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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纳楼兰     钧天图txt下载     钧天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四章 天下会(三下)

    黄昏,飞雪。

    天地肃冷,举目苍凉。

    小京观郡中原城战事落幕,这座昔日繁华的老城已是满眼疮痍破败不堪。

    就在两个时辰前,以龙门镇为跟脚盘踞短短一月便攻占小半天西疆土的化外异魔,兴一万异族兵马攻伐此城。

    兵力算不得多,却胜在将广。因为身先士卒侵抵城下的天策上将与天醒神将拢共将近二十位。

    二十位化劫境修为的异族联手攻城,其战况可想而知。

    天下河山又陷一城。

    不过好在战前守城的众家群雄早有谋划,接连数夜几乎以移山填海之势搬空了整座城,城中百姓和衣食住行车马各种资源点滴不剩。甚至连居住的房屋楼阁,也烧了大半。

    不仅如此。

    这次攻伐城战,众家群雄以小博大,十天显圣和八方风雨等巅峰战力只有少数负伤,余下的诸子小辈也几无损失。简单概括就是用一座空城,换取了异族兵马千人伤亡,还有一位天策上将重伤。

    于众家群雄而言,这种结果算不得酣畅淋漓,但至少舒展了胸中闷气。按照老儒生陈玄都的话说,这酒总算喝得还有些滋味……

    天西逐鹿原。

    依旧属于小京观郡地界,位置却在中原城以东。这座城关三面环山易守难攻,仅剩的一方门户也有宽广护城河流围绕,是布衣楼精挑细选运筹演算多次后撤守披云关前的第二处落脚地。

    护城河外尘烟滚滚。一望无际的辽阔原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百姓难民纷涌而至。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兵马和各家修行者穿插其中,交替护送营救。

    柳十三和松灵韵就在队伍中。

    将护院刀背在身后的柳十三马背上驮着两个年龄不过**岁的孩子,沿途颠簸与惊吓受了些许轻伤。而松灵韵则驮着一名摔断腿脚的婆婆,那两个孩子的婆婆。两骑并肩,朝逐鹿原城门处驶来。

    护城河吊桥早已铺下。

    河畔负责轮替休整的各家修行者以及不少年富力壮的城中百姓自发摆起了茶摊酒摊,以供来往轮替休整或者千里驰援的盟友们解渴歇脚。

    转眼,柳十三和松灵韵两骑冒着风雪抵达河畔。

    紧接着便有剑阁弟子上前,将那位摔断腿脚昏死过去的婆婆和两名孩子接下,送往城内安抚医治。

    下马后的柳

    十三抹了抹脸。

    几番战场走下来,少年眼神坚毅了不少,脸颊成熟了不少。便是三师妹松灵韵也渐渐不再打闹,似乎无形中成长了起来。

    有位光头的茶摊小掌柜走上前,递了两碗茶水。

    松灵韵接过便饮。

    柳十三道了声谢,余光稍瞥那位光头小掌柜,而后满脸惊奇:“小和尚?”

    松灵韵眨了眨美眸惊讶叫道:“当愿!”

    正是曾跟随南山禅师李星云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小和尚当愿单手竖掌于身前:“柳师兄,松师妹。”

    柳十三随手丢了茶碗,虎抱上前。然后伸手抹着个头比自己稍矮些许的小和尚光头脑袋,开心笑道:“你也来了?”

    小和尚当愿看了看两人,露出整齐洁白牙齿:“嗯,我是跟着黄衣前辈和一念师兄一道来的。”

    柳十三说道:“黄衣前辈是谁?”

    小和尚说道:“是南山撞钟人前辈啊。”

    柳十三瞪大眼睛:“十天显圣?”

    小和尚点了点头:“对啊。”

    松灵韵又问:“一念师兄又是哪个?”

    小和尚正要回答,松灵韵突兀呀了声:“是曾经和师娘齐名的佛门一念僧?”

    小和尚又点了点头:“就是他。”

    松灵韵诧异:“他是你师兄?”

    柳十三露出坏笑:“小和尚,你如今可了不得喽!”

    ……

    帝王都第四重城卡叫做十五月色,或者称为十五月关更为合适。名字由来,甚为奇怪。据说一年四季十二月份,每逢十五月圆日,任你在天下何处观月,都不如立身此城抬头望天来的皎圆。

    洛长风自然是不信的。

    所以出了枯字风楼步入十五月关后,总是时不时抬首仰望,似乎在心底比较着初二残月和过往菩提山里看到的孰比较圆。

    无聊至极。

    离落瞥了眼洛长风无奈摇头。心想都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比较月是不是故乡圆?

    于是说道:“道尊大人莫不是想老婆孩子了?”

    洛长风收回视线,尴尬笑了笑。

    身后应天与易红娘同样相视而笑。

    连同李星云和名为秋意浓的一位明镜台法字门女道师在内,同行六人,自然是代表菩提书院出席洗尘宴。

    由沈厉邀客,六人先乘坐马

    车离开第三城关枯字风楼,过数关后宛如登山,换作步行兜兜转转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抵达整个帝王都城地势堪称最高的御天府邸。

    和外三城关繁华喧嚷相比,这座城心处的御天府邸虽然周围也是井井有序的街道和庭院错落,却明显冷清许多。书院一行却不敢大意,毕竟脚下已是帝王盟核心区域,更是帝无泪的巢穴府邸。如果将此行比作鸿门宴断头餐,那么毫无疑问,这座府邸将会成为普天之下最危险的禁地。

    没有之一。

    六人站在府邸外,台阶下。

    洛长风举目眺望,视线拾阶而上,看着只暴露眼中的御天府邸冰山一角,略觉诧异,不由蹙了蹙眉。

    这哪里是府邸宅院。

    明明就是一座屹立此城之心,可居高临下俯瞰八方恢弘巨殿。

    便是离落也忍不住望着约莫数百阶白色石阶说道:“不愧是帝王盟!盟主阁下的府邸门槛,都如此之高。今夜能够受邀洗尘宴,倒真是三生有幸。”

    沈家家主沈厉皮笑肉不笑,来者皆是客,耐心解释说道:“几位可能不知,其实严格算起来,这第四重城关十五月色只是御天府邸的宅院或者说花园。而这座月台殿,就只是月台殿了,相当于寻常宅子的……正堂。也亏得鄙盟稍有家底,否则还真难找一处合适地宴请天下群雄。”

    离落扯了扯嘴角。

    李星云无言以对。

    洛长风点了点头,换种思维,想起帝御天和帝无泪从未掩饰吞并天下的勃勃野心,也就释然不再纠结。

    七人登阶入殿。

    ……

    月台殿中人数不多,却也不少。

    正心主位空着,该是帝无泪的位置。左右两侧一直延伸到巨殿门后,各有席位八十余,分别列作前后三排。

    书院六人来的不早不晚。

    粗略扫视,瞧见将近半数席位都已有主,且端坐其上的都是举手投足能够影响天下大势的人物。便朝些许熟面孔略作行礼,比如妖帝麟儿和妖族太傅以及天东新圣连城诀,后在沈厉带领中,走向正堂殿左侧居中的数个席位。

    洛长风几人屁股刚挨着蒲团,便听月台殿内有人说道:“菩提书院不是老早覆灭于十二星川之手了?怎地,莫非无相道宗的川字门道还有传承?”

    (ps:感谢盟主大人的打赏和月票。)

第六十五章 洗尘宴(上)

    月台殿内自有议论。比如往日旧识或昔年故友的重逢寒暄,又如心念天西战况的志同道合针砭时弊。

    各种声音萦绕耳畔。

    然而最终成功吸引所有注意的,却是这一句不冷不热的质问。

    月台殿顿时安静。数百道目光齐齐望向那位发声者,接着不约而同,带着精彩的神色转移到书院六人身上。

    “有意思。”

    “问题有意思,人也有意思。”

    “据说那位黑衣白发的洛城主已是化劫境界?”

    “修为够高!”

    “就是不知心性如何?”

    “总不会动起手来。”

    “说的也是。这里是帝王盟,不是菩提书院,更非风雪银城。”

    “我看……悬乎!”

    “……”

    众多心声回荡间,洛长风先是怔了怔。而后示意李星云和离落五人落座,自己则是站起了身,整顿衣袍朝那位发声者行礼问道:“这位,如何称呼?”

    那人捋了捋胡须,不知自持辈分高还是年岁老,斜眼瞥着洛长风傲慢说道:“中州玄阳宗,赵无眠。”

    沈家家主沈厉对着洛长风补充说道:“是玄阳宗老宗主,不问世事已久。此次也是盟主亲自相邀方才出山。”

    洛长风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然后在所有视线里,就这么坐了下来。

    此举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一时间月台殿又是心声四起。

    “打退堂鼓了?”

    “不像!”

    “估摸着是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秋后算账。”

    “十有**。”

    “玄阳宗虽不比十二星川、剑阁这般天下巨擘,好歹也是传承近千年的宗字山头。帝王盟崛起前,中州地界三分之一的疆域都被玄阳宗拿捏在手,有些深不可测。”

    “……”

    洛长风无法听到月台殿内众人心声,却能够听到自己心声。

    落座时他忽然感慨。心想江满楼若是在这儿该有多好。那家伙定会怒目而视,然后拍案而起,并指如剑遥指着玄阳宗赵无眠,反问道:“你瞎啊?”

    思虑及此,洛长风苦笑

    无奈摇头。身为菩提书院道尊,果然还是事事亲力亲为啊……

    他撸起衣袖,正欲怒而拍案。

    忽听身后五道拍案声整齐响起,然后菩提书院院长李星云,行字门道师离落,道师应天,道师易红娘,道师秋意浓伸手指向玄阳宗赵无眠,五人齐道:“你瞎啊?”

    月台殿沉寂一片。

    落针可闻。

    沈厉脸色僵硬略显尴尬。

    洛长风深感自豪。

    玄阳宗那位老宗主赵无眠气得吹胡子瞪眼。如果不是被身旁数位同道拉扯着,恐怕这会儿就已经拔剑相向。

    不过到底是一山之主,活了千百年岁的老奸巨滑,赵无眠挣开同道,心境很快平复说道:“是老夫眼拙。先前只是纳闷儿,既然菩提又复生根,为何不见无相老儿的徒子徒孙向那罪魁祸首雪倾山之恨?”

    赵无眠眼角瞧了瞧天东新圣连城诀,在他眼里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有所谓的九金兰,比起经天十二星简直贻笑大方。

    玄阳宗老宗主赵无眠感天地之慨叹道:“这天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洛长风依然未曾动怒。

    终归不再少年。

    只是涵养说道:“化外异魔覆我山河乱我苍生。吾辈虽不才,也知值此关头当放下旧时恩怨,同仇敌忾共御外敌,这也是诸位同盟聚于此的目的。即使,赵老宗主辱我师尊名讳,长风很想在这儿月台殿内打死你,却还是强忍了下来……用意,便是为诸位率先表态。天下兴难,匹夫有责!”

    玄阳宗赵无眠冷笑:“黄口小儿好大的口气!”

    洛长风没来得及回话。

    连城诀端起杯盏,遥敬洛长风说道:“不瞒道尊,其实我也很想打死他,顺带倾了玄阳宗。”

    洛长风回敬:“圣主言重了。须知天下兴难,匹夫有责,吾辈任重而道远呐……”

    连城诀饮了口酒,静默看着杯中影:“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洛长风说道:“有理。”

    菩提书院和天东圣主的唱和,完全将玄阳宗赵无眠视若无物。

    此气如何能受?玄阳宗好歹跻身天下一流宗门之列,而他赵无眠亦是不折不扣的化

    劫中境尊者,威震江湖雄踞中州时,那所谓的书院道尊和天东新圣恐父辈都不曾临世,竟也敢如此目中无人?

