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四章 麻烦
范尧臣与从前一样,也不怎的回话,只时不时点点头。www.uu234.cc
他没有告诉范姜氏,这浆粉条在水里泡得久了,已经有些发胀,吃在嘴里,并不怎的美味,也没有说那浇头一直在热水里温着,收了水,吃起来便有些发咸。
范姜氏坐在一旁一边絮叨,一边看着他吃,不时地念叨叫他吃得慢一点。
范尧臣吃饭一直很快,被老妻盯着,只好每口都在嘴里多嚼了两下。
越嚼越咸。
越嚼越难吃。
一碗浆粉条堪堪吃完,范姜氏便亲自动手,要给他添二道,只是还未把那浆粉条捞得出来,就有门房来跑得进来回话。
原来是原本府里的幕僚回来了。
范尧臣再顾不得吃饭,连忙站起身来,同范姜氏道:“我已饱了,不吃了,你多去瞧瞧真娘。”
语毕,也不再管,匆匆就去了书房。
先回来的是去离得最近张家庄的幕僚,对方进得门,急急便把自己打听到的事情说了。
“确实有数十人去了衙门,只俱是各村、各街的里正,同去与官员商议名额,乡野间也有不少人对征发徭役之事意见甚大,抱怨纷纷,不过并不似京城里头传的这样。”
“听闻乃是各地衙门摊派得不甚合宜,今岁已经取过数次的人,眼下取了又取,三四个月里头,一家被摊派了三回,许多人都十分不满。”
范尧臣听得点头。
果然如此。
中书摊了数字下去,各地衙门自然只能照着来,有时行事过激,也是常事。他一惯都知道,后头还特地追了令下去,今次征召役夫,不许行过分之法。
虽然这告令行起来并无什么可能,毕竟对于寻常官员来说,不强行征召,便不太可能召得动百姓。然而只要把告令寻得出来,多少也能澄清一下,下头衙门的过激行事,其实并非出自自己的示意。
有了一,就有二。
慢慢的,去往萍乡、澧谷等处的幕僚、从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
回来一个人,范尧臣就在纸页上将那一处地方的对应名字用朱砂笔划掉一个。
虽然这一晚上归来的人只有三四个,范尧臣的心却是越发有了数。
他一直不安的是下头果真闹出动乱,眼下听来,虽是有些杂声,却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吴益乃是仗着地远路偏,自己一时难以确认,在此夸大其词了。
范尧臣复又问了几个问题,总算渐渐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眼见天色已晚,正要回卧房休息,却是听得外头蹬蹬的跑步声。
不多时,便听得有人敲门。
“何时?”范尧臣发问道。
应话的却是照应书房的老人,急急道:“相公,董少卿家遣了人来,说要急事要求见。”
太府寺少卿董令乃是范尧臣长子的岳父,两家走得很近,而董令虽然并无什么权势,可其人很值得一交,行事也一向谨慎,如不是当真有什么要紧的,不会大半夜派人过来。
范尧臣虽不知是什么事情,可还是道:“带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便进得门来。
大半夜的,外头明明凉风习习,可他却满头大汗,还喘着气。
他只草草同范尧臣见了礼,那礼还未行完,也不等范尧臣说话,便当先道:“我家官人特叫小人来同相公说一声,那沙和谷外的巩县闹了大事,有千数人围于衙门外头暴动,已是撞得进仪门里去,个个都要衙门好生分派徭役,只说父母官行事无状,又说下去摊派的差役收受贿赂,因衙役、禁军皆在外,已是起了冲突,不少人为此受了伤,地上一片狼藉……”
范尧臣瞬间瞪大了眼睛,急问道:“什么?”
他有些不敢置信,复又问道:“此事是从何处听来,有无证据?可是旁人胡言?”
那管事道:“此为小人亲眼所见,若非如此,我家官人也不会如此着急!”
因怕范尧臣不信,那管事的又道:“好叫相公知晓,小人领了家中差遣,去往河中清明祭扫并收拾老屋,回京时因沙谷口处正开凿汴渠,水路不能再行,便要经巩县转道,谁知正遇上那县衙外头闹事。”
“那巩县县衙外头百姓所聚甚多,都是左近农人,个个呼声震天,嚷着范知县行事不公,摊派徭役,全不考虑实情,俱是偏心而为,又说各处下去办差的差役并当地里正联手收受贿赂。”
听到这里,范尧臣的面上已是渗出了冷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此事你是哪一日得见的?”
那管事的说了日子。
范尧臣心中一算,登时暗叫不好。
那时间,正巧是自己书信看看送出的次日,也不知道范纯明是收到了,还是不曾收到。
然而不管对方是否收到,时间这样短,怕是也来不及调整行事。
他复又问道:“闹事的有多少人?俱是来自哪些地方?有多少受了伤?最后又是如何处置的?”
管事的窘然道:“这却是小的办事不利,当时并未留意,只是草草一观,定是有数百人,看得外头围的模样,便是上千人也不足为奇。”
“因不知此事要紧,当时看得闹事,急急便走开了,生怕被卷得进去,又因赶着回京交差,是以也没有打听后续情形,只是看得有人从里头给背了出来,又听得里头闹事人叫唤,另听得人说‘出人命了’。”
董令乃是太府寺少卿,本就是不管事的礼官,其家中下人不敢过问这样的事情,急急躲开,正合他家中规矩。
若非这事情关乎到自身,范尧臣倒是要赞这管事的一声,夸他不多事,不惹事。
谁又能晓得,这半路遇上的事情,竟会与远在京城的范尧臣扯上关系呢?
范尧臣面色难看,心中也发起紧来。
难怪董令大半夜的,也要急着把人差遣过来。
若是范纯明那一处当真出得人命……
范尧臣低头看了看自己花了一整日才写好的奏章,另有听了幕僚们回话之后补就的内容,只觉得手足有些发凉。
麻烦大了……
第九百三十五章 意外(补更)
因为董家临时告知这一个消息,范尧臣的自辩折,几乎全部要推倒重来。www.uu234.ccwww.uu234.cc
然而也幸好有董家的这个管事半路得见了巩县县衙外的突发之事,不然等到这自辩折递得上去,范尧臣便是想要反悔,也再无机会。
他细细问了那人许多问题,全数记录下来,复才道了谢,请对方回去。
此时已是接近丑时,万籁俱静,范尧臣却是犹不能睡。
他不但不能睡,还一反这几日常态,把几名惯用的幕僚全数召了进府,将自己今日得知的消息同众人说了。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
当真生了民乱,同只是旁人弹劾,全不一样。而民乱又分大乱、小乱,若是只有数十人,也能勉强说得过去,可这上千人围聚于衙门外头,还闹出了人命,并不是轻易能解释得了的。
董家的管事常常往返与京城同河中,对路径甚是熟悉,可即便如此,最多也就是与急脚替前后脚到。
巩县出得千人规模的民乱,又招致流血,不管是当地、临县官员也好、皇城司差官也罢,听得消息之后,探明来龙去脉,第一时间就会往京城送信。
急脚替虽然比常人行路快,毕竟是后发。探得清楚之后,众人还要拟写奏本,就给自己争取了时间。
只是一旦奏报巩县送入银台司,转进政事堂,想也知道,眼下在里头的黄昭亮、孙卞又会拿此做什么文章。
眼下宫中并无动静,外头也不曾听得什么消息,想来巩县的事情还未传入。不过算算时间,最晚也就是这一两日了。
趁着杨太后还不知情,范尧臣要做的,就是把自己从此事当中摘得出来。
今日不过是常朝,不需要杨太后列位。几人彻夜未眠,好容易在天亮时把一份新的自辩折写了出来,又附上了相应佐证。
等到一应处置完毕,一名幕僚瘫坐在了椅子上,歇了几口气,对着范尧臣道:“参政今次必要小心……”
其余人尽皆附和。
今次之事,又危又急,险之又险,一旦应对失当,想要再行扭转,十分困难。
怕的不是这一次被辞位外出以范尧臣的能耐,尚还不至于此怕的叫杨太后在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今后不再信任这一个“范卿”,不再信任范党。
范尧臣并不回话,只叫众人回去歇息。
他收起了奏折,换了一身朝服,喝了口浓茶,复又用冷水洗了把脸,这就朝着宫门而去。
为官数十载,被弹劾的次数数不胜数,纵然今次比以往都艰难,可范尧臣半点都不畏惧。
他已是做好了准备,竭尽全力,施尽所能,迎接就要到来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
仪门官已是进去通禀,范尧臣站在殿外,心中复又仔细想了一会进得殿中之后,该怎样同杨太后,并自辩的叙事次序。
与他预计的稍有不同,自己在皇城外请求陛见,宫人进得去之后,竟是很快就出来回话,传他入宫。
杨太后居然半点也没有犹豫,就宣见了他,没有把他晾在宫外以显示不满这是从前在位者常用的警示之法,数月以来,杨太后已是学得很是纯熟。
范尧臣原本是准备在宫外等候半个时辰甚至更久,正好重新整理一下思绪。谁曾想进宫进得这样快,反倒打乱了他的计划。
果然,这一回又是没等片刻,仪门官就出得殿外,请他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垂拱殿中已是站了许多人。
不但黄昭亮、孙卞、吴益等人在此处,两府官员泰半也到得齐了,除此之外,御史台的言官们,竟是也站得七七八八,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而是看着殿门外的范尧臣走进来。
数十道目光,如同利箭一般。
不知是不是错觉,范尧臣竟是品出了几分杀气。
他心中立时“咯噔”了一下。
不是害怕,更不是发憷,这样的阵仗,他半点不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十有**,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
多半是巩县的奏章已经送入宫中,黄、孙二人正借机据此攻讦。
杨太后之所以这样快同意自己的请见,怕是也想看看此事当要如何处置。
范尧臣捏紧了拳头,只扫了一眼,目不斜视地朝前头走去,站定之后,复才向杨太后行礼问安。
幸好得了董令的示意。
他屏住呼吸,快快在心中将自己要辩解的话又过了一遍,提起气,打算等杨太后一问,不要迟疑,立时就摆得出来。
杨太后并未让他久等,很快就道:“范卿,你可是已知巩县民乱之事?”
