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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娇术txt下载     娇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六十四章 诏书

    半旬之后,皇城司得人私报,自大相国寺里抓到了一名来历不明的行者,在其居住的禅房中搜出了大量钱物。

    经由提刑司、刑部一同会审,众人还未来得及从牢狱中提出相关人等指认,那行者已经承认自己乃是京城浚仪桥坊上商人李程韦府上管事,其人在堂上只供出些许旧事,当夜便瘐死狱中。

    没两日,京城里头开始传出济王赵患了癫疯之症,整日或哭或笑,说话颠三倒四,又日夜嚎叫不已。而魏王赵铎则是上书自请去巩县为先皇赵芮修造陵墓,据说其辞多有恳切,不但当廷恸哭,便是上书的折子上都可见写就时的泪痕。

    杨太后感其与先皇兄弟情深,最终还是准了。

    只是到得此时,京中已是少有人再论及前一阵子那许多流言,所有人把心挂在了另一桩事情上头。

    连日暴雨,汛期终于来了。

    ***

    夏雨时节,最好睡眠。

    连日下雨,从前不到寅时天就亮了,现下却是过了卯时,外头还阴沉沉的,只听得哗哗雨声,十分助眠。

    这天正值顾延章休沐,他早早起来,见得季清菱果然还在睡,便交代众人不要去吵她,自己先到隔壁厢房里头练了拳,等到重新洗浴过后,复才进得房中,把秋月、秋露两个到了面前,问道:“夫人头月的月信是准还是不准?”

    两人听得一愣,竟是一同安静了下来。

    前一个月季清菱带着人一路去往沙谷口,在京畿左近绕来绕去,下头人人都忙做一团,难免忽略了这些细节。此时顾延章一问,秋月认真数了数,颇有些紧张地道:“头月……夫人好似月信未来……”

    秋露也咽了口口水,干巴巴地道:“好似今月也迟了。”

    两人都未通人事,府上虽然后来雇了几个老成的仆妇,可季清菱还是用惯一向跟着的这几个丫头,贴身事情鲜少叫给旁人去做,日常之事还罢,遇得这些个老成人才知道的东西,难免有些无知。

    顾延章又问道:“我这一向甚忙,出门早,夫人回京之后,都是什么时辰起来,又是什么时辰吃早?”

    秋露便道:“回京之后,夫人说这一回路上有些累,睡眠比起从前多了些,往日寅时上下就起来了,现而今常常要睡到卯时过,午间还要小憩半个多时辰。”

    秋月补道:“原来最迟也不会次过卯时。”

    顾延章心中了然,也并不责怪,只道:“既是贴身伺候的,又是大丫头,夫人信任你们,你二人往后行事还是要经心。”

    又打了铃,召得松香进来,叫他去马行街请大夫来。

    他语气淡淡的,叫秋月、秋露二人听得又羞又愧,心中多有揣测,却又不敢多说,得了吩咐,急急去下头布置饭桌不提。

    再说这一厢顾延章回了里间,只见床上安安静静的,季清菱侧着身子,还在安睡。

    时辰已是很晚,早过了季清菱平日里头吃饭的时候,他怕睡得过了,又饿过了头,想了想,半坐在床边上,去握了她的手,俯下身体轻声叫道:“清菱。”

    季清菱微微皱起了眉,仿佛想要醒来,可睫毛抖了抖,居然又重新睡了过去。

    顾延章心中算了算时辰,见她睡得有些太久,怕伤了精神,狠了狠心,把手在她耳后、颈后轻轻揉了揉,柔声叫道:“清菱,起来吃早了。”

    季清菱这一回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仿佛自己躺在云端上一样,半点不愿意动弹。

    她伸手抓着顾延章的手,垫在头底下,有些无赖地道:“五哥,我困得紧,现下再睡一会,等起来了再吃。”

    因听着雨声不停,连头也懒得抬起来,又道:“雨这样大,今日便不练拳练鞭了罢?”

    顾延章就耐心哄她道:“今日且不练拳,也不练鞭,只是时辰晚了,你肚子饿不饿的?起来吃了,歇一歇再睡?”

    他同她说了一会话,季清菱便慢慢缓过来,一面爬起来,一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最近有些发懒……”

    她见顾延章从床下头拿了自己的鞋,便同从前一样伸脚给他去帮着穿了,复才站起身,自己进得内厢换衣衫。

    等到出来,秋月、秋露两个已是小心翼翼地捧了帕子、刷牙子、牙粉等物在一旁候着。

    她又是好笑,又是奇怪,道:“怎的做出这个样子,放着我自己来便是。”

    两人也不敢松气,虽是老实听命放下了手,依旧在一旁伺候。

    季清菱洗漱完毕,出得内间,偏厅里头的早食已是摆好,顾延章也正坐在位子上。

    两人慢慢吃了一顿早饭,漱口洗手过后,她便笑着问道:“今日怎的不见张大哥,外头正下着雨,他还要跑出去不成?”

    顾延章道:“广信军中有人回京述职,他去帮着接风,说是要到晚间才回来。”

    正说着,松香已是进得门来,禀说外头大夫已是到了。

    季清菱有些吃惊,问道:“谁人病了?”

    顾延章也不直说,只道:“不过例行看个脉,前一阵子你我两个都忙得厉害,怕是伤了气力,请个大夫来瞧一瞧。”

    他话才落音,那大夫已是进得门来,两边见了礼,先给顾延章把了脉,略略提了几句,只说身强体壮,并无什么要留意的,虽有些心火,放平心态便妥了,又要给季清菱把脉。

    此处还在听脉的时候,外头松节却是匆匆而入,到得众人面前,急急道:“官人,外头来了个天使,请您去外头接旨!”

    顾延章同季清菱还未说话,那大夫已是收了手,笑着贺道:“恭喜公事,清汴此事做得下来,已是连日大雨,京中却并不见汴渠带得半点洪涝,实在百年大功,想来今次是宫中见了公事功劳甚大,给府上降旨升官来了!”

    “还未接旨,不好妄测圣意。”顾延章回了一礼,看着那大夫放着要紧的正事不做,偏来偶凑这热闹,实在又急又燥,两句敷衍了过去。

    季清菱看他半日不动,便道:“五哥,你且快些先去接旨罢。”

    顾延章正一心等着对方把脉结果,此时听得天使颁旨,第一个念头,其实是想要叫人在外头等一等,好险还没冲昏头脑,又给季清菱催了又催,只好三步一回头地慢慢蹭出了门。

    ***

    诏书接得很快。

    顾延章甚至无心去听那骈四俪六的绯句里头到底写的是什么,匆匆领了旨,送走了颁旨的天使,便在一众恭贺声里,大步往后厢行去。

    一路走着,外头雨势未歇。

    大滴大滴的雨水汇聚成细流,自屋檐处飞流而下,溅在地上,立时又弹起。

    漫天都是风雨水汽。

    顾延章早忘了手里还捏着一份该给下头人收起来的诏书,健步如飞,全然不知看路,更不知去想旁事,只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得出去,跳进就在前头的那一间房里。

    伴着风雨之声,他几乎是闯进了偏厅当中。

    天色有些昏黑,虽是正午,为了方便大夫写脉案,里头还是点了蜡烛。

    烛光之中,当中一屋子的人,从大夫、到丫头,人人面上带着笑,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而顾延章却是眼睛里头只有坐在当中的季清菱。

    她脸上的表情甚是复杂,仿佛是紧张,仿佛又是害怕,正双手环在腹间,此时此刻,仿佛心有感应一般,忽的抬起了头。

    两人双目相接。

    季清菱慢慢地站起身。

    看着她的动作,顾延章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下来,雨水声、风声瞬间一齐涌入了他的耳朵里。

    他跨步走了进去。

番外 授课(上)

    亥时正,皇城内外夜幕低垂。

    小皇帝赵坐在清华殿的右殿里头,认真地垂首看书。摆在他面前铜架上的白烛高低自立,不远处,几名内侍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片刻之后,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上前道:“陛下,已是过了亥时了……”

    赵点了点头,却并不说话。

    他自小已经养成了习惯,哪怕进了宫,做了皇帝,依旧谨言慎行。

    从前在太学也好,眼下在崇政殿也罢,先生、侍讲们都说,大声诵读,可以加深对句读的理解、对作者意旨的感悟,可一旦没有先生在一旁的时候,因为害怕自己弄出的声响会引人注意,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默读。

    文章本来就不长,赵的记性很好,从头到尾默念了三两遍,已是背了下来,正回忆白日间范尧臣所说的释义,忽见原本站在一旁的几名内侍,俱是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门口的方向。

    他回过头去,果然见得杨太后带着几名从人走得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口中叫道:“母后。”

    杨太后走得近了,道:“原还想着只悄悄来瞧一眼便罢,谁知道已是这个时辰了,你竟是还不歇息。”

    她忙碌了一整日,面上本就有些憔悴,此时又是卸了妆容才来的,看上去更是显老,只那口气却是好声好气的,当中全是关切。

    赵难免有些愧疚,小声歉道:“儿臣本是要把白日间先生说的文章背了,只觉得耽搁片刻,并不要紧,却不想背着背着就迟了这许久。”

    一面说着,一面这就把手上书册推得开了。

    杨太后看着他手中动作,这才松了口气一般,道:“你好不容易才养得壮实了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夜间睡得好了,白日里头才有精神。”

    她口中说着,就这般盯着赵洗漱,等他歇下了,才出得殿去。

    杨太后一回寝宫,还未坐稳,外头便有一名小黄门跟了进来,正是方才提醒赵时辰晚了的那一个。

    此人先行了礼,日间所见一一同杨太后说了。

    赵一日的安排分为三块,若非大朝会,每日早间便先在崇政殿听书听课,中午小憩之后,先要习练骑射、拳术,接下来的时间,便能自行安排。

    他虽然年纪小,可一向十分自制,从来是完成了先生布置的功课,才稍稍歇息一下,也不与同龄小孩一般,爱四处跑跳、吵吵嚷嚷,极少叫人操心。

    这日也是一般,赵早间上了课,下午骑射、练拳,回到清华殿,便一直在桌案前读书写字,并未做其他事情。

    杨太后听完,只觉得甚是奇怪,问道:“今日是哪一位在崇政殿说书,是不是先生布置的功课太多了?”

    那小黄门迟疑了一下,复才道:“今日乃是臣在旁伺候,早间乃是黄相公、范相公两位教授,与平日一般,课说的不多也不少,并不见陛下为难,课上范相公还夸陛下会举一反三,学得极快!”

    对于这一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杨太后惯来是放在眼睛里也不觉得疼的,看到他咳一声,都恨不得叫他好生卧床数日休息,此时虽看不出什么问题,可还是不甚放心,便道:“你把陛下今日看的书取来我看。”

    小黄门匆匆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了另一人,一齐捧着两筐满满的书册进得殿来。

    杨太后吃了一惊,从里头捡了几本出来,还来不及看书名,便问道:“就这一个下午,陛下竟是看了这许多书?”

