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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纳楼兰     钧天图txt下载     钧天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四章 半城

    相对于重阳遭遇家破人亡而难以遏制的心绪不宁,洛长风则显得较为镇定。即使天刑将的出现让他措手不及。

    他很清楚当下的局面。可如果仅是这样便教他投子认输,也未免荒谬了些。

    毕竟,他曾到过九幽黄泉。

    难得从冥王手中夺回性命,岂可轻而易举双手奉还?完璧归赵这种事,趁活着尽量少为。

    所以他站了出来,在察觉重阳心不在焉之后。

    他站在百花仙三尊者与天刑将铁冷中间,然后伸手执刀,将重阳拦在身后。

    屠刀握于手中那刻,血红色的煞气已然遍袭全身。

    黑衣摆列,白发张舞,红眸邪戾。

    洛长风此刻看着,像极了魔中之魔!

    ……

    瞧见洛长风屠刀在手严阵以待,天刑将铁冷便不再迟疑。远远地,他冲着洛长风执了一礼。

    那是很奇怪的礼数,至少在洛长风看来,不曾见闻。

    只听铁冷说道:“二位,我家主人恭候多时。”

    言罢,天刑将侧身让道。

    洛长风侧首望去。

    天刑将身后有株银花树,银花树枝繁花茂延伸到百米之后的湖畔。湖畔旁有座风亭,亭里有位红衣。那红衣背对着众人,极为心诚地许愿放灯。

    从方才便一直如此,不知是故作神秘,还是真的高深莫测。

    看到此幕,洛长风心生疑惑。

    想着帝王盟十三刑将之一的天刑将铁冷,口中尊称的主人竟然不是帝无泪?这红衣女又是何方神圣?莫非与百花仙一样,也是帝王盟暗藏的绝世高手?她为何在此等待多时,难道百花仙与黑袍教主等人一路追杀,刻意让自己自投罗网?

    若这般,岂非多此一举?

    太多不解犹疑心间,让洛长风不得不愈发谨慎。

    重阳也渐渐抬起头回复冷静,与洛长风视线一道望去,依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面对诚心邀请,很明显他二人并未打算移步,只是静静观察着,不言也不语。

    可终究还是有人忍不住开口,那是由始至终都被铁冷忽视存在的黑袍藏镜人。

    “听闻天刑将半年前禅让了王城王位,独自离盟。本座还以为

    是盟主交代了秘密任务,须得将军亲自出手。现在看来,大错特错。”

    铁冷身背依旧挺得笔直,不予答话。

    藏镜人又道:“难得有缘相聚于此,铁将军不打算给昔日盟友介绍介绍弃暗投明的新主?”

    黑袍一番刺耳的独白与质问似乎让局势变得明了。因为听其言中意,这天刑将铁冷像是早在半年前就脱离了帝王盟?

    洛长风与重阳对视一眼,意味深长。他们随即又望向铁冷,后者依旧没有答话。

    反而是那湖畔风亭里的红衣女子站起了身,嘴角噙着笑意,莲步走来。

    洛长风直到这时才看清。

    心想怎么又是一位爱撒丫子的主儿……之所以用个又字,完全是因为坐于兵魔神肩头拎花篮的南海岛主也是如此。

    不同的地方在于,南海百花仙赤足移步时脚下生涟漪,水波的那种涟漪。而这位不知名红衣女子却是真真正正的步步生莲,步步生红莲。

    那一朵朵脚下红莲有序绽放,从湖畔风亭到银花树下,再到八百米外的芦苇荡,一直到天刑将铁冷身前。

    驻足的那刻,红衣女双臂微展,只见身后朵朵红莲依序腾起,如召回般翩飞而至,最后化作一段红绫绕于双臂。

    红衣女看着不远处真容藏于黑袍之内的藏镜人,微微拘礼说道:“这位公子想知道奴家姓名,可真是不巧,奴家有夫婿了呢。”

    谁都听得出来红衣女言语之中捉弄的意味。

    就好像熙攘街道上,江满楼随手捡了一块青砖,然后死皮赖脸地对着擦肩而过的姑娘搭讪,非说对方掉了块砖,结局姑娘莞尔一笑说奴家有夫婿了一样。

    当然藏镜人不是妙人江满楼,自然也干不出这般妙事。

    他讶异瞥了瞥站在红衣女身后显得更为恭敬的铁冷一眼说道:“莫非姑娘夫家正是咱们名震天下的天刑将铁将军?”

    这话自然是问铁冷,回答的依然还是红衣女。

    红衣女微笑摇头说道:“公子可真会说笑,奴家夫婿怎会是铁将军。”

    黑袍藏镜人轻咦一声:“连位列十天显圣的天刑将也无法入眼,姑娘的夫家想来必当非凡。”

    面对藏镜人言词之中的暗讽与调戏,红衣女仍是浅笑嫣然

    春风化雨:“哪里的话。与诸位翻手为雨覆手为云的修为相比,楚沐云,他可是平凡的很呢……”

    红衣女提及楚沐云三个字眼的同时,天刑将铁冷面朝飘荡着愿灯的那片湖虔诚跪了下去。

    那姿态,像极了天东八百宗拜奉神庙圣主。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洛长风与重阳心中生起些许震撼。想着那究竟是怎样一位人物,竟能让修为实力足以排入天下前十的天刑将如此!

    便是藏镜人也陷入沉思默不作声。

    看似简单的谈话,然而事实上在这期间,他一直想方设法探查着来历不明红衣女的修为。可到现在,仍是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头绪。

    为此,他有些警惕。

    可归根结底,这里轮不到他擅作主张。曾与帝御天千丝万缕撇不清关系的百花仙,才是真正发号施令者。

    为示敬意,百花仙子从体形如山的兵魔神肩头飘了下来,提篮还礼,直入主题:“姑娘要与帝王盟为敌?”

    红衣女收敛笑意,察觉百花仙周身散出的恐怖修为气机,冷呵一声:“没这心思。”

    百花仙说道:“那就好办。”

    红衣女争辩说道:“怎么好办了?”

    百花仙说道:“这两人与我帝王盟结有血仇,既然姑娘没有插手的意愿,何妨卖个人情,让我带走他们。”

    红衣女说道:“带走之后呢?”

    百花仙云淡风轻说道:“自然是杀了。”

    红衣女看着洛长风与重阳二人,转头说道:“那可不行。本姑娘漂洋过海的,头发都熬白数根,好不容易撑到现在,怎能让他死了?”

    芦苇荡四周陷入寂静。

    两位喜爱赤足的女子各不相让,你来我往看似轻声细语的谈话,却在无形之中将局面推至悬崖边缘。

    事已至此。

    洛长风和重阳两人终于分清敌我,开始渐渐朝着天刑将铁冷身旁靠近,缓缓挪移。

    忽然湖畔风起,芦苇摇曳,似是不满此处剑拔弩张的气愤,用自己的方式无声疯狂宣泄着。

    有只巨型脚掌踩下,带着山岳般的威压荡漾而开。

    兵魔神仰天长啸,怒吼之下,周围不安分的芦苇纷纷断了头。

第三十五章 你看到光明,因为有人身在黑暗

    芦苇断头,红衣女毫不介意。可银花树震落的漫天飞花,就由不得人云淡风轻了。

    红衣女微微动怒。

    天刑将铁冷心想完了,后果有些严重。

    果不其然!

    红衣女倩影原地消失。

    天涯渡口均是化劫境修为的大能,此刻却没有任何人看清她是如何消失的。等到真正看清的时候,红衣女已经出现在兵魔神额头。

    这憾世大凶形体如山,那曼妙身影即使站其额头之上,也仍显得极为娇小。相衬之下,不由让洛长风为之感到担忧。

    因此他看了铁冷一眼,心想那可是你主人,你不打算帮忙?

    天刑将铁冷仿佛领悟他心通,与洛长风对视,似乎在说关你什么事……

    洛长风叹息,屠刀收于无形,周身煞气渐散。然后,他便瞧见红衣女霸道而果断的挥出一拳。

    朴实无华,简单直接。

    那拳轰出,兵魔神飞了,三百丈外。

    但他并没有着地。

    此处天涯渡风景如此优美,红衣女既然出手便不允破坏一花一草。所以在兵魔神将落未落时,她又鬼魅般出现在其下方。

    这次没有出拳,而是朝天蹬了一脚。

    还是朴实无华简单直接。于是兵魔神又飞,三百丈高空。

    红衣女更快。

    似乎每次出手都对兵魔神的落点了若指掌,再加上她身法之快实属罕见,才能完成这一气呵成的三连击。

    高空之上,一记膝击,正中头颅。

    暴力之下,兵魔神砸落。

    芦苇荡里静静观战的众人此刻反应出奇地一致,眼见如山大物与空气摩擦而产生无数花火似陨石急速坠落,他们纷纷展开身法四下散开。

    洛长风后退千米之外。脚尖刚刚触地,耳畔传来爆碎声响。原来是那兵魔神坠地之前猛然炸开,星火四溢刹那亮如白昼。

    ……

    重阳咳了数声,挥袖扇了扇飘落的尘烟与花火,眯着眼睛望去,四周哪里还有兵魔神残躯,可谓碎如烟尘连渣都不剩。

    红衣女呢?重阳下意识想着。

    洛长风四顾相寻,最后转过头望向湖畔风亭。那里,他见红衣放河灯……方才一战,恍如隔世!

    他不

    禁惊叹。

    若所料无差,兵魔神的实力足可媲美化劫境大修行者。结合其强横无伤的魔体,即便天刑将铁冷这般级别的强者应付也会倍感吃力。谁曾想在红衣女手底,竟只撑三回合便落得个死无葬身的凄惨下场。

    “她究竟修为几何?”

    百花仙子以及黑袍藏镜人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瞧二人半晌纹丝不动,想来答案过于惊人。

    事至此刻,局势开明。孰强孰劣,已无需点破。

    红衣女修为莫测手段霸道。百花仙估算,即使与藏镜人井中月联手应敌,也不过六成胜券。

    更重要的,还有天刑将铁冷虎视眈眈。至此,六成去其三。

    战已不可战。

    那便退。

    红衣女雷霆手段抹杀兵魔神后选择回到湖亭放灯,没有继续针锋相对,意思很明显,显然后者并不愿与帝王盟彻底刀剑相向。

    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至少目前看来,这是一件幸事。

    至于洛长风与重阳两人……百花仙想着而今魔门覆灭又得两部天图,虽说陨二圣代价惨烈,却也算不辱使命。

    因为他们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杀人。

    百花仙美眸流转,无喜无忧镇定自如地远远看了红衣背影一眼,而后转身步步生涟漪离去。

    从兵魔将臣化作星花火绽放至此,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随之消失的,自然还有黑袍藏镜人以及鬼知道藏在何处的井中月……

    洛长风和重阳紧绷的神经终于舒缓。他二人接着盘膝而坐,开始调理元神损伤。

    渡口风细,暗香隐隐。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两人陆续醒来。

    元神之伤难以轻易痊愈,但短暂的休整让两人面色至少看来无恙许多,在铁冷邀请之下,他们入座湖畔风亭。

    天刑将沏茶。

    洛长风起身,拱手朝着铁冷及亭边放灯的红衣背影谢道:“多谢两位前辈施以援手。来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长风义不容辞。”

    怎料红衣女说道:“用不着。”

    洛长风尴尬顿了顿。

    天刑将铁冷再度请洛长风入座说道:“主人的意思是用不着等来日。眼下便有一件事,需要拜托两位。”

    铁冷目不转睛看着洛长风继续说道:“事

    实上,是拜托洛城主。”

    洛长风与重阳对视,有些不解。

    铁冷又道:“我知二位此时心中诸多疑问,但请相信,我与主人在此恭候绝无恶意,我们不是敌人。”

    重阳冷声说道:“那便是朋友了?”

    铁冷笑道:“自然也算不得朋友。实不相瞒,主人有样东西赠予洛城主。”

    “赠?”

    “东西?”

    重阳与洛长风同时开口。还不待追问质疑,便被眼前一幕震惊得无以复加。

    原是红衣女掌心飞神纹,举手揽星河。满天星辰坠落千颗,如雨打湖面万点珠,燃烧河灯无数。

    那耀世场面被她随手扯入掌间化作一幅卷,名唤神录图。

    ……

    天空落雨,大雨滂沱。

    楚怜下山,失魂落魄。

    安红豆还是不忍,终将菩提书院十年前经历的那场劫灾,清清楚楚倾倒出来。

    孟青书死了,早在十多年前满山花落时便魂归九天。死在那座庙宇坍塌下,死于天东圣主陈青手中。

    她当如何?

    从踏出无尘道观观门那刻,楚怜便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

    她要报仇么?去寻十二星川里那尊半死不活的石像报仇?可据徒儿所言,陈青也于十年前圣陨。

    该找谁报仇呢?