    赵无眠修为气机登时遍袭全身。

    浑身衣袍震响。

    他站起身来,化劫中境毫不掩饰,想着无论挑谁,都该替对方门中长者教训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饶是此举不合时宜,也只能事后向盟主请罪了。

    他眸含冷锋,望着依然坐在原地的洛长风和连城诀。正欲伸手,忽而瞧见殿门映入人影。

    入殿者白衣白发。

    手持白纸扇,翩翩佳公子。

    原来是帝无泪到了。

    年轻的帝王盟盟主若有若无地瞧了瞧气机鼓荡的赵无眠,后者霎时间偃旗息鼓,搁在半空的手转而抱拳:“见过盟主。”

    月台殿内,隶属帝王盟麾下的各家王族纷纷起身行礼。

    然后洛长风,连城诀,牧云剑城,麟儿,秋北雪,梁冰,王亭集等等,所有门主山主宗主家主……殿内所有宴客,先后对那位帝王盟主执礼。

    帝无泪随之回礼,然后朝殿内正中央主位走去。沿途不忘与众人寒暄一二,也对洛长风稍作点了点头。

    东家入席。

    月台殿内的氛围,明显与前一刻天壤之别。那白衣白发手持白纸扇的帝无泪随意端坐其上,仿佛无形中带着天然的威压落在头顶,令人窒息。

    这种感觉,以席位临近帝无泪的十二星川众人和剑阁诸位尤其强烈。

    于是连城诀若有所思。

    浑身剑意凛然的牧云剑城倒是平静如常。

    王小二心中微微诧异,与身旁守峰阁老醉剑前辈相视无言……

    帝无泪现身后不久,月台殿内空余席位开始陆续填补,暂住十三风楼的各方群雄先后抵达。很快,一百七十宾席高朋满座。

    除了此刻身处天西抵抗化外异魔的四十位左右化劫境至强者,和数目相差不多留守各家山门的那些老古董,这座比之天下河山不过沧海一粟的月台殿,真正汇聚了人间最巅峰的战力。

    宴席开幕。

    关于人间大地何去何从的探讨,在帝无泪引领之下如山水画卷徐徐铺展。

    ……

第六十六章 洗尘宴(中)

    帝王盟月台殿有拢聚群雄的洗尘大宴,殊不知位于外城五里长关名唤当垆的街旁小酒铺,亦有场洗尘小宴。

    对坐而饮是三位少年。

    骑雷泽神兽众目睽睽横行街道的来自天东神庙,名唤陈言箴。两袖绕有剑气清风、或细若琴弦、或粗若游龙不苟言笑的来自昆仑剑阁,叫做余清奇。面噙笑意眼眸幽幽深不见底的做东,来自帝王盟,自称释宗流。

    与洗尘大宴有别,三位少年谈的是风土人情和家长里短。

    譬如释宗流,言说自己三岁时便学会伏窗隔耳,每逢三更夜半准时起床,溜到村头杜姓寡妇窗后,听赏那寡妇和光棍甘大哥合奏一曲咿咿呀呀和莺莺燕燕,经常思绪翩飞其乐无穷。

    陈言箴听完拍腿大笑,说自己故乡小镇就比较无聊。数十里山荒,算上河那头的镇子,同龄人不过百数。

    而且没一个能打的。

    可怜自己年纪轻轻,就深受天下无敌手独孤寂寥的困扰,只能终日与山中河底神兽为伴。东边赶个蟾蜍,西边摸个螃蟹,树上捉条龙蛇,再扒拉个蜈蚣和毒蝎,将几大高手囚困于自己亲手所摆的天星阵里捉对厮杀。留下最强的那位,才有资格与自己交手。

    余清奇道了句无聊。

    两人便齐齐望向他。

    只听他说,生长的地方叫做玄武当。那里水清山秀,民风淳朴,与世无争。

    十多年光景,记忆最深的并非临湖观浪凭崖望云,而是玄武当山湖之畔临水而居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那对老翁老妇。

    一个叫孙甲午,一个叫陈乙未……

    说到这里,青衣陈言箴和面噙笑容的释宗流便不愿再听。两人默契对饮,心想果然,即使多活一世,这个家伙还是逃不了‘那年剑阁有两徒,一为剑故,一为情故’的老宿命。

    无趣儿。

    余清奇浑然不在意。

    他自顾自说着那对老翁老妇的点点滴滴故事,从少年相识到弱冠相知,再到耄耋相守,短短数十年光景,自是比不得修行者千百岁月。

    然而两袖清风的少年却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陌上烟。

    风雪寒。

    平平凡凡。

    清清淡淡。

    ……

    月台殿。

    酒过三巡,食过五味。玄阳宗老宗主赵无眠握着杯盏站起身来,遥敬主位之上东家帝无泪,饮尽杯中酒说道:“异族自然要除,而且要除尽。”

    “关键在于,谁去除?怎么除?”

    “当百家强者意见不和,各行其是怎么做?总不能像那乌合之众聚成的一盘散沙,风雪吹过了无痕吧?”

    赵无眠慷慨陈词,激起月台殿内绵绵涟漪。

    洛长风与李星云相视,想着洗尘宴从开席至此,终算是在某些有心人循循善诱和抛砖引玉之下,言归了正传。

    一时点头附和者颇多,交头接耳者同样不少。

    天东席位之上容貌妖异的木郎邪君卷弄着额前缕发笑道:“敢问赵老宗主有何高见呐?”

    赵无眠笑道:“玄阳宗以为,值此之际,吾等当从天下英雄中挑选出一位德修兼备、文治武功可堪大任的同道奉为江湖共主发号施令统帅群雄。”

    赵无眠话说一半,那双奸猾的眼眸便开始暗中打量着殿内众人反应与神色。

    列座皆非凡。

    十多年前坐而观山百万剑,几乎天下公认同代翘楚无出其右的昆仑七十二奇峰剑阁之主牧云剑城正与自家师弟王小二对饮,心思仿佛不在此间。

    圣人有云,人无完人。天东八百宗三代九金兰的眼里,古圣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定然没有料到千百年后大师兄的出现。

    否则这句至理哲言就要变成:圣人有云,人无完人;连城诀除外。

    此时此刻,天东新圣连城诀离了席位,盘膝坐在已修成正果的南山佛祖李星云身旁。从百家言论到佛门典经,从歌赋诗词到巷曲杂说,两人聊的有来有往金句频出。饶是李星云师承亦佛亦圣的白知秋而青出于蓝修出个南山佛祖的金身位,偶有那么几次,也不得不对连城诀的某些观点刮目相看,颇觉名不虚传。

    妖帝麟儿更是漠不关心。

    好不容易离开绝云岭摆脱姐姐口中‘妖帝’为

    与不为的条条框框约束,总要吃够玩够才不虚此行。至于什么天下大势,化外异魔……按照姐姐的交代,天南绝云岭与菩提书院洛长风同进攻退。

    相信铸剑城和七盏茶行等天南联盟也是如此。

    天塌下来有个头儿高的顶着。他麟儿虽曾身化大妖吞日,却好在仍然不是山巅最高之人。

    既然如此。

    这些繁琐事又何须操心?

    想到这里,他冲着妖族太傅也就是自己恩师笑了笑。老太傅无奈捋须,举着杯盏,遥敬菩提书院洛长风。

    洛长风身旁,离落眼观鼻鼻观心。

    小圣人王亭集喝着自家酿造的青神山酒,仍在临帖。

    江湖兵主萧别恋若有所思。

    腰间刀剑错的披甲门梁冰静默不语。

    刀尊秋北雪目光锁定着断家家主身旁气息可怖的枯瘦老者,似在揣测着两人刀道修为与断千劫相差几何。

    至于六姓十阀门里那些活成人精的老怪物,更无法瞧出深浅……总之一番观察后,赵无眠忽觉月台殿显得糟乱。除了那些帝王盟附庸宗门点头认可外,即便是余下的些许势力,也似乎并不将这则建议当做一回儿事听入心底。

    石如大海,无声无浪。

    如何是好?

    他转头望向高位之上的盟主。

    帝无泪面含笑意。什么也没说,只是随便饮了口茶水。

    然后便有人站起身。

    武靖山上闭门苦修三十年而练就行字门金身被称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化劫境大武宗韩毅打破殿内的各自为言,敞开声音说道:“拢聚力量,总好过各自为战。何况化外异魔乃我族宿敌,对此间山河本就知根知底。万年前那场浩劫,古往今来第一人的天九刃前辈举天下之力尚且付出惨痛代价,吾辈后学又岂可儿戏?”

    月台殿瞬间清净下来。

    韩毅瞥了眼殿内十数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继续说道:“韩某人粗鄙,也自知掺和不了诸位门阀巨擘之间的恩恩怨怨。但在此处,还是要奉劝一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如果天下之人离心,天下必将不存。”

第六十七章 洗尘宴(下)

    月台殿内响起掌声。

    孤零却直击人心。

    然后在数百道视线里,别着桃花容貌妖异的木郎邪君站起身,一手提壶,一手握盏。绕过身前食案,走到对面武靖山万夫莫开的大武宗韩毅身前,自斟自满说道:“不知武靖山主可否赏脸?”

    生性刚毅直来直往的大武宗韩毅提起空盏,任由木郎邪君满杯,两人一饮而尽。

    韩毅以袖抹嘴,看着木郎邪君说道:“韩某人言尽于此。”

    木郎邪君点了点头,并没有掩饰对此耿直之士的赞赏。

    他面向帝无泪执了一礼,旋即瞧着玄阳宗老宗主赵无眠说道:“其实不瞒赵老宗主,在下心里也是同样的意思。”

    赵无眠笑道:“哦?”

    木郎邪君说道:“列座一百七十席俱是天下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今夜能够汇聚于此,想来不单是碍于帝王盟的情面威严。”

    木郎邪君说到此处,白衣白发端坐正中席位之上的帝无泪手持白纸扇笑了笑,并不在意。

    木郎邪君继续说道:“化外异魔除之不尽,日后必将万载轮转去而复还,糟心至极。这个道理没人不懂,所以诸位才会抛去恩仇小怨相逢一笑泯前尘地坐在这儿。”

    “这是好事。”

    “然而真正的问题和难点在于,群雄会盟奉谁号令?万载之前,天九刃前辈坐镇无尽峰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是因为其高出神引的周天境实力。”

    “眼下呢?莫说那传说中的周天境界,此间天下神引圣人也已十不存一。最近的那位两界山主至圣先师或许拥有震慑群雄的修为才能,可偏偏这个时候提剑独闯化外天,能否全身而退已成两说。”

    “余下十天显圣无可否认是最强战力,然而说句不中听的,论修为境界他们或许可竞天下共主的位置。要论起德修功才,就难以服众喽!”

    “没法子。离开江湖太久,江湖自然不会留下他们的传说。”

    木郎邪君东扯西凑说了许多。

    天北六姓中王氏一族老祖听得颇为不耐烦,重重搁下酒碗吹胡子怒道:“

    你这女娃怎的如此啰嗦?心有人选,且说是谁……”

    月台殿内响起许多笑声,也有许多喷洒酒水声,忍俊不禁声。就连九金兰自家师兄妹听到‘女娃’二字也噗嗤笑起来。

    江满楼若列席此间,定会伸出大拇指赞扬那位王氏老祖好眼力。然后再与木郎邪君勾个肩搭个背,询问姑娘芳龄可曾婚配……

    木郎邪君性妖娆,浑然不在意这种小乐趣插曲,朝着辈分极高的王氏一族老祖见了见礼,爽快说道:“这天下共主么,八百宗十二星川和东楚,自然荐的是我家师兄!天东新圣,连城诀!”

    月台殿内喧哗不断。

    常闻天东三代九金兰自诩奇才,除了大师兄连城诀之外几乎目空一切,莫说天下群豪化劫神引难入法眼,即便是传道授业的经天十二星也曾在圣祭大典被这群门下弟子颠覆巢穴,至今囚禁于神庙之下永无天日。

    原本颇多宗主世族对天东九金兰近乎狂妄的骄傲传闻半信半疑,而今席间所见,算是初步领教。须知无论洗尘宴还是明日天下会,帝王盟司马昭之心就差没有学天机阁张贴神榜公诸于世。那玄阳宗老宗主赵无眠就是引玉砖石,再明显不过。

    如此关头,天东八百宗非但没有暂避锋芒遵守客不压主之道,竟抢占先手扬言要争一争那可号令群雄的天下共主。

    此举何意?

    摆明要与帝王盟楚河汉界论个高低!

    一时四周议论纷纷。投向天东席位的无数视线,千奇百怪。当然摒去九金兰不提,倒也有些许大人物对生而无缺的连城诀另眼相看。

    不说其它,只论连城诀圣祭大典换天星重整八百宗的那场谋划,就足以令后学晚辈传颂千百年。此等手笔和心智,天才二字岂能尽括?

    玄阳宗老宗主赵无眠笑道:“欺师灭祖的玩意,也敢厚颜无耻自荐天下共主?叫化外异魔知晓,岂不笑掉大牙!”

    言罢,月台殿内瞬时十数道目光齐聚,落在赵无眠身上。那是来自巨灵,独孤万千,叶惜朝等天东九金兰毫不掩饰的杀意。

    连城诀对此并无阻拦。

    因为他

    是大师兄。

    至于木郎邪君,善藏城府的他露出妖异笑容说道:“不如赵老宗主与我家师兄切磋一二。若我师兄学艺不精败在玄阳宗神通之下,天东八百宗就此退出天下共主之争,并且毫无条件支持赵老宗主的立场。倘若师兄侥幸胜个一招半式,大家伙儿也不必争个面红耳赤头破血流,就奉我家师兄为天下共主,号令一出莫敢不从,如何?”

    赵无眠正要答话,被人打断。是帝王盟落座席位之上承袭‘女神龙’刑将之位的欧阳家主,女家主。

    名唤欧阳庆许的女家主站起身,极为恭敬地朝自家盟主和诸位席间前辈抱拳执礼,而后看着阴阳怪气的木郎邪君说道:“天东圣主虽惊才绝艳,也未必可成天下表率。反言之,赵老宗主亦是同样。说句不中听的,两位无论打生打死还是点到即止,此间胜负终归无法代表天下芸芸众生之意。试问若有不服者,该当如何?总不能一一战过,落得个天下中流皆负伤于身,大战未启而自损三千吧?”

    木郎邪君说道:“愿听女神龙高见。”

    欧阳庆许说道:“索性干脆些。我帝王盟召此天下会,愿以三战定乾坤。列座诸位以及天下群雄如有异议者,皆可向我帝王盟请剑问高低,胜者为尊!”

    一百七十席顷刻安静。

    不是因为这位‘女神龙’欧阳家主口气大于天。

    而是震惊于帝王盟的底气。以一盟而战半座天下,虽说只有三场请剑,可放眼席间敢出此豪言者,复有二乎?

