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知黑守白,为天下试
宁显山立户天西,对大沙漠以东的世界可谓知之,也可谓不知。毕竟化劫境修为摆在那里,眼界自不会窄了。
而且井中月藏镜人发迹于天西,之后名扬八方位列十天显圣。
此事于当年可是闹出不小轰动,宁显山为此也曾跃跃欲试,大漠银枪按奈不住地想要领教两人风采。知己知彼,前前后后备足功课。虽说无疾而终,却也因此对其余数位十天显圣颇有耳闻。
恭恭敬敬跟随,有意无意落后半肩以示尊重的宁显山说道:“听说北方无尽之海海畔有一叶孤舟终年停泊。撑船老舟子更是个深藏不露的怪人,就连天北六姓刘陈宋李王孙以及十阀门里那些个老不朽都要礼敬三分。”
“传闻当年号称天不杀我杀、人不怜我怜的天北第一人狂诗绝剑观海楼前怒饮三千杯后酒性大发,提着那柄不轻诺从观海楼纵身跃下,无尽之海上与撑船老舟子大战七百回合,最终醉意上头输了半招。”
“老舟子一战成名跻身十天显圣,这才被尊为摆渡人。听说当时与名剑不轻诺对阵的兵器好像是……船桨?”
白知秋负手行于街巷,提及那位摆渡人,似乎涌出不少兴趣说道:“是船桨!可七百回合施展的神通确是天下无二的枪术。”
宁显山面露崇敬之色:“原来如此。”
……
随着首领伏诛,那些与大旗门追翼百位弟兄街巷中死争交手的逆行者也逐个交代了身家性命,无漏网之鱼。
于是大旗门生还的弟兄将所有尸体运到一处,等候门主发落。
当瞧见宁显山屁颠屁颠地跟在须发皆白的老先生身后大气儿不敢喘时,混迹天西镜中缘破碎世界实力不敢吹嘘眼力却贼亮的追翼弟兄,对白袍老先生的身份多多少少猜到些许。
于是纷纷退到两旁。
对此,宁显山洋溢自得。心想这些个小兔崽子眼力见儿倒是没白练,平日多亏山爷教导。
白知秋走到一具尸体旁,低首瞧了眼。
于是风起。
风撩开那具尸体衣衫,胸膛前露出一幅古怪图案。
宁显山讶异非常:“异族?”
难以置信的他微蹙眉头,命令弟兄将所有逆行者尸体衣衫解开,每个人胸膛前竟然都绘有类似图案。
星蕴图腾。
宁显山满脸疑问瞧着白知秋。
预料之中的白知秋没有任何神色:“是异族。方才本座击杀的那位,若料想不错,应该是近几日越界而来的一位异族天策上将。”
宁显山问道:“您早就知道异族藏身居柳镇?”
白知秋说道:“本座既非天机老人,也未曾修得观天下的神通,没有这份能耐。”
斗大字不识性格却粗中有细的宁显山想通某些关节,如佛门顿悟的僧众醍醐灌顶。他看了看白知秋,欲言又止。
白知秋说道:“对于乱世劫,你知道多少?”
宁显山不曾想会有此问,便据实说道:“昔年异族自破碎世界大举入侵势不可挡,几乎攻占了此间大半座天下。为救苍生黎民于水火,至强者天九刃倾天下之力聚无数强者于无尽峰上,与千万异族生死决战。”
“那一战鬼神同泣,打得整座无尽峰下沉,沦为今日的无尽之海。据说那座余晖园的太阳都被染得鲜红如血,万年间始终不曾落下,就这么夕阳斜照,陪伴着那些陨落的无数前辈先贤。日不落墓园由此而来。”
“大道不偏安!天九刃祭出钧天图赢来凯旋,于是那些幸存的前辈遵循逝者遗愿,将残存异族驱逐,收服失地,一直赶到天西,打了回去。最后联手封印破碎空间,也就是如今
人们常说的虚间镜,天下得以万年太平。”
白知秋点了点头,不知喜怒地说道:“倒还真是传闻,说的不多也不少。”
宁显山汗颜。
他出师非名门,自幼长于天西,哪里有机会接触那些不为人知的绝密?这个版本还是从龙门镇名为不聊斋的书铺里酸腐秀才手中买来的。
说白了,他所谓的了解,和飞甲镇少年胡来相比,不见得多。
白知秋龙门客栈住了十年,对于市井坊间流传的版本早有听闻,甚至还阅览过酸腐秀才所著的那部书。虽说纰漏百出,但至少大方向如此,故而未曾反驳继续说道:“似这种虚间镜,在天西镜中缘破碎世界,少说也有千百处。但其中值得注重的,只有六十四处。我们叫它,六十四洞天。”
白知秋说到此处,便展开身法如流星划过黑夜星空,不再停留。
宁显山深知接下来所听到的内容,只掌握在那几位寥寥可数的真正巨擘手中,绝对算得上天下辛密。因此小心谨慎,不敢遗漏半个字眼,提着大漠银枪追了上去。
两人破风而去。
速度不算太快,约莫飞了四十余里,一前一后两道白色身影出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沙漠上,白知秋继续说道:“虽说异族大败,然而此间天下又何尝不是伤痕累累强者尽陨?数千年里,他们卷土重来的野心从未泯灭。日月斗转沧海桑田,不知暗中有多少异族悄然破开那些封印并不彻底的虚间镜以及六十四洞天,渗透而来,搅 弄着风云。”
“这其中最轰动的一件事,便牵扯到菩提书院……”
毫无疑问,白知秋接下来说了一个故事。
天下知者寥寥的故事。
书院孟青书和异族花镜辞的故事。
故事的结尾便是孟青书自囚无尘观,花镜辞守护天下门。
故事说完的时候,白知秋与宁显山已经来到桐叶镇。
星夜里,桐叶镇乌云蔽日阴气森森。但这恐怖景象依然阻挡不了小镇居民撒丫子逃窜的热忱与决心。
又能如何?
那位煞神邪风谷主可就盘膝坐在十字街口那樽囚龙棺上,身遭群鬼俯首称臣,手里捏着根蜮魂香默数着计时。说待蜮魂香燃烬,就要大开杀戒。
桐叶镇百姓哪里顾得上盘点自家地窖藏了银两几许?几乎是提起裤子,毅然决然头也不回。
事关身家性命,玩笑不得。毕竟用一宿好梦去换此生长眠这种事,他们干不来。
……
梁凉心情愉悦。
用最简单的方式,取得最好的结果,世上没有什么会比这种感觉更令人舒服。
因此她很享受桐叶镇的闻风丧胆。
好景不长。
也不知这句谚语缘起何方。
梁凉愉悦的心情在瞧见黑夜街巷里两道白袍身影后,顿时溃散。紧接着便想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谚语又是哪位子曰来着?
梁凉连忙将蜮魂香背于身后,然后暗自施展神通化于无形。
她跳下囚龙棺,本本分分站着。那乖巧静若处子的模样比起大漠银枪宁显山,显然好不了多少……
否则宁显山岂会幸灾乐祸忍俊不禁?
白知秋走到身材瘦弱的梁凉身前,轻轻抬手,揉了揉梁凉脑袋。
在这位昔年天下魔首眼里,梁凉就像个柔弱的姑娘,小姑娘。
胆战心惊的小姑娘。
白知秋收手,从梁凉身旁走过,继续说道:“数月前,花镜辞人间绝迹,留下天西六十四洞天与千百虚间镜无人镇守,异族则愈发肆无忌惮。”
“据本座所察,过往十年间陆陆续续悄然越界
而来的异族强者,只论堪比化劫境尊者修为的天策上将,至少二十位。当然,风雪银城城主于渭水河畔斩杀之数,以及昆仑七十二奇峰暗中剿除名额,不算于内。”
梁凉加入随从之列。
不明所以的她向宁显山暗地使了个眼色,想询问缘由。谁知宁显山全然无视,渐渐挺直腰板儿神态傲慢,嫣然小人得志的模样。然而当发现白知秋略作回头时,又顿时偃旗息鼓,恭敬如初。
看得梁凉掩面欲笑。
白知秋没有理会二人你来我往的互动,负手闲逛桐叶镇小巷说道:“或许在你们眼里,二十位异族天策上将对这座天下而言不惧威胁。”
“但这绝对不是全部。”
“这只是开始。”
“至少本座能够确认的,有秋水山庄锁龙潭里逃出的应龙泽,前几日屠杀飞甲镇的罪魁祸首罗,甚至还有两名无法捕捉气息的异族。”
“这四名异族修为,最弱堪比十天显圣。他们的地位,恐已接近异族最高统治者天醒神将。或者,已有人位列其中。”
宁显山与梁凉默不作声。
正如白知秋先前所言,二十位化劫下境或者中境的异族天策上将,这般数量或者已经超越传承最久昆仑剑阁连同如日中天帝王盟的底蕴。
但对整座天下来说,算不得强敌。
可当听到四名实力不输十天显圣的天醒神将时,他们终于感到些许棘手……
白知秋走着说着,有些絮叨。
他脚下步伐算不上快,他所说故事也算不得惊心动魄。
可听着听着,宁显山与梁凉二人,神色便愈发凝重。他们开始刻意遮掩气息,刻意藏匿脚步,连呼吸都在收敛。
因为他们发现白知秋越走越远,越走越唠叨,就像是将死之人的临终遗言……这种感觉令人不安!
他们不知何时已离开桐叶镇,也不知何时到了龙门镇。
某座别苑里。
白知秋躺在竹椅上,又继续说道:“半月之内搬空天西三郡八十一镇六百万百姓是目标,却不是唯一目的。”
八面玲珑的宁显山瞧见竹椅旁正自沸腾的红泥小火炉,眼疾手快箭步上前,拎着滚烫的水壶便开始泡茶。
手法倒是颇为娴熟。
自顾自打量着这座雅静别苑的梁凉,对此不屑瞥了瞥眼。
宁显山递上新茶。
白知秋接过说道:“打草自然是为了惊蛇,惊蛇……”
修为恐怖思维孩童的梁凉心思飞快抢着说道:“是为了杀蛇?”
白知秋轻轻笑道:“是,是为了杀蛇。”
比起囚龙棺主梁凉,明显老奸巨猾许多的宁显山鄙夷说道:“小宁猜想,门主是不愿在大战来临时生灵涂炭枉死无辜,因此才让大旗门与邪风谷闹出动静,驱赶百姓。此举一者可探异族虚实,二者可给予警告,三者可避免殃及无辜。真正一石三鸟!门主实在心怀天下忧国忧民英明神武!”
大漠银枪溜须拍马,那叫一个手到擒来。
梁凉翻白眼。
白知秋抿了口茶:“心怀天下算不上,只是魔头做得久了,偶尔做做圣人也不错。”
忽然想起已为万佛之祖的那个学生,白知秋不自觉笑了:“或是受到那小子影响也说不准,近朱者赤嘛。”
宁显山与梁凉二人面面相觑,显然不知门主口中那小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白知秋放下茶盏,兴致勃勃:“想不想杀几个异族强者?”
宁显山与梁凉眼眸之中大放异彩。
白知秋豪迈笑道:“随本座屠条孽龙耍耍!”
……
第五十章 天上掉下个宁显山
天西镜中缘破碎世界有世俗烟火人间,譬如数百万黎民众生所在的三郡八十一镇和似流沙聚散的诸多野修。当然大沙漠之外的瑰丽河山也藏有不拘于世的出尘桃源,被正宗的六字门修称作不可知之地。
拢共九处,八方风雨雾隐门。
八方风雨指的是天地楼台山林谷园。
至于雾隐门……
琼天之上,地藏之下,藏于峰峦,大隐于市。总之关于其山门所在众说纷纭,无从得证。
后有出身宗正的六字门修归结出十字真言并贻笑八方,说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自此颇有段时间,天西九处不可知之地的雾隐门沦为黄口小儿笑柄。
当然童颜无忌。
四方乡里茶余谈资也终归是玩闹,岂可当真?
说起雾隐门址,不知者不怪,而知晓它的人自当知晓其所在。比如曾经的花镜辞,而今的白知秋。
他们懂得蝉在于林,林隐于雾,雾起于水的道理。因此蝉鸣的林间雾气最重的潭水湖面就是雾隐山门的事实,无法瞒过他们的慧眼。
山在潭底。
不是因为猜测,而是亲眼所见。白知秋,宁显山,梁凉三人亲眼所见。
他们就站在水面。
这片林雾笼罩的天下奇潭拥有世间最清澈的潭水,无论谁泛舟其上都可将水潭下的秋华景色尽收眼底。青峰苍绿、水兽游禽、云楼殿宇,俨然一座不知其深的仙门宗邸一览无余。
这般潭底藏峰立派的规模手笔,不说天下术字门集大成者提兵山江家人,此刻通五字门的圣人白知秋目睹,亦是钦佩不如。
由此可断传承不知年岁的雾隐门底蕴。
只是大漠银枪和囚龙棺主甚觉奇怪,明明说是捕杀异族孽龙,却为何会找到雾隐门宗邸?心思活络的宁显山想着,莫非雾隐门与异族早已暗通款曲?
梁凉则比较直接,于她而言,能问出的答案自不会耗费心神去想,有那般功夫,留着享受杀戮带来的欢愉岂不更妙?
于是问道:“潭底有龙?”
白知秋说道:“岂止有龙,还有许多
异族,真正的强者!”
梁凉愈发迷惑:“雾隐门的山门宗邸怎会藏有异族?他们……”
白知秋说道:“雾隐老祖与门下徒子徒孙没有弃明投暗,更谈不上背叛苍生。或许曾有那么几人萌生过此等念头,现在嘛,一切休矣。”
宁显山抢着说道:“他们,死了?”
白知秋说道:“灭门。”
声音刚落,平静的潭水水面忽然荡漾起轻微的涟漪,向周围层层扩散。原来有滴红色水汽,由深不知几许的水潭潭底缓缓上浮。冒出水面的那刻,无声破裂。
于是那殷红瞬间侵袭。
不过数息,血色便彻底染红此间潭水。
腥臭扑鼻。
惯杀好恶的宁显山看到此番血潭景象都忍不住微皱粗眉,问道:“您算到雾隐门会有此灾劫?”