    或许由始至终的罪魁祸首,一直都是自己。是花镜辞,那个曾亲手毁了他一生骄傲的女人,可恶的女人。

    如果她非天醒神将。

    如果那年她未与他相遇相知。

    如果她没有在毁他之后后知后觉情根深种。

    如果这漫长而无尽的岁月里,她没有为弥补当年过失而死守着他心怀的天下、那镜中缘破碎的虚门……如果她一直陪伴,是否书院就不会遇劫,是否陈青就杀不了他?

    想到此处,花镜辞悲伤无尽!

    十年!

    她满怀希冀一路东来横渡天下百万里,最终看见的却是生死十年两茫茫!

    “孟青书,他已不在人间。那么花镜辞,是不是也终得解脱?”

    菩提城内街道上,雨中娇人儿自嘲而笑:“赎罪,虚门,异族,千年,天下……乱吧!”

    声音落,人影消。

第三十六章 一叶知秋

    楚怜或者说花镜辞离开书院后,便人间无踪。此后千年,无人知晓她去了何处,真正朱颜辞镜绝迹了江湖。

    强如白知秋这般神引境圣人,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躺在龙门客栈后院的竹椅上,望黄沙飞滚的朦胧苍天而暗自叹息:“这一日,终于还是如期而至!”

    出落得愈发精致的叶紫衣端着铜盆走了出来,听到近来总是眉头深蹙心事满怀的老师又再叹息,忍不住问道:“老师,您怎么了?”

    白知秋收回深陷苍云的目光,合上手中菜谱,朝这位时而刁蛮任性时而懂事乖巧的关门弟子挥挥手:“从今日始,你可不用拭碑。”

    紫衣丫头满脸不解,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

    也不知想起什么,那晶莹泪珠登时充满眼底,下一刹便要泪如雨下,丢掉铜盆跑了过去委屈说道:“徒儿以后再不敢偷吃雪花糕了,老师别不要紫衣……”

    白知秋微笑揉着徒儿脑袋:“昨日是不是又找那位花姑姑学舞去了?”

    紫衣丫头鼓着嘴,瞪着大眼睛无辜摇头。

    白知秋笑道:“老师知道她去了何处。”

    “哪里?”紫衣丫头开口便露破绽,眼底尽是懊悔之色紧捂着嘴巴。大概是明悟祸出口出这句人间至理,生怕开口崩,死活不肯再说一字。

    白知秋说道:“菩提书院。”

    这位人间圣看着徒儿自我克制的可爱模样,有些忍俊不禁:“你是不是想问,菩提书院是什么地方?”

    叶紫衣可劲点头,接着又拼命摇头。

    白知秋说道:“那是很好玩的地方。”

    撑不过三句,叶紫衣面红耳赤,再也压抑不了内心好奇问道:“有多好玩?”

    白知秋说道:“书院有许多似你这般年龄的少年和少女,他们日出而习,日落而聚。闲暇时候,他们携手下山进城,一起游街观灯,一起畅谈饮酒,一起打抱不平,一起闯祸受罚。他们形影不离同进攻退,朝夕相伴犹如同袍。”

    叶紫衣听得天花乱坠心驰神往。

    虽说这些年间,龙门镇里里外

    外上至三尺神明下至黄沙鬼魅都被她戏耍了个遍。可总有一点儿美中不足,让她欢喜之余不免暗自伤感。

    原因很简单,龙门镇地处天西破碎世界,牛鬼蛇神龙盘虎踞,各种角色都有。唯独似她这般年纪的同龄,少得可怜。

    是的,她没有几个能玩的玩伴,大胖与二胖太弱,跟不上脚步,很少能与之分享自己的喜悦。

    独祸祸与众祸祸两者相权,自然取其后更有趣些。

    因此她开始有些向往,便忍不住又问:“书院有雪花糕么?”

    对叶紫衣而言,这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情。若是吃不上雪花糕,即便是天上仙宫也比不了自家客栈。

    白知秋岂会不了解爱徒心思:“还有红烧肉。”

    “书院打架的话,会有老师惩罚么?”

    “不过是抄抄经文典籍,而且十之**都是老师教过的课业,对你来说简直信手拈来。”

    “书院可学相思赋么?”

    “其实相思赋的创作者,以前就生活在书院。那位花姑姑离开此处,也是为了故人重逢。”

    叶紫衣心想原来如此。

    世间竟有这么有趣的地方,菩提书院,相逢恨晚啊……对老师口中书院种种再无力抗拒的丫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她恐老师不悦,所以压低了声音唯唯诺诺:“书院有剑么?叶儿想剑舞相思赋……”

    白知秋这次没有动怒,而是神色如常指了指院中墓碑:“那把被老师丢掉的剑,名唤雪霁,如今就在书院。”

    叶紫衣喜出望外:“真的么?”

    白知秋诚恳说道:“真的。”

    叶紫衣扯着白知秋袖袍:“老师,那我们何时启程去菩提书院?”

    白知秋拍了拍丫头手背:“现在。”

    丝毫不觉突兀的叶紫衣高兴地跳了起来:“叶儿这就收拾包袱,唤上阿爹阿娘与老师一同动身。”

    白知秋摇了摇头:“老师要留下。”

    叶紫衣脸颊笑容渐渐消失:“留下做什么?”

    “你花姑姑不在,总得有人替她守着园

    子。何况这客栈是你父母半生心血,此处两座坟头也需经常清扫。老师带伤在身,不妨就继续住着,抽空则去替你花姑姑看着园子,也省得遭贼蒙尘。”

    不谙世事的叶紫衣环顾四周看了看自家院落,心想又不是书里描绘的皇宫别苑,这破砖烂瓦的,交给小六子哥哥经营恐怕做梦都能乐呵醒。

    至于两座坟,换作旁人日日清扫,还真是难以放心。花姑姑别苑也是,若没有可靠的人守着,不得被翻个底朝天?

    于是说道:“待老师养好伤后,叶儿就让花姑姑和老师换回来。总不能一直留守。老师不在身旁,叶儿怕被欺负。”

    白知秋听着这话颇为欣慰,心想我白知秋的徒儿,岂是你花镜辞区区一段相思赋就能收买的?到底还算没白疼!

    白知秋说道:“放心吧,在书院有人会护着你。”

    “花姑姑?”

    “不是她。”

    “那是谁?叶儿认识么?”

    “雪霁在谁手中,谁就会护着你。”

    “他会像老师一样不问缘由蛮不讲理地护着叶儿么?”

    “他会!”白知秋不知想起什么旋即补充说道,“哪怕是拼了性命……”

    ……

    两日后的清晨,龙门镇漫天黄沙里,圣人白知秋站在喧闹的街上,目送徒儿东去。

    叶紫衣背着包袱默默走在爹娘身后。依依不舍,却又不敢回头。她就如此慢吞吞地走着,直到身后小镇彻底被风沙掩盖,再也看不清模样。

    于是她终于驻足。

    转身的刹那,叶紫衣泪如雨下。

    她双膝跪倒,朝着来时的方向虔诚而又恭敬地叩了三首。

    她不傻。

    非但不傻,而且极为聪慧。

    她知花姑姑并非凡人,也只老师此举用心良苦。

    她什么都知道。只不过老师没说,她也不敢点破。

    因为在老师心里,叶儿就是叶儿,是那个喜贪吃爱闯祸无忧虑又没良心的叶儿。

    她不想在离别之际,还让老师担心。

    ……

第三十七章 王不留行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这个道理市井百姓懂得,王侯将相懂得,叶紫衣懂得,活了千百岁月的圣人白知秋没理由不懂。

    他不会沉浸于离别的感伤而因此误了大事,天下存亡的大事。

    何况他已不知历经多少离别。

    站在黄沙不绝的街道,默默受了叶紫衣遥远地三拜叩首后,生俱儒相的白知秋便洒然转身,心想自己也该走了。

    他没有回龙门客栈,而是沿着鱼龙混杂的街道静静走着,不知不觉间,心思超脱物外。

    他想起一些往事,有关花镜辞和孟青书的往事。

    拥有时觉得理所当然,失去后方知怀念,人总是这么奇怪。

    更可笑的,是白知秋没想到连自己也逃脱不了这个规律。

    那是多少年前来着?

    ……

    由东楚驶出的马车,冒着凄风寒雨终于抵达帝王都城下。

    大雨磅礴里,苏小凡撑伞下车,撩起车帘。

    君泽玉探出头,抬目望了望高高的城墙。那神色似乎在演算判断这座屹立五百年不倒的巨城能否困住自己一样。

    收回视线,城门有道人影映入眼帘。

    白衣白发。

    不是帝无泪又是谁?

    君泽玉虽说早已料到帝无泪会出现于此,可当瞧见后者时依然颇感讶异。因为他隐约感知,发现帝无泪的气息与修为愈发深不可测。同代之中,恐已超越十年前化劫的昆仑山七十二奇峰之主牧云剑城!

    便是大师兄,亦略有不及。

    “明王远道而来也不率先知会一声,若非愚兄巧逢,可真让天下人笑我帝王盟怠慢贵客了。”帝无泪撑着油伞,单手负于身后。眼角流露的笑容写着意外,也写着满意。

    意外的是未曾料到南希寒传达消息如此之快,满意的是君泽玉选择单刀赴会,省去了很多麻烦。

    苏小凡搀扶君泽玉下了马车,左手握着烧火棍,撑伞立于身后。凝重的神情,好像随时准备与城门下深不可测的新任帝王盟主生死一战似的。

    相比之下,君泽玉讶异之后很快恢复从容。

    秋寒雨冷,他咳了数声说道:“弟于东楚听闻,沈世妹不久前被盟主囚困。若有开罪之处,还望

    盟主见谅。”

    君泽玉从不怀疑自己对命运的推测。十年前料到此劫降临帝王都后,他便悉心准备着。

    既来之则安之。

    开门见山,所为自然是确认沈天心是否性命无忧。这决定着,他是否能够踏入此门。

    帝无泪笑道:“谣言之说岂可信以为真?明王切莫误会……”

    “这么说来,沈世妹不在贵府?”

    “确在蔽府作客!”

    “作客?”

    “沈家乃十三王族之一,帝王盟国柱。愚兄与沈世妹不说同脉也是世交,岂有囚困之说?”

    确知沈天心性命无忧后,君泽玉稍作放心。从苏小凡手中接过油伞,轻笑了声:“想来是弟多心。”

    帝无泪笑道:“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愚兄了解明王之忧。”

    言罢,帝无泪侧身让道,伸手做了个请势。

    君泽玉看着苏小凡点了点头,最终两道人影被密密麻麻的雨线遮没,消失在街道来往人群中。

    而后城门大关!

    苏小凡淋着雨。

    望着恢弘巨城以及紧闭的城门,心中愈发不安。

    他不敢多想,更不敢再多耽搁。

    大雨磅礴中,他独自驾着马车返程。约莫行了百里,在中州某处不知名的土丘山丛,他解开马儿缰绳,放马归山,并且将空荡的马车推下山崖。

    做好这一切之后,他开始隐匿行踪。

    按照明王锦囊推测,此时的中州十三王城必然已经与帝王都一样,在那扇巨门关闭之后彻底戒严。要想离开这天下之腹,寻常路数自然不能再走。

    他需要等待,等待这场雨入夜。

    ……

    秋雨入夜。

    灯红酒绿的怜香楼里,有道人影被丢了出来。那人摔在青石街道,溅起些许水花。往来路过的街坊百姓恐惹祸事,纷纷绕道而行敬而远之,仿佛看见了疯汉。

    南希寒不是疯汉。

    他只是如痴如疯,深陷醉生梦死的情境里不愿也不想清醒而已。

    他躺在青石街道,冷雨扑面。看着夜空无边无际的黑暗,冷笑数声,灌了一通酒。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不知想起什么,他开始大笑。

    “好酒!”