    女神龙欧阳庆许瞧着连城诀,后者微微展颜,似乎觉得颇为有趣。

    于是欧阳庆许又望向菩提书院,洛长风以指敲案,断断续续不知在沉思什么。

    欧阳庆许娇美而灼热的目光从牧云剑城,妖帝麟儿,小圣人王亭集,断家家主,秋北雪,披甲门梁冰,江湖兵主萧别恋,王氏老祖,镇山重夔,刻碑人公孙有礼,大武宗韩毅,罗浮宫主罗世通,剑浮沉,雨家家主等一众大人物身上依次扫过,笑容玩味。

    紧接着,她便听到一声清澈。

    黑衣银发的洛长风站起身:“我反对。”

第六十八章 心之所向即故乡

    帝王盟欲以一盟而战半座天下,无论是筹划已久有恃无恐还是狂妄自负冲动无脑,终归不会那么顺利。

    视天下群雄如草芥!

    然而天下群雄岂如草芥乎?

    故而菩提书院洛长风不是唯一一位唱反调的。在他之后,深居青海长云暗雪山、被称为一人一国度的楼兰古国君主楼兰以及白登道的李封侯、千嶂里的孤城闭等等化劫境界修为的一方巨擘,陆续表态。很显然在他们眼中,没有帝御天的帝王盟和帝无泪坐镇的中州全然是不同的概念。

    即使帝无泪惊才绝艳可入天下年轻十人之列,仍是不够。

    十三刑将之一的女神龙欧阳庆许不怒反笑问道:“可否听听理由?”

    洛长风抱拳执礼,沉吟稍许:“理由嘛,其实我是担心万一帝王盟三战皆败,而且败于不同前辈之手该当如何?”

    “得胜三位是否还要继续比个高低?如若另有不服者请剑讨教,再力压三位得胜者半筹又当如何?这般循环往复,没个尽头。打来打去请剑问剑,伤的是自家天下元气,划不来。”

    洛长风言语中有些无赖意思。

    没办法,能列席月台殿的九成左右都是化劫境尊者修为,放在自家山头宗门绝对是权柄核心所在。这等人物,岂会甘居人下?除非真正神通盖世难逢敌手或者智计超群冠绝天下,否则根本无法震慑群雄。

    帝王盟十三刑将之一女神龙欧阳庆许暗自笑了笑。在她认为,菩提书院道尊洛长风的话看似在阐述事实,实则不过是无理取闹的行径。

    十年前天下大势,有帝御天雄踞中州如日中天的帝王盟,有剑气浩然摘星老人坐镇的剑阁昆仑七十二奇峰,有天东八百宗十二星川奉为信仰的那座神庙,有遍布天下莫道天机的天机阁,有桃李满天下贯通六字门道的菩提书院,还有上任妖帝据守的天南绝云岭,至多再算上白知秋下落不明的两界山……这几处各自拥有神引境界圣人作为定海神针的势力,绝对是超然物外的存在。当然梵海里那座出世灵山不算在内。

    其次才是天西天地楼台山林谷园八方风雨各自为营的不可知之地,传承已久外表同气连枝内里争斗不休的天北六姓十阀,大燕帝国加上七州域,提兵山藏兵谷天下第一世家,天刀断家,行字门江湖兵主萧家,千嶂里,辕门,白云间的万仞山,青神山,披甲门……这些或有十天显圣或有化劫巅峰坐镇的第一流宗门。

    而四大山庄,铸剑城,雨家,刻碑人,罗浮宫,武靖山,青海长云,白登道,镇山之流,虽说也有化劫境巅峰强者隐匿,但终究底蕴稍逊了些,输在了强者数量和银钱之上,屈居超二流宗系。

    再往下就是玄阳宗,阴山,易法流三字门世家以及邪

    风谷,大旗门之类。

    十年后天下无圣,格局骤变。

    帝王盟、剑阁、天东八百宗或者算上东楚、绝云岭这些昔年巨擘缺少了压胜的至强者圣人,依然毫无疑问凭着积余家底能够跻身且稳居超一流山门层次。如果韬光养晦的天西八方风雨联手,以及六姓十阀彻底消除内争,则可以此拔高层级,与帝王盟等并列。

    经历过山门覆灭的菩提书院虽然重建,也元气大伤不比从前,然而凭着洛长风坐拥风雪银城十年所挣得的声名和修为,与提并山、断家等并列第一流势力不算难事。

    至于天机阁和两界山以及大燕帝国和七州域,注定被历史洪流吞没。余下的超二流或者二流山头,虽说能够在月台殿占据一席之地,但终究沦不到他们做主天下大事。

    再者,第一流势力较之超一流山门,真正掰起手腕时兴许能够在巅峰战力率领之下撑个几日,双方尊者交手有来有往。可战时一久第一流势力必然暴露缺陷,后继无力资源缺乏,结局下场不作二想。

    如此算来,其实有资格且有实力和帝王盟争夺‘天下共主’之名的,月台殿内屈指可数。比如昆仑剑阁,天东,妖族。八方风雨不在此间,六姓十阀缺斤短两,菩提书院除了洛长风和天刀断千劫比较棘手之外威胁不大。在这种前提下,帝王盟以三战而定乾坤,敢应且能应战者能有几人?

    所谓群雄,不过都是各有立场,超一流的附庸罢了!

    请剑请剑,在欧阳庆许看来,请不了几剑。

    不过这些道理虽说心知肚明,却不适合摆在台面一五一十讲个明白,碍于情面。

    所以女神龙欧阳庆许也不反驳洛长风的说法,只是笑问众人说道:“想来诸位也都是类似的看法。”

    无人言语。

    算是默认。

    女神龙又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妨换一种方式。”

    洛长风说道:“比如?”

    女神龙欧阳庆许说道:“今夜洗尘宴散后,诸位可先暂回十三风楼歇脚。相信列座一百七十席,每位前辈心中都有天下共主的备荐人选。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彼此交个底表明立场,明日天下会由立场不同的各方提议举荐,届时依天下共主候选人数而定请剑次数和对手,此议可行否?”

    ……

    天西逐鹿原。

    无论中州帝王盟还是镜中缘破碎世界,此间天下八荒四海今夜抬头皆可见浩瀚星空皎洁月色。

    月是故乡明。

    然而故乡又在何方?

    城中更夫从龙门镇流亡至此,顶头月光照出心之所向,床头缝补旧裳盼人归的贤妻是故乡。摆摊年轻小贩世居逐鹿原,顶头月光映出心之所向,家院井旁打水浣衣的老父老母是故乡。悬挂

    ‘起死人肉白骨’的医馆草芦里老聋儿医师半生颠簸,顶头月光映出心之所向,凡有伤病地即是我故乡。偏僻私塾犹有讲堂,老先生一手握戒尺,一手捋白须,神色得意洋洋。顶头月光照出心之所向,原来满堂书声琅琅便是故乡。街巷屋顶掠过数道寒冽剑光去往城门,顶头月光映出剑阁诸弟子心之所向,浩然剑落处,处处是故乡……

    此时此刻,良辰不良,夜色不美。天地之间有厉风,北风吹乱胡天雪,百里无声寂杀春。

    那依次躺在逐鹿原城头晀望楼瓦檐,醉意熏熏、眯眼望月明的二十四位少年少女,一个接一个扔掉空空如也的酒壶,然后逐个站起身,举头思故乡,对月狂妄言。

    “那明月当听!五岳境地李长圣,此生心之所向:诗剑皆无敌,人间最得意。”

    “那明月当听!昆仑剑阁叶白霜,此生心之所向:衣襟晚霞,余晖老马,乌衣巷口寻酒家。”

    “那明月当听!天北十阀门徐藏,此生心之所向:大道独行,周天之上!”

    “那明月当听!宋靖安心之所向:天理昭昭,乾坤朗朗。”

    “那明月当听!江南渡心之所向:苦海无涯,明月当空心即岸。”

    “那明月当听!小女子水易寒此生心之所向:学那师伯王小二,剑出无胜负,剑收无因果。”

    “那明月当听!天东新圣座下嫡传苏桃,此生心之所向:木郎师叔,莫摘桃花。”

    众狂生皆笑。

    于是又有人言:“明月且当听!菩提书院柳十三此生心之所向:师姐师妹,师父和师娘。”

    李陵:“明月且听好,吾心之所往,是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

    天东隋唐:“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陆沉渊:“何来轻狂?”

    青丘狐女:“凤凰于飞。”

    天东舒长夜:“北斗七星高,舒长夜带刀。”

    剑阁林尘:“江湖笑傲,正年少。”

    林十二:“三四一十二,无关乎妖人。”

    慕容:“请给予善意,对苍生,也是对自己。”

    别三日:“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孔雀锦公子:“孔雀开屏,并非多情。”

    小和尚当愿:“千万灯火,阿弥陀佛。”

    冷漠的断家朱大:“那明月当听!世间千万事,不过一刀事。”

    断家独 夫笑了笑:“明月且当听!一刀两断不能够……”

    南宫九神色认真:“明月当听!吾心之所向,菩提书院刀道长。”

    松灵韵嘴里嚼着糕点:“我心之所向,和师姐师兄一模一样。”

    楼兰君主小书童寅时:“各位看官,给个赏?”

    ……

第六十九章 心有一人,比肩明月

    洗尘宴散。

    终究只是帝王盟为天下群雄接风洗尘的过场,倘若三言两语便可化尽恩仇定天下大势,绝不会有而今天西逐鹿原数十位化劫境强者困守残城的局面。

    这一点,十三风楼里的四方群雄心知肚明。

    好在外敌如龙盘环伺,异族卷土重来大有势不可挡之姿。诸强即使各有恩怨过节,也大都深明大义,知晓事有轻重缓急,出席洗尘宴就是最明显的态度:愿以大慈悲宽恕之心搁置旧时恩仇爱恨,共逐化外异魔,护我千万疆土与锦绣山河。

    作为昔年棋开大世的天命之人,洛长风自然无法独善其身。洗尘宴上唱反调,亦有自己考量顾虑。

    事出有二。

    菩提书院与天东联手,各有所求。

    因为天机星潜龙暗藏,欲亲自出手从帝王盟重重禁制内救出君泽玉和沈天心。而月三人莫相期同样在寻找机会营救被俘天机阁众和莫七难。

    莫相期之父莫七难秉承天机老人遗愿,无疑是带领此间天下正面乱世劫的关键人物。日后与化外异魔乱世争锋中,有此人坐镇布衣楼运筹帷幄,后顾无忧。

    然而逐鹿原战况吃紧。若拖得太久,届时化外异魔强者尽出大军压境,天西众强孤立无援就得不偿失了。

    君泽玉锦囊妙计最初的推演,菩提书院和天东至多只能拖延三日。三日后无论结局,洛长风和连城诀同盟必将剑指群雄,终结天下会,然后诸强大军开拔,火速驰援天西……这是最坏的结果。

    今夜星明。

    枯字风楼同样灯火通明。

    上七楼内,菩提书院洛长风,李星云,离落,易红娘,应天,秋意浓。天东八百宗连城诀,叶惜朝,乔装,独孤万千,木郎邪君,小天隐,伍宝,贪狼。天南联盟铸剑城城主剑浮沉,雨家家主亦是七盏茶商行之首、江满楼之岳父的雨一盏及数位手足,天南绝云岭新任妖帝麟儿与妖族太傅共聚一堂。

    这是苏小凡许多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无休无止传递君泽玉锦囊的结果。

    事实上远不止在座。

    剑阁昆仑七十二奇峰没有现身。江湖兵主萧别恋,断家,楼兰君主三方同样没有表态。

    立场不明,不由让人深思。

    洛长风说道:“咱们这位剑阁阁主好歹也与我洛长风同过患难甘苦,总不至于到现在还对十数年前青梅煮酒一战的落败而耿耿于怀吧?练剑练剑,剑术没见得多么高明,心眼倒是愈发小了

    ……”

    江满楼花甲之年的老岳父雨一盏捋了捋须:“未必是坏事。毕竟作为天下剑道圣地的昆仑七十二奇峰太过招眼,那牧云小子如果真现身于此,帝王盟怎么玩?”

    洛长风又道:“天刀前辈而今是我书院中人,断家意愿不在出席与否。至于萧兵主,听闻性情孤僻喜好音律,和传闻里白云间万仞山的那位前辈笛萧和鸣后,便相识恨晚互为毕生知己,从此天下诸事皆如云烟过眼,这会儿躲在僻静无人处闻笛惆怅暗自吹箫也情有可原。可,一人一国度的楼兰君主怎么回事儿?久居青海长云暗雪山,据闻无朋无友,逢夜便独坐雪山之巅,书童捧剑对月饮酒纵意高歌。莫不是,酒醉洗尘宴误了时辰?”

    洛长风环视众人。

    木轮车上叶惜朝干咳数声:“据说那位君主近来,觅得红颜知己?”

    洛长风有些费解,食指挠了挠额头。

    离落接着说道:“此言扯矣!一个十年如一日宿枕雪山望月而眠的孤清家伙,何处识得知己红颜?可别说是从月桂宫飘落人间的广寒仙子……这种胡话,鬼信。”

    堂内哄笑。

    枯字风楼顶楼瓦檐之上,似乎听到七楼谈话、那位盘膝而坐对月饮酒的君主楼兰也微露笑意。

    身旁酒案,剑横其上。

    仰头畅饮,衣袖拂面。

    醉卧楼檐远眺月圆,他伸出左手食指,指尖微动画虚圆,酒案横剑无声无息出鞘化作一抹袖珍小剑随手指绕圈。

    只听君主楼兰醉言说道:“心有一人,比肩明月。不恋人间,万点星灯。”

    指尖向前虚点,袖珍小剑随之飞远……

    今夜星空之下,帝王都五里长关有道寒冷剑虹刹那划过,于是城中家家户户共计万盏星灯瞬时寂灭。

    ……

    在五里长关万盏灯火扑灭之际,帝王都某个偏僻小巷寻常院落随之亮起了一盏微弱灯火。

    窗门率先映出的身影被宽大袍子罩着。

    自然是重阳。

    房间里重阳的对面,站着月三人与莫相期。由于重阳黑袍过于宽大,从窗外光影看去,根本察觉不到两人存在。就像是一个奇怪的人,做着一件奇怪的事,自言自语。

    “你们?”