见血欢喜的梁凉反驳说道:“门主修为通圣,又精擅五字门,易学杂驳岂在话下?”
谁知白知秋说道:“本座,猜的。”
两人瞪大眼睛,不由语结。心想圣人就是圣人,猜都猜得理直气壮。
白知秋解释说道:“别苑饮茶,忽然瞧见一桩怪事。”
宁显山问道:“门主是说……”
白知秋回想别苑中瞧见的异象:“六十四株长青花树,或多或少或干枯,皆有青花凋零飘落。唯独有一株,枝繁叶茂堪称奇异。”
梁凉抢先说道:“物极必反。”
宁显山白了一眼:“那叫事出反常必有妖!”
白知秋点了点头:“你们如今也已知晓,青花飘落代表着封印洞天的破损。因此通常来说,花树长青该无忧。可眼下异族猖獗动作频繁,那株向阳而生的花树如此安静,实在非同寻常。”
宁显山心底忍不住腹鄙。
想着所以您就猜到了雾隐门灭门?
这都哪跟哪儿?
梁凉倒是一副恍然大悟茅塞顿开模样,虽然不知这龄不过二八的丫头究竟听懂了还是装做听懂了。
恐迟则生变,白知秋也不再多言。
他瞧了瞧宁显山与梁凉各自一眼,问了句:“二位谁先请
?”
……
白袍宁显山肩抗大漠银枪,周身气机鼓荡。
他侧目看了看矮小身体横背着巨大囚龙金棺的黑裙少女梁凉,心想这丫头瞧着天真无邪心思简单,实则满身修为半点儿不弱于自己,暴怒而起时更是活生生的一尊杀神,寻常化劫下境强者都会退避三舍,换作自己也只能暂避锋芒。
这种时候,尤其临着圣人面前,若被小丫头抢尽风头,日后大漠银枪还如何统帅大旗门沙漠枭雄弟兄?
更重要,此一战与白知秋并肩,试问天下苍生几人能得这般境遇?说不准圣人老爷瞧着顺眼,忽起兴致将自己收为门徒,今后百千年,大漠银枪岂不是横行天下亦无人敢挡?
苍天开眼,运气再好些,于朝暮间顿悟破境契机,从此跻身天下至强者之列……人生至此,纵再有万般遗憾,且放心间又有何怨?
思及此处,宁显山登时豪气万丈,大有舍我其谁的可贵心境。于是提着大漠银枪对须发皆白的圣人先生白知秋拱手执礼:“愿为门主担此问路先锋。”
语罢。
宁显山冲天而起,惊散林雾间无数灵兽飞禽。千丈高空之上调转大漠银枪,从天而落。
他的速度愈来愈快。
于是枪尖在燃烧。
火势愈来愈强,乍看去仿佛护体的金红色灵光将他整个人影笼罩。
他如天外陨石,轰然砸入血潭之中。
他开始下沉。
以笼罩周身的火势为芒,身遭三尺之内汹涌而来的血红色潭水触及火芒的瞬间都会尽数蒸发。
他势不可挡。
于是速度更加恐怖。
在不知深几许的潭水中,他所过之处,留下了一条无法愈合的水壁甬道,笔直如柱,贯穿天地。
潭水之底,是另一方天地之穹。
他破开水屏气障,继续坠落。穿过云层,穿过水雾,穿过罡风。
他看到一点青葱山绿在瞳孔中骤然放大,犹如一柄擎天利剑直逼眼前。
那竟是浓郁山川和俊秀峰峦。
第五十一章 圣人有诲,苍生当听
宁显山化作一道匹练金虹从雷海云层之上坠落,大漠银枪穿透人间。
霎时,有山崩声动彻八方传荡四野,便见那座潭底人间最高的巍峨青峰如剑断头。
视线由远及近。
断峰之巅的青烟尘埃里,如天外飞仙般出场颇有无敌之姿的宁显山肩抗大漠银枪的白袍背影渐渐清晰。
看着被废墟掩埋的大殿,他伸出左手摸了摸唏嘘胡茬。
嘴角轻轻弯起,露出些许笑意。
他凛然而洒脱的转身,大袖挥摆,驱散身遭山石草木震碎而化作的青土尘烟。定睛望去,发现面前有人。
于是有些惊讶。
他揉了揉眼,脸上那抹惊讶神色瞬间变作震惊。
自己好像被包围了?
与无数双投射而来的腥红眼睛对视,宁显山干咳数声,有些尴尬。
……
宁显山身前五十步,有位身形高大体格魁梧的青发中年男子。
大漠银枪宁显山自然不识,可若是南海百花岛曾拥有神农百草图的那位百花仙在此,定能从青发男子浑身流转的气机中辨出此人。
正是当初自秋水山庄锁龙潭底逃出升天,祸害了半座百花岛药园子的孽龙。
应龙,名泽。
异族天醒神将,巅峰时期修为通圣。
此人身后仍有熟面孔。
被坚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少年胡来捡回,而后屠戮飞甲镇全镇百姓性命的天策上将,异族罗。
秋水山庄冒牌庄主明月蝉,而今应该称作天策上将,异族蝉。
罗与蝉的身旁还有两人。
根据那两人于应龙泽身后的站位,完全可以断定,同样是两名异族天策上将。
一人名魄,一人名歌。
在罗蝉魄歌四名天策上将的身后,由山顶而至山腰,由山腰而至山脚,长达不知多少的登山阶上尽是异族。甚至周围大大小小峰脉山头,殿宇楼阁,也全被异族攻占。
那无数双眼睛,无数道视线,此刻齐齐汇至,凝聚在宁显山身上。让这位冒失突兀的大漠银枪心底微颤,咽了口错愕。喉结滚动,想喊救命。
但终究没说出口。
因为他站得高,看得远。
他远远地看到一抹黑色墨流继他之后
从天而落,然后轰然一声巨响,似乎砸在了这座断头青峰山脚之处。他当然认得,那是脚踏囚龙棺而落的梁凉。
感受着脚底传来的山体轻颤,宁显山忍不住腹鄙。心想山脚的那些异族,都是喽啰吧?这傻丫头怎就如此命好?
似是从宁显山神色变化里看出所思所想,统帅此间近万异族,硬生生血洗天西传承千年之久不可知之地雾隐门道统的天醒神将应龙泽轻笑。用这座天下正统雅言,流利地说道:“你的命确实不怎么好。”
肩抗大漠银枪的宁显山裂开嘴笑道:“英雄所见略同,不知异族阁下怎么称呼?”
应龙泽说道:“泽,或者你可以与他们一样,尊称神将。”
宁显山面不改色实则心底骇然:“泽老兄聚集这般阵仗,是在……额,作甚?”
应龙泽说道:“实不相瞒,我们在请神。”
宁显山头次听说请神二字,于是抱着拖延时间的想法继续问道:“请哪位神?”
应龙泽摇了摇头:“请哪位神都不重要了,因为你愚蠢的出现,彻底打断了请神阵的运转。瞧见没,你身后埋在废墟中的殿宇,那被请神阵撕开裂缝的封印洞天正在自我修复悄然愈合。”
宁显山可不敢回头。
面前化劫境甚至极有可能修为达到半圣的异族强者排排站,别说回头,他就是惊鸿一瞥的间隙,也足以人头落地好些回。
而且死法不带重样儿的。
有些庆幸的宁显山不知该说些什么,在应龙泽注视之下憋了许久方磕磕绊绊地说道:“搞坏了神阵,介个、抱歉哈……”
猛然瞧见山脚尘埃升起,血光四溅。断定那小魔头梁凉已开始对异族喽啰大杀四方的宁显山想暴起骂人,不由闪了舌头。
心想完了。
果不其然,同样察觉山脚之处大战已起的山顶异族强者开始蠢蠢欲动。罗蝉魄歌四名天策上将更是同时迈出,四人身体周遭隐约溢出丝丝缕缕的金黄色星蕴气机,显然以四对一也半点儿不打算留手,朝宁显山逼近。
应龙泽负手而立,原地未动。于他而言,眼前这位跳梁小丑,尚不足以杀鸡用牛刀。
就这么简单而沉默,宁显山以一敌四,血战开始。
……
白知秋仍在林雾之中的血潭水面。白衣飘飘,白发
亦飘飘。
他倒不是刻意藏掖,也非抱着至强者压轴出场扭转胜局的无聊心态,之所以迟迟未动,是因为在等。
等一件兵器,可屠龙的兵器。
十年前,他曾亲手将那件神兵赠予了自己的学生李星云。后来种种辗转,被李星云带入智慧之海灵山佛门。
而今那件神兵就被供奉在灵山某座佛堂里。说是供奉,其实被称作镇压更为准确。因为它在掌中,佛堂里端坐的那尊金身大佛掌中,佛前还有许多诵经僧。
那是一个剑匣。
剑匣之中,自然有剑。
神兵榜排行第七的魔门天罪剑。
虽然此剑只排在神兵榜第七位,可其留于世间的杀力凶名以及血债,远远超过昆仑剑冢里埋葬的龙渊和南弦二剑,甚至丝毫不输第三位次的屠刀。
这一切只因为白知秋一个人。
五百年前的魔道巨擘,当今天下的唯一圣人,此刻正以剑心通的手段越过万里之遥,向那万佛扎根的灵山佛堂里金身大佛掌中镇压的老伙计传递着讯息。
心声轻荡。
白知秋只说了四个字。
“有些想念。”
于是诵经声绕梁不绝的佛堂里,那尊金身大佛双掌猛然崩碎。余威荡漾,将佛前一众诵经僧纷纷震了出去。
剑匣之中,忽有一道道红光陆续窜出。
共计十六之数。
十六道纤细红光飞出佛堂,冲破灵山佛门大阵,穿越智慧之海与无尽大沙漠,咻的一声,出现在白知秋眼前。
须发皆白的儒雅老先生白知秋,盯着悬于眼前的十六剑片微微一笑。
他没有伸手握剑。
反而是抖甩袍袖,面朝西方,执儒生大礼。
圣人一拜天,拜那水月洞天白发仙。
圣人二拜地,拜那地泽十一某风云。
圣人三拜楼,拜那百尺危楼一字宽。
圣人四拜台,拜那提携玉龙黄金台。
圣人五拜山,拜那相看不厌敬亭山。
圣人六拜林,拜那鬼谷林中无甲子。
圣人七拜谷,拜那青萍峡谷清秋冷。
圣人八拜园,拜那风雷园里历曼青。
八拜之后,圣人有诲,苍生当听。
白知秋唇齿微张……
第五十二章 先生走好
圣人音传天下……
“窃钩者贼。”
“窃国者侯。”
“窃我天下者,化外异魔!”
“本座皓首人间圣!化外异魔,敢战否?”
白知秋荡气回肠的声音响彻在整座人间,响彻在芸芸众生耳畔,余音绕苍穹,一遍又一遍,经久不绝。
而林雾血潭之上,却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因为当手掌握住天罪的刹那,那身白袍便陡然化作一缕剑气没入血潭之中,十六剑片同时化为一抹红芒紧紧跟随。
……
白知秋的剑究竟有多快?
忘情川里正对着三个徒儿传授刀法的洛长风懂,中州某座王城内不起眼的街道上装扮与普通人无异的重阳也懂。因为他们曾是万里送剑来,雪霁诛沙翁的见证者。
相比之下,雾隐门最高的那座断头峰上与异族血战的梁凉不懂,被四名天策上将围攻只能被迫防守负伤在身的宁显山不懂。
至少他们之前不懂。
可就在下一刹,却懂了。
因为就在那三十一个字眼响彻天穹的瞬间,就在断头峰上所有的异族与宁显山、梁凉错愕抬首望云天的瞬间,一缕白色剑气骤然划过眼前,降临在残破殿宇前身形魁梧负手而立的青发中年男子身上。
紧随而至,是一道纤细如丝的红芒。
没有人看得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包括罗蝉魄歌在内的四位天策上将,连同宁显山、梁凉,以及占领雾隐门的近万异族,在那一瞬间只觉剑气入眼,不可直视。
然后,他们听到苍龙吟啸。
再抬首望时,便看到血红天幕之上化出真身欲釜底抽薪逃之夭夭的青色巨龙忽然断头,巨大的龙身于空中挣扎了数息,轰然坠落,砸在断头峰北方那座山脉之中。
地动山摇,烟尘四起。
……
世界在此刻静止。
雾隐门诸峰之上,死寂沉沉。
一缕白色剑气化出人形落在断头峰顶。
白知秋一手提天罪,一手摘龙头。这位亦圣亦魔并集万千大道于一身而人间全无敌的白袍老先生随手将龙头丢给目瞪口呆的宁显山,捋了捋白须,抬脚迈步,再度化作一缕剑气窜入那被废墟掩埋的封印洞天之中……
哪里有什么请神阵?
血潭之上时,白知秋便察觉到一股气息,一股让神引上镜修为的自己都隐隐感到危险的气息正欲撕开废墟之内的封印洞天越界而来。
如所料不错,那应是莫天机长眠之前曾提到异
族硕果仅存的一位神裔仙罗。
他无法想象封印洞天破碎的后果。
所以便不再去想。
他只好提着天罪,杀入那座人间。
在白袍身影被封印洞天吞没之前,他惊鸿回首,再贪恋了一眼。
“你曾说这山河太美,便是长看千年,仍不觉厌倦。你曾说这山河太阔,撑得下沧海桑田和岁月蹉跎。”
“你曾问我,如有来生,是否还会做出同样选择?”
“赵疯儿,你可知生生世世,我都愿弃书执剑为你成魔!”
