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进学(九)
才到任的御史江镛将同僚们留在公厅里头,手中拿着新写就的折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他也不先去同御史中丞、判御史台三院事打招呼,而是径直去了银台通进司。
银台司的吏员们正在公厅中收拾奏章。
江镛走得进去,问道:“御史台折子可是递进宫了?”
他头冠有獬豸角,腰佩银鱼袋,又问御史台的折子,一看就是个言官。
负责的小吏连忙指着面前的一个封盖好的木箱,回道:“御史台的还在此处,须臾便要往里送!”
江镛走到他跟前,摸着袖子道:“另有一份。”
那小吏并不敢多问,只殷勤将木箱揭开,里头满满当当堆着御史台送来的各色奏章。
江镛也不用人帮忙,亲手把袖中折子放在了最上方,见那小吏将箱子重新盖上,又贴了封条,融了蜡,也只站在一旁,并不见走。
因他盯着,那小吏也醒目,陪笑道:“小的这便叫人来,一齐早早送得进宫!”
果然寻了搭手,不多时将那木箱抬走了。
江镛这才松了口气。
御史台递的折子可以不经中书,直呈至天子案台,然而往往要先交给台中上官,由其统一往上递。
江镛到御史台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已是渐渐感受到了直属上官的畏首畏尾,自知若是这折子递上去,十有八九会被打得回来,等到再行修改,说不得便被旁人拔了头筹。
言官弹劾都有自己的习惯在,江镛做学生的时候,就擅长春秋笔法,写出来的文章,感染力极强,而今好容易得做了御史,正能发挥所长。
试想,若是仅仅言说那傅业仗着身份欺霸良善,辱骂士子,哪里激得起什么波澜?
可要是说那傅业联合杨度,借助太后娘家子侄身份,猥亵太学新入学士子,致其愤恨欲要求死,再渲染那士子年龄之幼、身世之微寒、受辱后之凄惨,又举几个金陵前例,一旦折子递上天子案头,即便宫中不去理会,只要在士林、市井间渲染一回,何愁不闹出轩然大波?
言官靠什么吃饭?
除却靠名声,最要紧是靠天子的信重!
光是循规蹈矩,听从上官分派,管个屁用!
且看那郑时修,当真便是一条疯狗一般,逮谁咬谁,全不知进退。可近十多年来,他除却被贬官罚俸,偶尔给申斥几句,竟是一点事情都没有。御史台中谏官来了又去,便是御史中丞都换了五六个,唯有他屹立不倒,偶尔为了规程,出去三两月,不多时又会给弄回来。
得先皇喜欢并不奇怪,毕竟是其钦点的榜眼。然而随后太皇太后垂帘,听闻连调令都拟好了,要把那郑时修贬去岭南祯州,只是流程才走到一半,忽然出了天庆台之事,换了杨太后垂帘,当今继位。
杨太后萧规曹随,先皇喜欢的,十有八九都会重用,又兼没几分本事,由着那郑时修骂来骂去,竟也不敢多言。
这样的好命,江镛不敢奢望自己能有,不过眼下换了天子亲政,他新进御史台,难得遇到这样一个机会,却是一定要把住了。
说不得在天子面前露了脸,下一个二十年,也能叫他一并演一出君臣相得,一个谏言不惜身,一个纳谏从善如流。
只要弹劾出了名,哪怕当前受些委屈,可若是能换来被天子记在心头,便是一笔极划算的买卖了。
太后垂帘十余载,母族这样势大,天子还是个过继来的,怎可能没有二心?
眼下虽然面上不好表示,可那龙肚皮里是个什么想法,江镛哪里会猜不出来。
此时旁人都闭嘴了,自己心系天家名声,一心为朝为国,卖力弹劾,纵然会遭太后记恨,有了天子的好感,也值得了。
至于杨度、傅业、杨家之流,不过是一块晋升的跳板而已,再说那姓顾的太学生会否因为此事被京城传来传去,又被传成什么难听的身份,就不是他江镛份内之事了。
谁叫其人运气不好呢!
江镛亲眼见得银台司的小吏走得不见踪影,忖度其余同僚再来不及把新写的折子送过来,这才慢悠悠踱着步子回了衙署。
御史台的公厅里头,不少人聚在一处,正吵闹不休。
其中一人面向着大门,见得江镛进来,忽然咳嗽了一声。
众人各自转头,瞧见是江镛,却是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面上神色各异。
不遭人妒是庸才。
自知抢了苏御史的消息,又第一个递了折子,还绕过了上峰,定会让同僚不满。
然而言官要什么人缘!
比起立时就能到手的好处,旁人嫉恨的目光,只会让江镛越发自得罢了。
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苏御史,暗笑道:嘴巴大,胆子小,合该你要为他人做嫁衣。
然而才回到座位没多久,就有一人上得前来,问道:“江镛,你折子递得上去了?”
江镛颔首道:“却是对不住,小弟熬了两夜,总归领先了一步。”
又叹道:“也是可惜,今日的折子已是递进宫中了,若你也写好了,不妨催一催何院事,叫他明日请早帮着送去银台司……”
说着话的时候,江镛的心头不可谓不窃喜。
然而看着对面人那犹豫的表情,他忽然也觉出有些不对起来,抬头一看,一屋子的人竟是都望了过来,有人面上写满了同情,有人则是幸灾乐祸,尤其那苏御史,居然一脸的嘲讽。
他心中悚然一惊,还未做好准备,已是听得对面人道:“你在路上当真没听得消息?太后已是下了懿旨,说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莫说傅业、杨度二人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江镛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一时只觉得自己听错了,半晌没能做出反应。
对面人又接着道:“……将二人都送入了大理寺,着有司按查审……又听外头传,那郑郎中并不曾递得什么折子进去,只说那姓顾的苦主年幼,又是太学士子,不应受此带累,天子圣明,必会秉公而断……”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已经带出了几分怜悯,道:“江镛,你可见得银台司的折子是甚时送进宫中的?我听得国子监上下全为一张嘴,只说外头俱是乱传,并无什么姓顾士子的受辱一事。”
“那杜檀之还特地找了郑时修去,郑时修当场否认,只说自己虽有上折,却不曾提及太学学子,说的乃是傅业在金陵旧事……你那折子,虽是风闻奏事,可出入如此之大,叫天子看了,不独你自己,御史台上上下下,也一并跟着丢脸,此时还来不来得及追回来的?”
番外 进学(十四)
听得顾简思行说他家住在新封丘门时,韩若海尚未觉出有什么不对来。
两人出太学尚早,此时正是夏日,天黑得也晚,等到绕过那热闹的街道,一拐弯,进得一处巷子里头,本以为是闹中取静,谁晓得骑在马上,明明不过三四百步路,却是走了足有一刻钟还没到地方。
巷子当中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居然全是人,比起外头的闹市也不惶多让。
韩若海只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左右一看,却并不见货铺、酒楼,只有寻常的围墙,正觉奇怪,忽听得一旁有人道:“老爷去了恁久,从早上坐到晚上,今日总该能见得到那顾侍郎了罢?”
另又有人回他道:“你倒是梦得美,也不瞧瞧前头都排着谁,那些个正经官人都进不去,咱们老爷一个主簿,哪里就轮得到了?”
“二伯,既是轮不到,何苦还要早早就来,莫说不能见得人面,连进门都进不得,干巴巴在门房里坐着,白费一日功夫!难得有空闲,在家中泡茶吃酒岂不是好?”
“蠢材,在外头也废话忒多,中午吃的炊饼都堵不上你的嘴不成?”
韩若海转头一看,见得三两步外有两个人,一人牵着马,一人背着东西,靠着站在一旁,看上去像是寻常小官人家的伴当。两人有五六分相似,想来是伯父带着侄儿过来当差。只是小门小户,到底没甚底蕴,仆从嘴巴大得很,什么话都敢在外头乱说。
他听得顾侍郎三个字,顿时想起上回去自家叔父府上,对方说起这一阵子工部侍郎顾延章就要应诏回京,人还未到,已是叫下头牛鬼蛇神都四处活动起来。
韩家叔父在吏部任职,感触尤其深,被吵得不胜其烦。
因先前天子不知同谁透露过,想那顾侍郎回京后,让他去任三司使,虽是不曾落定,可约莫也有六七分成事的模样。
莫说三司使为计相,本来就是位高权重,虽不是比不上相公、参政,却也差之不远,手头掌着钱,更是叫人眼热。
再一说,数一数那顾延章得官这小二十载以来,例任各职各司,无论做什么,哪怕自己不能得什么大功,跟着他的,俱是有个好出路。
当日他在赣州任通判时,便是手下白身得官的,都能数出七八个,后头去了邕州,更是但凡沾上一点边都能吃肉喝汤。等其人回了京,居然带着提刑司里头一回数十人减磨勘,及至管导洛通汴,参与的人不过数百,竟足有两百余名官吏或升或调,称一句鸡犬升天也不够形容。
继而再去江宁、江陵、杭州、延州……无论哪一处,只要这一位顾侍郎到了地方,都能叫人把眼睛看过去。
好似同样开垦一亩下等田,旁人挖了又挖,只挖出一筐子烂泥,那顾侍郎也是在同样的地方捣鼓,不知为何,总能不是掘金,就是掘银。
朝中能臣并不少,官职、权位在其上头的,更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可比起那些个相公、大参,顾侍郎却是出了名的不乱贪功、昧功,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也不会把你的功劳拿去给自己亲近人使了。
正因他这行事,听闻此人要去任三司使,不少人提前便去打听其手下还有什么空缺,欲要后头使力,调去他那一处当差。
叔父不过扫着一下子风尾,便被人缠着不放,可想而知那顾侍郎回京之后,府邸上会是个什么样子。
韩若海看着这一处比坊市还热闹的小巷,实在满心向往。
他在家时常听得长辈说起,等入了京,进了太学,居然三天两头又听先生说起,只觉得那顾侍郎无论为人、行事、能干,俱是极令人佩服,早把其人作为自己前头山上插的旗杆,欲要将来向着行事,以实事为当要,置百姓于首要,立身持正,为天子所依仗。
然而韩家虽是世家大族,到底同顾延章这样的后起之秀无甚交集,他虽然尽是景仰之心,也并无借口、更无能耐上门拜访,是以纵然眼下顾府就在一旁,却不能得进。
韩若海心中甚是遗憾,正抬头远望,想要看一看那顾府大门,却见前边顾简思打马拐进了一处小径,又歉然回头道:“韩兄,前头人太多,堵得回家的路,咱们今次只能从小门走了……实在惭愧……”
韩若海笑道:“你我二人亲如兄弟,怎的还讲究那些个生人间的俗礼!”一面打马也跟着进了小巷,却是不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朝着那顾侍郎府邸的大门方向看了一眼,权当如见真人。
进了那小巷子,再无人挡着,路便好走起来,往前两三百步,行不得多久,果然边上有处小门,两个门房正站在外头候着,见得顾简思同韩若海二人过来,连忙上前相迎见礼,先牵了马,口中叫一声“少爷回来了!”,又七齐声叫韩若海“韩公子”。
韩若海见那门房穿得虽然整齐干净,布料却很是寻常,等进了门,便偷偷同顾简思道:“你一家才来,怕是还未来得及知晓,这京中最是以貌取人,门房日日对外,还是穿得光鲜些,不容易被人看轻。”
他先入为主,认定了顾简思家中是个寻常富商,便想着商家尤重脸面,门房太过简朴,这一家又是延州来的,实在不好立足。
能说出这样推心置腹的话,足见韩若海亲近之心。
顾简思很是感动,却更惭愧了,便道:“多谢韩兄,我晓得你的好意,只是……”
他话还没说完,前头却有一人迎面而来,笑着道:“少爷回来了,夫人说你少有来这宅子,怕带着客人迷了路反倒不美,叫我来接。”
韩若海抬头看去,对面却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身上并无什么钗鬟,服色也寻常,看起来却很是体面,进退间更是大大方方的。
韩若海极少同商户人家接触,也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今次来了顾府,虽只见了几个从人,倒觉得个个都周身一股子文气,连礼节都丝毫不错,寻常书香门第尚且比之不得,哪里有半点铜臭味,不由得在心中暗忖:果然天下间有儒商的说法,正是这样的人家,才养得出简思如此人品。
他一面走,一面又暗自纳罕。
简思家租的这宅子实在有些偏大,还是在新封邱门左近,可谓寸土寸金,不知月计要多少银钱。
他先头还忍着,见走了不少时间,竟是还只在园子里绕,再忍不住,小声问道:“简思,你家这宅子甚时赁置的?”