    “你很危险。”

    “帝王盟本来就很危险。”

    “你知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你们此来,是为了阻止我?”

    “不是!我

    们想与你联手。”

    “哦?”

    “你想杀帝无泪,想毁灭帝王盟或者帝王都,我们也一样。这种心情,我想没有人能够比你更懂。”

    “是的,我很懂。”

    “我们联手。你帮助我们救出被囚禁的小七父亲,然后我们一起除掉帝无泪,如有可能再毁掉帝王都。”

    “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恕我直言,固然是同袍手足,但以你二人目前的修为,与我联手不过是徒增累赘。”

    “这话真难听。”

    “却是实话。”

    “是的。所以我们不是站在小七的立场之上向你请求联手,而是为了天下。”

    “天下?呵呵,我本是魔!天下存亡与我何干?”

    “以前或许没有,可现在不同。”

    “差别在哪里?”

    “因为你的师尊白先生。被天下人尊为至圣先师的白先生为护苍生黎民,只身提剑杀入化外天。相信身为弟子的你,内心不会没有半点儿波动。”

    重阳沉默许久,终于说道:“我答应你。”

    “谢谢。”

    “大可不必!因为我不为这座无情天下,我只为我师尊。”

    “白先生,确实是位值得尊敬的前辈。”

    这句话来自第四人。

    房间里不知何时出现了第四人。依旧被重阳宽大黑袍遮挡着,看不到身形。于是自言自语愈发奇怪。

    重阳面无颜色:“他自然是。”

    突然想到什么,重阳抬了抬死灰般的眼睛看了看月氏兄妹:“所以,这才是‘你们’?”

    月三人说道:“九先生也想救个人。”

    重阳说道:“你知道,我其实很讨厌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

    月三人笑道:“他确实挺讨厌,也确实令人安心。”

    重阳挑了挑眉:“为天下?我可不认为一个废人,比得上莫七难和布衣楼。”

    那位九先生轻笑接道:“有件事你应该不清楚。”

    “什么事?”

    “你应该听过钧天图。”

    “常闻。”

    “那么炼石补天图?”

    “与那个家伙有何关系?”

    “他有一部地书,名曰河图洛书。”

    “所以?”

    “沈天心那丫头还有一部人书,名曰生死簿。”

    “原来地书与人书合而为一,便是失传已久的炼石补天图。”

第七十章 君心似

    房间里,被称作九先生的天机星取出一张羊皮图,铺展桌面。

    于是重阳,月三人,莫相期围上前。

    原来羊皮所绘是中州帝王盟河山图。连同外围十三座固若金汤的王城在内,一直到脚下居心帝王都三城关,几乎详尽全貌,只有最后重关十五月色留余空白。

    对此,昔年十子同袍的三人并未觉得奇怪。

    因为他们清楚帝王盟最后重关是真正的龙潭虎穴,即使是化劫境尊者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瞒过天上地下那四双眼睛混闯而入。

    苍龙盘天。

    穷奇伏地。

    无关乎乔装易容渗入手段。这两尊不弱于天东雷泽的镇山神兽自帝王都建成日起盘伏,五百年里从未睁开过眼睛就是最好的证明。

    九星天机右手食指指着羊皮图空白处说道:“第四重关……”

    月三人打断道:“能绘出九成九的帝王盟河山样貌本就不易。何况第四重关素来是帝王盟雷池重地,就算鼎盛时期的天机阁也难说万无一失,九先生不必自谦。”

    被尊称九先生的天机星笑而无语,只是低头看图。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四人视线里,羊皮图空白处凭空出现一笔浓墨的线条,然后第二笔,第三笔……仿佛房间里存在一位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神正自提笔绘图。

    那些线条组合,瞧着像座山顶。

    再接着,山顶的前方出现一座府邸。

    前后左右,南北西东。

    一条条街巷,一座座楼阁。

    四人视线随着墨色线条移动,犹如置身帝王都十五月关,身临其境穿行其中。

    月三人有些诧异:“这?”

    九先生说道:“平常时候,自然无人能闯十五月关。但今夜不同,帝无泪宴请十三风楼群雄洗尘赴宴就是机会。”

    重阳不冷不热说道:“天东八百宗,还真是无孔不入。”

    九先生笑道:“全切当是赞美之词。”

    莫相期想起曾于天机阁读过的一部有关记载天下神兵宝器的孤本:“是月光宝匣?”

    天机星抬眼看了看莫相期:“莫姑娘竟也知道月光宝匣?”

    莫相期点头。

    书中记载,天东八百宗有样古老宝器名唤月光宝匣。说是宝器,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种木质墨色长匣,里面藏有两卷五尺羊皮,出处不详。

    当年天东圣主陈青得此物时曾有言留于座下弟子,说匣中孕育的羊皮世所罕有。执笔者只需映坐月

    色之下,对其中一卷羊皮书写也好绘画也罢,那么无论相隔千里还是万里,UU小说内容都会在另一卷羊皮图上浮现。

    有点类似于易字门道的神通两心通古法,玄之又玄不可言。

    月三人问道:“敢问此刻端坐月色执笔绘图的那位是……”

    九星天机说道:“君家的一个孩子,名叫君心似。说起来也算是诸位晚辈。”

    话语刚落。

    羊皮图出现了一轮缺口明显的圆月,悬挂整座帝王盟夜空。

    重阳三人面面相觑。

    九星天机无奈叹笑。

    果然只是个孩子。

    ……

    第五世家坐镇的卷帘风楼里,锦衣俊俏,模样瞧着和君泽玉有几分相似的十二岁少年搁下手中笔,兴高采烈地起身绕过书案,抓起桌上梨子便啃了起来。

    有人推门而入。

    是发间别着桃花的木郎邪君。

    名叫君心似的少年心底大惊,猛然站起,双手背后藏着甜梨。老老实实,动也不动。

    木郎邪君径直走到书案,瞧了瞧绘画还算工整严正的羊皮图,又看了看那轮招眼的圆月。

    容貌妖异的木郎邪君转头看了少年一眼:“画个被啃过的梨子作甚?”

    只愿君心似我心的少年抹嘴笑道:“才不是梨子!那是月亮咧。”

    木郎邪君扶额:“你倒是说说,你明王族叔有没有被囚在十五月色里?”

    少年可劲摇头:“九师爷说了,明王族书情况不明,不宜施展君心似我心的两心通古法。”

    木郎邪君无言以对:“带你冒险走了趟十五月色,合着就画了个梨子?还是被狗啃过的?”

    少年争辩说道:“都说是月亮了……”

    ……

    房间里。

    月三人说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很可能被关在最后一重城关十五月色中。甚至,就在御天府邸也说不准。”

    重阳摇头:“不会。”

    月三人问道:“为何不会?”

    重阳说道:“因为这里是禁地。”

    月三人说道:“禁止任何人出入之地?”

    莫相期说道:“那家伙虽然修为所剩无几,但至少头脑灵活,勉强算是位危险人物。这种危险的人留在身边,就算是帝无泪恐怕也不好入眠。”

    重阳又道:“这些日子,我打听到些许消息。”

    包括天机星在内的三人,齐齐看着黑袍掩盖下的那张面容。

    重阳说道:“

    听闻很多年前沈天心出生的时候,身为家主又为枯刑将的沈厉曾做过几件事。比如空枯狱,宴四方,祭神明,还有后来的孺子牛。”

    月三人蹙眉:“这些琐事……”

    重阳打断说道:“并非琐事。”

    九星天机说道:“这恰恰说明,沈厉其实很疼爱他的天心算宝贝女儿。”

    重阳附和说道:“毫无疑问,他是位慈父。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位慈父,能够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身陷囹圄不知生死而云淡风轻无动于衷。”

    月三人问道:“你想说什么?”

    九星天机不由对重阳露出赞赏:“沈天心极有可能就被软禁在枯王城,由沈家人禁足。这是帝无泪用来安抚沈厉的手段。”

    重阳接着说道:“退一步说,帝无泪的目的是得到河图洛书与生死簿。君泽玉以及沈天心被拘押在何处,已无关紧要。”

    月三人和莫相期沉默许久。

    一番思量之后再无异议。

    只听九星天机沉吟道:“至于莫阁主……”

    天机星指着十三风楼里的公输风楼陷入沉思,而重阳的手指却同时落在十五月色城关图里的那座山上。

    ……

    三月初三。

    中州地界开始依稀飞雪,零碎而杂乱无章的雪花仿佛无数精灵忽如一夜随风而至,飘落在屋顶树梢地面与井口。

    或许对千百万普通百姓而言,三月飞雪本是一件寻常事,就像芽儿嫩绿那样寻常。然而同样的风雪与寒天落在修行者尤其是八方四海聚拢中州应邀天下会的那些大人物眼中,此时此刻,却是别有忧愁暗生。

    因为从今而后它不再代表祥瑞,它只会变成祸乱和离别的象征。

    它不再来自天穹,它来自天西。

    天西飞雪,战事惨烈……帝王盟纵然局深,洛长风毅然坚信身处其中必有破解之法,而且很简单,打破而已。因为拳头的道理总比嘴巴实用很多,这则至理经过无数实践,站得住脚。

    可天西路远鞭长莫及,战况更是瞬息万变。

    如何不忧?

    ……

    书院众人各居其位。

    以洛长风为首,身后是李星云和离落,接着再是应天等书院道师执事,无一缺席依序而坐。

    坐在山巅。

    山名帝皇陵,位于御天府邸之后。是的,这座素来只存在于传闻中充满着神秘面纱的帝王盟禁地陵墓,正是此次天下会召开之地。

    没有任何人数限制,群雄皆在山巅。

第七十一章 七争(一)

    旌旗招展。

    飞雪迷乱。

    帝皇陵山巅,数千位大修行者安然端坐,江河湖海泾渭分明。

    今儿是天下会首日,按照昨夜洗尘宴议程,为了早些推举出天下共主,援天西之困率兵诛伐化外异魔,众家群雄再不可妄自干扰拖延。

    无理取闹者,等同异族视之,天下群雄当共诛罚。

    帝王盟欧阳世家女神龙于无数视线里走到千席中央搭建的高阔斩仙台上,然后拱手礼敬天下群雄:“诸位……”

    斩仙台四周,群雄皆起身执礼。

    不知此生庆许何方的女神龙伸手示意:“请座。”

    看了看正北方向白衣羽扇的盟主帝无泪,欧阳庆许声音传开:“既然昨夜已将话题挑明,咱们今儿就不再拐弯抹角。”

    “推举天下共主,不知哪位前辈有高见?”

    女神龙浑身软甲,飒爽英姿。只身立于风雪之中,即便周围列座尽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人物,也大占风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色。

    帝皇陵山巅一片清寂,无人言语。只有冷风吹雪和旌旗摆列声飘荡耳畔。

    玄阳宗老宗主赵无眠暗自观察颇久,于是站起身,对着列座群雄毕恭毕敬作礼:“既然无人起头,老夫就当仁不让。”

    “众所周知,帝王盟雄踞中州五百年,实力浑厚,百万王师历来所向披靡罕有败绩。麾下十三王城更是固若金汤,数百年间治理有方深得百姓拥戴……”

    王氏一族老祖蹙了蹙眉头,重重搁下酒碗,翻眼瞧了瞧赵无眠,不耐烦说道:“小娃娃啰嗦甚?讲重点……”

    玄阳宗赵无眠被突兀打断,闷气横生。倒并非那句小娃娃令其难堪,事实上与王敖老祖年岁相比,他确实只是个娃娃。

    赵无眠面带寒意视线投去,抱着双拳的手微微握紧,最终还是选择偃旗息鼓,咽下这口闷气。

    天北六姓十阀刘陈宋李王孙。王氏一族历代家主脾性怪异天下皆知,尤其这位辈分极高的中兴老祖王敖,许多时候即使是狂诗绝剑也不愿过多招惹。

    被唤作老匹夫的赵无眠虽说同是化劫境界修为,背靠帝王盟这座无法撼动的浩然巨岳,然而此时此刻,亦不得不打掉牙和血吞尊称了句前辈,而后赔礼遥敬说道:“玄阳宗力荐帝王盟主号令群雄!”

    果不其然是那帝无泪,白衣白首持羽扇的贵公子。

    赵无眠言语刚落,那些儿个帝王盟附庸山门势力连同万兽山庄的百炼千柔在内都随之附和,不算意外。

    对此,洛长风早有所料。

    最初以及后续数十次推演的结果,加上些许情报搜集,帝王盟或明或暗收拢和威慑而来的羽翼远不止这些山门。例如天南联盟之中的些许商贾豪门权贵,镇山重夔,罗浮宫,刻碑人,黄泉路的夜骑郎,甚至还有刀剑错的披甲门都极有可能暗中投靠。

    而今浮出水面者不过寥寥,想来出于谨慎,帝无泪仍是有所保留。

    恐防万一!就像不知何时起身然后登上斩仙台的铸剑城年轻城主剑浮沉。无数视线里,朗声说了一个名字。

    牧云剑城。

    剑阁阁主,虽说十数年仍是没能迈过通往神引境界的那道天堑门槛,可论剑气剑术,当之无愧的剑中之圣。

    洛长风起先有些讶异,并不理解剑浮沉为何临时变阵。不过想起铸剑城与昆仑七十二奇峰同出一脉的渊源也就释然。

    书院应天嗤之以鼻:“剑仙风骨全然不存!”