……
“行于水中,不避蛟龙,为船子之勇。行于山林,不惧豺狼,为樵猎之勇。白刃交于身前,视死若生,是为豪杰之勇。知人力有穷时,临大难而从容,方是圣人之勇。”百尺危楼上,年岁高到不可考究的灰衣裴凤楼,背着巨剑一字宽,低首回礼,“先生走好。”
“先生走好。”盘膝而坐青草头,横膝身前快意刀的冷清秋拱手回礼。
于是有风起于青萍之末。
位于天西不可知之地名唤敬亭山的两座毗邻而齐高的山巅之上,相看总不厌的两位大剑修曹静与童初同时转身,面朝雾隐门宗址的方向回以执剑礼:“先生走好。”
天西三郡里,名为黑云城的雄伟城头黄金台上,位列神兵榜二十八位次的名剑玉龙陡然颤吟,于是整座巨城甲光乍起。
李贺府门前负手而立,微微低首:“先生走好。”
“先生走好。”水月洞天,倾泻如白玉匹练的瀑布水潭里,对坐饮酒的年轻兄妹白发仙与白芷苓举杯映苍穹。
“先生走好。”举目望去,方圆百里皆是良田玉倾的稻泽里,地泽十一掌舵人绰号侠魁的某风云挺直腰杆,卷下袖角,拍了拍手中泥土,遥遥诚礼。
鬼谷密林深处的小筑竹院,埋头深究脱胎于流字门百家而自称一脉的纵横之术的山中人吴甲子,合上手中竹卷,起身作礼:“先生走好。”
“先生走好!”
风雷园中忽而惊起雷霆霹雳,浑身紫电缠绕的的历曼青破开这座不可知之地的结界大阵,走了出来。
这位狠人望着雾隐门方向,眼神之中充满着杀气……
“先生走好。”
五岳境地。
群山之中最高的那座俊秀山顶,恢弘巨殿之前,以太华剑仙为首的五岳弟子尽数汇聚于此,在拜别圣人白知秋后,那位太华剑仙并指向苍穹,唤了声:“起剑。”
于是五岳群山,飞剑如雨,划过天边。
……
菩提书院。
昔年庄院长独居的农家小院木屋窗前,李星云伸手接住一片秋落黄叶,喃喃说道:“先生说很久很久以前读书的时候,总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桃李满天下的教书人。所以在弱冠之年,他就博览了天下群书并通晓五字门。”
“可是后来,他遇见一个姑娘。”
“便弃了书,执了剑,成了魔。”
翎儿静静聆听,瞧着李星云暗自神伤,也颇有些难过。
于是抚着李星云肩头安慰说道:“白老前辈为人间执剑,当得起天下苍生奉为至圣先师。”
李星云紧紧握住那片落叶:“是啊,一千年,先生他终于,桃李满天下了。”
窗前,李星云正衣襟,扶束冠。
他冲着湛蓝天穹执以拜师礼,眼中有泪水打转,一如落秋村后小院里二十年前:“徒儿恭送先生,先生走好……”
……
断头峰上,有道寒冷的白芒在血红色的天幕里划出一道凄美的落弧,然后坠落山丛,砸出深坑。
面色苍白的宁显山哪里想得起此情此景的似曾相识。深坑里,他拄着大漠银枪勉强站起身,抹去唇边血渍。
有道黑色疾影落于身旁,曾号令群鬼的小魔女梁凉自囚龙棺上跳跃而下,漆黑如墨的掌风震开囚龙棺盖,她看着碎了半个肩膀的宁显山说道:“躲进去。”
宁显山吐了口鲜血,抱怨说道:“他老人家倒好,说走就走,还美其名曰为人间执剑。可是,将我俩留在这里算怎么回事?那四个家伙修为境界,打杀五个山爷都绰绰有余,更别提这漫山遍野的异族大军。”
神色明显疲惫许多的梁凉厉声说道:“你若不想死,就躲进棺中。”
宁显山说道:“这破棺材有甚用?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眼下这个局面,除非天降神兵,否则什么大漠银枪、囚龙棺主,都得交代在这。”
神识敏锐的梁凉不与他争辩,忽而察觉到什么,于是抬头望去,目露惊奇:“咦,天降神兵!”
宁显山昂首,果真见到无数飞剑破开血红色天空,当头落下。
紧接着,有声音回响群山之间……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深坑之中原本九死一生的两人随即看到满天剑雨之后,一头展翼如遮云的神兽白凤翱翔天际。
那飞凤背后,站着一道翩然若仙的人影。
五岳境地。
剑仙李长圣。
第五十三章 落花无声
御剑乘风去,除魔天地间。
痴痴遥望着万千剑雨作先锋、乘御白凤神兽而来,将这句诗中所包含的逍遥意境诠释得淋漓尽致的年轻剑仙,自知八方风雨出手此刻想死都难了的宁显山抖擞精神,战意攀升,似乎忘记了浑身伤痛,大漠银枪遥指着周围群山朝此围拢而至的异族强者喝道:“化外异魔,敢不敢与山爷再战个三百回合?”
谁知声音未落,便传出一声惨嚎。
原来小魔女梁凉趁其不备,随手拎起那聒噪的家伙,一脚揣入囚龙棺。
随后自己也跳了进去。
囚龙棺封。
有柄长剑倏然飞射,刺中漆黑棺木。
接着万剑齐至。
雾隐门诸峰群山,盛林清溪,宫殿楼阁,此刻尽数沦为满天剑雨的标靶。
……
为绞杀藏匿异族,剑出千里的五岳剑阵自然无差别攻击,顾不得深陷困境的宁显山与梁凉二人。
好在囚龙棺乃世间极为难得的紫雷木制成。这种神木往往存在于梵海之底,经过智慧海水数百年乃至千年浸泡。又近水楼台先得月,日夜聆听灵山佛门众高僧大佛讲经说法,久而久之,那些经法便入木三分,尽数化作佛门符箓铭刻雷木之上,这才坚不可摧。
囚龙棺里,探知四周渐而宁静仿佛大战落幕的梁凉转了转明亮的眼睛,不多时便一掌震开棺木,拎着宁显山跳了出来。
刹那前的俊秀山峦,而今入眼皆是满目疮痍。
不知其数的剑林和尸体,瞧得深坑之内宁显山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恍惚间,有种死里逃生的错觉。
他摸了摸脖颈,暗自庆幸。
黑衣小魔女梁凉呛声说道:“怎么,这会儿不嚷嚷着大战三百回合了?”
宁显山岂肯认输,嘴硬回道:“战,当然要战,不战是孙子!”
纵横天西数十年,何曾吃过这等闷亏?何况先前寡不敌众,输便认了。而今有五岳境地百年罕见的年轻剑仙援手,不出意外八方风雨会随之赶至。到时战局逆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如此天赐良机,岂能错过?
宁显山语罢长啸,提着大漠银枪纵身飞掠
而上。哪知刚探出头,便毫无防备地遭受偷袭,顷刻被打回原地,胸骨尽碎躺在深坑之中的深坑之中……
小魔女梁凉柳眉倒竖,极为警惕地抬首望着那道居高临下的强敌身影。
天策上将罗。
梁凉无法分神照看仅剩半条性命的宁显山,也自知不是此人对手,于是沉思片刻说道:“你们的时间似乎不多了。”
是的,白知秋音传天下。
五岳境地剑阵与剑仙现身。
无论怎么看,藏身雾隐门的异族都似乎再无退路。
谁知血洗飞甲镇的罪魁祸首站在深坑边缘忽而伸出食指紧贴唇畔,示意嘘声。他如痴如醉环顾天穹,裂开笑容:“是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梁凉不解其意。
天策罗指了指红色天空:“不信,你听?”
听什么?
听落花无声!
龙门镇那座空无一人的别苑里,六十余株长青花树随风而散轰然凋谢。
于是六十四封印洞天,尽数破碎。
有凄厉冷风从天南地北同时渗入这座人间,冰凉而刺骨。
刹那。
大雪飘落天西。
有道气息恐怖的人影自别苑内堂走了出来。
天醒神将傲。
身后异族至强者络绎不绝……
原来花镜辞于白知秋先后镇守的这座别苑本身也是一处封印洞天,只不过此间真相鲜有人知。
好在鲜有人知不代表真的无人知晓。
当白知秋离开人间的那刻,那位罕有的知情者便踏足了龙门镇。敛去所有气机,仿佛普普通通的百姓默默走在街巷人群中。
直到天醒傲走出内堂。
飘着大雪的清冷天空霎时阴沉,整座龙门镇乌云滚滚,雷电闪烁。如同寻常人一般默默行于街巷的中年男子,走着走着,身影虚无。
再出现时,已然站在天幕之上。
那人头顶雷池,脚踏黑云,手持**八荒戟,周身神光流溢,居高临下俯视着别苑,气势雄浑,宛若一尊战神……
有位名号裴凤楼的佝偻老人背着巨大宽剑出现在别苑门前,封住异族退路。
老人瞥了眼黑云雷天,忍不住赞道:“好一个天刑将铁冷!这一招可有名字?”
黑云之上,**八荒戟牵引雷池倾泻而下。
淹没别苑。
“回前辈的话,我叫它神罚。”
……
大战已起,天下苍生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即使强如十天显圣亦不例外。十年间之所以袖手旁观,皆因花镜辞存在。
而今人间失了守护,白知秋提剑入异界。
圣人临走前的那句话提醒着人们:守天下者,天下人。
于是作为天西八处不可知之地中最为兴盛的一方风雨五岳境地,在剑阵开路之后,迎来了倾巢而出。
五岳群山之巅,惊起五道飞虹。那是五岳掌门太华、飞衡、玄嵩、幽恒和岱宗。
群山之脚,不可知之地的山门大开,更有五岳弟子鱼贯而出。
……
六姓十阀盘踞的天北,无尽之海海畔那座观海楼中,青衫负剑的老儒生痛快饮尽坛中酒,豪迈大笑:“窃我天下者,化外异魔!”
观海楼下。
摆渡数千年的布衣老舟子破天荒地登岸,将轻舟系于渡口。转身拎着那根船桨,瞥了眼观海楼上,轻声叹气,然后消失无踪。
号称天不杀我杀、人不怜我怜的狂诗绝剑丢去手中空坛,精光内敛的明眸追逐着天际悄然无息浮现而又绵延远遁的云痕。这位六姓十阀中无可置疑的天北第一人酒意正兴,怒拍栏杆御风而去。
有笑声传荡天空。
“天下一家,从不分东南西北。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
……
“言之有理。”有人应和说道。
那人身在天东,却似乎听得到天北的那声长啸。不是他耳聪目明,全因那狂绝的老儒生追赶老舟子间隙,顺道拐了弯,从他门前飞过。
带起一阵猛风,扬起门前酒招旗。
旗杆下的老酒头掩着嘴眯眼干咳了数声,挥手扇了扇门外尘烟。而后深深吸了口气,紧了紧腰带。
这位多年不曾暴露修为胖乎乎的客栈掌柜单脚一震,冲天而去。
整座落霞山摇晃不已。
……
第五十四章 白马醉春风,有少年歌行
于天西六百万百姓而言,这场暴雪落得急切措手不及。然而对时节大寒的整座人间来说,却又是毫无突兀水到渠成。
因为北风刮起了。
冬天到了。
大雪,自然而然便落了。
无声无息,就像帝皇陵那扇缓缓升起的石门……
“属下等,恭贺盟主出关!”
帝皇陵前,以百花岛主百花仙为首,率三袍教主,盟中流沙以及十三王族首脑人物,对着石门后信步走出的白发男子齐齐叩拜。
帝无泪走出禁地。
浑浊的眼睛望着清冷的天,伸手感触着掌心凉凉雪意,疲倦的神色渐而被一抹笑意取代,眸中闪烁着星辰大海。
他收回视线,俯视着身前盟众,看着一张张迫切想要知晓答案的面孔。
这位生而无泪的帝王盟主笑道:“从今而后,人间之上,苍天之下。”
……
菩提书院忘情川那座终年被大雪覆盖的院落里,传出婴啼。那声音悠扬婉转,妙如天籁,回荡不绝。
雪中负手而立,已贵为书院道尊黑袍白发的洛长风恍如隔世地转身。
屋舍房门打开。
数年前与应天皆为夫妇,书院里共同担任六字门道师且已为人母的易红娘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身旁跟着翎儿,站在门后,齐齐望来。
洛长风激动地伸出双手。
哪知身后三道身影更是眼疾脚快,纷纷不甘落于彼此之后,拉扯着冲了进去。柳十三脚下打滑,跨进门口时摔了一跤。
事实上,是小师妹松灵韵扯了他这位二师兄的衣角。
不过喜事临门,柳十三也没有心思计较。龇牙咧嘴起身拍拍屁股,就凑上前去,想要一睹这位真正如假包换的小师妹真容。
只可惜他哪里挤得进去?
大师姐南宫九瞪了一眼,随后抬脚,将柳十三踹了出去,院落里雪中划出老远……可怜至极!
李星云与离落以及天刀前辈等人纷纷送上道贺。
洛长风一一谢礼。
有些不知所措的他怔了怔衣襟,长舒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接过易红娘怀里襁褓中的婴孩。
的孩子。
他的女儿。
洛河郡洛家血脉的延续。
安红豆的小豆芽。
菩提书院的小师叔祖。
风雪银城的少城主。
南宫九三人的小师妹。
洛长风给她取名:“成雪。”
落成雪。
雪儿的雪。
……
洛长风喜静,对于小豆芽的到来并未向世间公布,也不曾大费周章宴请八方。只有极少数书院六字门道师,例如昔年第一座明镜台的应天与易红娘,天刀前辈,李星云和离落等些许旧识知晓。
当然,洛长风没有遗忘通知远在风雪银城的宇文阀宇文叔,也早些日子向提并山藏兵谷递了书信。这不,作为小豆芽叔伯辈中最为财大气粗的天下第一世家家主,江满楼岂能不聊表心意?