    两个竹筐子里的书册加起来足有数十本,便是一目十行,也不可能看得完。

    那小黄门忙把手里剩下的一个托盘呈了过去,道:“陛下并未细细翻阅,好似在查什么东西,一个下午,也只抄了这一页纸。”

    杨太后这便抬起头来,把那托盘上头的纸张接过,粗粗一看,只觉得甚是莫名。

    只见那纸页上抄录了各色庄稼的种植之法,后头还写有源自何书,页码为何,看着毫无规律。

    她复又低头去看,果然竹筐里放着的,不是《农经》,便是《农书》、《禾谱》这等农事之法,还有朝中农官出的各色总论、分论。

    看着这一堆的书籍,杨太后实在不知所谓,想了想方才进殿时赵手上拿着正在看的书,不由得问道:“方才我见陛下读的不是《孟子》么?”

    那小黄门道:“陛下快到亥时才把《孟子》取出来,那时候才开始做白日间范相公布置的课业。”

    杨太后越发觉得奇怪了。

    黄昭亮一向是说史的,范尧臣又说的《孟子》,那赵这是在做些什么?怎的跟这许多农书过不去?耽搁课业不说,还熬得大晚上的都不睡。

    虽是满腹狐疑,可此时夜色已深,杨太后也不好再去细究,吩咐那小黄门把东西全数放回原位,权且将此事记下,便先睡下了。

    与此同时,早已上床歇息的赵听得动静,却是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小心掀起一角帐幔,看向不远处的桌案上。

    进宫虽然已是半载有余,他依旧还是住在清华殿中。因偏殿不够大,他特请杨太后在寝宫当中给置了桌案、书架。

    大半夜的,殿中只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燃了一只极小的白烛,刚好映出一个人长长的影子。

    是一个站在桌案边的黄门,正小心翼翼地将手中书册、纸页归回原位。

    赵等了好一会,候得一个那黄门转头过来的机会,把他的脸看清楚了,复才重新躺了回去,只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

    次日一下朝,杨太后便自崔用臣那一处得到了答案。

    “顾卿说的??”

    见得杨太后一脸震惊的模样,崔用臣应声道:“正是,前日顾官人在崇政殿说书,问及陛下可知世上有何种粮谷,陛下曰‘稻、梁、菽、麦、黍、稷’,顾官人便叫一旁伺候的人自膳房当中取了这几样东西来,问能否将粮谷一一辨认出来。”

    杨太后问道:“那我儿他……”

    崔用臣迟疑了一下,道:“陛下虽是年岁小,依旧还能认出稻、梁两种。”

    杨太后在脑子里头想了想,不由得暗自惭愧。

    她虽然年纪大,若是把几样东西摆在面前,好似也只能认出稻、梁两种而已,比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番外 授课(中)

    听得是顾延章在课上问的话,才让儿子半夜不睡跑去看农书,杨太后倒是松了一口气。

    换做旁人,哪怕黄昭亮、董希颜、陈灏之流,她都会多几个心眼,可这一回是顾延章,实在叫人生不出多少怀疑。

    这人不群不党不说,实在是太好支使了,上头分派什么,他就用心做什么。旁人做出一二分的事情,都要四处嚷嚷,他却是做出了十分的功绩,也只安安静静的。

    杨太后也读过几年书,略一思索,想着这应当顾延章是怕小皇帝不知人间疾苦,防他闹出那等“何不食肉糜”的笑话,是以叫他知晓农种。

    回想顾延章任崇政殿说书这许久以来,不同于其余几位大臣、大儒,虽然也教授各色道理、经义,可往往别出心裁,能得意外之获。

    她前头朝政甚多,知道了来龙去脉,便没有再把此事放在心上,只嘱咐下头人要盯着赵,莫要像头天那般熬到深夜也不去睡。

    且不说杨太后这一处,只以为小皇帝乃是得了顾延章教学,欲要了解农时、农事,此乃正道,并不值得去管。

    谁知才过得数日,却听赵殿中宫人来回,说这一位小皇帝自回殿之后,日日翻阅农书,先头还是叫人把相关书目送得过来,后来索性自己跑去了集贤馆,自下午翻书翻到晚间,有一两天,甚至险些误了晚膳时辰。

    赵从来都勤力得很,遇上崇政殿中的先生也好、校场上的师傅也罢,旁人教他什么,他就学什么,不仅用心,而且努力。可杨太后与他做了这许久的母子,她把这儿子放在心上,其实还是琢磨出一点其他味道来

    赵学课也好、学武也罢,其实对事情本身并无什么太大的兴趣。

    他对待学习的态度非常复杂,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其中有夙愿得偿的欣喜,更有“不得不”的忍耐,是以每日的功课都是按着进度完成,先生布置什么,他就做什么,纵然偶有赶超,却从不会像今次这般废寝忘食。

    难道他的真心志向,竟是在这农事之上?

    这推测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杨太后一时也有点不敢相信。

    再紧急的政事也比不过儿子重要。

    问清楚此时正正是顾延章在授课,杨太后一刻也不愿意多等,一下子站了起来,对着一旁的崔用臣道:“叫崇政殿的人莫要一惊一乍的,我要去瞧一眼。”

    垂拱殿与崇政殿相间并不太远,没用多少功夫,一行人就到了地方。

    外头的宫人早得了分派,见得杨太后,连忙轻轻把门让开,将她引到了内殿边上一处屏风后头。

    殿中的顾延章正与赵交谈,自然没有留意到此处的动静。

    杨太后站在屏风,屏气细听,透过缝隙处引颈而望。

    前头顾延章手里拿着几张纸,慢慢地翻看,那纸上头写满了字迹。

    一旁的崔用臣用气音提醒道:“顾公事手上拿着的,乃是陛下这几日所做功课。”

    杨太后还没来得及问话,已是听得前头赵道:“我按着先生所说,翻查了昭文馆与集贤馆中所有能找到的与农事有关的文书,通读摘录之后,才得了这一份东西,不知那张璧做成了什么模样?”

    即便他的语气已是十分克制,杨太后还是自里头听出了几分跃跃欲试。

    她心里有些发酸。

    明明自家已是把杨度叫进来伴读,可那侄儿不争气,不是今日头疼,便是明日脑热,隔个三五日,便要告病一回,与赵也说不到、玩不到一处去。

    倒是那太皇太后家的小儿张璧,不知为何,却是同赵极为投缘。

    这个便宜儿子,有事情想着张璧,没事情也想着张璧,眼下做个功课,还想着要与张璧比较。

    那张家小儿,也不见得比度儿好到哪里去啊!

    不过垂帘久了,杨太后对娘家的倚靠之心也淡了不少没几个中用的人,扶都扶不起来的,实在没法多花心思,叫他们能享一日清闲富贵,便算是走了运道。

    她这一处酸水还未来得及多泛,便见得顾延章自桌上的一个匣子里头取了份东西出来,递给赵道:“这是张璧做的,你且看看你二人成文之法,其中可有不同。”

    赵接了,埋头看了起来。

    杨太后站在一旁,离得虽然不是很远,却也不近,她看不到那纸上究竟写了什么,简直急得那心同给猫抓了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顾延章复又问道:“这两份五谷稼穑之法,你觉得孰优孰劣?”

    赵沉默了一会,才有些不甘不愿地道:“张璧做得比我好。”

    “好在哪一处?”

    赵道:“他做得细,一样是种稻谷,我只在书上抄录了气节并种植防害,可他却连做何事要费多少工,什么地要种什么东西,都写得十分清楚。”

    说到此处,赵已是忍不住又问道:“先生,一般是翻查书册,为何我做出的东西,竟是比不得张璧?”

    杨太后早已自崔用臣口中得知,顾延章布置的功课,乃是叫赵自各色农书当中寻出稼穑之法,当做自己就是一名京畿之地的农人,欲要种植“稻、梁、菽、麦、黍、稷”五谷,自年初至年末,应要如何行事。

    如此题目,按道理赵必是站在上风,毕竟昭文馆、史馆、集贤馆三馆当中所藏宗卷书册之数,实在乃是世间最多、最全,而赵比张璧年岁既长两三载,虽是资质稍逊,可读书识事之能,确实领先后者许多。

    这般简单的查阅、摘录之事,赵竟然自行认输,还比不过张璧,杨太后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昭文馆、史馆、集贤馆三馆贮藏图籍,数量、种类俱是世间无双,只不知其中如何分类?”顾延章问道。

    赵道:“乃是以甲丁、干支,按种类、著书者而分。”

    顾延章再问道:“如此分类之法,你在其中寻出农书难也不难?”

    赵道:“并不难,所有农书,俱在一齐。”

    顾延章道:“其中农书多为谁人所著,写的又是何事,是否和于京畿之地季候、土地?”

番外 授课(三)

    赵面色微窘,道:“我……不太知晓。”

    不过短短数日,又只有他一个人,想要从浩瀚书海里找寻出有用的内容,谈何容易,哪里还能有闲工夫去关注农书的作者为谁,其余篇幅写的又是何事?

    至于那农耕之法究竟是否和于京畿之地的季候、土地,虽说他也曾听得先生教授过,知道耕种需循物候,可实在是有心无力。

    顾延章道:“集贤、昭文、史馆三处,囊括天下文书,其中农书自然也是既多且杂,想要从里头选取有用之处,如果盲目而为,那同大海捞针,又有何区别?”

    赵忍不住道:“可先生只予我五日,又只叫我一人独立而为……”

    顾延章道:“我所出之题,难道竟无捷径?”

    赵实在想要点头,只他终究还是小声道:“书目太多,总要翻阅筛查……”

    宫中藏书俱是按类目而分,农书少说也有成上万本,即便只查看目录,也不是几天时间就能完成的,全是水磨工夫,如何能有捷径?

    顾延章道:“天下难道只有集贤、昭文、史馆三处地方不成?”

    赵听得一愣。

    藏在屏风后的杨太后,更是莫名其妙。

    世上自然不止这三处馆藏之地,可又有哪一处地方,比得上这皇室所藏书籍品类齐全、丰富?何必要舍近而求远?

    顾延章却没有让他们狐疑太久,继续道:“术业自有专攻,要在京畿之地种植五谷,谁人最为知晓该要如何行事?”

    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赵立即回道:“自然是农人!”

    农人善农事,天经地义。

    只是他忍不住又道:“可是先生不是说过,此事只能我一人来做?”

    顾延章摇头道:“遇事并非只能问人,京畿之地,少有农人五谷皆种,可却有一处地方,必然通晓一应农事……”

    赵满脸茫然。

    杨太后忍不住看向了一旁的崔用臣。

    崔用臣小声道:“顾官人所言,怕是司农业寺。”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前头顾延章很快接着道:“各地置有监司,京中更有司农业寺,此部提纲挈领,引指州县耕耘之道,亦有农官,整从前之法,且记且录,反复验用,再推而广之,其中所有宗卷、成书,不但有标注州县分属、五谷种类、季候……”

    农者,天下之本也。

    杨太后虽是半路出家,比不得正统的皇帝,却也知道农事的重要性,此时心中不由得奇道:司农业寺竟还有如此能干,为何我从前竟不知晓?

