集了几名同龄人,还有几个王氏,宋氏子弟在身后指手画脚。说的尽是些无名之辈,不配饮酒,糟蹋佳酿,愧对亡人之类的言语。

    断千劫被晚辈夺去酒杯,指责辱骂,竟也没有动怒,而是抬头看了眼那陈氏少年,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陈氏少年说道:“天北陈家,陈剑悬。”

    断千劫点了点头:“原来是陈玄都的子孙辈。”

    自称陈剑悬的少年火气甚大,伸臂一抹,桌上碗碟碎了满地:“狂诗绝剑的名字,岂是你能直呼的?”

    酒招旗一副瞧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断千劫还是心平气和:“你倒是说说看,老夫为何喝不了人间烟火,又为何不能直呼陈玄都姓名?”

    少年陈剑悬红着脸,粗喘着气说道:“好,好,我来告诉你。瞧见门口那块碑石没有?”

    断千劫说道:“自然瞧见了。”

    陈剑悬问道:“你可知出自谁手?是陈玄都!天不杀我杀、人不怜我怜的陈玄都!”

    少年以怒吼的方式发

    泄着:“他老人家一剑入神引,一剑斩杀异族天醒神将融,那可是百将策排名第五的高手!此等战绩,谁人能匹?”

    说着说着,陈剑悬便哭声哽咽:“说什么带一分醉意离开,换天策头颅,下次再来。可怜他临终前都未曾饮上一口人间烟火,你又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喝酒?”

    少年醉倒在地上,伏在桌旁,抹着泪水。身后几名同族和王氏、宋氏子弟,也都黯然落泪。

    这么一闹腾,客栈里陷入一片沉默。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断千劫身上,好巧不巧地,都带着疑惑和质问。

    天刀沉默了稍许。看着伤心欲绝的少年,他开口道:“那依你之言,老夫饮了两杯人间烟火,得用两颗天策上将的头颅来换才行喽?”

    有名宋氏子弟轻蔑一笑:“说得轻巧!你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仗着和老掌柜交故而已,与十天显圣同桌饮酒,不代表你有媲美十天显圣的实力修为。就算你是百尊谱榜上化劫境界的高手,那天策上将的头颅又岂是说砍便砍的?”

    宋氏子弟声音刺耳,句句诛心。

    老掌柜酒招旗坐在一旁,察言观色。他知断千劫向来脾气甚差,对这无知小辈隐忍至此,已算是莫大恩赐!若再任由事态发展,隔岸观火,恐怕一个不慎,天刀一怒殃及池鱼,这座酒楼都得付之火海。

    这热闹看也看够了,老酒头好言相劝道:“今日醉酒,胡言乱语,都散了,散了!”

    老酒头虽说平日里与人为善,和蔼可亲,少年们常与之玩笑打闹,不论辈分。但心眼里还是对这位十天显圣之一极为尊崇敬佩的。

    那宋氏子弟招呼着几名同龄,将醉酒熟睡的陈剑悬搀扶而起,冲着老酒头抱了抱拳:“今夜是小辈们胡闹了,改日再来向前辈请罪。”

    然后冷眼瞥了断千劫一眼:“我若是前辈,此刻便提刀出城去赚那买酒钱了。”

    声音刚落,断千劫正要说话,确突然抬眼朝门外看了看,然后与那酒招旗视线相碰,神色严峻。显然,境界高深的两位十天显圣彼此都察觉到了城头上的不同寻常。

    然后下一刹那,两人同时

    化作两阵清风,倏地一声,消失不见。

    酒铺内一片瞠目结舌!

    那宋氏少年和王氏子弟们,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呆愣当场。

    看台上说书人的老祖宗杂谈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一阵,恍然一拍脑门!

    惊叫一声:“哎呀!我说怎地如此眼熟,他是断千劫!十天显圣天刀断千劫!”

    宋氏少年闻言,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冷汗夹背。

    ……

    逐鹿原城头之上,今夜当值的化劫境高手是水月洞天白发仙白芷苓兄妹。

    半刻之前,这对兄妹在城头上对月饮酒,以风雪佐菜,城内千盏灯火为食,惬意畅怀。

    然后便见一道熟悉的剑光自城外掠来,速度极快,划破雪夜,撕开夜幕,降落在城头之上。

    竟是斩天拔剑术刘阿彩!