    百年身的离落笑着接道:“铸剑城与剑阁同宗同源,那位城主不过是想找个机会认祖归宗,无可厚非。何况昆仑七十二奇峰本就是同道中人,算不得随风摇曳背叛同盟。”

    应天说道:“现在定论为时尚早。可别忘记昨夜会商,牧云剑城刚好缺席。那位剑阁阁主究竟立场如何还是另有盘算,咱们无从知晓。”

    应天忽而意味深长地看着离落:“我记得离落道师也是出身剑阁?”

    独臂的离落轻轻嗤笑。

    洛长风看了看应天,后者方才意识到言语过激,冲着离落抱拳赔礼。

    离落耸耸肩,不以为意。

    ……

    铸剑城并非孤军作战,继剑浮沉提名后,武靖山韩毅和白登道的李封侯跟着表态,共同举荐牧云剑城为天下共主第二位备选。

    接下来,情况似乎有些失控。

    从六姓十阀王敖老祖开始,力荐北海摆渡人老舟子统帅群雄。

    原因简单且直接,境界高,很能打。即使同样位列十天显圣的天刑将和书山墨颜等,与此位前辈对阵恐仍会稍逊半筹。

    之后陈姓豪阀自荐家门的狂诗绝剑老儒生陈玄都为天下共主第四。

    至圣先师白知秋。

    天东新圣连城诀。

    东楚明王君泽玉。

    甚至还有数位术字门出身,依附提兵山的宗门家族举荐江满楼为天下共主第八位选,原因更加嚣张,银两多。

    自然而然,菩提书院道尊洛长风也没能幸免。

    九位候选已

    是最终定论?不然!因为被举荐之人尚未表态!

    天东新圣连城诀起身,清澈温厚的嗓音道出一个名字:“莫七难。”

    代表着天东甚至东楚的立场。

    不等群雄争议,洛长风也随之站起,重复着莫七难这个似乎有些久远的名字,代表风雪银城和菩提书院。

    然后是妖帝麟儿,笔刀书生的小圣人王亭集,青海长云的楼兰君主,千嶂里的孤城闭,天南雨家,天刀断家,江湖兵主萧别恋以及些许附庸二流山宗,齐荐莫七难为天下共主第十。

    一时间,斩仙台四周争论不休。

    莫七难这个名字过往数百年里极少出现在天下群雄耳边,只因年轻时候向往青衫仗剑恣意洒脱的江湖,便早早离了家。

    直到认识一名女子。

    后来有了莫相期。

    当年走遍天下无数河山都没能寻到小莫相期的下落,他才放下自由拾起绳索将自己拘束在天机阁,整整十七年。

    传闻十七年里,他只做两件事。

    寻女和思妻。

    听起来有些颓废,甚至无用。

    然而事实当真如此?莫七难再如何不济也是天机老人独子,是昔年天九刃道统仅存的衣钵传承者,是天机盘名副其实之主。

    而今天下,兴许五年十载,像白知秋曾望穿的未来,神引境界圣人会如雨后春笋似百花齐放,于乱世之中崭露头角。可若想打破神引境界的天道压胜成为万年以来首位晋升周天的羽仙人物,诸圣之中,莫七难绝对位列前三。

    因由?

    六字门道修行一途,无垢,入魄,冲慧,妙道,元神,灵窍……莫七难七岁生辰时,六境贯通于暮鼓晨钟间。论破境速度,天才辱其名,他堪称妖孽。古往今来有据可循的所有记载中,独一无二的妖孽!

    然而眼下,这位‘妖孽’随天机阁大厦倾倒而消失无踪,死生未知。其中隐秘,不由让人遐想……

    菩提书院席位间,洛长风和李星云对视一眼,而后遥望着正北方白衣持扇的帝无泪,没有刻意压着声音,开口说道:“据闻莫七难莫阁主,现今被拘押在贵盟之中?”

    斩仙台四周顷刻寂静。

    无数目光落在帝无泪和洛长风身上。

    一白衣。

    一黑袍。

    两白发。

    皆化劫。

    身怀天图,昔年还曾为大燕帝国的那位凝雪公主起过争执?

    宿敌啊……

第七十二章 七争(二)

    洛长风等待着答案,斩仙台周遭诸席都在等待着答案。即使对很多人而言,这个答案已心知肚明。

    端坐高位的帝无泪白衣持扇,乱舞飞雪后的那张俊俏脸蛋看着并无怒意,反而挂着丝丝笑容,是胸有成竹,还是笑里藏刀?

    帝无泪笑道:“据闻?洛城主据何人所闻?虽说世间传闻多数为真,可总也存在些许流言蜚语滥竽充数为饭后谈资不是么?”

    洛长风说道:“实不相瞒!莫阁主有女,与洛某是手足同袍。”

    帝无泪恍然大悟模样:“原来是那位天机阁少主所言。”

    洛长风说道:“我没理由怀疑同袍。”

    帝无泪收起折扇,顿了顿:“莫七难确被本座拘押。”

    洛长风直来直往说道:“乱世当头,恩怨自休。不知盟主阁下可有释还打算?”

    斩仙台风雪迷乱,呼呼风啸里夹杂着两人平静的声音,除此之外寂静清寥。

    帝无泪嗤笑一声:“洛城主是以天下共主的口吻向无泪发号施令么?”

    洛长风也暗自轻笑:“不敢。”

    帝无泪站起身,环视四周:“莫阁主也好,东楚明王也罢,终究是与帝王盟私自恩怨。然而今日若得天下共主敕令,要我帝王盟留全性命交出此二人,为顾全大局,无泪亦绝不犹豫。”

    帝无泪转而望向洛长风说道:“可如果仅凭洛城主一句话,恕无泪直言,恐怕没那个分量。”

    洛长风摆了摆手轻笑,随后看着女神龙欧阳庆许,露出江满楼般的笑容:“咱们,继续?”

    女神龙捋着鬓边青丝,拂去数片浅雪,神态动人。得帝无泪点头示意后便正要说话,忽见另有人物站起身来。

    赫然是牧云剑城!

    登时,无数目光投送而去。就连低头临贴风月无关的青神山小圣人也破天荒停下了笔。

    作为昆仑七十二奇峰剑阁阁主,也是数位天下共主候选第二的绝世人物,王道剑牧云剑城的态度与立场无疑分量极重,说是能一言颠覆局势也不为过。

    洛长风隐有预感不详。

    连城诀复如是。

    见众目睽睽里,牧云剑城并指作了一礼言道:“昆仑剑阁愿尊帝王盟主号令。”

    此言出,石破天惊!

    斩仙台尽是哗然!

    昆仑剑阁欲归帝

    王盟麾下?

    如何使得?

    如何能够?

    席间无数视线交错,列座诸强试图从彼此眼中寻找答案。可谁能猜到王道剑的心思?便是紧挨着落座的中庸剑王小二也面露不解,神色凝重看着自家师兄。

    于是洛长风投去视线。

    连城诀目光深邃。

    书院众人冷眼,天东诸位愤然。

    擅自违背约定的牧云剑城没等到千夫所指,天南联盟中某些商贾豪门权贵便开始见风使舵宣明立场。

    接着镇山重夔,罗浮宫主,刻碑人公孙有礼,黄泉路的夜骑郎以及刀剑错的披甲门梁冰先后起身,共荐帝无泪为天下共主首选。

    还有北雪山庄刀尊秋北雪……

    千席沉默。

    斩仙台沉默,列座群雄沉默,就连风与雪、云和天、旌旗与树叶都在沉默。

    牧云剑城愿以帝王盟马首是瞻,说明无意天下共主之争。如此,以铸剑城剑浮沉为首提议牧云剑城统帅群雄的诸强便自然而然变成帝无泪的支持者。众星拱月,直逼菩提书院和天东阵营……

    天下共主十选。

    帝无泪,牧云剑城,白知秋,君泽玉,连城诀,老舟子,陈玄都,江满楼,洛长风,莫七难。

    牧云剑城退位让贤。

    白知秋提剑化外天。

    君泽玉,连城诀,洛长风甚至江满楼,联名举荐莫七难。

    老舟子悠悠岁月摆渡北海不下船,狂诗绝剑斗酒百篇意气重、千里杀人不留痕。一出世,一绝尘,俱是潇洒风流物,绝非天下托付人。

    这般算来,天下共主十选唯剩帝无泪与莫七难两雄相争。双方阵营实力浑厚,拢共囊括天下强者六分有余,可谓分庭抗礼势均力敌。

    天下会至此,已无须再议……

    帝皇陵山巅风柔雪轻,那些银白的精灵仿佛察觉斩仙台四周紧张而无声的气氛,唯恐惊扰此间神仙尊者被随手化作青烟,变得兀自乖巧起来。

    多说无益,洛长风起身。

    院长李星云和道师离落以及书院众人起身。

    连城诀起身。

    天东九金兰木郎邪君等人起身。

    妖帝麟儿起身。

    萧别恋起身。

    小圣人王亭集搁下手中笔起身。

    断家家主和枯冢守门老者起身。

    雨一盏率天南联盟起身。

    孤城闭起身。

    楼兰君主起身。

    以菩提书院和天东为首,将莫七难送上天下共主十选的山门宗主各方首脑随之起身。

    天北六姓王敖老祖与陈氏豪阀起身……

    诸强立于各自席间,风雪中面向帝无泪共同执礼。无话可说,然后离去。

    算是威胁?

    还是兵谏?

    女神龙欧阳庆许孤身站在斩仙台中央,唤了句:“留步。”

    对洛长风,也对连城诀。

    只听曾与第五世家卷帘刑将潜龙军师齐名、互为左右的凤翔军师女神龙说道:“诸位若无异议,明日天下会我帝王盟在此摆擂,无论请剑问拳皆来者不拒,胜者为王!烦劳天北六姓的各路前辈做个见证。”

    洛长风没有回头,只是与连城诀对视一眼,然后回道:“那就,争七吧。”

    ……

    一个夜晚。

    洛长风远赴帝王盟参加天下会后的某个普通夜晚。

    菩提山上有风,也有雪。

    就是鲜有人。

    静谧非常。

    藏里,天刀断千劫敞开着门与窗,映着一盏无论风雪如何肆虐也吹不灭的孤灯,正自对某部残破刀谱批注补缺。

    忽而有缕穿堂风翻动书页。

    神髓内敛的鹤发老天刀眨了眨眼,而后刹那微怔,身影消失无迹无踪。

    ……

    紫竹林后。

    有叶扁舟划入终年风雪的忘情川,撑船人身轻如燕几个闪掠便出现在院落门前。

    那里,早有一袭红衣披甲而立。

    安红豆怀中系着襁褓,襁褓里熟睡着婴儿小豆芽。

    持剑待战。

    她看着那人:“终于等不及了?”

    南希寒摊了摊手:“等是等得及的,只不过机不可失。”

    安红豆柳眉微蹙:“天刀前辈?”

    南希寒说道:“与我无关。兴许是异族?算了,反正并不重要。”

    安红豆说道:“你想做什么?”

    南希寒说道:“我还没想好。”

    安红豆说道:“苦海无涯,劝你回头是岸。”

    南希寒摇了摇头:“既然身前无路,那便埋葬深渊。我已非我,你出剑吧……”

第七十三章 七争(三)

    阳春三月。

    八百宗飞雪。

    比起天西镜中缘破碎世界和荒原残城黄沙路,钟灵毓秀草木盎然水净山青的八百宗飘雪自然格外雅致,犹如飞絮游川峦,探花探水皆无声,唯恐惊了山上人。

    山上有何人?

    十二星川之上龙星金殿广场有守殿弟子十二,由座下宗门抽调轮值,年岁参差,修行境界从冲慧至元神不等,其余诸殿亦复如是。

    平常时候,十二星川宫殿自然无需值守。因为圣祭大典换了满天星后,九金兰便常居于此。星川腹地更有圣主神庙与神兽雷泽,莫说不善来者,就是蚊蝇仓鼠也无法逃过那两尊大物的感知,风吹草动纤毫毕现。

    眼下情况特殊,为赴帝无泪天下会之约,连城诀亲率九金兰和八百宗强者尽出星川,除了那些山水不知深几许的枯崖禁地里闭死关不出或者戴罪于身百千年不见天日的前辈囚徒偶有灵窍化劫修为,钟灵毓秀奇才辈出的天东八百宗此刻空空如也,风雪可倾。

    天赐良机岂可错过?

    夜色里忽有黑风掠过星川,树梢微动,有黑色人影卷带飞雪凝身出现在龙星金殿广场之上。

    守殿弟子十二登时警惕,聚拢起来。

    作为十二人中辈分及修为最高且出身青木宗的杨槐李,左手握着出鞘的四尺长剑,寒光凛凛,指向那黑影:“来者何人?”

    黑影笑道:“吾名蜃。”

    身旁两侧弟子面面相视,青木宗长老杨槐李同样并不理解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自顾自说道:“星川禁地不可乱闯。念你无知,速速退去,否则格杀勿论。”

    黑影大笑:“难得天赐良机,岂能无功而返?”