顾简思答道:“从前买的,听闻那时我还没出生。”
又笑道:“我娘说,当时实在便宜,便似白捡的一般,还因缘凑巧,和着人把左近几个宅子都买了。”
他指着东边方向道:“我有一个世伯姓张,就住在隔壁,上回你不是说想学长枪?他尚在外州任职,过三两月才能回京,等得了机会,我带你去讨教那枪法端的厉害!连我爹都夸过!”
这样大的一个宅子,还在新封邱门如此地段,竟是买下来的,还说什么“白捡的一般”。
饶是韩若海见惯了世面,有一刹那,竟是觉得脚下踩的并不是石块,而是黄澄澄的金子,那光亮闪得他实在眼花……
番外 进学(六)
韩若海慢慢将手中的笔放了下来。
他少有才名,入京虽然不久,在国子学中已经人尽皆知,自觉一个一甲进士似探囊取物,为宰为辅不在话下,世间将任己挥毫。
然而眼下只是遇得这样一件小小的事情,便叫他看清了实情。
原来一旦没有了家族在背后支撑,自己也其实不过是个毫无能力的普通人而已,毫无作用。
就如同顾简思,即便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学,可被人欺负了,也只能忍气吞声。
韩若海一路顺风顺水,乍然迎上当头一棒,尚不知当要如何转弯,又想到顾简思待人至诚,自己与他倾盖如故,昨日也诺称定要帮忙讨个公道,眼下不过一夜功夫,便要食言,将来如何还有颜面见这挚友?
他抓着笔的手都僵了,依旧毫无头绪,忽然听得门响,抬头一看,原是常安名从外头进得来。
韩若海见对方身边竟是空荡荡的,不曾跟着人,立时紧张起来,连忙问道:“简思呢?”
常安名道:“午间杜司业叫去了,说是有事寻他,晚些自会着人送回来。”
韩若海这才放下心来。
常安名走到他跟前,拖过一张交椅坐下,不悦地道:“我本想要跟着一起去,被打发出来了,也不晓得那些个学官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不去管那等犯事的,却来管受欺负的,这世间究竟有无公道公理了!?”
他越说越气,又道:“午间简思还特地同我交代,叫咱们帮着看一看,莫要叫同窗闹出什么事来,最好今次不要有半点声响外传,免得大家在学官面前挂了号,若是因此影响了选评上舍,实在不好,又怕污了国子学的名声,叫外人以为学中尽是烂人……他今次受了大委屈,还总想着别人,谁料得到竟是这番结果,简直是一腔真心喂了狗!”
韩若海也无他法,只好安抚道:“我听闻杜司业原本在大理寺中任职,为人很是持正,想来另有想法,当不至于此。”
常安名叹了口气,点头道:“只盼如此罢。”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问道:“若海,你家中……能不能帮着说句话的?”
韩家实在是赫赫有名,即便韩若海行事已经很是低调,旁人却少有不知道他背景的。
常安名家世普通,自忖帮不上什么忙,此时虽然觉得这般问话很是有几分逼迫,可事关好友,便是厚着颜面,还是开了口。
韩若海本就有七八分的歉意,此时被常安名一问,更是难过极了,道:“我原想给京中长辈写信,只是今次事涉杨度,毕竟是太后家的嫡亲,陛下又才亲政……”
常安名也不是傻子,先前不太懂,慢慢就琢磨出了几分味道,颓然道:“难道此事就这般了了?”
两人各自无语,坐了片刻,往外一看,天色都已经半黑,依旧不见顾简思回来,有了前例,俱都有些着急。
韩若海再等不住,便道:“我去前头看看。”
常安名也跟着站了起来,道:“我同你一并去。”
两人才走到门口,却见得不远处一杆灯笼慢慢往此处过来,走得近了,原是顾简思亲自提着灯笼,后头还跟着个学正。
那学正送人送到门口,安抚了几句,又朝着韩、常二人点了点头,算是回了他们的礼,也不多留,提过灯笼就回去了。
见人走了,常安名连忙把顾简思迎了进门,问道:“杜司业与你都说了些什么,可有受大委屈?”
顾简思却是直嚷道:“旁的慢说,常兄,我饿得紧,下午被人留饭,也不好意思多吃……”
言毕,取了桌面上的茶盏,把里头的残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常安名顿足道:“都已经留了饭,你自吃你的,还管什么好不好意思,这都什么时辰了,膳所也不晓得剩没剩得吃的!”
他口中虽然抱怨,却是抬腿就急急出了门,显是给顾简思找吃的去了。
韩若海则是拎起茶壶给他倒水,等他足喝完了两盏,才道:“今次杨度的事情,再有人来问,你不要多言,我会去与杜司业解释。”
顾简思手中还举着茶盏,听他这般说,抬头问道:“这是何意?”
韩若海道:“你才入京,家中也无长辈提携,并不知道其中厉害,那傅业、杨度并不是寻常人物,背后有人衬着,等闲奈何不得,学中闹得越大,一旦学官们压下来,越是个个都脱不开关系,你又是事主,只会惹得一身骚,我却不同纵然上头十分不高兴,碍于叔伯还在,也不能拿我做筏子……”
直接把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
顾简思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被韩若海把手按住,道:“你莫要摇头,今次全是无妄之灾,你年纪小,又无防备,若是被有心人算计,后果不堪设想,我比你年长,家中也能帮着担几分,却是算不到我头上来……总不能叫你任人欺负……”
韩若海在此处解释了许久,顾简思却全然听不进去一般,把头直摇,道:“这哪里算得上什么委屈,我并不曾吃亏,也不要那傅业、杨度给什么交代。”他只犹豫了一下,便道,“当今恰才亲政,太后与他母子情深,不会置之不理,今次若是旁人行的事,怕还未必有人去管,可一旦扯上‘杨’姓,天家不会等闲视之御史台还等着拿此事取功呢。”
他压低了声音,把自己推测一一说来,可对面的韩若海听了,却叹了口气,摇头道:“简思,你可知当今乃是谁家子弟?”
顾简思道:“原是秦王一脉。”
韩若海点头道:“你可知有一句话,唤作天家无父子?”
他细心解释给顾简思道:“我少时听得人说故事,先皇亲政后,足有三两年的功夫很不得太皇太后喜欢,归根到底,不过缘于一个‘权’字,最后先皇申斥了枢密院中两位,又重新给张舍人安排了差遣,才渐渐好了太皇太后与先皇乃是亲生母子,尚且如此,这一对原是过继而来,又待如何?”
番外 进学(七)
又道:“当今过完十岁才入宫,早已定了性,也知人情世故,与太后人前母慈子孝,尤其亲政之后,更是简直要把太后供得起来如此行事,外人看着漂亮,可当真细论,其实还是生分。”
“若是自己人,或罚或贬都好说,可这般外熟内生的,自是要做给旁人看,而今为着太后的面子,也为着自己的一个‘孝’字,再如何也不会去动姓杨的半点……”
虽说大晋不禁言论,乃至市井间都常有伶人、闲汉拿天家取笑,可韩若海此时将颇为犯上的道理一一掰碎了解释,又把自族中听来的消息私下告诉,足见亲近信任。
顾简思把手中端着的茶盏轻轻放在桌面上,却是道:“话虽如此……只我却觉得也未必,陛下与太后性情俱是至诚,纵非血亲,倒比有些不相得的母子更好些,只是有外头如此想法的人,想来并不少,言官们以常理度之,一旦具折上奏,为着天家之名,便是天子有心,太后也不会听之任之哥哥莫要急着摇头,且先不要管,稍待两日,便见分晓。”
又笑道:“况且京中人人俱知,此事与韩家并无干系,你而今出头帮我揽下,难道灵寿族中长辈会收不到信?届时害你挨训事小,伤了在长辈的心事大为了个不足道的外人,把韩家拉下水,将来旁人说起,又如何放心大用你?”
他话说得胸有成竹,条分缕析的,若不是个小面嫩,倒是真能唬一下人,只是碍于顶着一张嫩脸,让韩若海怎么都信不起来,哭笑不得之余,虽是应了,心中却暗忖:简思出身孤寒,看着再机灵聪明,真正遇得事情,就显出没有见识了,怎能把那天家想得这样单纯,罢了,还是我多担待几分。
顾简思越是推辞,韩若海越是觉得这人值得相交,已是打定了主意要插手。
因知道急也急不来,他早盘算好了,准备趁着往后第三日太学休沐,去叔父家探一探对方口风。
***
收假那一日的清晨,韩若海是沉着脸回到寝所的。
他左右逡巡了一圈,问常安名道:“简思呢?”
“先生找他说文章去了。”常安名道,“你那一处有听到有什么消息了不成?”
韩若海摇了摇头,道:“安静得很。”
朝中弹劾外戚的折子被留中不发,天子赵仿佛耳聋了一般。又因杨太后撤帘之前刚换了御史中丞,还特把原本的判御史台三院事郑时修调去工部,其余任职久的,不是外任,就是高升,新上来的人尚不知情况,正犹犹豫豫等着观风望向,倒叫此事偃旗息鼓了。
韩叔父吏部出身,素日很是小心谨慎,这一回还特地叮嘱侄儿在太学里头低调行事,务要安心读书,别惹人眼目。
韩若海并不想把家族拖下水,却也不愿意将此事置之不理,正一筹莫展,看顾简思不在,回想起几日前对方言之凿凿、天真烂漫的样子,心中微叹,也不忍心再多说,眼见时辰不早,先生就要开讲,连忙收拾一番,同常安名一齐往前头去了。
太学一月只有一回休沐,今次放了三天假回来,堂中个个学生都有些激动,见得韩若海进门,泰半都围了上去。
一人叫道:“若海,杨度的事情怎的说?”
旁人也跟着附道:“我这几日在外头打听,好似无声无息了一般!你那一处中不中的,若是不中,我们便往朝中上书罢!”
另有人举起手中的纸笔道:“我这一处稿子已经起了个头!”
还有人叫道:“宋三,你文笔不成,还是要简思来写。”
旁人就否道:“怎能叫简思来写,简思乃是事主,叫他躲还来不及!不如若海来写!”
大晋太学有一个别称,唤作“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
前半句说其清苦,便如修行的头陀一般,三餐简素,条件简陋;后半句却是说太学生积极参与议谏国是,虽非无官身,却与御史所行所为并无不同。
又因学生不受朝廷俸禄,又不需固天子之宠,再兼少年热血,有一腔报国之勇,比之真正御史,往往更为敢言。
今次事涉太学生,事主平日里又很有才学、品性上佳,为众人所知所爱,见他竟是被天家外戚欺辱,其中龌龊腌,更显朝堂污淖一片,凡有正直之辈,如何能无动于衷?
况且今日能羞辱太学中的外舍生,明日就能羞辱上舍生,将来说不得是个文人,都要被外戚轻视,如何能容忍?