小豆芽呱呱坠地当晚,那位提并山藏兵谷谷主的麾下使者便入了忘情川。
书信里,江满楼嘘寒问暖可谓废话至极。几乎通篇回信都是对安红豆的叮咛嘱咐滔滔不绝,以及代替自家妇人向嫂夫人问好之类的言语。关于手足同袍洛长风的话题,寥寥数字,尚凄惨暗淡。
最可恶落款之处,还不忘留下宝贝儿子江无缺的小手印,说:“无缺哥哥年幼,尚不能远渡万水横跨千山亲见。唯立掌为诚,在此奉上两柄神兵,一曰‘天真’,一曰‘无邪’,希望豆芽妹妹无忧无虑无痛无灾。”
“这家伙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安红豆将书信折起,放在一旁。没好气看了洛长风一眼,便低首去逗枕边眨巴着清澈眼睛对崭新世界的所有都感到好奇的小豆芽。
洛长风笑而不语。
江满楼的心思,也就安红豆瞧不出来,殊不知于他而言,早已是司马昭之心了。
洛长风转身,捧起桌上红色木匣。
打开匣盒,一刀一剑映入眼中。
刀名无邪,剑名天真。
匣中还有一封信笺,详细讲述江满楼亲手绘图监督设计天真无邪的过程,以及两件神兵认主之法。最后免不了一番吹嘘。说天真无邪乃呕心沥血所作,神兵铸成之时便孕育而出刀剑婴灵,彼此互为感应。
所以江满楼建议洛长风将无
邪留在身边,天真可化为剑索秀镯戴于小侄女腕上。如此,即使相隔千里,也能通过刀剑婴灵的感应得知小豆芽处境。更豪言断定若天机老人在世,神兵榜中天真无邪位次定要在箭八之前。
辞藻修饰虽有掺杂水分的嫌疑,可对天真无邪稀罕程度,洛长风还是深信不疑。毕竟江满楼术字门道天赋,有目共睹。
那浮屠铁甲就是最好证明。
按照江满楼叙述方法,洛长风成功让那柄天真认主,最后化作一道弧光,于小豆芽雪白手腕处凝成剑镯,剑灵闪烁。
襁褓中婴孩喜笑颜开。
……
冬去春来,转眼小豆芽满月。
毕竟是大修行者,安红豆恢复的很快。数日前,洛长风便悄然离开菩提书院,带着妻女,暗中返回洛河郡,祭拜亡故的父母宗族。
折回书院后,洛长风便开始有些闷闷不乐。
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日,他独自站在忘情川院落后的那座雪崖上,望着老师与师兄以及老刀魁的墓碑怔怔出神。
这段时间他想了许多事,也筹谋了许多事。而今安红豆成功分娩,可算是再无后顾之忧。
万事俱备。
只待东风。
他在忘情川雪崖默默等了二十三日,直到人间迎来二月天,万物复苏,他终于等到那缕东风,来自中州帝王盟的一缕东风。
那是帝无泪亲笔所书的请柬。
柬名天下会。
帝无泪写道:“乱世劫起,人间罹难。泪不忍见苍生屠戮,故毛遂自荐,诚邀天下同道于三月三日会晤中州,商讨伐异决策。愿与诸君共襄盛举,不为开万世以太平,只望还天下以久安。”
“弟泪拜上。”
……
东风拂面。
洛长风下了雪崖,离开忘情川,去寻院长李星云。
两日后,以南宫九、柳十三、和松灵韵为首,率书院六字门诸生,连同十七座明镜台内院弟子,共计二百七十五人结伴下山。
奔赴天西……
时值人间二月天。
有草长莺飞远。
有白马醉东风。
有少年长歌行。
第五十五章 走马江湖青衫客
清露满盏,飘出丝丝缕缕雾气,游曳着好似袖珍云龙,没多久随风而散。
紫竹林的风不似黄沙飞掠的天西干燥闷热,也不似终年飘雪的忘情川酷冷割肤。或是临近湖水的缘故,逢人间二月天,难免稍显潮湿不甚舒服。
如同此刻洛长风,李星云,离落和天刀断千劫几人心境。
四人聚在紫竹林。
林中有一片崭新的竹园,同样的位置本是菩提老祖修行起居地,后来随着陈青率经天十二星踏平书院而成为废墟。
师兄皇甫毅重建书院时,虽无法做到一花一草一楼一阁皆如往昔,却至少复原九重样貌,除了那些江水东流的旧人旧物旧事。
四人围着竹屋前八仙台而坐。
李星云说道:“路途若无耽搁,以那些孩子的脚力,这会儿该是西行七百里进了苦陀城。”
洛长风取出一枚青铜币,外圆内方,瞧着与市井坊间流通的纹钱极为相似,细看来又透着些许古怪。只因那铜币铭刻着‘十万火急’字眼,而非‘通宝’,‘开元’之流,端详起来异同寻常。
“事实上,十三他们昨夜便落脚苦陀城。”
洛长风食指与中指并立,如对弈执棋般捏着那枚铜币。暗中施加力道,某刻铜币骤燃,化作千余火红幕字,宛如天书逐列铺展眼前。
李星云,离落和断千劫仔细看去,不由皱眉。
‘十万火急’竟记载了书院弟子的下山行踪!
不止如此,包括昆仑剑阁,天南联盟,妖族,东楚各路诸侯,八百宗弟子,天北六姓十阀年轻小辈,甚至北雪山庄,天刀断家……几乎天下所有势力的安排部署与期程,都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这是何等手笔?
百年身独臂的离落说道:“莫非是天机阁?可那对兄妹离开书院不过数月,就算整合散落的楼众招兵买马,也绝无可能短时间内将情报信息收集的如此详细。”
洛长风和李星云随之点头,颇为赞同。
只听鹤发老者天刀断千劫端起茶盏似有所思说道:“或许,老夫略有耳闻。”
长风抱拳:“请前辈赐教。”
断千劫点头:“你们可曾听闻过布衣楼?”
三人面面相觑。
断千劫接着说道:“千百余年前,老夫禁足家族枯冢刀山修行时,曾从族中前辈口中听过布衣楼,说是天机老人开山立宗之本。天下巨擘诸如北地六姓十阀,昆仑七十二峰,菩提书院等传承已久者,或多或少亦有所知。”
“可怪就怪在,布衣楼的传闻究竟是捕风捉影还是确有其事,数千年里好似深海藏蛟龙始终没个答案,以至渐渐被世人遗忘。直到今日,天机阁便只剩人间耳熟能详的天地星罗等数部楼众。”
离落听得明白:“前辈的意思,天机阁尚在?”
鹤发老者说道:“毕竟是世间最古老的一方大物。它存活的年岁,恐怕比起北海日不落墓园也相差无几。要说朝夕倾覆,老夫觉得帝王盟再如何巅盛,也有些痴人说梦。”
断千劫看着洛长风话锋忽转:“最重要是你说过,天机老人与天九刃师出同门。因心系苍生,为开万世太平,而与无情天讨价还价借了万载光阴,付出旁人无法想象的代价。这般胸襟与……图谋,不该以天机阁的大浪淘沙而潦草收官。”
洛长风沉思稍许说道:“不瞒前辈,此事我也觉得颇为蹊跷。”
天机阁与两界山不同。
无论实力底蕴还是开山立派的宗旨都不可一概而论。因为它本就以网罗天下情报而屹立于世,素有滴水不漏的美誉。大难临头前,岂会不自知?
善医者不自医这种话鬼才相信!
换种思路,倘若帝王盟动手前夕,天机阁已收到音讯,那么断不会束手待毙。然而月三人莫相期的仇恨,又不似作假……诸多疑问细细想来,只有一种解释。
天机阁无伤。
帝王盟旦夕倾覆的,不过是沧海浮萍。
所谓潜龙在渊。
真正的天机,在于隐楼布衣。
这是天机老人圣陨后留给天下苍生的一双慧眼,直到化外异魔破开封印洞天,大战起时方睁开眼眸看世间。
因此便有了十万火急的由来。
而以上种种,莫相期不得而知……
李星云喧了声佛号:“先不追究真相,至少这封十万火急示出了善意。若是天机老人留给世间的礼物,应该还会有后续,我们等着便是。”
……
“静待其变?”
“那哪儿能?如果是异族阴谋圈套怎么办?”
到底是提并山藏兵谷长大的孩子,学会十之七八江满楼行事作风的柳十三可没有洛长风和李星云那般耐性,率书院同窗走马江湖的西行路上,接二连三收到‘十万火急’讯息后,早已迫不及待想一探究竟。
可此行又肩负重任,一来天西战况吃紧不能耽搁行程,二来身为川字门道传人,同行二百七十多位书院学生安危系于一身,容不得他任性妄为。
几番思量,柳十三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苦陀城出城的西行官道上,走马江湖的书院诸生最前方,怀抱竹刀腰挎舍己优哉游哉的柳十三有意无意向南宫九靠近,压低声音央求说道:“师姐……”
素来不苟言笑冷傲清霜的南宫九没等他开口,便直接说道:“我与小师妹明日酉时抵达走龙关。”
柳十三如得圣意,抱拳笑道:“我在走龙关等着师姐。”
松灵韵嚷道:“师兄,还有我呢?”
柳十三开怀大笑,脱离队伍纵马远去:“也等着师妹。”
小师妹松灵韵有些担忧喊道:“师兄小心些。”
少年未曾回头。
只是遥遥挥舞着竹刀……
十万火急中写道,苦陀城西行九百里入走龙关。那里,菩提书院诸生会遇到一伙儿故人。
传闻曾入枯冢刀山闭关的独 夫与朱大,两断刀和朱颜血率领的断家小辈。
还有一伙儿宿敌。
来自天东十二星川九金兰门下带队的八百宗当代奇才和东楚各路诸侯子弟兵。
接着再西行六百里途径河涧群山,会与昆仑七十二奇峰仗剑下山的弟子碰头。
如果运气稍好遇着一场大雨淋山,次日清晨,能够看到荒道之上身披彩虹的天南联盟与妖族少年。
第五十六章 天上明月光
柳十三脱离书院队伍后披星戴月,一人一刀赶山涉水奔荒原。急是急了点,不过江湖儿女那股子青衫仗剑意气风发,倒是在他快马加鞭的身上衬显得淋漓尽致。
所谓远游百川海,千里快哉风。
柳十三觉得,我辈少年郎该当如此……
西行三百里。
路过山川河流畔,柳十三勒马而立,月色下瞧见了一位背着书箱略显寒酸儒服装扮的年轻人,像极了负笈游学的寒门士子。
只见那位书生沐浴皎洁月色,身披一袭浩荡天风,立于山涧河源,双手合十。脚前溪河淙淙流水,一盏酥油灯,渐渐漂远。
画面触动心灵。
马背上的柳十三不由想到一句话,于是情不自禁口中喃喃:“今夜江河之源,只亮我的酥油灯,只照我的心上人。”
柳十三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就像心底止不住的汹涌念想。
夜深人静的山野,蝉虫鸣耳皆可闻,柳十三的自言自语亦不例外。
寒门士子抬首望来,些许诧异之后执以书生礼。
柳十三抱拳致意。
两人相逢一笑,就此陌路。
江湖路说窄不窄,说宽不宽。或许他朝山水另有重逢日,但人间萍水,大抵如此。
阳关道,独木桥。
相逢一笑,相忘江湖。
……
安红豆抱着襁褓里吮哆着葱白拇指的小豆芽,站在忘情川一线天入口处的冰湖上怔怔然愣了许久。她讶异发现冰湖中不知何时长出一株莲,只一瓣花叶,不惧风雪寒天的莲。
这位昔年沙场不败傲视无数天骄俊彦的红袍骆冰王罕见嗔怒,于是抱着满月不久的小豆芽,提着雪霁,乘竹筏而出忘情川。
顺着紫竹林幽径旁高高悬挂的灯笼指引,弯弯曲曲,安红豆出现在竹屋院中。
雪霁遥指紧闭的竹门,看着屋内灯映的绰绰身影,褪去红袍十年里明显温婉风韵许多的风雪银城主母毫不避讳厉声喝道:“洛长风,给老娘滚出来!”
房门打开。
率先走出的是院长李星云。
接着是独臂百年身的离落。
两人会心相视,忍着笑意。与安红豆擦肩而过时佯装耳目皆空六根清净,镇定自若走出竹园,露出大难不死的庆幸神
色,未免殃及池鱼拔腿便跑。
像是平日里没少深究江湖求生之八字真言。
娇妻动怒,风紧扯呼!
……
安红豆脸颊绯红。
美眸蕴藏着几分羞怒意,瞪着千呼万唤始出来现身门后的恼人家伙,欲言又止。
做贼心虚似的回首四顾,瞧了瞧,确保紫竹林无隔墙之耳后,这才质问道:“将话说明白,佛字莲花怎么回事?”
洛长风伸手握住雪霁,剑身轻轻压下:“别吓着孩子。”
安红豆冷哼。
洛长风弯身低首,凑向安红豆怀中,逗趣着眼睛里仿若万千星河闪烁的小豆芽:“三月初三天下会,书生和离落与我同赴。以应天为首的书院道师和执事教习,亦会抽离七成。余下人等留守书院,听从天刀前辈调用遣派。”
“风雪银城坐镇十年,虽说入了化劫境界,但终究不比十天显圣的修为沉淀。所以平心而论,天刀前辈比我更适合那瓣佛字莲花。”
安红豆明显无法接受这般解释,焦急说道:“你难道不知帝无泪虎狼之心?打着讨伐异族的名义,实则趁势天下大统。到时十三王城阵启,天下群豪皆困其中,再来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仅凭天刀前辈和佛字莲花,如何能改写结局?”
洛长风微微一笑,小心翼翼搀扶着安红豆走向竹屋:“的确,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天刀前辈即使有心杀贼亦无力回天。故而方才与书生离落推演商讨,决定让江满楼那家伙随便找个理由蒙混,且不去了。”
安红豆柳眉微挑:“江满楼?”