    她连忙将此事暗暗记下,欲要回头着人细问。

    “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匹夫遇事,穷尽所能而未必有可用之物,天子遇事,宇内任其取,然而常人取舍,二中择一犹自忐忑,何如万中、十万中取一?”

    顾延章道:“都云‘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孰为善者,孰为能者?臣在赣州、邕州任职,辖内州县衙门官吏上百人,欲要分辨能、平、庸者,尚且为难,陛下掌一国之事,所有官员,数以万计,多不能面见,如何辨认优劣,使人各司其职,各尽其力?”

    赵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杨太后更是心有戚戚焉。

    从前丈夫做皇帝的时候也好,而今自己做太后了也罢,惯来是坐在龙椅上的缺人缺才,下头人但凡有一丁点用处,他们都要看了又看,全不肯放过。

    可天下间光是朝官就有千人,有官身者数万人,及至吏员,更是不计其数。想要做伯乐,这隔着千山万水的,哪怕全身长满了眼睛,也看不过来啊!

    更何况官员们回京述职、外出陛辞,与天子面见的机会,一般不过片刻,遇得封疆大员、朱紫重臣,才能多上一二时辰,如此短暂,再如何观其言、察其行,也不过是窥其表面而已,如何能知其内里?

    莫说旁的,就是在清华殿中的黄门、宫女,那些个不在跟前伺候的,杨太后都不敢说自己能一口叫得出对方名字,知道其人能耐,更何况朝中这许多连面都不曾见过的。

    顾延章已是又道:“朝中有司农业寺,事农技;有大理寺,尺律法;有都水监,管水利;有太医局,权医事,各处有所长,陛下掌一国,日理万机,唯有辨明各部司所辖,治国之时,方能令其群策群力,对症下药……”

    “此时臣请陛下所做之题,只要在司农业寺的库房中提取京畿宗卷,略作翻查,便能找到切题答案,然则若是靠着一人之力,在三馆之中勤力查找,虽是使心使力,脚踏实地,可未免耗神耗时。”

    “比之将来,为君者虽能垂拱而治,可亦要知晓如何使得宜人做得宜事,各部各司分而理之……”

    他说得很是浅显,并未展开细论,好似只是在指点道理,如果是以前的杨太后,必然只会把这当做一场普通的授课,可眼下她已经垂帘岁余,在政事上多有所得之后,再来听这一番话,竟是听得心头大震。

    杨太后的手已是不由自主地扶在了屏风上,借着那一点支撑的力量整理脑子里头的各色念头。

    朝中部司恁多,她只知道大致分类,遇得事情,便看政事堂中做的批注。

    宰辅们只会说发往哪一处,交由谁来处置,她也不可能本本折子、件件事情,都把人召进宫中一条一条细问,不少东西看得门类相符,便做一个“可”字,再有不确定的,问一问朱保石、崔用臣、许继宗等人,也就这般定下来了。

    可眼下来看,那些个大臣在这些政事的处置里头,是否全然出于公正,又有无私心?

    上回为了江南东路漕事的事情,政事堂的几位宰辅在朝堂上都快争得青筋暴起,给自己分管的部司在各色差事里头挑肥拣瘦,推诿过错,而她作为听政的太后,因从前鲜少关注过漕事,对那些个偏门衙门、部司是做什么的,分别有什么职能都不清楚,却只能干瞪着眼睛,叫他们自家先吵出个所以然来。

番外 授课(四)

    上位者不通政事,自然活该遭人哄骗。

    如果能知道各部、各司、各人所辖为何,向日所能,她怎的还会落到如此田地?

    想到这里,杨太后便对着崔用臣吩咐道:“朝**有多少部司,如同司农业寺这般的,还有几何?你叫人把各处职能全数整理出来,要尽详尽实,再来拿给我看。”

    她这一处才下了令,尚未收到下头人送回来的折子,已是心潮澎湃,此时站在原地,脑子里头竟是构画出了将来熟知各处所能之后,三言两语把在文德殿上再一次想要互相推责抢功的臣子训得无言以对的场面,心中难免涌起一阵阵得意、满足之感,那滋味便是用力压都压不下去。

    在此处耽搁了这许久,眼见早已过了时辰,垂拱殿中还有人等着陛辞、奏事,虽说十分不舍,杨太后还是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行至殿外,原本一直跟在后头的崔用臣忽然上前道:“太后,若是想知晓陛下进学景况,不妨着人在崇政殿守着,将几位先生所述一一誊录下来,也好将来翻看。”

    给赵授课的,有饱学大儒,有文武重臣,按着从前惯例,天家虽然划定了书籍范围,对他们所讲内容,授课方式,并不怎么限制,只叫人将课堂上所授内容大致写一下纲略,留作存档罢了。

    这种存档,写的是某某先生今日说《春秋》,某某先生昨日讲《论语》某篇,然而论的是什么道理,并不会十分详细。而对于杨太后而言,她忙于政务,只会关心儿子的功课进度、聪慧与否,至于所学内容,实在没空去细究。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旁人教小皇帝,是在教授正统的进学之道,经义、史学,可这顾延章教小皇帝,教的全是从实而发,手把手带着他从细微处着手,处理政务。

    诚然其人官品并不太高,比不得范尧臣、黄昭亮众人高瞻远瞩,高屋建瓴,也不如大儒们浸淫经义多年,然而在“实用”二字上,实在无人能比。

    如果不是实在脱不开身,杨太后甚至都想要日日跟着儿子一齐听课,保不准要比自己私下摸索,要便宜得多。

    崔用臣的这一桩建议,当真是提到了她的心坎上。

    ***

    回到垂拱殿,杨太后忙了半日,及至晚间,她没有等来下头人呈上的各处部司职能、管辖介绍,却等来了小皇帝赵。

    听了儿子的话,她有些吃惊,问道:“陛下想要一块地?”

    赵点了点头,道:“正是,儿臣想在清华殿后头清一块地出来,也不用很大,只一丈见方足矣,拿来种五谷。”

    杨太后虽然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忽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不过以她想来,多半与白日间顾卿的授课脱不开关系,便道:“原本玉宸殿后头有一片大地,是真宗皇帝时留下来的……”

    赵颇为不好意思地道:“玉宸殿有些远了,儿臣想学民间农人种地,难免要浇水施肥、除草下苗,跑来跑去的,若是时辰不够,怕要误了耕耘。”

    杨太后笑道:“宫中有旧人管着这事,你交代下去,照着从前来做便是,哪里就会耽误了耕耘。”

    大晋的天子在宫中种田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实际上,便是赵芮这样一惯身体不好的,年轻时也曾在打麦殿后的田间耕种过,为的是通示天家务农重谷,知晓稼穑之难。

    然而行事自有内侍监领,带着二三百名军校兵隶同主典来挑粪除草、下苗松土,作为天子,大多不过是三不五时去看一眼罢了,此时见得儿子有此想法,杨太后便下意识要仿照先皇行事。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对面的赵犹豫了一下,却是又道:“母后,儿臣想亲力亲为,不叫旁人帮忙。”

    他道:“今日顾先生在课上问及儿臣知道几种粮谷,儿臣按着所知答了‘稻、梁、菽、麦、黍、稷’,可等到见得实物,六样东西摆在面前,却只识得两种,如此五谷不分,将来如何能通农人之苦,如何能掌一国之事?”

    ***

    转眼便是初夏。

    这日常朝,杨太后不需坐殿,只她心头全是朝事国事,睡眠一向不好,早早便醒来了,等到梳洗过后,正要去往垂拱殿听政,然而一只脚才踏出殿门,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对一旁的崔用臣道:“我观陛下近日心事重重,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崔用臣便道:“陛下日夜作息俱是按着往日,未曾见得有什么不同之处……”他犹豫一下,又道,“若说有什么,怕是清华殿后头的农田……”

    杨太后过了一会,才把这事情想了起来。

    去岁儿子来讨了清华殿后头的一块地,说要亲自耕耘,种植五谷。

    小小年纪,能有心思体察民情民苦,杨太后自然甚是欣慰,当时就鼓励了一番,还从内侍里拨了十余人去帮忙,因朝中事忙,后来又不曾再听赵提起,她便把此事抛在脑后。

    眼下听得崔用臣提起来,她有些诧异,道:“那田还在种着?”

    此时天色尚早,杨太后掉头就去了清华殿后。

    给小皇帝开辟出来的“专田”,就在花木之间,长宽足有两丈,远远看去,只见田间东歪西倒,稀稀落落长着不少青苗。

    杨太后虽然没有种过田,倒也主持过春蚕礼,也跟着去过玉津园观刈麦、观种稻、观稼,晓得正常的田地不该是这样。

    一旦走得近了,她立时分辨出不对来。

    水稻田里只有边角处还剩下一点子水,其余地方都已经同旱地没有什么区别,按道理此时的稻谷应该已经灌浆,可这田间的稻穗,却是多半瘪瘪的,甚至不用伸手去捏,也晓得出米定然不会多。

    她的面色有些难看起来,对着急急赶过来回话的内侍问道:“尔等就是这样办差的?”

    领头的内侍满头是汗,连忙道:“太后,陛下特地交代过,田间大小事体,臣等只能出言指点,半点不许插手……”他说到此处,不知道见得什么,竟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对着不远处行礼道,“陛下!”

番外 授课(五)

    杨太后回头一看,果然是赵走了过来。

    他肩上担着一根扁担,扁担两头各有两个半桶水,姿势倒是像模像样的,还晓得拿双手一前一后扶着吊水桶的绳索,只是见了杨太后,显然十分意外,忙把水桶一卸,又整了整衣襟,方才上前行礼,叫了一声“母后”。

    杨太后见得儿子穿着旧布鞋,鞋底已是磨得有些烂,鞋面上还溅了几个大泥点,裤腿更是被晃荡出来的水晕湿了不少,除此之外,又着了半湿半干的布衫,肩头有加厚的补丁,那打扮当真有些农人的行状,一时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可怜。

    赵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只是面上有些郝然,羞愧道:“而今只有这一小块地方,儿臣尚且照应不过来,竟是把地种成这样……”

    他虽然竭力克制,可那语气之中依旧含着几分郁郁。

    杨太后并不是来看儿子笑话的,连忙安慰了他几句,又道:“世上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做天子的,难道还同农人去比种田种地不成?”