    ……

    十年前君泽玉一统天东开创新朝,自然少不了例行的论功封赏。

    诸多良将功臣中,银袍儒将未央生与细柳军主将武修阳因巨鹿之战合围燕南飞,无可置疑拔得头功,最终得封武侯与未央侯爵位,算是东楚朝野里苏小凡之外的诸侯之首。

    约莫二十多日前,驻守封地的未央生忽然接到明王传信,要他暂掌列仙庭,处朝堂之决,行明王之权。心思缜密的未央生便知事非小可,于是连夜千里加急赶至大明宫邸。

    拜访过早已不问世事的天机星后,未央生执掌明王玺所颁布的第一条王诏便是八百宗千里禁令。

    实施者,八百宗门徒。

    对出入八百宗地界所有人士,无论寻常百姓还是修行者,亦或回宫述职朝见的各司官员,皆须经历严密排查。但有来历不明行事诡异祸乱百姓者,皆免不了一场大狱之灾。

    类似南希寒这种浑浑噩噩入八百宗以来寻事滋事共计十三处秦楼楚馆的家伙,自然而然难逃法网。

    可他毕竟不是寻常人。

    八百宗门徒识出其貌,不敢擅自处置,这才层层通报,请来未央生……

    扑面而来的冰凉雨水忽然骤停,平躺青石街犹如丧家犬的南希寒醉眼朦胧,看到一柄油伞,伞下有张面孔,未央生出现在怜香楼门前。

    ……

    阴暗,潮湿,冰冷,耳畔哀嚎不绝。

    忽有冷水扑面,手脚皆束铁链靠墙席地而坐的南希寒恢复几分清醒。

    狱卒搬来酒案,未央生盘膝落座蒲团。

    看着曾有数面之缘昔年帝王盟的年轻俊彦、而今落魄如泥的醉汉酒鬼,这位代掌明王权的未央侯心底一阵唏嘘。

    他斟了一杯酒,递上前去。

    南希寒看清对坐之人,颇觉面熟,可思维混乱头脑疼痛一时无法记起。

    好在这并不重要。

    无论对面是谁,有酒即为朋友。

    他随意道了句谢,便伸手接酒盏。

    未央生轻笑,杯盏微斜,酒倾满桌:“敬昔年地玄第八南希寒!”

    (ps:感谢书友57905858的打赏。下一章节名呼之欲出……)

第三十八章 夜雨声烦

    天下大雨,深夜入耳声声烦。忘情川里凄风寒雪同样招人烦。

    身怀六甲的安红豆不是红烛闺阁里的大家闺秀,排解烦忧的方式自然也别具一格。

    她手里握着竹剑,院门外迎风雪而立。

    她的对手有三人。

    拐刀南宫九,舍己柳十三,不更归松灵韵。

    卸甲穿红衣的师母微蹙柳眉,剑锋翻转,衣袂翩然,卷起一滩乱雪。

    ……

    “你终于醒了。”天涯渡口,重阳背对洛长风,望着亭外秋雨打湖面,回了回神说道。

    头脑沉重,仿佛刚刚渡过劫难的洛长风用了十数息整理思绪。

    随后看了眼天涯渡四周,芦苇摇荡夜雨滂沱,除了重阳之外无一人影,好奇问道:“两位前辈……”

    “走了。”重阳转过身接着道,“大约近月余。”

    洛长风没有说话。

    对天刑将铁冷与那位修为莫测红衣女的突然出现,回想起来至今仍是充满神秘。

    不过好在对方并无敌意。

    否则……

    重阳观察洛长风已无异样的面色,关切问道:“这部轩辕神录图是怎样一部图?”

    洛长风伸出食指指尖,有道金色神纹如细蛇缠绕妙不可言:“似乎记载着一种神通,名为轩辕术。”

    重阳似懂非懂。

    洛长风解释道:“我现在也仅仅算勉强融合轩辕神录图,若想领悟这般神通,还得多需些许时日。”

    重阳点了点头说道:“我也该走了。”

    洛长风起身:“你的伤势……”

    “已无大碍。”

    “那便走吧。”

    洛长风言罢欲走,却发现重阳原地未动。这才想起后者所言是我而非我们。

    于是顿足沉思稍许劝说道:“与我回书院,一切从长计议。”

    重阳意志坚决:“两界山与帝王盟的恩怨,累你丢失浣花洗剑图已是不该,怎能再将书院拖入泥潭。接下来的事,就由我一个人了结吧。”

    洛长风心中隐隐作痛。

    他看着袍帽罩住面容的重阳,仿佛想起那年惨遭灭门后的自己。

    天下之大,无处为家。

    这种体会,没

    有人比他更为清楚。

    他说道:“书院是老师和师兄的毕生心血,是我穷此一生也要守护的家园。天下大乱也好,盛世降临也罢,书院只是书院,我若活着,便不允任何人染指这片净土,这是我的自私。”

    洛长风伸出手,拍着重阳肩膀:“但还有一点,希望你能记住。”

    重阳抬起头,盯着洛长风的眼睛。

    听后者说道:“书院是尘世外的书院,书院洛长风永在尘世中。”

    洛长风露出微笑。

    重阳也颇为罕见弯起嘴角。

    洛长风虽然言未尽,可他却听懂了未尽之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重阳消失在雨夜中,脑中回荡着这句话,久久不绝。

    ……

    一叶竹筏停泊靠岸。

    柳十三撑着伞率先跳下,然后朝竹筏颇为君子作风地伸出手。

    小师妹松灵韵瞧见师兄向师姐献勤的无耻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主动挽着师姐手臂,二人跃了下去。

    雨中柳十三悻悻地缩手,偷偷揉了揉屁股,跟在师姐师妹身后口中抱怨说道:“师娘也忒偏心!连续两天,净捡着我打。”

    松灵韵转头:“活该。”

    面容冰冷的南宫九接着说道:“你若不是心急火燎地卖弄最近练成的三十六刀,也不至被师娘追着打。出风头也不看个时候!”

    估摸着接下来数日只能趴在床榻的柳十三面容愁苦:“这事儿都怪师父。”

    紫竹林里,挽手并肩走在前方的师姐妹忽然顿足,油伞外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南宫九微怔,而后露出微笑。

    松灵韵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说道:“关师父何事?”

    柳十三低着头心不在焉:“常言说女子善变,身怀六甲的女子则更不能惹。师娘现在怀着小师弟独守空房,偏偏师父又下落不明,满腔怨气可不得寻我们发泄么?唉,亏得师兄自小在提并山藏兵谷被江师叔练得皮糙肉厚,否则小命都要交代在师娘手里!”

    柳十三自顾自地说话。

    不经意撞到身前驻足的师姐妹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后退数步。

    然后抬首,面容僵硬。

    柳十三倒也无愧藏兵谷数年学

    艺,见到洛长风的刹那,由惊讶到惊喜的神情转变衔接完美无瑕:“师父,徒儿想死你了……”

    油伞随手丢掉,柳十三扑通跪地,深夜淋着大雨,像是受了无尽委屈,抱着洛长风右腿死死不肯松手。

    南宫九与松灵韵连忙见礼:“师父。”

    洛长风点了点头,随后看着柳十三:“听说将十九路刀,衍变成了三十六路?”

    预感不妙的柳十三哭腔顿停。

    洛长风说道:“雨过天晴后,为师抽空考较考较。”

    心底泛凉松开了手,柳十三觉得屁股好像愈发疼痛。

    ……

    洛长风出现在忘情川院落之中。看着灯烛里那道人影,有种奇妙的感觉隐隐浮上心头。

    天下将乱。

    以自己之手,又能为后世谋多久太平?

    他轻声叹息。

    那声音穿风过雪,飘入茅屋。

    安红豆茫然起身,看到风雪中黑衣白发的修长身影,不顾一切冲了出来,将自己柔软的身体融进洛长风温暖怀中。

    ……

    雨后初晴,残秋的天愈发寒冷。

    难得被天刀前辈受邀的洛长风出现在书院藏。

    而今贵为道尊书院信仰的他沿途走来,自是少不了承受六字门诸生崇仰敬畏的见礼。

    一幕幕,彷如往昔。

    洛长风入藏,顺着木梯拾阶而上,直到三楼。在靠窗的位置,终见天刀断千劫。

    “前辈。”洛长风撩起衣襟盘膝而坐。

    窗边投射而来的秋阳光束,分开老少两道人影。

    断千劫合上手中书,开门见山说道:“想必你已听说花镜辞入书院的事情。”

    安红豆于昨夜将一切告知,因此洛长风说道:“是的。”

    断千劫继续说道:“那你可知,她这一走意味着什么?”

    洛长风不解。

    心想花镜辞前辈与孟师兄有故,又是安红豆授业恩师。了解十年前书院付诸火海的真相固然残酷,但也不至于自寻短见。

    断千劫瞧洛长风沉默不语,便知后者对花镜辞知之甚少。

    于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说道:“花镜辞,她是异族。”

第三十九章 大漠孤烟

    “异族?”洛长风震撼莫名。

    这个真相,怕是连红豆也不得而知!那么孟青书孟师兄呢?他是否知道花镜辞真正来历?

    洛长风情不由衷想着。

    天刀断千劫似是猜透他心思,继续说道:“这件事算不得秘密,至少在十天显圣与圣人眼中算不得秘密。当然,也包括当局者孟青书。”

    洛长风问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天刀说道:“当年的孟青书是人间俊彦,无论修行天赋还是智慧才情都堪称一枝独秀。他的惊艳程度按照现在的格局来看,便是牧云剑城连城诀帝无泪再加上你,都望尘莫及。”

    “也正因如此,游历人间的绝代天骄孟青书在某个缘分使然里结识了花镜辞。”

    洛长风微微蹙眉:“恐怕不是缘分使然,而是蓄谋已久。”

    断千劫说道:“你如今了解其身份来历,自然会有此观念。可对于当年毫不知情的孟青书来说,相遇相识非缘分二字不能解释。”

    老天刀叹了声气,继续说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天下知晓花镜辞的人不多,认识并且了解她的人则更少,但这毫不妨碍人们对她产生的好奇与期待。因为这句诗,本就是孟青书执笔。”

    “无论是谁,无论他是否见闻过此人,只要听过这句诗,就一定能够想象出她的绝世模样与风采。”

    想起昆仑剑阁那两位恩怨纠缠数千年的剑圣前辈,洛长风点了点头:“才子佳人的定律是世间难解的题。何况由始至终,本就是异族谋划的一场局。”

    他问道:“后来怎样?孟师兄如何会变成那副模样?”

    断千劫起身走向书架,将手中旧书完璧归赵:“自然是花镜辞的手笔。”

    洛长风转头望着窗边光束里的天刀背影:“是她残害的孟师兄?当真是心狠手辣的角色!”

    断千劫在书架旁来回寻找,找到一部出自于天机阁整理归纳的天下旧年事历。

    这部书自然是他从断家带来。

    知道这部书的人极少,看过书中内容的人更加屈指可数。

    断千劫将书递于洛长风说道:“当中情由恩怨两头,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楚。”

    洛长风

    茫然接过无名旧书。

    翻开首页,只见上面草草写着:《旧年事:孟青书》

    天刀断千劫转身下楼。

    藏三楼里,只剩洛长风一人。映着窗边阳光光束,洛长风轻轻翻页,一则旧事栩栩如画展现眼前……

    烈阳当空,狂沙飞卷。

    那是在天西镜中缘大荒漠里才能出现的场景。

    场景里,有人浑身鲜血奄奄一息的躺着,那是孟青书。有人手执长剑神情痛苦内心挣扎地站着,那是花镜辞。

    有人掌托莲生诀,那是无相道宗。

    有人骑雷泽,那是天东陈青。

    有人背悬神剑,那是摘星老人。

    有人须发皆白,有人威严无尽,有人妖气冲天……毫无疑问,他们都是举手投足可令天下震动的大人物。

    他们齐齐现身荒漠的理由,皆是为了那个手持长剑的女子。

    名为花镜辞的女子。

    或者说称之为颜,更合适。

    颜是花镜辞的本名,异族的本名。

    作为神裔仙罗后人的她破界而来身负神旨。

    所以她与孟青书的相识相知并非偶然。

    时有传言,说此间天下未来尽系于孟青书一身。她要摧毁这座天下,最好的方法自然莫过于让天下没有未来。

    她做到了。

    数年的心思,数年的筹谋,她成功让孟青书对花镜辞难舍难分。然后在情根深种的时候,毅然决然伸出鲜血淋淋的双手,将情根拔除。

    她险些杀死他。

    最终还是没能得手。

    因为无相道宗来了,那些碍手的圣人全都来了。

    以花镜辞天醒神将的实力修为,可不惧此间天下神引境界任何一位圣人,却无法不惧多位圣人联手。

    这便是大荒漠里场景的开端。

    结局是什么?

    无相道宗与剑圣等人联手,除非异族八位天醒神将尽数现身,否则花镜辞绝无生还可能。然而事实上,她确实活了下去。

    还活了很久。

    直到现在。

    原因自然还是孟青书。

    天机阁旧年事里记载,那日荒漠,孟青书只说了一句话。

    “奈何七尺之

    身已负天下,岂能再负卿!”