洛长风苦笑说道:“修为境界是弱了些。”
安红豆瞥了瞥洛长风,心想何止是弱。
洛长风收敛笑容,难得浮现认真之色,转而说道:“不过托付妻儿门生一应身后事,倒是非他莫属。”
安红豆驻足,神色冰冷地盯着自我打趣儿的洛长风。
意识到言出不当,洛长风柔声轻劝:“说个玩笑,万莫当真。”
安红豆沉默稍许。
近数日,总是莫名心绪不宁的她凝视着对方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洛长风你听好,中州一行若无归期,我会去寻你。”
安红豆伸出纤纤素手,痴痴触摸着洛长风的脸颊:“虽然没法子学书生十年碧落黄泉,可我还是
会寻你。无论天南海北,哪怕十年百年,只要安红豆没有亲手触摸到你的脸,你的眉,你的眼睛,就算你站在我面前,都不算结果。”
“你可以说我安红豆霸道自私蛮不讲理,都没关系。我和师父不同,褪去红袍摘下将冠,再莫与我提什么天地苍生。”
“因为只有你,才是我的天地苍生。”
真情所致,安红豆说着说着,泪珠儿滑落。
怀中襁褓里,小豆芽也嚎啕哭了起来。
说不上原因。因为她很小,尚且分不清喜怒哀乐悲愁苦,可看到呵护自己传递温暖的人儿梨花带雨,泪水儿绷不住就会决堤。
或许这就是母女连心。
洛长风举止温柔,为安红豆轻拭脸颊打趣说道:“堂堂细柳军统帅威名赫赫的骆冰王,这会儿倒像是小家碧玉的娇娘子。”
洛长风揽玉人入怀:“且放宽心。帝王盟即便龙潭虎穴,也不见得拥有与半座天下抗衡的实力。何况请君入瓮,这里的君,可是君泽玉。”
洛长风想起某个夜晚,潇潇雨歇。
藏里倚窗挑灯夜读的他,意外瞧见窗外雨帘中落花人独立。
原来苏小凡拜访。
说是明王有言,欲攘外,先安内。
洛长风揽着妻女,收敛心神,抬首望着窗外夜苍穹。
天上明月光。
……
太阳打东方升起,又从西方落山。当春日温暖的阳光变作残红如血的夕阳挂在紫竹林梢时,洛长风、李星云、离落和天刀等来了另一枚‘十万火急’。
急急切切千余字。
说西行的书院诸生于走龙关处,巧遇两断刀和朱颜血率领的断家子弟。还险些与东楚九金兰门下八百宗奇才以及诸侯贵胄起了冲突。
缘由自然是上一辈的恩恩怨怨。
柳十三瞧不惯那群趾高气昂曾毁灭书院罪魁祸首的门生家伙。
三言不对两语,便亮起竹刀。
以一对数百,毫无畏惧。后来南宫九率着书院众学子赶到,横眉冷对的小冲突演变成了近千人的双方对峙。
亏得独 夫朱大好说歹说,才平息双方怒火不至内讧。
于是意气少年郎就地立下约定,抵达龙门镇后,以战功论个输赢。
第五十七章 此间少年郎
河涧群山春意盎然。
远见青峰如黛,近瞧绿影重重。常有山兽灵禽出没觅食,被借道群山的不速之客惊飞逃窜,直到日暮,径深林肃。
煞是奇怪。
只是,群山里借道的少年少女心思似乎全然不在此间。这是断家枯冢走出提着朱颜血的少女朱大颇觉有趣的地方。
马背上,她左右顾盼。
怀抱两断刀形影不离的独 夫自然与她并肩,断家当代子弟近百人紧随其后,犹如长蛇慢悠悠行在还算宽敞的山径林途。
左边是八百宗门生与东楚诸侯也就是昔年七州域世家子弟,以隋唐和陆沉渊为首。两人年龄相仿,师承天东龙泉宗,与南宫九独 夫朱大无二,俱是天机阁颁布绝榜天阙前十的人物。而那数位十二星川九金兰门下的天之骄子,同样唯两人马首是瞻,可见一斑。
朱大右方,当然是书院六字门及明镜台诸生。
南宫九为首。
柳十三和松灵韵虎视眈眈,盯着那些个‘天东奇才’,一路嗤鼻扯嘴翻白眼,唾沫满天飞。除了直接拔刀相向之外,可谓用尽毕生所学。
好在无伤大雅。
菩提书院与天东八百宗恩怨纠缠十数年,朱大深知,化干戈为玉帛绝非朝夕事,因此只要不打生打死留有余地,也就且算道合。
这是朱大的想法。
而同行的独 夫,却另有心事。
性格使然素来警觉的两断刀走着走着,忽然勒马停足。
林中惊飞一阵群鸟。
多年默契的朱颜血顿时收敛心神,询问说道:“怎么?”
怀抱两断刀的独 夫剑眉微蹙,环顾四周:“不正常!河涧群山太安静了……”
声音刚落。
南宫九与柳十三,隋唐和陆沉渊如醍醐灌顶,这才意识到山中路走的太过顺畅。起初尚有虫兽嘶鸣,走着走着,渐而寂静。
实属怪异。
竹刀抗于肩头的柳十三说道:“仗剑江湖之小命不保第三训说,山深莫行,遇静而止。河涧群山绵达百里,号称朝不见日暮无月明,简直就是绝云岭第二,里面不知盘踞着什么牛鬼蛇神和凶猛大妖悍兽。”
眼睛贼溜溜地转动,柳十三奸笑:“小爷自幼长于提并山藏兵谷,所见所闻博了天了,自然不惧那些货色。”
瞥向天东八百宗众门生激将说道:“天东八百宗诸位天之骄子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怕也在情理之中。若想绕道而行,小爷深明大义完全理解。”
隋唐是个
沉默性子,与南宫九倒是颇为相像。
然而嘴上刻薄不输柳十三的陆沉渊截然不同,正要开口驳斥时,忽被隋唐伸手打断。
与此同时,朱大与独 夫齐齐抬眸凝视前方。
最为敏锐的南宫九已然出刀。脚踏星位身轻如燕几个闪掠便没入林中,紧接着有血光乍起,刀剑相击。
暮色里群山间人影绰绰。南北西东根本辨不清方向,只知道来敌极多,树梢窜动,破风声不绝于耳。
林中众家少年登时警戒,纷纷亮出兵刃。
敌方实力不明,柳十三担忧师姐安危,就欲纵身援手。身旁独 夫与朱大相视一眼,最先察觉林中异样的两断刀说道:“未免乱了阵脚,柳师弟稍安勿躁,待我相助。”
言罢,独 夫依着南宫九飞掠的方向寻去。另一边,沉默寡言的隋唐亦紧紧跟随。
柳十三这才稍稍安心。
天阙前十的人物,自家师姐、独 夫、隋唐俱是灵窍境修为。只要来犯之敌不是化劫境尊者,想来不难应付。
思虑及此,林中陡而飞出数百箭矢,朝众家少年呼啸而至。紧接着四面楚歌般的杀喊声从丛林山涧传荡耳畔。
柳十三拔刀。
朱大马背上站起。
沿途总爱与柳十三较真的陆沉渊索性纵身跃起,挥剑斩断迎头而落的箭矢:“众师弟。”
天东八百宗与诸侯子弟齐声应道:“在。”
翩然而立树梢的陆沉渊瞥了柳十三一眼,嘴角浮现笑意。居高临下的他瞧见来犯之敌,随手劈出一道凛然剑气:“随我迎敌。”
如此,八百宗奇才下马应战。转瞬便与身份不明的敌人厮杀一起。朱大率领的断家小辈,以及书院诸生也加入战斗。
陆沉渊潇洒作风,看得柳十三忍不住腹鄙。心底妙语连珠扒出对方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即使如此仍不解气。
于是耸了耸肩默认:“输了一筹。”
……
暮色中,河涧群山爆发混战。
来犯之敌并非山中大妖,而是异族。
经过一番交手,柳十三初有判断。该是十年里潜伏此间天下的异族受到召唤,赶往天西支援的小搓人马。
人数近千。
并无传说中修为堪比化劫境强者的天策上将与天醒神将,领头的大概将近十人,修为均在灵窍境界。
棘手倒是有些棘手,却还不至于让众家小辈投子认输任凭刀刮。
仔细盘算,双方人马大抵无差。灵窍境界修为的高手算上师姐,独
夫,隋唐,陆沉渊,朱大以及书院十七座明镜台里初入灵窍下境的三位,勉强可战。
柳十三自己虽说没有进入灵窍境界,早已心随意动激活浮屠铁甲的他凭着一手眼花缭乱诡异莫测的刀道修为,与师妹松灵韵和天东九金兰门下奇才联手,亦能拖住一二。
决定胜负关键,便落在了师姐几人肩头……
“师妹当心。”
柳十三情急之下,猛然掷出手中竹刀,直插一名异族心脏。随后舍己刀出鞘,拥有江满楼改良数十次后威力大增的浮屠铁甲护身,异族包围之中,柳十三游刃有余。
与师妹松灵韵汇合后问道:“你的浮屠甲呢?坏了?”
一直以来跟随安红豆习剑,手持玲珑的松灵韵扑闪着明亮眼眸,压低声音抱怨说道:“师兄小声点,保命的底牌都暴露了。”
对这位真真初入江湖的雏儿,柳十三无奈扶额:“师妹啊,都跟你说了好些回,传记小说不可读。你瞧瞧,书院诸生连师兄我都催动了铁甲护身,唯独你没有,这说明什么?”
松灵韵不解问道:“说明什么?”
柳十三挥刀又战:“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松灵韵不服辩解:“不一样的。”
柳十三不敢恋战,再度退回师妹身旁,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位脑袋瓜子里装着等待敌人手段尽出黔驴技穷,自己再暴露压箱底牌扭转战局一鸣惊人……老俗传记故事套路的师妹中了招。
柳十三问道:“哪里不同?”
松灵韵露出微笑,拍了拍二师兄身上浮屠甲:“嘿嘿师兄,师父与我说了,咱们身上的铁浮屠是江叔叔在原甲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基础上亲手改造铸就的五劫甲,仅此五副。和他们的不同,加了造化混元属性哩。”
松灵韵随后挤眉:“风林火山雷,师兄你的是五劫林甲吧?”
柳十三欲哭无泪。
师妹啊师妹,你竹筒倒豆子交代的倒是清楚。这下可好,大家伙儿听得真切,想留着保命都没法了。
心随意动。
柳十三身上浮屠铁甲渐渐褪色,如阴影般趴上肩头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碧绿。催动造化混元属性后的柳十三气息陡增,完全不输那正自酣战的陆沉渊和朱大。
与陆沉渊对视一眼,柳十三颇为得意。
“师妹。”
“在。”
“随我杀灵窍。”
菩提书院川字门师兄妹心有灵犀。
学那八百宗弟子,礼尚往来,有模有样。
第五十八章 一蓑烟雨,江湖绝响
终究是境界差距。
再者对异族知之甚少,就算是催动五劫甲后,柳十三独自应付一名灵窍境强者也颇感吃力。普天之下,恐怕除了无圣十年里仗剑下山除剿异族的七十二奇峰剑阁弟子外,小一辈皆尚缺经验。
想到这里,柳十三忍不住心中嘀咕。
此地河涧群山,按照十万火急的情报讯息,他们一行人应会和昆仑山剑阁弟子林中巧遇。
瞧着天色,已夜幕深沉尚不见鬼影。
柳十三自言自语:“看来十万火急还是不可信。”
欲摒去杂念,脚踏灵穴气脉星位,将所学所悟书院刀尽数施展也奈何不了那名灵窍境异族的柳十三疑似黔驴技穷。一身五劫甲坑坑洼洼,不知挨了多少拳。好在造化混元属性护体,到没有对他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势。
借机将身一跃,柳十三退出数丈开外,对着踏入修行之后展现出天赋异禀短短一年连破数境晋入妙道的松灵韵喊道:“师妹退开,退远些。”
学八百宗弟子是玩闹。
妙道与灵窍差了两个境界,松灵韵自知擅自闯入师兄与那名矮小异族强者战场的行为,无异于送人头。因此催动五劫风甲后,便一直在两人战圈边缘与围上的异族厮杀,算是为师兄清理喽啰,避免分心。
此刻师兄提醒,她有些犹豫,却还是闪躲开来。人群中厮杀一条血路,奔向书院诸生所在的战圈。
矮小灵窍境异族男子收拳而立,看着柳十三,目露轻蔑。
他名唤戾,隶属天策上将蝉麾下。原本此部中人收到传讯,从隐藏之地暗中赶赴天西支援神将。不久前途径飞鹰堡,发现天北六姓十阀与北雪山庄年轻一辈组成援兵数千人,浩浩荡荡赶赴天西。
本想着将其伏击,战前立功。然而在夜探天北盟军营地时遇着个难惹的角色。
原来六姓十阀小一辈里藏着个名叫段小微的宋阀年轻客卿,灵窍境修为倒也不至于让他铩羽而归,可偏偏那年轻女子客卿手握神兵榜排行四十三的金背刀。
戾潜伏此间天下十余年,对天地神三榜所知颇多。据闻那刀也叫斩将,数百年前由当时大名鼎鼎的七位术字门铸剑师联手打造。
刀成之日,风云色变。
由于天北六姓十阀素来深居浅出,极少离开广袤北地,更遑论掺和天东和中州几大巨擘惹出的天下变数。百年来鲜见金背刀威,故而只排在神兵四十三位次。
那夜与段小微短促交手,发现金背刀一旦施展,竟能引下天火焚城,威力无比毫不输于神兵前十的那些杀器,教他吃了好些苦头。
这才打消念头。
不过福祸相依。夜探天北盟军营地时,意外发现菩提书院和天东八百宗子弟行踪。来自一种叫做十万火急的传讯,说那群小辈会路径河涧群山。
才有今夜埋伏。
灵窍境异族强者戾用此间天下正统言语说道:“论兵力,我多你少。论修为,我强你弱。若想留个全尸,现在束手就擒为时不晚。”
柳十三捧腹大笑。
周围阵杀与血溅似乎都和他无关,舍己刀遥指着那名矮小异族,笑意渐渐收敛:“论脸皮,我薄你厚。”
心思活络的柳十三继而说道:“信不信小爷一剑要你命?呸!是一刀……一刀要你命,敢接与否?”
异族戾说道:“你身上盔甲确实非同凡品。即使能够增幅些许修为,还不至于逆天到无视境界差距的地步,接你一刀又何妨?”