    赵勉强笑了笑,实在没脸请杨太后参观自己的“成果”,只应了几声,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自此之后,杨太后便上了心,果然赵一连好几日虽然作息照旧,情绪却一直不高,每日做完文武功课,不是在田间来来去去,便是埋首农书之中,想来是在寻找可用之法。

    她有心想要劝慰,只是说了几回,全不中用,因怕忧思伤身伤心,已是起了心思去把顾延章叫来,不想这日正当饭时,却见赵下了学回来殿中,亲自捧了一个小碗过来,道:“母后,这是儿臣做的……特给母后尝一尝。”

    杨太后一愣,低头把那小碗的盖子揭开,竟是见得里头一碗黍米粥,那粥已经煮得有些发稠,闻着有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儿子虽然懂事,却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尤其这种“明孝”,哪怕知道对名声有利,他也从来没有做过。

    赵不好意思抬头,只把眼皮垂下,羞窘道:“儿臣头一回熬粥,有些烧糊了……母后只尝尝味道便罢。”

    又道:“今日只得了这一点子黍米……等下回熟得多了,儿臣再拿来做黍米糕……”

    就着儿子这许多话,杨太后把那煮得有些焦糊的黍米粥吃了个干干净净,竟是好似品出了几丝甜腻腻的味道。

    到得晚间,崔用臣才把白日里头发生的事情同她说了。

    “原是张舍人家的小公子,唤作张璧那一个,送了一抓麦子进来,说是他去岁种得的,其中分做四份,送去了赣州一份,给了张瑚张公事一份,顾官人家一份,另有一份便给了宫中……”

    杨太后很难理解为何这简简单单的一抓麦子,便让儿子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可她却知道,赵之所以把种了一年才得的几粒黍米拿来煮粥给自己喝,多少是受到了张璧的影响。

    她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最后还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由着此事过去了。

    仲秋过后,赵的头年种下的所有谷种俱已收获完毕,所得谷物加起来也只有一个袋子。

    他把未脱壳的稻谷、黍子、小麦一样样排在面前的桌案上。

    没过多久,顾延章便从殿外走了进来。

    赵忐忑地站起身来,指着面前的谷物,道:“先生,这是我今岁得的收成。”

    纵然有熟知农事的内侍官手把手带着,可一个从无务农经验的人只用闲时抽空打理两丈见方的土地,还想要分别种植五谷,并不现实。

    赵年纪虽小,心思却细,下头人背着他偷偷捉虫、除草、浇水,他一看皆知,内侍们见瞒不住,也只好老老实实任由这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天子自行其是。

    不过到得此时,纵然早有准备,见到自己辛苦了一年,收获却这样可怜,赵还是觉得丢脸极了。

    顾延章先向赵行了礼,行至桌案边上,将那三种谷类分别取来看了,又一一掰开其壳,最后才道:“陛下今次所得,已是远胜微臣当年。”

    赵显然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一面十分不敢相信,一面又觉得对面这一位绝不会说谎,连忙问道:“先生也曾种过田地?”

    顾延章也不回座上,就地而坐,道:“我年少时草率轻佻,一向只顾随心所欲,很不懂事,约莫在六七岁时,有一回纵马踩入农田,毁了旁人半亩田地,却并不以为意,兄长便叫我受罚……”

    他与赵离得甚近,说话的时候,并不像是君臣对话,也不像教书授课,仿佛在与亲近友人交谈一般。

    “陛下以为,臣会受什么惩罚?”

    赵面上全是放松之色,想了想,道:“怕不是要先生去给那农人家做工?”

    他口中说着,心中却想:难道顾卿这是从前自己受过大苦,是以而今要来我身上找补?可我也没有纵马伤人农田啊!种这一年地,实在腰酸背痛的,还没什么收成,皇帝还没真做,脸已是丢光了,连寻常农人都不如。

    赵倒不至于忿忿,反而有滋有味的,隐隐有一种自己变成受人管教子侄辈的感觉。

    认真论起来,赵听范尧臣、黄昭亮并其余大儒授课的时间、频次其实更长、更密。可不知为何,对着前头这些人,他只一心尊崇,当做老师,然而对着顾延章,却总觉得这不单单是先生,亦兄也亦友,有些话不好对其余人说的,当着顾延章的面,说起来就不会迟疑。

    顾延章微微一笑,道:“他倒是想要我去那农人家中做工,只别人哪里敢要,只怕我把田地全毁了,闹到最后,兄长便在我家后院里头辟了一块土,倒比陛下这一回打理的更大些,叫我种一年麦子并黍米……”

    赵听得入了神,忍不住问道:“先生最后得了多少收成?”

    顾延章笑道:“我其时不过七岁,每日只想着耍枪弄棒,被压着在田间耗了几个月,便择了机会,到得祖母面前哭诉……”

番外 授课(六)

    赵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脱口便道:“难道哭也有用不成……”

    顾延章随手撮起面前不小心跌落出来的几粒黍子,道:“我少时性子大,又排行最末,极得祖父母溺爱,眼泪一流,没道理也变成有道理了。闹到最后,还是兄长被教训了一番,只好同意叫我一日只花半个时辰去种地,也没怎么用力管了。”

    听得“性子大”三个字,赵一下子就想到了张璧,他目光微闪,连坐姿都放松了两分,自己却全无知觉,恍了一下神,才又在心中算了算,道:“一日只有半个时辰,怕是不够用吧?黍子倒还耐旱些,麦子总要费心打理,又是在延州……”

    种田这一年,赵虽然没能得到多少收成,不过说起稼穑之道,已经很煞有其事了。

    小皇帝要给先生留面子,话自然说得客气,顾延章这个做先生的却坦率得很,道:“正经谷物自然种不好,不过我那一阵子或三五日、或小半月,就会做个样子去施肥浇水,管得那一地杂草倒是长得又高又整齐,最后割了几把,挑出来好的给家里长辈插瓶了我祖母还夸那草生得甚是翠绿壮硕,带着一股青草香,寻常奇花也比之不如。”

    赵简直听得目瞪口呆。

    做兄长的管教弟弟,反而被长辈教训;做弟弟的种田种出一地杂草,还能给硬生生夸出花来。

    他年纪小,见识少,当真是头一回这般大开眼界,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那位兄长现在何处?”

    顾延章并不答话,只把手心的黍米倒回米堆里,道:“比起微臣当年半途而废,陛下而今行事有首有尾,已是种得五谷,虽说熟成并不多,若是明年再来一回,单选其中一二谷类,自不会同今次一般罢?”

    种了一年地,背都要驼了,赵累死累活的,一肚子辛酸泪,只是真正自己亲力亲为过,他反而谨慎起来,在心中认真盘算了半日,方才道:“我那原来的田地左近虽然有井,却并无河流,水稻怕是难种好……”

    他一项一项把今岁种地时遇过的问题列了出来,最后得出结论,道:“除非只种黍子,才几分把握……”

    顾延章问道:“陛下可曾吃过黍子饭?”

    赵摇了摇头。

    顾延章不置可否,只给他布置了另一桩事,即以十年为一期,比对大晋建朝以来,京畿之地历年五谷产出数目同比例。

    ***

    顾延章只提了一下,赵察言观色,已是把两件事情都放在了心上,当晚就点了要吃黍饭。

    黍子虽然也是五谷之一,京畿之地拿它作为主食的却并不多,大多用来酿酒或做点心。

    都说由奢入俭难,赵从前在秦王府吃过大苦,刚入京时的日子也十分艰难,可入宫之后,杨太后简直是把他放在眼睛里也不觉得疼,尤其在饮食上,更是精心照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吃习惯了精米,此时一筷子黍饭入口,赵就觉得那口感粗糙得很,嗓子眼里还略有些痒。

    他初时只觉得味道不太好,然而连着吃了几日之后,消化上就有些不太妥当起来。

    太医院日日给天子请平安脉,很快就察觉出不对,报给了杨太后,又回头去查核饮食,没多久,就把黍饭这个不好消化的罪魁祸首给拎了出来。

    杨太后少不得来问儿子,又劝他道:“陛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脾胃也不好,黍饭不能日日吃怎的忽然起了吃黍饭的念头?”

    赵连忙答应下来,先认了错,然后才把前几日课上的事情说了,又道:“母后,我按着先生所说查对宗卷,发觉若是种黍子,一亩田一年才能得百多斤,养得再好,也不过两百余斤,与之相比,好好种麦子、水稻,所产所得至少能翻一倍有余,味道也好,价钱也高。”

    这种稼穑的细节,杨太后没有种过地,单独靠看这一年两年的奏章,自然不清楚,便问道:“水稻便罢了,要有水田才能种,只是他们为何不种麦子?”

    赵便道:“中原麦子秋种而春夏收,黍子春种而秋收,两者并不怎的相碍,可西北土地贫瘠干旱,麦子难生,只合宜种黍子,当地往往一户通全家之力,也只能勉强够一年之食。”

    他顿了顿,甚是感慨地道:“母后,儿臣原听范相公说,寻常农人家,积三年之余,方能得一年之食,当时虽是也觉得农人苦,却不知为何会这样苦,总觉得是不是其中也有他们自己并不上进的缘故,只是这话甚是不妥当,并不敢问,也不好说。今次自己种过地,才知农人之苦,虽然也有自身缘故,却多为上天所限。”

    “一样是辛苦劳作,凤翔府一户人家一年一亩地只能得黍米两三石,太原府的农人能得小麦七八石并黍米两石,江南东西两路精耕细作,一户人家能得稻米十余石难道凤翔的农人,便不想种麦子、水稻?不过先天不足罢了。”

    杨太后在朝前殿中忙了一日,实在是心力交瘁,可眼下见得这名义上的儿子同自己说农事,即便碍于年龄、阅历所限,很多内容只是流于表面,可他那忧心国是,一心为民的模样,却如同灵丹妙药一般,抚慰了她疲惫的身心。

    她心有所感,自然也有所表现,看向儿子的目光越发柔和起来,道:“我儿心系百姓,此乃明君所为那可有什么解决之法?”

    赵有些赧然,想了想,却还是道:“儿臣查阅百年以来各州县宗卷,除却大灾、大难,各地田亩所产粮谷,多是十分平稳,并无多少变动,只有两回,数年之中,却叫江南东路、太原府的田亩产量增加了三成、两成有余,头一回是先祖太宗年间,交趾进贡了稻种,而今名曰占城稻,朝中发往江南东路试种,后一回是有农官进献了新麦种,发往太原府试种……”

番外 授课(七)

    “母后,如果谷种得力,家家户户每岁皆能多得两、三成收获,遇得灾年,便不至于像从前一般……”

    赵入宫一年有余,从来谨言慎行,更是极少过问朝事、国事,难得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杨太后实在高兴,连忙认真回道:“确是这个道理,只是朝中事多,虽也有部司一向管着,我却并无功夫去盯。”

    赵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母后忙于朝务,儿臣纵使出不得什么力,却也不愿只在一旁看着,不如给我去跟着司农业寺改进五谷谷种?”

