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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纳楼兰     钧天图txt下载     钧天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 护道者

    虚空里出现一条狭窄的天途,犹如绝云岭最高的万丈山巅弥留而下的登山孤道,两侧尽是耸入云层的绝险,无法攀登,更无法飞跃。

    魔门青衣诡辩袁天罡此刻就站在这条蜀道的底端,登天路开始的地方。此刻的他,除了沿着脚下险道前行,再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任凭他位列十天显圣。

    可若沿着这条天途登云而去,待走到路的尽头,所面临的必然又是万丈悬崖,届时没有退路,临渊一跃,依旧摆脱不了粉身碎骨身死道消的结局。

    这让袁天罡产生刹那的犹豫。

    好在今日两界山十八层炼狱荒原之上的战斗并非只有两人,在魔门的地界,袁天罡自然占尽优势。

    佯装逃离却转身出剑的绿袍教主施展蜀剑的那刻,洛长风的刀已经挥斩而出。

    是的,在这两界山荒原里,此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蜀道剑的破解之法。

    十年前在江都城外,十子同袍百年身的离落以两式十字离剑大破棋剑双甲李太白动静结合的大河剑道,一战而天下知。

    那是洛长风亲眼所见。

    既然帝王盟绿袍教主被称作李太白的另一面,那么蜀剑与大河剑道自然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因此破解之法手到擒来……

    屠刀的血煞之气如雾霭在阴沉的天空弥漫。

    随着洛长风挥刀斩落,在那朦胧虚空里,赫然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光。那血光刀芒将通天蜀道拦腰斩断,于虚空里形成了一个平分秋色的十字。

    对于袁天罡来说,无疑多了一条路。

    可以选择的路。

    即使那短暂的迟疑并不代表堂堂十天显圣的青衣诡辩真的对绿袍一剑无可奈何,但无论怎么说,同一水平线上的坦途自然而然比起登天途省力许多,袁天罡乐得拾步。

    他刚刚抬脚踏虚空,迎面而落又是一道劈天刀芒。

    来自紫袍教主的刀。

    这一刀来的同样极快,犹如奔雷闪电,但更多像是早已与绿袍教主达成了默契的一刀,袁天罡的一刀。

    对于天下间素来只闻帝王盟三袍教主之名而罕见其出手的化劫境尊者来说,或许这是致命的一刀,可袁天罡却游刃有余。

    他见识过紫袍教主的刀,自然知晓这一刀真正的实招来自于出刀之后的刀鸣声起。

    于是在听到那声刀吟之前,他选择无视,任凭那足以劈天的刀芒斩落而来。袁天罡便利用这刹那的延迟朝面前虚握,他抓住一道闪电,如惊雷消失在真正的刀芒之下。

    再出现时,已然是负手站在荒原。

    露出真容的重阳怎可容许送上门来的帝王盟左膀右臂从眼皮底下溜走,无论绿紫两袍是否真有产生退意的打算,还是意在合击袁天罡,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自师兄青冥手中接掌天门,元神从而融合了造化混元图的重阳大手一握,那遮蔽着天空的黑袍披挂便犹如麻袋,开始收拢着袋口。

    所装之人,不是绿紫两袍又是谁。

    这件黑袍披挂自然也是一种神兵,随着钧天图被无尽之海冲出的古老神兵,虽不在天机阁神兵榜中,威力依然不容小觑。比起当年君泽玉用来囚禁完颜无双的神兵三十六赤龙牙狱,乃至困锁经天十二星乔氏二人的神兵十七铜雀台还要强数倍不止。

    在重阳看来,除非绿紫两袍拥有天机盘那般穿梭空间之能,又或者似洛长风领悟山河九重之力时的两界无间,否则绝难自黑袍披挂之中脱身……

    口袋越来越小。

    笼罩在黑幕之下的绿紫两袍极为不甘地朝着那收拢的披挂挥斩刀剑,可无论他们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那感觉,如同所有的气力都沉入了无底的洞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只有束手就擒的结局。

    不,或许摆在面前的还有一条路,那就是赶在黑袍披挂扎紧口袋之前,朝入口飞去。直面守在口袋处的魔门门主,青衣诡辩,以及深不可测的风雪银城城主洛长风三人。

    守株待兔的三人。

    然而真相摆在面前,凭着两人现如今的修为以及无数丰富的战斗经验,无论绿袍或紫袍,都自认无法以二敌三。

    原本打算出奇招率先除掉三人其一,随着攻击袁天罡失败,在对方已有防备的情况下,更加变得棘手。

    除非此行覆灭魔门的计划,盟中另有援兵安排……

    帝无泪显然不会做毫无把握的事情。为了诛天机灭魔门,他可是耐着性子足足试探了十年才迈出今日这一步,与昔年帝御天的自信大为不同,足见其谨慎。

    否则也不会旦夕之间让屹立天地无数年的天机阁沦陷。

    因此在第五策所率王族大军之后,才有绿紫两袍二人的出现,以防变故。

    两界山不比同处中州的天机阁,帝无泪想要将魔掌伸到万里之遥的天门,仅仅依靠绿紫两袍自然不够。

    所以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又派遣而来一人。

    紧随绿紫两袍其后动身。

    帝王盟三袍教主里最神秘的一人。

    黑袍形如鬼魅从天空里显出身影。

    他来的蹊跷万分,仿佛破开了虚空,直接从空间界壁之中走出一样,以至于洛长风与重阳几人感到刹那的惊讶。

    他们竟眼睁睁看着黑袍出现在绿紫二人身边,然后再度撕开了一道空间之门,三人同时消失不见。

    放任这种强敌离去,重阳又哪里甘心,挥手收起黑袍披挂罩住面容,他便欲动身追去,却被青衣诡辩袁天罡出声唤住。

    重阳极为不解的看着袁天罡。

    洛长风也从刹那的失神里幡醒,同样看着这位曾跟随一代魔头白知秋出生入死的青袍人。

    袁天罡叹了声气:“现在的我们,还不足以与帝王盟抗衡。”

    重阳不明白。

    现如今天下无圣,以青袍位列十天显圣的实力,为何还会说出这种令人费解的话!难道是因为同为十天显圣的天刑将铁冷?还是帝王盟朝夕诛灭了天机阁,暗中藏有不为人知的一股力量?

    重阳想知道为什么。

    手中屠刀渐渐化作煞红光点消散的洛长风也想知道答案。

    只听袁天罡望着沉暗的天空说道:“帝王盟自帝御天之下,有二护三教九流十三刑。近数十年里,你们或许多少听过三教九流十三刑的名头,却忘了帝王盟还有两位护道存在。”

    袁天罡双目迷离,似回忆起往昔:“自从无相道宗,天东圣主等人圣殒之后,天下无圣的说法其实并不确切。因为帝王盟那两位护道者,可是实打实的神引境圣人!”

第二十章 暮投石壕村

    帝王盟中两位护道者是实打实的神引境圣人。这句话让洛长风与重阳震惊无比,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只听袁天罡继续说道:“与帝王盟其他高手对比,那两位护道者极少参与盟中事务,甚至可以说自五百年前两界山一战后,便再也没有人间现身过。但是,这并不能否认他们的存在。”

    满头银发的洛长风沉默后说道:“所以前辈怀疑,天机阁沦陷是因为帝无泪请了那两人出山相助?”

    青衣诡辩袁天罡看着原野之上清理战场的门众,以及赵勾生擒的几名第五世家高手,说道:“这也仅仅是我的猜测,具体的谜底,就要问他们了。”

    洛长风点了点头。

    先前出手,之所以让赵勾等人留活口,也是为了揭开帝王盟朝夕倾覆天机阁所隐藏的真相。

    他走到跪倒在战场之上早已没了气息的卷帘刑将第五策身旁,抬手取了神兵榜位列第二的天机盘,收入月牙坠中。

    ……

    洛长风并没有离开两界山。

    按照袁天罡的话来说,这一役帝王盟损兵折将,还丢失了包括天机盘在内的几件神兵,帝无泪断然不会善罢甘休。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两界山接下来所要面临的局面可想而知。

    “如果能找到白知秋前辈,兴许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十八层炼狱顶端殿内,洛长风想起天南妖族退位大典之上惊鸿一现的那位圣人,不由感慨。

    重阳没有说话。

    心想既然师父有心隐匿,就绝不会轻易让人察觉踪迹,何况他老人家早已不问两界山门中事多年。若非绝云岭退位大典牵扯到异族,修五百年圣的他会否干预都是两说。

    虑及此处,浑身黑袍遮容的重阳忽有奇想。觉得师父修五百年圣,那么他因此避世在天西镜中缘破碎世界里,为人间守天下门户也不是没有可能。

    重阳瞥了洛长风一眼,正要开口,却见袁天罡走了进来。

    “如何?”洛长风问道。

    魔门青衣诡辩袁天罡摇了摇头。

    “没有招供?”洛长风又问。

    重阳看着这位如师如父的青衣,并不认同洛长风的说法:“没有人能够承受得住十八层炼狱的刑罚逼供。”

    袁天罡愁容满面说道:“是的,他们招了。”洛长风说道:“可您看起来却心事重重。莫非帝王盟那两位不问世事的护道者,真的插手了天机阁的覆灭?”

    重阳与洛长风彼此对视,神色不免凝重起来。

    袁天罡却说道:“第五世家那几位俘虏的供词中,并没有提到沙翁钓叟和老妪裁缝。”

    沙翁钓叟,老妪裁缝。

    这是洛长风第一次听闻帝王盟两位大隐护道者的名字。

    似乎是很平凡的老人,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地方。

    不过洛长风却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无比清楚修行者无论境界气息外貌举止都被红尘所掩盖后的可怕。

    试想一下,化劫境修为的强者和提着鱼篓的老叟同时与你擦肩而过,哪个更危险些?

    显然是后者!

    因为防不胜防。

    只是洛长风有些不解,既然帝王盟两位护道者并没有参与天机阁的沦陷,那么罪魁祸首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会比两位隐藏的圣人还要棘手?

    位列十天显圣,当今天下可谓罕有敌手的袁天罡沉吟稍许,继续说道:“钧天七图,帝御天手中十万兵魔图,你们可曾听过?”

    洛长风与重阳点了点头。

    昔年魔门一战,钧天图分而为七。昆仑剑阁得浣花洗剑图,两界山保留造化混元图,帝御天夺十万兵魔图,其余四图下落不明。

    在大人物们的耳中,这已不是什么秘密。

    何况洛长风与重阳如今本就身怀浣花洗剑与造化混元两图。

    袁天罡脑中浮现第五梦所交代的真相,沉吟稍许说道:“十万兵魔,复活了。”

    ……

    ……

    中州地广,除了十三王城所环绕的帝王盟核心疆域之外,周边尚有许多不失繁华的小镇与村落藏于崇山峻岭间,石壕村就是其中之一。

    莫相期从帝王盟天罗地网的搜索之中逃至菩提书院,带去天机阁覆灭的噩耗。南希寒与沈天心便当即动身,返回了中州。

    他二人并没有直接入十三王城了解真相,而是暮投石壕村。

    石壕村是南希寒的家。

    是的,他自小与祖父祖母住在这里。

    天机阁旦夕覆灭于帝无泪之手,这件事传出足以令天下震动。尤其在乱世劫起,异族祸乱的当下。如果不能凝聚天下之力共御外敌,反而在生死存亡关口内乱不休,造成的结果,无疑是人间之殇。

    这是南希寒与沈天心担忧所在。

    不过最让他们放心不下的,还是村子里那两位老人,南希寒的祖父祖母。

    沙翁钓叟和老妪裁缝。

    南希寒知道,祖父祖母二人已多年不问盟中事,更加没有与盟中人有过任何来往。而今天机阁惨遭毒难,他实在想不通,除了祖父祖母之外,盟中难道还有别的力量可旦夕覆灭底蕴雄厚的天机阁?

    所以他忧心忡忡,生怕帝无泪暗中请了祖父祖母二人出山而自己不知……

    明月挂西山,小村里星光点点。静谧青石巷时不时响起几声犬吠,警告着院墙外路过的脚步声主人。

    南希寒驻足,伸手推开紧闭的院门,然后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天心点头,算是回礼。而后目光向灯火通明的院落里望去,她看到了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三个人。

    一位白头老翁,一位拄拐老妪,还有一位年轻人。

    沈天心并不知道那两位瞧着平平无奇的老人是否就是传说中盟里多年不问世事神引下境修为的护道者,因为她无暇分神。

    她所有的感官心思此刻都聚集在那位年轻人身上。

    修长的背影,白色的长袍,还有满头银发。

    如果她所料不错,那是帝无泪。

    她有些呆滞。

    南希寒站在沈天心身旁,自然也从后者的神情里察觉到异样,于是眺望。

    他看到祖父祖母,同样也看到了灯火光芒里的帝无泪。

    只见帝无泪冲着祖父祖母抱拳执礼,而后告辞。

    帝无泪转身,走到南希寒与沈天心面前,对于他们两人的出现并未表露出任何讶异,只是拍了拍南希寒的肩膀,看着沈天心点了点头,算是过了招呼,而后离去,修长的身影消失在灯笼光线的尽头。

    黑夜因此而陷入短暂的寂静。

    邻家不再有犬吠,耳畔也不再有风声。

    南希寒与沈天心齐齐望着帝无泪被黑夜吞噬的身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一声呼唤送入耳中。

    那声音来自老妪,南希寒的祖母。

    “外面风大,还站着作甚?”