    言罢,不速之客便朝龙星金殿走去。黑影每跨出一步,浑身修为气机涌动则愈发可怕,那些风雪甚至狂暴若龙卷围绕其身。

    杨槐李与十一弟子步步紧退,被恐怖威压笼罩汗水浸透,直到退至金殿门槛退无可退时,年约五十的杨槐李沉声喝令,诸弟子剑指黑衣。

    由满天星辰演变而来后经天机星悉心完善,需以弟子十二共同起阵的小星斗阵功效奇佳,可拔高阵枢之位境界一层。

    此刻杨槐李便就以阵法加持的灵窍修为向黑衣递剑,哪曾想下一刹被震飞而回。身体撞翻结阵的十一弟子,横七竖八躺

    落殿前,或气机全无血肉模糊,或筋骨尽碎滚打呻吟。

    同样的画面场景也在其余星川金殿广场之上演绎着。

    自称为蜃的黑衣男子迈步跨过一具具尸体,走到脸色苍白无法起身的杨槐李身旁,抬脚踩着后者胸膛,暗自施力碾压,讥讽笑道:“区区灵窍境界也胆敢向本座递剑,天东八百宗真是后继无人!”

    鲜血不停自口中溢出,奄奄一息的杨槐李死死抱着黑衣蜃腿脚,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黑衣蜃低头,不屑笑道:“瞪吧,反正也是最后一眼。”

    自称为蜃的黑衣客语落,有股恐怖力道运至腿脚,震碎杨槐李周身上下所有灵穴气脉。

    尸身碍眼,随意踢飞……

    阳春三月飘雪夜。

    有名唤蜃、败、勾、腾的四位不速之客率众夜袭十二星川。打死守殿弟子一百余人,闯入雷宫禁地,将镇压其中的经天十二星尽数释放。

    临走时为泄心中愤恨,天龙天妖如疯如魔血洗一宗。并扬言,待化外魔兵踏破贺兰山缺屠戮天下之日,就是经天十二星重归八百宗了结旧账之时。

    ……

    东风不暖。

    三月飘雪的春季吹刮着微冷的风,掀起荒寂无人官道上的尘埃烟土。

    那是天下会第二日的清晨,有道衣着朴素的人影带着斗笠,沿着帝王都外笔直的道路独自行远。倒没觉得多么孤独,他只是有些不理解,为何总是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或许多虑,与他格格不入的始终只有师兄吧。

    有独骑打马自身后雄城疾奔而至,策马人赫然是那出身武靖山有万夫莫敌之称的韩毅。大武宗韩毅勒马急停,朝着斗笠男子抱了抱拳,随之缓缓行着:“没想到昆仑剑阁七十二奇峰,还有一位真正的剑客。”

    斗笠男子王小二咧嘴轻笑。也不知从这句感慨中听出了赞誉,还是嘲讽。

    于是问道:“武靖山主此时离开,就不担心违了某些人心愿,事后问责?”

    韩毅说道:“王兄说笑了!无论天下共主花落谁家,韩某都无异议,武靖山也由始至终并无立场。况且韩某所修行之道本就是以一当千陷阵沙场的武夫路数,拳开血路破山河,不适合点到即止擂台之战,留在此地无甚大用,不如早早离去……”

    王小二接道:“不如早

    早离去和天西群雄碰面,共守中原城?”

    大武宗韩毅眼神烨烨:“王兄也是做此打算?”

    王小二摇摇头:“我无争强好胜之心,也无拯救苍生之剑。中原城就不去了,还是回我昆仑脚下的一方客栈,做我的店小二合适些。”

    韩毅渐走渐停。

    马背上看着那道斗笠背影,宛如瞧见一柄困束鞘中的擎天之剑,心中不由叹息。

    ……

    帝皇陵山巅席位皆空。

    以菩提书院和天东为首出席天下会的各路群雄巨擘此刻而立斩仙台之上,由南向北皆一字排开,迎风映雪。对面,以帝王盟和昆仑剑阁为首,其余附庸以及帝无泪天下共主簇拥者同样从中心处依序向南北延伸。从苍穹拨云而视,宛如两条刺目的平行剑光横亘南北,遥相对立。

    天下会议程今日无议,唯有七争。

    原本各持立场的诸雄,譬如明哲保身两不相帮又或者对天下共主心中另有人选,只是出于种种原因碍于大势不得放弃暂搁的,此刻也不再固守己见择了阵营。

    毕竟大势所趋人和所至异族压境,不容旁生枝节。

    ……

    迎风立雪,黑袍银发的洛长风静静打量着对面,距百丈而对位之人毫无疑问是那白衣白发手中执扇面带微笑的帝无泪。

    帝无泪身旁紧挨着浑身剑意根本无法压制从而凝成一缕缕白色游丝旋绕周身的昆仑七十二奇峰之主王道剑牧云剑城。

    两人并肩,所站位置并无高低尊卑之分。

    帝无泪右侧北向望去,依次是那腕挎百花篮青丝披玉肩的南海百花岛百花仙子、绿紫黑三袍教主、公输、欧阳、第五、上官、沈、韩、秦、楚、铁、曹等十三刑将当代家主、北雪快刀秋北雪、披甲门刀剑错梁冰、镇山重夔、藏地书魂、南海夜骑郎、罗浮宫主罗世通、刻碑人公孙有礼、万兽山庄百炼千柔、玄阳宗赵无眠……

    牧云剑城左手边向南而列,有昔年问剑摘星老人惜败后隐居昆仑的守峰阁老叶白霜授业恩师醉剑,有七十二奇峰隐脉里年岁腐朽的数十位实力怖恐的老剑修尊者,有铸剑城剑浮沉,有白登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李封侯,有六姓十阀里陈氏和孙氏,有天南联盟立场飘忽该换阵营的诸多商贾豪门,有天下四海八方附庸宗门山头势力近百……

第七十四章 七争(四)

    洛长风左侧身旁位序向北,有那金刚佛身的书院院长李星云,有独臂的剑客离落,有书院应天、易红娘、秋意浓等六字门道师,有新任妖帝麟儿、妖族太傅以及十数位绝云岭大妖,有青神山笔刀书生小圣人王亭集,有断家家主和枯冢守门的老者,有雨家家主雨一盏为首的天南联盟……

    同样,连城诀和洛长风并肩而立。其右侧身旁紧挨着是那青海长云暗雪山一人一国度的楼兰君主,江湖兵主萧别恋,千嶂里的孤城闭,有琴心剑胆高木遥,有六姓十阀里王敖老祖和刘宋两阀门,有身形魁梧的巨灵,有其貌不扬的小天隐,有红衣红发别着桃花的木郎邪君,有少年模样的小伍,有双臂铁链如虬背负藏锋巨剑的独孤万千,有分云剑贪狼,有小师弟乔装,有弱公子叶惜朝……

    女神龙欧阳庆许走了出来,走到斩仙台中央,冲着洛长风与连城诀及众家强者执了一礼,简单而又直接说道:“请?”

    洛长风与连城诀对视,随后还礼:“请!”

    女神龙释放修为,衣袂飘列,竟是化劫中境。只见其双手捏印,一缕缕青绿游丝自指缝间流溢而出,然后沿着斩仙台边缘游曳四周。

    帝皇陵山巅所有强者此刻仿佛置身于欧阳庆许的某种独特领域之中,自身不受波及,却又清晰感到玄妙至极。因为视线里风静止雪消融,空荡荡的斩仙台也随之渐渐隐退,被一重重山水屏障如墨浸染取而代之。

    不消十瞬,脚下帝皇陵彻底完成了山水颠倒和斗转星移。

    洛长风四顾环视,见身前有河畔溪流自东向西湍急,经过崖畔形成银色瀑布飞泻千尺,不知落于山脚何处。左右有参天林木杂乱无章地生长,悬崖峭壁山丘沟壑,如青青绿草遍及川峦溪涧。身后和更遥远的前方,依稀可见断壁残垣和破败房舍三三两两。

    他闭目侧耳聆听,听那飞瀑打山石,默数着一二三四……

    连城诀瞧着河畔对岸白衣执扇的帝无泪说道:“听闻五百年前两界山一役,十三刑将曾联手伏击正自与摘星剑圣缠斗的白知秋。当时的那位欧阳家女神龙不过化劫下境修为,却硬生生挡下手持杀戮名剑天罪的白知秋倾力一剑,凭的是一幅名唤‘依山傍水,陌上人家’的山水卷轴。风雷翼震惊世间之前,占据神兵榜第八的位置,比我天东神庙还要略高一筹。”

    帝无泪微微轻

    笑。

    站在河畔溪边,正对连城诀的女神龙欧阳庆许敛去周身磅礴的气机修为,恢复本来面貌,执礼答道:“实不相瞒。当年先祖仗着神兵护身虽说抗下至圣先师倾力一剑,却也付出惨痛代价。修行根基大道损伤不说,此卷轴青山绿水陌上人家也被天罪剑火焚烧成烬,所有灵兽飞禽断去生机,只留下触目惊心的狼藉废墟浴春风百载千回,才恢复而今模样。”

    洛长风不知何时睁开眼眸,盯着身前浅浅河流怔怔入神。

    听飞瀑之声,他断定这幅山水叠嶂共有高低八重,像极了当年昆仑所见的浣花洗剑之景,与九重山水的社稷山河图似乎也有颇为相似处。而自己与天下群雄此刻所在,正是八重山水的最高重。

    他大胆猜测,身前河流瀑布就是当年天罪一剑所留。也只有以十六截剑身碎片形式存在的名剑天罪能够造成这般高低不一威力不同的剑痕。若果真如此,五百年前白知秋那剑,恐怕未出全力。毕竟此处山水只有八重,意味着当时白知秋以寡敌众,仍是分出心神控制余下八截天罪剑身应对七星龙渊在手的摘星剑圣?

    想起那位提剑杀入化外天的昔年魔道巨擘而今人间圣人,洛长风由衷叹服。

    对所谓神兵利器或是价值连城的珍贵物件屡见不鲜的雨家家主雨一盏吐了口唾沫星子于河流之中:“不过是山水傍人家的半废画卷,还当是昔年神兵第八?这么个玩意儿,禁得住吾等砍杀几剑?”

    女神龙欧阳庆许笑言道:“卷轴确实无法和当年相提并论!不过,我等后学晚辈毕竟也非白先师那般境界的神引圣人不是?”

    提兵山主江满楼的老岳父大人雨一盏瞪了瞪眼,刚要说话,却被王家老祖王敖抢先:“小丫头片子这是瞧不起谁呢?老夫虽不复当年勇,这一剑捅出去,也定教你欲仙欲……呸,生不如死!信不?”

    女神龙笑容仍在,眼神却渐渐寒冷。

    天北六姓十阀王氏老对头宋氏家族出席天下会的是位八百余岁的老祖宗,名叫宋莲子。据闻年轻时候仰慕过辈分略长,年龄却相差不过数十岁的王敖。也难怪,谁家少女不思春?毕竟说到底,王敖年轻时候在天北地界也是响当当的天骄人物。

    已是垂垂老矣的宋莲子拄着蛇头杖,没来由接了句:“我看悬。”

    被质疑实力,小事一桩。

    可被当

    年仰慕自己而苦求不得的年轻姑娘质疑,尤其是出剑威力,王敖老祖怎的吞下这口气?一言不合就要解开裤腰带,给列座诸位和天下苍生长长见识。

    及时出声制止的,是一人一国度的楼兰君主。

    那位久居青海长云暗雪山的君主说道:“王老前辈误会了宋婆婆言下之意。”

    用颇为赞赏的眼眸看了眼平时不怎么搭理的君主楼兰,活了千百岁的王敖老祖自然顺杆子滑溜而下:“怎么说?”

    摇晃着手中酒壶,神色醉醺醺浑不在意的楼兰君主说道:“想来宋婆婆也好,雨家主也罢,所担忧之事和晚辈一样。这幅山水卷轴历经五百年修缮,既然无法恢复当年巅峰,就难免会在七争之中出现纰漏。”

    “到时诸位酣战不小心打碎卷轴,一刀一剑一拳一脚尽数落在帝皇陵山巅,毁了咱们盟主大人自家祖坟那还了得?怎么说也是天下会东道主,这几日吃喝拉撒,十三风楼可谓照顾的无微不至。咱不说感恩戴德,也不能让东家祖坟冒青烟吧?”

    王敖老祖愈发赞赏,抚须大笑。

    楼兰君主那张俊逸的脸蛋儿露出丝丝浅笑,指尖圆绕,极为随意地在虚无处画了个圈,有柄袖珍飞剑凭空浮现。

    君主楼兰倒头喝了口酒,那飞剑呼啸远去迎头飞掠。所过之处,天光削减,雪飘人间。

    仿佛楼兰君主随手将青海长云的那座暗雪山移到山水卷轴的天空之上,使得此处天色渐昏沉,雪花覆青山。

    为此,洛长风和连城诀、李星云等人朝着那位独来独往的君主楼兰齐齐拜了一礼。谢其今日七争,已竭尽所能……

    自诩苍穹之下人间之上的帝无泪对此并未阻拦。挑了地利,也总得让河畔对面那些人占个天时。

    何况眼下情形,女神龙‘依山傍水,陌上人家’卷轴为地,楼兰君主搬来青海长云暗雪山为天,双方各持天地,于天地之间七争共主,恰巧公平。

    君主楼兰收回袖珍飞剑之后,帝无泪执扇走出,走到河畔边缘。

    欧阳庆许默默退至其身后。

    帝无泪向河畔拱手作礼:“那就,请了?”

    而后在无数视线里,率先沿着河流瀑布下游的七重山水走去。原来七争之战,这位无泪盟主竟要亲自打那头阵。

    放眼对岸河畔,谁可为其敌手?