若非韩若海压着,一干太学生怕是早已跳了起来。
国子监管得越紧,学官们束得越凶,就越激起学生们的反抗之心,此时见事情多日并无后续,复又闹了起来,都说要写谏言书,共书姓名往朝中递去。
说话间,已是有人将纸笔凑到了韩若海手上,叫道:“若海,你来写!”
后头人跟着此起彼伏地附和起来,纷纷叫道:“若海文章好!”
韩若海暗暗叫苦。
他深知此法绝不可取,可群情激奋之下,若是当场拒绝,只会适得其反,叫面前众人把他视为异类,不再共进退。
堂中人声鼎沸,不但同斋,便是旁边其余学斋的人也聚了过来,把一间小小的书斋堵得严严实实,越见不可挡之势。
众目睽睽之下,韩若海只得把毛笔接了过来,一面铺纸,一面着急,暗想怎的这样久还不敲钟。
想什么就来什么,正在哄闹之时,只听外头“铛铛”声响不绝于耳,却是上课的钟声终于敲响。
韩若海抬头一扫常安名,常安名也不傻,连忙叫道:“上课了,先生马上要来,大家赶紧归座,等下课再说!”
众人正在冲动之上,又是群聚,哪里会去理他。
有人甚至叫道:“我等为公理而书,便是先生也当赞同,朝堂如此,怎能安心念书!”
又有人喊道:“简思呢?喊他站在前头,我不信先生看了他竟会不痛心?”
一行人左右寻觅,这才发现闹了半晌,正主竟是不知所踪,这才紧张起来,纷纷问道:“简思哪里去了?”
一时有人道:“蒋先生早上叫去了!”
又有人道:“明明已经敲钟,怎的人还不见回来?莫不是国子监里头要动什么手脚?将我等一一分而克之?”
也怨不得众人想得多,国子监管天下学院,今次要众人偃旗息鼓,不要闹事,已是让学生们很是警惕。
“去后头找找,若是不对,得赶紧把人弄出来!”
学斋中闹声一片,已是全然乱了秩序。
正吵闹间,忽听得外头一人怒斥道:“你等不在学斋里头静待先生,竟是团围于此吵闹,意欲何为!”
番外 进学(十五)
顾府虽大,建得却十分简单,韩若海走了一路,未曾看到什么桥、榭、台、阁,除却一个荷塘,便只见得一个小角亭,上头题了“藕花亭”三个字。
因那字写得有些奇怪,他便多打量了两眼。
一旁的顾简思有些尴尬,道:“写得不好,你莫要见笑。”
韩若海惊讶极了,脱口问道:“你自己题的?”
顾简思无奈道:“那时年纪太小,也不知事,他们叫我起名字,当真就起了,还给骗着说自己起的名字自己写,居然也老实听了……又是长辈特把着我的手写的,现在想拿下来也不成了……”
又道:“实是不好看,只是有人把着手,架子倒是出来了。”
得了他这一句,韩若海终于找出其中的别扭来。
大字一向比小字难写,这匾额上头的笔画很是生硬,笔锋也粗糙,看着像是初学者所书,只架势果然很够,再仔细辨认,三个字的风格竟然迥然不同,只要稍稍留意,便能看得出来。
右边那一个“藕”字,框框架架都带着气势,明明都在草盖之下,却仿佛随时都能脱框而出。
中间那一个“花”字,却是很有几分灵性。
再往左那一个“亭”字,笔画简凝,颇显老练。
因前头带路的从人看着有几分体面,韩若海揣度乃是顾简思母亲的贴身大丫头,便不好在对方面前多问,心中虽是十分好奇,也努力压了下来,又因顾惜顾简思面子,特找了点来夸,道:“写得很别致,别有一番味道在……”
两人闲谈着一路往前走,等到了一处小院外,才进得门没多久,韩若海便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抬头一看,果然见得檐下摊晒着不少松木,又有一口大缸,里头泡了半缸鱼胶。
韩家乃是大家世族,韩若海一下子就认得出来,叹道:“这是仿张子厚的制墨法?你娘真有雅兴!”
顾简思却是笑道:“她却没有这功夫,只我爹一向爱折腾,说是我娘上回嫌这几年的墨不好用,要自己给她做好的。”
说话间已是进了正堂。
韩若海站在门口先整了整冠,又抖了几下衣摆,方才跟着进门,也不敢乱看,先是老老实实行了礼,才口中叫人问了好,便听得对面一道女声道:“不必这样拘束,先请坐下罢。”
那声音极是干净,偏偏听来又温柔可亲,让人生不出半点见外来。
韩若海连忙道了谢,直起身子,才半抬起头,便见上首坐着一女子,相貌正正切合声音,是一种极温和的美。
她看着很是年轻,与顾简思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比顾简思更柔和,偏偏一双眼睛灵气十足。
不知为何,自小到大应酬惯了长辈的韩若海竟是一下子局促起来,生怕自己给对方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
说了没几句,门外便有人道:“官人来了。”
韩若海本来已是有些恍惚,听得这称呼不对,连忙又站起身来,抬头一看,果然外头进来了一人,顾简思还转头看着道:“是我爹。”
那个“爹”身形很是高大,在家里走路也是大步流星的样子,明明离得极近,韩若海却根本没有心思去看对方的脸,只觉得那人身上挟着山岳一般的重压,让人不敢直视,一句“顾叔叔”卡在喉咙里头半天,才吐了出来。
***
一顿饭下来,韩若海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什么。
顾家并不讲究食不言,韩若海原本紧张极了,等听得顾简思的父母同自己说话,不过是聊什么灵寿风土,进京路上所见所闻,哪一位先生乡音重,喜欢用什么笔墨这一类的,回得起来十分容易,慢慢便放松下来。
他已是知道这顾简思的家中绝不是什么商户,却不好多问,只觉得与这两位长辈说话实在有意思,又有好友在一旁陪着,本来是打算吃了饭就回叔父府上,眼下竟是不愿再走。
不但不想走,他还恨不得明日也留下来蹭饭吃比起去对比两个堂弟的不成器,叫婶婶不舒服,当然是在顾府舒服。
只毕竟是来做客,总不好头一回就在别人家过夜,另又确实明天有个极难得的机会,是以听得外头更鼓响,韩若海连忙看向角落里的漏刻,见时辰已晚,起身就要告辞。
顾简思便留他道:“别走了,我娘说明早吃笋泼肉面,南边送来的新干笋,统共没多少,你今次走了,下次再来未必还有。”
又道:“我已是叫人把床榻被褥都收拾好了!”
韩若海为难道:“来之前已是同家中叔父说了,也不好不去。”又道,“原是上回给我留了功课,让我作文,吩咐今次一定要带过来,说是明日有一位老先生取道雀坡去西京,想出城半路拦着给他帮忙看一看。”
他话刚落音,却见对面那顾五叔笑了起来,道:“说的是钱厚斋钱先生罢?他赶着行路,今日午间已是走了,若是不介意,把那文章拿来我瞧一眼?”
韩若海虽然尚摸不清对方来历,却是毫不犹豫便把文章从袖子里掏了出来,双手呈上。
那顾五叔收了,又交代道:“明早吃了东西,你同简思寅时左近一同来找我罢。”
另又道:“你叔父是吏部的韩令韩官人罢?一会我让人拿了帖子去同他打声招呼便是,你且安心住一晚。”
既是说起功课,那顾五叔便考校两人功课考了一晚上,把韩若海考得满身满头是汗,等到跟着顾简思回房,明明一肚子问题要问,只是实在又兴奋又疲惫,洗漱之后,本来还想秉烛夜谈,结果屁股一坐到床上,整个人就靠了下去,眼睛一闭,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早过了辰时。
韩若海心中大急,连忙要去叫醒顾简思,然而手一拍,另一半床榻上空荡荡的,哪里有人。
倒是有个人在门口守着,问道:“公子醒了?”
韩若海听那声音耳熟,抬头一看,对面竟是站了个韩家的下人。
番外 进学(十七)
顾简思从来无话不能说,听得他问,便笑着回道:“这一份却是原稿,老先生注《隆平集》花了多年,反复校正,里头修改甚多,他说自源头循着改的方向去看,能别有领悟,是以特拿来给了我。”
又道:“因是原本手书,并非整理之后的定稿,是以看起来有些乱,与学斋印制书里的排布并不相同,你要找什么?若是寻不到地方,来问我便是。”
短短两句话,对顾简思来说,只是轻描淡写,可对韩若海而言,却已经几乎把他给砸得眼冒金星,快要喘不过气来。
手中这一册书,竟是大柳先生注《隆平集》的原稿!
放在寻常文士之家,哪怕只得了三两页,怕是早已经千封万密,仔仔细细供得起来。
可放在简思的房中,却就这般随意地置于书架上,连锁都不舍得给上一个!
这书还只是普通的线装,被翻得毛边都起来了,而打开的那一页,当中除却大柳先生的手书,还有另一个人的笔迹。
那笔迹虽然犹还稚嫩,然而具体框架已是颇有自形自态。韩若海略一辨识,就认出这是自己几乎日日得见的同窗所写,一时之间,只觉得心都在滴血。
他忍不住控诉道:“这样的珍贵之物,你居然在上头写字!”
写的还全是些童言稚语!
顾简思一时也有些脸红,道:“小时候不懂事,师公叫我在上头写,好便他翻阅,我就老实写了……”
凡举文人,都不会让自己的手稿流传于外人之手,更何况大柳先生这样的大儒。
能叫他把注《隆平集》这样重要的原稿轻易赠予,特地交代其务必在上头手书,最后居然还要时时跟进查阅的,非至亲至信之人不可能。
简思不姓柳,姓的乃是顾,又唤柳伯山做师公,是个什么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韩若海的心砰砰直跳,像是在打鼓一般,都要奏出一道九曲十八弯的节奏来。
从昨日到今朝,自入得顾府以来,所见所闻,全在准备之外。
他心里其实影影绰绰早有了念头,却是一直不敢去想,更不敢去戳破。
只是眼前这一排手书,叫他再也不能把头埋进地底下装傻,本来欲要说话,偏脑子里乱糟糟地,全不记得要说什么,低头一看,正见翻到的那一页上头,恰巧有一个大柳先生手书的“亭”字。
鬼使神差的,韩若海忽然问道:“简思……昨日那‘藕花亭’当中那一个‘亭’字,你说是长辈把臂而作……那一位长辈,莫不是姓柳罢?”
顾简思点头道:“韩兄好眼力,被我写成那个样子,你竟是也能瞧得出来……”
韩若海小心翼翼捧着那一册书,只觉得手都在发抖。
他翕合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嘴唇,仿若身在梦中,忍不住又把萦绕在脑子里许久的那些个问题问了出来,道:“你原同我说,左近除却有个张府,其余俱是你家宅地……那昨日巷子里头那些个官员……排着要见的顾侍郎……”
短短的一句话,韩若海竟是不记得在脑子里头先过一遍,卡了好几回不说,连语序都乱了,等到终于把话说完,只晓得将一双眼睛盯着对面顾简思的脸。
那一张脸依旧那样诚恳,看上去安安分分的,还带着小少年特有的稚气,仿佛谁人都可以来捏一下似的,此时此刻,很是老实地道:“正是家父。”
寥寥四个字,声音也不大,却是震得韩若海呆在当地,几乎连三魂六魄都飞了。
刹那间,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一个时辰懒觉,当真是睡得这辈子没有过的亏大发!!!
***
顾府里头发生的事情,韩家自然不知。
不过韩若海的婶婶王氏管着中馈,倒是很快自下人口中听说了许逢头夜出门,为的乃是去伺候侄儿韩若海的事情。
水滴而石穿,锯绳而木断,这一向因为丈夫太过偏心韩家亲戚,王氏已经忍了许久,今次再按捺不住,问清楚来龙去脉,立时就奔向了书房。
韩令手里拿着花名册并职差录,正研究那顾侍郎最有可能会去管什么部司,手下又还有无合适的差事供小辈挑选,听得下人通禀,虽是觉得奇怪,还是收好东西,出得外间。
王氏一坐下来,便开口问道:“我听得下头说,你让许逢昨夜出门,去别府伺候若海了,却不这话是真是假?”