第二十一章 晚风吹雨过南楼

    南希寒回过神来。

    沈天心也随之回神,不再多想。

    两人并肩朝院落走去……

    院落里的两位老人看起来很忙,即使帝无泪在的时候,他们依然没有停下手中活事。

    沙翁钓叟修着他的鱼竿,老妪裁缝挑灯穿针引线。

    南希寒与沈天心并肩而立,站在两位老人面前,然后执礼。

    “祖父,祖母。”

    “沈天心见过两位前辈。”

    灯烛下穿针引线的老妪抬起头,疲倦的视线寻找着入耳的细腻音色,最终落在了亭亭玉立的沈天心身上。

    那刻,她浑浊的双目忽然散发出些许异彩,如同久旱逢甘霖般喜悦讶异。

    “好精致的女娃娃。”

    老妪搁下手中针线,满怀希冀起了身。

    她伸出枯皱的掌握着沈天心的纤纤素手,然后将满脸莫名与迷惑的沈天心拉到桌旁,示意坐了下来。

    初见帝王盟两位隐世护道者的沈天心不知所措,任是精擅天心算也猜不透这位姓名早已被世间忘却多年的老妪此刻所思所想以及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

    她只好求助于南希寒。

    这被黑暗侵吞了大半的院子里,她只认识南希寒一个。

    与沈天心对视的那刹,南希寒心底微凉。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确切的说,是祖母此刻不加掩饰流露出的神情提醒了他。

    那是上一次离开石壕村时的情况。只因祖父祖母催得厉害,所以南希寒负气出走,豪言说下次回家定会给两位老人带回孙媳。

    想来逞一时之口被祖父母当了真。

    南希寒看着祖母满脸的喜悦,唯恐弄了误会,连忙从旁解释说道:“祖母,这位沈姑娘是十三王族枯刑将之后,与孙儿既是同窗,亦是同袍。”

    沈天心微笑点了点头。

    长年灯下穿针眼力并不怎么好的老妪听了南希寒煞费苦心的解释,并未流露出任何异样,反而愈发高兴:“原来是沈厉的娃娃!你这容貌,可半点儿不随你父亲啊……”

    沈天心极少遇到这种境况。

    突如其来热情的关切,她打从心底无法接受。可面前紧握着她的手的人,是帝王盟地位尊崇的护道者,是南希寒的祖母,更是年岁不知几许的老婆婆。哪怕从方才南希寒的刻意解释之中,心思聪慧的她猜到些许可能,也不知此刻该如何拒绝。

    沈天心只好笑道:“随母亲多些。”

    修补鱼竿的钓叟沙翁转过头突兀接道:“如此便合理了。”

    沈天心疑惑轻问:“前辈是指……”

    钓叟捋了捋须,不知是因为修好了跟随自己无数个年头的破旧鱼竿还是别的什么,又或是出于和老妪同样的因由,总之笑意难掩:“与生俱来天心算的本领,遍数此间天下也当得起独一无二称谓。”

    沈天心不敢自诩:“前有天机横世,后有星川第九,咱们盟里也有第五世家居中。就算不提那三位前辈,单凭东楚明王超群的智慧,晚辈亦无法匹敌,不敢以无双自居。”

    钓叟不以为然:“莫道莫天机的时代,早已似东逝之水一去不复回。否则他那些徒子徒孙以及经营了无数年的天机楼旦夕覆灭时,那老家伙岂会不闻不问隐而不出?至于所谓的星川第九,年轻时候确实谱写了许多富有传奇性的故事,老叟不问世事也多有听闻。可自打信奉那尊半死不活的神像后,就畏缩了起来,故步自封还美其名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比老天机风华正茂时差了岂止十万八千里。”

    “要说盟里卷帘刑将……等等,东楚明王?那是谁?”

    终于寻得良机化劫尴尬的南希寒恭敬接道:“是十年前终结大燕帝国与七州战乱并一统天东的君泽玉。说起来,君兄与沈姑娘之间还有一段珠联璧合的人间佳话呢。”

    眼力不怎么好的老妪脸上悦色忽而变得有几分冰冷,想着即使时代变迁今非昔比,身为女儿家也当以声誉名节为大。堂堂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与些不三不四的男子总传些所谓的珠联璧合人间佳话叫个什么事儿?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谈什么两情相悦,在她看来那就是水性杨花!

    老妪想着,日后既入了我南希家的门儿,就必须斩断这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如果有必要,随手灭了东楚也不是不可。

    南希寒注意到祖母神色变化,心中终于舒了一口气。想着无论如何,将话挑明,别闹出误会最好。

    为了打破短暂的气氛凝结,南希寒说出此番回家来意:“其实孙儿今夜回来,是有件事想和祖父祖母确认一下。”

    钓叟起身拎着鱼竿朝屋内走去,看起来并没有要为南希寒解惑的意思。

    南希寒只好看着自家祖母:“方才盟主……”

    十年前帝御天圣陨帝皇陵,帝无泪便理所应当成为中州帝王盟新一任的盟主。

    这是不争的事实。

    南希寒不知道帝无泪的出现,是为了对祖父母表达出手相助覆灭天机阁的谢意,还是单纯的拜访,又或只是刚开始请求出山,所以他欲言又止。

    他看了沈天心一眼。

    他的祖母同样也看了沈天心一眼,然后缩回了手。

    笑容渐无,声音低沉。

    “许久没回家了,今晚就留下来歇息歇息,有什么事,待明日再说。”

    老妪朝屋内走去。

    没过多久,南希寒与沈天心便看到炊烟袅袅缕缕升起。

    两位不问世事的老人已生火做饭了。

    自然是四个人的饭菜。

    南希寒与沈天心即使没有夜宿的打算,也无法拒绝。

    吃个便饭而已,又没有毒。

    ……

    深夜下了场雨。

    雨中石壕村的那些灯火静谧又安详。

    沈天心与南希寒纷纷抬起头看了看两位老人一眼,见大家都没有开口打破沉默的意思,两人相顾无言,于是低下头继续吃饭。

    晚来的风吹斜南楼屋檐角一阵雨线。

    那是南希寒与沈天心将要夜宿的地方,看起来应该不会被夜雨的潮湿与乱风打扰。作为石壕村唯一一座小楼,灯明火暖,应该会很舒适。

第二十二章 错错错

    晚间饭后,南希寒与沈天心便撑着伞一同入了南楼。

    至于此行所带来的那些疑问,南希寒不敢违逆祖父祖母的意思,说明日再提便明日再提,今夜只好咽在肚子里。

    ……

    甩了甩伞面雨水,同行的两人分别将油纸伞斜靠左右门后,接着南希寒转身掩上了南阁小楼的门。

    灯烛映着两道身影。

    用过饭后便一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的南希寒碍于礼节,下意识微微扯了扯衣领,动作的幅度不敢过大。想着今夜倒也是奇怪,明明夜雨绵绵山风透衣,怎会还会如此闷热?

    挨着桌子坐了下来,只当正常饭后身体暖和的南希寒给自己倒了杯水,灌了一通说道:“也不知两界山的情况怎么样了,长风与重阳是否赶到,盟里是否已经下手。”

    沈天心面颊微湿,额前点点碎碎的水珠儿不知是淋的雨滴还是同感燥热所生的香汗。

    衣袖轻拭,看着南希寒不停惯茶,也忽觉有些口渴的沈天心随之坐了下来,坐在南希寒对面,伸手翻转茶杯。

    南希寒为彼此添水。

    沈天心说道:“乱世劫至,异族大军随时都有可能突破天西镜中缘破碎世界的屏障。盟里这种时候挑起内乱,让此消彼长,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作为天下公认的两大巨擘,帝王盟吞并天机阁虽说极大可能出于十年前天机老人与白知秋联手惊瑞屠魔的私怨,但怎么看都逃脱不了内耗的嫌疑。

    天机阁不复存焉,到时乱世劫临,群雄抵御外魔无疑又少了一大助力。

    哪怕最终帝无泪真的得偿所愿,让两界山与天机阁从此成为天下回忆泯灭于历史河流之中,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

    守不住脚下山河,即使复了仇,也一样败者为寇。

    接过南希寒递来的茶水,轻轻抿了口解渴,心思全然在今夜无故出现的帝无泪身上的沈天心想不明白,以那家伙心性,怎会如此冲动不计后果的行事。

    南希寒不可置否点头说道:“我担心……”

    沈天心说道:“像妖帝一样勾结异族?”

    南希寒说道:“他的野心一直都很大,大得足以吞下整片山河。”

    沈天心说道:“可勾结异族毕竟非同小可!挑起内乱至多与两界山天机阁不和,若勾结异族,就代表着彻底站在天下人的对立面。五百年前群雄联袂灭魔一战历历在目,我想他应该不会将自己至于为天下所不容的田地,这是大不智!”

    茶水喝的越多越觉口渴烦热的南希寒不经意抬头,瞧见俏脸儿不知何时变得微红的沈天心,脑子里刹那闪过一抹邪念。

    他连忙收回视线,暗骂了句该死。

    揉了揉脑袋,感受到身体似乎出现某种不适,而且状态越来越明显,南希寒低着头,似乎想要极力隐藏尴尬的神色,压低着声音说道:“算了,想再多也无济于事,还是等待明日向祖父祖母问清楚天机阁沦陷的真相再说。”

    意识到自己面颊渐渐微烫的沈天心又再用袖角拭了拭额前晶莹如玉的汗珠,脑海中浮现方才南希寒眼中流露过的一抹异色,气息粗重的她轻嗯了声,便起身朝楼阁上房间走去。

    然而就在她站起身来的那刻,却忽然感到双腿软弱无力,整个人似乎被莫大的疲倦充斥着身体,险些没有站稳。

    南希寒眼疾手快,这才拖住了她的手臂,也因此触碰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温暖。

    于是他喉结滚动。

    被南希寒双手触碰手臂的那刻,沈天心酥体微颤,连忙弹开,后退了数步。

    南希寒慌张解释:“我,我……”

    “歇息吧。”

    沈天心面带羞意扭过头,转身朝红木阶梯走去,只留下这句声音微颤的话。

    南希寒抱拳执礼,以表歉意,而后微微抬首,目光投去,不经意落在沈天心身后那两瓣不可言之处。

    邪念滋生。

    他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心想着自己莫非真的中了毒?