范尧臣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
他张嘴要回话,那一句想了不下数十遍的奏事之语正缠绕于喉咙,才要吐出舌尖,却听上头杨太后又道:“各地衙门行事怎的如此不谨慎!早知如此,你应当要提早通令各县衙门,叫他们做好准备,怎能草率而行,倒叫眼下难得的一桩好事成了坏事!”
杨太后的口吻喜气洋洋,当中并无半点为难,也无半点生气,倒是透着一股子亲近的埋怨。
范尧臣莫名其妙,硬生生把那话语又吞得回去,险些因一口气把自己噎住。
他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如何回话,只好转头看了看周围人的面色。
吴益一脸的铁青,黄昭亮倒是颜色如常,而孙卞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木然。
至于其余重臣,面上多半也是没有表情,只有几个带着笑,另有立在右边的言官们,脸上或是冷然,或是冷嘲,或是愤怒。
有几个人见得范尧臣望过去,甚至用愤恨的眼神瞪了回来。
初生之牛犊,又是乌台上的鸦鹊,范尧臣自然不会计较。
可他心中却如同被架在火上烧一般。
究竟是怎么回事?
满殿看了一圈,也无人说话。
范尧臣只好向杨太后回道:“臣驽钝,不知太后所言乃是何意。”
这一回,他一抬起头,却见得阶上站着个有些陌生,偏又有些熟悉的身影。
是一名身形高大的宦官。
第九百三十六章 误事
那宦官就站在屏风外,明明一样也是垂手侍立,行状却与其余内侍全然不同。www.uu234.cc
其人露出的皮肉比旁人黑上一半有余,尤其那一张脸,又黑又瘦,着装倒勉强称得上整齐,料子却是皱巴巴的,尤其足下靴子并裤脚犹带泥痕,仿佛跋山涉水,远道而来。
对方立在阶上,逆着光,范尧臣由下看上去,登时被光照刺得迷了一下眼,过了几息,才缓得过来。
一时之间,他竟是有些没认出其人为谁。
听得范尧臣问话,杨太后却是不以为忤,和声回道:“正是那招募徭役之事。”
杨太后在上头说,吴益就在下头不满地插道:“太后,因那巩县衙门胡乱征召徭役,复而激起民乱,此乃实情,范尧臣行事不密不周,乃至乱民四起,怎能不依律惩处?!朝廷法度何在?规矩何在?!”
他语气甚厉,态度也极为强硬,然则仔细一品,无论遣词造句,比之从前,俱是弱了许多,听上去竟是有几分色厉内苒的虚弱。
杨太后本就看他不惯,这几日反复周折,一颗心给吓得上上下下的,几乎没蹿出喉咙,此时听得其人竟然还有脸说话,仗着自己在屏风后头,也无人看见,登时气得脸都歪了,把柳眉倒竖,破口骂道:“怎的就成其为民变了?!你是去了当地,还是问了百姓?!若是没有,哪里有脸在此大言不惭?!”
又道:“许继宗亲眼得见,明明白白,乃是百姓去得衙门外头为求应役,如此为朝为君之民,乃是尧舜之治,你怎能称为乱民!”
竟是也跟着拽起了粗浅的典故。
吴益面色难看。
他毕竟是言官出身,最不惧怕与人辩论,此时忍不住便道:“太后!不管出于何等理由,千余百姓聚于衙门之外,闹出偌大动静,又生流血之事,传扬开来,自然民心不稳……”
吴益话还没说完,已是给杨太后又堵了回来。
只听那杨太后不耐烦地道:“怎的又民心不稳了!?百姓个个想为朝中出力,传得开来,旁人只有称赞朝廷律令得当的,便是有些人脑子里头乱生有的没的,只要衙门好生通谕,哪里不能将人转得过来!”
话里话外,全是一个意思就你屁事多!
范尧臣听得两眼发懵,抬头认真识别了许久,才把上头的内侍认得出来果然是从前颇得赵芮重用的许继宗。
记性极佳的范尧臣,连脑子都不用过,已经把此人的来历给想了起来。
好似是前年奉了天子之命,去得广南,其人近年来累功甚多,已是迁了作坊使、邕州团练使,又擢内侍押班,算得上是先皇使得着的人。
上一回吉州、抚州流民之事,也是其人带回了消息,在殿上救了自己一次。
这人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又回来了?
什么叫“百姓去得衙门外头为求应役”?
范尧臣手里还攥着要上奏的自辩折,满腹的已经想好的言辞,本来排得整整齐齐,就要一个一个往喉咙里头钻出来,此时已经全然被杨太后这一番毫无征兆的话给打碎,在肚子中滚来滚去,滚得他肠道之中浊气鼓鼓,正四处乱撞,欲要找个口子迸发出来。
一时之间,范尧臣的脑子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琢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样样都不在他的理解当中,另一半却是隐隐发虚,往回倒想今晨只喝了一口浓茶,也不曾吃东西,不至于此……等等!昨夜吃的浆粉条!
当时只想着快些吃得干净了,却不曾留意,此时回想,好似乃是薯蓣混着米面所做!
日久不吃,已是忘了,那薯蓣,岂不正是引气之发物?!
浆粉条误我!
就在这垂拱殿上,当着两府官员并杨太后的面,若是行那不雅之事,当真是会丢脸丢大发。
范尧臣紧紧憋着气,也不敢多动,也不敢说话。
这番表现,看在杨太后眼里,却越发地内疚。
此一桩事,还是错怪了范卿。
虽说范党行事过激,权势过重,今后必要好生防备,权衡而用,可范尧臣却是难得的肱骨之臣,明明一心做事,倒给手下人牵连了。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范党那样多,总有看顾不过来的。
纵然有过,到底功大于过。
想到这里,杨太后便转头对着一旁的黄昭亮道:“黄相公,范卿已是为民而计,却到底不是当地衙门,行事之时,不能代办,如此利朝利民之计,却因县乡考量不周,倒是闹出这般首尾,说来说去,范卿之过少,当地之过多,将来考功,吏部当要多多分辨如何计量,好叫他们仔细反省才是。”
黄昭亮明明站得远远的,已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努力不去看范尧臣得势,却不想躲得这样开,还要被拉得出来,糊了一头的屎。
杨太后这话虽然没有直说,可分明就是指责吏部、流内铨考功不当,叫衙门不晓得灵活应变,贯行中书政令。
你要夸范尧臣,夸便是了,作甚还要踩我一脚!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黄昭亮暗暗腹诽,面上却毫无显露,上前一步回道:“臣领命,必将好生督促吏部修订靠公之法。”
杨太后提黄昭亮,不过是顺带一句而已,她一肚子的话还未说完,好容易等到范尧臣进来了,偏还被岔开了好几回,此时连忙转回正题,问道:“范卿,一样是征召徭役,为何萍乡、澧谷等处便有些不妥当,可巩县、白马几处,却是百姓人人积极自荐?那巩县知县乃是范纯明,听闻你曾与其书信往来,指点行事,不知你交代了他什么,才有如此结果?”
范尧臣哪里又会知道!
他倒是有心要领这个功,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晓得,更莫说回答了。
思维敏捷如范尧臣,仔细回想了好一会,还是实在不知原因,只好道:“回太后,臣着实不知。臣与范纯明往来信件,关乎征召徭役之事,只提及了片言而已,并不曾说及其余,巩县所得之令,与其余县乡并无差别,想来是范纯明行事得法,才有这般结果。”
第九百三十七章 赎买
自己领不了功劳,范尧臣便打算把范纯明给抬举起来。www.uu234.cc
左右都是范党,左手倒腾右手,能进得兜里,自然是好事。
然而他话刚落音,上头的杨太后已是奇道:“巩县、白马、酸枣、浚仪等县,皆有这般回响,这几处地方的亲民官多是范卿一力举荐,难道竟不是你单独给了指点?”
范尧臣昂首直立,虽是肚子里头憋着满满的浊气,胸中却一吐往日郁闷,畅快得不得了。
当然不是!
伯乐才识千里马!
那是老子眼光好,识人佳!
他脑子里头略作思索,一句“臣之举荐,皆看其才,官员才干卓著,自然行事得力”眼见就要脱口而出,上头一直安安静静的许继宗却是抢在他前头开了口,道:“太后有所不知,此事当真与范参政无碍巩县、白马、酸枣、浚仪几处大县,俱有百姓呼声甚高,愿服徭役,其实全拜另一人之力。”
许继宗说话只说一半,把杨太后急得不行,连忙问道:“乃是谁人?”