柳十三暗笑,清了清嗓子后大声嚷道:“你可站好嘞。”
异族戾依然轻蔑。
他眼中这座天下人族,仿佛皆渺小如蝼蚁。
柳十三眼睛瞥了瞥某处,扯着嗓门又道:“小爷要出刀了。”
“真要出刀了。”
“看刀。”
舍己刀高高举起,夜色里银色刀芒暴涨十三丈。
然后斩落。
速度极快,声势浩大。
然而这堪称凝聚柳十三元神境巅峰修为施展而出的一记斩刀,落在异族戾眼中平平无奇。虽不至双指捏刃轻松写意,可避其锋芒总不会错。
刀芒十三丈。
那便退却十四丈好了。
异族戾脚底生风,身影拂掠极速倒退。
十四丈外,身轻如羽翩然而落。
看着最后一抹刀芒在身前渐渐暗淡,带着一丝不甘,异族戾唇齿微动,正要说话,忽被一剑穿颅。
双瞳之中尽是不可思议的大恐怖。
身体倾倒,气息已绝。
异族身后,柳十三看见一道人影。他不认得那人,却认得那剑。事实上,他亦不认得那剑,只认得那身衣裳。
凭衣断剑,凭剑断人。
昆仑七十二奇峰剑阁门人,而且还是一位灵窍上境修为的年轻家伙。只见他一手提剑,一手提酒壶,仰头灌了一通。
而后远远朝着柳十三执以剑礼,意思明显,强敌未退不宜多言。
柳十三会心而笑。
方才正是这家伙刻意暴露被自己察觉,两人倒是心有灵犀。柳十三故作声势吸引异族,而他则暗中蓄力一击必杀。素未谋面,却配合天衣无缝。
这种感觉。
志同道合。
……
昆仑七十二奇峰弟子下山八百。
手提七穗剑,腰悬紫色酒壶的年轻家伙,名叫叶白霜,天机阁颁布天阙榜最后绝榜之上,高居榜首。
柳十三只听过此人之名,同为天阙榜的南宫九和独 夫朱大,陆沉渊隋唐却与之相识。
生性喜酒放荡不羁的家伙据说师承醉剑三生。
说起醉剑,天下关于此人事迹记载不多。只知约莫千余年前,这位前辈曾登山挑战过当时的剑阁掌门摘星老人。
落败之后再未下山,而是留在七十二奇峰之中成为了守峰阁老,不问世事。似他这般境界剑仙,昆仑诸峰里还有五位,年月久远姓名不详。
因此天阙新榜之前,叶白霜也如其师一样声名不显。
后来一鸣惊人。
随他下山的剑阁门徒,有藏剑御剑名剑拜剑的四门三堂弟子,有金银铜铁四剑令主,还有柳十三的老熟人地玄榜林尘,以及牧云剑城亲自收入门下出身妖族的少年林十二等等。
强援出手。
异族彻底落入下风。
河涧群山的战斗不消半个时辰,便渐渐落幕。
到没有彻底剿杀,毕竟近千人的异族兵马,不太现实。而且那数位灵窍境界修为的领首手段诡异,相同境界下叶白霜并无十足把握斩于剑下。
穷寇莫追,便任其逃离。
南宫九和独 夫,隋唐三人各自受了些轻伤,众人汇合之后,便由书院流字门通晓医术的学子简单包扎。
其余人手各自分配,打扫战场。
此一战,异族死伤大半,而众家小辈盟军也付出了些许代价。毕竟都是些初出茅庐的宗门世家少年,仗着身上诸多保命手段,却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沙场搏命。今夜又是毫无准备遭受奇袭,临危显乱。同代之中相比剑阁弟子,明显逊色不少。
菩提书院诸生倒是死伤不多,全仗浮屠铁甲立了大功。
为此,陆沉渊颇为不忿。
清点伤亡时,和柳十三没少斗嘴。
……
月暗星稀,山风微凉。
或是嗅到大战过后的浓重血腥,河涧百里群山不少走兽妖禽开始出没。
众家小辈泾渭分明,列为四阵。分别以南宫九柳十三,隋唐陆沉渊,独 夫朱大,悬剑提酒的叶白霜为首。
身后大火灼烧是异族堆叠如山的尸体。
身前新添,是一座座阵亡同门的坟冢。
不过月前,他们还是师门庇佑意气风发的同学少年。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而今转眼,埋骨他乡。这种滋味,让何曾经历过生死离别的冢前小辈们,很不好受。
一张张熟悉的笑脸浮现脑海,下山仗剑的少年少女们,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叫江湖,又何为守护。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柳十三左顾右盼,看着一个个心事重重沉默的众人。抱起舍己刀,长叹说道:“唉,年纪轻轻埋骨他乡喽!可惜,可惜啊…
…”
此战中损失最多同门的陆沉渊忍了不少气,转头怒视:“柳十三,诸位同门尸骨未寒,你竟在此幸灾乐祸,简直畜生不如!”
南宫九朝陆沉渊望了望,脸色冷漠。
柳十三嘲笑说道:“是,柳十三确实畜生不如,但至少还活着,总比那些死了的人强。”
陆沉渊怒气横生暴跳如雷。直接冲了过来,眼眶猩红揪着柳十三衣领:“闭嘴,信不信我杀了你?”
柳十三轻蔑笑道:“也得看你有没有本事。”
陆沉渊一拳轰在脸上,柳十三倒飞而出。
松灵韵惊叫了声,连忙跑了出去搀扶师兄。
南宫九一步迈出,挡在陆沉渊身前。
登时,书院诸生与八百宗诸侯子弟剑拔弩张,吵嚷起来。
一旁静默的隋唐微微皱眉。
叶白霜苦笑摇了摇头,摘下酒壶,饮了一通酒。
独 夫与朱大没有插手。
柳十三抹去唇角血迹,站起身来,依旧是那幅吊儿郎当的模样,不冷不热说道:“既然下了山,就早该料到埋骨他乡的下场,或早或晚而已。”
“如果还当自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受百般呵护千般疼爱的笼雀,我奉劝诸位不如趁早飞回家。”
“那样,即使天下屠戮,至少还有家族和宗门长辈用头颅鲜血铺路。”
柳十三走到陆沉渊面前,咧嘴笑着,眼中泪光闪烁:“多好!”
陆沉渊吵道:“你说谁是笼中雀?”
柳十三毫不退让:“谁输不起,谁是。”
不过刚刚弱冠,依旧未改少年心气的陆沉渊岂会服输?
于是再次揪着柳十三衣领:“输不起?我辈天东奇才奉行圣主令而下山,人间执剑斩妖除魔,死伤不惜,敢为天下先。又岂是你等落魄书院柔弱书生能够相提并论?”
柳十三冷哼,推开对方。
整了整衣袍。
回头瞥了眼已睡在群山坟冢里的那些人儿,怀抱舍己刀,穿过重重分开的人群,率先离去。
南宫九和松灵韵,领着书院诸生紧紧跟随。
夜空忽而响起一道惊雷,紧接着大雨淋山,滂沱而落。
众人身后传来歌声,是柳十三慵懒念白的声音。
书院诸生,齐齐高颂。
“我欲乘风下西洲,坟场黄沙复何求?
海阔天空梦悠悠,残阳万里见星流。
我欲渡船向东游,垂手人间有白头。
长风吹雪飞雁回,天涯青山人自归。”
……
书院诸生,一路高歌。
山涧回响。
大雨泼头,叶白霜依旧仰头饮了口酒,心中莫名畅快,登时壮志满怀。
转身离去,歌声朗朗,浩然剑气。
“长忆青梅酒,洗剑浣花头。人言我疯醉,我问人醒否。
酒罢除魔去,横剑三千里。南风可知意?吹梦到西洲。”
剑阁八百弟子,齐齐跟颂。
……
号称天下刀山的断家子弟与号称敢为天下先的天东奇才岂能落于人后?饶是性子冷淡一心只知修行的独 夫与朱大也情不自已颂起断家焚刀诀,与八百宗奇才高歌着星川引,并肩而行。
豪情万丈。
……
那夜,河涧群山大雨滂沱。
有走马江湖的青衫少年,结伴西行,欲仗剑除魔。
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风发意气,一路高歌。
便如此……
走着走着,雨停云破。
走着走着,星月当空。
走着走着,山风徐来。
走着走着,青天破晓。
走着走着,朝霞作衣,霓虹为裳。
……
当时轻狂。
不知江湖夜雨,煮的是生死与惆怅。
那一曲天涯,后来江湖绝响。
祭奠当时少年郎。
(ps:这一章,耗尽浑身洪荒之力,各位看官,可当饮否?)
第五十九章 风云际会
蓝色剑光划过高阔辽远的苍穹,由远及近,落在清冷肃穆的城头,激起数十片飞雪。不惑之年的陆孤帆收剑,对着城头上诸位前辈一一见礼。
这里是天西中原城,是三郡八十一镇里小京观郡地界最为繁盛的一座古老城池。地博人密,城中百姓,逾越百万。
当然,百万之数只是太平时的统计。眼下天西战乱异族肆虐,大小战事无时无刻不在上演。三郡八十一镇六百万百姓几乎将近半数都受到战火牵连,没日没夜的逃亡迁徙……
现如今的镜中缘破碎世界,真正应了这个名字。
破碎。
到处都是破碎。
家破人亡,哀鸿遍野,断壁残垣,烽火狼烟。
老人带着孩子。
寡妇抱着婴儿。
年轻的汉子跛着脚拉着草车,车上躺着熟睡的高堂。
那队伍浩浩荡荡,绵绵延延。奔劳颠簸,任风吹雪打,随处可见。
他们有的一路东归欲远离灾难,有的被不可知之地的八方风雨打开山门暂且容身,但更多是涌入尚未战火波及的三百里小京观郡,以及这座中原城。
城主陆孤帆自然是位化劫下境的强大修行者,但若只凭其一人便想要撑起百万众生头顶的这片天空,也有些不切实际,更无法让源源不绝涌入中原城的逃难百姓心安。
令人心安的是陆孤帆面前,城头上的诸位前辈。
天刑将铁冷。
北海摆渡人老舟子。
老掌柜酒招旗。
这是十天显圣……
人称天不杀我杀,人不怜我怜的狂诗绝剑陈玄都。
公认天下棍首,来自五行小庙的疯魔棍孙大圣。
以一招家传绝学‘斩天拔剑术’屹立十阀门千年不倒的刘阿采。
这是六姓十阀……
百尺危楼背着一字宽巨剑的裴凤楼。
青萍之末练到刀的冷清秋。
黄金台上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李贺。
敬亭山年轻道侣曹静和童初。
这是八方风雨……
他们都是前辈,无论修为还是年岁。
当然此时此刻身处天西的强者远不止这些。例如水月洞天的白姓兄妹,地泽十一的侠魁和余下的‘十’,鬼谷林里不知岁月的吴甲子,风雷园脾气不怎么好的历曼青,以及五岳境地的诸位剑仙都各有其职。
毕竟天西三郡八十一镇,除了那些已经沦陷的譬如龙门镇、清许城、逐流郡等,尚有半数干净的疆土未被染血。
那些,都需要强者坐镇。
而宁显
山与梁凉等人则带着大旗门与邪风谷下属,连同天西诸多野修散落各地,一来护送逃难的百姓,二来则组织清剿小京观郡周围残余的异族,顺带联络与安排天下各方援兵。
他们每清理一座小镇,一座城池,一个山头,便会将一面魔令旗竖在小镇城池山头最高处,然后分兵看守。
不为其他。
纯粹是宁显山与梁凉对那位一身英雄胆为天下苍生而孤身提剑杀入异界的大圣人的大魔头,五体投地而已。然后想起自己已是魔门门众,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魔令旗,就会无比自豪。
当然有一点,宁显山与梁凉万不曾料到。
随着魔令旗竖起的地方越多,闻风而至欲加入魔门的山野散修便越多。其中不乏出身显贵的世家子弟,与中途改换门庭的强大六字门修士。
为此百般不解的梁凉和宁显山与一位举宗投效换门庭小宗门宗主聊过,提及大魔头白知秋,那人眼眸炙热露出向往,说道:“门主可当天下师!此生能奉魔令旗下,已是我辈修行者莫大荣幸。”
于是渐渐地,两界山魔门被历史淹没,崭新的天西魔门如燎原之火。
……
城头上,中原城城主陆孤帆对着诸位前辈见礼之后,岁数高到不可考究的老者裴凤楼迫切问道:“情况如何?”
与布衣楼里运筹帷幄的天机阁某位老前辈交流后御剑赶回不惑之年的城主摇了摇头,深深叹息:“布衣楼给的消息,十年间天下无圣,渗入此间的异族强者,只论实力抵达化劫境的天策上将已逾双手之数。”
“这些,还不包括从早无人问津破败的古老战场遗迹与某些传承断代、万年里渐渐沦为下三流宗门禁地中苏醒的不死怪物。”
“再加上如今盘踞龙门镇与我们交过手的四十余位上将神将,以及陆续从破碎封印洞天越界而来不知其数的大军。单凭我们这些人,布衣楼给的结果只有五个字,退守披云关。”
身背巨剑的老者裴凤楼怒目:“披云关?”
八方风雨之一黑云城李贺说道:“如果退守披云关,将意味着天西四千里地拱手相让。”
陆孤帆点了点头:“布衣楼说天下四方,镜中缘破碎世界本就相对贫瘠地广人稀。除了八方风雨不可知之地与有数的几座繁城,剩余沙漠、山头、河川、小镇、破郡,皆可舍可抛。”
“弃一时之地,方能保全大局。”
天刑将铁冷若有所思问道:“为何是披云关?”
城头上诸位前辈强者齐齐驻足,转头望向陆孤帆。
那位中原城城主也曾有此疑问,于是传递布衣楼原话说道:“披
云关和五岳境地、河涧群山从天下河山图上看,属于同一条直线,南北可绵延千里的直线。”
裴凤楼说道:“那又如何?”