    他想起了祖父祖母。

    ……

    沈天心走上阁楼。

    区区不过二十阶楼梯,走的是如此费力,几乎用尽她剩余的全部气力。当她抬脚落在最后一阶楼梯上时,软绵绵的身体已经半倚在了旁边的木栏上。

    之所以是半倚,是因为她不想让南希寒,甚至是沙翁南希希以及老妪陈圆圆注意到自己此刻糟糕的状况。

    口干舌燥。

    滚烫的脸颊。

    擦拭不完的香汗。

    难以启齿的灵肉画面不停闪现脑海,再加上此刻浑身四肢的软弱无力。

    这些症状混合在一起,沈天心已无法不察觉到什么。

    她羞愤又恼怒。

    是的,她意识到自己中了毒,类似于合欢散之类的毒。除此之外,应该还有某种能够致使她修为在短暂时间内渐渐散去的药物,否则不至于浑身软弱无力,半点儿修为也提不起来。

    这些毒来自今夜的晚饭。

    帝王盟两位不问世事的护道者亲自做的晚饭。

    合欢散这种催情的毒自然不会只对一个人使用,所以南希寒也中了毒,而且只是中了一种毒。

    因为要保留体力,自然也要保留修为。

    为了应付自己的反抗。

    想到这里,沈天心开始感到些许害怕。

    他相信南希寒是个正人君子,但也仅限于正常时候。因为没有人知道,一个深受合欢散之毒迫害的正人君子面对手无缚鸡之力如羔羊待宰的女人时会否变成真正的禽兽。

    现在的她,只希望南希寒察觉到了异常,然后选择离开小楼。

    希望归希望,有些防备还是要做。

    比如说反锁着房门与窗户。

    然后死撑着药力,拖着疲倦的身子将房间里的桌椅全都一点一点地移到门后,堵着房门。

    面对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修行者的施暴,虽然这些行为看起来有些愚蠢。

    可除了愚蠢,沈天心别无选择。

    因为她还没有嫁人。

    因为有个男人还在等着娶她一袭红衣。

    ……

    楼阁下。

    南希寒拎着水壶对着头顶疯狂浇灌。

    忍受着欲 火焚身的痛苦,他撕开了衣领,一双眸子带着令人惊恐的邪恶盯着那通向阁楼之上的木梯处。

    他迈出了半步。

    然后又恢复了丝丝理智。

    于是极为干脆且力道十足给了自己一巴掌。

第二十三章 莫莫莫

    双目充斥着血丝脸颊滚烫的南希寒不敢再有任何的犹疑,趁着合欢散所激发的兽性还未彻底侵占理智酿下灾祸之前,他转身便朝紧闭的楼门冲去……

    沉重的手搭在门边。

    南希寒呼吸粗重,气息紊乱,体内蠢蠢欲动的邪火烧得他血液沸腾。喉结滚动,滚烫的脸颊滑落汗水,他将心一横,双手用力扯着房门。

    南楼小门开始晃动。

    然而却只是晃动。

    无论南希寒如何用力,这扇楼门始终无法打开。

    南希寒急了,隐约猜到些许可能的他发出一声夹杂着愤怒与克制的痛苦长啸,如疯如魔。

    几乎半只脚迈入化劫境的他将所有修为凝聚掌心,然后不顾毁灭小楼的结果朝那扇楼门拍了过去。

    一阵涟漪荡漾而开,震倒或崩碎四周桌椅摆设,甚至连整座小楼都在隐约摇颤。

    可面前这扇门,依旧紧闭。

    就像是被人用针线缝起了一样。

    南希寒头脑懵眩。

    石壕村里会钓鱼裁缝的老人许多,然而能够用鱼丝针线将整栋南楼给串缝而起的,由始至终却只有两位。

    他的祖父祖母。

    “原来是穿星大阵!”南希寒放弃挣扎,颓废地靠在门后,双腿弯曲,顺坐了下来。

    他瞥了眼楼上,自嘲地笑了笑。

    ……

    夜雨打落伞面。

    伞下那对老夫妇看了看被蛛网一般晶红如血络的丝线裹缠着灯火通明的南楼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过了今夜,南希家有后。

    虽然手段卑鄙了些,但他们相信孙儿能够体会到良苦用心。

    何况这本就是一段良缘。

    沙翁牵着老妪的手,漫步朝院门走去。

    夜雨中两位帝王盟护道想着,待解决了两界山的糟糕事,日后重孙满月,定要那帝无泪举盟来贺!

    ……

    香汗淋漓浑身颤抖脑袋不自觉左摇右晃的沈天心躲在门后,体内类似合欢散的药力彻底散开,以至于意识都开始渐渐模糊。

    现在的她无比渴望男人。

    虽然她的主观意愿知道这是很羞耻的想法,可却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因为她快失去了自控。

    当她真正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那刻,恐怕不等兽性大发的南希寒冲上楼来,自己都会顺从身体的反应,主动投怀送抱。

    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让她不敢继续空想。

    所以她手里死死握着发簪,发簪的尖头抵着右肩,已经深入数分。殷红的血顺着发簪流淌,浸湿衣衫。

    用疼痛保持清醒,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是的,发簪成了她希望的寄托。

    在鲜血流干之前,如果南希寒破门而入,她可以用这支发簪尝试着杀死对方。如果失败,她便会用手中发簪结束自己。

    她这样想着,然后便听到轰的一声。

    房门破了。

    堵在门后的桌椅等等陡然向四面八方震开,产生的余风扑灭了灯烛。

    烛光熄灭的瞬间,沈天心那写满了惊惧的眼眸里映出南希寒充斥着邪性的笑容……

    夜雨中,南楼小阁传出凄厉叫声。

    那像是一声呼唤。

    那就是一声呼唤。

    那是沈天心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名字叫做君泽玉。

    深夜愈发磅礴的大雨里,那声呼唤仿佛带着神奇的力量随风而荡,呼吸之间便穿过雨幕中万里山川,越过万里河流,从中州到天东,然后冲破天启山护山大阵,拨开重重仙雾,依着山顶不夜的明光刹那窜入明宫列仙庭。

    庭中仙人画像随风而动。

    有声入耳,盘膝坐在九十九块黑泽宝石铺就仙庭地面的东楚明王君泽玉赫然睁开了眼睛。

    顷刻间,君泽玉脸色煞白。

    紧接着哇的一声,口吐鲜血。

    青衫道袍的君泽玉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冰凉的地面,三千发丝遮掩下的眼中流露出痛苦至极的神色,他剑眉轻蹙,口中喃喃:“天心。”

    苏小凡闯了进来。

    他原本就守在列仙庭外。

    听见动静后不敢有任何迟疑,手握着那根烧火棍便冲了进来。

    连忙将君泽玉搀扶而起:“明王!”

    君泽玉忽然握住苏小凡手臂,力道十足,他粗喘着气息,盯着苏小凡的眼睛字句铿锵:“还记得这些仙人画像所在的伏羲八卦方位么?”

    苏小凡微愣说道:“记得。”

    君泽玉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苏小凡不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君泽玉松开手掌,咳了数声,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离开明宫之后,你需将藏在画像之后的锦囊尽数取走,然后将它们分别交到对应的人手中。待完成这一切,你就走吧,向西去,回到你本该属于的地方。”

    苏小凡陷入沉默。

    心想你一直隐隐不安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么?那究竟是怎样棘手的事,竟连天东八百宗都解决不了?

    苏小凡心底有无数疑问,可他还是忍了下来。无形的重担压肩而至,他沉了沉气息,用带着承诺的语气说道:“你可不能死。”

    ……

    清晨,天色放晴。

    一抹彩虹挂在湛蓝如洗的天边,彩虹下是安静的南阁小楼。

    小楼紧闭着门。

    小院紧锁着门。

    石壕村响起几声鸡鸣,一双锦靴出现在院落门前。

    那白衣白发的背影伸出手,轻轻勾了勾门锁,然后推门而入。

    那人径直朝小楼走去,弯起嘴角喊道:“该起床了。”

    声音未落,不知何时撤去穿星大阵的南楼楼层上忽然传来动静,门窗尽碎,由高处坠落。

    紧接着衣衫不整南希寒的身影飞了出来,落在白衣白发青年男子身旁。

    帝无泪伸手按住南希寒肩膀,轻笑道:“南希兄弟倒真不愧是我帝王盟护道之后,就连这怕老婆的本事,与沙翁大人都是如出一辙啊……”

    南希寒闻言心中一怔。

    他满脸费解看着帝无泪:“是你?”

    他终于想通为何祖父祖母会有那种药物,心中怒气横生,想着自己今后再也无颜面对昔日书院同窗,南希寒杀意陡增:“我杀了你!”

    南希寒对帝无泪出手。

    沈天心从楼阁飞出,一心要取南希寒项上人头。

    三人在院落里厮杀起来。

第二十四章 绣鸳鸯枕的老人

    沈天心自然不是南希寒的对手,即使她动用生死簿。

    南希寒同样不会是帝无泪的对手。放眼天下同辈,昔年能够与帝无泪齐名的那些天之骄子,譬如书院皇甫毅,佛持一念僧,绝云岭的凰儿,或身死或避世。加上牧云剑城坐掌昆仑七十二奇峰,连城诀晋为八百宗新一代圣主,当年被天机阁点评的七人而今独剩下骆冰王安红豆偶尔人间惊鸿一现。

    可在帝无泪眼中,自安红豆成为风雪银城主母,跟了那洛长风之后,便再全无七州域不败红袍女将的绝世风采,不值他另眼相待。

    而今天下同辈,或许唯有身怀浣花洗剑图的书院遗徒洛长风尚有和他帝无泪一战的实力。可话又说回来,那重开菩提书院的道尊、坐拥风雪银城的城主洛长风毕竟不在此处不是?所谓鞭长莫及,洛长风即便有心也阻止不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何况身陷两界山的他本就自身难保!

    所以十年期间修为大涨的帝无泪无所顾忌。不过区区数招,便用神兵榜排行十七的铜雀台同时制住南希寒与沈天心两人,再无反抗之力。

    这铜雀台本是书院之物,十数年前天东圣主与经天十二星踏平书院,从无尘观老道手中取走。后来陈圣路途遭遇埋伏,帝御天用魔惩天将陈其引至南海,八百宗圣主便自彼时起一战圣陨,铜雀台才因此辗转流离到帝御天囊中

    院落里,白衣白发的帝无泪拍了拍掌心泥尘,而后带着玩味的笑容抬眸瞧了眼高高筑起铜雀台上的捆束的两人,说道:“想来昨夜覆雨翻云,倒是没有消耗你们多少体力。换作我就不行了,折腾整宿,大早儿定然是四肢乏力的。”

    原本情绪失控不停挣扎的南希寒听闻此言顿时偃旗息鼓。以至于察觉到沈天心投来的冷冷目光后,深深埋下了头:“要杀就杀,何必多言。”

    帝无泪笑道:“南希兄说的哪里话,你是我帝王盟护道之后,帝无泪再如何荒淫无道,也断不会加害于你。”

    南希寒茫然盯着脚面,只轻蔑地哼了一声。

    帝无泪笑

    而不语。

    挥了挥衣袖,捆束南希寒的绳索自行解落:“帝无泪言出必随,南希兄这就可以走。”

    南希寒微愣。

    他显然没有料到帝无泪竟真的释放了自己。

    揉了揉酸痛的肩背,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下衣衫不整,便连忙转过身去整理。那眼角余光,还不经意瞥向沈天心一旁。

    帝无泪像是长了双天下入微的眼睛,将南希寒幅度极小的举动收入眼底,又打趣说道:“她可不能放!我怕她真会杀了你。”

    慌乱中恢复些许平静的南希寒转过身来,站在铜雀台上看着本该被自己尊为盟主的帝无泪问道:“你想怎么样?”

    帝无泪摊了摊手:“不想怎么样。”

    南希寒说道:“那就放人。”

    帝无泪说道:“她会杀了你。”

    南希寒说道:“那是我的事。”

    帝无泪摇了摇头:“你可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更不能死在我的面前。”

    南希寒眼神凌厉:“你相不相信,我会说服祖父祖母杀了你。”

    帝无泪摇了摇头,心想两位护道纵横一世,怎么偏就生了个如此天真的孙子?不愿再多费口舌的他伸手一招,将铜雀台揽入袖中,转身欲走。

    南希寒被震落院中。

    见由始至终都不曾开口的沈天心与铜雀台转瞬化作光点没于帝无泪袖囊,有些慌乱的他忙跟了上去:“你到底要做什么?难道就真不惧沈王族沈厉因此心生二意?”

    帝无泪抚额,收回落在院门门槛之外的脚步,顿了顿:“若真是如此,那可就省事儿多了。沈家也能名正言顺的换个听话的家主。”

    帝无泪走了。

    南希寒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自家院落门槛。阳光从山的那头洒落身上,让他感觉很冷。

    现在该怎么办?他不停问自己。

    如果所料不错,被帝无泪请出山的祖父祖母,此刻已圣临两界山。哪怕自己不顾一切朝两界山赶去,也已来之不及。

    他望着帝无泪

    离开的方向,想着或许可以将其拦下,与之拼死一战,未尝不能救下沈天心。

    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卵击石,枉送性命罢了。

    思来想去,能够从帝无泪手中救出沈天心的,恐怕如今也唯有坐镇东楚的那位明王了。

    南希寒起了身,锁了院门。

    展开身法朝天东的方向飞掠而去。

    这个自幼被帝王盟两位护道圣人宠惯优柔寡断的南希少爷,终于还是不知不觉做了帝无泪的报信使者。

    沈天心既已被两位圣人认作孙媳,帝无泪又岂敢真下杀手?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他就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就在南希寒离开院落的时候,那对拄着油伞彼此搀扶的老夫妇也终于出现在了两界山十八层炼狱塔下。

    沙翁钓叟,老妪裁缝。

    拥有圣人修为的他们,跨越万里山川河流来到两界山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事实上,他们也很早就来了。

    那会儿雨尚未停歇。

    于是两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人趁着夜色大雨,鬼魅般清理了作为两界山耳目分别守卫南北西东四个方向方圆千里的所有魔门喽啰。

    那些魔众算不得棘手,只是人数太多,有些耗费时间。不过在两位圣人眼里,也权当雨中散步了。

    站在十八层炼狱塔下,目力不怎么好却习惯灯下挑针的老妪伸出枯黄的手遮挡眼帘,瞧了瞧塔顶飘扬的魔令旗,浑浊眼睛里露出些许怅然与久违:“白知秋什么都好,就是这针线功夫差了些。五百年了,这魔旗上的图腾,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丑。”

    沙翁牵起老妪手,温柔地拍了拍:“若论针线活儿,天下自是没有人及得过你的。”

    老妪开心的笑了:“那我就将图案拆了,改绣鸳鸯枕送给孙儿孙媳。”

    沙翁点头:“都听你的。”

    话音刚落,两道身影瞬间从十八层炼狱塔下消失,再出现时,已在塔顶魔令旗旁。

    老妪伸手拔魔旗。

第二十五章 魔门消

    洛长风并没有离开两界山。

    此时的他与黑袍重阳,青衣诡辩袁天罡正在十八层炼狱最顶端的塔楼大殿内商量着如何应对帝王盟的后招。

    整整一宿,他们先后推演了十数种与帝王盟抗衡的结果,然而无论哪种变化,最后结局的走向都是毁灭,没有例外。

    而促成毁灭的因素,他们认为,就在帝王盟那对经久不闻世事的老夫妇身上。

    沙翁钓叟,老妪裁缝。

    如果这两位当世硕果仅存的圣人不会插手帝王盟与两界山之间的恩怨争斗,那么魔门与中州或尚有一战之力,胜负未知。可一旦石壕村里的那对儿老夫妇厌倦了悠然见南山的平静生活,突被窗外江湖风雨吸引,这里的一战之力还存在么?