“巩县位于沙谷口东北,白马县、酸枣县距离沙谷口皆是只有不到百里地的路程,至于浚仪县,循着汴渠顺流而下,其实只需一个时辰,数日以来,巩县已是得役夫四千八百三十六名,白马县五千两百六十七名,酸枣县……”
许继宗的声音不高,却十分嘹亮,他乃是黄门出身,特意练过嗓子,便是在文德殿上,说的话也能叫下边百官都能听到,更何况只有数十人的垂拱殿。
那声音钻进了殿上每一个人的耳朵当中,先是列了县乡之名,复又点出了几处地方的位置,其实不是在回事,而是在向杨太后表现自己。
崔用臣站在一旁,原本一直耷拉着的眼皮子,忽然就睁得开来,飞快地瞄了一下跋涉归来的那名宦官,一瞬间,竟是有了些许被威胁的感觉。
不怪他会如此作想。
许继宗才进殿几炷香的功夫,数年以来,其人远离京城,原先也同杨太后并无什么交集,自然不能在杨太后心中留下什么好印象。
对方乍然回得京,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当中,便能抓住机会,把一个简简单单的回话,掺了这么多内容进去,此人之机灵,比起朱保石,不知要高上多少。
点名沙谷口、白马几县距离沙谷口的远近,又报出几处地方所招募到的役夫数目,对于禀事其实并非必要,可通过列举这些事项、数目,却是能给杨太后留下更为明晰的记忆。
今次之后,一旦提起此事,以杨太后的脑子,定然不会记得那些数字同远近相差,甚至可能连县乡的名字都记不太清,却是一定会想得起来,被召回京的许继宗,不过偶然路过,可对于所见之事,却是探问得如此细心、周全。
见得许继宗行事如此老道、得力,将来有什么重要的差事,杨太后自然就会考虑交给其人。
隔着一个屏风,许继宗自然没有察觉到崔用臣投来的目光。
他双手已经在袖子里头捏成了拳头,暗暗提醒自己,话要慢慢说,不要着急。
“……如此结果,其实乃是仰仗中书的一条通令,便是诸县之中谁人应役,将会根据其人在役时所做之功,分得汴渠淤田之后新淤出的农田。”
范尧臣听得心中甚是疑惑。
杨太后自然也是一般,奇道:“此令吾也知晓,乃是吾亲自批核,却与众人积极应役,有何干系?萍乡、澧谷等处,征召役夫十不得一,却是一般通行的此令啊!”
许继宗恭恭敬敬地道:“臣虽是路过,因听得百姓议论,又兼外出之前,曾听得先皇分派,多要留意、体察民情,等到回京之后,当要好生回禀,是以特地细细查问、比对了一回,好来向太后交代。”
他言称先皇,可赵芮已经死了,且不说其人当真有给这样的示意,便是没有,也无人能去查核。
然而坐在屏风后头的杨太后,看向许继宗的眼神,已是多了几分柔和。
先皇在时,好似就挺看重这许继宗的,偶然间还提过一嘴,说他从不挑肥拣瘦,往往哪一处差事难、地方险,他便自请往哪一处去,实在是个难得的。
而今看来,果然难得且忠心。
“臣一路回京,问得巩县、白马、酸枣,又问得萍乡、澧谷等处,前边几处原也同后头几处一般,衙门所言,并无百姓去管,众人皆是不愿意应役,从前虽也有这给新淤田的好事,可人人俱是担心,害怕通渠清淤行毕之后,新渠并不管用,原本年年水淹的荒地、淹田,依旧还要被淹,那分得新田不但无用,过得三年,还要缴纳粮税……”
许继宗所说的缘故,十分现实,莫说杨太后,便是下头的官员们也听了进去。
“眼见几处县郡俱是着急,正巧沙谷口的营地当中人丁甚是不足,那顾延章顾公事便特去往离得近、所辖人丁多的各处衙门拜访,同诸位官人提了一个建议,请说动当地大商贾为此发诺……”
“发诺什么?”杨太后不由得问道。
“发诺他们将会以一亩地五贯钱的价格回收新田,并提早签下契纸,只要得了新田的役夫愿意卖,他们就愿意买。”
杨太后对田亩的价格尚无什么概念,殿上其余官员里头,却是已经响起了低低的惊呼声。
巩县毕竟距离京城数百里,并不算近,当地的田地价格并不很高,五贯钱,已是差不多能买到一亩中等田。
明知田地要被淹,还发诺花钱去买,这与往水里洒钱又有什么区别?
商人逐利,谁的银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谁人肯做这样的傻事?
一下子,黄昭亮的招子都亮了。
只是他却没有开口说话,只在心中默默数着数。
果然还没有数到三,不远处的吴益已是跳得出来,大声道:“太后,那顾延章此番行事,甚为不妥!若非衙门强派,商贾又怎会答应?如此做法,与强盗何异?朝廷脸面何在?!”
吴益骂得凶,许继宗却是听得心花怒放,看下去的眼神里头都要透出感激来
正愁无人捧哽,吴翰林却这般体贴,以身相衬,实在是个好人!
他提声便把吴益的话拦住了,道:“吴翰林所言大谬!顾公事此计一出,才传得出去,左近商人已是闻风而动,个个凑到当前。”
“此行却非无利可图,沙谷口营地共有民、官吏数万人,顾公事提议,但凡答应承诺此事者,可在沙谷口营地处设立货铺,贩卖饮食、日常之物。”
他忍着笑,道:“另还有几个不知何处来的赣州商人,听得导洛通汴乃是顾公事主理,更是急急凑上前来,只说自己愿出钱买地,哪怕不要那设立货铺也行,只求搭上这一回新田赎买之事。”
第九百三十八章 舒爽
一提到在沙谷口营地处设立货铺,垂拱殿上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UU小说www.uu234.cc
黄昭亮却是已经不自觉地转过头,看了一眼显然还在状况外的范尧臣,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范尧臣,运道实在是太好了。
沿着汴渠而下,除却方才许继宗说的巩县、白马、酸枣几处,其余地方,泰半都因为征召徭役的事情有了躁动之像,虽然没有闹出事来,可说一声群情激奋,并不过分。
然而靠着许继宗这一张嘴,将巩县、白马、酸枣几处的百姓积极应役之事说得出来,已是将其余祸像全数压下。
黄昭亮不是杨太后,他掌过三司,也外任过数回亲民官,深知世情,一听得顾延章提议在沙谷口营地设货铺,给商人贩卖饮食、日常之物,立时就反应了过来。
诚如许继宗所言,沙谷口有民、官吏数万人,周边并无县镇,距离最近的乃是巩县,也足足相距数十里地。
只要人活着,衣食住行,哪一样会不需要?
导洛通汴,按着预计,少说也两个多月,能在一个封闭之处开设货铺,做的乃是独门买卖,叫客人连挑选的余地都没有。
供给数万人两个月的饮食日用,其中得利,简直让人半夜都能笑醒。
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黄昭亮还觉得要商贾承诺赎买民手中新得的淤田,乃是强迫之举,到得现在,他已是完全改了想法。
这顾延章哪里是什么强盗,明明是个白白胖胖的散财童子啊!
官员不好经商,可黄昭亮族中也有做生意的,如果早知道这个消息,他第一时间就会知族人,叫对方去掺和一脚。
一亩新田五贯钱,对于农人来说,已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对于商贾来说,便是买上几百上千顷,又能花几个钱?
更何况黄昭亮也不是旁人,他看过都水监递交给中书的导洛通汴规程,又得了分层筑堰之法,自然知道若是按其而行,十有**,新田并不会被水汛所淹。
哪怕斗得再厉害,对于范尧臣的治政之才,黄昭亮还是毫无置喙的,满朝文武放在一处,若是叫他去选自己最为相信的人,他想都不想,就会选出范尧臣。
更何况主理此事的,还是顾延章。
从来知道这个新进厉害,可谁能想到,这家伙每过一段时间,便能叫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一回。
不愧是商贾出身,对于商人的心思,简直一抓一个准。
户部同计司当中,都正缺这样一个把手!
***
且不说这垂拱殿中,许继宗将自己在巩县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州桥左近的杨府里头,杨义府去却是松了一口大气。
一名管事的站在下首,回禀道:“官人叫我来同三少爷说一声,您叫他打听的事情,他已是打听过了,听闻好似因那巩县知县强要征召百姓服役,数千农人围于县衙外头冲撞衙门,闹得满地是血,伤者不计其数,残肢遍地,还出了许多人命……”
杨义府听来,只觉得浑身舒爽。
第九百三十九章 面皮
仿佛三伏天得吃进了一碗冰浸了整日的清凉饮子一般,杨义府不由自主地自胸口舒出了一口长气。www.uu234.cc
得亏自己眼光好,动作快,切得干净!
至少这数年间,范尧臣并范党已是完蛋。
且不说前岳丈还有无可能卷土重来,眼下其人除却自请外出,别无其余出路,便是将来侥幸能回得京中,人一走,茶就凉,也再不是从前形势。
若是不早些撇清关系,自己作为范尧臣的女婿,会被自然而然打上范党的烙印,本就已经被这带着偏见、不肯使力的岳丈蹉跎了数年,再耽搁下去,与同年的差距会越拉越大。
人生苦短,能有多少载岁月能够被耽搁?