韩令前夜睡在书房,对着职差录兴奋地研究了一晚上,此时还未从情绪当中走出,听得妻子问,一时未能反应,脱口便道:“自是真的!”
口气里竟还有几分喜滋滋。
王氏心头的火气腾地就冒了起来,怒道:“韩十一!你可还记得你儿子姓甚名谁!?”
她这一句没头没尾,韩令听得莫名其妙,茫然道:“这话又从何说起?”
王氏看着他这一副模样就烦,咬牙道:“你不用同我在此处装傻,我只晓得,一样是姓韩,我生的这两个儿子就是比不得他们灵寿来的!旁人上太学,卫儿、宣儿只能去白鹿、白马,旁人在京城同窗家中夜游外宿,还能有许逢去伺候三四日,宣儿正经去读书,叫那许逢去送一送都不能……旁人一入京便能给领着去拜见钱厚斋,傅顺霖,我生的那两个,大的足长到二十岁,也没得见过什么大儒!!”
王氏嘴巴上厉害,然则一面说,一面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哭道:“姓韩的,你亲生的儿子难道便不是韩家人?你一味帮着别个,把自己人置于何地?!”
韩令听得很是不高兴,皱眉道:“好端端的,怎的哭起来了?我哪里又帮着别个?侄儿还是半子,若海怎么又是别人了?”
又道:“你又来了,白鹿、白马俱是百年书院,旁人挤破头也未必能进去,卫儿、宣儿那般学问,若不是族中帮着使力,哪里就能这样顺?我虽带若海走动得多些,也是他争气,我倒是想要带儿子去访师拜友,偏那两个连口都不敢多开……你也是大家出身,素日一向贤良,今次怎的如此小家子气了?”
如果说王氏原本是八分的火气,听得丈夫这一番话,简直气得头发都要烧得起来,眼皮直跳,道:“你竟说我小家子气?你往年照拂灵寿的亲,我何曾有说过半点?过年过节,送礼送钱,我哪一回不是周周全全?小辈来家中住着,我难道亏待过分毫了?!你且去看那韩若海住的房舍,大小、摆设,哪一样比卫儿、宣儿差!?韩十一,你还有没有良心?!”
番外 进学(十八)
韩令方才那一句话甫一出口,已是自知不对,然则木已成舟,到底不好回转,只好道:“若海全凭自身之力考进得太学,与我何干?至于钱厚斋、傅顺霖两位先生那,虽是有我带着上门,如不是若海学问扎实,他们又怎可能理会……”
他话才说到一半,王氏已是冷笑道:“学问做得扎实的,天地下难道只有韩若海一个,太学当中那许多上舍生,个个学问扎实,怎的不见你带他们上门拜访大儒?此时你又知道什么叫远近亲疏了?”
韩令只觉得妻子十分不可理喻,恼火道:“你怎的这样不晓事!两个儿子你自家生的,是个什么资质,你不知道?再怎的提携,能得一个三甲后排已是侥幸,倒不如好生带契若海这个侄儿,候得他将来出了头,宣儿、卫儿有个正经兄弟照拂,难道不是好事?你莫忘了,我而今这一项差事,却是谁人在后头帮的忙!”
韩令能有今日,自然不可能脱开灵寿韩家的助力。
王氏也是氏族出身,哪里会不懂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道理。
然而韩令官品并不高,虽说有些实权,在这偌大京师,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如果自己有一百,舍予旁人五十,以滴水之恩,博将来一个涌泉相助,自然并无问题即便没有回报,也无伤大雅。
然则自己只有十分,偏生要舍予旁人八、九分,放在资财上,王氏绝无二话,可放在人脉、读书上头,她怎可能心平气和?
正因大家出身,她才更明白后两者的重要性。
两个儿子本来就资质寻常,倾尽全力,虽未必能有多好的结果,总有出头的可能,然而丈夫偏把所有的好处、人脉全给了侄儿。
便似同样是种树,左边一棵是是旁人所有,根壮枝粗,不用人照料也能长好,右边而一棵苗小叶黄,稍不留意便要根死叶枯,可无论怎的差,也是自己的。
偏丈夫把水、肥俱供给了旁人的树,不管自己树的死活。
别人的东西,再如何好也是别人的,你指望他将来长成大树好遮阴,人家却未必会往你这一边长,届时你能奈之何?
王氏被丈夫这一番话,气得简直脑袋都要发昏,大声驳道:“宣儿、卫儿怎么了?!他二人发奋读书,几位先生都口口夸赞,虽不是什么天纵之才,却也都是读书苗子……”
韩令无奈道:“旁人说几句场面话,你也当真了不成?”
王氏更气了,道:“夸你侄儿的就是真心诚意,夸我儿子的就是场面话?!韩十一,你可不要忘了,将来你我……捧牌摔盆的是谁!”
韩令实在不愿意同妻子为着此事闹得这样难看,他略一思忖,知道多半是昨夜的事情惹了麻烦,便当先服软道:“你莫气,方才是我口不择言,只若海那一处,着实并未怎的占便宜,你道我带他去拜儒拜友从前难道我没有带宣儿、卫儿去过?他二人乃是我亲生子,我百般盘算,难道不就是为了荫及子孙?我再提携谁,在心中绝不可能越过他们……”
王氏闹的这一出,并非当真为了能得什么结果。
韩若海是丈夫的亲侄,两个儿子的堂弟,也是韩家新一辈里极出挑的人才,学识、人品俱是出类拔萃,眼下又在太学读书,小小年纪,已经颇有文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正要好生照看,维持关系。
然而她却也要让丈夫明白,也摆出个态度来,表示两个儿子才是最要紧的,无论怎的,也得分清远近亲疏。
是以此时韩令换了口气,她立时就转了面色,擦了眼泪道:“我哪里不晓得同气连枝,只是你把力气都放在侄儿身上,又把儿子置于何地?你做亲爹的不去管,难道还指望别人帮着管吗?若海再好,将来官做得再高,毕竟也不是你我亲儿,儿子再差,也得靠他二人养老送终……”
又道:“我本来并不打算说,只你大半夜的叫许逢出门,特地为了伺候若海,心中难免有些不得劲……”
韩令叹道:“你这妇人好生不晓事……这一回我却不是为了若海,却是为了子权……”
王氏听得一怔,问道:“这同我那六弟又有什么关系?”
韩令道:“你已是同我提过多回,说他科考多次,久而不中,平日里并无心读书,科考怕是无望,然则其人性子活,倒不如补个官做着,未必没有出路?”
王氏原本还气着,此时听到丈夫提起自己娘家亲弟,竟是把从前说过的话记得这样清,顿觉心中一暖,看着对面人都顺眼多了。
韩令又道:“思来想去,因我在这个位子上,倒不好做得太惹眼,然则未必要那等明着好的才是好,若是跟着个好上峰,能带着做一两件事,将来升迁、转官,俱是从容……你当若海去访的那一个同窗是谁?”
王氏哪里知晓。
然则她见得丈夫话锋这般转来转去,却是听出了其中几分端倪,道:“我恍惚听得他这几轮回来,常常提起一个,好似是姓顾?”
她说着复又摇了头,道:“当不是他,其时说是这人无甚出身……”
韩令道:“正是他,今日回京的别有一人也姓顾,你可记得是谁?”
王氏反应得极快,脱口道:“难道是……那顾侍郎?!”
她明明已经说出了口,面上却满是不敢置信,只死死盯着丈夫,等他回答。
韩令这一回却是端了起来,慢悠悠点了点头,道:“正是。”
他叹道:“我原想着,既是若海同那顾侍郎的儿子交好,正好趁此机会走动起来,也不图什么,如能叫子权跟着去打下手,哪里还怕无功可立,无事可做?”
又道:“宣儿同若海年纪相差不大,说不得也能同那顾简思好生相交……这样的人物,便不是顾侍郎的儿子,走得近了,难道会没有好处?”
韩令这寥寥几句话,听得王氏整个人都有些发懵,反复问道:“当真是顾侍郎家?”
幸而她很快就清醒过来,眉开眼笑地嗔道:“你这人!还有这等内情,怎的不早说!害我闹了这一通,出了如此大丑!”
一面说着,却是连忙站了起来,道:“若海既是在旁人府上住着,多少也要送些仪礼吃食过去,免得人说我们韩家不懂规矩!”
这边再顾不得别的,急急出门打点去了。
番外 进学(十)
已经送进宫的折子,怎么还有追回来的可能?
然而江镛还是立刻就推开桌子,如同后头有狗撵一般冲了出去。
被留在公厅里头的御史们努力憋着笑,就此议论起来。
“唉,原还听说这一位家中世代都有人在做官,按理当十分通晓礼仪才是,怎的会如此进退失度好歹也是台谏官,这般失仪,叫旁人看了,如何得了!实在不成体统!”
“我等御史,闻风奏事,却不是信口胡诌,便似他这般无中生有,自己倒是不要面皮便算了,偏还污了同台名声!”
也有人小声问道:“只这究竟是怎的了?这事情先前还无声无息的,递进去那许多折子留中不发,外头也一点声响都不曾听到,又是太后娘家,明明是要将事情盖下来的兆头,这才多久,偏似转了个大身似的……”
众人揣度了半日,有人猜是太后贤良:毕竟这一位垂帘十余年间,为了避嫌,从来都是压着娘家,眼下虽然撤帘了,可大义灭亲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到底主犯只是个远亲,又不是亲侄杨度,转手卖了赚个名声,便宜得很。
也有人猜是天子恰才亲政,为图民心,特去求了太后,为了给那傅业治罪,怕是许了不晓得多少好处出去。
另有人道:“听闻外头虽然没什么声响传出来,那些个太学学生已是有不少欲要联名上书,便是学官们也很有意见,想来是宫中听到了音讯,不想此时出事罢?”
一干人等议论纷纷,各抒己见,谁人也说服不了谁。
因事不关己,尤其有了江镛的对比,叫他们越发轻松起来。
忽有一人插道:“江御史还不回来……也不晓得追到了不曾……”
纵是极力压着,其人的嘴角还是微微翘了起来。
另有人幸灾乐祸地答道:“怕是追不及了罢……他不是说,亲眼看着‘今日的折子已是递进宫中了’?”