    荡然无存!

    至少洛长风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神引境就是神引境,便是十天显圣也不能敌

    大殿里洛长风与重阳愁思无路。

    号称青衣诡辩的袁天罡却在此刻忽然抬头,目露警惕地望着殿顶,然后神色复杂地说了句:“他们来了。”

    他们自然是指两个人。

    十年无圣的天下,能让袁天罡忌惮的人寥寥无几,现在竟同时出现了两位?

    洛长风与重阳不假思索,脑海中顷刻浮现同一对姓名。

    南希希与陈圆圆。

    帝王盟两位护道者的名字。

    世间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对名字,洛长风与重阳也是从袁天罡口中诉说当年事而得知。

    殿里三人相互对视,竟在此刻,脚下十八层炼狱开始剧烈颤动起来。

    大殿内各种物事,纷纷倾倒。数之不清的破碎瓦片与柱石从四周从头顶剥落。悬在塔顶的锁链忽然崩断,铁笼下坠,塔底死伤一片。

    不过数息的功夫,整座炼狱已然濒临毁灭的边缘。魔众们抱头鼠窜,慌不择路,从高处摔坠不计其数。

    纷乱中袁天罡呐喊:“这是穿星大阵,快走!”

    两黑一青三道身影如疾光消失在十八层炼狱塔内,冲破塔顶,暴露在阴沉昏暗毫无色彩的天空之下。

    他们逃离的瞬间,两界山的象征,魔门的本营,曾自地底而起的十八层炼狱塔被穿星大阵无数利如刀剑的丝线切得如山崩般支离破碎。

    亲眼看到这一幕的三人无暇他顾,因为那些锋利无比盘杂交错的丝线在变换着方向迎

    面而来。

    洛长风微微蹙眉。

    手中紧握着那柄来自浣花洗剑图却不甚有名的风雪剑,不过半息时间,磅礴剑意已然凝聚剑身。借助着飞行的速度,洛长风朝身前迎来的密集丝线递出一剑。

    那剑尖刚巧刺中丝线的交叉点。

    刹那间,大雪寒意遍袭。

    无数交错的丝线被霜寒之意侵染,由坚韧变得坚硬。

    坚硬的事物往往存在得不会长久,洛长风很清楚这点,当风雪剑尖将那蛛网一般的丝线刺到某种程度的变形之后,一根接着一根的丝线终于崩断。

    三人前后自穿星大阵的突破口飞跃而出。

    荒野上尘烟四起,雨后泥泞显得更加残破凄凉。

    那些自废墟里三三两两捡得性命逃将出来的魔门门众,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迎来重生,更无法被称为漏网之鱼。

    因为穿星大阵还在。

    洛长风的那一剑并未伤及大阵中枢,也就是说,数以千计细如发丝的利线仍旧交织在那里。那些丝线或是来自南希希的鱼竿,或是来自陈圆圆的针线,无论哪一种,此刻都是夺命勾魂的利器,它们无声无息将两界山魔众的身体切开分离。

    有的脖颈浮现血线,然后头颅滚落。

    有的举手挥刀,手臂断掉。

    有的疯狂逃跑,然后身体莫名前倾摔倒,废墟里打滚数圈后,竟看到自己下半截的双腿还立在那里,惊吓而死。

    各种惨烈触目惊心,比比皆是。

    耳畔魔门兄弟充满恐惧的哀嚎声不绝回荡,这让落在远处的重阳心里很是痛苦。

    他遥远眺望着相互搀扶的那对老夫妇,若非亲眼所见,万难让人相信如此普通的两位老人竟是当世仅存的神引境圣人。哪怕只是无法与师尊相提并论的神引下境,也绝对是数十年里所遭遇的真正强敌。

    所以他丝毫不敢大意。

    算是亲身体会了穿星大阵的锋利,想着无法再用对付帝王盟两袍教主时泰山压顶的手段,因为即使他移来再怎么高险的崇山俊峰,都会是顷刻化为废墟的结局。

    如同面前躺在泥泞里的十八层炼狱。

    为今之计,切不断的东西也只有水火了。

    他如此想着。

    可当他施展造化混元图之力,双手各自托着一团水火时,袁天罡的声音却传入耳中。

    袁天罡只说了一

    个字。

    走。

    他让重阳走,也让洛长风走。

    走是离开的意思,离开此处是非地。

    重阳有些不敢相信,他转过头看着神色凝重亦师亦友的青衣。

    袁天罡深知重阳沉默寡言的性子,有些执拗,于是解释说道:“若只有南希希或陈圆圆一人还好,虽有境界差距,我们三人联手也或可一战。如今临对两位神引境,毫无胜算。”

    重阳不解:“难道就真的无解?”

    袁天罡说道:“世上没有无解的修为,更没有无解之人。”

    重阳说道:“告诉我,怎样才能打败他们。”

    袁天罡沉思稍许说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乱世劫将至未至的前夕,帝王盟挑起内乱的行为本就为天下不容。而且帝无泪野心勃勃,我猜测他的目的绝非为其父报仇那么简单。先诛天机再灭魔门,不过是个幌子。”

    洛长风接道:“前辈的意思是”

    袁天罡说道:“十万兵魔一旦唤醒,将会是人间大劫,到时就算帝无泪有心收手,也恐无法掌控那些被天图封印的真正魔兵!而终止这场战争最有效也是最后的方法,就是”

    想起五百年前魔门覆灭那战的袁天罡欲言又止。

    重阳焦急万分:“就是什么?”

    袁天罡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悲怆:“举天下之力伐魔,举世伐魔!”

    沙翁南希希手中握着鱼竿。

    鱼竿拴着鱼线。

    鱼线的尽头系着一根针。

    那鱼线好似游蛇,在蛇头针的牵引下刺破穿星大阵一座座阵眼,然后鬼魅般窜入十八层炼狱废墟之内。

    下一瞬,只见那鱼线裹缠着三道浑身血迹只剩半条性命的人影破开废墟,折返而回。

    那是被洛长风生擒的三名第五世家高手。

    老妪不冷不热瞥了三人一眼,唾了口废物二字。然后便抬头,眺望烟尘即将散去后,远在数千米之外的三道人影。

    似乎将洛长风三人对话尽收耳底的老妪轻笑说道:“这就打算逃走求援?看来袁天罡还是有些忌惮我们。”

    沙翁笑道:“是是是。您虽不在江湖,江湖却有您的传奇。”

    老妪白了一眼:“老不正经!赶紧将那两幅残缺图录取来,孙儿还等着咱们回去昭告盟里办喜宴呢。”

第二十六章 那些光与线

    老妪吩咐,沙翁出手。

    这对儿活了近千年的老两口从来都是妇唱夫随。按照南希希的话来说,这不是畏妻,而是尊重。

    所以缘分才能长久,久到终见孙儿成家立业。

    带着这份喜悦与希冀,沙翁出手干脆利索。

    他的身影消失,而后复现。

    消失在原地,复现在黑袍重阳面前。没有人看到他如何出手,然后重阳便被五指捏住额前提了起来。

    袍帽滑落,露出苍白的脸。

    重阳的脸没有半点儿血色,不知是经年累月不见阳光还是别的缘故。他死灰般的双目,居高临下盯着帝王盟护道南希希深不见底的眼睛。

    此刻的魔门新任门主,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犹如卑微渺小的蝼蚁,任由宰割。

    好在他并不孤单。

    他身旁有化劫境修为的同袍洛长风,还有位列十天显圣的青衣诡辩。

    这位青衣诡辩虽非圣人,却常与圣人为伴。无论年岁阅历经验修为,亦或是对神引境的认知,袁天罡远在两人之上。

    因此当重阳命悬旦夕,洛长风出剑恨晚的刹那,袁天罡已做出应对。

    没有施展言出法随,也没有利用浮沉印警世钟琉璃塔等从第五世家生擒高手手中收缴的神兵,这位拥有诡辩之称的易字门宗师挥舞着拳头,用行字门徒最直接了当的方式砸去。

    看着就像江湖莽夫。

    袁天罡显然不是普通莽夫,他的拳头自然也不能以常理而论。

    十天显圣的绝顶修为,加上造化混元珠赋予的雷电力量,就算是神引境界的圣人,也需谨慎提防。

    因为这一拳即使无法对圣人性命构成威胁,受伤总是不好。尤其对沙翁南希希这样的老者来说,负伤的结果无异于平白无故损去数十年乃至更久的寿命。

    想着与老妪青天明月共白头的沙翁显然不愿意接受这种打法。

    于是负于身后的那只手探出,以掌对拳迎了上去。

    残破荒野响起沉闷的轰击声,紧接着便有势如惊涛的涟漪荡漾而开,席卷大地。

    显圣与圣人的碰撞,结果意料之中。

    魔门青衣诡辩袁天罡赫然被震退数百步外,脚下划出两道深深的印

    痕,痕迹里尘土焦黑,内府中血气翻涌。

    袁天罡脸色充红。

    他并不气馁。

    因为他很清楚化劫与神引境界的差距,根本不是一招之敌能够衡量。

    所以打从开始的那刻,他的目的便只是拖延,哪怕只是电闪雷鸣的瞬息,他相信对洛长风来说已经足够,足够让那位书院新任道尊找到出剑的时机。

    而事实上,洛长风确实做到了。

    名满天下的风雪银城城主毫不吝啬,连出七剑。

    天下无圣的十年,洛长风坐拥风雪银城,刀剑之上造诣已不输任何人。

    心中存剑,手中便是剑。

    心中存刀,手中便是刀。

    他的剑可施展刀法,他的刀同样可施展剑术,不拘于形,没有限制。

    就像现在这样,他连出七剑,并非是单纯的七式剑招,而是三刀四剑。

    第一刀名为风府,乃是当年所习十七路刀中的一式,些许年来随境界提升威力自然云泥之别,由下而上切的是沙翁提着重阳的那只手臂。

    第二刀唤做北雪,领悟自北雪山庄的那柄南楼月。这一招用削,当沙翁被迫松开掌中重阳后,大雪寒意如同万马千军顷刻朝其扑面而去。

    被连续紧逼两刀的南希希被迫后退。

    洛长风第三刀如影随形。

    这一刀取名皇甫。没错,正是皇甫毅的皇甫。与书院护院刀一样,意为守护之刀。直来直往,果敢而决绝。

    不愿以伤换命的南希希接连躲了两刀,于他而言,让魔门重阳捡了半条性命不算可惜。

    因为他腾出了一只手。

    神引境界与化劫境界不同,身为圣人的他无须伺机而动,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出手,便是最佳时机。

    沙翁并起两指,夹住紧追而至的面前剑尖。

    稍稍用力,剑尖折断。

    屈指一弹,剑尖折回,带着洛长风的大雪寒意。

    瞳孔中剑尖迅速放大,剑意刺目寒气逼人。

    洛长风不惧寒意,却对折回剑尖的速度感到震惊,甚至嗅到强烈的危险。

    他与沙翁南希希的距离不过三尺青锋长度,这种间距正面面对神引境圣人的先手攻击,令他深感无助。

    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他相信方才重阳一定也有这种感觉。旦若被圣人盯住,插翅难飞。

    于是洛长风打消暂避其锋的念头,十年里修炼至神乎其技的剑意猛然爆发,笼罩荒野,结成方圆十里的无形剑壁。

    十里剑禁。

    剑壁之内,一切无声。

    于是尘烟浮空,于是砂砾静止。

    那速度堪称可怕的剑尖距离眉心不到半指宽度,终于悬停,而后下落。

    然而没等洛长风松懈,剑壁之内忽而出现一道银光。

    那银光不过寸许长,却因在灰色剑禁空间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蜿蜒游走而拖拽出流星般的光尾,致使看起来仿佛无始无终的线条,不受约束,不受限制,轨迹莫测。

    洛长风很清楚这细如游丝的光线是什么,十八层炼狱就是毁于此线切割之下。因此初见寸许银光欺近的刹那,他连挥四剑,快到极致。

    剑身与针尖触碰,身遭不停迸发着火焰星芒。

    最终,他还是慢了。

    三刀四剑之后,银光以刁钻弧度绕入洛长风盲区,呼吸间缠绕出数百道光线,将洛长风捆束其中。

    那些光线绷紧收拢,如遭万剑割身的感觉遍及全身,洛长风脑海思绪顷刻被死亡的恐惧填满。

    他觉得身体兵解。

    不是大卸八块,而是被数百道光线切成数千块,如同躺在荒野的那片十八层炼狱废墟。

    呼吸停止,他眼前漆黑一片。

    我要死了么?