    诛圣围攻之下,花镜辞全身而退。

    旗开得胜任务完结,这本该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然而滚滚黄沙无尽路的大漠里,花镜辞走着走着,竟忽然倒了下去。

    身体顺着沙漠斜坡不停翻滚,天旋地转,情绪决堤。她躺在滚烫生烟的黄沙之上,看着刺眼的烈日光芒,泪流不止。

    情之所至,金石为开。

    她后知后觉。

    世间哀伤,莫过于此……

    天机阁旧年事历有关花镜辞最后的记载,止于荒漠。那日她彻悟之后,便就此安居天西,看着那些破碎的虚门。

    那年他说七尺之身已负天下,从此她便守护着他在意的天下。

    ……

    洛长风合上旧年书,心底五味杂陈。

    他忽然想起秋水山庄里安红豆施展相思赋时异族曾展现的诧异,原来竟是因为花镜辞。

    离开的天刀前辈复返,手中拎着热气升腾的茶壶。

    瞧见后者模样,断千劫说道:“正因为花镜辞守着天西虚门,那些异族修为高深的天醒神将无法跨界而入,诛圣以及我等才对十年里蠢蠢欲动的异族跳梁小丑放任不闻。”

    洛长风怔怔然说道:“现在她走了。”

    “没有孟青书的天下,她已无需再守。”

    “那意味着天西镜中缘门户大开。”

    “最多一载,异族真正的强者必会破界而来。”

    “天下太平不再!”

    ……

    沉重的石门缓缓升起,惊散百鸟飞群。

    崇山峻岭间,帝无泪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帝皇陵门里。然后石门坠地,重新封闭。

    伸手不见五指的帝皇陵中骤然亮起成千上万绿莹莹的灯火,犹如夜空繁星,点缀在这深埋深山好似巨型宫殿的墓陵里。

    那些绿光自然不是星辰,天下没有任何一座陵墓可以埋葬星辰。

    陵墓葬逝者,这帝皇陵里埋葬的自然同为逝者。只不过和寻常山野草墓相比,此处逝者多了些。

    约莫十万。

    它们尽数被制成陶俑,列阵皇陵之中。

    那些星辰,只是它们的眼睛。

第四十章 愿世间诸般欢喜,常伴你容颜

    与昆仑剑阁七十二奇峰之内的浣花池一样,这十万逝者陶俑,自帝皇陵建成之日起,至今已存在五百年。只不过五百年前的皇陵,它们尚不曾睁开这般灿若繁星的眼睛。

    它们的苏醒,前后拢共不过三个月左右的事情。比起浣花池中那幅名声大噪的洗剑图,晚是晚了些,但好歹苦心人终不负。

    天机阁首战,至少没有埋没它们十万兵魔的声名。

    为此,帝无泪颇感满意,不枉当初齐集十万阳魂割舍月影山庄自断一臂……在罗列两旁沉寂无声的兵魔军阵中,帝无泪映着无数闪闪的妖瞳,抬脚朝皇陵更深处走去。

    帝皇陵的深处,也是十万兵魔的尽头。

    赢勾,后卿,旱魃,将臣。

    四具形体狰狞恶煞凶神的兵魔犹如佛门众生罗汉像岿然不动位列阵首。这其中值得一提的,自然是那尊将臣兵魔。

    天涯渡初次抛头露面便昙花一现成为绝响,着实始料未及。

    想他费尽心思,不惜暴露帝王盟隐藏的底蕴,到头来功败垂成,输给身份神秘修为通圣的红衣女……思虑及此,帝无泪不免讶异。没曾想十年无圣的天下居然卧虎藏龙,还有这般素未听闻的神引圣人!

    面无神色。

    帝无泪看着那尊浑然无光的兵魔将臣十数息,而后转过身拾阶而上。

    石阶不多,只有七步。七步之上是宽阔的点将台,其位置恰好位于十万兵魔阵的龙头阵首。

    点将台中心有座石亭。

    修葺于帝皇陵陵墓最深处的丈许石亭有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唤做神鬼亭。融合易术两字门晦涩学问考究的神鬼亭四周奇门八卦的方位,竖着八面阴幡无风而展。

    那幡叫做离阳。

    神兵榜居位七十的离阳幡曾在十数年前出现过,被月影山庄的月氏兄弟用来集魂,不多不少,八面离阳幡共聚十万阳魂。

    当然此时此刻,离阳幡已空空无也。

    那些魂魄,尽在兵魔身。

    说起来有些嘲讽,昔年月三人莫相期助纣为虐齐集十万阳魂,没想到头来,却成为摧毁天机阁罪魁祸首的血刀。

    若是月三人莫相期知晓真相,不知作何感想。

    当然帝无泪不会在意月影山庄漏网之鱼的所思所想喜怒哀愁,无论莫相期是否是天机阁血脉延续者。从前不会,今后更不会。

    他所在意的事情,眼下只有一件。

    他站在神鬼亭,听神哭鬼嚎。

    他闭上双目,衣袂开始摆列。

    离阳幡剧烈招展,皇陵内阴魂如云。此处加持的百年阵法悄然开启,然后神鬼亭便猛然下坠。

    并非十八重炼狱,而是万丈深渊。

    这种下坠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黑暗便遇见了光明。于是帝无泪睁开眼眸,自神鬼亭内信步走出,然后再登石阶。

    石阶七步,七步之上仍是点将台,中心处立着七座神龛,面朝七方,围拢成圆。

    神龛内藏有七部丹书铁卷。

    这些并非真正的丹书铁卷,只是外形神似,书卷内空心。

    空心自是为了藏物。

    帝无泪入陵神神秘秘,先经兵魔阵守,后摆疑阵**,可谓慎之又慎。九曲十八弯后方才来到神龛前,如此隐蔽的地方,用来藏物再合适不过。

    他所藏何物?

    ‘混’字神龛造化混元,‘剑’字神龛浣花洗剑,‘兵’字神龛十万兵魔,‘草’字神龛神农百草。

    得自两界山重阳的造化混元图,得自洛长风的浣花洗剑图,五百年前落入帝御天手中的十万兵魔图,以及百花仙种于岛内草药花圃园里的神农百草图,拢共四部钧天残卷……

    帝无泪面北背南,站在‘天’字为名的神龛前,双手摊开,各自浮现一部古旧书卷。

    一名长生簿,一名河图洛书。

    不久之前曾有人言,说人书长生簿与地书河图洛书合而为一,即是天图,钧天残图里五百年下落不明的炼石补天图。

    他不信。

    所以他擒了沈天心,引君泽玉自投罗网。

    ……

    钧天七图除了十年前于江都城外化为山河大地的社稷山河图之外,已现其六。帝无泪占五,洛长风守一。

    忘情川院落屋舍后的那座山崖巅,结束修行轩辕神术的洛长风

    拍了拍身上覆雪,站起身来。

    轻轻为老师师兄以及天刀前辈拭去碑上落雪后,便转身下山。

    因为想起一件事。

    两界山一战虽说丢了两部天图,却也不是劳无所获。至少天机盘失而复得。

    月挂中天,寒风凛然。沿院中幽径,来到月氏兄妹居住独立于书院六字门道师别苑的小楼前,洛长风敲了敲门。

    “门没关。”

    声音自楼上传来,洛长风后退数步抬望眼。见月三人醉卧屋角风檐,于是身轻如羽掠了上去。

    紧挨着月三人倚躺,右手枕于脑后。

    望着远在天边却又仿佛近在咫尺的明月,洛长风问道:“她怎么样了?”

    月三人递去一壶酒:“好多了。”

    洛长风接过,豪饮数口:“我问的不是伤势。”

    月三人抹了抹嘴边:“巧了,我回答的也不是伤势。”

    洛长风沉思稍许说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月三人苦笑:“自然是拼命修炼。”

    洛长风说道:“然后?寻帝无泪报仇?”

    月三人从后者手中夺过酒壶,怔了怔说道:“先是月影山庄,后是天机阁,这份仇深似海,必须要有个结果。”

    洛长风没有说话。

    此情此景,令他想起重阳。

    他忽然觉得有些难受。

    月三人忽而敞笑,拍着洛长风肩膀问道:“什么时候生?”

    洛长风说道:“三个月左右。”

    忽而想起什么,洛长风接着说道:“如果注定要走,就等红豆分娩后吧,好歹也让小家伙见见姑叔。”

    月三人笑道:“我与小七如今孑然一身两袖清风,可没什么好礼相送。”

    两人相视而笑。

    洛长风留下天机盘,没待多久便下楼离去。

    独剩月三人躺在楼顶,灌了几通酒,朦胧的眼睛望着月色下渐渐远去洛长风的背影,忽见夜空流星,三十年里从不信神鬼仙佛的他立掌于胸前,心怀愧疚地为那即将来到人间却注定无缘得见的侄儿低首发愿:“诚愿世间诸般欢喜,常伴于你的容颜。”

第四十一章 破碎的世界破碎了(上)

    洛长风言定三月,并非单指安红豆分娩。因为他已暗下决断,届时母子平安,有李星云与天刀前辈坐镇书院,他则无后顾之忧。

    重阳也好,月三人以及莫相期也罢,若想杀帝无泪,那便联手筹谋杀上一杀。

    然而身为同袍手足,月三人岂会看不穿洛长风所思所想。

    夜空飞过流星那刻,他赠予素未谋面的侄儿最真挚的祝福。看起来或许有些寒酸,但却是他当下拥有除了莫相期外最珍贵的东西,他至诚至性毫无保留。

    然后,便该走了。

    他与莫相期就真的走了。

    ……

    又是一场雨夜。

    天愈发寒了,风愈发厉了,水愈发冷了。

    冰冷的水洒泼于身,无论换做醉生梦死的谁被粗鲁的唤醒,都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何况蹲大狱陷囚牢,本就不舒服。

    可南希寒还是选择一笑而过。因为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比眼前的苟且偷生更能让他停泊依赖。

    是的,他在逃避现实。

    只有如此,他方能不计昔日因不念将来果的活下去……来人自然是代行东楚君王事的未央生。

    未央生负手站在南希寒面前。

    高窗外的风撩动残暗的灯烛火焰,如此阴冷潮湿而又气味繁复的地方,似未央生这般儒将自然是待不惯的。

    他拢了拢衣袍,看着沦落至此的南希寒说道:“有个消息,你应该还不曾听闻。”

    手铐脚链束缚于身的南希寒理了理凌乱发缕,端起灯案上那碗瞧着有些时日的混水,露出苦笑,饮了数口:“让我猜猜,可是明王君泽玉困于帝王盟?”

    未央生讶异。

    心想若非苏小凡暗中告知明王去向,自己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南希寒困身于此,又是从何处获知?莫非他由始至终都是帝无泪的暗棋?

    南希寒瞧见未央生沉思不语,接着又道:“看来我猜对了。”

    未央生说道:“你或许知道一些我未曾了解的秘事,然而我要说的这则消息,并非有关明王,而是关于你。”

    “我?我身陷囹圄受牢狱之灾,能有何事值得阁下亲自走这一遭?”

    “南希希和陈圆圆出山,你难道不想知道最终结果?”

    “两位神引境的圣人联手,总不会埋骨他乡。两界山再如何棘手,其下场也是可想而知。”

    “确实不会埋骨他乡。”

    南希寒蔑笑不语。

    未央生接着说道:“尸骨无存的人,用不着。”

    南希寒肮脏的脸上笑容渐渐凝固。他盯着未央生的眼睛良久,忽而站起身来:“这个玩笑开的有些危险。”

    未央生转过身,背对着说道:“玩笑与否,你只要走出这座囚室自可求证。”

    南希寒开始有些心绪不宁。

    他没有任何理由怀疑祖父祖母的修为境界,何况二圣联手。然而一想到重阳的神秘,青衣诡辩的诡谲,以及洛长风似乎永远探不清深浅的实力……诸多因素汇聚,让他不得不忧惧起来。

    心中所虑自不能被对手看穿,南希寒眼眶泛着血一般的红色忽然嗤笑:“其实我也有个消息,关于沈天心的,阁下要不要听听?”

    不等未央生答话,南希寒便靠了近前,贴在后者耳畔低语说道:“那夜无法自持,好像冒犯了沈姑娘。你说君泽玉如若知晓此事,会不会疯掉?”

    南希寒后退,看着未央生铁青的面色,放声大笑:“不送!”