第七十五章 七争(五)

    七争共主非同儿戏。关于出战之人,相信河畔双方彼此早有决策和推演。各自锁定对方阵营十余位杀力不俗的化劫上境尊者,然后排兵布阵见招拆招,对于天机星甚至似乎预知一切的君泽玉,以及女神龙欧阳庆许、沈厉这般人物而言,稍费心神,算不得难事。

    天下无圣,化劫至高。孰强孰弱,总要打过才知道。这是河畔两岸的所有山巅之人此刻心中所想。

    不过话虽如此,凡事又皆有例外。圣人如云也好,化劫至高也罢。天下浩瀚传承万载,北海无尽,南海无边,总有那么些超脱物外的万一存在,或大隐于市平平无奇,或小居世外孤岛桃园,是为无解。

    比如洛长风曾在天涯渡遇到的那位红衣,比如西方灵山万佛之祖。

    复姓半城的红衣并非此间天下修士,自然不会掺和所谓的七争之战。万佛之祖业已飞升,人间诸法相之一的李星云素不善斗,许是变数,却并非无解的万一。

    河畔两岸阵营里,称得上无解二字只有一位,便是那沿着瀑布河流下游走去的帝王盟主。

    帝无泪而立之年有余,昔年天阙榜前十,与连城诀、牧云剑城、皇甫毅等年轻天骄齐名于世。帝御天圣陨后继位新任帝王盟主,以风雷之势内固王权,兵不血刃将十三王族心怀二意者处置殆尽,震慑三袍笼络人心,后诛天机灭魔门,展露心机手段文治武功尤胜其父……直到千里追杀两界山残烬,从重阳和洛长风身上夺得两部残图。

    至此钧天七图,兼得其五。浣花洗剑,造化混元,十万兵魔,炼石补天,神农百草。皇陵闭关后,自称苍穹之下人间之上的他实力修为更是已然成谜。

    洗尘宴初见,无论王道剑的昆仑掌门或是天东新圣连城诀都或多或少感受过些许修为压迫。而这,尚且还是帝无泪克制境界气机的结果。

    因此七争之前,菩提书院和天东八百宗为首的枯字风楼专门针对这位而立有余的帝王盟主做过诸多推演。分别以行、法、易、流、术五字门十数位大道不同化劫上境修为的前辈与帝无泪交手对阵,杀手锏尽出前提之下,衍化结果竟无一胜局。

    行字门道困于浣花洗剑,法字门道困于造化混元,术字门道困于十万兵魔,易字门道困于炼石补天,流字门道困于神农百草……残图五部,帝无泪近乎无解。于是昨夜推演后,枯字风楼七层房间里所有目光不约而同齐齐投向洛长风。

    犹如此刻河畔。

    洛长风在万众期待之中走了出来。不仅仅是身旁连城诀,李星云,离落,楼兰君主等同盟视线,就连河畔对岸女神龙欧阳庆许以及其身后牧云剑城等众至强亦是侧目。

    天下修行,六字门中。既然残图五部压制行法术易流五门,那么便出一位川字门徒迎战帝无泪好了。

    于是才有河畔溪流瀑布下的那幅画面。

    七重山水两岸。

    天穹有青海长云暗雪山。

    雪花落画卷。

    菩提书院洛长风,迎战帝王盟主帝无泪。

    ……

    下方是六重山水。

    天东圣主连城诀出现地没有悬念。浑身金甲披圣衣,单手持逆鳞。

    连城诀毫不掩饰化劫上境修为气机,以至整个人被层层金光笼罩,远远瞧去宛如贬谪人间的战神圣子。

    他走到河畔。

    手中逆鳞绕青龙,水中卷起苍龙卷,遨游直上暗雪天。忽逢王道百万剑,穿山过海一字咬衔,剑如雨落山水画卷大地人间。

    剑光消散,牧云剑城显现。

    ……

    七争之三的五重山水一畔横着书案,案上笔墨纸砚整齐罗列,案后铺有金色蒲团。笔刀书生小圣人王亭集腰悬青神山酿站在河边,冲着对岸双手抱拳。

    有位年轻负笈的儒生站在对岸,衣着寒酸。

    如果柳十三有幸见证决定天下共主的七争之战,此刻应能认出此人。正是当初于山涧河源有过一面之缘的寒门士子。

    身浴月华,披浩荡天风。

    藏地书魂,学究鬼神。

    ……

    四重山水河边岸,依旧两人遥相而立。一是北雪山庄秋北雪,一是断家枯冢守门人。

    “向前辈请刀。”

    “你叫秋北雪,刀名南楼月?”

    “敢问前辈称呼?”

    “断千一。”

    “前辈与天刀……”

    “无甚关系,家族同辈而已。”

    秋北雪沉吟稍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五息后伸手为礼:“请出刀。”

    谁知对岸河畔苍苍老者惋惜摇头,说了句:“你慢了。”

    ……

    刀剑无眼且直接。

    然而比起牧云剑城和连城诀、秋北雪与断千一的开场,三重山水的七争之五战,则是更为干脆利落。

    刀剑错的梁冰和江湖兵主萧别恋。

    天下兵战四甲,有萧别恋的百兵行者,有披甲门的梁武卒,有江满楼的铁浮屠,也有上官世家的草头神。而今两甲狭路相逢,无需言语,自然要给天下人论个强弱高低。

    因此那化劫上境修为的两大尊者梁冰和萧别恋碰面的瞬间,便有刀光剑影闪烁昏天之下与河畔两岸。

    ……

    第六战。

    传说之中大妖出身却不知出处的镇山重夔对阵六姓十阀的琴心剑胆高木遥。

    关于镇山重夔的记载,便是当年的天机阁也仅存寥寥百余字。记载的便是这位神秘大妖与上任妖帝的同境一战,化劫上境。

    只是那战后,妖帝入圣,重夔跌境。

    而王敖老祖所在世家的首席客卿高木遥,则是名义上的天北守门人,六姓十阀里所有年轻晚辈的剑术总教习。琴心剑胆,其剑术修为,便是天北第一人狂诗绝剑陈玄都遇上也不敢轻言胜之。

    河畔两岸。

    高木遥提剑负琴。

    镇山重夔法相妖身。

    ……

    奇怪的是,在那一重山水间,河畔两岸迟迟无人。即便是八重山水之巅余下对阵的双方也只是遥遥隔望,丝毫没有出阵的意思。

    他们像是在等,极为默契地都在等。

    只不过不是等对方强者出阵而后排兵对敌,相反,他们在等人入阵。

    等两人入阵,入此处‘依山傍水,陌上人家’和青海长云暗雪山互为天地的帝皇陵巅斩仙台两处大阵。

第七十六章 七争(六)

    依旧是街旁当垆酒肆。

    干涩冷风吹舞着旗招,吹摆着铺子里悬挂的一枚枚酒牌。青神山、女儿红、金秋锦、烧刀烈、绿蚁酒、丹心碎……也吹乱着飞雪,悄然无声落酒杯便是近十年坊间市井随柳世词篇而声名鹊起触喉即化的入时无。

    两袖绕清风的少年端起杯盏仰头饮尽,看着对面翩翩公子说道:“该你出战了。”

    释宗流伸了伸懒腰:“不着急。”

    言罢瞥了瞥左手旁一袭青衣道袍的少年。

    少年身侧伏着乖巧的灵兽,体型瞧着与寻常毛吼金狮相差不多,正自百无聊赖盯着川流不息的喧哗街巷。

    忽然,它如临大敌毛发倒竖。

    紫色雷电游闪的猩眸怯懦懦瞧了眼身边少年,看着少年脸庞挂着浅浅笑意,这才藏敛爪牙恢复如常,撒娇似的蹭了蹭青色道袍少年的掌心。

    陈言箴捏揉着‘雷泽神兽’肉呼呼的脑袋说道:“你的对手不是我。”

    释宗流笑问道:“你不想报仇?”

    十数年前,或者说上一世?秘修魔道神通术法魔惩天而实力大增的帝王盟主不仅偷袭无相道宗至隐患难愈道损缠身,还曾于南海之上联手百花岛主围杀天东陈圣。

    释宗流眼里,这可不是什么相逢一笑泯前尘的恩怨。正如当年莫天机携手白知秋于帝皇陵惊瑞一战一样,才有帝无泪兴兵诛天机灭魔门的后续。

    而今身旁少年尚且只有化劫下境修为,不远万里踏足中州,在化外异魔乱此人间之际随时都有陨落可能。如非有必为之事,犯不着这般冒险。因为释宗流和余清奇很清楚,连同陈言箴在内,三人此世若陨,便是真的死了。

    释宗流身在帝王都自家院落,当然无须过忧。而剑阁昆仑七十二奇峰毗邻中州,眼下又与帝王盟缔结盟约同气连枝,中州境内同样不存在威胁。

    青衣道袍的少年陈言箴则就不同。即使万里之行未曾遇到潜伏此间的化外异魔出手截杀,也并不能代表这一途相安无事。

    正如释宗流所言,天东八百宗和中州帝王盟存在旧怨恩仇。谁也无法揣度‘帝御天’的心思,会否与‘剑圣’合力将眼下宿怨彻底了结?‘陈圣’葬身帝王都,既能为帝无泪争夺天下共主的七争之战除去强劲对手,也可免

    除未来百千年的后顾之忧,可谓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谁知陈言箴不为所动说道:“来日方长,要打随时可以。不过现在,阁下恐怕没有余暇。”

    伏地的雷泽神兽勾起鼻子嗅了嗅。

    然后露出利剑般的獠牙,躯身抖震朝街道远方一声长啸。

    青衣陈言箴抬眼望去,万物入微的目力穿过熙攘无数人群,看到一道单薄身影入了帝王都五里长关。

    “瞧,你的对手来了。”

    ……

    七争共主是洛长风的提议。

    然而鲜有人知,最先提及或者说有此预料的,其实是君泽玉。当初东楚明王孤身入中州,留给苏小凡的些许锦囊记载了许多事。

    鬼知道君泽玉那颗脑袋装的什么,竟能未卜先知未雨绸缪。如同交代身后事一样,事无大小巨细,安排的妥妥当当。如果说存在遗漏意外之处,恐怕就只有牧云剑城的态度抉择了。

    即便如此,他的人间算依然令人心服口服。

    七争之战。

    洛长风,连城诀,小圣人王亭集,江湖兵主萧别恋,断家刀客,琴心剑胆高木遥以及六百里绝云岭凤鸣山凰儿。

    五里长关城门后,那道高挑且单薄的身影便是凰儿。

    当青衣陈言箴,两袖绕清风的余清奇和浑身贵儒之气的释宗流齐齐望去的时候,她的视线同样坚定不移,锁定了对手。

    七争末战。

    凤鸣山凰儿对阵少年释宗流。

    ……

    十三王城枯刑将沈家,王府府邸。

    有缕肉眼无法瞧见的穿堂风过府后,兜兜转转。循着那微弱的气息和自顾自怜般的声声轻声念语,前前后后绕过五进院子,终于在一处半月拱门后歇停。

    穿堂风骤然凌空卷起,席落满院残花飞雪。

    院子里,守在躺椅旁神色憔悴双目无神的沈天心无动于衷。不听风,也不看雪。她伸出有些皱褶的素手,为躺椅上昏睡不醒两鬓斑白的男子轻轻扯了扯丝绵薄被,口中还不停哼着天南名家谱就的小曲儿。

    六神无主,痴痴深情。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真的塌了。

    枯刑将王府府邸,院墙、府门、以及外堂高楼轰然坍塌。烟尘后,站着一道身着银甲的威凛儒将,手持银枪。

    那是东楚未央生。

    未央生身旁站着武修阳。

    两人身后则是黑袍重阳和月三人,还有布衣楼两化劫,四灵窍……

    两刻钟后。

    六进院落再也无人,只有飞花逐残雪,剩下空荡荡的竹椅在石凳石桌的陪伴中前后晃动风中摇曳。

    虚空依稀有声咽……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

    一行十二人。

    银枪银甲的未央生和黑袍重阳头前开路,布衣楼两位化劫断后。月三人和武修阳各自背着沈天心、君泽玉,在四位灵窍境布衣楼主护送里杀出枯刑将沈家王府府邸。

    由入而出,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即使有重重王府府兵甲胄阻拦,也显得格外顺利。

    正如天机星所料,无关乎城府心机,为人之父的沈厉终归还是于心不忍。

    所以他们成功营救了软禁王城的两人。冥冥之中,仿佛两位智者之间存在一种你来我往的默契。

    只可惜。

    众人身处帝王盟,即使沈王城距离帝王都仍有百千里距离,却仍是难逃帝无泪的掌心。

    那位帝王盟主也极为默契。待未央生一行十二人杀出王府府邸后,这才千呼万唤奉上大礼。

    王府门前废墟。

    宽阔街巷南北通向,一尊尊形体硕大宛如憾兽妖神的兵魔林立。这般可怖阵容,看得沈家众府兵也忍不住渐次倒退。

    很显然,即便是帝王盟兵马也罕见此等怪物兵魔,更遑论未央生等人。

    身陷死地,当能如何?