    洛长风问自己。

    没有人能够给他答案,或许停止的呼吸是最好的解答。

    可为何心脏还在跳动?

    洛长风清晰的感受到心脏跳动,而且愈发剧烈,剧烈地犹如耳畔震鼓。

    他来不及多想,便见到光。

    纯净,圣洁,代表希望的光。

    无数道光。

    无数道光线从他四肢百骸,从身体每寸皮肤之上透射而出,刺破了灰暗的十里剑禁区域,甚至刺破黑云压顶的苍穹,照亮荒野。

    有躲莲花从身体飘然而出。

    光辉洒落之处,裹缠身体的数百道线尽数融化。

第二十七章 天九刃的渣

    终年阴沉黯然的两界山迎来恍如隔世的白昼。

    无数道纯粹圣洁的光线自虚空里静止的莲花垂怜而洒,好似要净化这无际荒野的血渍与污浊。

    洛长风手提断剑站在莲花之下,身体表面透射而出仙雾般的气机光泽在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殷红如血的芒光愈来愈浓。

    这白红两色好像日月交替,一种缓缓退散,一种灼灼逼人。那奇妙景象,看得内心高悬的重阳和袁天罡为之称奇。不止是那朵三十六瓣莲的圣光披泽,还有隐隐透着血煞意味的浓烈红芒。

    红芒不是别物,正是屠刀血煞之气。

    洛长风曾经身死,得雪儿剜心相救,无相道宗才用三十五瓣莲花为他重铸身躯,已算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再后来师兄用心良苦,令他锤炼心境彻底驾驭屠刀,于是莲花身躯便又历血煞淬体。

    可以说如今洛长风的这副肉身趋近于不灭。此番真相,怕是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但这并不重要。

    当下而言最重要的,是活着。

    无论孤独,还是温暖。潇洒随意,还是安分守己。艰难隐忍,还是披荆斩棘。只要活着,便不能轻易死去。

    周身被兵解切割的那些细痕逐渐愈合,死而复生般奇妙的感觉游走在周身灵穴气脉,如同蕴含某种无法言喻的能量暖流,洛长风只觉灵神清明。

    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感受。

    天地在他元神感知里变得清晰无比。

    一缕风,一粒尘,一道气像呱呱坠地天赋异禀的孩童,万物在洛长风眼中呈现前所未有的新奇,于是他终于看清那抹银光的真容。

    原来沙翁钓叟善用的兵器是柄银色的飞羽刀刃。

    极薄,极轻,而且极细。

    隔着十步之外的距离看去,若非境界高深天下入微的大修行者,会理所应当以为那是一根材质特殊用来垂钓的姜太公针,就像洛长风最初的认知一样。

    错的离谱。

    可话又说回来,就算现在洛长风看清了那柄刀羽,

    然而脑中翻遍神兵榜利器,依然猜不透其来历,直到负手而立远处的老妪挥袖

    沙翁未曾收手。

    老妪又再挥袖。

    于是天穹之下荒野之上又现一道银光。

    洛长风察觉,传说中被老妪裁缝用作缝补的衣针竟与沙翁钓叟的飞羽刀刃互为阴阳,是一种袖珍剑锋。

    刀刃剑锋。

    洛长风瞬间想到一个名字。

    还未得及验证,耳畔便传来袁天罡的提醒“躲开,那是子母阴阳剑刃”

    子母阴阳剑刃。

    这件不曾被列入神兵榜的兵器并非钝拙,也非声名不显。而是天机阁由始至终从没将这刀刃剑锋当做完整的兵器看待。

    不是兵器,自然无法列入神兵榜,这是莫天机对世人的交代。之后许多年,无论天下修行者如何议论质疑,子母阴阳剑刃不列神兵榜的决定都奉行如初。

    普通修行者显然无法理解其中缘由,便是那些执掌宗派山门的首脑人物亦如此。

    洛长风却知道。

    当年书院藏,他看到过关于子母阴阳剑刃出处的详述。简单而言,子母阴阳剑刃与万载以来无出其右的神兵榜首天九刃本属同脉。

    再简单些来说,此刀刃剑锋乃是当年铸造天九刃时所用原料紫薇星胆剥落而出的杂质糠糟。

    由于两片星胆碎屑形似刀刃剑锋且互有阴阳,才得以留存,被后世称为子母阴阳剑刃传至今朝。

    大浪淘沙的数千年里,神兵榜无数名器大放异彩各领风骚百年,这子母阴阳剑刃恰行其反,以至从最初的世所罕知到彻底被人间遗忘,下落不明。

    只是没想到竟会落在帝王盟两位护道者手中。

    此时此刻,洛长风终于体会到袁天罡口中那个走字蕴含的无尽心酸和悲绝。

    试想两位神引下境圣人联手,再有威力堪比神兵榜前五的子母阴阳剑刃加持,普天之下,除非白知秋与莫天机齐出,否则谁人能挡

    更无奈的是,那两位十数年前帝皇陵惊瑞屠魔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圣人恐怕对天

    机阁与两界山当下面临的困境还是茫然未知。如果稍有耳闻,断不会在帝王盟倾覆天机阁时无动于衷。

    这种情况,愈发让洛长风有些听信天下近些年里不胫而走的那则传闻,说天机已死。

    倘若传闻属实,加上白知秋不久前于天南绝云岭对决妖帝负伤生死未明魔涨道消之际,天下还有谁能阻挡帝王盟先诛天机再灭魔门的洪流恨意

    难道真要举世伐魔么

    头顶悬荡莲生诀的洛长风心底轻叹,身形暴退的间歇单手掐诀。只见一瓣佛字莲花璨若云虹,像珠帘帷幕挡在了身前。

    子母阴阳剑刃拖着长长的光尾相互交缠无声而至。

    刀刃剑锋触碰到薄如蝉翼的莲幕。

    霎时间,佛字花瓣崩现数之不清的紫色裂痕。那些裂痕之上,触目惊心的紫薇星力似雷霆闪电显灭不定。

    洛长风心中惊骇。

    不过瞬息,面前那帘紫纹斑驳的佛字花瓣便悄然燃烧,在紫色焰火下顷刻化为灰烬飞散。

    于是子母阴阳剑刃又再欺身而来

    千钧一发,脱离魔爪的重阳冲天而起,随手撕扯掉身后黑袍扔掷而落。那黑袍迅速暴涨,在佛字莲花灰飞散尽的刹那,又将洛长风挡在其后。

    没有丝毫意外。黑袍先是布满了紫色裂纹,然后便有奇特的紫火从裂纹缝隙间燃烧起来,化作飞尘。

    飞尘里夹有两道银光,在洛长风瞳孔里放大。

    袁天罡见那阴阳剑刃不可阻挡,情急之下抛出警世钟从天而落,罩住洛长风。

    荒野之上沉闷的钟鸣回荡八方,神兵榜上排名九十四位的警世钟支离破碎

    感觉不到半点儿可惜。

    无论化作飞灰的佛字莲,还是重阳的那身黑袍,又或是神兵警世钟在敌我双方境界差异悬殊的条件下,洛长风三人只能利用这种方式来弥补速度的差距。

    方才救下重阳正是如此。

    接二连三的阻挡,洛长风终得出手良机。

    于是警世钟破碎,屠刀斩出。

第二十八章 万里送剑来,雪霁诛沙翁

    有阵风从街道吹掠而过,掀起黄沙如雾朦朦胧胧。

    这里是天西龙门镇。

    着紫色衣裙的少女冒冒失失闯入客栈,打巧撞进了某位彪形大汉修行者怀里,少女疼痛的揉了揉脑袋,还不待彪形大汉发怒,便顺手牵羊摸走对方钱袋,一溜烟跑入后院。

    并未察觉散财的彪形大汉吵嚷着谁家孩子也不管管。

    客栈小二瞧见,极为熟练地拎着一壶酒笑眯眯走来,说是掌柜的独生爱女自幼顽皮,好言相劝一番后送上佳酿算是赔罪,那大汉才气消离去。

    少女自然是叶紫衣。

    将钱袋系在腰间,站在门后,认真整理了衣裙与发角,收敛平日里挂在小脸儿上的笑容,全然变了模样的叶紫衣像是大家闺秀般,恭恭敬敬走到白衣白发躺在竹椅望天的老师身后。

    白知秋说道:“别站着了,去洗碑吧。”

    并没有因为迟到而被罚打手的叶紫衣侥幸逃过一难,乖巧地应了声,便转身朝屋内走去。

    片刻后端来一盆清水,水中有块干净的巾帕。

    十年里作为每日必备功课,洗碑这件事对她来说,早已像吃饭喝水般简单。哪怕这龙门镇经年风沙不绝。

    卷起衣袖,将巾帕拧干水分,叶紫衣开始忙活起来。

    自前些日子天南绝云岭看剑归来后状态憔悴许多的白知秋收回望向天际的目光,转而看着认真而仔细的徒儿说道:“这几日又溜去哪儿了?”

    叶紫衣说道:“徒儿在花姑姑那里。”

    白知秋说道:“花镜辞?她应该很忙吧,岂能有空陪你胡闹?”

    叶紫衣擦拭着墓碑说道:“有啊,花姑姑还教我跳舞呢。”

    说着便扭着身段转了几圈,摆了几个看起来到是颇为标准的舞势,继续说道:“花姑姑说这段舞最好有柄剑衬托才能显出不俗……”

    正自得意,忽然瞧见老师面色似有不悦,于是赶紧收了架势,眼角瞥了瞥墓碑前横放已有十年之久被黄沙掩埋的那柄不知名的长剑,老老实实干起活儿来。

    白知秋说道:“这段舞可是还有个名字叫做相思赋?”

    叶紫衣顿时又起了兴致说道:“老师也知道?”

    白知秋没来由心底叹了声气

    :“想不知道都难!”

    叶紫衣讶异说道:“莫非以前老师私底下看过花姑姑跳舞?”

    一世英名险些晚节不保的白知秋登时咳了数声。端起竹凳上茶水饮了数口,严厉道:“胡说八道!”

    叶紫衣连忙抿嘴,知道闯祸之后再不敢说话。

    不知想些什么的白知秋沉默稍许说道:“好了,去做功课。”

    “哦。”

    如释重负的叶紫衣应声,端着水盆,迈着小碎步赶忙溜回房间。

    上楼的过程,心思玲珑多窍的少女愈想愈觉得事有不对。按照老师以往的脾性,今日只顾得和花姑姑学舞,以至洗碑误了时辰,小手多少也会挨上几尺。就算老师心疼自己这个美丽又聪明的关门弟子舍不得动手,怎么着也要责备数句下不为例,何时像今儿这般如此轻易不究?

    难道老师的伤势加重,连责骂的力气也没了?胡思乱想不知脑补多少情节的叶紫衣心道不行不行不行,一定要探个究竟。

    回房后径直走到正对着喧嚷街道的窗前,极为熟练想也不想将整盆污水泼了下去。随手一丢空盆,掩上窗。

    顾不得街道上天降横祸倒霉的家伙破口大骂,叶紫衣匆匆跑下楼,然后小心翼翼走到后院。生怕露了踪迹,便将身体藏于门后,探着脑袋眨巴着明亮的眼睛直勾勾望去。

    院落里,白知秋仍然躺在竹椅之上。见风吹扫着碑前黄沙,埋葬的长剑崭露头角。

    察觉徒儿藏在身后便不再犹豫,袖中并起双指一引。

    院中顿时刮起大风沙,狂如沙漠里的龙卷。

    躲在门后的叶紫衣震惊地捂住小嘴,黄沙满天中,她看到一抹银亮的寒光骤然呼啸,朝远方飞去。

    ……

    两界山荒凉萧索的旷野之上,洛长风挥斩屠刀。

    面对两位神引下境的圣人联手,屠刀算是他最后依赖的手段。即使这一刀挥斩而下的瞬间并没抱有多少击溃强敌的希望,他还是毫不犹豫。

    为了活着。

    于是破败的荒野上划过一抹血红色刀芒,顷刻将直逼面门的两尾银光切了开来。那刀芒随之远去,逼迫沙翁老妪分别朝两侧闪退。

    大地之上一条深深裂痕绵延无尽,烟尘又起。

    在那

    烟尘里,洛长风瞧见一道莫名寒光从天边飞来,速度快到超越思维,几乎在沙翁闪退的同时,转瞬而至。

    那一瞬,寒光出现沙翁背后。

    下一瞬,寒光出现在沙翁身前,贯穿胸膛,溅起血光。

    那剑飞入洛长风手中,一片冰凉。

    “这是……雪霁?”熟悉的感觉遍袭掌心,洛长风瞪大眸子,心中顿时涌现无数画面。

    此时的荒野之上也有一幅画面,静止的画面。

    双目圆睁,至死无法相信自己竟会葬身于此的沙翁南希希身体停滞半空。他有些弓腰,抵着头,看着胸前被一剑刺穿的洞,嘴巴张合却没有声音。于是他艰难的转动眼睛,看向隔着大地裂痕对面的老妪,手指微动。

    一股极寒极冷的气流开始从伤口处散开,顷刻侵入四肢百骸与周身所有灵穴气脉,直到那根手指结霜。

    沙翁南希希变作冰人。

    忽有风掠起,画面破碎,那宛如冰雕的沙翁坠落倒地。

    冰碎一地,升起黑烟缕缕。

    老妪呆若木鸡。

    ……

    洛长风同样呆立。

    他清楚记得十年之前雪儿从白楼门一跃而下的那个场景。

    她倒在自己怀里,腹中插着这柄雪霁。

    可现在,此剑却握在自己手里。

    ……

    重阳与袁天罡也在呆立,他们震撼无语。

    万里一剑诛沙翁,这究竟是谁的手笔?