    未央生动怒,却没有动手。因为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例如昔年意气风发的地玄十三到眼前醉酒囚汉的转变因由。

    杀人莫过诛心,曾经的南希寒已死,他已无需再杀这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未央生离开大狱。

    夜雨依旧未曾停歇,甚至比起半个时辰前还要凶猛。

    冰冷黑暗的囚室里,南希寒靠着潮湿的墙壁,双眼盯着微弱摇曳的灯火怔怔出神。心底一番天人交战后,他终于做出抉择。

    双手梳理着散乱的头发,认真用头簪挽起。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土,系了系衣衫,然后暗运修为蒸发浑身上下残留的湿气,顺便挣断了束缚手脚的锁链。

    他走到铁牢门前,握住精钢铁锁,松开手的瞬间,那锁化为齑粉洒下。

    他推门而出。

    前后左右数十名八百宗修为精湛的高手以及诸多狱卒杀涌而至。可

    这些人又岂能阻拦得了南希寒?抬脚迈过最后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南希寒再无枷锁缚身。

    雨夜漆黑,无人知晓他去了哪里。

    ……

    黄沙飞卷。

    破裘旧袄的少年手里拎着野兔,沙漠中留下一排长长的脚印。

    他叫胡来,今年十六岁,飞甲镇土生土长的少年。

    粗糙的脸蛋,干裂的嘴唇,洁白的牙齿,明亮的眼眸。当然最值得提的,还是他背后被阿爹视若珍宝的老弓与腰间短刃。如果没有这些,荒漠里徒手打猎可是有些难度。

    因为他并非修行之人……

    飞甲镇虽说与龙门镇毗邻,可在这动辄数十里荒漠相隔的天西,却丝毫沾不上龙门镇混杂的人间烟火市井气。

    这里很荒芜。

    稀稀疏疏的房帐错落瞧不出半点儿秩序,零零散散的人影更添空寂。四野除了风沙时而掀起,安静的再也没有半点儿声音。

    这弹丸小镇就像沙漠里将落未落的夕阳,仿佛随时都会在星河里永久沉睡。

    ……

    收获颇丰的胡来归家,掀起帐篷,将手中野味挂起,然后走到木桶前,用瓜瓢舀了一瓢水,折身出帐篷蹲在一处石旁,鞠水洗了洗脸颊与双手。

    有位妇人出现在身后,递上粗巾。

    胡来接过粗巾,随便擦了擦脸颊:“阿娘,那人可醒了?”

    妇人走到少年身后,为其解下老弓与短刃:“瞧那伤势,一时半会儿恐怕难醒。”

    少年显得有些失落:“看来只能待明日求着阿爹从龙门镇请位医师掌诊了。”

    妇人为少年褪去旧袄:“这人,你究竟从何处捡来的?看其装扮,八成是个祸害。来儿,要不待你阿爹回家,咱们去报知镇首?”

    “阿娘也忒谨慎。龙门镇从东方远道而来的商客们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这大荒漠里,孩儿虽从未见过佛家浮屠塔模样,但听闻须弥山智慧海就藏于天西,指不定哪天神佛显灵,恰巧撞见孩儿日行一善呢?到时佛圣心底儿一乐,往孩儿眉心随手轻触,孩儿可就真正踏上修行大道了!”少年心怀美好幻想,边说边走,进了帐内。

第四十二章 破碎的世界破碎了(中)

    帐内木榻躺着一个人。

    或者说,木榻之上原本躺着一个人更为合适。因为少年走进时,那人不知何时已然起身,站在他身前。

    胡来有些讶异,呆立片刻后才忽然笑道:“你醒了?”

    眼前陌生男子没有答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少年。胡来挠了挠脑袋,心想这人真是可怜,看模样恐已忘记如何负伤的情形了。

    少年说道:“我叫胡来,你叫什么名字?”

    陌生男子眉头微蹙,平静的面色露出些许痛苦,似是极力回想颇久才记起自己的名字,于是用生疏的口吻说道:“罗。”

    胡来暗觉这名字好生奇怪,不过他自幼长在飞甲镇,所见所闻也不出黄沙百里,想着天下之大虎踞龙盘便不再为意。

    他拉着陌生男子,将对方按坐,瞥了眼后者胸膛微露的奇诡图案与血迹,叮嘱说道:“罗……大哥,你先休息稍许,我去龙门镇寻个医师,很快就回。”

    说完少年便转身跑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喊道:“阿娘,晚间将那野兔烧了,罗大哥身体虚弱要好生补补。”

    妇人问道:“你去哪儿?”

    少年挥了挥手:“龙门镇找医师。”

    妇人喊道:“天快临夜,待你阿爹回家,让他去……”

    “来不及了。”

    ……

    近黄昏的时候,天墉城出现了一位客人。作为昆仑七十二奇峰门户雄城,无论何时何地自然少不了客人。

    然而这位却不同,他手里握着烧火棍。

    平生从未到过此地,入城之后却轻车熟路,很快来到王家客栈门前,像是在找人。

    他当然在找人!

    而且如果锦囊无错,他会在客栈里找到那人。

    他是苏小凡,所寻之人自然是王小二。他不认得中庸剑王小二,更不识得映月。不过好在天将入夜,他知道深夜的月光会格外皎洁。

    ……

    天西镜中缘原本是支离破碎的世界。多少年来,由于花镜辞默默无闻的守护着那些空间之门,将异族强者拒之于外,才让荒凉天西看起来不那么糟糕。

    而随着花镜辞人间绝迹,那些沉寂无数年的空间之门终于开始变得有些糟糕。即使白知秋耗费十年光景隐居

    此处,也终究不似花镜辞那般知己知彼,以至百密一疏。

    疏漏之地位于正南。

    龙门镇南七十里有片坟林。

    说是坟林,其实经多年风沙刮掠,土墓早已被掩埋,只剩下一排排或木或石的陈旧碎碑竖在那里。破烂白幡迎风而动带着些许远近不一的呜咽,夜色下显得惊悚异常。

    尤其此刻!一袭白衣站在坟林时而虚幻时而凝实的白知秋更是如同鬼魅!

    他看着面前普通的石碑,看着被莫名力量抹平而显得并不普通的碑面,方知万事休矣。

    从花镜辞别苑处有所了解,此碑原是一方被封禁的空间之门。

    可现在,白知秋感受不到任何封禁之力。

    非但如此,这看似毫不起眼的石碑上还附着一种极为薄弱的引力,这种引力在相对封闭的空间则呈现为风。

    道理很简单,如同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密室突然破开了洞 眼,那么风自然而然吹掠不绝。

    不同的是,这里的密闭空间有些大了。

    大到这方天下。

    当天下破开,会有风来。只是这风过于细微,绵绵如息,非白知秋此等圣人所不能察。

    既有所察,则不能袖手旁观。

    他无法徒手补天,将这空间之门破镜重圆。

    可他是五百年前人间魔头,同时也是天下大儒。他看过许多书,那些书加起来比当年无相道宗守护的书院藏还要多,多很多。

    所以他博闻广识。

    他记得一种阵法,星空下环顾四周便随手取物,利用坟林与墓碑,飞沙与走石,白幡与风势,就此结出那座阵法。

    归尘大阵!

    封印了整片坟林!

    或许不久后,仍会有异族自此空间之门入界。境界如他,自知劫数命定无力回天,他只求归尘大阵能阻挡一二。

    这样,天西镜中缘以东的那些世界那些人,至少可获得些许喘息以及准备。

    阵成之后,白知秋离开此地,顺着空间之门残留的些许异族讯息追踪而去。

    ……

    已是亥时。

    胡来赶了数十里荒漠路程,终于入了龙门镇。

    到底是天西著名的繁华小镇,虽然夜深,这里的人与物却丝

    毫不见倦困意。远近灯火通明,街道上喧嚷不输白日。

    胡来自幼常跟随阿爹跨镇采购,因此也算轻车熟路。很快便找到医馆,预付了些许订金,便拉着医师匆匆离去。

    街道上穿行。

    路过某间杂货铺子时,瞧见店铺门前停着辆熟悉的货物车,果不其然,在铺子里瞧见那道背影。

    胡来挥手喊道:“阿爹,阿爹。”

    中年汉子名为胡州,身形粗糙,浓眉星目,典型的国字正脸。

    他正自与店铺掌柜商讨价钱,忽而听到身后呼唤,便转过身看到少年:“来儿,你怎会在这儿?可是瞒着你阿娘偷溜出来的?”

    少年冲上前去:“阿爹,我来寻医师的。”

    中年汉子瞧了眼背着医箱蓄着山羊胡的消瘦先生:“医师?你阿娘病了?”

    少年摇了摇头说道:“孩儿午后捡了个受伤的人,打算找位先生瞧瞧。”

    胡州厉声说道:“胡闹!镇首数日前就曾告诫,近些日子龙门镇方圆百里都不太平。你擅自将陌生人带回家,而今又星夜外出,简直任性妄为!”

    话毕,胡州举手便要打去。

    少年下意识后退,躲过一劫。

    有笑声由远及近:“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三哥,这事儿错就在你了。”

    少年胡来瞧见救星,连忙扑了过去:“金六叔。”

    笑声来自灰衣男子。

    年约四十出头,文质彬彬,在天西镜中缘这种龙蛇混杂江湖草莽汇聚之地,倒是别有气质,颇具几分俊雅意。

    或许正因如此,胡来自幼便觉金六叔与众不同,格外亲近。

    金六叔露出笑容,拍了拍少年肩膀:“别听你阿爹的!咱们江湖儿女,正该路见不平倾囊相助。”

    少年得意点了点头。

    随后一跃而起,跳到金六叔身后载满了各样货物的木车上:“走喽……”

    中年汉子胡州无奈摇头。

    金六叔远远对着那位医师先生请了礼,而后大袖一挥,身后十数辆飞甲镇外出采购物品的车队率先开拔。

    中年汉子胡州押着最后一车货品,驮着医师,紧跟其后。

    一行三十多人星夜折程。

第四十三章 破碎的世界破碎了(下)

    龙门飞甲两镇之隔不到四十里,倒没有所谓的必经之路说法,黄沙万里都是途。只不过相对易被风沙抹平的那些痕迹来说,确实存在一条平坦的捷径,人们常走。

    日积月累走的多了,后来就成了路。

    胡州以及飞甲镇乡亲里临隔月外出采办货物,走的便是这条。

    胡来悠哉躺在颠簸的车上,翘着腿,哼着舶来异曲儿,忽觉后腰磕到些什么,于是伸手摸索。

    不一会儿便举着铜樽模样的稀奇玩意,打量说道:“金六叔,咱们镇子谁会喜爱这玩意?我猜定是您借机自己淘着把玩……”

    车队旁跨马押送的风雅男子笑道:“别小瞧此物,可是价值不菲呢。”

    胡来说道:“作何用途?装酒可以么?”

    金姓男子说道:“咱们天西恐没有这般好酒。”

    胡来无趣说道:“到底是金六叔!年轻时负笈远游见过些黄沙之外的世界。若是阿爹,定是连半只野兔的价钱也不愿换的。”

    金姓男子爽声笑道:“物有所值,还要因人而异啊……”

    ……

    月黑风高。

    当繁华小镇渐渐成为荒漠的背景,四野变得清冷寂静时,仿佛星空里的月亮都开始隐蔽了行踪,玩起了捉迷藏。

    在天西世界,这种天气并不少见。

    而且很受欢迎。

    常言说月黑风高杀人夜,如此良辰美景,若不趁机打家劫舍谋财放火,岂不辜负天公美意?

    无论别人作何想,反正大旗门和邪风谷是这么认为的。

    作为天西老字号势力,长弓追翼百鬼夜行的传说。相信龙门飞甲以及周遭方圆数百里的毗邻郡镇,三岁孩童都有听闻。

    因为他们是马贼。

    奇怪的是,势同水火明争暗斗分庭抗礼共存了许多年的两伙马贼,今夜竟破天荒头一遭联起了手。

    黑夜里,左翼百骑青衣背负长弓,右翼百鬼飘荡冥钱乱野,两者齐头并进,距离飞甲镇只剩十里之遥。

    ……

    小镇碑头,胡来跳下马车。

    与阿爹打了招呼

    后,便拉着那位沿途颠簸状态不佳的医师,片刻不敢耽搁朝自家奔去。

    至于剩下的叔伯兄长则需要留在镇头,盘点各家所需货物后逐个挨送。依胡来所知,没半个时辰,阿爹离不开身。

    心记罗大哥伤势的他故而等不及。

    和往常无数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一样,飞甲镇闪烁的百家灯火纷纷沉入梦境,周围除了呼呼风声显得无比安静。

    胡来并没有在意这些。

    “阿娘我回来了。”

    “阿娘,您睡了吗?罗大哥他还好吧?”

    拉扯着医师掀起门篷,胡来粗略扫了眼,看到趴在灯前困睡的阿娘。少年心生愧疚,冲着正自抹汗的医师打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顺手取下挂在门蓬后的裘披,悄悄走了过去为阿娘披衣。

    不经意触到阿娘浑身冰冷,少年生怕冻坏了身子便柔声喊道:“阿娘,阿娘醒醒。这里太凉,来儿扶您上榻。”

    轻轻推了几许不见动静,胡来忽而感到掌心微粘。他收回双手,灯火下看见一片血渍。

    少年大惊,用力晃了晃阿娘,怎知后者就这样倒了下去。

    国字脸的中年汉子胡州风火赶来,推开挡路的医师,冲进帐内,恰好瞧见了这一幕。

    ……

    少年胡来的阿娘死了,莫名其妙的死了。这样冰冷的尸体,飞甲镇每处帐舍营屋里都有。

    外出采购的那些人发现镇首一家横死后,纷纷朝自家奔去。

    于是有人抱着妻儿大哭,有人抱着父母大哭,有人抱着弟兄姊妹大哭。偏远僻静的小镇,很快被凄哀的哭声湮没。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整座飞甲镇惨遭屠戮无一生还?每个人心头都悬着这样的疑问。然而他们又该问谁?