    儿子从前都想着避嫌,难得今次主动帮着分担政务,无论怎的,也不能打击他,杨太后哪里说得出半句拒绝的话,立时就点了头。

    此事告一段落,赵回殿之后,先把白日间剩的功课做完,又背了书,等见快到了时辰,才把宫中常用的黄门叫了过来,问道:“那日着你去打听的事情,有无什么消息?”

    那小黄门忙道:“回禀陛下,已是查得清楚,那顾延章顾官人家中有四位兄长……”

    赵问道:“可有哪一个在朝中任职?”

    对方摇了摇头,道:“尽皆不在,十数年前北蛮入关屠了延州城,十室九空,死了十余万人,顾家一门上下也只剩得他一个。”

    小黄门好容易得了个差遣,有机会在小皇帝面前露头,急急把顾延章从延州到蓟县前前后后的事情都倒了个干净。

    赵听得万分吃惊。

    他略略算了算,推出延州城变那一年顾延章不过十岁。

    原是城中顶尖富商最受宠的幺儿,一夕之间从天上跌到泥淖当中,竟是就这般沿途逃难,路上缺衣少食,靠双腿走了上千里路。后头进得良山读书,眼见就要出头,本来是要回延州应考,谁想又遇得饿虎豺狼一般的叔父,设计其去定姚山服役,一心要谋了性命。

    这样一条绝境,不知怎么才九死一生走出来的。

    赵本来觉得自己生母早亡,兄长早逝,少时在秦王府中受尽冷眼磋磨,还要时时提防被继母谋害性命,已经是天底下第一凄惨的命,然而比对起顾延章,好似也不算什么了。

    只是现下看对方性格,哪里瞧得出从前苦难的痕迹。

    他一时心中思潮起伏,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

    杨太后当着儿子的面,并没有说什么,转头就把顾延章召进了宫。

    “陛下毕竟是头一回管事,又是要改进五谷这样的事,哪里是容易的,若是做不出什么东西,他心思又细,岂不是要平添难受?”她忧心忡忡,“顾卿,你今次让陛下请管司农业寺,虽是一心为君,却的是有些冒进了,不知后续有些什么打算?”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陛下请管司农业寺,并非微臣提议。”

    杨太后听得一愣。

    顾延章又道:“只是陛下既然提议自管司农业寺,臣以为,此举十分合宜,并无什么不妥。”

    “历朝历代,农事俱排在头一等,新育出的谷种何止万千?可自有史载以来,真正能有增添收成的不过寥寥数种,陛下万乘之尊,一举一动关乎亿兆百姓,行事须要三思而后行,而今去管司农业寺,即便数月、数载乃至于十数载育种,所得结果也许未必能遂心愿,可自会知晓农人之苦,百姓之难,亦会明白世间未必能事事顺心。”

    说到这一处,顾延章话音一转,说起了故事。

    “臣听闻前朝惠宗自诩精通稼穑之道,曾在宫中躬亲田亩,最后育得良种,比之寻常谷种多得两成收获有余,以为得意,便着有司下发新种,强令江南西路试而行之,然则耗资极大却又成效平平。”

    “且不说橘生淮南淮北之道,便是同样的稻种,种在宫中,自有专人打点,种在民田,便由百姓照管,自然收获相差甚远只是并非亲试,谁又知晓其中原因?”

    他的话说得并不隐晦,杨太后一下子就听懂了。

    让天子去管司农业寺,并不是当真指望他能管好,如此难事,左右也管不出什么结果来。

    然而却能叫他知晓如何管,并在发觉事情管不好之后,清楚当要如何面对失败与平庸。

    除却司农业寺,很难找到更合适的地方给小皇帝去历练,既是真正做实事,又不会造成不能承受的后果。

    她自然明白所谓的天子,在某种意义上与普通人并无什么区别。

    多年前赵芮方才亲政的时候,也曾踌躇满志,只觉得山河任其施展,天下大有可为。

    他同她畅想过将来,认为只要挨过二三十年的苦,自己治下的国朝纵然不能百姓安居乐业,仓廪积谷成山,至少能叫天下太平。

    然而美梦还没有做完,第二年便遇上了交趾入侵,紧接着江南西路发起大水,下一年蝗虫一路自西而东,直接扫入京城。

    国库入不敷出,黎民困苦于道,中书里堆满了四处发来请要救济的折子,又转而被送入了垂拱殿,堆满了三大张桌案。

    杨太后亲眼看着丈夫由壮志满怀变为日渐消沉,纵然通宵达旦处理国事,却依旧不得其法。终于有一回,他半夜抓着北蛮屠城,延州死伤无数的折子,坐在床上无声地流泪。

    即便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

    这一次她自己坐在了龙椅旁,做着丈夫曾经做过的事情,被文武百官推搡着,被接踵而至的政务挤压着。她的一笔一划,她的一字一句,决定着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的性命与前程,却没有任何机会去试错。

    她慢慢就理解了那天晚上先皇的眼泪。

    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一切还是事与愿违。

    杨太后沉默了良久,复才道:“顾卿所言很是,只我担心陛下久遇挫顿,再难……”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却是忽然自己闭了嘴,望着面前的折子,静静地出神。

    作为天子,如果连这点挫折都无法面对,将来又怎能担起天下?

番外 进学(一)

    顾简思十二岁的时候,独自带着伴当先行回了京城。

    他相貌、性情都好,刚出生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很会体贴人,少哭少闹不说,连夜尿都定着时一样,长大之后,更是鲜少让人操心。

    眼下回了金梁桥街,还知道自己拿着拜帖上门拜会旧日长辈,只那几位不是已经赴往西京荣养,就是去外州办差,没有一个在京的。

    他看了看日子,索性把其余事情留给管事的打理,自己带着引信去学中报到了。

    顾简思在外州的时候,旁人都知晓他的身份,并无一个去冒犯,而今回了京,又顶一张漂亮的生面孔,穿着合身的青布衫,作一个小大人模样在太学里跑来跑去,很是惹眼,引得不少闲人侧目。

    只是到底年纪太小。

    等到学官校阅,新士子以十个站为一排,有顾简思的那一排仿佛一个加大版、给拉长按扁的“凹”字,而他就是那凹进去的一部分,叫下头好事的学生们纷纷偷笑。

    顾简思自己打小被人看到大,并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叫旁边的韩若海冷眼看了半个月,十分不高兴起来。

    这位出身灵寿县世家大族的少年郎特地找了个由头,把顾简思叫到角落,叹着气同他道:“你这人,长了这样一副相貌,怎的脑子如此耿?旁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他们是你的谁?”

    国子学中的学子分斋学习,每斋三十人,学生又分三等,即上舍、内舍、外舍。

    顾简思同韩若海两人都是新入学,只能入外舍,他们同斋又同住,相识虽然不久,却很有几分投契。

    此时见对方明显是出于好心,顾简思便老实答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韩若海恨铁不成钢,看着面前那一颗脑瓜,简直想对半剖开看看,里边装的浆子是不是从猪头上挪过来的。

    只是这脑瓜虽然偶尔转不过来,却实在又俊俏又顶尖的聪明,脾气还好,让人生不出不管他的心来。

    韩若海不得不把已经冲到喉咙口的“你是不是傻”给咽了回去,默默同自己说:这小子比我还小三四岁,又是寻常出身,自然少见那等恶心人的事,一时不懂防范也是有的,既是要同他做朋友,少不得要多带得些,耐烦些,同教弟弟一般教一教就好了。

    他提点道:“你知不知道他们背地里怎么说你?”

    顾简思一脸茫然。

    韩若海便道:“上回是不是有人问你是哪里人,在原籍住在哪一处,是个什么出身,京中可有哪一门亲戚,又问你从前书读得怎么样?你是怎么答的,说一遍与我听。”

    顾简思略想了想,按着自己从前的话复述了一遍,说自己籍贯延州,住在某某街巷,祖上曾是商户,各色买卖都做些,现下并无什么亲戚故旧在京城云云。

    他说到最后,忽然问道:“我那时答了一句‘书读得勉强还可以,乃是延州州学选送来的太学……’,是不是不当这么回?”

    韩若海总算松了口气,面上也带出了一丝“真孺子可教也”的表情,道:“你回错了哪里?”

    顾简思道:“太学里头多少能人,我说自己书读得还可以,岂不是夜郎自大,难怪旁人看我不惯。”

    韩若海一口老血梗在嗓子眼里,差点呛出声来。

    若不是手边没有棍子,他简直想好好敲面前这人的头几下。

    顾简思起了个头,竟是在这里慢慢自我反省起来,道:“当时那话的确很是不对,我虽是州学选送来的,往日在延州州学,也并不能说就是第一,如此定论,叫人听了怕要以为延州再选不出其他人才……”

    见得眼见这人越说越来劲,韩若海气不打一处来,心中恨恨道:怎么样的父母才教得出的这一个傻子!

    他一心要叫顾简思知晓错在何处,可话到嘴边,却是自己又咽了回去,最后道:“以后旁人再问你家中私事,统统不要理会,只装傻便是!”

    顾简思道:“韩六兄这话是说笑了,都是同窗,旁人问话,总不能不回罢?”

    韩若海便道:“你平日里不是同我在一处,就是同安名在一起,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说混账话,莫要管他,交与我们来料理便是。”

    果然到得晚上,韩若海特地又去找了常安名。

    “顾简思那个傻的,旁人问什么,他就回什么,本来年纪就小,相貌也出挑,面白成那样,已是有腌人在后头说他‘面如好女’,还有人笑他是‘铜臭子’,这个时候,偏还没有一个好家世震慑,后头也无亲友长辈帮忙压着,祖上又是延州行商的末流,下舍里头那些个不上进的人便罢了,你我二人出头警示一番,料想也不敢胡来,只是隔壁国子学里头那几个常常仗着家世,跋扈得很……”

    他数落了一番,最后皱着眉头道:“所幸我们住在一处,学堂也在一处,平日里多半是同出同入,只留心莫给他落了单……”

    在京城早有才名的常安名先点了头,复才不甚舒服地道:“这事情还是那小子自己惹出来的,问什么说什么,也不知道藏一藏,偏他还生得好,又惹眼,听闻国子学里头已经有人过来打听了,现在个个都晓得他没甚好出身,当真起了心思,我们能看得了一日两日,难道还能看得了一年两年?”

    他忍不住又道:“听说延州人都长得高大,他也是吃一样的水土,怎么一点好处也没捞到,张钧还是梁溪人呢,同简思站在一处,都比他足足高出大半个头!”

    韩若海自己教训的时候滔滔不绝的,听得常安名这般说,却是忍不住反驳道:“简思才十二,等他长到张钧一样年纪,只会比那厮高,断不会矮的!”

    常安名则是略有些烦躁起来,道:“也不知道谢祭酒是个什么意思,原本把国子学同太学分开两边,各自管各自的,半点事情都没有,现下国子学同太学一起上课,又要他们同我们一般,一个月只能休沐三日,其余时间都要在学里,那些个纨绔,哪里会安份!我原听家中表兄说起这事,还将信将疑,真正进得来,才晓得世间当真有如此恶行,着实可恨!”