    他们站在洛长风身后,无法看清雪霁的真容与来历。可当沙翁落地化作黑烟缕缕升起时,他们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是魔惩天!

    重阳与袁天罡看着彼此,脑海中门主白知秋的背影挥之不去。

    ……

    洛长风也忽然想起当年带走雪儿的两位前辈,莫天机和白知秋。

    他回过神,看着远处沙翁身体化作的黑烟缕缕,记起许多年前帝王盟盟主曾以魔惩天偷袭老师至重伤不愈的那件旧事,于是明白了这魔功驱使下的万里一剑之威。

    不由叹服!

    他正自想着,双臂忽被上前的重阳和袁天罡紧紧握住。眼神交换,三人纵身提掠飞起,在老妪发狂之前朝远处遁离。

第二十九章 三个人,要去到哪里

    后院身躺竹椅的白知秋忽然剧烈咳嗽,然后吐出了血。

    殷红的血洒在地面,接着便被飞沙掩盖,却还是没能逃过门后少女的眼睛。

    叶紫衣吓得不轻。

    在她记忆里,老师修为极高,甚至比起花姑姑所住的那座城楼还要高。十年间无论异族还是各种各样修行者,但有老师躺在后院,调皮玩闹的她便是将龙门镇掀个底朝天,也绝对太平无事。所以她才会肆无忌惮没心没肺的活着。

    她很庆幸能有这样无所不能的老师。以至往年许多繁星点点的夜晚,都会梦中笑醒。

    直到不久前。

    那日老师离开龙门镇。再回来时,她发现老师面色苍白,还经常咳嗽,像是受了不治之伤。

    她很担心,却不敢多问。

    因为怕戒尺打手。

    她知道老师不喜喝药,所以每日晚饭过后,都会从厨房偷偷顺出些许肉食糕点放入老师房间,祈祷老师像自己一样半夜睡醒忽然嘴馋,多少吃些补补身体。

    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方法。

    可眼下,瞧见老师突然咳血,素来惧怕戒尺的叶紫衣心之所忧,无暇多想便冲了出来。

    她焦急地险些哭了:“老师,您怎么了?您不要吓唬叶儿……”

    白知秋用巾帕拭了拭嘴角,轻轻柔柔拍了拍徒儿脑袋,微笑没有说话。

    “老师您别生叶儿的气好不好?叶儿以后再也不和花姑姑学舞了。”瞧见老师并指驱使,墓碑前埋葬十年的那柄剑便飞天而去不见归踪。叶紫衣心想定是自己方才言失说要剑舞相思赋,才惹得老师生气将剑丢走,否则何至吐血?

    想到此处不由愧疚难当……

    白知秋自然不是生气。

    万里雪霁诛沙翁是吐血的真相,不过也很乐意接受意外的收获。

    事实上,他不喜欢花镜辞多管闲事。

    作为天下硕果仅存的神引上境圣人,他白知秋的徒儿,需要学那不入流的相思赋?而今看来,雪霁送走也好,至少打消丫头的念想。

    白知秋说道:“真不学了?”

    叶紫衣摇头,豆点大的泪珠滚落如雨,扑入白发翁怀中:“不学了,再也不学了……”

    ……

    两界山残破的荒野上,有阵长啸传荡而开。

    那啸声化作实质般肉眼可见的涟漪,朝天上地下四面八方仿若膨胀到极致的气屏,某一刻刹那炸散。

    于是低垂的暗云惊慌而逃,于是荒原的废墟震为齑粉,于是脚下的大地凹出天坑,尘烟滚滚。

    在那滚滚烟尘里,有道佝偻的身影走了出来。

    那是陈圆圆!人间屈指可数的圣人,帝王盟摧毁两界山

    的凭仗。无论过去的五百年她拥有多少称谓和身份,现在来说,都已不再重要。

    因为眼下的她,只想做个复仇者。

    只能做个复仇者。

    面色憔悴,眼底却充溢着焰火般熊熊杀意的老妪朝洛长风三人消失的方向望去,而后身影消失。

    不过数息时间,她便出现在数十里外的浓密丛林中。

    她站在最高的那株古树顶,发出自魔门覆灭后五百年不曾出现江湖的帝王盟天地令。

    她施展圣人修为,音传天下。

    “帝王盟众听令,奉本座旨,即刻追杀风雪银城洛长风和两名魔门余孽头领。天上地下,无所遁形……”

    圣人白知秋有万里送剑的本领,同为神引境界的老妪自然也会音传八方的手段。

    于是这一声令下,人间尽闻。

    ……

    天东某座崇山峻岭间,稀疏洒落天光的狭窄偏道上飞快行驶的朴素马车骤然停步。

    驾车的俊毅男子四下望了望,似乎在寻找从耳畔掠过那道深不可测修为声音的来源。

    身后车厢里有只修长干净的手掀开车帘,露出微见苍白的那张世间女子皆向往的脸。君泽玉目光空洞看着前方的道路绵长,沉默良久,不知所想。

    “继续赶路吧。”

    伴随几声听不出伤势轻重的咳声,车帘重新落下。

    驾车的苏小凡只好吞咽满腹的疑问,面带几分忧心忡忡,打马续途……

    这十多年以来,圣人陨落,天骄并起,人间骤变,白云苍狗。他总隐隐觉得自己所处的时代像是一部旧书,眼看翻到了终章。

    而一切,既说不出因由,又无力挽狂澜。

    “驾……”

    他只好扬鞭大喝,抒胸畅怀!

    ……

    南希寒也在抒发胸意,是胸中闷意。

    他蹲在清澈的溪边,疯狂地掬水洗脸。混乱波纹里倒影着他模糊的面容,糟糕透顶,就像是此刻的心情。

    他的心情烦躁无比!

    他想起南楼里那晚叫天不应的沈天心,不知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君泽玉。

    他想到祖母方才发出天上地下无所遁形的天地令,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洛长风。当然,他不知祖父南希希已死。

    他更不知道的,是如何面对自己。

    看着溪中令人憎恶的脸孔在帝无泪和自己之间魔幻般的切换着,他终于无法忍受,惨烈大叫,逃避而又恐惧地仰倒在地。

    他生了心魔挥之不去。

    他看到沈天心的影子从溪水中飘起,向自己靠近。

    他看到君泽玉,看到李星云,看到洛长风……他看到了所有昔年书院同窗聚拢一起,各种污

    言秽语萦绕不绝。

    一瞬间,他被所有人唾弃。

    陷入包围愧疚自责的他不敢反抗,不敢抬头。他抱着脑袋,掩着耳朵,不停在地面狼狈地挪移逃避。

    他发了疯似的叫喊着别,别过来之类失去理智的言语。

    就这样,他背撞了一棵树,退无可退。

    他果断爬起了身,如疯如魔,朝山林深处逃去……

    一日后,他翻过了山,来到一座还算热闹的城镇。

    他衣衫不整面带阴邪,打量着街道上前前后后拥入眼帘形形色色的女人。

    那些所谓的正义与礼节,那些烦心的人与理不清的事,早被抛诸脑后散在九霄云外。

    此刻的他心中欲 火正盛,他想要一个女人,而且等待不急。

    于是粗犷肮脏的手猛然伸了出去,一把握住身旁路过妙龄女柔软的手臂,他转过头,贪婪的眼神如饿虎吃人……

    世上有一种追求完美的人,一旦人生的轨迹出现了瑕疵,就会自缚牢笼,一条筋地直走到底,无法回头,直至堕入地狱。

    ……

    洛长风没有堕入地狱,却与袁天罡,重阳三人在地狱的边缘徘徊。

    的确,而今的天下无论是谁被暴走发狂的圣人盯住,人间处处都有可能成为埋葬他们的地狱。

    这绝不是夸张。

    作为帝王盟的老对手,袁天罡知道老妪陈圆圆和其身后的帝王盟有这种实力。

    所以他们从两界山一口气奔袭了数百里,才放缓脚程,匆忙入了一座城稍作歇息。

    “无论天南海北东疆西域,凡人迹所至处,皆为天地追杀令的范围。所谓天上地下无所遁形,莫过于此。”城中客栈里,满面风尘的袁天罡端起茶碗对洛长风和重阳这两位后辈解释说道。

    事实上袁天罡并不是第一次经历天地令追杀。早在五百年前两界山天门付之一炬时,担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帝王盟就曾对他以及天门其余侥幸逃脱的门众发布过此令。

    也正是因此,堂堂十天显圣之一的青衣诡辩才躲躲藏藏苟且了五百年。

    往事不堪回首,眼下一幕仿佛再现当年,袁天罡不禁有些悲愤。

    重阳亦是如此。

    眼看多年心血毁于一旦,而自己这位天门门主既没有雪耻仇恨的能力,又落得个无处为家的凄惨下场,想到此处,心中便有无尽沉郁积结,不由灌了一通闷酒。

    洛长风又何尝不是心事重重?

    他想的不是仇恨,自然也不是报仇,更不是如何规划接下来的逃亡……他想的是十年前,是雪霁,是白楼门,是燕凝雪。

    那个纵身一跃,了却所有恩怨情仇的雪儿。

第三十章 上天还是入地,这是个问题

    青衣袁天罡看了看各有心事的洛长风与自家门主几眼,无奈心中叹息。

    想着身边这二位虽是当世惊才绝艳如日中天的翘楚,但半生锦年终归还是少了些起伏与磨练。眼下面对神引境圣人而不堪一击,也难怪一时半刻无法接受现实……

    三人各有心事沉默稍许,重阳忽然开口说道:“既然无所遁形,索性就战一次。那老妪虽说是神引境圣人,但同样年事已高。眼下逢老年丧偶,想必一定伤心欲绝丧失理智不复巅峰。我们三人联手,未尝没有杀圣的希望。”

    袁天罡闻言,目露些许赞赏。

    心想这才是天门门主该有的魄力!

    圣人如何?

    古往今来的陨圣何曾少了?

    于是转而看着心不在焉的洛长风,等待着答复。

    重阳亦如此。

    雪霁横于桌面,洛长风痴痴凝视许久,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重阳不忍见同袍失魂落魄模样,迅速夺走雪霁,开口说道:“你若还想见雪儿,至少要留下这条命。”

    醍醐灌顶。

    洛长风双目恢复神采。

    重阳将雪霁丢了过来,洛长风接过。

    故剑寒气侵体,头脑清醒如初的洛长风满怀歉意说道:“方才,我……”

    重阳打断:“方才我们在讨论联手杀圣的机率。”

    洛长风沉思稍许。

    回想着两界山和沙翁老妪交手的情况,认为这二位帝王盟护道虽说拥有神引境修为,但比起当初天南绝云岭妖帝对自己及牧云剑城造成的压迫,无疑天差地别。

    想来即使同为神引境,上境与下境之间,也不可相提并论。而今二圣陨其一,独剩老妪,倒也不是不可战胜。

    十数息后,洛长风认真说道:“可以试试。”

    虽不是英雄,所见却略同。

    三人相视,会心浅笑。

    与此同时,楼道口传来一道妇人声音,很是突兀,引起洛长风注意。

    “澜儿若再调皮胡闹,待我回去告诉爹爹,看不罚你祠堂跪上一夜。”声音未落,妇人已是登楼而来。

    原来有个顽劣的女娃扎着朝天辫,不知何时跑上楼在诸多客桌之间

    任性跑闹。

    奇怪的是,四周客并未对骄纵的女娃流露出厌恶情绪,更无人斥责。看模样,像是习惯又或是认识。

    那女娃瞧见母亲,连忙跑了过去撒娇说道:“母亲向来最疼澜儿,才不会向爹爹告状呢……”

    妇人无奈叹息,玉指点了点女娃额前,恨铁不成钢:“你这孩子!”