    浑身狼狈,血流不止。腰间早已没了佩剑,就连双腿都似无力而艰难的支撑着,受伤不轻。

    白发仙兄妹见状,由警觉而诧异,无暇顾及其它,连忙上前搀扶,询问战况。

    谁知当兄妹二人扶着刘阿彩落座时,这位斩天拔剑术竟突然出手,两掌拍在白发仙白芷苓身前,水月洞天的兄妹二人毫无防备之下,直接被震飞落下城头!

    白发仙倒也不愧是八方风雨之一,挨了一掌后,当即口溢鲜血,自觉体内境界修为在诡异地快速流失。

    他惊恐地看着刘阿彩那张熟悉的脸,立即有了决断,被震飞城头的瞬间,猛然施展神通,身体由下坠而登云直上,怒喝一声:“洞天结界!”

    白芷苓落下城头,即刻双手结印,兄妹二人抬手便毫无保留,施展出压箱底的杀招,打算困住那位“刘阿彩”!

    城头上原本重伤几近奄奄的刘阿彩露出诡笑,扯去衣皮,竟是异族化外天,擅长裁衣之术的天醒神将样!

    朝着白氏兄妹二人招了招手,挥手作别一样。

    接着便有声音从白发仙背后传入耳畔:“奉劝两位还是放弃挣扎,这样生机至少会流散的慢些。抗住两三日,亲眼见一见本座是如何踏破这逐鹿原城的。”

第三十三章 孤刀镇风雪(下)

    雪夜的逐鹿原城门虚空处,有金色霞光破开天穹,传送而来一件古朴袈裟,犹如云毯。袈裟之上有银白短发的三目金刚,衣露半身,胸前星蕴图腾散着金色光纹,面恶神煞,屈身弓腿驾驭而来。

    那额前三目神眼的异族强者,正是百将策十大高手排名第四的天醒神将目。

    这位曾斩落五行小庙疯魔棍的异族高手并没有直接对白发仙兄妹出手,倒不是追求光明正大,杀鸡焉用宰牛刀而已。

    天醒神将目的声音飘落城头时,他本人则已经驾驭着云毯袈裟从城头之上掠过,犹入无人之境,化为一道金色流光深入逐鹿原,转眼被黑夜吞没。

    白发仙瞥了眼袈裟飞逝的方向,眉头微蹙。

    按照布衣楼的部署,异族百将策对应此间天下百尊谱,巅峰战力的捉对厮杀和互相盯守布局,导致如今逐鹿原城内高手寥寥,能拦截那天醒神将目去处的恐怕只剩下十天显圣北海老舟子一人。

    幸好,尚有一人!

    白发仙的目光只一瞥便收回,想着倘若再有一位位列十大高手的天醒神将踏城而至,此刻群雄聚守的逐鹿原将会真正面临绝境,届时天下山河岌岌可危。

    可问题在于,异族偃旗息鼓百日,于今夜袭逐鹿原,卷土重来,又怎会只是为了试探、点到即止呢?

    无暇多虑,水月洞天的兄妹二人合力施展洞天结界。这等自成天地的神通隶属秘法古籍,普天下罕见,就算昆仑七十二奇峰和天机阁这等古老势力,也不曾留存记载。

    只见黑夜里风雪不休的逐鹿原城头陡然怒卷风涛,飞雪和乌云开始莫名地扭转飞旋,渐渐地,在白发仙和白芷苓兄妹二人身后形成混沌分明的吞噬漩涡,一个水击三千里巨浪滔天,一个残月照古今枯寂清寒,两洞天贪婪地吸食着四周的虚无空间。