    韩若海应道:“也不是全无办法,凭着简思的文章,等下半个月私考过后,自然脱颖而出,届时在学正、司业面前露了脸,就好交代斋长帮忙多看顾些了,天长日久,他有了才名,便是那姓杨的当真生出坏心,也不敢随意动他。”

    两人为着这同舍里头新交的小友人筹谋了半日,甚至已经安排好了每日当中谁人哪一时轮值。

番外 进学(二)

    还在灵寿县的时候,韩家长辈教族中子弟读《礼记中庸》,让小辈务必记住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韩若海奉为圭臬,入京之后大事小事皆按此而为,果然没有不顺利的。

    然而百密总有一疏。

    这日下了学也才过申时,常安名自往上舍住所赴同乡之约,韩若海见顾简思在堂中温书,又有几名同窗在,便放心地去了后头雪隐之所。

    等到他净了手脸,收拾完毕,一脚踏进学堂,正要叫那人一同去后头吃饭,可抬头一看,哪里有什么顾简思。

    韩若海连忙叫了一名同窗的名字,问道:“小顾哪里去了?”

    对方也一脸惊讶,道:“不是你喊人叫他帮忙送纸?”

    韩若海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跌足道:“我是那等粗心的人吗!怎的可能要他送什么纸!哪里来的人,姓甚名谁,长得什么相貌,是哪一斋的?”一面说,急急叫了一个腿长的,“且帮忙去后头看看找不找得见顾简思。”

    腿长果然跑得快,不过片刻,那人就打了个来回,喘着气回来道:“不曾见得人东司里边空荡荡的。”

    顾简思年纪虽小,却才学很好,又知进退,他待人真诚,与同斋的相处了这一个月,众人都很喜欢这个小少年。见他不见了踪影,堂中剩下的几个都察觉出不对劲,一齐围了过来,纷纷问道:“出得什么事了?”

    众人都是新入学不久,刚把路摸熟了,眼见马上就要每旬私考,正是向学的时候,外头便是狗打架叫翻天都不带出门多看一眼,哪里会去关心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生人。

    有人便道:“简思年纪虽然小了点,人却是极稳妥,又是在学中,想来不会丢,咱们也别疑神疑鬼的,且等一等,说不得过一会子就回来了。”

    另又有人打断他道:“近日总有人来咱们这探头探脑,上回还有人来问我简思的出身,也不知是个什么企图。”

    这人一提了个头,另也有人道:“前两日也有人来问我,穿着国子学的衣裳,我没理会,只当做那多嘴的。”

    屋子里头不过七八个人,竟有三四个被打听过顾简思的家世、行踪。

    其余人还只觉得古怪,当中有两个京城本地的,却是明显地慌张起来,当中一人急急道:“我且去斋长通说一声,你们去寻些人帮忙找找简思。”

    另一人则是对着韩若海道:“若海,我听说廖监丞也是灵寿人,你家同他有无交往?若是便宜,赶紧与他说一声,叫多几个人帮着寻一寻。”

    放在平时,韩若海必不会承认,可眼下却再不犹豫,他先请其中一人去帮忙知会斋长,另又着一人去隔壁太学打听,最后拜托剩余同窗帮着四处寻顾简思,自己则是立刻大步走了出去,显见是去找那廖监丞了。

    如此反应,惹得外地学子莫名其妙。

    有人便道:“纵然不见了小简思,可眼下正在学中,他平日里脾气这样好,又不曾得罪谁,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罢?”

    先头那个京城人一面拉着人快快出门,一面口中道:“你们才来,却不知道,隔壁国子学里头有一个姓杨的,从来不干什么正经事,听闻专爱挑年纪小的少年郎下手,因国子学当中非富即贵,不好招惹,便专往咱们太学招呼,不知糟蹋了多少,偏他愿意出钱打发,家门又显赫,大家敢怒不敢言……”

    ***

    千恳万求,韩若海终于进了太学学官公厅。

    教习临走前吩咐他道:“廖监丞正同新上任的杜司业说话,你且在门口等一等,一会见人出来了再进去。”

    若是平时,韩若海自然不会做那等没有礼数的事情。可眼下友人正在危急之时,他多等一息都是煎熬,哪里候得了,站坐不宁了半日,终于一跺脚,先在门口敲了门,一听得里头“进来”两个字,便冲了进去。

    果然公厅里头有两名正坐着说话,其中一个看着不过四十出头,却是身着绯色官服,佩着金涂带,腰缠银鱼袋,一看就是才下了朝会的样子。

    韩若海灵寿大姓出身,自小熏陶,一眼就瞧出此人官职并不低,除此之外,对方比起寻常学官,又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他揣度着此人便是方才教习说的“杜司业”,却不知对方来历出身,眼下也无暇去管,只上前先自禀姓名,又连忙致歉行礼,复才对着左边那人道:“学中有些事,学生想要寻一寻廖监丞……”

    廖监丞从前受过韩家恩惠,韩若海自恃请得动对方出面,却不敢在可能是六品甚至五品的司业面前多话,唯恐给他留下自己或者顾简思不稳重的印象。

    他有打算,廖监丞却另有心思,先是指着韩若海对右边的人道:“好叫司业知晓,这便是灵寿韩家的韩若海,他自小便有文名,今次进得太学,颇得博士们赞许。”

    又对韩若海道:“这是学中新上任的杜司业,都是学中官人,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韩若海不得不把方才发生的事交代了一遍,到底不敢说那等**,最后只好道:“听闻太学中的杨度甚是喜欢与人切磋,他正当壮年,生得魁梧,又习过武,力气甚大,不知是不是想要同那顾简思切磋,可简思今年不过十二,身板也单薄,若是一个禁不住,闹出血事……”

    又道:“学生已是请人问过,有人见得肖似简思的人被拉进了国子学,只是我等不好轻易去搜……不知监丞……”

    杨度的名字同癖好,廖监丞自然不可能没有听过,只是杨太后才撤帘未久,天子正要体现自己孝心,他要是出头去做这般得罪太后娘家的事情,实在吃力不讨好。

    韩若海显然也料到了他的反应,苦求道:“简思年纪小,又兼体弱,他那人心气高,持身正,怕是再拖下去,若是出得什么不好,自己想不开……”

    廖监丞一咬牙,正要答应,却听得一人问道:“你说的那顾简思,可是延州州学选送而来的?”

    他转头一看,竟是一旁的杜司业开的口。

    韩若海愣了一下,忙道:“正是,杜司业竟也听过简思的名字?莫不是您也是延州出身?”

    那杜司业摇了摇头,却是已经站了起来,道:“我同你去一趟罢。”

    他口中说着,见韩若海站在当地,却是积极催道:“行得快些,莫要叫那顾简思闹出大事来。”

    司业自然比监丞管用,见得面前这位官人愿意帮忙出头,韩若海简直喜出望外,虽然觉得对方的话很是古怪,怎么也当是“莫要叫那杨度闹出事来”,却也没有多问,急急在前面带起路来。

    他又哪里知道,跟在后面的杜司业忧心忡忡的,脚下快得都要生出烟来,差一点就赶在了前头,脑子里全是另一种想法。

    上回听得沐禾提起季氏来信,说简思经验不够,不晓得控制力道,把延州都钤辖的幺子打得鼻梁同牙齿都断了。

    这杨度好歹是皇亲国戚,又在京中锦衣玉食,吃得膘肥体壮的,想来肉要比旁人多那么一点,应当能扛揍些罢?

番外 进学(三)

    卯时三刻,晨光熹微。

    韩若海坐在桌案前,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恍惚。

    学斋当中,一斋三十人已经到得整整齐齐,其余同窗都坐着,唯有韩若海的右手边的那一个被先生点了名字,正站在原地。

    对方腰身笔挺,身着青布衫,头结带巾,如同一根笔直的嫩竹,虽是矮了些,然而周身都是文翰之气,五官端正,犹带些微稚气,让人观之可亲。

    那人正按着先生的要求,句读分明地背诵今天要学的文章。

    他年纪尚小,声线是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流畅之外,语调又随着文章内容抑扬顿挫,如同一汪清泉,在山涧中汩汩而流淌。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少年郎顾简思便将一篇不算短的文章背诵完了。

    坐在席上的先生赞许道:“很好,这才是用功的样子。”又道,“你且按着自己所想,将文意解来。”

    听着对方字理清晰,毫不含糊的释义,韩若海忍不住走了一下神。

    提前背诵、理解功课,这对于能进太学,又早有才名的学子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奇事。

    如果现在被提问是韩若海,他自负也答出个**分,并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自己早满了十六,简思上月才堪堪十二而已。

    相差四载,如果遇得有年天子增赦考,连科举都能下两回场了,双方竟是仿佛的水准,怎能不叫他惊叹?

    若非与其同斋同寝,日日相处,韩若海都要怀疑这顾简思是哪一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妖怪,专门生来作为打击,要人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警醒他们这些个年少成名的所谓“才子”,莫要再同从前一般自大自负的。

    等到韩若海终于整肃精神,正要认真听讲,然则耳边却没了声音旁边顾简思竟是答完了。

    他再抬头一看,对面的先生已是捋着那一小撮快掉没了的胡须,连连点头道:“解得很是,所想、所引也别有新意,你且据此成文,明日课后拿来找我。”

    这就是开小灶的节奏了。

    堂中顿时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嗡声,数十道目光一齐看向其中的方向,众人脸上浮现起各色表情,有羡慕、有同情、有佩服。

    立在当中的顾简思微微低了一下头,恭谨地应了声“是”,复才坐了下去。

    他面色未变,行动也落落大方,可配着那矮个同嫩脸,叫人怎么都嫉恨不起来。

    这家伙,当真是太老实了。

    韩若海不由得在心中感慨。

    这样一个小不点,稚嫩坦率,又待人诚恳,事事帮着旁人想。前几日听得人抱怨先生课上说得太快,许多东西来不及记,他就特意熬了几个夜,把学过的经义注释整理了出来,散与众人抄阅,还送了一份给授课的教授请其指正。

    怨不得个个先生都喜欢他,时不时就要给开小灶,同窗们也愿意照拂。

    韩若海还在想着,就听得同据一桌的常安名小声嘀咕道:“先生真是的,马上就要旬考,还让简思今日成文,明日去找他,实在不地道!”

    韩若海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以简思之才,旬考并不费力,先生既然肯提携,作这一篇文章也花不了多少工夫。”

    常安名面露奇色,道:“若海,前日不是你说的简思年纪太幼,身体也瘦小,不便宜熬夜?这才多久?怎的转眼就变了?”