    妇人牵着女娃小手,带着歉意朝客栈楼层周围没少遭宝贝女儿迫害的乡亲邻里弯膝拘礼:“给大伙儿添麻烦了。”

    礼罢抬首,转身回眸。

    妇人视线与洛长风碰撞……

    刹那心惊!

    “是你么?”

    “十年,应该有十年未见了吧!”

    “十年里你经历了什么,竟早生华发?”

    “你,还记得我吗?”

    “应是早就遗忘了。”

    “否则十年前祁连关破那日,为何音讯全无?”

    “……”

    妇人瞧见满头银发的洛长风,想起十年苍狗物是人非,不由思绪纷涌不绝。

    洛长风同样讶异,讶异中带着始料未及的惊喜。

    慌来逃难不择路,竟是又作故地游。

    他想着,原来已入祁连关而不自知,难怪会在此处巧遇木兰。

    是的,妇人正是木兰。

    当年险些与洛长风夫妻对拜修成正果的医女木兰……

    木兰敛了敛心神。

    往事已矣多想无益,她牵着女娃小手朝洛长风走来,脸颊浮现丝丝笑意,说道:“这是我女儿,赵安澜。”

    洛长风微笑起身。

    瞧着瞪大眼睛敌意十足警戒着自己的小丫头,想伸出手掌揉揉丫头脑袋,忽而面色阴沉,连忙收回。

    他与重阳、袁天罡对视。

    察觉强敌已至,三人没有任何逗留,付了银两,迅速下楼而去。

    木兰怔在原地。

    想着擦肩而过的那刻,他连看也未看自己半眼,一时心底委屈无尽。

    “果然,木兰是谁,他早已忘记。”

    ……

    祁连关只有一座城门。对普通百姓而言,那是入城的唯一方法。

    老妪陈圆圆不同,她不普通,更

    非百姓。她是天下硕果仅存的神引境圣人,如疯如魔的神引圣人,进城自然无须过城门。

    她站在城头,俯瞰四方。

    ……

    城头位东,适迎朝阳。那么正西山丛浓密的方向,自然最先看到深夜的月亮。

    现在并非夜晚,也不是残阳,却有六旬老汉在市井街口旁的水井处,真正看到一轮弯弯的月亮,离奇又诡异的井中月亮。

    老汉吓得惊呼,慌忙跌倒。

    路过的黑袍人伸手搀扶。

    老汉道谢,不经意看到黑袍里的那双手,晶莹透明,虚无地就像不存在一样。于是惊吓过度,而至昏死。

    井中传来声音:“丑八怪,你吓到人了。”

    黑袍缩手回袖:“吓到他的人,是你。”

    井中声音争论道:“你见过有谁半生都藏在镜子里,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

    黑袍驳回说道:“我也从未见过白昼天里井中月。”

    ……

    帝王盟无法使役位列十天显圣的井中月和藏镜人,这是盟里诸多位居高位的决策者共知的事情。相比那些人,熙攘街道上步步生莲来自南海百花岛的百花仙无疑对帝王盟的底细摸得更透彻些。

    因为她曾是帝御天的女人。

    她知道帝王盟里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没有人能对井中月和藏镜人发号施令。

    帝御天也不行。

    所以这次离岛出手才以帝王盟主母的身份招来黑袍,三袍教主之一的黑袍。

    是的,她可号令黑袍。

    黑袍便是藏镜人。

    除了帝御天,世上唯独她知晓。

    所谓一盟二护三教九流十三刑,千百年来不过是世人称谓。事实上,三神引两显圣一花仙,才是帝王盟真正的实力。

    但还不够。

    对于帝无泪所谋为求万无一失而言,祁连关出现的这些强者尚且不够。所以那位生而无泪的新任盟主,还保留了最后一子。

    那是个怪物。

    身高七丈,通体青黑。

    它从阳光下走过,撞碎了城门。

    它叫将臣,自十万兵魔图中苏醒的兵魔神将臣。

第三十一章 一言而尽天地道

    神引下境的护道老妪陈圆圆,十天显圣的井中月藏镜人,化劫巅峰的百花岛主以及肉身不灭的兵魔神。为灭魔种,帝无泪真正动用了盟中至强力量。

    这般阵容,就算远在万里之遥的白知秋巅峰状态亦会棘手,遑论他们。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祁连关内的洛长风三人,算是真正深陷了死局。

    他们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动也不动,任凭络绎不绝的平民百姓擦肩而过,仿佛石雕的像。

    他们当然不是石像,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是人就会有思考,他们的确在思考,也在判断。

    他们同时察觉到五种非凡的气息出现在祁连关。那些气息很强,甚至每一道都不输青衣诡辩袁天罡。五种气息散落四方,结成一张无形的天网。

    洛长风三人清楚,妄动的结果势必会让这张天网迅速收缩,届时帝王盟诸多强者汇聚联手,再想冲破束缚已是痴想。

    因此对他们而言,最好的时机便是现在。

    三人相视。

    青衣诡辩袁天罡看了看承载着魔门希望的自家年轻门主一眼,露出久违又邪魅的笑容。

    他没有说话,因为转身前的那眼,洛长风已读懂未尽之言。

    袁天罡头前领路。

    洛长风与重阳紧随其后。

    三人运转修为至巅峰状态不再保留,打算将祁连关上空的天网撕开裂口。他们选择的方向,正是几近癫狂的护道老妪。

    他们并非避弱择强。事实上五方气息之中,老年丧夫的陈圆圆最为混乱。

    混乱的人通常破绽较多,无论境界几何,这是日升月落般亘古不变的真理……

    熙攘街道起了风。

    有些冰凉,有些阴冷。

    风中夹杂着遥远而沉闷的雷音,然后晴朗的云空忽而暗淡,像是有场不合时宜节气的风雨迫不及待落关。

    奇怪的是,无论街道摊贩还是往来行人,祁连关城内百姓们好似司空见惯,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吆喝的吆喝,招客的招客,半分不受**扰。

    仿佛一开始,他们就与洛长风身在不同的空间。

    此处并非天西镜中缘破碎世界,因此空间不同的说法难以成立。他们之所以毫无察觉,只因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风起云涌雷聚时,整座祁连关城尚在静止,如落笔成画。

    这落笔之人,正是魔门青衣袁天罡……

    洛长风招风。

    重阳遮云。

    袁天罡引雷。

    以三人如今境界,全力施展修为速度虽快,但并不能真正做到让以为参照的祁连关城沦为静止,直到袁天罡言出法随。

    是的,落笔人袁天罡引雷的同时,再次言出法随。

    “子曰: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字随声成,十二金字罗序虚空,下一刹被袁天罡流火般的身影撞碎,化作一道道优美而神圣的金色线条,纷纷朝三人穿体而入。

    当仁者洛长风无忧,当勇者重阳无惧,当知者袁天罡无惑时……当诸法加身,三人修为齐齐破境。

    洛长风气息陡增至化劫上境。

    修为略高的重阳达到化劫巅峰。

    而本就是化劫巅峰的袁天罡直接半脚迈入神引门槛,晋入半圣。

    千载难逢良机易逝。深知其中利害的洛长风口中默诀,三十六字莲生诀飘然而起,霞光万丈普照苍穹。

    紧接着他敞开双臂,作弯弓搭箭之势,便见江家老爷子留世之作箭八浮现掌心。

    洛长风身影陡停,驻空沉喝:“箭来。”

    神兵出世那日迄今,箭八之箭早在十年前白楼门之战用尽。就连射日神箭也尽数没于绝云岭,哪里还有可用之箭?

    ……

    盛开虚空的三十六瓣莲笼罩在城头之上老妪陈圆圆的头顶,任凭源源不绝流溢的莲花圣辉束缚己身。

    两界山领教过菩提书院道莲威力的老妪面露不屑,心想同样伎俩岂会二栽?她看着装腔作势的洛长风,并非不以为然,而是坚信世无伤圣箭。

    于是袖中并指,指尖子母阴阳刃。

    她欲先斩碎莲生诀。

    可她尚未来得及出手,身体便瞬间僵硬。

    双瞳骤凝。

    ……

    洛长风大喝箭来,真的只是装腔作势?

    绝非如此。

    他虽无箭,却有万剑。

    他有浣花洗剑图。

    他弯弓搭箭,融合元神的浣花洗剑图剥离而出,化作一柄充斥着神性的无形剑,搭在箭八之上。

    这还不够!

    他还要借箭,向重阳借箭。

    重阳亦无箭,他同样只有一部天图,造化混元图。

    洛长风大喝箭来的瞬间,重阳身遭气息鼓荡层层散开,袍衫飞扬青丝张舞。

    有种古老而朦胧的混元气

    流无中生有,在其周身缠绕盘旋着。而后随之驱役,那乱而有序的气流宛如清风朝洛长风手中箭八飞缠而去。

    清风绕剑,好似青蛇。

    剑在弦上,势不可挡。

    ……

    祁连关城头之上老妪并指出刃,箭来二字刚落耳畔,便双目骤凝。

    原来真的有支剑离弦射出,正中胸膛。那剑穿透老妪身体,不知飞向百里还是千里的远方。只有如云的混沌气流,弥留伤口。

    猝不及防!

    老妪低头看着胸膛剑洞,久违的熟悉感觉侵袭全身,于是露出数分惊恐。

    “这,竟然是两部天图?”

    “以天图为箭?”

    神思至此,忽然断绝。

    因为痛。

    那痛感如火灼。

    火灼之中夹杂着冰冻。

    冰冻之中夹杂着风刀剔骨。

    风刀之中夹杂着电蚀雷劈。

    雷电之内又有无数蛇虫鼠蚁噬咬……千百磨难的尽头,是浣花洗剑图里万剑剑气的凌迟。

    于是这位帝王盟仅存的护道者肉身毁灭,飘散如烟。

    连一声不甘的怒嚎也没有让世人听见。

    圣人陨落,寂寥无声!

    ……

    洛长风三人配合无间,先发制人一举诛圣大获全胜。但这并不意味着脱离危险,眼下情况甚至愈发糟糕。

    因为袁天罡言出法随短暂提升修为的时限已至,他们开始跌境。

    作为施法者的青衣诡辩尤为最甚,已不复化劫。而洛长风与重阳天图离体,元神更是虚弱至极。

    半空之上,三人相视。

    逃之一字警醒不停。

    ……

    终于,属于三人长街暴起联手诛圣的刹那彻底飞逝。

    祁连关城不再是一副静态定格的画面。

    因为天空再度掠起了黑风。

    风起四方。

    起于井中月,起于藏镜人,起于百花仙,也起于兵魔神将臣。

    四位强者收拢天网,几乎是转瞬而至。

    眼看诛圣后撕开的唯一生路出口就要被那形体如山的兵魔神封住,强敌临面之际,青衣诡辩袁天罡不假思索,双手提着元神震荡的洛长风二人,倾尽全力朝三十六瓣莲丢了过去。

    与此同时,祁连关上空再闻子曰。

    “子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

第三十二章 青衣落,书院客

    天地之道,博厚高明悠且久。

    博代表广袤无边,厚代表坚不可破,高明代表玄之又玄妙不可言,悠久代表时限长远。

    同时兼备这四般神性的手段,在青衣诡辩袁天罡修行的言出法随之内唯有一种。

    它叫不净世。

    ……

    洛长风与重阳精准地落入悬空的三十六字莲内,紧随而至的是一只巨手。

    相比二人体型,这手掌着实怖恐。

    宛如乌云遮挡的阴影盖过头顶,莲花圣洁的神辉照耀中,掌心的纹路更似苍穹裂痕清晰可见,威势及压迫感遍袭而来。

    莲字诀内,重阳忽然极为害怕。

    尤其当袁天罡将他丢出而又无反抗之力的那刻,心底惧意如泉喷涌无可断绝。那惧意提醒着,他将失去眼前人。

    他要失去他了。

    魔门覆灭后,亲手将自己与师兄拯救并且抚养的青衣。

    袁天罡,他的师叔。

    纵使数十年里,他从未唤过这声师叔。可在他心里,已无可替代。甚至比起半生寥寥数见的师尊,还要无可替代。

    重阳心急如焚,于是变得愈发暴戾。

    望着临头而落的巨掌,重阳忍着元神损痛,不过小成修为的魔惩天功暗自运转,双目猩红的他拳袖缭绕着黑色魔气愤然轰出。

    这一拳仿佛击打在无底洞,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威浪。在无数莲花流溢的圣辉里,他离那兵魔神的巨掌愈来愈远。

    原来是三十六字莲向远方遁去,速度极快,快到魔惩天功所凝聚的黑色魔气一刹那耗散而尽。

    于是重阳见到巨掌抓空,渐而被无色的界吞没。

    那是袁天罡的不净世。

    类似洛长风的十里剑禁,却又大不相同。

    十里剑禁是一种剑气与剑势的凝域,结界之内是剑的规则。而不净世暗合天地大道,可以说尽是规则而又毫无规则。

    无规则意味着无破绽。无破绽意味着即便圣人入此不净世,也枉是徒劳。

    最终结局,井中月藏镜人百花仙兵魔神连同青衣袁天罡,目送莲花消失天边尽头。

    那一瞬,青衣诡辩展露笑容。

    下一瞬,鲜血飞溅眼帘,那笑容凝固。

    ……

    阳光穿透灰暗的云层,也终于穿透祁连关城空的结界。

    不净世消散弥留的那刻,有道青色光影从空坠落,砸到某家花楼屋瓦之上,砸出一个

    天窗,瓦砾碎落烟尘四起。

    四周百姓纷纷围拢而来。

    木兰拉着女儿,神色慌张地拨开人群挤上前去,瞧见废墟里浑身鲜血淋淋已无气息的身影,惊吓之余连忙捂住女儿眼睛。

    她忽然意识到他可能遭遇危难,这才没有与自己相认,心急之中便拉着女儿冲到街道,茫然四顾,又看了看依旧如故的天,哪里还有身影?