    镇子里头脑最清醒的金六叔,很快便有了答案。

    自然是胡来。

    因为他是落霞时分才离开的小镇,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金六叔找了过来。

    所有人都找了过来。

    他们红着眼聚拢而来,气势汹汹仿佛要兴师问罪。当看到国字脸的胡州抱着深睡的妻子走

    出时,以金六叔为首的众人都驻了脚步。

    金六叔看着呆滞茫然的少年,问究的念头顿消。他想着这孩子若知道发生了什么,三嫂又岂会……

    似乎有些不对!

    金六叔脑中闪现某个念头,正自狐疑间,耳角传来阵阵马蹄声。

    跳动的火把最先照出的是一面迎风招展的赤色大旗,上面绘着一杆银色长枪。

    紧接着是满天飞舞的冥钱缭乱眼前,冥钱上刻着黑色龙纹棺。

    再看去,有数不清的鬼影呜呜咽咽穿插于快马奔腾间。马背上尽是身着青衣背负长弓杀气凛凛的年轻壮汉。

    “长弓追翼,百鬼夜行。”金六叔见多识广,瞬间便瞧出这群不速之客的来历。

    “是大旗门!”

    “还有邪风谷!”

    “原来凶手是他们!这帮杀人不眨眼的畜生,与他们拼了。”

    至亲尸骨未寒,而今亲眼见到元凶还在耀武扬威,怒不可遏的人们开始摩拳擦掌就地取材,俨然一阵血拼到底的气势。

    可世代居住在此的他们,实在惯听了长弓追翼百鬼夜行的狠厉贼名,心底不知不觉早已埋下畏惧的种子,不停叫嚣着报仇雪恨,却纷纷躲在金六叔身后无人领头上前。

    “吁吁……”

    “吁……”

    黑夜飞驰的追翼百骑一个接一个勒马止行,穿插于其间飘荡夜行的百鬼,闪烁闪烁着便被黑夜吞没。

    一声打马轻喝,青衣负长弓的大旗门少主徐徐上前。尚未来得及说话,便有支箭矢破风迎面而来。

    这位年约二十出头的少主轻笑,拔刀。

    而后收刀。

    箭矢断落。

    他目光扫过金六叔一众人等,轻蔑的视线最终落在少年胡来身上。

    胡来手里握着老弓。

    他的手有些颤抖。

    不是畏惧,而是热血冲头恨意燃烧引起的兴奋,这种兴奋让他莫名紧张,否则刚刚那一箭,断不会让对方轻易破掉。

    少年紧握着弓,死盯着马背上满脸倨傲的年轻男子,这般想着。

第四十四章 空城(上)

    “你不怕死?”

    大旗门门主大漠银枪之名响彻天西,作为那位化劫境尊者的不二门徒,不到而立之年踏入灵窍境界,黄诗扶无论怎么看都完全拥有横行天西的底气。

    事实上打从十余年前拜入银枪门下,所思所行皆是如此。

    今夜头遭遇着敢对他放冷箭的人,那人还是个毫无修为的乡野少年。

    他并未动怒,只觉新鲜有趣。

    “你屠了全镇,当然不会在意多杀一人和少杀一人的区别。举刀砍来,何必多言!”胡来一手握弓,一手握着短刃。神色坚毅眸露坚决,仿佛只要这位大旗门少主抽刀就随时准备死战一样。

    国字脸的中年汉子胡州背生冷汗,连忙上前捂住天地不惧的少年嘴巴,生怕稍有不慎出言忤逆触了这杀神逆鳞。

    怎知胡来挣扎反抗,面对仇敌丝毫不愿落下半筹,哪怕是一个眼神,他也要狠狠地瞪回,倔强且执拗。

    胡州没法,最后将心一横鼓足勇气挡在少年身前,神色视死如归。

    黄诗扶大笑。

    师门教诲,人间不如意十之**,无论能否常幸一二,遇着有趣的人,总是不能错过。

    世事变迁白云苍狗,寥寥十数年早就惯见了芸芸众生求生,罕见痴儿求死。黄诗扶觉得,眼前少年颇为有趣。

    这般有趣的人,手起刀落滚人头未免可惜,所以他改了主意。

    大旗门长弓追翼杀人越货家常便饭,开山立旗上百个年头,从未有掠货越人的先河。今儿他这位少主索性破了规矩,居高临下看着少年问道:“名字?”

    少年说道:“胡来。”

    黄诗扶说道:“胡来?呵,胡诌的吧?”

    挡在少年身前那刻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国字脸汉子唾了口唾沫。兴许是被少年心气感染,又或者觉得冤头债主当前计较个人小命忒窝囊了些,于是硬气了回:“胡州的儿,老子播的种……”

    黄诗扶微愣,显然没悟出这句话蕴含的妙义。也不再争执,刀鞘抗于肩头,懒洋洋说道:“值钱的带走,喘气儿的砍了。这少年……带回大旗门。”

    “别忘了给邪风谷的百鬼弟兄们搭个手,捡捡尸撒撒冥钱搞搞气氛。老是看着成群鬼影默默无声地搬尸

    入棺,月黑风高的,瘆得慌。”

    黄诗扶驱马调头。

    虽为贼匪,一个个挎刀负弓瞧着比起帝王盟久战沙场的铁甲也毫不逊色的大旗门追骑齐齐抽刀,寒光凛凛。

    “谁敢动我儿子!”胡州大步迈出。

    生死关头,飞甲镇彻底鳏寡孤独的汉子们哪里还有后顾之忧?无论打不打得赢,首先气势上绝不可输,吵嚷着死磕到底。

    少年胡来偷偷将短刃塞到阿爹手中,自己则是搭手取了支箭,挽弓再次瞄准那位背对他们的大旗门少主。

    作为小镇为数不多修行者里境界最高的金六叔也无暇揣摩回想方才脑中闪过的刹那念头,开始暗中蓄力。他挑选的对手自然还是黄诗扶。以元神对灵窍,只能求一击必胜。否则再而衰三而竭,后果不堪设想。

    “杀。”

    一声落下,千钧一发。

    沙漠顿时起了一阵风,白色的风。

    风没有颜色,如果你看见了风的颜色,那一定不是风。

    很可能是个人,又或者妖。

    无论真相为何,都为时晚矣,因为当负长弓的大旗门少主感受到背后发凉而调转马头,挥舞着刀鞘扇去黄沙与尘灰时,那些本该沦为刀下亡魂的蝼蚁,早没了踪影。

    包括胡诌名字的少年胡来。

    众追骑精锐控制着躁动不安的马儿,一个个举刀在手,四下寻望无果,不由面面相觑低声议论。

    隐约意识到什么,这才后知后觉脊背微凉。

    黄诗扶也不例外。

    打小跟着化劫境的大漠银枪修行烧杀抢掠,所见所闻远超常人。除了与师父齐名邪风谷的那位囚龙棺主外,这破碎世界里值得关注的人物,数来数去不过双手之数,却也没听闻有谁喜穿白衣?

    莫不是夜路走的太多,遇着鬼了?

    黄诗扶看着如漫天花雨撒落的冥钱,想起追骑之后默默无声的夜行百鬼,这位大旗门少主不自觉摸了摸后颈。

    ……

    少年胡来苏醒时,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榻上。

    很舒服,很软。

    有些流连,却没有忘返。

    他掀起被褥起身,随手提了竖在床缘的老弓与箭袋,打开房门,然后便看到楼下人来人往的

    热闹景象。

    “这是龙门镇?”胡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带着些许狐疑,便顺着楼梯而下。

    这是家客栈,胡来第一印象则是如此。于是脑海开始搜寻着记忆中龙门镇的那些客栈,对号入座。

    ……

    小六子是龙门镇土生土长的孩子。

    当然现在的他,早已不是被小几岁的紫衣丫头捉弄三两下就号啕大哭流鼻涕的屁虫。

    一个多月以前,他就已经是这家客栈的掌柜老板,龙门一跃成为了六爷。

    原想从此操持着这份师傅留下的家业,后半辈子吃喝不愁,顺便在龙门镇寻觅个胸大屁股大的黄花姑娘养儿育女,也算活得无忧自在。

    没曾想好梦做不了几天,就被打回原形,实在窝囊。

    这事儿说起来不长,就发生在昨夜。

    大约酉时,与平日里关系处着不错的几个跑堂弟兄在客栈划了些会儿拳,喝了些许酒,趁着意思上头,几人商量着偷偷溜到绿洲斋快活了几个时辰。

    丑时左右,温柔乡里打着震天呼声,梦中幽会不知那位仙子的六爷忽然被叫醒。

    这起床气哪里受的了?

    正要发火的六爷揉着眼睛看清房间人影之后,顿时清风过岗云消雨散。

    他看到须发皆白,一身白袍的老先生。

    不是白知秋又是谁?

    好歹跟着师傅叶掌柜客栈里跑了十年腿,小六子岂会不知这位除了教授小姑奶奶课业外平日里只躺在后院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的老先生可怕之处?

    他就不止一次亲眼见过某些被小姑奶奶捉弄后前来问罪找茬的大爷,被面前这位须发皆白不怒自威的老先生随手扔出视线尽头,仿佛砸到天边落日,然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于是夜半惊醒的六爷收拾心情,恭恭敬敬凑到老先生身前聆听教诲。

    因此客栈便有了今晨这番景象。

    盘点家底,然后关门大吉。

    小六子也不清楚原因为何,只知道老先生吩咐,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荒漠都不太平,留下来十有**凶多吉少横死街头。

    不如归去。

    小六子问道归去哪里?

    老先生说一路向东,越远越好。

    ……

第四十五章 空城(中)

    “你醒了?”指挥着搬运家当的小六子瞧见楼梯口少年,忙去招呼。

    “掌柜的这是……”少年胡来问道。

    “先别管这些,赶紧去楼上唤醒你那些叔伯兄长大爷,收拾一下,咱们午后就走。”小六子扫了眼楼上禁闭的房门。

    “走,为什么走?去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长弓追翼百鬼夜行那些凶手呢?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我阿娘呢……”少年胡来脑中混乱,太多的疑问无法解释。

    面对连珠串般的追问,小六子也是颇为头大,没办法,解铃还需系铃人,他也想问为什么。

    问谁?

    只能是白老先生了!

    于是拉着少年走出客栈,指了指人来人往热闹的长街:“瞧见没,沿着这条街走,四百米后右转,五百米后左转,然后走到尽头,会看到一处别苑,里面住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

    小六子指路。

    少年胡来带着满腔疑问,寻找答案。

    ……

    晨光熹微,凉风习习。

    白知秋躺在竹椅上,随手夹住院中飘落的一片青花,然后看着它瞬间凋谢枯萎,化为飞灰。

    这位世间仅存的圣人无奈苦笑。

    已是第三百二十四片落花。

    从昨夜到今晨,短短两三个时辰,院中六十四株长青花树彻底干枯三株。这意味着花镜辞守护的六十四座封印洞天已破碎其三。

    是的,除了那片被他缝补过的坟林,又有异族强者打开两处空间通道,此刻甚至已与屠戮飞甲镇的罪魁祸首会师。

    身为此间天下最高的那个人,白知秋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想要阻止却倍感吃力……

    “不能再等了。”白知秋抬眼看了看天,身影已不知去了何处。

    圣人拈花一笑,替天下苍生做出抉择。

    ……

    胡来扑空。

    站在门庭,瞧着满园长青花树不见人影,心情难免有些失落。

    有只手忽然搭在单薄的肩旁。

    胡来转头昂首,瞧见金六叔,面对大旗门悍匪杀神都丝毫不惧的倔强少年此刻眼泪如珠,嗒吧嗒吧滴落。

    金六叔叹息说道:“走吧,孩子。”

    依然是熙熙攘

    攘的街道。

    一大一小今日走着,分外显得格格不入。无论行商的旅客,远道而来历练的修行者,亦或是当地久居百姓,他们日出而动日落皆有栖。

    因为有家。

    可少年与中年再也无家。

    又该归于何处?

    年少时负笈远游犯下过错,为自己改名金不换的书卷气中年男子沿路沉默无言,隔三差五便低下头瞧着少年胡来,心事重重难掩。

    胡来自幼聪慧。

    与金六叔相处得多,因此对于后者的神色气息,即便如何心不在焉也能感受一二。

    不等金六叔开口,胡来便问道:“金六叔,您有话就直说吧。”

    金不换看着街道茫茫人海:“昨夜,你瞧见那位罗大哥了?”