    韩若海面上的表情登时变得十分复杂。

    常安名昨夜回来得有些晚,还来不及听说日间发生的事情。只有亲眼目睹一切的韩若海,忍不住转往右边,看向了安安静静坐在桌案前,手中握着笔认真书写的顾简思。

    对方长着一张又乖又老实的脸,好似极容易被人欺负的样子。

    自己原还时时担心他,唯恐稍微不留意,这小子受了委屈,要在角落偷偷哭。

    然而一想到昨日在太学寝所里头看到的情景,韩若海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鼠蹊发凉。

    那一只右手,看着白皙细瘦,可是不但能握笔,还能拿鞭子,那鞭子一卷,着实凶残得很。

    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一般,右边的顾简思左转过头来,冲着韩若海笑了笑,露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韩若海下意识地就把自己方才磨好墨的砚台递了过去,又将对方桌上的砚台摸了过来,趁着先生还在上头摇头晃脑地给文章释义,他嘴巴比脑子还要动得快,张口便小声道:“快些先把文章写了,莫要等到夜间苦熬!”

    ***

    对于顾简思来说,功课上头虽然也要用功,却并不需要苦熬。

    读书读得顺了,就好似热刀切猪油一般,不用使力,那油就自己舒舒服服地分开了。

    比起课业,他更头疼地是怎么给自己挽回在师长与同窗眼中的形象,以及如何才能让对面的这一位长辈不要太过担忧。

    “你也是个读书人,难道竟不懂‘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的道理?不识得的人喊你往东你就往东,装着有腿伤,你就老老实实扶他回房,今次是运气好,遇得一个不中用的,将来若是运道不好,遇得人有心设计,以有心算无心,你又待如何?”

    顾简思一肚子的话想要反驳,然而看到对面那人痛心疾首的样子,老老实实把话都咽了回去,念头一转,当即束着手垂着头道:“此事是我不对,有了这回经验,以后断不会再受骗,杜三伯,今次且不要同我爹说这事,好不好?他须臾就要回京,本来事情就多,正说进了太学,有三伯伯盯着,叔伯同父,能少操一分两分心……”

    站在对面的那一个,正是昨日韩若海见到的司业,姓杜,名檀之,初才上任国子监丞一职,论起辈分同情分,说他是顾简思的伯父,并无半点不妥。

    此人原本气得胡子都要翘了,被顾简思这一番乖巧认错,又拿话一捧一激,说什么“叔伯同父”,明知是小子狡猾,还是心甘情愿地跳进了陷阱,叹了一口气,道:“你啊,旁人就算了,那可是杨太后的表侄,听闻同杨家来往很是密切,你闹得这样大,外头人少不得又要传来传去,等到你爹娘回京,我便是想瞒也瞒不住……”

    顾简思做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道:“左右都瞒不住,那人又不姓杨,借着杨度的名头在外边惹是生非,给太后家招麻烦,而今陛下亲政,估计也不知当要如何是好,我闹出这样一桩事,反倒好了等到爹爹一回来,我再怎么躲也是要给人指指点点的,也不差这一些时候了。”

    杜檀之没好气地道:“你还有理了?把太学寝所的床给砸了不算,你那鞭子那样长,哪里抽不得!非要卷着傅业的下边,还要打圈打卷?!把人吓得都便溺了!在这许多人面前丢了脸,那学生今日一大早便告了假,让人抬着回家!”

    他顿一顿,张了张口,复又闭了嘴,过了一会,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你鞭子使了几分力,那傅业将来不会起不来吧?”

番外 进学(四)

    在顾简思看来,自己力道把得极好,那鞭子还使得很有几分温柔,除却一时的疼痛,应当并不会给对方留下什么后患。

    可傅业却并不这么想。

    他只觉得自己原本威风凛凛的下头钻心地痛,更可怕的是,纵然过了一夜,也照旧软趴趴的,心中实在骇怕,又想是不是顾简思把自己命根子给勒坏了,将来再不能用,又认定是国子学中配的医官无能,治不好自己。

    傅业只好去找表兄杨度。

    杨度与这才入京的表弟臭味相投,虽只相处了三两月,对方出手阔绰,请客会钞都抢着来,对其已经很有几分酒肉亲,此时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杨父才接了差遣,带着妻小一起外任去了,只有杨度一个要读书,虽然也读不出什么,却得以留了下来,正是老虎不在家的机会,此时与学正打了个招呼,偷偷带着表弟出了门。

    杨度小时候甚是跋扈,吃过几次大亏之后,虽无什么长进,倒是生了些小聪明,他不敢给医官知道,更不愿叫不知根底的大夫上门,便换了身不打眼的衣衫,陪着表弟去马行街上看那起不来病。

    他自觉今次已经十分低调,必不至于被人发现,谁想得到傅业虽然入京才一季,人面却广得很,更兼眼下朝中新旧交替,家家都不错眼地盯着,杨家只有杨度一个在京,后头缀的眼线都能连出一条蚊子串一百零八罗汉了,哪有什么瞒得住的。

    两人才走出医馆,还未进得家门,外头便有了传言,次日一早,御史台有人开始试探性地往中书递折子,弹劾杨家外戚专横、欺压百姓、辱士逼良,正该依律从重处置。

    赵留中不发。

    杨太后却是很快听到了消息,立时把亲侄同内侄一齐宣召进了宫。

    杨度哪里想到这一件小事,竟会劳动到姑姑亲自出马,又惊又惧,连忙道:“姑母,此事同我并无干系,乃是傅业一人所为!”

    一下子就把表弟给卖了。

    傅业气得半死。

    他本来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一口咬定绝无此事,全是误会,眼下给杨度把罪砸下来,想要推脱都难了。

    傅业旁的不行,拖后腿却是够够的,他在金陵长大,原本就是富贵人家,更兼出生时已经有了个垂帘听政的表姑,个个都捧他三分,若不是没长尾巴,平日里走路都要甩几下,哪里吃过这样的亏。

    他当即便攀口道:“表哥,你同我一同去小甜水巷的时候,可从来猴急得很!怎的那时就不说与你全无干系了?!”

    杨太后垂帘之后,国事操劳,难得有些闲工夫,都花在儿子身上了,鲜少再有时间去管这侄儿,不过叫娘家好生约束罢了,遇得年节时礼见上几回,也没有多少时间细看,并未发觉什么异处,万没想到年轻一辈居然已经沦落到这地步。

    杨家本来只是寻常官宦文臣门第,胜在行事谨慎,门风低调,子弟中虽然并无几个出类拔萃的,可人品都还勉强能摆得上台面,谁料想不过十余年,便是这少有的好处,竟就如此殆尽了。

    傅、杨二人火气充上了头,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又要推卸自己身上的责任,又要给对方刷黑泥,就在宫中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架来,倒把从前的事情抖落出了七七八八。

    原来自杨太后垂帘之后,杨家的身份水涨船高,当得上炙手可热。

    然而因有张待、张瑚的前车之鉴,又兼杨太后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还想为杨家计长远,她深知家人并无几个真正有能干拿得出手的,做人向好容易,向坏却是一瞬之间,是以刚开始那几年,还特地遣了人去娘家看着,唯恐亲人仗势嚣张跋扈。

    杨家本家人口并不多,家中长辈认真约束其子弟来,难免有些矫枉过正,不但衣着、言语都要管教,连月例银钱上头也看得更严了。

    杨度原来就是个极好面子、欺软怕硬的性子,他从前给张璧压着,已是十分不得劲,好容易眼下自己出了头,哪里想得到竟还比当初还惨,彷如锦衣夜行,比杀了他还难受。

    终于遇得这一着父亲带着母亲外出任官,家里又来了个散财童子一般的表弟傅业,才到京城不久,就把哪一处有好酒有好菜,哪一处有名伶美妓,哪一处是销金玩乐之所摸得透透的。

    两人一拍即合。

    傅业之所以被打发进京,一面是因为傅家想把他送入太学谋出身,再得与杨家多亲近几分,让杨太后莫忘了还有这一门亲,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在此人金陵闹得太过。

    他荤腥不忌,尤其喜欢读书郎,威逼夹着利诱,险些把州学中一个拔尖的士子都把住了,闹出大事来。

    此人如此行径,进了京城,夹了一阵子尾巴,见并无什么厉害人物,复又抖了起来,带着杨度也跟着偷偷在小甜水巷里头倚红偎翠,享受众人簇拥,时不时还去赌坊里头玩上一把,如是遇得乐坊间有合心意眼缘的,一掷千金的时候,早把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杨太后简直失望得无以复加。

    赵得知之后,虽是犹豫了半日,还是劝她道:“我叫太学里头好生管一管,另一个也就罢了,杨度却只是受人蛊惑,并未惹出什么大祸。”

    杨太后摇头道:“把他爹娘叫回来,儿子都管不好,还当什么亲民官,没得祸害了当地百姓!”

    赵又哪里不知道她说的是气话,便道:“舅舅公务繁忙,便是回京也不能时时盯着儿子,舅母更不便宜,只要太学管束得紧些,当不至于如此。”

    杨太后却是皱着眉头道:“我原就与你说,杨家人只留在京中做些文书官便是,莫要大用,以免外戚坐大,这却不是漂亮话……”

    她见赵沉默不语,登时若有所悟,叹道:“这又是何苦,你我母子,你那孝顺之心,难道我竟不知?总不至于把旁人所想放在前头罢。”

    过了好一会,赵才道:“儿臣不愿叫世人看小杨家。”

    杨太后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新皇亲政,正是杀鸡儆猴的时候,明明杨家就是最肥的那一只,杀起来叫声肯定最大,然而儿子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宁可舍近求远。

番外 进学(五)

    娘家固然重要,可是儿子却更重要。

    杨太后只迟疑了一下,便坚决地道:“你恰才亲政,外家人便如此猖狂,若不治罪,将来如何服众?顾了我这一时的颜面,将来想要再树典范,谈何容易?陛下孝顺,难道我这为娘的便不心疼?”

    又道:“本来陛下既是已经亲政,按理我不当插嘴,只今次是家事,便给我多手再来管一回罢。”

    她语气坚决,果然召了人过来,要行处置。

    赵劝了许久,只好道:“那杨度虽说行事不够检点,却也未曾出什么大乱子,母后申斥一回,叫京中长辈好生管教便是……舅舅才去外州,并无什么错处,当真召得回来,才是不妥当,只要叫谢令再管得严些,想来不至于再出什么事。”

    到底是自己亲侄儿,杨太后自然不可能毫不在意,她犹豫着道:“我原就是想着国子学看得太松,还特地交代谢令把太学同国子学并做一处,叫他们同作同息只你来看,哪里管用了?”

    赵便道:“不唯母后不放心,儿臣也不放心,既如此,不若派一二近人在旁跟着……”

    母子二人商量了片刻,选定了人,杨太后又道:“那傅业之事你待要如何处置?”