大家泰半是新入御史台,同僚中不乏名门之后,可如同江镛那般眼睛长在头顶的,还要表现出来的,实在是独一份,已是犯了众怒而不自知。
眼下见他吃了大亏,虽是知道宫中十有八九不做出什么反应,然而一旦想到那江镛偷鸡不成蚀把米,原本一心抢着在天子面前头一个表忠心,谁成想变成了卖力自污,如此峰回路转,当真是让人看得偷笑。
***
想要笑的,自然不仅仅是御史台而已。
太学上下欢腾一片,几乎人人颂称太后贤德、天子圣明,哪怕到了先生授课的时辰,各个学斋里头依旧有些吵闹。
上课的先生却是半点也没有客气,一敲钟,就先后点了七八人起来答话,把人问得满头大汗,又叫一室学生个个胆战心惊,收了神思,复才慢慢上起课来。
那先生姓虞,乃是一名教授,素来十分严肃,此时因提到大禹治水,自然而然就扯到了近日发生的事情。
他道:“前日御史台弹劾知都水监沈存复罔顾人命,强令兵士清打冰凌,致使死伤无算,就得此事,尔等各自写了文章上来,所想所思多为相似,唯有二人,并不相同。”
原来前一阵子朝中出了一桩大事,却是有人弹劾知都水监事沈存复,说他以权谋私、刚愎自用,行事刻厉云云。
自导洛通汴之后,虽然汴渠因此得以全年通航,可枯水季节往往水浅,遇得冬日,更是易冻,为此朝中特设了“打凌兵士”,顾名思义,是用来抽打冰凌,确保水道畅通无阻的。
打凌兵士从京畿各地厢军中抽调,由都水监统管,预有钱粮,然而不知为何,还是连年饥冻,死伤人数极多,除此之外,往往还不能得力。
去岁冬日极寒,汴渠冻结,冰凌堆积,伤了沿岸不少农田,百姓叫苦不迭,除此之外,因催厢军去除冰凌,累得死伤过半,不少人冻坏了手腿,只能拄拐。
这事情当时闹过一阵,给人压了下来,到得今时不知为何又让人挖了出来,特还列出历年因打凌而死伤的人数,引得天子震怒。
刑部领了皇命,查核之后,发现那主理此事的知都水监事沈存复贪墨了朝廷分拨的钱粮,虚增用度,减少兵卒,又摒弃原本规程,催促日夜行事,致使打凌兵士冻馁不已。
沈存复原本乃是都水监中的一名技术官,因通晓水利之事,在导洛通汴上头立了大功,自此平步青云,甚得重用,见是他闹出这事,朝野大哗。
太学唤作“无官御史台”并非虚言,先生们授课,哪怕是讲说经义,也常常结合实事,让学生试而析之,至于带人外出采风、探访,更是不计其数。
先生便趁着机会,叫学生就此事做一文章,不拘不限,任由发挥。
诸人各自写了,毕竟不过是新入学的外舍生,不少人才进京三两月,哪里知晓这汴渠之事,是以其中多为感慨沈存复明明一身本事,偏要佳人做贼的,另有些则是论及当要如何补偿受伤兵士,抑或如何处置沈存中。
虞先生这一厢话才出口,正顿住,忽听得外头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前门未关,外头竟是站得一个小少年郎,正是先前被叫走的顾简思回来了。
他告罪行礼,正要解释,那虞先生已是颔了颔首,和声道:“快些回位子上,眼下只缺你一个了。”
一面说着,又接着道:“若海,你且来上来读你的文章。”
韩若海连忙站了起来,上得前去接过文稿,朗声诵读出来,乃是以此为申,讨论为何从前的能臣沈存复会沦为今日贪墨的奸臣,又当如何防止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他的文章写得并不长,不过千余言,不多时便读完了。
不知是谁起的头,堂中的学生们都纷纷鼓起掌来。
比起其余人的,韩若海这一篇的立意都不同,凭白高出几分来,而所提之法虽然犹有些简单,却很有见地。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能进得太学的学子,到底不是吃干饭的,自然分辨得出其中优点,再兼拿来与自己的一比,更是高下立现。
一旁的常安名更是道:“若海此文甚佳,当为头筹!”
一时人人点头,连声附和。
当此之时,上头那虞先生又道:“简思,你且来念一念你这文章。”
番外 进学(十二)
下头的学子面面相觑,半晌无人回话。
也怪不得他们不好出声,便似常安名说的一般,韩若海的文章虽是出彩,却并不特别难得,若是仿照而写,寻常人也能做出来,只是框架、文笔、道理定会逊色数分。
可顾简思的这文章,要说不好,肯定也有不好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文章。
然而想要去挑出其中的毛病,又谈何容易?
挑韩若海的还简单些,可以批评其人道理不深,立意有偏,全是作者一面之词,不能说服于人。也能指责言辞太过华彩,重文而轻质,左右总能找出些话来,也可以自圆其说。
但顾简思的就不好找了。
他通篇不是叙述,便是摆不知从哪里来的数字,仿佛没有一丁点作者本人的想法,也没有半点倾向性,不带立场,不设结论,然而看完文章,一百个人里头,除非装瞎,否则一百人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文章中无一字在夸导洛通汴,却又字字在夸导洛通汴。
文章中无一字在点评沈存复,却又字字在说沈存复此人只合为技术官,不合主持大工大程。
除此之外,还把导洛通汴的劣处写得明明白白,甚至不少细节,比朝中那些个要求停罢此事的官员还要理得清楚,莫说堂中这些个士子,便是拿出去读与百姓听,他们也能听懂。
正因他又说好,又说坏,屁股坐在正中,反倒叫这文章更有说服力,听完之后,人人都觉得若是停罢此项工程,那才是脑子给驴踢了。
都说文人相轻,可这样的文字摆出去,到底堂中都是太学生,不是外头半瓶子水晃荡的酸书生可以张口胡说,想要寻错处,首先便只能找他说的事情的错,必要去翻查宗卷,问询当地百姓,乃至实地勘验,没个十天半个月,都无法一一核对完毕。
先生问得急,学生们便是有心答话,出个大彩,可本来就不太懂的事情,怎可能这须臾之间就能弄明白。
当真那样厉害,就不是只在太学里头做个下舍生了。
见得学斋当中鸦雀无声,虞先生微微叹了口气,逡巡了一圈,特点了韩若海,问道:“你如何看顾简思这文章?其中有何错处?”
韩若海手中还拿着笔,正比对顾简思文章当中罗列出来的数字,乍然被先生这般一点,只得站了起来,思索了半晌,道:“太……长了?”
他话一落音,堂中的空气仿佛窒住了一般,几个呼吸之后,学生们再忍不住,一声接着一声,闷闷地笑了起来。
站在上头的顾简思也按捺不住笑出声来。
倒是虞先生面色不变,问道:“为甚如此说?”
韩若海认真地道:“这一篇当有三千余言……”他一面说,一面看向了顾简思。
有胆子大的在一旁出声问道:“你怎的知道有三千余言?”
韩若海道:“我与简思就在左右,他写字甚有规矩,寻常时候,一页纸写三百字上下,出入不过超过五个字,我方才见他翻了十一页,这一篇文章自是三千余言。”
众人也跟着看向顾简思。
顾简思点了点头,道:“确是如此。”
韩若海又道:“科举要过乡试、会试、殿试三场,殿试便罢,一日只写一篇文章虽如此,交卷交得晚了,若是给人认定文思不够敏捷,行事迟缓,却也不是什么好事,至于其余场次,除却文章,另有考校经义等,哪里有空闲给他做这样的文章?”
他说到此处,复又算着道:“我方才列数简思文中所举数字,共有六十七组一一对应,另有其余点项,莫不有详实事例相映照这样的文章,非要耗费大量精力勘察实地,翻阅宗卷才能做出,试中如何写得出来?若是加以删改,便不能说服于人,若是不加删减,时间便要不够。”
听得韩若海如是说,堂中学生便如同恍然大悟一般,纷纷点头。
有人道:“这样的文章,给我三天也写不出来,给上一个月,四处走访一回,怕是才能有些成算。”
又有人道:“看着都头疼,给我三个月也做不出来!”
等到众人安静了些,那虞先生方才对着下头的学生们道:“若海此言,尔等要好好琢磨若无恩科,科考三年才有一次,必要步步稳打稳扎,不能出半点差错。”
他说到此处,复又转向顾简思,道:“简思却不必十分听。”
这一回不止顾简思,学斋里头人人都愣住了。
那虞先生又道:“你入学两个多月以来,在我手上作文章十一篇,莫不各有心裁,无论立论、写法、风格,俱是随着题目变化而变,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能脱颖而出。你尚且年轻,不必着急下场,如同今次这般,做一文章,把事情来龙去脉,长短优劣一一弄明了才是正经。”
语毕,他又对着学生们道:“你等也一般,既是太学生,不单要学作文,一般要学做事将来为官,一旦去得乡县,难道还会考校你文章?是要同乡民说之乎者也,还是说礼仪文章?唯有通道明理,懂刑知令,才能不愧朝中每月供给。”
只要进得太学,每月都有例钱例粮,全由朝廷供给。学生们平日里拿得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听得虞先生这般一说,不少人都面露惭色。
说一句重一点的,众人等于拿着民脂民膏在进学,将来自然要报朝报国,为民为君,不能只一味应试作文。
虞先生见得下头学生表情变化,心中暗暗点头,却是话锋一转,又道:“再说简思这一文章,当中问题不在旁的,却是在前头老农。”
“此文通篇以实为例,无论数字、事例,全是有根有据。我阅后托人去都水监中帮着查核了一番,俱是无误,京都府衙当中虽未给回复,我在京中二十余年,着家人查回旧日账本,粮价、米价、茶价等类,也并无什么出入唯有开文那老农家事,读来虽然引人入胜,却不合于此文风格。”
学生们一下子就听懂了。
此时以人、以言为引,十分常见,多是由“某人云”、“某某人如何”开篇,其实不过是作者假托其人之口,说自身之言而已。
这样的行文好处很多,让人更易读进去,也显得文章更有趣味。
可放在顾简思这一篇以“实”为卖点的文上,就显得十分违和。
虞先生又道:“遇得那等挑刺的,只要问你一句,那老农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家中子女各是什么情况,再拿此事来哂笑于你,说你为证己言,虚增人例,其余文字俱不可信,便会有人云亦云的跟风而至,岂不可惜?”
听起来虞先生说的很是危言耸听,实际上,这样的酸文人并不少。
给他们这般胡乱一传,顾简思又是个没有文名压着的,很容易给带着走。
到得此时,莫说其余学生,便是家学渊博的韩若海也不由得心服口服,只觉得虞先生不愧是太学教授,果然人老姜辣,想得周全。
只他一直不曾听得顾简思答话,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见得上头那人眉头微皱,一副十分犹豫的样子,过了许久,方才小声道:“先生……那农人……姓林……”
番外 认错(全文完)
顾简思八岁的时候,自觉陷入了人生最艰难的抉择当中。
他焦虑地想了一晚上,终于壮士断腕一般,趁着天还未亮,跑去找了父亲。
一大早的,顾延章很是吃惊,等听他说了前因后果,面色也严肃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杜征做功课?”
顾简思心中有些发虚,连带着也声音也低了下去,道:“他的功课总是做不好,可杜伯父先前已经说过,这一回定要得了先生评上等才能跟着一齐回京。我们说好去玉津园,已是早圈出了交趾驯象、占城金毛狮,还有那绿孔雀……若是杜征去不了,他要偷偷哭鼻子的……”
他说着说着,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样子,道:“爹爹,我做了错事。可是娘说那玉津园里头许多珍奇异兽,尤其那菜虫,比外头的都大!不单有绿色的,当中还夹有红色、蓝色,并其他颜色,十分厉害!她还给我画了图……杜征回回来都要去翻来看,前日杜姐姐同我说,廖先生上回考校功课,杜征才得了中上,隔天连饭都没心思吃,半夜还在抄书,又偷偷求她将来要帮忙画了那许多鸟兽样子回来看,他是尽力了……”
顾延章见得儿子如此,心已是软了大半,只是知道小儿的事情,自己不能全然插手,便道:“杜征从前功课,多是什么等次?”
顾简思低头道:“多是中等,只得过一回中上……”
顾延章摸了摸儿子的头,道:“既是从来没有得过上等,那他听得你杜伯父说要上等的时候,为什么要答应?”