昨日听得外头通传,吴益爆出了自己私下传信其事之后,杨义府的心情就一直十分愤恼。
他只能不断地在心中自我安慰:黄昭亮、孙卞二人毕竟都是当朝宰辅,答应的事情,不会轻易反悔,只要过了这一段风头,自己就可以悄悄被启用。
虽说付出的代价很是惨重,反水之后,在旁人眼中原本漂亮无比的名声已是微瑕,可世人多健忘,只要将来出了头,就会帮着给找理由开脱。
从前吕家子偷了叔父的弹章去投敌,还不是没有妨碍他一路青云,最后得登宰辅之位?
这样的话,即便能稍稍麻痹自己,杨义府那一股子恨恼之情,实在是一直压不下去。
如同一张漂亮的白纸,已是被墨水泼了一大滩,今后想要作画,只能就势而为,毕竟不像原本干净时一样轻松容易。
然而这难忍的酸楚,在听得杨家叔父派来回话的管事所述之后,忽然之间,就被奇迹般地平复了。
是啊,比起被纳入失势的范党,被迫一同发贬出京,不知要去到什么偏远土人聚居之所,眼下暂时的压抑,实在是没甚好在意的。
只要熬过这一阵子,忍一忍旁人的闲言碎语,好处还是得到了,岂不好过名利皆失?
范党捅的篓子越大,范尧臣的官途越惨,杨义府心中就越是轻松。
这样的对比,这样的结果,正好说明他的选择英明无比。
那管事细细说了杨家叔父托人打听来的消息,复又道:“官人想同三少爷多一句嘴,眼下范大参虽是落魄,将来说不得还有起复的一日,三少爷同那一位范家娘子,毕竟是夫妻一场,另还有小娘子在,面子上还是做得好看些,然而面子情就罢了,其余要紧事项,若是要答应,还请多做斟酌,同家中长辈商量一回,再做决断。”
“范尧臣已经不是大参了。”杨义府纠正了半句,心中却仍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范尧臣已经不是大参了,不仅不是大参,此人马上连参知政事都不是了。
不过他还是应诺道:“你同叔父说,喊他放心,此事我自有把握,不会叫他同族中为难的。”
那杨家管事领命而去,很快退出了书房,剩得杨义府一人独坐在桌案前。
屋子里头一空,他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里更是不由得嘲笑那一位叔父想得多。
什么叫“其余要紧事项”得“多做斟酌,同家中长辈商量”?
这难道是担心他为范真娘所惑,又挂心女儿,最后动了妇人之仁吗?
他什么时候有过那样不中用的性子了?
且不说范真娘盯着一张毫无颜色的脸,生过孩子、常年吃药的身材更无半点诱人,自己怎么会被这样的女子所惑?
再说“面子上还是要做得好看些”,早间范府来了人上门问话,说是范真娘想要把范娘带回范家养,他已是答应了,还写了给衙门的文书,这还不算是给够了原配、范家面子么?
所有事情俱是已经尘埃落定,到得现在,只要等范尧臣被发派出京,去得个蛮荒之地,后续告一段落,自己就能重新自黄、孙二人给出的差遣中挑一个合宜的。
当时黄昭亮提过几个部司,给了几个不错的差遣,杨义府而今心情大畅,也无什么旁的事情做,便拿起笔,将其中好处一个一个列得出来,欲要好生权衡、选择一番。
他才写了没几个字,一名小厮却是匆匆忙忙跑得进来,喘着气道:“官人!官人!夫……夫人来了,正在外头……”
怔了一下,杨义府才反应过来对方所说的夫人乃是范真娘,皱着眉头道:“她不是已经大归了,与我杨家并无关系,又来此处作甚?”
那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一会,才缓过劲来,道:“夫人说……说她……有要事来同官人商……商量……”
杨义府听得莫名其妙,不悦地道:“那范真娘所有嫁妆都已经收拾妥当,我杨家不曾吞她半点,便是她女儿平日里用的,我也俱是让人送了过去,还能有什么要事?”
又道:“同她说我眼下有事,不便同她相见,请她先回罢。”
语气里头极是不耐。
那小厮听得一愣,喃喃道:“可,夫人已是到得外头候着了……”
杨义府只觉得脑仁疼,两手按着太阳穴,喝问道:“门房都是傻子?她想候着就由她候着??撵人都不会??”
又斥道:“范真娘已经大归,她姓范,不是我杨家的夫人,你是哪一处的?竟是连这点规矩都无人给教吗?”
那小厮常常在杨义府面前听令,不敢多言,过了一会,才小心道:“门房说……毕竟是范大参府上的娘子,到底姓范,总不好把人往外赶……”
好容易切得干净了,怎么尽给这些蠢货带累?
听得那小厮所说,杨义府简直气得眼前发昏,口不择言地道:“眼下在京中,我杨家是什么清白世家,她范家又是什么样子,你难道不晓得?!她姓范,就已是等同个带灾的星,在这风口浪尖来得此处,如何是个事!”
他实在气得不行。
自己这一个住处,正在闹市当中,街上人来人往的,时时都有人在。
明明已是和离干净,这范真娘还在门口候着,给旁人看了,是会拖累自己这个持身甚正,清清白白的前夫的!
自家早已用慧剑将那一道不何体统的孽婚斩断,这妇人,怎的就这么喜欢死缠烂打!
范姜氏生她时,难道是给生多了一张面皮,是以她今日才好这般不要脸的吗?!
第九百四十章
待修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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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那小厮满脸犹豫,杨义府更是烦得不行,喝道:“还不快去!赶紧同门房交代了,快些把那妇人弄走,这左近住的都是官宦人家,莫要给人看了热闹去,你们做下人的不要脸,我还要脸!”
给主家骂到脸上,小厮只好应了一声,回头便往屋子外头跑。www.uu234.ccwww.uu234.cc
然而他才踏出门槛,还未走出去几步,便顿住了脚步,不知怎的,竟是束手束脚地慢慢退让到了一边。
杨义府提起笔,正要在那几个差遣下头继续补字,听得外头动静不对,抬得起头,正要问话,却是忽然面上一僵。
就在门口那一处地方,方才匆匆出门而去的小厮正尴尬而立,而就在他的对面,却是站着一个熟悉的女子。
杨义府缓缓把手中的笔搁下,站得起身,错愕地道:“真娘……”
站在门口的那一个,正是这府上才大归没几日的大妇。
范真娘面上似哭似笑,就站在原地,也不往前走,也不动弹,过了半日,才哑声道:“你……可是叫我好找。”
杨义府心知不好,只是犹抱有一两分侥幸,温声问道:“真娘,你……你这是何时来的?怎的不早叫人来说一声……我也没甚准备……”
范真娘道:“早已来了,外头人倒是想要拦着,只是人人都以为我二人究竟还有些夫妻情分,给我拿话一说,便也就给我进来了。”
杨义府咽了一口口水,喉结上下鼓动了一下。
机变如他,到得此时,竟是也不知道当要如何回话。
这一句“早已来了”里头那一个“早”字,究竟是早到什么时候?
方才他说了那许多话,倒是有几句不太好听的,不会给她一齐听进耳朵去了罢?
虽是也不惧怕而今的范尧臣,可到底不太妥当若是将来其人还有回京那一日呢?
范真娘的双唇动了动,仿佛想要说话,可过了许久,也没有说出什么来,半晌才问道:“我今日,本是来问你一句话……琼珠同我说了一桩事,我原是不信,特来问你。”
听得“琼珠”二字,杨义府的心已是砰砰地大跳起来。
范真娘张了张嘴,复又闭上了嘴巴,许久之后,才蓄足了气力一般问道:“琼珠这几日呕吐不止,请了大夫来看,说她有了身孕……我只问你,是不是真的?”
明明是一桩这样小的事情,不知为何,被范真娘当面质问,杨义府竟是有些不知如何答复。
本来想要否认,然而到底是自己的种,再一说,这样事情,不承认也不行,他犹豫了半日,还是道:“好似是哪一日吃多了酒,那琼珠衣着甚少,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将她当做了你……”
“到得此时,你还要诓骗于我吗?!”范真娘终于忍不住,嘶声叫道,“我只问你一句,琼珠肚子里头那一个,你待要怎的处置?”
范真娘没有步步紧逼,反而问出这样一句话,倒是叫杨义府犹豫了一下。
泻火泻出了人命,这一桩事,全然出乎杨义府的预计。
如果他同范真娘还是夫妻,自然什么问题都不是,可眼下两人已经和离,那一个琼珠肚子里的种,却成了个麻烦。
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将来迟早还有结亲的那一日。
凭着自己的出身,品貌,只要重新得用,再说一个宰辅的女儿,并不是多大的难事。
虽然不知道下一个妻子的性情如何,也不知道未来岳家的态度如何,可婚前有家中还有个小孩,并不是什么长处。
况且……眼下太皇太后的百日还未过……
只一瞬间,杨义府就拿定了主意,道:“真娘,此事乃是意外,是我不对……若是你那一处便宜,就帮着给她落了胎去罢。”
哪怕范真娘在外头听了半日,对这一个从前同床异梦的前夫早有了另一番认识,可听得他这一句话,还是全然不敢置信。
虎毒尚且不食子……
杨义府已是又道:“有些事,我也是不能自主……”
他话才说到一半,却听得对面的范真娘冷冷地道:“你不能自主什么?当年你上门提亲,是我范家押着你来的吗?”