    赵道:“御史台的折子写得含糊不清,我早间已是让人去查,有了结果,便会立时来禀,只不知那士子眼下如何……”

    杨太后先是点了点头,又皱着眉道:“百里挑一才能进得国子学,好好的国之栋梁,给他这样欺辱,不管如何,都不能等闲坐视,当真轻轻揭过了,天下文士又当如何看待陛下,如何看我天家?”

    她正说着话,外头一人却是进了殿正是被赵分派去探问情况的朱保石。

    对方步伐匆匆,面色有些凝重,行得近了,先是行了个礼。

    杨太后连忙问道:“那士子找到了不曾?可是无恙?”

    朱保石点头道:“回太后的话,那士子并无大碍,也不曾受惊……前日太学的寝所当中闹得甚大,却是傅公子给……”

    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杨太后,又看了一眼赵。

    赵道:“快说。”

    朱保石这才将自己查清楚的当日情形一一说了,最后道:“并未近身,已是给那士子用鞭子……不是外头传的拼死一搏……”

    母子两听得目瞪口呆。

    杨太后心情复杂,一面又觉得幸好无事,多亏那士子晓得自保,不然不知会是什么后续,一面又觉得那傅业虽然可恨,然则遇上了这样一个硬茬,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她松了一口大气,半晌又道:“纵使如此,那士子也该受了大惊,当要好生安抚为宜……”又问道,“他是个什么出身?可有成家?”

    朱保石的面色更奇怪了,道:“那小士子姓顾……”

    他话说得吞吞吐吐的,与从前迥然相异,很快,杨太后与赵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起来。

    朱保石不得不继续道:“此人不曾有家室……今岁不过十二而已……”

    杨太后的脸色铁青。

    她万没想到,傅业竟然无耻到这地步。

    而朱保石还在往下说道:“他籍贯乃是延州,正是延州州学选送,翻查籍档,州中大小考试,俱是排在第一……唤作……顾简思……”

    这名字如此熟悉,让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赵,忽然肃起了脸,慢慢坐直了身体,直直盯着对面说话的朱保石,问道:“是哪一个顾简思?”

    朱保石低头道:“正是顾侍郎之子……”

    赵原本已经有些颜色的脸,此时简直绿得要发油。

    朝中的顾侍郎只有一个,自己才着中书下了调令要其回京,正夜夜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人,自然不可能搞混。

    而“顾简思”三个字,更是让他一下子便同数年前那张稚气的笑脸联系了起来。

    哪里来的畜生,不但欺负小孩,还敢欺负到自己人头上!

    只一瞬间,熊熊烈火便从赵的肚腹里冒上了头,几乎烧得他眼睛前一黑,张口正要骂人,却听得“砰”的一声,转头一看,却是杨太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满面怒容地骂道:“那傅业此时何在,叫他给我滚进来!”

    ***

    弹劾杨家的折子如同石沉大海,御史台把不准赵的态度,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太学里头当日看到傅业寝所当中情景的人,更是个个都被下了封口令,不许再做讨论。

    事情闹得那样大,最后竟是被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太学从来不能带随从,谢祭酒上任之后,国子学与太学同作同息,其余规制也一并趋同。然则没两日,消失不见的杨度就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人高马大的伴当。

    学官们视若罔闻。

    学生们私下都在传,说这是宫中特地给杨太后的侄子挑出来的禁卫,专做保护之用。

    再去打听傅业,据说正在家中养伤,等到好了,自会回来。

    行如此恶事,还能全身而退,让太学当中血气正热的士子们如何能忍?

    众人闹着要联合起来去找学官讨个说法。

    韩若海先头去找了几次廖监丞,对方俱是避而不见,见微知著,很快就猜到了国子监的态度。

    他毕竟出身世家,自小有些见识,知道这事情闹得大了,不独学生们讨不了好,便是顾简思也会受连累一个少年郎,被扯进这等龌龊之事里头,谁知道会给说成什么样子,如同掉进粪坑,想要洗都洗不干净。

    韩若海连忙先将就要暴起的同窗们按住,拟要再找其他法子。

    他回到寝所,抓起笔就要给族中写信,然则才起了个头,却是渐渐冷静下来。

    自己虽然是韩家的新一辈当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可父亲的官品并不高,母族也不见得多厉害。

    杨度、傅业毕竟是杨太后的子侄辈,与天子也攀着亲,如果是姓韩的,或是交好氏族的子弟遭了事,本家权衡一番,或许还有可能会帮着出一出头,可换了毫无交集的简思,杨家又哪里会理。

新文《珠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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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是个不用动脑的小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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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进学(八)

    众人循声望去,打头进来的那一个面露怒色,正是授课的先生,后头跟着一人,个小皮白,面容清秀,却是久不见归来的顾简思。

    先生发了怒,顾简思又跟着回来了,按道理学生们正该偃旗息鼓。

    然而人群正在激愤之时,并无一个散开,当中还有人大声叫道:“先生,那傅业行此龌龊事,国子监却置之不理,难道皇亲国戚竟能辱士?天家竟要徇私?!”

    听得有人起了头,学斋里仿佛点了炮仗一般,个个都跟着叫嚷起来。

    有人便道:“我等士子为天下脊骨,若今日仰权贵鼻息,任其欺辱,将来有何面目映照汗青?!”

    此人语毕,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眼见又要闹将起来,那先生大皱眉头,正要喝止,原本站在后头的顾简思却是往前一步,立在正堂当前,众目睽睽之下,团团行了好几回大礼,复才大声道:“多谢诸位兄长助援,实乃正义之道,小弟铭感于五内,然则此事别有内情,朝中言官已然上折,便是才去工部的郑郎中也有进言,不出两日,自见分晓,天子圣明、太后明智、学官高义,定有妥善处置,断不会辱了文士!”

    又道:“明日便逢旬考,学官怜才,自知我等乃是一心为朝为国,然则太学乃是向学之地,还请诸位莫要为了小弟,误了课业……”

    堂中嘈杂不已,各色人声喧沸,然则顾简思一开口,便把旁人声音压下。

    他个子虽小,中气却足,言语中隐隐透着暗示,又因站在前头,背着那先生,还拼命朝着众人使眼色。

    顾简思口中才去工部的郑郎中却是郑时修,此人在御史台多年,谏言无数,不忌权贵,一旦进谏,绝不惜身,太学生中少有不知道的。

    韩若海反应最快,蓦地叫道:“既是郑郎中也有进言,此事自有分晓,我等上课要紧!”

    一面说着,一面驱赶众人往外走去。

    那先生如何不知道其中猫腻,只是也不想多管,睁一眼闭一眼让人做鸟雀散,只略作训斥几句,便继续上课不提。

    这一早上的课,不少人都上得心不在焉。

    眼见就到下课,好容易等到先生走了,一屋子人俱是转向当中的顾简思,正要问话,外头却是有人匆匆进来叫道:“顾简思何在?”

    顾简思已是站了起来。

    那人又道:“杜司业寻你有事,你且收拾一番,随我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堂中“嗡”的一下就闹了起来,纷纷议论起今日之事。

    “杜司业寻简思过去,是不是此事有什么结果了?”

    有人便道:“郑郎中已经别有差遣,不是言官,还能谏言不成?”

    “郑郎中虽不在御史台,一般是知制诰,怎的不能上折谏言了?有他出马,想来今次那傅业、杨度二人再不能逃脱!”

    “话虽如此说,孝字当头……”

    “孝非愚孝……”

    众人尚在说话,各执一词,互相不能说服。忽有一人冲得进门,嚷道:“我方才听得消息,大理寺将那傅业收押入监了!”

    堂中顿时炸了锅,人人问道:“怎的回事!”

    那人满头是汗,气喘吁吁道:“是太后懿旨,特将那傅业自宫中移交大理寺!”

    ***

    且不说太学上下,一片哗然,人人欢喜雀跃,夸赞太后贤德,天子圣明,御史台当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会客的偏厅里头,卫七背脊挺得笔直,口中却是道:“苏御史说笑了,我是个粗人,不过做个都头而已,也不曾管什么京城安治,虽然有心,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你若是想知晓太学、国子学的情形,不妨去问问秦知州……”

    一面说着,一面已经站了起来。

    他右手边的桌面上安安静静摆着一盏满茶,不知为何,却是没有配盖盏,明明茶水已经毫无热气在冒,也不见吏员进来补茶。

    对面的苏御史面色有些难看,跟着站起身来,道:“卫都头,你那一处正在太学边上,总不至于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罢?我也不问旁的,只想晓得当日房中情形……”

    卫七叹道:“军士在外杀敌,在内戒备,又不是巡铺,那等鸡零狗碎的事情,实在没有功夫去管。”

    语毕,拱了拱手,口中说一句“留步”,竟是一句话也不多,快步朝外走了。

    外头却是守着两名兵士,见他出来,紧紧跟了上去。

    那苏御史留之不及,犹未能反应过来,等人走得远了,方才恨恨唾道:“这武夫,狗嘴倒是紧得很!”

    他阴着脸回了公厅,里头已是等了六七个人,个个都坐在各自案前,见他进来,招呼道:“小苏来了,那人的怎么说?”

    另有一二人已是把台上笔拿得起来,右手蘸墨、左手扶袖,还不忘抬头看他,一副等人说了,提笔就要写字的模样。

    苏御史脸上更难看了。

    寻个都头来问话这样简单的差事,居然还做不好,此时当着同僚们的面,让他越发怨恨起方才的卫七来。

    他不得已道:“那姓卫的都头只说不知,一张嘴同蚌壳一般,实在撬不开来……我已经着人去国子监中寻消息了……”

    苏御史话未落音,厅中就有人不悦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哪里来得及??”

    又有人道:“也未必就急于这一时,宫中还未有消息,上回递进去的折子也不曾有得回复,谁晓得天子是个什么想法……”

    “你这胆子也忒小了!却不听说那郑时修已经在拟折子了吗?等他上了折,吃了这头筹,你我连汤都分不到一口!”

    “郑时修那是疯子,作甚要同他比!”

    “郑时修是疯子?你见他从来叫得响,可曾见他哪一回吃过亏?我看你才是傻子!”

    众人还在争执,最后觉出不对,见得一旁有人一言不发,竟是埋头疾书,连忙问道:“你写的什么?”

    那人便道:“既是外头传出话来,说是那傅业强行欺霸太学士子,照实写便是,左右又没甚要紧。听说那姓顾的士子还是延州来的,我等御史,风闻奏事,哪里有功夫给你顾忌那样多又不是有意污了他名声,更不曾点了他姓名,旁人怎的想,那猥亵是真是假,干我何事!”

    他口中说着,手里妙笔生花,已经把缺的那一个尾巴补好了,抚着封皮笑同众人道:“诸君,我苦熬了这两夜写出的折子,却等不得诸位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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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术介绍:
重生成前朝忘恩负义的逃难女,正逼得一个小豆丁去卖身为仆。季清菱看着小豆丁身契上的名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大爷,咱们打个商量,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将来您要出将入相,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遭?娇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