    胡来猛然停下脚步。

    脑中不停回想昨夜混乱画面,一抹难以置信的痛苦之色不知不觉爬上少年黝黑的脸颊。

    ……

    此地沙红。

    风掠红沙,暴露出不知何年何月葬身而无人收的尸骸白骨,森森白骨。

    无论山上山谷,举目皆是。

    瞧那些埋骨的形状大小,该是不止人族,还有许多骨架庞大的兽骸,长约十数米,高达数人叠,或横或立,死状惨烈触目惊心。

    这里,像是年代久远的战争遗址。

    白知秋行走于山谷中,感受着染血般的红沙于呜呜风中倾诉着不曾被记载的古老故事。

    他没有刻意敛去气息和脚步声。

    因为他闯这传闻百鬼夜行的邪风谷,不是为了悼念亡灵。

    他来此地寻人。动静自然越大越好,可以省去很多时间。

    果不其然!

    放眼望去除了曝晒的白骨和红色飞沙,无砖无瓦更无鬼影的炙热山谷开始莫名躁动。

    犹如地牛翻身,两侧高陡的断崖裂开地缝缓缓后移。大地红沙翻涌,一根根利如兽齿的森然长骨探出头来。前方山谷尽头更有火红岩浆喷射跳动,一座深不见底的黑色洞府自地岩火浆冉冉升起。

    须发皆白瞧着像极了老儒生的白知秋负手而立,就这般莫名其妙深陷夜行百鬼的老巢中。

    蓝色磷火自燃,照出成百上千道鬼影。他们朝奉般伏地,谦卑而又虔诚地拢聚在洞府

    中心岩池周围叩拜。

    岩池上空有口纹龙绣爪的黑色巨棺悬吊。

    那巨棺拴着八道碗口粗的玄精铁链,铁链的另头深深嵌入山洞壁穴。壁穴上刻着诸多易字门符文阵法,瞧其磨损程度,颇有年头。

    “来者何人?”

    邪风自悬棺洞顶天井透入,有道浑厚至极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而起。

    声音未落,已有四名鬼魅飘然杀至。

    白知秋面无神色。

    魔头入鬼巢,岂有惧乎?

    依旧是白色清风扑面而过,白知秋神仙般的身影刹那消失,下一瞬出现在岩池上空黑色巨棺之上。

    天西镜中缘破碎世界隐藏的那些强者里,修为境界绝对排进前五的囚龙棺主,就这般被他踩在脚下,无声无怨。

    黑袍披身的千百鬼魅如何能容忍阎君遭此羞辱?纷纷释放境界,群鬼怒嚎,正欲一拥而上。

    而此时,囚龙棺内再度传出喝戾之声。

    那声音带着畏惧,也带着震慑。

    阎君沉喝,震得百鬼心头巨颤,不由后退。

    随后,独自承受神引境界圣人无上威压的那位囚龙棺主音色恢复平静,向立于囚龙棺上白发老先生请罪说道:“前辈息怒。”

    群鬼心中大骇!

    自家阎君号称囚龙棺主,一身化劫境修为不说通天彻地,放眼天西也算罕逢敌手。这须发皆白的老儒生究竟是谁,能让阎君这般低声下气?

    白知秋捋了捋胡须。

    随后长袖挥摆,邪风谷府洞绝壁之顶一杆魔尊令旗迎风展显。

    囚龙棺内充满着怖恐的声音响起:“您是……”

    白知秋脚尖点了点囚龙棺盖:“两件事。”

    囚龙棺内传出:“前辈吩咐。”

    白知秋说道:“自今日起,天西再无邪风谷与大旗门,只有天门座下邪风、大旗两殿,劳尊者向那位大漠银枪打声招呼。如有异议,本座再登门拜访。”

    已然猜到头顶境界恐怖的老者身份,囚龙棺主毫无犹豫:“属下定当遵从。”

    白知秋点了点头:“其二,半月之内,本座要让天西三郡八十一镇六百万百姓彻底搬空。好言相劝也好,威逼利诱也罢,只要不伤杀性命,方法自寻。”

第四十六章 空城(下)

    白知秋来时,邪风谷如临大敌。

    白知秋走时,囚龙棺主如蒙大赦。

    活了百八岁月的化劫境尊者,岂能不晓提领天下一方的神引境巨擘恐怖之处。

    然而要论起诸如昔年帝王盟主,天东神像,剑阁掌门摘星客,天机老人以及无相道宗级别的天下雄主,最令囚龙棺主忌惮的仍莫过于两界山魔头白知秋。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也是魔,镜中缘破碎世界的魔。

    这种感觉好似菩提书院学生之于六字门道师。某些既定限制里拥有同样身份,会让下位者面对上位者时产生玄之又玄犹如与生俱来的敬畏本能。

    更确切点来说,类似群妖百兽忌惮龙麟凤蛟之属,却并不见得恐惧相同境界的人族。

    这叫生存觉悟。

    因此开山立宗时耗费无数心力财富动用近百位术字门高手方铸就机关重重别有洞天的邪风谷内,沉寂仅仅持续了半柱香,便被阵阵直击灵魂的声响打破。

    黑色囚龙棺棺盖缓缓推动,带着沉重又尖锐的摩擦声。

    有双苍白无血的小手伸出,搭在棺沿。

    而后岩池四周群鬼诚伏。

    那位阎君自囚龙棺内站了起来。

    矮小的身形。

    圆圆的脸蛋。

    漆黑的眼睛。

    煞白的皮肤。

    瞧着像是一个孩子,一个久病孱弱仿佛自幼便被囚在暗无天日牢笼里,易动恻隐之心生怜悯之意的女孩子。

    谁能将这般娇弱的身躯契合到人人闻风丧胆的邪风谷囚龙棺主之名上?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她便是阎君,也是与大漠银枪齐名的囚龙棺主。

    她叫梁凉。

    ……

    守天下门户的白知秋没有别的打算。

    据他所知,异族强者有天醒神将与天策上将两种称谓,分别媲美此间天下神引境与化劫境修为的至强者。

    昨夜十里坟林破开洞天以及造成飞甲镇血流成河惨案的罪魁祸首,从气息判断应为同一人,级别至少是天策上将。

    以白知秋目前实力,自然不惧那位天策上将。

    可事态发展远比想象严重。

    花镜辞别苑长青花树彻夜凋零三株,意味着从昨夜到今晨短短数个时辰,侵入此间天下的异族首领极有可能又多出两位。

    而且实力无法估测。

    说是无法估测,事实上不过是一种自我宽慰。白知秋很清楚,能够破开洞天封印的异族,其实力至少在化劫境。甚至更糟糕的情况,是天醒神将也说不定。

    那些异族越界后,并没有像万载前那场大战前夕,肆无忌惮的对此间天下进行屠宰杀戮。相反,他们小心谨慎。

    好像忌惮着什么。

    白知秋猜想,许是花镜辞人间绝迹尚未被异族证实,这才投鼠忌器。毕竟花镜辞天醒神将的身份修为摆在那里,独自守护天西破碎世界六十四洞天,千百年来异族不敢越雷池一步,就足可见其举足轻重的地位。

    所以他们刻意敛去气机,隐蔽行踪。然后利用飞甲镇千余条性命投石问路。

    如若此番杀戮没有引出花镜辞现身,那么答案则已明了。接下来,乱世劫将没有任何预演,异族大军会像北方无尽之海的滔天浪卷一样冲席而来,天下苍生不会再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白知秋曾尝试寻找花镜辞踪迹,结局还是杳无音信。

    开弓没有回头箭。

    万载岁月前便注定的此战,已不可避免。

    既要战,那便战!

    万载岁月前的那处战场,在无尽之海的北方日不落墓园。那里太过遥远,今时不同往日,也不再适合御敌。

    乱世劫最合适的战场,当属此地,当属天西。

    所以白知秋开始清场。

    ……

    午后,当白知秋重新回到别苑的那刻,小六子已经带着十数车家底,雇用二十余位混迹天西境界低下的廉价散修,一路东归。

    飞甲镇无家可归的汉子们,走了些许,也留了些许。

    胡来爷俩与金六叔自然没有走。

    无论想着寻找真相也好,报仇也罢,既做出了抉择,便再也不会有人顾看他们。即将混乱的天西,只能生死由命。

    ……

    秋末的朝阳红如血月,越过山头照亮东方天际。远

    在西方的万里黄沙平野,随之竖起了一面大旗,白知秋留于邪风谷的那尊魔令旗。

    地平线上,那旗帜随风摆列,由远及近。

    执旗者黄诗扶策马飞奔。

    大旗后方,成百上千的追风精骑扬起尘烟滚滚,气势恢宏杀掠而至。那般震撼场面,比起昔年天下第一世家少江满楼亲率三千大红袍求学还要壮阔几分。

    因为大旗门长弓追翼轻骑的煊赫名声,堆叠自人头与鲜血……

    浩浩荡荡六千六百骑驰骋沙漠原野,他们腰刀背弓,杀气腾腾。

    于无尽荒漠立着丈许高界碑石处,六千六百骑如江海入溪流,登时分兵十五路,烟花绽放般四散开来。这般迅捷动作,哪里像游走于天西破碎世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贼匪,分明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铁军……

    好吧,或许一切只是表象。

    贼匪无愧于贼匪。

    对天门门主白知秋吩咐半月内搬空六百万百姓的领悟,大字不识出身粗鄙的大漠银枪宁显山抠破脑袋,方得此计。

    “不让杀人,山爷就不杀人呗!”

    “驱赶还不成么?”

    “山爷就不信,打小光着腚赶鸭子摸鱼百试百灵的方法,撵些个草头百姓还能难了?”

    ……

    “到底是下九流的马贼!领着一群嗷嗷叫的崽子驱赶百姓,遇着手无寸铁任人欺的老弱病残还好,真碰到大隐于市井的散修,能驴头马嘴对上三句正儿八经的话不动手,本君梁凉二字倒着读。”

    “呵,不杀人?宁显山你可瞧好了……”

    星夜雨幕中。

    统领邪风谷群鬼的囚龙棺主梁凉,穿着朴素而单薄的衣衫,赤脚淋着深夜秋雨,紧抱着纤细的双臂,颤抖的身体于空无一人的街巷里独自走着。

    孤苦无依。

    忽而夜空惊闪一道紫雷,身形娇小的丫头凄惨的哭喊声断断续续响着。

    “救命。”

    “有没有人救救我。”

    “我是宝瓶镇的居民,我们小镇、咳咳……闹鬼了!”梁凉寻着一处灯火通明的铺子,黑溜溜的眼睛露出狡黠的笑意,想着好戏开幕了。

第四十七章 夜的第七式

    铺子里摆弄或挂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琳琅满目长短不一。

    打十四岁跟随祖父流浪江湖,至后来趟着大沙漠落脚桐叶镇盘下这家铺子,而今七十有六的老掌柜董水井便一直自诩来来往往见过半座江湖。

    平日无论天南海北八方来客,只要上门购货,都能与之粗谈数句。

    聊天阙地玄,扯江湖恩怨。

    屡试不爽。

    他也乐此不疲。

    雨夜掌灯,顶着老花眼正自盘算今日收益的董老头听到敲门声与隐约呜咽,身非江湖客愿为江湖人的他没做多想,披着袍子穿过小庭院前去开门。

    身形单薄的落魄丫头梁凉猛然扑到董老头怀中。

    “老爷爷,救我。”

    董老头着实吓了一跳。

    到底是见过半座江湖的老人,董老头很快镇静,搀扶着虚弱少女,勉强掩上门,将其扶至柜旁竹椅上。

    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黑衣丫头玩心忒大,一番调整过后,便将宝瓶镇莫须有的厄难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讲的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扑朔迷离惨绝人寰。

    声泪俱下指的是梁凉颇具天赋的表演,扑朔迷离自然是无中生有的鬼故事了,而惨绝人寰描述的是故事的结尾。

    结尾大致意思,就是宝瓶镇而今沦为鬼城,只有她一人侥幸逃出。最后还不忘苦口婆心良言相劝,说鲜血淋漓的教训就在眼前,桐叶镇极有可能步后尘。董爷爷莫再耽搁,赶些知会街上邻居,彻夜逃难去吧……

    看过半座江湖的董老头瞧着瘦弱丫头惹人心疼楚楚可怜的模样,顿时气出百骸,怒拍桌案:“岂有此理!乾坤朗朗,天理昭昭,邪风谷怎敢如此行事?肆意扼杀百姓,故弄神秘屠戮众生,真当天西无人了?”