陆孤帆苦笑:“天机不可泄露。”
身背巨剑一字宽,单论年岁已超越此城头众强者之上的裴凤楼讥讽笑道:“好你个陆孤帆,小小中原城主,竟也敢和老夫卖关子。”
陆孤帆满脸冤屈:“裴前辈,不是晚辈隐瞒,实在是这话本就出自布衣楼之口。至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晚辈也无从得知。”
裴凤楼哼道:“谅你也不敢!”
陆孤帆悻悻然。
环首看了看诸位前辈,试探性问道:“那我们,就……”
避世多年,也素来不擅长此道的老舟子与老掌柜酒招旗相顾而视,并无意见。
腰悬长刀,却修炼传说中‘斩天拔剑术’的老先生刘阿采点头附和。
狂诗绝剑陈玄都饮了一通酒,大袖抹嘴,补充说道:“即便退守披云关,也不能轻易将脚下大好山河拱手相赠那化外天魔。不杀几个天策上将,心里总有些不痛快。”
抱着如意棍,不知何时坐睡城头任凭风雪覆身的精瘦男子孙大圣揉了揉眼,伸了伸懒腰:“你们怎么说?”
敬亭山剑术高绝的年轻双修道侣微微一笑:“只凭诸位前辈吩咐。”
裴凤楼双目烨烨:“龙门镇一战输得憋屈,老夫不服。”
城头上众人闻言大笑。
一直沉思布衣楼用意的天刑将不经意瞥了眼城外,瞧见荒道上有队人马浩浩荡荡驶来。
正欲开口,耳畔响起凤鸣清唳。
有白衣剑仙乘飞凤而至。
原来是李长圣护送着众家小辈归来。
……
中原城外。
荒道无边,风雪迷乱。
有马蹄声震如雷,在大地之上滚响。
有浩荡少年破开尘烟,如千帆过江争渡而至。
剑阁叶白霜。
林十二。
林尘。
断家独 夫。
朱大。
书院南宫九。
柳十三。
松灵韵。
天东隋唐。
陆沉渊。
天南孔雀锦公子。
青丘狐。
天北十阀门徐藏。
宋靖安。
一十四骑,骑骑绝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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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天下会(上)
红袍安红豆怀中抱着粉琢女婴与洛长风并肩而行。穿过幽长曲径,一路花香鸟语,直至书院门旁。
两人驻足。
一袭黑袍满头银发的洛长风转过身,低首逗了逗喜笑颜开的小豆芽。然后伸出食指,小豆芽很给面子,雪白小手紧紧握住,手舞足蹈乐呵不停。
洛长风抬起头,静静看着眼前人柔声说道:“走了。”
安红豆轻嗯了声:“我和孩子在家等你。”
洛长风怔在原地,恍惚出神许久才露出笑容。轻轻抽出小豆芽紧攥的食指,洛长风摸了摸安红豆脸颊,然后转身。
有泪滑落。
方才刹那,恍如隔世。
因为那瞬间,洛长风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有了家。
脑中不停回想着‘我和孩子在家等你’,洛长风偷偷抹了抹眼角泪珠,拾级而下。望着早已等候多时的李星云和离落以及书院众人,展颜而笑。
……
提兵山,藏兵谷。
锦衣江满楼手持墨攻,优哉游哉逛着自家热闹的机关城,身后跟着众多弟兄。
走着走着,这位天下第一世家家主忽然鬼叫一声。然后抬起左脚,蹦蹦跳跳狼嚎不停。
“哎呦……”
“不行不行。”
“扭到脚趾了。”
“痛煞我也。”
“痛死老夫了……”
身后两名昔年大红袍弟兄,而今负责打理着府中诸多事宜与机关城运作,不愧是江满楼太子伴读的心腹,那叫眼疾手快,连忙搀扶着家主朝旁边酒肆落座。
一人脱靴。
一人揉脚。
江满楼面色痛苦,杀猪似的叫了数声,然后瘫痪般躺着,吩咐昔年三千大红袍里负责执笔的那位弟兄说道:“传讯帝王盟给那位盟主,愚弟抱恙在身,没个三五月恐怕都下不来床。天下会就没法去了,真是遗憾呐!”
……
天东十二星川腹地。
舒爽东风撩动着嫩绿新叶,林间光影摇曳,正是春眠好时节。
神庙前,有位青衣道袍的十来岁少年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巨大雷泽神兽石像背上坐起身,不冷不热朝远方瞥了瞥。
圣祭大典晋位新圣的连城诀迎面走来,身后紧跟着八百宗三代决策者九金兰。
身形魁梧的巨灵。
其貌不扬的小天隐。
红衣红发,别着桃花的木郎邪君。
无论何时何地瞧着都只是个孩子的小伍。
双臂铁链如虬,背负藏锋巨剑的独孤万千。
以一手分云剑不久前成功迈入化劫境界的贪狼,和推着木轮车的小师弟乔装,车上坐着弱公子叶惜朝。
君泽玉自然不在其列。
一行九人前后有序,走到神庙前。
看着雷泽神兽背上神色从容的青衣少年,早已贵为天东圣主的连城诀率先执礼,朝圣大礼。
身后诸位师弟有模学样。
这群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昔年三代奇才而今八百宗掌权者在青衣少年面前恭恭敬敬,便是连那份刻进骨子里的心高气傲,都纷纷敛了去。
双腿骑在雷泽神兽背上的青衣少年摆了摆手,起床气未散故而不耐烦说道:“万事妥当,该走就走。”
连城诀露出微笑:“您可愿与弟子们一道?”
青衣少年陡然用力,掐着雷泽神兽。纵然已化石像,那尊撼世凶兽依旧痛不堪言,微微张了张口。
少年没好气说道:“不必不必。辈分不同,玩不一块儿去。”
容貌妖异的木郎邪君掩面而笑。
弱公子叶惜朝也是苦笑摇头。
连城诀也不再坚持,临走前再度执以朝圣大礼。
青衣少年忽然想起某些事:“老九……”
连城诀接道:“帝王盟有固若金汤之称,此次天下会若想救回明王,尚需从头谋划。所以九师叔提前动身,此刻应该已在十三王城内。”
青衣少年又问:“老三……”
连城诀又道:“三师叔他,咳咳,还在钓鱼。”
提及忘身山水间的师尊,小天隐尴尬摸了摸鼻头。
对此,青衣少年也是无奈。
只好挥手。
连城诀与九金兰告退。
待众人远去,青衣少年看了看日头,敞开怀抱享受春息。而后抓了抓雷泽神兽石像脑袋:“去见见老朋友。”
神庙前那尊巨大兽
像穆然睁开眼睛。抖动着身躯,石像崩裂。十二星川上空突兀雷云滚滚,庙前一人一兽原地无踪。
……
数十道剑气纵掠云空,落在昆仑七十二奇峰最高的那座楼阁殿宇前,化身出一道道气息恐怖的佝偻人影。
有老者,有老妪。
摘星阁内两位年轻人相对而坐,落子对弈。
自然是浑身剑意无匹的王道剑牧云剑城和相貌平凡气息普通的中庸剑王小二。
牧云剑城低头瞧了瞧纵横十九道上黑白交错的落子,察觉摘星阁外数十道剑意相近的气息出现,随手将手中黑子丢入棋篓。看了王小二一眼,说道:“无趣。”
虽说同门多年,早已习惯王小二立身与作风。
可每当牧云剑城置身其中或者偶然想起,依然常常生闷气,而且还是容易让人憋坏的那种。
没办法。
自从海角之畔接回年不过十岁的少年回山,两人先后当着少年的面十三次论剑,平手。
十二次对弈,平手。
十一次煮酒,平手。
最郁闷一次,牧云剑城挥剑斩了昆仑七十二奇峰头顶的半片夜空,期间好些个夜晚,不见星星……
王小二笑了笑。然后一丝不苟的将棋子分开,捡回棋篓。
牧云剑城瞧着愈发来气,话也没说,化作一抹惊天剑光掠出摘星阁。
王小二依旧有条不紊。
收拾完所有棋子,这才起身,对着那位盘坐夜空之巅手可摘星的少年恭敬执以剑礼,然后慢悠悠走出楼阁……
昆仑七十二奇峰位处中州,距离十三王城极近。王小二以为,即便率着昆仑门人徒步而行,也不过一日之程,御剑乘风没必要。
无奈叹了声气,心想师兄这脾气是时候收着了。
这话牧云剑城自然听不到,不过转瞬惊雷的间隙,他御剑已至十三王城外。
同时同刻。
来自天东兵出巨鹿的东楚明王麾下苏小凡,未央生和武修阳,乘马抵达十三王城莫干城。
城门大开。
三人身后东楚铁骑十八万。
……
第六十一章 天下会(中)
天北之北有海,名曰北海。
北海之北有冥,唤作北冥。
号称无尽的北冥之畔有座墓园,世间传说日不落墓园。
在那过往万千岁月里从未西沉山后的斜阳日头下,有十五道人影自墓园深处走来,走向遥遥无尽的北冥之畔。
有老人,有孩子。
有青壮男子,也有绰约妇人。
他们站在北冥海畔,渡口旁,血色夕阳将十五道身影拖得细长。
老人惋叹:“这一天终于到了。”
男子恍然:“岁月悠悠!那佛乘莲花而渡三生河的画面,仿佛历历在目。”
妇人余有恨意:“谁说不是?”
男子转而说道:“好在北冥之海万年育鲲,并非谎言。”
孩子不解:“北冥?”
老人指着身前无尽深海:“它叫三生河!”
十五人望向无尽的黑色海潮,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没过多久,他们眸生金烨笑逐颜开。
因为海天一色皆沉黑的遥远海面陡然翻起惊涛骇浪。然后便有少女诗诵的稚嫩声音,回响无边天际。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无尽怒涛,淹没苍穹。
有千里鲲鹏赫然飞跃而出,穿破翻天浪卷,俯冲海中。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一声吟啸,龙鲲化鹏。
大鹏出海,水击三千里。遨游云巅,整座日不落墓园遮天蔽日。
只有亭亭而立大鹏兽首的少女诗诵声回荡不绝。
……
……
帝王盟召开天下会,像提兵山江满楼这般有心缺席者实属另类。天下四海八方,皆需卖帝王盟三分薄面,几无遗漏。
因此非只天东剑阁,远居天南的诸家联盟包括铸剑城听潮阁,以及六百里绝云岭都是强者尽出。天北六姓十阀,除却援战天西的部分人马,同样没有遗漏。
毕竟事关天下苍生存亡,不可儿戏。
也耽搁不得。
而作为东道主雄踞天下之腹域及两千里中州的帝王盟,沈、韩、秦、楚、铁、曹、欧阳、第五、上官等十三座王城城门也是门
户大开,广迎群雄。
这日三月初一,午时。
春风有些凉,阳光有些冷。
菩提书院一行众人抵达沈王城。
早早带着两名随扈城门口恭候多时的沈家家主沈厉瞧见书院队伍迎面而来,抖了抖大袖,抱拳笑迎:“洛城主,恭喜恭喜啊……”
书院比不得提兵山,养不起飞天的九头巨鸟。也无剑客、十二星川那般底蕴豢养走兽坐骑,因此洛长风与李星云等众皆马行千里长途跋涉。
有些寒酸,终归没有耽搁行程。
见沈厉迎来,洛长风、李星云和离落纷纷下马。
师兄重建菩提书院交至洛长风手中时日不长,道尊的名号也仅限于书院称谓,相比十年坐拥风雪银城的洛城主尊讳,显得捉襟见肘。
因此洛长风对沈厉口中的‘城主’二字并不介意:“让沈家主见笑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汇聚四海八方学子的书院。沈厉作为十三王族之一沈家家主,知晓洛长风喜得明珠不算奇怪。
沈厉笑意盈盈。粗略打量洛长风身旁以及身后书院队伍,面色不改问道:“早闻天刀前辈离开断家,搬去了书院藏。每日窗前明月清风翻书,惬意快哉。怎么,断前辈此次没有随行?”
一袭黑衣满头银发的洛长风说道:“断前辈如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晚辈是没那份情面请得动他老人家。”
沈厉惋惜:“断前辈位列十天显圣,一身刀道修为堪称通神。讨伐异族守护苍生黎民少了这么位人物,实乃一大憾事。”
洛长风附和:“谁说不是呢?”
沈厉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和南山佛祖李星云、百年独臂身的离落各自寒暄数句,便引着书院众人入城。
天西异族入侵,战火不断。
中州举行天下会,群雄聚集。
沈王城虽说城门大开,可盘查起往来出入王城的过客行商,明显严令许多。城头上重兵把守,就算城内也是戒备森严,各街巷十人一巡,密集非常。
沈厉说道:“异族诡谲,狡猾多端。自盟主诚邀天下同道三月三共襄盛会以来,前前后后捉了四十余名隐匿暗中的异族,其中不乏灵窍境高手。”
牵马同行的洛长风
点了点头:“非常时刻当行非常之法。面对一无所知的化外异魔,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忽然想起什么,洛长风转过头问道:“对了,怎么不见令嫒?”
沈厉心底微惊。
他自然知道沈天心此刻被关在帝王都。
事实上,帝无泪从石壕村带走沈天心后,便着人告知了这位看似面冷庸碌实则城府极深的沈家家主,然后等着他表态。
可偏偏这位沈家主从头到尾无动于衷,似乎不惜牺牲爱女也要彰显王族上下耿耿衷心。
帝无泪颇为满意,这才打消了疑虑。而十三王城其余家族,或多或少经历过敲打试探的那些,则就没有沈厉这般云淡风轻了。
据他了解,百年间羽翼渐丰渐生二心的秦楚曹以及上官四族,最近半年没少流血。
否则岂会有而今十三王族同心同力效命于前的局面?