    随着空间扭曲而遭受挤压的城墙开始出现崩裂,一道道裂痕犹如树叶的纹理,数个呼吸便爬满城墙,砖石似蜕皮般纷纷脱落。守城的甲士原本结阵以待,

    刀枪剑戟,内外城墙下无数矛头直指天醒神将裳。此刻却因无法承受周遭空间收缩坍塌的威压而七窍流血,有的甚至骨碎膝折,兵器崩损,或狼狈逃荒,或挣扎不起,或凄哀遍野。

    处于水月两洞天风眼口的天醒神将裳站在城头,那笔直的身形时而被拉伸,时而被挤压扁平,时而虚幻如移形换影任风雪穿过,时而又凝实纹丝不动。

    怪异的是,蕴含着动静真意的两洞天结界始终无法笼罩遮蔽天醒神将裳的身体,而水月交融洞天化一。明明他就站在那里,却仿佛被眼前不可捕捉的黑夜之门隔开在另一座天下。

    如果离落值守城头,一定会发现端倪。当初李星云误入化外天,就曾遭遇过天醒神将裳的这扇门。

    ……

    离落不在城头,在醉酒,和月三人醉得不是时候。

    所以当二十四年少夜袭不成而遭遇伏击的消息传到布衣楼时,只有黑袍重阳和大漠银枪宁显山出城南下,赶去驰援。逐鹿原城内的化劫境高手,至此还剩老舟子,酒招旗,王敖老祖,说书人杂谈,和画圣赵公麟。

    异族晓星残月帐似乎早早摸清了逐鹿原的底细,故而有所针对的出其不意。

    天醒神将裳利用神兵连通两座天下,奇袭水月洞天白发仙兄妹而毫发无损。接着又有三位在乱世劫之战里初次露面的百将策二十名内的年轻高手,天醒神将侯,天醒神将藏,天醒神将阵联袂登城头。

    这三人中,神将侯擅长沙场破阵,一杆长戟万户侯竟力压水月洞天白发仙白芷苓兄妹两人而稳占上风。

    如老叟戏顽童。

    直到老掌柜酒招旗御风赶来,王敖老祖紧随其后。

    ……

    布衣楼。

    有个瘸腿的瘦小老者拄着杖,轻车熟路闯进了布衣楼,引得楼内天机阁一众老先生警惕异常。

    唯有莫相期站了出来,大厅里站在瘸腿老者对面,问道:“前辈是谁?如何进的布衣楼?”

    瘸腿的瘦小老者找了张椅子坐了

    下来,端起茶盏,掀开盖子看了看,然后视线落在莫相期身上,笑着说道:“二十八宿图,你是莫天机的后人喽?倒是个亭亭玉立的标致姑娘!长途跋涉,口干舌燥,可否帮老朽添杯茶水?”

    莫相期点了点头,有布衣楼中先生添茶倒水。

    由于二十四年少遇伏击的消息刚传来不久,莫相期紧急调走了原本负责护卫布衣楼安危的宁显山和重阳,如今楼中只剩下一批空有境界却无杀力的老儒生。

    面对突兀到来的不速之客,作为此时楼中唯一具有杀力和话事权的莫相期,自然要站在所有人面前。

    她重复着方才的问题:“敢问前辈如何进的布衣楼?”

    瘸腿的瘦小老者饮了一杯茶水:“你也瞧见了,老朽方才是光明正大走进来的。”

    “那你可曾想过如何出此楼?”

    这话不是莫相期说的,而是出自老舟子之口。和瘸腿的瘦小老者一样,老舟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见北海摆渡人前辈现身,莫相期内心松了一口气,但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老舟子示意打断。

    端坐在椅子上的瘦小老者转过头,看到后者怀中抱着的船桨,以及扑鼻而来的海腥气息,当即便识出了老舟子的身份,略有讶异说道:“十天显圣的摆渡人老舟子,你的对手应该是天醒神将目。”

    老舟子笑了笑:“不劳计都玄首费心。我既然出现在布衣楼,天醒神将目便自有对手。”

    计都玄首四字入耳,莫相期和布衣楼内一众老先生神色骇然。

    ……

    风雪夜里。

    天醒神将目脚踩着云毯袈裟由西向东横穿逐鹿原城,在东城门城墙之后的那座高山上,撞到一股气墙。由刀罡结成的气墙,笼罩着整座高山,封住去路。

    那把刀斜立风雪中。

    那是逐鹿原之战开始时,暮凉曾站过的地方。

    孤刀镇风雪。

    居高临下,俯视着整座城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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