杨义府后半句话,登时被堵了回去。
范真娘又道:“你也不用再在我面前做这幅样子了,方才你说的,我俱是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你既是嫌弃范家,又嫌我带着灾,当初为何还要来同我家说亲?”
她的语气当中似乎并无半点情绪,只是在陈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杨义府不敢回话。
范真娘道:“你早同我说了,我也不用嫁与你,我虽无什么才貌,却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你不娶我,我自能得一个忠厚老实的丈夫……”
说到此处,范真娘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她并未抽泣,也不曾哭得出声,只由那眼泪不住往下流,也不用手去擦,只颤声问道:“杨义府,我且问你,我范家哪里得罪你了?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自得官以来,哪一个差遣不是我爹给你挑前挑后?要差遣给你差遣,要银钱给你银钱,要幕僚给你幕僚,我自嫁与你,同你四处奔走,为你生儿育女,有哪一项做得不周到?”
“我以往从来不说,却是我心系于你,不是我傻,你得了范家这样多的好处,还要来作践,你究竟还是不是个人?”
范真娘的话说得极慢,一字一句,都发着抖。
杨义府忍耐着听了许久,然而听得最后那一句,压抑了数年的不满终于爆发出来,冷声道:“你问我是不是个人,我还要问你,你范家有没有把我当个人。”
第九百四十一章 撵人
最后这一句,裹挟着杨义府积年累月的怨毒与愤恨,仿佛一支利箭,重重朝着范真娘的胸腔中插去。UU小说
他忍的不止一时半会,也不是一日两日。
所有的不幸,都是从娶了范真娘开始的。
殿试之前,他从来都是人人羡艳的天之骄子,可因为范尧臣,一夕之间,他仿若从天宫跌进了幽冥地府。
这一个前妻的相貌同她娘一样,不过中人之姿,脾性乏善可陈,脑子也蠢,可以说除却是宰辅之女,挑不出半点好处。
他每日陪着小心,挤着笑脸,在范家人面前,当真是同条狗一般过得屈辱。
忍到今日,终于等到范尧臣被拉下台,一朝得以扬眉吐气,便是一刻都不能再忍下去。
他今日这一番剖白,当真是鬼使神差、大违从前,同时却也是压抑已久的忽然爆发。
如此的话,放在平日里,杨义府是决计不会说的。
做戏做全套,哪怕是最终和离了,他也想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谁又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再用得到范尧臣的地方呢?留得一个对自己有情的前妻,总能有个退路。
可已是给范真娘听到了方才的鄙夷,便是想要敷衍,也不太可能了,既如此,还不如畅快些。
不过一条丧家犬,还以为是从前,想要在自己面前使什么跋扈脾气吗?!
说一句平民粗鄙之语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论起口才,范真娘如何比得上杨义府,给他劈头一通骂,只觉得道理全不是如此,咬牙道:“当日在谷城县,若非我爹帮着,你惹出那民乱……”
“那民乱正是你爹给的幕僚惹出来的!”
杨义府骂得通体舒畅,解了气之后,也不同她废话,大声呼道:“来人!来人!”
外头早已等着几名仆妇,只是一直不敢进来,此时听的杨义府怒喝,束手束脚进得门来听令。
杨义府指着范真娘道:“还不送范家娘子回去。”
又道:“门房是吃的谁家饭,我这杨府,难道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进出出的吗?”
竟是就在此指桑骂槐起来。
下人一时尴尬不已,却也不敢动,只看着范真娘。
范真娘实在是气得倒仰。
她骂也骂不过杨义府,还给人当面羞辱,简直是丢脸丢到了极致,更兼听得这一个从来当做良人的“丈夫”如此恶劣之语,简直是个陌生人一般,当真是心如死灰,一时之间,“你”了半日,竟是没能说出什么囫囵句子。
一个妇人凑上前去,小声道:“范娘子,小的送您出去罢。”
杨义府就站在当地,冷笑着目送范真娘被半扶半架出了门。
他眼下撕破了脸,也不再讲究什么君子之风,所做所为,与往日大相径庭,给熟人来看了,决计不会相信这是从前那一个谦谦君子。
等到缓过劲来,杨义府重新坐回桌前,那股子理智又浮上了心头。
可惜了……明明也许还能用的,自家方才口不择言,倒是走错了一着棋……
不过错了也就错了,谅那范尧臣一时半会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倒是回神之后,杨义府想起方才范真娘所说,一时有些忐忑起来。
琼珠那贱婢,这才几回,怎的说有就有!母猪再没有这样容易怀上的!
眼下还是太皇太后新丧之期,若是从前倒不怕,眼下给范家人晓得了,会不会用此事来拿捏?
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也不怕,只说不是自己的便是!
捉贼捉赃,抓奸在床,眼下不过是个婢子的指控,只要不认,谁还能拿自己怎么样?
范尧臣是个聪明人,眼下的局势,他当要销声匿迹,不要闹出动静才好,区区一个婢子,应要如何处置,当是知晓。
打发走了范真娘,杨义府就揭过此页,把范家的事情抛在脑后。
比起这撵也撵不走的倒贴货,另有更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杨义府一个人在书房里头,畅想着将来,花了半日功夫,把几个要害部司当中较为合适的差遣挑了出来,选出了其中上佳的两个,在上头做了标注,打算明日去找叔父仔细问一回。
一整日,他几乎都处于这种晕乎乎,乐滋滋的状态当中。
挑好了差遣,到底心中激动不已,他又起了别样的念头。
眼下自己已是和离,过得一年半载,正该是再娶的时候了。
把手边才标注好的那一张纸页挪了过来,他细细地钻研着。
如果最后挑了吏部的差遣,那毫无疑问,当要选取主管吏部的对口官员之女为妻。
倒是不怎的知道眼下得势的宰辅家中是个什么情况,明日当要叫婶婶早些帮着留意才是,否则届时仓促而为,未必能寻得到好的。
看着那一张纸,杨义府隐隐约约想起一桩事。
好似听说孙卞家中有一个幺妹,年纪倒是挺大了,却因自小身体不太好,是以尚未说亲。
病不病的,杨义府倒是不怎么在意。
身体不好,管的当就不多,想来也不会像范真娘那样嫉妒得厉害,倒是能便宜自己纳妾通房什么的……
正盘算着,忽听得有人“叩叩”地轻轻敲门。
杨义府抬头一看,却是一名小厮站在外头道:“官人,二老爷来了,说是有事要来寻。”
听得是叔父亲自上门,杨义府倒也没有多想,连忙起身道:“请他进来。”
一面说,一面往外去相迎。
然而他还未走得出门,一名身着绯色朝服,腰缠银鱼袋的中年男子便快步往此处走了过来。
杨义府见得对方穿着,便知道这是才下了衙、来不及回府,就急忙赶过来了,连忙上前行礼道:“叔父怎的来得这样急?可是有什么要事,叫侄儿过去便是。”
杨家叔父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旁的并不多说,直接问道:“娘的事情,你同你岳母是怎的探的?”
杨义府笑道:“叔父说笑了,哪里还是岳母,早已无甚干系了我想着将来毕竟还要说亲,那范家又咬得死紧,懒得同他们嗦,已是写了文书,同意将娘给范家养。”
第九百四十二章 屈伸
听得他这番话回话,杨家叔父面上却并无任何轻松之色,反而更是阴沉了三分,道:“胡闹!这样的大事,你怎的不同我商量,一个人就定得下来!”
被人这样教训,杨义府心中甚是不喜,面上却压了下去,只道:“我想着娘留在范家,也无什么用,不过一个女儿,不是儿子,给了范真娘去,省得将来时不时过来纠缠……”
杨义府话才落音,只见对面那杨家叔父已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www.uu234.ccwww.uu234.cc
他看了一眼杨义府,跌足叹道:“你……你!这样要紧的事情,怎的一个人就拿了主意?!原不是说过,虽是同那范真娘和离了,却不要同范家全断了往来吗?!”
“我还特地叫人来嘱咐过,你同那范氏到底曾经夫妻一场,范家虽说将来难有翻身之日,可未必没有能用到的人情,还是面子上做得好看些你全做耳边风了吗?!”
杨义府觉得是这叔父实在太过小心,回道:“我原本倒是想着要留着几分面子,只是今日那范真娘脸也不要了,跑来此处要见我,拿着原来丁点小事在质问,我便是有心要给她面子,也怕给左近人家看在眼里,一旦传了出去,便是想要再与范家撇清关系也难了。
又道:“侄儿知道叔父是为了我好,只他家也起不来什么水花了……早间您不是才遣人过来说过,那巩县出了人命……”
杨家叔父急急打断他的话,问道:“那范氏今日来了此处?!你怎的同她说的??”
杨义府轻咳了一声,道:“她做事甚是难看,脸也不要了,闹得很大,我怕她发癫,喊人带出去了……”
他话说得很含蓄,实际上哪里是带出去,明明是半押着出去的。
杨家叔父的面上已是黑如锅底,怒道:“带出去?!那是娘的亲娘,是范尧臣的女儿,你还喊人带出去!你……你甚时变得这样蠢!”