顾简思闷声道:“我也不晓得,我问杜征,他说不敢同杜伯父说做不到……”
顾延章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
杜家有一儿两女,长女自小就聪慧,诗文皆通,儿子杜征不过是中等资质,虽说一向勤勉,可结果总不尽如人意。又兼有柳家那许多后辈衬托,更有顾简思在旁,更显得他驽钝。
杜檀之自己科举出身,读书自然是好的,全然不明白为什么一看便知,多读几遍就能记住的东西,儿子竟会听了许多遍解释,又背了半日,依旧一知半解,背得磕磕巴巴。
他虽然可以用“儿子还没开窍”来安慰自己,可看到旁人大步领先,自己家这个落后一万八千里,实在着急,偏他公事繁忙,另有妻子柳沐禾才得了小女儿,正一心照顾婴儿,并不能时时盯着,只好一面请先生严格要求,一面又自己想了许多法子在前头吊着。
这只有功课做得好了,才能跟着一齐回京述职的办法,便是杜檀之用来激励儿子努力向上的。
本来杜征、顾简思这一回李代桃僵耍得十分顺利,已是得了上等,谁料想那先生看学生功课实在做得好,万分欣慰,特地拿去同主家邀功。
杜檀之百忙之中,见得儿子有了进益,自然高兴,趁着岳父过寿在即,将杜征的功课同其余贺礼一齐送回了京。
顾简思乃是大柳先生亲自启的蒙,哪怕顾延章外任做官的时候,也会每月将儿子的文章送去柳府给柳伯山批阅,是以那曾外孙的功课虽然已经改头换面,他还是一眼看出了其中蹊跷。
尤其杜征当真是有些憨,抄写时也不晓得动脑,顾简思引用典故,因其中有好几处地方有“延”、“章”二字,为避父讳,用了谐音字,还特地提醒过,他竟是还能改得漏了两处。
幸而柳伯山心疼两个小的,并未直接戳破,只在给顾简思的书信中将此事略微提了一提。
此时此刻,顾简思已经不奢望能让杜征一同回京,小声道:“爹爹,今次乃是我的错,我也不去玉津园了,能不能想想办法,不要杜伯伯叫知晓?”
顾延章问道:“你娘知不知道这事?”
听得他这一句话,顾简思的眼圈都要红了,道:“我不愿去同娘亲说,昨日她还夸我了……等知道我做这样错的事,不晓得有多失望……”
顾延章的心中微酸,一时竟是有些吃起季清菱的醋来,问道:“你怕你娘失望,不愿意去同娘亲说,怎的愿意来同爹爹说?就不怕爹爹失望?”
顾简思的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
他本来坐在椅子上,同顾延章说话的时候已是站了起来,此时再控制不住,上前两步,一下子抱住了顾延章的腿,把头埋在他的膝盖上,带着强忍的哭腔唤道:“爹爹!我晓得错了!”
一下子就把父亲的膝盖间的布料打湿了。
顾延章哪里还端得住,连忙取了帕子,矮下身子给儿子擦眼泪,先教育了他几句,复又轻声道:“你先去同娘亲道歉,白日自己想办法,爹爹晚上回来,等你告诉我当要怎么办。”
在顾简思看来,自己父亲无所不能,虽是只给出了这样的话,虽然没有承诺半点,可莫名其妙的,他的被攥得紧紧的心一下子就放松了,又是欢喜,又是自责,却是还记得转头去看那漏刻,见时辰快到了,连忙道:“爹爹还没吃早饭,要去点卯了……”
一面说,一面用袖子把眼泪一擦,偷偷觑了父亲一下,犹犹豫豫地把身体往前倾,双手抱着顾延章的背,侧过头红着脸道:“爹爹,对不起!以后我再不做这样的错事了!”
语毕,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当天下午顾延章回得极早。
他知道顾简思尚在后院跟着武师练鞭后,就先去找了季清菱,问儿子有没有向她交代自己给杜征捉刀的事情。
季清菱点了点头,叹道:“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已经自己难过得不行,倒不忍心再做责怪了他说想同你商量,能不能不给杜三哥说这事,趁着还有两个月功夫,定会自己把杜征带出一次‘上等’。”
又问道:“五哥,你早间同他说了什么?”
顾延章听她口气有些不对,便问道:“好似也没说什么,怎么了?”
季清菱的口气幽幽的,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只把手边的一张纸递了过去,道:“没说什么,他怎么会忽然写出这样的东西?”
顾延章接得过来,低头一看,却毫无防备地被一行字映入了眼帘。
原是儿子顾简思的字迹,写在一张用坏了的稿纸上头,不过寥寥一句话而已,还是毫无文采可言的大白话,却是叫他整个人的眼神都温柔得能滴得出水来。
“我最喜欢爹爹了”。
全文完。
番外 进学(十一)
顾简思上得前去,接了稿纸,这便诵读起来。
但凡文章写得多了,多少都会有自己的笔仗在。如果说韩若海的笔仗是以古喻今,以论是非的话,顾简思的笔仗便是综述详论,一目了然。
大晋的文章多为短文,千言左右最为常见,可顾简思的文章却足有三千余字,他读了足有一炷香功夫,才堪堪念完。
这一篇同样是以沈存复、打凌兵士为题的文章,简述事由之后,一共却分为三大块内容。
首先乃是提及近日朝中有人借打凌兵士之事,认为洛水暴涨暴落,甚为不便,又耗民脂民膏,应行废止导洛通汴,还有不少附和者。
顾简思没有直接评论此举是对是错,却是以河阴县瓦亭子附近的一名老农所言为引,述及十余年前,大晋未曾有导洛通汴时,其人家中人口、田亩数目,并一年四季粮谷、用度价格,又与而今情况一一照应。
原来那老农家中原有三子一女,一亩中等田,三亩下等田,另有破屋两间,未有导洛通汴水事之前,除却打理家中田亩,一家老小也给旁人做短雇为生。
其时的河阴县,平日粮食约莫六七十文一石,遇得冬日,因汴渠停航,粮价飞涨至九十余文至百余文一石,遇上灾年,更是会翻上三四倍更多。
除此之外,一年当中,老农家中三子俱会分别被抽调去服役至少一到两次,其一乃是春役,会要抽走两人,名义上是为了给汴渠清淤,其实多半是被当地衙门抽去做其余杂役。
其二乃是“生河”夫役,因汴渠引的乃是黄河水,而黄河之水性野,开口、流向年年皆变,如果按着旧口,很可能引不到水,为此年年都要在河滩上开挖新河通向汴渠口,是以唤作“生河”。
这“生河”夫役虽说只能算作一回夫役,可往往会被抽调数次,时间只有长,没有短的。盖因黄河水流多变,而汴渠每年通航时日本来就少,为了节省时间,需要提前在河滩上开挖新河口。
可黄河水一日不到,朝廷便一日不能预计水流会朝向哪里,只好先挖拟开口地,再挖次拟开口地,乃至备开口地,挖四五处常有,六七处也不是未曾见过,而役者多有被溺的。
老农的次子便是在某次服夫役中掉进水里,丢了性命。而他家田地不过四亩,壮丁足有四人,收成依旧是连糊口都不太够,便是因为人力都被抽调去服役,误了农时的缘故。
然而导洛通汴之后,因有打凌兵士,可无论春役也好,生河夫役也罢,俱都停了。老农家中有了人力种田,日子反而比从前好过,又因早前出了力,分得了几亩在汴渠边的田地,而今仅有中等田四亩,中等田六亩,便是房舍也加盖至四间。
与此同时,因清汴之后,汴渠四时俱可通漕,便是冬日里的粮价也只比平常高一点而已。
此为第一部分,通篇只是叙述,并无半点论言。
而那第二部分,写的却是那沈存复的行状并晋升之路。
原来当年导洛通汴事后,但凡参与的,几乎个个有功,光是进官、迁资、增秩的都有两百余人,更毋论其余受到钱物封赏者,几为立朝以来最多,而其中又以都水监中技术官所得好处尤甚。
沈存复作为分层筑堰之法的首倡之人,自此平步青云。
其后,他还主持修筑过黄河堤岸,通过洪泽湖,才调任回京知都水监不过两载。
顾简思便将沈存复曾在何年何月任过何官,所领的是什么差遣,在当中负责什么一一整理出来,又把那事情最后成果如何列了出来。
其中并无半分点评,却叫人一听便明,但凡做得出彩的,那沈存复在当中多是负责技术之事,可只要他统筹全局,便无一项有什么好结果。
及至第三部分,文中复又论及导洛通汴的弊端所在,譬如河水暴涨,会使得漕船时有倾覆,伤及人命并钱货;再譬如打凌兵士耗费资财,容易有伤亡;再说黄河右岸的广武、雄武等三处堤坝,根基不牢,容易出现险情等等。又把当日导洛通汴章程中关乎此等问题的应对之法简单叙述了几句。
到得最后,文中列出了几组数据。
先是导洛通汴落成前及落成后汴渠每岁通航时间,所运漕粮、品物数量,京中四季粮、布、时鲜等物的价格对比。
再是配合导洛通汴而建的水柜施用之后,左近县镇田亩收成变化,并新田开垦数目。
另有导洛通汴之后,京畿县镇抽调夫役人数比对。
韩若海诵读自己文章的时候,下头同窗们人人都倾耳认真听,只觉得这一篇写得极好,各自寻找要如何才能取长补短,等到听完之后,更是纷纷抚掌赞叹,互相低声交流。
然而等到顾简思读诵自己文章的时候,不少人却是一面听,一面把其中内容并数字记录了下来,竟是有人写了满满三大张纸。
他念完之后,堂中沉默了许久,竟无一人说话。
最后是虞先生第一个开的口。
他问道:“韩若海、顾简思这两篇文章各有优劣,尔等有何看法?”
奇怪的是,这一回一惯踊跃的座上并无人应答。
虞先生只好点了常安名的名字,问道:“你觉得这两篇文章,长、短各在何处?”
常安名站得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先生,自是简思所作为佳,以我之能,尚不能查其劣处,若一定要挑出其中毛病,当是不如若海的文章便宜效仿。”
他一言既出,不但室中不少同窗微微点头,便是先生也跟着颔首,道:“你且详细说说。”
常安名便道:“若海此文引经据典,借古寓今,写得道理明通,发人深省,观看此文,学生习得将来作文,必要先有立意,再以故事引之,以文字佐之,自能叫人赞同。”
他顿一顿,面上露出些微惭愧之色,又道:“然则简思这一篇文章,已是近乎挑不出错处,我虽知道其中写得极好,可所述之事,所言之理,在听得此文之前,不过懵懂之中,略知一二而已,想要学其文法,实在不知当要如何做起。”
常安名一番话堪堪说完,堂中几乎个个都面露赞同之色,唯有那虞先生微笑着摇了摇头,道:“简思这一篇文章做得确是很不错,然则其中却有一桩极大的错处,你等谁人能寻得出来?”
番外 进学(完)
王氏的转变,韩若海自然不知。
他在顾家过得如鱼得水,乐不思蜀。
顾简思的书房只眼看着并不出奇,可韩若海第一次见得全貌时,几乎吓得手足发软,其后更是非洗手洁面之后,不敢去翻阅。
灵寿韩家的藏里头,凡举遇得善本,全是里三层、外三层地珍藏起来,必要得了族中许可,才能在专人看管下阅视,仿佛防贼一般。
可韩若海在顾简思的书架上,随随便便翻一翻,当世大儒的手书、赠书、赠文、批注,简直数不胜数。至于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大柳先生亲笔写就的原稿,顾侍郎自清鸣至而今拟写的文章,更是从草稿至成稿,无一不全。
甚至于顾简思四五岁启蒙,学字时随手写的文章,不过记录今日吃了什么,学了什么,上头居然都能找到大柳先生的红批、圈注。
对于韩若海而言,这一个书房简直是连天宫都比不上的好,他恨不得连觉都不睡,点灯熬夜待在里头。
然而再怎么珍惜,一天时间还是转瞬即逝。
到底是做客,纵然得了许逢的传话,他也不能一直在顾家待着。
等到得下午主院来叫吃饭的时候,韩若海终于依依不舍地同顾家夫人说了自己的打算。
那一位姓季的夫人全然在意料之外一般,柔声问道:“作甚这样着急回去?你叔父……韩官人不是说没什么要紧事吗?日间王夫人还特遣了人过来送了许多时鲜、果肉我已是叫人收拾,正待让厨房明日做了来。”
韩若海赧然道:“二位远道回京,许多事情要打理,更兼简思难得回来……我已是叨扰了这样久,本有如此运道,求了顾侍郎帮忙修改文章,已是得天之幸,正要回去好生消化……”
明明可以假托其余理由,可不知为何,当着这一位季夫人的面,韩若海就是说不出那等客套话,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居然把内心所想老老实实全数交代了。
对面的季夫人笑道:“并无什么叨扰,太学里头一旬才有三日休沐,难得你们出来这一回,你与简思年龄相当,上回傅业之事,又多得你照应……”
韩若海的脸更红了,忙道:“我什么忙也没帮上……简思这般聪颖,又有许多人搭手,便是没我在里头瞎倒腾,此回必也是有惊无险……”
又推辞了一轮。
想来是看他态度坚决,那季夫人便道:“若不是家中有很要紧的事情,还是至少多留一日罢简思的师公今日回京,他父亲才去接人,本想明日或是后日带上你们两个一齐过去……”
她好言道:“那一位师公毕竟是多年注经,教过许多子弟,难得有机会,趁着写上一二文章,届时上门请教,岂不是好?”