    暗自抽泣伤心欲绝的梁凉闻言微愣片刻,心想:“邪风谷?本君故事里有提到邪风谷么?好像没有……”

    于是怯懦地说道:“董爷爷,宝瓶镇是遭鬼惦记了才会如此邪乎,不是什么邪风谷作恶。”

    董老头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不必多言。哼,早就听闻天西之地有两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土匪,长弓追翼百鬼夜行。”

    “这些年里虽无大恶,却也陆陆续续祸害过往客商及方圆千里之内的几十万小镇百姓数十年之久。根除不尽,宛如毒瘤。”

    梁凉不得已打断后者

    ,无辜解释道:“董爷爷,真不是邪风谷。我听闻百鬼夜行时会有满天花雨撒冥钱……”

    这位声名显赫恶名昭彰的囚龙棺主扶额无奈。

    绞尽脑汁想出的宝瓶镇离奇惨案,诸如黑幕笼罩天空白昼如夜,魅影不绝百鬼呜咽,但有凉风吹拂而过,宝瓶镇就会消失一位镇民等等……旨在营造诡异氛围,将矛头指向玄之又玄的神鬼妖仙之上。

    然后等待时机,暗中号令麾下群鬼将故事之中一切画面于今夜桐叶镇重现,将小镇与外界隔绝。利用一个接一个消失的镇民,在所有人心中埋下一颗恐惧的种子,慢慢发芽直到茁壮生长……她就可不费兵卒,让百姓主动搬空。

    怎么如今看来,有种适得其反的错觉?

    座下群鬼尚未行动,就已败露?

    咋还自报家门了呢?

    真冤屈!

    董老头神色决然:“不必解释。所谓丧尸枯骨傀人,不过是低俗障眼法。天西地界除了邪风谷群鬼常故弄玄虚之外,旁人绝不会这般无耻。”

    “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老夫慧眼。”

    “丫头切莫担心,待明日老夫修书一封,寄于吾孙。不出半月,吾孙定会带着五岳境地大修行者赶来支援,将那为非作歹的邪风谷小鬼连根拔除!”

    低俗、故弄玄虚、无耻、雕虫小技、小鬼、连根拔除等字眼落入耳中,饶是泥菩萨也生了脾气。何况这位曾亲手打得授业恩师神魂聚散从而夺取邪风谷主之位的囚龙棺主并不是泥菩萨。

    瞧着董老头一副豪气干云仿佛半座江湖都在脚下的神气模样,孩童心性的黑衣丫头决心给个教训。便是她只有十六岁,囚龙棺主亦不可冒犯。

    没来由,梁凉小身板忽然一抖。然后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没了灵魂。

    董老头转过身唤了声丫头。

    不见回应,就好奇上前。

    怎料黑衣丫头登时抬头,露出惨白如死灰般的脸蛋以及那双无瞳之眸,七孔还在流血。

    眼中半座江湖皆在铺子里的董老头何曾见过这种惨状,大叫一声:“鬼呀……”

    昏了过去。

    黑衣丫头扭动生硬的脖颈,转了转脑袋。苍白的小脸恢复气血,瞳孔也渐渐浮现。

    这位恢复样貌的囚龙棺主将董老头扶坐,一声惋叹传遍桐叶镇雨中黑夜,挫败感十足。

    出师不利!

    素来雷厉风行,杀人越货讲究个干脆利索的梁凉终于认清自己。心中无城府,也没有那些弯弯道道,那便此路不通罢了。

    万般不愿,还是学了那草莽宁显山。

    梁凉拉开铺门,顶着凄风黑雨走入静谧街巷。化劫境修为气机凝作一道道实质般的黑色洪流,四溢开来。

    她纵身一跃,伫立夜空。小手一挥,雷消雨停。

    夜空下,她俯视着这座依稀灯火闪烁的百里小镇,传音如大吕洪钟:“长弓追翼,百鬼夜行。”

    ……

    居柳镇位于桐叶镇西北方向,两镇相隔二百里黄沙。在天西镜中缘破碎世界三郡八十一镇的沙漠里,算不得远,也不算近。

    两个时辰前,大漠银枪宁显山亲率一支追翼抵达长河镇,以大旗门无上淫威与恶名,成功将长河镇十数万百姓驱赶了大半。

    对此颇为得意自豪的大漠银枪便将后续事宜交给徒儿黄诗扶,自己则快马加鞭率领一百二十骑赶到居柳镇,继续作恶。

    起初倒还算顺利。

    毕竟大旗门励精图治,在数代门主苦心孤诣经营之下,凶名远播。宁显山故技重施,展神通报上大漠银枪之名,不到一炷香时间,睡梦中的居柳镇逐渐苏醒。

    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居柳镇百姓开始莫名其妙的逃亡。

    宁显山一身白袍,提着银枪立于小镇城头,静静看着横七竖八的大街小巷,那些惧其威名而逃难的身影。

    忽而,他察觉到几股逆流。

    起初不以为意,毕竟慌不择路情理之中。然而多看了几眼,便瞧见端倪。宁显山察觉,窜梭于那几条街巷里逆流而行的的身影竟是修行者。

    其中一位,境界显然不低。

    甚至已在化劫。

    天西镜中缘破碎世界的大沙漠里,好歹纵横数十年罕逢敌手的大漠银枪记忆中居柳镇并不存在这么一位人物。

    于是好奇。

    想着莫非是大沙漠之外的天西地域,来自山川峰峦间不可知的五岳境地或者避世不出水月洞天里地泽十一的修行者?

    宁显山正自思忖,那位化劫境修为街巷中的人群逆流者,竟毫无预兆赫然飞起,凝聚浑厚至极的涛涛拳意直扑而来。

    宁显山寒意凛然,刹那间斗转大漠银枪枪尖,破空刺去:“第七式,孤烟直。”

第四十八章 天下枪三

    星空下的居柳镇有烟花盛燃。

    那是大漠银枪宁显山与同为化劫境修为的神秘对手初次碰撞交手产生的动静,犹如绚烂烟花绽放夜空。

    刹那璀璨之后便是两位尊者快若闪电的招式互换,震得百里居柳小镇头顶闷雷滚滚火星如彗,无休无止。

    而那些分兵于小镇各大街巷把守的大旗门追翼弟兄,也随之陷入死争。与他们交手的,同是人群中化为小股川溪的逆流者。

    刀兵乍现,血光飞溅。

    大旗门一百多位长弓追翼凭着人数优势,以及占据高处位置隐蔽的箭手远程协助,不到数个回合就占据上风隐隐压制对手。

    反观大漠银枪宁显山,却逐渐陷入困局。

    原来两人境界相差无几,对方即使手段诡异招招杀机,凭银枪在手的宁显山也有六成信心立于不败之地。

    可每当银枪舞动绝地反击时,神识之中就会有莫名的声音回响,告诫着他杀心不可动。

    那声音宛如警钟,长鸣不绝。

    那是囚龙棺主梁凉的声音。

    声音虽是梁凉,长鸣的内容却是五百年前盖世无双的魔门门主白知秋圣口独断的金科玉律。

    因此,宁显山出手间隙,往往会暴露一瞬息的犹豫。

    瞬息既有万变。

    万变之下,宁显山倍感吃力。

    杀,还是不杀?

    这个疑问浮现脑海,心神驰游的他便遭受一击重创,白袍身影连同手中大漠银枪倒飞三百多丈,夜空里划出长长的银光,而后重重砸落,摧毁一栋土瓦屋房。

    烟尘里,骂娘声传出。入江湖而今生死之战无数,从未这般束手束脚的宁显山满腹窝囊气。

    废墟中他提起银枪吐了口唾沫,遥望着星河夜空抱怨说道:“看到了么祖师爷?可不是山……呸,可不是小宁不遵守您的戒令,实在是这小子忒狠,招招致命。小宁琢磨着再如此顾忌,恐不出二十招,就没命再鞍前马后侍奉膝下瞻仰您老人家的无双风采了。”

    抹去嘴角血迹,瞧着空荡的星空,宁显山露出嗜血般狰狞的笑容,仿佛这才是他本来面目:“您老不回话,小宁就当您默许了?”

    宁显山收回视线,重新

    落在那道浑身拳意凝成金色护体罡气的家伙身上,忍不住赞道:“瞧老兄浑身修为神通,不像是五岳境地和水月洞天这两处不可知之地的修行者。”

    “天西八方风雨,山爷粗略算了算,排除一天一地一楼一台一山一林以及那个练刀的,莫非你是风雷园的人?”

    金色罡气笼罩全身,那人踏虚而立不为所动。不知是听不懂宁显山的言语,还是在打量盘算着什么别有所图。

    见对手并不回话,深知风雷园自姓厉的之下一众门人行事风格的宁显山松了口气:“既然不是风雷园姓厉的门下,山爷就放心了。”

    语罢,宁显山气机倾泻如洪。白袍摆列作响,持枪遥指。

    “吃我一枪。”

    “大漠流星!”

    ……

    “咦,我银枪呢?”

    名曰大漠流星的无上神通起手式尚未完成,便有一阵诡异的风拂面而过,快到令化劫境修为的宁显山都觉不可思议。

    那瞬间,他只觉掌心一划,大漠银枪消失不见。心有余悸的他正自惊异,耳畔突兀响起入秘传音。

    “蔽月。”

    秘音入耳的同时,或者说更早,早在风拂面过的那刻,夜空里无尽星河便刹那无光,好似被风熄灭的无数盏灯烛。

    天地犹如未分,漆黑一片。

    踏虚而立的那位神秘尊者修为不俗。虽说初来乍到,受此方天地规则所限,未来某段时间之内只能发挥巅峰状态的七成实力,却依然在时光空隙里捕捉到那抹莫名的白风。

    是的,比起宁显山,他看到了风的颜色。单以此论,他的修为已然在大漠银枪之上。

    当然宁显山心思不在此间。而此人的目标或者说将来锁定的对手,势必也会较之宁显山略高一筹,这都是后话。

    当察觉不可知变数降临,这位拳意澎湃不绝的化劫境尊者没有半点儿犹疑,在绝对黑暗的夜空里收敛神通踏虚便退,暴退!

    惊雷电闪,已是三千丈外。

    然后,便再无然后。

    宁显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他瞧见沧海桑田疾风骤雨般莫测变幻,可谓一眼万年。他恍惚回神,发觉万年终了,于是看到雪飘人间。

    雪花落在三千

    丈外那道人影身上,后者便无声无息由头至脚冰封冻结。

    直到此刻,他方听到那声‘回雪’。

    然后是‘惊虹’。

    一道宽达百丈的刺眼寒芒拔地而起,赫然将踏虚的冰封雪人轰得粉碎,寒芒随之没入九霄。

    宁显山瞧在眼底,心中默数三息。

    于是九霄天外,乍响闷雷。

    ……

    宁显山惊魂未定。

    目光炙热地盯着身前不远处破败废墟瓦砾中渐渐凝实须发皆白的白袍身影,圣人二字萦绕神识,挥之不去。

    修行半生,无奈只能画地为牢而自囚天西的他从来无缘得见神引境大能风采,可方才幕幕弹指灭化劫的轻松写意,若非神引二字又绝对无法形容。

    于是愈想愈心潮澎湃。

    魔门门主白知秋,那可是五百年前盖世无双的人物,邪魔外道谁不奉为祖师?想当初帝王盟倾半座天下之力也未能将其诛杀,反而损兵折将狼狈不堪。

    这样一位圣人而今就站在眼前……蔽月、回雪、惊虹三式历历在目,宁显山不由心驰神往。

    白知秋负着双手,手中握着大漠银枪,缓缓走近。粗略打量几眼,微微点头:“以枪道修为而论,你已入天下前三。”

    宁显山神归魂定。

    认出白袍圣人身份的他早没了雄踞天西纵横沙漠数十年罕逢敌手舍我其谁的傲意,也潜意识敛去身上那股与书卷气截然相反凶匪粗犷,本分以至拘谨地说道:“小宁不敢与门主列位前三。”

    他自称小宁。

    白知秋将大漠银枪丢了过去,浅笑说道:“方才三式,出自昔年大燕帝国洛河郡洛家的游龙寒枪。虽说当得起开山立宗的本领,却也难入天下枪三。本座只是施展了圣人领域,添了几笔领域规则,否则单以枪道降服那魔,免不得耗费数息时间。”

    宁显山听得仔细,对‘耗费数息时间’六个字眼颇有腹鄙,却不敢鄙形于色。

    于是恭恭敬敬说道:“只听闻过天西八方风雨之中五岳境地有位枪仙岱宗独占鳌头,不知门主所说的另一位是……”

    白知秋抬眼望了望北方,仿佛看穿无尽夜幕,看到了一叶孤舟:“摆渡人可有所闻?”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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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的昆仑,天机阁的榜,妖丛的麟凰,日不落的殇。山两界的魔门,帝王盟的金汤,八百宗的奇才,七州域的乱荡。神引的雄寇,待宰的羔羊,七卷的天书,天下谁作王。千年流逝落定尘埃,一切只剩下流传于世的这首童谣!书友群:303859996欢迎加入钧天图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钧天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钧天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