又道:“甚时走的?!她来同你商量什么事情??来不来得及追回来?!”
杨义府被骂得狗血淋头,听得后头这一句话,只觉得莫名其妙,问道:“为何还要追回来?此时此刻,我同范家不是离得越远越好?”
杨家叔父几乎是咆哮着道:“你懂个屁!不是早就同你交代过,巩县距离京城数百里,我打发人四处打听,未必那消息能作准而今已是宫中已是传出信来,说是巩县得了确信,并未出得人命!那农人围于衙门外头,乃是为了争着应役!”
他愤然道:“我千叮咛、万嘱咐,你同那范氏虽是正在和离,却也决不能因此同范家撕破脸,我正想叫你试试能否借着娘的名头同那范氏复合,你竟是将人……”
“为了你这事,我特意去了一趟中书,范尧臣出得垂拱殿,径直已是回公厅了!公厅外头围着全是人!此事已是过去,范尧臣复归其位,仍旧做他的参知政事……”
“那导洛通汴,已是进度过半,行转甚是妥当……”
对面杨家叔父的嘴巴一张一合的,还在不住地往下说话,然而杨义府耳朵里头却是“砰”的一声,仿佛在当中炸了火药一般,炸得他眼花耳聋,再看不清对面人脸,再听不清对面人言语。
什么叫“并未出得人命”?
什么叫“争着应役”?
什么叫“复归其位,仍旧做他的参知政事”??
这才过了多久,怎的这天地便倒转过来了一般??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世上怎么会有争着应役的百姓?都吃错药了吗??
为何明明是争着应役,却被传成出了人命??
范尧臣重归其位,自然就不会去职,也不会去外州,正相反,若是导洛通汴成事,他还能因此更得太后信重……
一回得中书,公厅外头已是围满了人,正说明范尧臣已重得圣宠……
所以,自己这一回折腾了下来,不但没有落得好处,还丢了一个原本可以再用上数年的大人脉?
早知如此,自家为何还要同范真娘和离?!再如何不惯,女儿已是生了,看在娘同岳丈的份上,忍着便罢了!
难道要再把范真娘给追回来?
不,已是来不及了,她中午就回得去,眼下怕是早已回到范府……
凭着从前两人之间的夫妻之情,又有娘在,自家若是服个软,道个歉,能不能将此事揭过?
就说是一时慌不择言,其实心中并不是那个意思?
若是范真娘信了,范姜氏倒是好打发,只是能不能用这话说服范尧臣?
杨义府不敢再想。
他越想,胸口就越疼,越想,脑子里头就越发地抽得厉害,仿佛有无数双手扯着他的头发一根一根往外拔,又好似有人拿成千上万的细针去扎他的脏腑。
才将人撵走,又要腆着脸上门……
不要紧……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也受过胯下之辱,廉颇也曾经负荆请罪,要成大事,谁人没忍过几次奇耻大辱?
这样厚颜之事,一定要做的话,自己也是做得出来的。
可这当真能管用吗?
***
不管能不能管用,杨义府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然而要如何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却并不容易。
既是想要复合,责任就不能在自己身上。
想来想去,看着面前的叔父,杨义府心中生出了一个主意。
他同杨家叔父告了个罪,把声音压得低了些,又往里头灌了满满的歉意,道:“侄儿想着,在此处纠结也是无用,倒不如上门去请罪……”
“只今日我同那范真娘说了些不甚好听的话,若是不找个由头,怕是说不过去……”
他做出一副犹豫的模样,仿佛十分不好意思启齿的模样,道:“叔父……侄儿在京中只您一个至亲,若是说这一回乃是族中之令,怕是要委屈您这一处……”
杨家叔父是个狠得下心的,一下子就拿定了主意,当即道:“今次并非你一人之事,算不得什么委屈,既是要去,也不要再等,此时便走罢。”
第九百四十三章 谣言(补更)
杨家叔父一面说着,一面打铃喊了从人去备马,还特地同杨义府交代道:“一会到了地方,等你岳丈回来,我自会同他说这和离之事全是我的意思,你原是十分不愿,只是碍于长辈强令,给我压着,也不得不同意了。www.uu234.ccwww.uu234.cc”
他已是听得杨义府避重就轻地说过今日同范真娘相会之事,虽是觉得已是闹得十分难看,然而认定毕竟数年夫妻,又有娘这个女儿在,再兼自己这个侄儿是个会哄人的,只要给他得了机会,夫妻两个私下在一处叙叙旧情,认个错,也不是没有复合可能。
一旦说动了范真娘,哪有父母熬得过女儿?
便是眼下不肯,挨得久了,寻死觅活的,难道还会不肯吗?
范尧臣再如何厉害,到底还是个当爹的!
叔侄两个各怀心事,快马加鞭朝范府而去。
从出门至抵达,往日只要小半个时辰,可今日两人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得地方。
并无其余原因,实在范尧臣这一条街上,已是挤满了车马,一辆一辆,一骑一骑,排到了街口处。
好容易挤到了前头,自有下人递上名帖,杨义府则是带着叔父进了耳房。
范家耳房外早已等着许多人,看他这一行人插队,不少人登时急了眼,只是看着杨家叔父那一身绯色官袍,并不敢多言,只好问得旁人道:“这是谁人,不知有先来后到的吗?”
旁人便同他解释道:“左边那是范家从前的女婿……”
“女婿?既是自家人,怎的还要在此等候?”
“前几日范家出了事,听闻已是和离了……”
一时之间,前后左右,门里门外,已是个个都悄悄看了过来。
杨义府并不以为意。
旁人的眼光,他从来不在乎,只一心在想着一会要说的话。
那一封书信的事,只要推说自己全不知道内情,乃是旁人构陷,即便范尧臣不信,只要范姜氏同范真娘信了,后续总有办法。
至于其余东西,皆可推到这一个叔父头上,唯有那琼珠,却不好找理由……
也无事,就说这与自己无关,全是那贱婢不知在外头勾搭了哪一个,而自己因受了叔父的强迫,拿族中来劝,是以只能想办法同范家撇清关系。白日间给范真娘一问,虽觉得十分委屈,为了家族,也只能认下了这顶绿帽子。
左右从前行事时也无人看到,届时只要态度强硬一些,同真娘说,愿与琼珠对质。一旦自己一口咬定,那琼珠一个贱婢,难道还能翻得出什么花样来?
正想着,范府进去通传的门房终于重新出得来。
杨义府从前三天两头往此处跑,上上下下皆是眼熟,此时见了对方,心中仍旧有些自矜,只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然而很快面上便微微一怔,脱口叫道:“谢大娘!”
那门房后头站着一个老妇,听得他叫,也不搭理,面上依旧是和和气气的,上得前来朝着杨家叔父道:“杨官人来得正巧,我家老夫人才有话要同您这一处说,也有话同杨小官人说。”
她的称呼甚是生疏,语气虽然客气,可不知为何,杨义府竟是从中听出了一丝鄙夷。
那谢大娘道:“老夫人想与杨小官人说一桩事咱们府上有个唤作琼珠的婢子,今日投了缳,眼下正请了大夫在救治,也不知救不救得回来。”
她表面上说是同杨义府说话,可一张脸却只对着杨家叔父。
又道:“老夫人也有几句话欲要同杨官人说当日是杨家上门求娶,不是范家强要嫁女儿,既是已经义绝,将来便不要再往来了,免得再给人说范家厚颜无耻,倒贴杨家。”
“已是办妥了和离,钱物上也分得干净了,再无什么要说的……”
虽是见得一个下人,那杨家叔父倒也没有不满,而是和声道:“此事是我杨家不对,到底还有一个娘,今次特是为此而来……”
那谢大娘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幺娘子的事情,杨小官人已是出了文书,早在衙门那一处办妥了,今后幺娘子跟着范家,同杨家并不相干,便是将来嫁妆也不用杨家出范家并不缺那一星半点银钱实不相瞒,我家老夫人正给真娘子寻夫婿,已是挑了几家合宜的,都答应得极好,说是定会将这小女儿视为己出,幺娘子自然要跟着去新女婿家,两位官人且不必担忧。”
“况且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杨家若是要脸,今后便莫要再来了,我虽是个老婆子,却也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杨官人是大官,自然更知道这个理!”
她仗着自己是个下人,说话毫无顾忌,说完之后,只行了个半礼,理也不理,昂首挺胸退得回去。
在耳房里候着的,谁人不是想要巴结范尧臣,此时见得那老婆子这样的口气,哪里还不知道范家的态度,一时之间,登时自四面八方传出各色的话语来。
“倒也不当用寡妇这个词罢?”
“我倒是觉得贴切得很,如此趋炎附势之徒,瞎眼嫁了,怕是比寡妇还不如啊!”
“杨家也是大族罢?听闻在蓟州很有名范……”
“你懂什么,都说仗义多出屠狗辈……”
“秦兄,后头切莫说了,咱们这一室里头可都是读书人啊!”
“读书人里头有我们这样的,也有不要脸的……都说杉树皮厚,依我看,哪里及得上杨树的皮厚啊!”