季夫人个个字都说得明明白白,韩若海也个个字好似都听清楚了,可不知为何,却是仿佛半点都没有听懂。
他过了好半晌,才慢慢醒得过来。
简思的师公莫不是大柳先生?!
即便是在最美的梦里,韩若海也从未奢想过有一回能上门得大柳先生亲传指点。
须知那一位年事已高,除却有通家之谊的,久不见客。
这一个大馅饼砸得下来,叫他连张口推辞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晕乎乎应了,连吃了五六碗饭,也没尝出配的菜是咸是香。
有大柳先生在前头吊着,韩若海果然再不要什么脸面,也不再提什么回家,抓着机会得了不少指点,进益良多。
休沐的这三日,韩若海仿佛一直踩在云端,进顾府的时候明明十分清醒,可出顾府的时候,却是晕乎乎的,直到回太学里头又上了三两天的课,才慢慢好了。
***
太学的学生便罢,泰半是一心向学的,偏那国子学里头勋贵、高品之后居多,并无几个是来上进,不过混个名正言顺的荫补罢了。
众人旁的不行,见风使舵的眼力却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
傅业、杨度当初才入学的时候,人人都凑上前去巴结,今次傅业被收押入监,正等着金陵城中抽调宗卷几案并做一案来判,无论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早已说明宫中态度。
至于杨度,虽然出入都有禁卫相随,可看得久了就能发现,那相随的态势,却并不像是单纯的保护,更像是一半护着,一半守着叫他不许再同从前一样胡来。
太后亲下了懿旨收押傅业,又把杨度看得死死的,明面上是在敲打娘家,暗地里却也在敲打朝臣。
小皇帝才亲政,百官正观望之中,不少人见此行状,忙把踏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再说那顾延章回京之后,朝野间很是闹腾了一番,最后果然由天子下诏,着其任了三司使,在任上极有一番作为,此处且不赘言。
却只说韩若海与顾简思两个在太学读书,明明一齐由外舍升入内舍,又从内舍升入上舍,都有一甲之才,不知为何,竟是隔了多年,先后下场。
韩若海口风把得严,顾简思更是不爱说闲话的,有杜檀之拦着,再兼顾家有意遮掩,亲友也全不多言,是以直到多年以后,殿试结束,琼林宴毕,由人牵头修了同年录,见得高高在上的那一位后头写着“父给事中、参知政事顾延章,加检校太傅、行工部侍郎、充枢密使”,才哗然大惊。
再有同批入学的士子想起当年杨度、傅业之事,联系前后,始有恍然大悟之感。
回头去细推,那顾简思又何尝说过谎?
他说他籍贯延州,祖上经商,由延州州学选送入京,果然字字句句,全然对应得上那顾延章顾参政,从前不就是延州商户出身?
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养出一个州学第一,一路升入太学的儿子,自是再正常不过。
却又那几位教过他的先生,今后年年授课时便把此人事迹拿出来同新士子们说,什么才学横溢、踏实细致,从不自恃身家背景云云。
至于那虞先生,更是每回都要把当日在学斋中顾简思做导洛通汴文章的事情细细叙述,甚至还要描述一番自己知道其人身份前同身份后的心路历程,又不忘嘱咐新人们道:“作文必要脚踏实地,不亲身所历,便不好胡乱而书,万不能学那顾简思除非你能像他,十年前有那样一个父亲帮着勘查,十年后自己又再走一回。”
每每这般说完,便能得到新生们长长的唏嘘声并极敬仰的眼神。
能教出这样一个学生,难道还不能说明虞先生之教才?
至于勘查实地的究竟是顾简思的父亲顾延章,还是另有人在,虞先生虽没有亲身所历,也没有认真核对,却不妨碍他万般笃定地说来了。
番外 怀胎
天阴雨冷,寒风如刀。
三更两鼓的时候,季清菱再一次猛然惊醒,只觉得肚腹又重又坠,难受得不行。
她微微偏转过头,见得身边的人呼吸平稳,眉目舒展,显然睡得正香,索性自己撑着床,也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待要坐起来,却听得有人轻声唤道:“清菱?”
原是顾延章也跟着醒来了。
他动作极快,一手扶着季清菱的手臂,一手托着她的腰,柔声问道:“是不是要去里间?”
听得他这一声问,不知为何,季清菱心中竟是觉得十分委屈,然则也知道自己乃是迁怒,便道:“你且睡,把秋露她们叫进来便是。”
顾延章没有理会,只道:“轻得些,别碰了脚。”
就这般扶着人进了里头。
怀胎九月,季清菱肚子已经很大,一到得夜间,总要辗转反侧,每每过不得半个时辰就会被惊醒。
边上点了手臂粗的大烛,映得里间十分明亮,此时她坐在恭桶上头,看着胀大如鼓的腹部,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怪物。
她的肚皮近乎透明,甚至看得到里头的经络,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一般,实在心生惶惶。
等回到床榻上,顾延章却并不着急睡,只是问道:“腿还胀不胀?我给你用热巾子捂一捂好不好?”
里头这样的动静,外头秋露同守夜嬷嬷自然不可能再睡,早捧了热水进来。
顾延章果然把巾子用热水浸湿,拧得半干了,一面给她捂着,一面手中用力,不轻不重地按揉。
他动作娴熟,面上专注而认真,仿佛正做着世间最重要的事情一般。
季清菱半靠着枕头,虽是依旧全身都不舒服毕竟腿脚早已浮肿得比原来大了快一倍,又酸又疼,肚子也坠胀极了,便是头上也突突直跳。幸而随着腿上烘烘的暖意渐渐传散,整个人总算慢慢平静下来。
她不知不觉睡着了过去。
这一回一觉也只睡了大半个时辰。
一晚上折腾了四五回,次日天边方才鱼肚白,顾延章便早早起来换了朝服上朝去了。
等到季清菱起来,老嬷嬷少不得过来劝道:“顾官人朝中事忙,夫人月份大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发作,还是劝一劝,莫要睡在一处了,若是他不放心,不妨住去隔间,一旦遇得什么事情,也听得到动静,又不至于太过辛苦。”
顾府没有老人,也无甚长辈,柳老夫人虽是如同亲人,毕竟不是亲母,似这般房中事情,实在并不好说。
季清菱肚子渐大的时候,请来的老嬷嬷已经劝过几回,让两人分房,然而顾延章却总是不放心,不住往后拖延,就这般拖着拖着,眼见就要临盆了。
这话很是有些道理。
顾延章逢三、逢五有常朝同小朝会,另又有大朝会,他年纪虽然不大,资序也不算很高,然则细细数来,朝中几个大部大司,其人几乎都任过差事,又领过兵,外任过亲民官,回回立得大功,太后正重用,明明不是政事堂里头的,可什么事情都要拉他问上一问。
他白日忙于朝政,回得府中,又一心扑在妻子身上,因不肯分房,虽有丫头、嬷嬷在旁,却执意亲自照顾,三五日还好,似这般数月下来,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季清菱听进去了,晚间便再同早早回来的顾延章说了此事。
“……夜夜都有嬷嬷一旁伺候,秋月她们几个也轮着值夜,你在此处,我总怕叫你不得安睡,反而拘束,总不便宜……”
她从前也不止一次提过这话,只是这一回说得格外认真。
顾延章若有所思,当夜果然就去隔间睡了。
季清菱虽是松了口气,也有些怅然所失。
然则次日下午,还未到得下卯时分,顾延章竟是提前回了府。
春寒料峭,他从外头带了几枝柳梢进来。
才折下的柳梢枝头上还带着水滴,叶子颜色绿得又嫩又浅。
宅子里也栽种着不少花草树木,只没有柳树,此时才开春没多久,其余树木叶子只冒了个尖,唯有这柳叶已经片片裁出,擦青沾绿。
季清菱月份大了,外出不便,此时将柳枝接过,只觉得上头带着嫩叶特有的清香,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胸中的闷压感都舒缓了些。
她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对面人正在说话,讶然问道:“什么?”
顾延章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道:“我向朝中告了假,等过了寒食节再回去……”
这一下,不单季清菱愣住了,便是一旁伺候的两个老嬷嬷都呆了。
顾延章又道:“我总觉得就是这几日……左右在朝中做事也进不得心,怀胎十月,如此辛苦,我除却在一旁陪着,也帮不得什么忙……虽说比不得陈嬷嬷、吴嬷嬷她们几个经过事,到底这一向都守着,该会的全都会,你使唤我,难道不比使唤别人顺手?”
见两人挨在一处说私话,两个老嬷嬷立时就知趣地退了出去。
既是人走了,顾延章说话也不再顾及,柔声又道:“况且我学了这几个月,早前还跟着孙奉药请教过许久医理,又对着医书同那几个老嬷嬷问了大半年,再一说,她们哪里比得过我用心?比得过我方便?我就睡在你身侧,说一句自夸的,警醒得很,但凡有些动静都晓得,其余人再怎样,也只能搭个床在一边,还要你张口出声……”
***
屋子里一对正说话,外头两个老嬷嬷却是坐在回廊下,一个给小儿织新纱衣,一个则是检查柳家送来的小儿旧衣上头有无多出什么东西。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那陈嬷嬷才幽幽道:“得亏旁人家不是这样……色色都自己来了,还要我们作甚?”
吴嬷嬷则是笑道:“事情少,银钱多,你不乐意,我却是乐意得很!左右我伺候了这几十年,也没遇得多两个这样的。”
陈嬷嬷便叹道:“毕竟当初乃是状元郎……果然作状元的,样样都出挑,伺候个媳妇都比旁的丈夫精细忒多……我看他给季夫人按腿脚,这才多久?那手法竟是比我也差不得多少!只是这说告假就告假的,也不怕叫上头相公们不高兴……”
“相公们高不高兴我且不知,只是看这模样,那季夫人嘴上虽是不说,心中定是高兴的……”
“小夫妻两个,又是头一胎,感情自然是好的。”
再怎么好,也是别人家的,毕竟不得劲,吴嬷嬷忍不住便道:“可不是嘛!我怀老大的时候,家里那口子在外头做买卖,本来包了御街上头的摊子,听得人说我要生了,买卖都不肯再做,撒丫子就跑回来……那可是上元夜御街的摊子,一个晚上都要五吊钱!我嘴上虽是骂他败家爷们,可见得人,当真是松了口气。”
见得吴嬷嬷在此处得瑟,那陈嬷嬷也再不甘示弱地回道:“我家那个却是比不上你家的,那时候屋里头穷得叮当响,只晓得出去做工的时候,把铺子里吃的白面炊饼省着给我兜回来罢了。那憨货,饿着肚子也不晓得说,害我半夜醒来,还以为是哪一处在打鼓!”