    唯求后生而已。

    有支响箭穿入苍穹,在昏沉天空云顶炸开。

    从驻扎莫干城的十八万铁骑分兵于此,静候城外的苏小凡瞧见那阵炸开的七彩斑斓,神色平静。握着腰间烧火棍的手紧紧用力,而后马背上抬手一挥,身后八万东楚子弟,开始强攻沈王城。

第七十七章 七争(七)

    大雪纷飞的帝皇陵巅斩仙台凌空铺展着‘依山傍水,陌上人家’画卷。画卷徐徐微荡,如光阴流水走马人间。

    画卷中有青海长云暗雪山遮天蔽日,风凌雪洒河畔两岸。

    在那八重山水巅,岳峙诸强或临水或依山或傍树,或围拢席地烤着篝火,或遥指七战议论不绝。唯独菩提书院李星云撩起前襟起身,走到河流溪边,朝对岸拱手作礼。

    礼尚往来的依旧是女神龙欧阳庆许。

    举止投足,英气不凡。

    欧阳庆许说道:“院长有话,但请明言。”

    菩提书院洛长风十子同袍。

    有富甲天下,如天下第一世家提并山藏兵谷主江满楼。也有地位尊崇,如一统天东成就浩然王朝的不世明王君泽玉。有魔道巨头两界山诡秘重阳,也有明珠俊彦富贵身如曾经燕凝雪、沈天心。有半生颠簸起伏、朝为刀头舔血客、夕坐天机晓阴阳的月氏兄妹,也有寒苦出身一剑鸣而天下惊的十字剑尊独臂离落。

    他们都是声名显赫的人物。

    相比起来,似乎只有书生李星云最为没落。星云州偏僻村落长大,虽说自幼受教于白知秋膝前,有幸得至圣先师传道授业,所学博深。然而生性淳朴的他在菩提书院十子同袍里却总是安安静静,从不争显。即使当年十七座明镜台洗牌之战,也少见出手以理服人。

    后来天东祸乱弃笔从戎,也不过是安红豆细柳军中一名普通校尉。无超越同龄的妖孽修为和天赋,也无能够吹嘘半辈子的卓越战功或者惊人战绩。

    十年碧落黄泉行遍天下超度亡灵,小和尚当愿是唯一见证。佛前问路千年修得金身正果,到头来也只有智慧海上那座远离人间喧嚣的灵山佛徒尊称一声南山佛祖。除此之外,世所罕闻。

    没得办法。

    用江满楼的话说:“谁让他是出家人来着?没讲究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已是罪过,拐个小丫头作媳妇难道还要广而告之天下人,我佛成亲了?”

    “试问苍天,脸为何物?”

    ……

    这么一来二去,风雪银城洛城主十子同袍李星云

    之名于是垫底。

    默默无闻。

    然后,书院重开。

    然后,他继任院长。

    然后……

    原来他是个和尚。

    菩提书院新任院长是位佛徒!

    天下吃惊,而后诧异。就连那些入学六字门道的新生们,对这位年纪轻轻瞧着呆傻,像极了读书读坏脑子的李院长资质修为学问品行时常质疑。

    直到那场论辩。

    那是十月十六日,菩提书院重开招纳新生后的第七日。为消疑虑平质疑,院长李星云于紫竹林坐坛讲道。是的,在昔年菩提老祖讲道的那片空旷场地,李星云复现往日盛景。

    那日,天空湛蓝。

    李星云着院长长袍盘膝而坐紫竹轩道场,沐浴着一束束纯净日辉。身遭是菩提书院六字门道师和大小执事入学新生围拢而坐。更外围有江满楼,离落,重阳,沈天心,南希寒……还有许许多多受邀参与论道未曾离去的送学友亲,包括江湖前辈,富贵世阀,山中谪仙,宗门强者,乃至千年不出的流字门老前辈铁树先生……总之诸子百家不一而足,林林总总千余人。

    李星云坐而论道,舌战群儒。从行法川到易术流,然后延伸至诸子百家,来者不拒。前后二十二时辰,退敌四百六十四。更是让千年不出的铁树先生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论道无敌手,李星云便开始讲道。

    口出成谶。

    言出法随。

    铁树开花。

    天花乱坠……

    十数年前,菩提书院无尘观同样有场论辩。很显然,同为辩手的李星云这次铁树论道天花乱坠更具传闻些。所以自那以后天下人逐渐了解,书院新任院长李星云原来是‘以理服人’。

    女神龙欧阳庆许自然有所听闻。不仅是天花乱坠的铁树论道,还有无尘观里的那场闭门。因此对于书生李星云,她颇有认知。甚至总觉得与洛长风等人有些不同。或是书生气?或是佛徒身?

    欧阳庆许琢磨不透。

    但有一点,菩提书院李星云常常挂于嘴边的那位先生,经帝王盟暗中多番调查确认身

    份,是两界山白知秋无疑。得知此事后,女神龙再无犹疑。心底早已认定河畔对岸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书院院长,绝对是洛长风十子同袍里最不容小觑的存在。

    与之交手,需慎之又慎……

    李星云礼毕后,沉思稍许。不知是组织词汇还是思虑着什么,没过多久,他视线远眺,越过欧阳庆许,目光沿着河流对岸南北两端依序扫过,最后落在绿紫黑三袍教主身上。确切的说,是那位黑袍藏镜人。

    欧阳庆许有所察觉,微微顾首后望。

    李星云说道:“趁着群雄汇聚,有件事想与贵盟黑袍教主做个对证。当着诸位前辈宗主面前正好可以论个清楚,不至于冤枉无辜辱了帝王盟声名。”

    李星云声落,登时吸引不少目光。河畔两岸原本凝神注目观瀑布下方重重山水间七争之战的各方强者纷纷投来好奇神色。

    便在众目睽睽里,帝王盟黑袍藏镜人走了出来,与欧阳庆许并肩而立河畔。

    只见那位素以神秘著称的藏镜人拨去宽大袍帽,风雪中露出半身金缕衣遮头覆面,烨烨生光不见真容。

    那鬼鬼祟祟畏首畏尾的谨慎模样,看得天东三代九金兰心生厌烦。

    好在李星云不会产生类似情绪。或许是同袍十子的重阳认识太久,早已见怪不怪?

    他说道:“敢问藏镜先生,可曾去过天南铸剑城?”

    李星云忽有此问,教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河畔两岸诸多首脑面面相视,茫然不解。

    白衣剑浮沉却是心底一颤。他诧异地看着菩提书院李星云,脑海中冒出许多疑问。

    他忍不住想着:“为何会有此问?难道铸剑城一役,帝王盟也掺和其中?”

    他蹙了蹙眉,看着金缕衣的背影。有些失落,因为未曾等到答案。

    那位天下罕见其容的藏镜人抱着双臂,不言不语。

    李星云又道:“藏镜先生如果一时半会儿无法记起倒也无妨。我看七争之战要打许久,不如请铸剑城的新任城主大人给诸位说个故事,嗯……就说一剑梦回千百世何如?”

第七十八章 七争(八)

    百炼千柔面无惧色,只是笑着说道:“说来惭愧!苟且偷生罢了,教诸位见笑。”

    身旁位次紧挨的玄阳宗老宗主赵无眠捋了捋胡须:“天南鬼谷林倒也奇怪!那逍遥王与八方风雨的山中人门出同源,早年闯下祸事触犯山规被逐出天西,落脚天南摸爬滚打几经辛苦折腾,这才捣鼓了个逍遥山庄。原本是上不了牌面的下流家当,更无化劫境尊者镇守林门,几时变得这般雷厉了?连羿神宗和万兽门都惨遭毒害……”

    百炼千柔轻柔额头,露出不堪回首的痛苦神色:“谁说不是呢?若非晚辈掉以轻心,岂能着了逍遥王的道?”

    言罢赵无眠拍了拍不惑之年的百炼千柔肩膀:“百炼老弟切莫烦忧,待此间事了,老哥助你一臂之力。赴天西寻那吴甲子问上一问,是否包藏了祸凶。若有,老哥便是舍了一身修为不要,也定向八方风雨问一问拳。乾坤朗朗,天理公道何在?”

    赵无眠慷慨激昂。

    一番掏心掏肺听着像极了传记小说里的无双义士。李星云往往读到此处,皆以剑歌颂之。

    这次例外。

    实非他对老前辈心怀不敬,全然因为有人笑了。从忍俊不禁到噗嗤一声,然后捧腹大笑,险些满地打滚。

    是江满楼?

    是江满楼敬爱如山的岳父大人,天南七盏茶庄雨一盏。

    赵无眠脸色铁青,正要开口,站在李星云身后的独臂离落拄着剑二十四老脸憋得通红,然后捧腹。大笑间隙,仍不忘断断续续向河岸对面的玄阳宗老宗主抱以歉意:“那个,没、没忍住……”

    新任妖帝麟儿笑得轻蔑。

    王敖老祖笑得不屑。

    孤城闭笑得委婉。

    弱公子叶惜朝笑的含蓄。

    小伍笑得天真,仿佛在告诫玄阳宗赵无眠想的天真。吴甲子何许人也?常言山中人不知岁月,普天之下又有几人知其修为?八方风雨退隐天西,绝非泛泛之辈。

    李星云干咳数声,清了清嗓子提醒身后诸位。待笑声渐没,复而又道:“听闻十数年前,妖帝陛下初次下山涉足江湖,登门拜访过地玄

    榜数位翘楚?”

    麟儿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李星云问道:“重伤两人?”

    麟儿眼眸流露傲色:“羿神宗惊芒和百炼门主名不副实而已。”

    李星云眺望百炼千柔:“百炼门主伤势如何?”

    麟儿弯起嘴角:“本帝留下的道伤岂会轻易复原?”

    李星云说道:“星云自幼受教于先生门下,书院求学那年又多读了些书,流字门外易行术也略知一二。百炼门主若不介意,可否让星云瞧瞧?”

    瞧病?

    河畔对岸女神龙欧阳庆许尤为不解。心想李星云和新任妖帝一唱一和,最后所求竟是只为给百炼千柔瞧病?

    画卷中风雪里,诸多大人物亦是丈二和尚不明就里。

    哪知百炼千柔突暴雷霆之怒,大步走向河畔,遥指书院李星云质问说道:“李院长何意?难道我百炼千柔有假不成?”

    李星云忽而抬眸。一双佛光慧闪的眼睛静静望着许久,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星云的确有所怀疑。”

    李星云不善言谎。故而话从口出,引起阵阵哗然。

    原本一心数用,眼观七争战竖耳聆听河畔音的众家强者不约而同收回视线,开始仔细打量那位生死成迷的百炼门主。七争共主之际,无论任何一方率先发难都绝不会无的放矢。换言之,菩提书院李星云既然挑起话题步步为营,其手中恐已掌握些许证据,足够证明百炼千柔陨落于万兽门灭顶之夜。

    倘若属实,眼前自称百炼门主的家伙又是谁?

    百炼千柔喉结滚动。李星云当众质疑着实出人意料,一时哑口无言。就连身旁面色铁青的玄阳宗赵老哥,一样目露诧异。

    他抬了抬手,欲开口解释些什么。

    赵无眠警惕后退半步。

    百炼千柔又将视线投向女神龙欧阳庆许。眼下帝无泪战于七重山水间无暇分身,女神龙全权代掌一切大小事物。而自己好歹也是帝王盟拥护者,此刻若能得欧阳庆许相护,便无需再惧河畔对岸接连发难。

    然而李星云并没有给他留下开口时机。当后者视线转移

    ,李星云斩钉截铁:“鄙院道尊曾亲眼见过百炼千柔尸身。”

    李星云迈出数步遥指对岸:“你是异族!”

    乱世劫至,世界破碎,天西战火绵延不绝。值此化外异魔大举入侵之际,天下可谓风声鹤唳谈异色变。因此当李星云指认百炼千柔身份之后,河畔两岸气愤忽而紧张起来。

    刹那寂寥无声。

    风雪静止。

    临水水不流,依树树不动。对弈的执子悬于棋盘之上,论道的尽皆闭口不言。

    数息后,一位位强者接连起身走向河畔,以李星云为首列序。离落、应天、易红娘、秋意浓、麟儿、妖族太傅……剑拔弩张犹如初时两岸对峙。

    而对岸也在有意无意间将百炼千柔隔开些许身位。很明显,七争之战夺天下共主诸强虽为同盟,可在面对异族时仍是众生同心同仇敌忾。

    女神龙欧阳庆许转过身,冷眼看着众矢之的的百炼千柔。

    后者忽而大笑。

    百炼千柔并非失心疯,他面朝巾帼不让须眉的欧阳庆许执了一礼,收敛狂笑:“我确实不是百炼千柔。”

    这话出口,河畔两岸已有名剑出鞘声刺入双耳。十数缕剑气撕破虚空,整齐地切碎一片片无辜雪花,乱而有序的纤细剑痕顿时笼罩在百炼千柔身遭。

    紧接着,有抹杀气凛然的十字剑光一闪而过百炼千柔眼帘。

    那是离落的剑。

    剑二十四。

    “且慢出剑。”

    百炼千柔额前冒出冷汗,身体却纹丝不动。不知是料定离落剑出非实,还是自有所持。

    便在河畔两岸无数目光里,百炼千柔撤去覆身皮囊,露出崭新面容。

    欧阳庆许微蹙柳眉。

    百炼千柔抱拳笑道:“万兽门百炼不破,见过欧阳家主和诸位同道。”

    声落。

    百炼不破转而望向河畔,风雪中双眼微眯,露出阴沉笑意。

    (ps:上一章内容尾段有所修改,因为发现有些剧情bug,所以如果看到这章开头有觉得衔接不了的话,可以回头再看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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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的昆仑,天机阁的榜,妖丛的麟凰,日不落的殇。山两界的魔门,帝王盟的金汤,八百宗的奇才,七州域的乱荡。神引的雄寇,待宰的羔羊,七卷的天书,天下谁作王。千年流逝落定尘埃,一切只剩下流传于世的这首童谣!书友群:303859996欢迎加入钧天图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钧天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钧天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