人人都在冷嘲热讽,然而到底没有直接点名,碍于颜面,杨家叔侄二人自然不好辩驳。
这一回,倒是范家那一个门房上得前来,指着门口道:“家中另有安排,怕是不便见两位官人,若无它事,还是且请罢……”
话说得倒是委婉,可言下之意,同撵人也无什么区别了。
杨义府面上一阵红一阵青,给一群不入品的小官在此处羞辱,只觉得自己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眼见自家叔父已是转身出门,只好跟了上去,一不留神,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怎的回事,竟是给门槛绊了一下,好险拽住了大门,才没跌个狗吃屎。
一时后头人人大笑。
没过两天,满京城都传出范大参一朝重新得势,偷了书信的那前女婿杨义府便上门求复合,结果给求见范尧臣的选人们偷偷打断了两颗门牙,直接丢出门外的谣言。
***
季清菱是被外头院子里的喧闹声吵醒的。
第九百四十四章 官驿
她这一阵子一直在外奔波,日日住的地方都不同,是以醒来之后,乍然看到屋中陌生摆设,适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此身所在。www.uu234.cc
外头吵吵嚷嚷的,只听得有人叫道:“是我们早到的!钱也给了!凡事总要讲先来后到罢!”
另一人的声音虽是小了些,其中却打着几分官腔,甚是理直气壮,道:“这一处是官驿,本就只是挪了地方给你们住,后头有官人来了,自然要让开再一说,不是给寻了新住处吗?再吵吵,我把你打得出去!”
又有人道:“那叫什么住处,明明就是草厩……”
那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不多时,外头便再无响动,重回了一片安静。
虽只是听尾不听头,季清菱却已经把缘故猜出来三分。
因得了她交代,今次住宿只要距离沙谷口近,其余都不要紧,下头管事就寻了此处。
沙谷口不过是个小地方,哪怕是离最近的巩县也要走数十里路,左近也少有住处。
这一个驿站虽然小得只有二十余间房,到底是官驿,又因距离沙谷口最近,不少商人都围在此处等着做生意,是以早偷偷塞了钱给驿卒,暗住得进来,已是将里头塞得满满当当的。
大晋的官驿自有规矩,其中房舍只供给官人或其家眷住宿,需要驿券,还得录名,因无论食、宿俱不用花钱,全由朝廷拨银,是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而房间按官品排序给发,谁人官大,谁人住好房,并不讲究先来后到。后来了个大官,前头人便要让得出来。
然而规定毕竟只是规定,驿站足有成千上百个,也不可能时时有官人在里头住满了,空闲之时,驿卒、驿丞多会私下另做一份买卖,便是只要给得起钱,便会将房间偷偷给往来行人去住。
此处距离京城足有数百里,从前也并不是什么人行繁密之处,只最近都水监设了营地,引得不少商贾来想着分一杯羹,驿卒先前并无准备,自然照着旧例,收了银钱就给他们去住。
而头天夜晚,季清菱一行人就足有十余个,因她是官员家眷,哪怕到得仓促,驿卒还是特给腾挪了三间房出来。
想来这三间房便是叫旁人让的,眼下那原住客出来说理了。
此时住进官驿里头的,十有**都是商贾,多是知道规矩,吵得这样大声,估计是为了同驿站把原本付的银钱讨一点回来。
虽是同自己毫无关系,可一旦被吵得醒来,季清菱便再睡不着。
因连日快马兼行船赶路,导致她腿脚、腰背处都有些泛酸,此时躺在床上,脑子里头过了一会计划当中要做的事情,算来算去,发现已是解决得七七八八,好似没什么要紧的了。
偏生沙谷口营地处的通渠之事还在收尾,她又不愿意此时叫人去通禀,免得惹顾延章分心,总结到最后,竟是发现自己今日难得地闲了下来。
季清菱躺了片刻,等到醒过神来转头一看,秋露、秋月几个还在不远处通铺上睡得香甜,尤其秋爽,嘴角亮晶晶的,时不时还品砸两下,显然尚未醒来。
她昨夜只草草填了肚子,隔了一晚上,此时腹中已是有些饥饿,只是想着众人这一段都跟着跑前跑后,实在累得厉害,便也不太愿意吵醒她们,自己起来穿了衣裳,又简单梳洗一回,挽了个小髻,推门出去寻驿卒点吃的。
此时东方才亮,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也不知道是其余住客都仍旧在睡,还是已经出去了。
官驿甚小,也无什么包厢,只在大厅处摆了几张不大的桌子。
季清菱一进得厅中,便有驿卒迎了上来。
她穿着便服,头上是自己随意挽的髻,本就有一张未施脂粉的嫩脸,再兼面上带着好奇之色,那驿卒走得近了,一时半会,竟是辨别不出来她的身份,只看她相貌气质,觉得不是寻常客人,忙问道:“小娘子有何事?”
季清菱问道:“敢问差爷,不知此处可有早食?”
那驿卒已是四五十岁,看着季清菱眉眼弯弯,未语三分笑的模样,实在忍不住多生出几分好感,耐心道:“自是有的,有肉粥、白粥,另有送粥的小菜,另有炊饼、油饼一大早的,那油饼腻得紧,小娘子还是吃粥同炊饼的好。”指了一旁的桌子,道,“且来这一处坐罢。”
一面说着,一面帮着把桌子、椅子擦了一遍。
季清菱道了谢,点了几样吃的,又报了房舍处,那驿卒便往厨房去了。
一时大厅当中空的出来,只她一人坐着。
横竖也无事,季清菱便自桌上放着的筷子筒里抽了双筷子出来比长短玩。
还没比得出来谁长谁短,却已是听得数人说着话进门。
“……已是跑得遍了,左近寻得到的村子里头,但凡是有成片田地的,俱是已经给其余人抢完了,倒是还剩得些稀稀拉拉的,只是一块在东边,一块在西边,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将来无论是买卖,还是打点,全是不甚方便。”
“左近的寻遍了,咱们便往远处寻,总会有剩得的!”
“二哥,我听得人说,这沙谷口处的事情已是快做完了,既是要做完了,便说明不再缺人,也不会再另发新田,去得再远,也没用啊!”
“是啊,老二,咱们本就知道消息得迟,又在路上耽搁了一回,旁人早把肉都分完了,骨头渣子也不剩,再怎么扑腾,也扑不出肉来啊!”
季清菱听得这三人俱是带着赣州口音,尤其中间那人的声音甚是眼熟,好似正是早间在院子里说话的那一个,抬头看了一眼,却见三人已是择了个位子坐下。
驿站的厅堂本来就不大,虽是没有挨着,也离得不远,季清菱只回头看了一眼,也不搭话,只听他们在此互相抱怨。
原来这三人乃是一族的兄弟,有两个是亲兄弟,有一个乃是才及冠的表亲,正搭伙做买卖买卖。
这一回他们乃是来京城卖白蜡的,因赚得比往年多,那表亲一时大意,拿了分润,急头急脑去那小甜水巷住了许多天,直着腰进去,佝着腰出来。
第九百四十五章 生意
幸而另两个觉出不对,没把他那一份分润全数给了,才多少救得下来一点子银钱,忙就拉着人往回走,生怕再出什么事情。www.uu234.ccUU小说
谁料到才行到一半,刚过了白马县,便听得左近人在传那导洛通汴之事,说是都水监请了圣意,今次导洛通汴时服役的百姓能按着在其中的功劳分田分地,而商贾可以提前同百姓签了契纸,买他们将来分下来的田地。
那田地乃是清淤通渠时新开辟出来的田,头三年不收赋税,将来自有衙门再去分田等。而谁人买田过十顷,便能按其所买的田亩核算,按天、按分区,在沙谷口处据说有数万人丁的营地里头贩卖货物。
表亲年纪小,头一回出来做买卖,倒还罢了,另两个多年在外行商,立时就品出其中得利所在,赶急赶忙来了沙谷口营地处探问情况。
谁知来得太晚,离得近的新田早被抢得干净了。
此时那两兄弟就在嗦那表亲,一个说他贪恋美色,平日还罢了,眼下耽误了发财的机会;一个说他年纪轻,不晓事,今次亏了银钱,将来定要引以为戒。
那小表亲本就吃了亏,花了大钱做教训,又见两人训个不听,实在不太爱听,便道:“这也不管我的事,便是早来十余日,说不得也早被买得干净了你们且没听见,最快动作的就是这沙谷口左近的商人?”
又道:“况且此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晓得,这把洛水引到汴渠里,听着都觉得不太对劲,况且这汴渠年年疏通,年年修堤修坝,不照样年年都淹得厉害,谁晓得今次是个什么情况?咱们这才几个钱,便是买也最多买得十顷田地,全赚有限,可那田将来淹了,这一回赚的银钱,只怕还不够那一日赔哩!”
“我呸!”他那兄长登时骂道,“你个屁股嘴,说的什么屁话!今日管这导洛通汴的是顾通判!他做的事情,怎的可能不行?!”
另一人也跟着骂道:“不懂事的,以前只晓得往外州四处跑,也不晓得回来,顾通判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不通的!他来管这导洛通汴,这导洛通汴必就能行,他去做那通汴清淤,那新田就绝不会被淹,你个傻子,眼前有钱不会去捡,挡了你哥哥的发财路,我们都不怪你了,还在此处狡辩,看我不把你好打!”