番外 起名
寒春二月,半夜三更,杨太后坐在垂拱殿中批阅奏章。
清华的小黄门站在下首,正一五一十地同她回禀今日小皇帝的作息。
“……回得宫中之后,先背了书,复又读了一个半时辰的《秦魏词格律》,抄出来半页纸……”
杨太后原本只是半边耳朵听着,手中动作并未停歇,此时却忽然抬起头,讶然问道:“《秦魏词格律》?”
小黄门恭敬道:“正是,原还让搬了《全秦诗》过去,好似看了没多久,就放在一边了,只盯着那《秦魏词格律》,本该要就寝,最后足过了半刻时辰才歇下的。”
听得他这样说,杨太后便有些坐不住了。
若是《全秦诗》倒是不怕,多为正经之言,可那《秦魏词格律》当中不少词妙语,有些误人。
赵并未成人,好容易进的宫中给医官们调养了这些日子,终于渐渐康健起来,还不到成亲的年岁,最好多守几年童子关。
要是他一心想那等乱七八糟的事情,不上心国事倒是其次,最要紧是一旦亏空了身体,哪里去给她再寻一个儿子出来?
杨太后越想越怕,也顾不得大半夜的,连忙着人把轮值的医官唤了过来,要调阅小皇帝的脉案。
那医官睡得正好,忽然被人拍醒要寻脉案,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天子出了什么大事,直到站在阶下,听得杨太后问话,方才渐渐回魂,松气道:“陛下这一旬都无什么事,只是有些燥气,想是这春日里头地龙烧得多了,又有火盆,难免干热,出了四月就好。”
因杨太后又问阳气,那医官便道:“倒不曾见得有亏空乏匮之态……”
纵然得了医官再三保证,她依旧不太放心,又把崔用臣召了过来。
崔用臣伺候了这一两载,已是把这一位太后的脾气摸得透透的,她虽是问得语焉不详,他却一口就回道:“清华殿中的宫人年纪都不小了,陛下身边伺候的除却一个老宫人,其余都是黄门,日夜同进同出,全按寻常轮值,并未见得有什么不妥,也未见得陛下多问起谁……”
他通禀了一回赵作息,最后问道:“不知太后从哪一处听得的消息?”
杨太后便把自己的推测说了,又道:“陛下从前并不爱看着等小儿小女的诗词,却不知道是否近日有什么旁的事情?”
崔用臣仔细想了片刻,道:“前一日下午习武的时候,张小公子好似同陛下私底下说了一会话……”
杨太后虽然一直想让儿子同侄子打好交情,可不知为何,赵总是与杨度说不到一处,倒是同张璧十分投缘。因他特来求了,眼下太皇太后虽然早入了土,这一位张家小公子依旧时常进出大内。
听得是张璧,那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更何况张家虽然挑不出半点好处,却是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好女色的,杨太后终于放下了心,只是犹有些奇怪,便道:“你且去瞧一瞧陛下抄的乃是什么词句,拿来我看了,再行应对。”
崔用臣口中应是,果然出得门去,不多时便从偏殿回得来。
杨太后见他手中亲自托着盘,那盘上还盖着一幅黄绸,面上神色很是奇怪,一颗心已是高高地悬了起来,连忙问道:“怎的了?”
崔用臣一手托着盘,一手把那黄绸揭开,也不敢多说,只小心道:“臣将陛下所写誊抄了一遍,请太后一观。”
他越是不说,杨太后就越是惊慌,忙把那上头的纸页拿了起来,凑到蜡烛下头。
只匆匆扫了一眼,她的表情就变得同崔用臣一样奇怪起来。
那纸页何止一张,捏着足有三四张,张张上头字迹都很是工整,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用小楷密密麻麻抄着词句。
当先一句便是“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当中还特用朱笔圈出了“清游”、“林道”、“清悠”等字句,再看后头其余摘抄词句,前头一张纸还罢,后头被圈得出来的只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辞藻堆叠,华丽艳。
等到翻到最后一页纸,那上头显然抄是自前头再一轮细筛出来的字词,却都在前头冠上了一个“顾”字,变为了“顾清游”、“顾林道”、“顾清悠”、“顾清”等等。
那“顾清”上头还特地被画了一个大大的叉,一旁用朱笔备注道:避母讳,不取。
杨太后忙了一天的朝政,此时乍然见得如此文字,竟是反应不过来,不由自主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一次崔用臣回得极快,即刻道:“好似说顾官人家中待要有喜,正等出生,还未有名字……上回柳翰林无意中提了一句,昨日又遇得张小公子说,已是给那一个尚未出生的起了小名,仿佛名字还很是难得的好听,生的是男子也能叫、生的是女子也能叫,陛下就上了心……”
他说到此处,还回吞了一句话不但上了心,还特地把男女名字都起了,以示自己比张小公子靠谱。
杨太后恍然大悟,惊道:“怎的这样快?!我记得仿佛是三月……”
她猛然一醒,转头看一边的万年历,这才发觉竟是早已二月了。
再看那纸上文字,杨太后面上便止不住地嫌弃起来,心中暗道:这小儿,什么眼光!虽是皇帝,毕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怎能把名字起得如此浅薄,看上去实在六福不沾!
一面想着,她伸手已是把一旁的朱笔取了过来,在上头删删画画,删到后头,已是一个名字也不剩,然则自己要想,即便是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的,便对崔用臣道:“你且去把《广韵》取来。”
杨太后倒是生育过,只是皇家血脉,哪里轮得到她取名,今次得了这一个机会,倒是越发来劲,一人对着高高的一摞官修《广韵》翻到半夜,抄抄圈圈的,又要看寓意,又要读起来顺口、好记,还要要半通不通地学民间算五行,最后给几个黄门三催四请,才不得不回去睡了,临睡前还不忘多在口中品砸几回,在几个自以为好名字当中徘徊不决。
番外 进学(十三)
虞先生正摸着胡子的手忽然顿了一下,眼睛也跟着望向了顾简思,不太确定地问道:“什么?”
那顾简思只好道:“那老农姓林,名唤林余,祖籍凤翔府,四代前迁到河阴县,其时先是做短雇,后头改做货郎,到底得了些本钱,便置两亩下田,在瓦亭子落了户……他家长子唤作林旗,因其妻夜梦红旗入怀……”
竟是当真在此处照着先生方才提的话,一桩一桩地回答起来。
一户寻常百姓的迁徙史,被顾简思这般娓娓道来,似乎自家亲眼见过一般,当中还夹杂着几件农家趣事,竟是也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虞先生哪里料想得到会有这一着,一晃神,手上力道不对,不小心把胡子都扯下来两根,一面发疼,一面心疼,却是顾不得那硕果仅存的须髯,讶然问道:“你是怎的知晓的?”
顾简思小心翼翼地道:“学生自延州回京,循着汴渠而上,在瓦亭子处换了舟楫,正好宿于林家……”
竟是有这样巧的事情,一时之间,虞先生也不知当要说什么好。
半晌,他才道:“他一个老农,十年前的价、物,未必能记得那样清楚,若是其中错了一星半点,纵然不是有意,你以笔记之,一旦给人抓得出来……”
顾简思连眼睛都不敢再直视站在自己身侧的这一位,只努力把声音又压得低了些,道:“倒不是全用,学生问的乃是今朝情形,回京之后,还设法核查过,与那林家老农所说并无什么出入至于十年前的数字,原是现成笔札……”
虞先生更惊讶了,问道:“谁人的笔札?”
顾简思便道:“其时汴渠才通,我家中有一位长辈因缘际会,正与导洛通汴之事略有关联,特查访了一番,得出宗卷二十一册,今次听闻我要来京,她特交代学生早一二月出发,替其去把当年在汴渠沿途有过交集的几处人家探访一回……”
眼见场中气氛越来越尴尬,顾简思连忙又道:“今次写得快,全是因为我在前头做了许多准备,若非遇得此题,这样的文章绝无可能在两三天中写得出来,先生说得很是,学生谨受教诲……”
虞先生哪里不知道这是顾简思特地给自己留面子。
只面子虽然好看,却无什么用,他早把心思放在了另一桩事情上头,问道:“你说你家中有长辈早年参与过这导洛通汴之事,他又如何看待?”
太学的教授,不但教作文,一般要教做事。
而今朝廷里有人提议罢了导洛通汴,虽说上下皆知不妥,可见到那颇有些声势的模样,自然难免好奇。
虞先生自己不是亲民官出身,也不曾管过水利,难得今次遇得个亲自走过问过的顾简思,又听说他家中有长辈曾经在此事当中出过一小份力不管是帮着点人的吏员也好,帮着测数的差役也罢,总归是亲历,当能参照一二。
顾简思的话说得含糊,自然无人知道此“她”非彼“他”。
不过他并不打算去纠正,只想了想,便道:“说是此事虽有好处,却也有甚多不足……我今次走了一路,只觉得她口中所言很有几分道理。”
果然当堂一一数了起来。
出了这一点插曲,原本好端端的一堂论文,硬生生变成了论事。
不过便是虞先生也听得全神贯注,等到外头铃响了,才不得不问道:“这些个不足,他却是说能如何解决?”
顾简思微笑道:“先生,我家长辈并无官身……”
虞先生登时可惜起来,虽未说话,心中却是暗道:吏卒尚有如此见识,可见民间多有藏卧……可惜我未有外放做官,不然收来做个幕僚,岂不美哉?
***
次日便开始太学旬考。
上、内、外舍生同考一卷,人人考得头昏眼花,等过了数日,卷子一发,榜单一出,果然下舍的榜上顾简思高高在上,下头一个便是韩若海。
他一考得名,太学上下,无论先生、学子俱知今岁外舍得了两个积年一出的才子,年纪又轻、形容又好。
顾简思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每日除却拉弓、射箭、操练,便是埋首苦读,与同窗相处得十分融洽,尤其和韩若海极为投契。
时间过得极快,等到第三回旬考过后,韩若海便邀顾简思道:“我上回去叔父家,他听得你文章做得好,人品也好,特叫我来问一问,今次休沐,不妨同我一齐上门拜访一回?”
韩若海的叔父正在吏部任差,是个管事的实职这还罢了,此人当初乃是二甲第七名出身,很有些文名。
“上回你不是说,想要知晓二甲进士得官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情况?正好可以请教他。”
纵然韩若海不说,顾简思也知道,如果没有做侄儿的卖力推荐,韩敬一个吏部的实职官,哪里可能有空来见自己这样一个白身。
他有心承韩若海的情,然则却是不得不道:“韩兄,小弟家中有事,虽是感激,今次也只能推辞了……”
韩若海有些失望,忍不住问道:“你家中有什么事情?”
他与顾简思来往久了,自然知道对方在京中并无什么亲眷,进京小半年了,极少去访亲问友,便是遇上休沐,不是老老实实在学中待着,便是别先生、司业叫了去。
听得韩若海问话,顾简思的笑着道:“我爹娘前日来了京……”
他一面说着,眼睛都亮了起来,可见嘴上虽然不说,平日里也没少惦记父母。
韩若海愣了一下,问道:“他们进了京,那你家在延州的产业怎的办?”
顾简思笑道:“交给管事的去打理便是。”
一面又犹豫了一下,道:“韩兄,我爹娘才入京,上回去信,我同他们说在学中交到了一位异姓友人,十分投缘,多承照顾……我娘便说,原来他们不在便罢,而今来了,想要邀你回府做客……不知你可抽得出半日功夫?”
韩若海虽极少听得顾简思说父母的事情,可从那只言片语,也猜出这一对长辈很是和气。
他并不拘门户,对偏远延州来的商人也不带半点偏见,反而因为同顾简思交好,爱屋及乌,对其父母也带出了好感,唯恐自己推辞,叫他们想得多,登时一口就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