沈厉摒去杂念面色不改:“那丫头素来散漫,这会儿恐不在盟中。”
独臂老头儿离落与李星云相视。
那夜大雨,苏小凡递信虽未曾言明,可君泽玉只身进入帝王都也隐约让洛长风等人猜出大概。
只是并不确定沈天心此刻是否已深陷囚笼。
瞧着沈厉那一瞬的犹疑,答案呼之欲出。
离落轻笑:“听闻东楚明王前些日子也做了甩手掌柜,沈家主若要寻咱们这位袍泽妹子,依我看,须得查出公子世无双的君泽玉下落才行。”
君泽玉和沈天心彼此婚约束缚,只是这原本打趣儿的话落在沈家家主耳中,此刻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沈厉只好笑了笑,眼底闪过冷戾。
离落便不再说话。
李星云一直沉默。
洛长风低头走着,若有所思。
当初离开书院,南希寒与沈天心同行,如沈天心身陷囹圄,那么南希寒身在何处?
这个疑问,恐怕只有安红豆能够解答。
因为午时三刻的菩提山,红衣安红豆正站在山脚。
山风拂掠。
树影摇曳。
花香飘逸。
山脚石阶百米外,衣衫整洁的翩翩贵公子南希寒拜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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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天下会(下)
帝王盟雄踞天下之腹中州,坐拥地域自帝王都算起,南北西东各延四千五百里。而其中界定帝王盟方圆直属边界的十三王城与中心帝王都的距离,约占一千里余。剩下王城外的辽阔疆土,皆是附庸宗门与子民百姓。
当然,毗邻而居的昆仑七十二奇峰与周遭山脚小城不算于内……
洛长风所率书院众行借道沈王城,未做停留。在沈家家主沈厉及扈从陪同下,星夜兼程直奔帝王都,终在三月初二巳时抵达。
而此刻的帝王都雄伟城头上,已是旌旗招展摆响不停。
城门外,洛长风收回视线,转头望向正南方向。
瞧见一辆古色古香的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无甚特别。没有镌刻术字门符箓,也并非镂金镶玉,更不见奢华。吸引注意的是马车檐角悬挂的一枚青竹筒,随路途颠簸而摇晃。
忽有春风掀起车帘,洛长风惊鸿瞥见车厢端坐静读经典的中年儒生。思来想去,洛长风终于记起那个名字。
青神山笔刀书生,王亭集。
离落略微惊讶:“没想到这位半生宿醉痴迷书法的小圣人竟也来了。”
李星云有些不确定,试问道:“是传闻里《王亭集序》的执笔人?”
离落点了点头。
李星云闻言,不由朝马车多看了几眼。
当年落秋村随先生读书时,就曾听先生茶余饭后望着夕阳坐论过近千年里的天下十儒。
十人当中活在当下的,昔年书院小师叔祖、后来的无尘道观老道人孟青书占据一席。天北六姓十阀公认第一人的狂诗绝剑陈玄都占据一席。位列十天显圣的书山墨颜囊括一席。还有一位,便是这开创《王亭集序》贴的青神山小圣人。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传闻这位出身草莽的小圣人王亭集做过皇帝。大约八百多年前,以一己之力拉起声名赫赫的百修众横扫**,那时的天东尚没有大燕帝国和七州域对峙。因此朝暮之间,王亭集和百修众之名可谓风头无两。
后来退位让贤归隐
山林。在青神山一边酿酒一边写字,与毗邻的书山墨颜成了师兄弟,自此不问世事……
几人诧异间,古色古香的马车已缓缓驶来,停在城门口。
驾车的书童撩起车帘。
中年样貌的儒生伸手摘下悬挂檐角的青竹筒,拔开竹塞,喝了口酒。然后以袖拭口,瞧了瞧洛长风与沈厉等人。
这位笔刀书生小圣人没曾想也是豪爽人物,二话不说,朝洛长风递出了青竹筒:“青神山酒,可遇不可求。”
洛长风微笑抱拳,用以婉拒。
事实上,他不善饮酒。而且王亭集纵有小圣人之名,归根结底仍然彼此素不相识,又无佐酒之物,身入虎穴时局所限,情非得已当饮不得。
君子,小人。
洛长风甘愿做了回后者。
李星云和离落亦如是。
和尚自不必言,至于离落,则笑着说而今只剩一条手臂,酒喝多了再手抖,换剑的手都没。
沈家家主沈厉倒是有心品尝鼎鼎有名的青神山酒,怎奈那位小圣人卖酒三人造拒,最后看都未看沈厉,放下车帘入城去了。
沈家家主望着远去的马车,笑容依旧。
洛长风和李星云三人没好说些什么,伤口撒盐这种事,江满楼那家伙如果在应该会很擅长……
书院众行继而入城。
帝王都素有天下第一城的名号,无论从雄伟程度还是人口繁华,都远非天东诸城可比。事实上由外城往内,会分别经过五里长关,十里花圃,十三风楼和十五月色四重城卡,且地势愈发增高。
其中五里长关算作外城,所居所住大多为普通百姓以及寻常的街市酒楼和客栈。十里花圃指的是牡丹,所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第二重关卡,大多为拥有些许修为的六字门修士和名门望族盘踞。而每当四五月份牡丹花开,则会吸引更多诸子百家流字门文人墨客来此,斗诗斗酒,盛况不输昆仑山浣花洗剑。
洛长风众人沿途经过外两重关卡,已见到不少远道而来的天下盟友。
有些素未谋面,
有些闻所未闻,也有些着装怪异性格怪癖的高人,总之五花八门多不胜数。
他甚至还瞧见了万兽山庄庄主百炼千柔,以及中州和天南附近许多二流宗门。
最为熟悉的一位,便是中庸剑王小二了。
瞧见王小二时,后者正坐在一处街边酒肆,品尝着帝王盟颇具盛名的牡丹花酒,桌子上还有些佐酒菜,类似花生米之流,普通而又寻常。
他一身素衣,端坐那里。浑身上下没有丝毫修为气机流动,平凡的样貌,平凡的气质,就连呼吸仿佛都与这座长关外城融为一体。若非洛长风早就识得此人,恐怕会真的误以为是五里长关世代居住的平头百姓。
远远瞧见,王小二朝书院三人点头致意,算是打了招呼。
洛长风也没有叨扰。穿过十里花圃,再次遇着了那位笔刀书生。
到底是读过书写过贴的,青神山走下来的小圣人王亭集马车停在路旁,撩起车帘,摆起香案,闻牡丹花香,听春风解语。盘膝而坐车厢,低头临贴。
已沉醉其中。
第三重关卡十三风楼。
顾名思义,乃是由十三王族出资所建。楼高招风,视野开阔,景色怡人。正是明日天下会,用来招待群英豪的地方。
沈厉带着洛长风等人抵达匾书‘枯’字的沈家风楼时,毫无疑问,书院众人已经吸引了其余十二座风楼投射而来的无数目光。
有第五世家坐镇‘卷帘’风楼里的天东新圣连城诀及身旁九金兰。
有秦家坐镇‘霸先’风楼里的天北六姓诸位家主和供奉。
有铁家坐镇匾书‘天’字的风楼里,形意皆如擎天之剑的牧云剑城。
有楚家坐镇匾书‘七户’风楼里,铸剑城城主剑浮沉和雨家等天南联盟核心。
有韩家坐镇‘无伤’风楼里的妖族太傅。
有欧阳家坐镇‘女神龙’风楼里的北雪山庄刀尊秋北雪。
也有上官家族坐镇‘草头’风楼里,来自行字门第一世家的江湖兵主与麾下百兵行者……
第六十三章 天下会(再下)
洛长风没有着急登楼。站在原地,向四方十二风楼无数目光的主人抱了抱拳。
众人回礼。
这便是打了招呼。
沈厉伸手作邀。
洛长风抬脚入楼。
枯字风楼里走出数人,沈厉胞弟沈玉书以及沈家些许供奉长老。
还有一位,洛长风不识。
那是个女子,姿容清丽身形高挑。穿着青色软甲,背后腰间刀剑交错,甚为奇特。
沈家家主沈厉笑着介绍说道:“披甲门梁冰宗主。”
洛长风略感诧异。
帝王盟上官家族麾下三百草头神,行字门第一世家江湖兵主麾下百兵行者,披甲门攻无不克梁武卒,以及提并山江满楼捣鼓出来的铁浮屠,是近十年里天下公认的兵战四甲。比起当年大燕帝国声名赫赫的白袍雪龙骑以及不败王师细柳军据说还要厉害数分。
洛长风没想到,竟能在此遇着传闻里披甲门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
摒除天西抵抗异族大军的那些前辈不谈,眼下帝王都真正是虎踞龙盘。可谓大半个天下的至强者,尽皆汇聚于此。
明日三月初三到底是怎样光景?帝无泪得到五部残缺天图之后,修为实力是否又百尺竿头,达到了何种境界?天西群豪面对势如破竹的异族大军能撑多少时日?
种种疑问。
只能走着瞧着……
但求万事有度,一切莫迟。
洛长风收敛心神,自报名号:“洛长风。”
肌肤如雪身姿傲人的披甲门宗主梁冰美眸流转:“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洛长风说道:“彼此。”
沈家家主沈厉指着枯字风楼底部大堂说道:“此楼共十二楼,下五楼住的是披甲门道友。洛城主及书院诸位,就暂且寄居上七楼。今晚戌时,盟主在第四重卡十五月色月台处宴请诸雄,为各位接风洗尘。”
“还望洛城主和梁宗主莫忘记了时辰。”
洛长风与梁冰各自点头。
沈厉朝沈玉书使了个眼色,便带着数位供奉长老离开枯字风楼。
背后腰间刀剑错的梁冰也随后离去,自小囚于宗门从未下山,而今身临天下第一城岂能错过中州风情,独自逛街去了。
洛长风带着书院众人在上七楼分别选了房间。
原本菩提书院初建,六字门道师和院中学子本就数量有限,而今又分出数百人天西历练,故而此行书院道师和执事教习不多。
不过六十余人而已,远非洛长风所说的抽调七成。
归根结底还是思考良多,将绝多数境界较低的书院执事留了下来,算是为仅剩的弟子护航,也是为书院留些个菩提种子。
应天和易红娘带着其余道师执事歇息,李星云和离落未曾离去。
三人聚在洛长风房间,离落推开正北方向楼窗,眺望着下关十里花圃热闹繁华景象,闻花香扑鼻说道:“越来越有趣了。”
李星云落座,提起水壶倒了三杯茶水:“我有些担心。”
离落靠着窗接道:“这会儿该担心的应该是帝无泪吧?”
洛长风抿了口茶水点了点头。
如今群雄汇聚帝王都。
明面上有天东新圣连城诀,坐而观山百万剑的牧云剑城,有生平未有败绩的王小二和醉剑等守峰阁老,有刀尊秋北雪,有不知深浅的江湖兵主,有刀剑错的披甲门梁冰,有小圣人王亭集,有天北六姓刘陈宋李王孙与十阀那些年岁久远的老怪物,有断家家主和枯冢守门人,有天南联盟,有八百里绝云岭妖帝麟儿和妖族众强……暗地里,有布衣楼的罗网,有伺机而动的月三人和莫相期,有势要复仇的重阳,还有不知不觉渗入的化外异魔……十三王城外,有欲接回自家明王的东楚十八万铁骑,有天北七万十阀闯军,也有妖兵过万。
甚至,还有潜藏海底的未知蛟龙鱼虾。帝王盟就算固若金汤,也经不住这股力量一经爆发所带来的毁灭。
而帝无泪又岂会欠缺思虑?
饶是有百花岛主,绿紫黑三袍教主,数位大流沙和十三刑将王族,再加上那曾追杀自己来历不明的兵魔,仅凭这些力量绝对无法力挽天倾于既倒。
那么问题所在,便是帝无泪真正的屏障为何?难道短短数月的时间,五部天图让他实力大增?
如果是,后者现在境界几何?
化劫上境,还是巅峰?
所图为何?真的是商讨对抗化外异魔的对策,还是想趁机大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最后斗得两败俱伤,又谁作渔翁谁得利?
洛长风揉了揉脑门,局势太乱:“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我们静观其变。今夜洗尘宴,恰好可以借机探一探各
方虚实立场。”
李星云说道:“也不知苏小凡当初夜送锦囊,除了菩提书院外,还给了哪些人。”
百年身的离落屈指一弹,空杯平稳着落桌面:“就算知道也没用。这会儿情况特殊,除了天东那些自诩奇才碍眼的三代家伙,我是谁都不信。”
“这话说的虽然难听,倒还算真实。”
门外出现两道身影。
红衣红发,头上别着红桃花,面容妖异的木郎邪君。
身前木轮车里坐着弱公子叶惜朝。
不请自来。
不请自入。
木郎邪君推着叶惜朝跨过门槛,车上弱公子叶惜朝朝着房内三人执了执礼:“别来无恙。”
许多年前,菩提书院与天东八百宗三代奇才论道,书院三人便见过这二位。后来洛长风大闹天东圣祭大典,算是第二次见面。
不过总体说来,摒去君泽玉不谈,对素来彬彬有礼的弱公子叶惜朝,书院三人观感都极为不错。而行事乖张脾性怪异的木郎邪君就另当别论了。
洛长风,李星云和离落回礼。
洛长风问道:“是君泽玉的意思?”
叶惜朝回道:“是明王的意思,也是大师兄的意思。”
这两句对话极为有趣。
对洛长风而言,天东八百宗是菩提书院覆灭的罪魁祸首,理说即使不刀剑相向,也不该站在同一立场。然而形势所迫,又不得不暂使权宜。
所以他问是不是君泽玉的意思。
天东三代弟子打过交道而又能相信的,只有昔年同泽君泽玉。至少那个算尽人心的家伙言而有信。
而叶惜朝的回答,用‘也’字捎带了连城诀,用意同样明显。天东八百宗和九金兰只尊山中圣主大师兄。在攘外先安内这件事上,明王君泽玉和大师兄所见略同。故而,只愿相信君泽玉的菩提书院和独尊大师兄为首的天东战阵相同。
如果君泽玉和连城诀稍有分歧,天东临阵倒戈也不算违背此刻的同盟。毕竟叶惜朝说了,也是大师兄的意思。
菩提书院与虎谋皮和当年的燕南飞有些相似,不过好在双方同盟中的‘万一’并不存在。无论今夜洗尘宴还是明日天下会,皆大可相扶。
(ps:盟主大人发的红包居然都没人领,求楼兰我此刻心里阴影面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