    ……

    日落黄昏。

    山风不知从何处拂来乱花与红叶,在斜阳里漫天飞舞着,别有一番景致。

    山脚下的黑衣人影伸出纤纤素手漫不经心地捏住半片飞花,怔怔看了许久,不忍轻声叹息:“一别二十载,没曾想连花也变了颜色!”

    山自然是菩提山。

    黑衣人自然站在菩提山脚。

    虽看不清面色容颜,可据音色与指尖也足以断定这是个女人,而且是很美的女人。

    菩提书院来了位美人。

    轻车熟路。

    从山脚到书院,从六字门到明镜台,这位美人犹如鬼魅,以至偌大的书院无人察觉。

    是的,她成功避过所有耳目。哪怕境界高深如院长李星云,感知敏锐似天刀断千劫和离落,也依然不知书院此时有不速之客拜访而来。

    由此可见,这非但是个美人,而且还是很可怕的美人。

    天下美人极多,修为可怕的却寥寥可数。南海百花岛百花仙算是一位,然而很明显,黑衣人并非百花仙。

    因为百花仙在追杀洛长风与重阳,绝无可能出现于此。那么眼前这位对书院一花一草似乎了若指掌的不速之客是谁?

    ……

    黑衣美人出现在紫竹林,竹林后的那片湖旁停着竹筏,倒是与往常无数年里无甚区别。

    为此,她还算满意。想着总算还有些旧物,否则真要以为寻错了地方。

    黑衣美人解开竹筏,顺流而去。

    她知道一线天后是冰与雪的世界。她同样知道那片世界叫做忘情川,是菩提书院诸多禁地之一。川里住着无相老道,一个让人讨厌却又无法不见的老头。

    她正是去见那老头,虽心底千万不愿。

    踏足冰川雪地,瞧见三两院落屋舍。没做多想,她冒着风雪朝屋舍走去。

    院落门前,她拂去衣帽露出侧颜。

    过往许多年,每当抬脚迈入门槛的那刻,屋内都会传来一道苍老声音,在说:“既然不愿见,大可不必见。”

    必须

    要见的人,最终可以不必见。听着似乎有些矛盾,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此话中意,所以一直很期待。

    有些意外,这次她并没有听到期待的声音。

    任何声音也没有。

    心底生出些许疑问,于是放肆大胆走了进去。

    许多年里,忘情川踏足过无数次,却是真正第一次闯进这房舍。不知是否是这缘故,对于房舍里的桌椅杯盏乃至一切,她都感觉崭新无比。

    是换过不久,还是故物如新?

    她想不通。

    想不通便不去想,反正由始至终,无相道宗这老头儿非她所见。绕道于此,不过是出乎礼数打声招呼,省得又被那迂腐顽固的家伙数落。

    想到那迂腐顽固的家伙,她唇角微露笑意:“二十年未见,你还好么?”

    她迫不及待转身离去。

    谁知转身的刹那,竟遇见了人。

    昔年细柳军主将骆冰王,而今书院之祖母安红豆。

    她柳眉微蹙打量着面前红衣,而后诧异!

    ……

    安红豆同样诧异。

    她岂止诧异。

    看到那张容颜的瞬间,不解错愕惊讶以及喜悦,各种复杂情感一涌而出,让她瞬间红了双眼。

    她忽而双膝跪地,声泪俱下:“师父。”

    ……

    黑衣美人思绪有些混乱。

    饶是她有通天手眼,也断然始料未及这幅画面。

    数十年后的某天,居然会在菩提书院忘情川里遇到当年戏台吟唱上邪的女娃,后来传授相思赋的徒儿。

    这究竟是冥冥之中注定,还是缘分使然?

    不管怎样,相逢是喜,自不必忧。

    黑衣美人伸手将徒儿扶起,打量数眼,目光便落在安红豆小腹之上,惊奇而又喜悦。

    安红豆羞赧,轻轻低首:“师父您,怎会找到这儿?”

    黑衣美人揉了揉安红豆脑袋微笑说道:“我来找人。”

    安红豆听闻,满脸希冀问道:“是谢安师伯?”

    黑衣美人点了点头。

    她叫楚怜,是那首《上邪》故事里的女主人翁楚怜。

    楚怜来此,自是为了寻找谢安。

    谢安是《上邪》的作者。

    菩提书院没有谢安,只有一个名唤孟青书的人。

    孟青书曾写过一篇赋,名为《相思赋》。

    他也曾谱过一首曲,同唤《上邪》。

第三十三章 路尽隐香处

    楚怜想了想说道:“在书院,他应该还有个名字。”

    安红豆迷惘。

    楚怜说道:“孟青书。”

    安红豆思绪如翻书,脑海中回荡着十年风雪银城洛长风提到的书院种种,终于记起这个名字,不由讶异:“是无尘道观的孟师兄?”

    楚怜点头:“他确实住在无尘道观。”

    旋即意识到什么又问:“你唤他师兄?”

    安红豆忽然怔住,不再说话。

    看着师父眉眼间藏不住的喜悦,想起那首上邪叙写的凄美故事,她终于体会到师父此时此刻的心情。于是再也不敢对视那双写满对未来美好憧憬的眼睛。

    她低下头,矛盾至极。

    楚怜察觉徒儿异样,心底衍生些许疑惑。

    这疑惑从登山时便隐隐扎根……稍显陌生与崭新的书院,忽而出现在忘情川且怀胎颇久的安红豆,无故消失的道宗等等。

    此时瞧见徒儿似有难言之隐,她开始有些不安。

    这是极为不好的感觉。

    楚怜没有继续多问。

    如同牛郎织女数十年难得一见谢安的她时间本就不多,她迫不及待。

    楚怜说道:“也罢!待为师见过你谢安师伯,来日再寻个时间把盏夜谈。”

    话声刚落,楚怜就要转身离去。

    安红豆忽然唤住:“师父。”

    楚怜顿足。

    安红豆沉吟稍许,偷偷拭去眼角泪珠儿:“还是徒儿带你去吧。”

    不安的预警让楚怜古井无波的心泛起涟漪,于是柳眉微蹙。

    ……

    无尘道观相对菩提书院开设的六字门亦或明镜台而言,算是一种鲜为人知的隐秘修行地。

    它的隐秘不仅体现在书院诸生认知里,星河下具体的位置同样难寻。

    当然对如今的安红豆来说,算不上难事。

    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

    她领着久别重逢的师父站在重新修建的道观院落中央,便再也无法移动脚步。

    她失了勇气,也湿了双眼。

    黑袍蔽体欲隐藏身容的楚怜前后打量着明显物是人非的院落,她仰面朝天双眼轻合感受着拂面

    微风,下一刹忽然睁眸,眼中剑意凌厉:“这里不是无尘观!”

    庙非当年庙,塔非当年塔。叶非当年叶,风也不似当年风。

    最重要是不见当年人!所有一切焕然皆新,哪里还是曾经的无尘观?

    楚怜心惧,因惧而怒。于是院落里风开始寒,蝉虫鸟兽开始静。

    安红豆泪水如豆,哽咽说道:“这里就是无尘观。”

    楚怜追问:“为何不见当年人?”

    安红豆颤抖的手遥指着庙前空空如也的蒲团:“师伯他就坐在那儿。十年前庙塌的时候,他就坐在那儿。”

    楚怜如遭雷击,头脑嗡鸣。

    ……

    这里的天挂着半轮弯月,那月亮透过平静且清澈湛蓝的湖映在水底。水底生长着稀稀落落的绿草,湖面稍稍探出头,凑热闹似的观赏着远近不一飘荡的湖灯。

    载满希冀的湖灯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于此,将它们诉于河神听的自然也不会是个男人。虽说湖畔银花树下,真的恭恭敬敬站着个男人。

    那男人背影笔直……至少那位放湖灯的女子看来,太阳无数次的朝升暮落里确实如此,否则也不会将他带在身边。

    女子坐在银花树下的湖亭,放走一盏湖灯,玉 脚儿荡在水中利用水波轻轻推送,看起来颇为欢喜惬意。

    偶尔四周风微,八方香动。

    此处天涯,沁人心脾。

    如果洛长风出现在此,瞧见那女子定会觉得讶异甚至费解:“为何女子皆偏爱红衣?”

    ……

    说洛长风,洛长风就到了。

    非但是他,还有重阳,两人逃命于此。

    离开祁连关后借助三十六瓣莲不知远遁几千里,或许已是万里之遥,却还是没能摆脱帝王盟强者的纠缠。

    是的,以百花仙为首的帝王盟诸强在不净世幻灭之后顺手解决了那位青衣诡辩,又顺手捡了被箭八射出的浣花洗剑与造化混元图,终在此时此地再度包围洛长风两人。

    按照帝无泪的本意,重阳必杀,洛长风却另当别论。毕竟先诛天机再灭魔门的起因源自于十年前帝皇陵罕为人知的那一战。

    再者洛长风身份特殊,如无必要,帝

    无泪取走钧天残图后并不愿添此杀业。

    因为若杀不死,终究是个麻烦。当然杀洛长风并不麻烦,而是菩提书院里那些佛啊刀啊剑啊你啊我啊什么的同袍很麻烦。

    可现在不同。

    帝王盟乃至天下硕果仅存的两位圣人直接或间接陨落在灭魔一战洛长风手中,哪怕帝无泪再如何不愿招惹麻烦,也无可避免此麻烦。

    百花仙深知这点,这才认定无论白发黑袍还是黑发黑袍,明日朝阳东升前都要成为这湖面浮尸的定局。

    坐在兵魔神尖头,拎着花篮赤足的仙子闻隐香拂面而心情愉悦,想着此地到算不俗,解决了眼下琐事,日后倒是可以将百花岛移居于此也是不错的选择。

    移居与否,另做两说。作为此地天涯之主,自然不能怠慢贵客。

    所以当逃亡与追杀的主角们擅闯之后,银花树下那道笔直的身影便随风而动,瞬移八百米,出现在洛长风与重阳二人身前。

    紧接着十目皆惊。

    十目指的是洛长风与重阳以及帝王盟三位猎捕猎物的强者。当然并不包括至今不曾现过身鬼知道藏在哪里的井中月,也不包括身背笔直的男子本人。

    因为男子对眼前局面早有所料。

    他当然早有所料。

    因为他就是铁冷,帝王盟天刑将位列十天显圣之一的铁冷。

    铁冷负手而立,面色无常地看着距离不过数步的洛长风两人。对帝王盟的三位同道,置若一旁,仿佛由始至终都不存在似的。

    这幅画面很让人费解……

    重阳不觉费解。

    他面容惨白极为憔悴,在看到铁冷之后,更是连仅剩的半点儿意念也恍惚动摇。他怔怔然出神,就连入鼻的隐香也没有察觉。

    他想着,仅仅是百花仙藏镜人兵魔神以及鬼知道藏在哪里的井中月四强者联手的局面就已经无解。哪里料到,帝王盟在此处竟还落了一子?

    同为十天显圣的天刑将铁冷守株待兔,前堵后追。莫说他二人元神虚弱得厉害,此时纵是巅峰状态也难寻生门啊……除非师尊再一次万里送剑,或者青衣师叔言出法随……

    想起祁连关别时那幕,重阳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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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的昆仑,天机阁的榜,妖丛的麟凰,日不落的殇。山两界的魔门,帝王盟的金汤,八百宗的奇才,七州域的乱荡。神引的雄寇,待宰的羔羊,七卷的天书,天下谁作王。千年流逝落定尘埃,一切只剩下流传于世的这首童谣!书友群:303859996欢迎加入钧天图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钧天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钧天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