果然就举起手,朝着那小表亲做个要打人的架势。
一听得是夸自家五哥的,季清菱的耳朵就竖起来了,甚至都不觉得后头吵,只把手抓着筷子,听得津津有味。
为着银钱,那一桌子闹个不停,却又不是那种大闹,听来甚是有意思。然而没吵多久,原本的驿卒就出来了,端了两个托盘给季清菱上菜上粥。
见得驿卒来了,那两兄弟便不好再骂,只得住了口,复又使了银钱,另点了几样吃食。
季清菱吃得慢,一边是今日得闲,也不着急,一边却是还想多听几句五哥被夸。
果然没有叫她失望,两兄弟说起了头,便连番回忆往事,把而今的福寿渠、白蜡、济民院等等当日顾延章留下的东西赞了又赞,又听他们骂现任的州官,说那姓张的,比起从前顾通判,简直连提鞋都不够云云,恨不得他什么都不要管,眼下是越管越乱,若是不管,说不定还比而今强几分。
得了这许多夸奖下早饭,季清菱胃口大开,把一整个顾延章巴掌大的炊饼就着肉粥吃了个干净,等到听得后头那两兄弟唉声叹气,领着行李,揪着小表弟就要出发回乡,她心念一动,索性放下手中筷子,趁着三人打自己桌边走过的时候,抬头叫道:“三位且慢。”
等到那三人都停了下来,她便笑着道:“我听得三位客人乃是赣州来的,本要做这导洛通汴的生意我也在赣州住过几年,听得乡音,甚是亲切,有几句话,顺口说了,诸位当个笑话听罢。”
对面三兄弟忽然被叫住,又听她说了这几句,简直是莫名其妙。
然而季清菱却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复又道:“几位已是去过沙谷口的营地,也去过沙谷口的水事之处,自然知道眼下已是做得七七八八虽是不缺人力、不缺物资,可等到竣工,却是缺得几样东西按着惯例,想来要在左近州县调用猪、羊、鸡、鸭,又要采买酒水。”
“我也不怕说个准话,离得此处竣工,怕是还有十余日,只要有心要做这桩买卖,总也来得及,虽是未必比得上在营地当中给民、官吏卖东西得利快,却也一般有不少赚头。”
她说完这话,见对面三人愣愣的,也不废话,只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
还未走到通往后院的门口,秋月却是和着秋露两个急匆匆自里头跑得出来,见得季清菱好端端的,顿时松了口气,异口同声叫道:“夫人!”
一个道:“一大早的,起了怎的不叫我们!”
一个道:“我一醒来不见人,吓了一大跳!”
两人拱着季清菱自往院子里头走了。
剩余那三兄弟站在当地,一时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那小表亲当先反应了过来,道:“这小娘子哪里来的,光长了一副好相貌,说话怎的这样厚脸皮,才几岁的小丫头,竟是来教我们做买卖了!”
那两兄弟却是半日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才有一人道:“我原是打听过了,若是照着原本的章程,应当还要一个多月才能做完啊……这话怕不是唬我们的罢?”
另一人却是摇了摇头,道:“我看那小娘子,说话倒是有模有样得很……况且是顾通判在此管事,早半个月做完,不也是正常的吗?当真如此,果然是有大赚头旁人怕是还未反应过来呢。”
“只不知她那话究竟是说笑的,还是当真的……”
说到此处,两兄弟不约而同的无视了那一个小表亲,互相商量了几句,复才凑到门口处,寻了个左近的杂役,使了银子,好声好气地求了对方,去看今日驿站里头究竟住着几位夫人,又是哪一位官人家的。
不过是打听个闲话,银子使够了,一问就问了出来。
杂役回了话,自转身走了,剩得两兄弟嘴巴都合不拢。
那兄长伸出手去,对着弟弟道:“三弟,你且掐我一下,今日这事,不是假的罢?那当真是顾通判家的夫人……”
那弟弟也没好到哪里去,道:“二哥,你不若先踩我一下,我觉出疼了,想来就不是假的了……”
又失魂落魄地道:“原来做个赣州人还有如此好事……通判已是不在赣州做官,这通判夫人,竟还想着赣州人……今日算不算财运自家往咱们头上撞?”
两人傻傻站了一会,终于醒得过来,见得耽搁了这许久,险些自己多扇自己两巴掌,连忙揪着一旁还不知所措的表亲匆匆出得门,自往左近县乡提前买酒买肉去了。
第九百四十六章 图利
季清菱不过随口一说,至于对方信不信,却无功夫去理会。UU小说
她虽没有亲自去那沙谷口的营地当中,可一路上见百姓对应役抵触之心极重,深知此事耽搁不得,便遣了松香几个进去同五哥提了那鼓励商贾、世家发诺买新田的事情。
季清菱这一厢给的不过是个框架,顾延章那一处听了信,却把架子搭得实了。
他身上提刑司副使的公职未卸,论及职权,是能请辅郡县乡官员协同办差的,便特挑了几个人丁富足的近处县衙,同对方县衙说了此事。
田地买卖在大晋合法合理,并无什么毛病。而顾延章只叫衙门出面,告知辖内各色行会沙谷口营地处有这一项好处,也不用当地衙门承诺什么,对方自然一说就应。
他接下导洛通汴这一项差遣的时候,已是得了便宜行事之权,此时不过是在营地当中设一些做买卖的商铺,如此细枝末节,其实压根不用同京城提及,只是未雨绸缪,想着范尧臣此人心思细,又想到京中眼下情形不甚好,到底拟了折子,将自家所作所为一一陈述,和着其余奏章一齐送入京城不提。
顾延章在前头做事,季清菱在后头也没有闲着。
她手上还有今次导洛通汴的图纸,另也有顾延章上奏朝廷的奏章底稿,细细核对之后,把左近之处清淤通渠之后,会得新田最多的几处县乡都寻了出来,又对比户部去岁做的抄文书,从中取了壮丁人数最多的两个,将自己一行人拆成两队,一队去往一处。
季清菱领着人到得地方时,衙门倒也将此事同富商大户们说了,只是富裕人家泰半还在观望,虽说有几个零星动作的,到底也不成气候。
她便推了管事的出头,只说一行人乃是外地行商,听得此事,想要试个深浅。因怕当地人不信,特使了银钱开路,搭上了县中一家大富户,请对方出头担保,就在其人店中,另又把几箱子几箱子的铜钱摆得出来在大太阳下,去买民手中的田地。
与此同时,她又在县中拢买各色东西。上至衣鞋、下至巾子皂角,另又有吃食等等,哪一样轻巧又日夜常用,便买哪一样。
她买东西不是寻常买法,而是从街头扫到街尾,寻大铺子将人库中所存全数收了,因买得多,众家商人开始尚未有反应,价格倒是给得低,又听要送去沙谷口营地处,离得并不远,一口便答应了。
有了当地富户出头,不过两日,田亩收得齐了百余顷。季清菱此处并不叫停,自己另使人取了契纸,拿上衙门,得了批条,同众人一齐去了沙谷口营地处。
那营地里头本就是封闭之所,未得放行,不能随意出入,民、官吏们在里头憋了数十日,实在是样样都不甚方便,东西也没处买,鞋子破了也没得补,虽是饿不着,也没甚好的可以吃。
一行人得了批条,一堆子东西运得进去,到了自家分的区域,才摆出来,不多时,下工的民路过瞧了,三三两两就围了上来。
后头运送的队列一路慢慢卸货,前头这一处就已是开始做买卖,虽不至于席卷一空,可这火热之像,却是给来人个个看在眼里。
季清菱买的东西多,又是选的大铺子,算是一笔大买卖,为了验收,商家自然或派了管事,或使了得力之人跟着,众人皆是在铜钱里滚了许久,一看这场面,见得季清菱这一处的卖价,又比对自己当日的卖价,其中得利,实在是赚得飞起。
等到回得县中,众人少不得同自己主家说了此事,一群商人一算账,登时再按捺不住,十停里头有五六停都忍不住次日使了人去下头收田。
因是试水,也没敢多收,一般凑足了数,跟着去衙门拿了批条,各自运了不同东西去卖。
众人都是当地的,多半行商许多年,自然不比季清菱这瞎捣鼓的不知事,不但挑了那些得利少,卖得快的,也一般挑了得利多,卖得慢的,就这样搭在一处,果然十个里头有五六个大赚,一二个小赚。
另有两家买的货物不对路,卖得不甚好,虽是比不得旁人,可其中利润,算得下来,也早够覆盖将来新田所得,便是再如何被水淹,也不至于亏损了。
如此来回两趟,不过三五日功夫,这事情便开始传扬出去。
下头百姓家中初时听得有人收田,还个个急着发卖,唯恐再无人来收,那田地便会烂在手里。
可后头见得收田的人多了,心中自然也次第泛起了嘀咕个个都要来买,这些个奸商无利不起早,若不是其中有得大赚,怎的会人人凑上前来,如同那拱屎的苍蝇一般?
既是起了疑心,此时下来收田的人多,众人就不肯再像从前一样贱卖,等着几家竞价。
甚至有人干脆把田地捏在手上,不到最后,不肯再卖。更有从前贱卖了的,见得后头价格更高,个个心痛不已。
另又有不少人为了得田,原本不肯应役的,纷纷跑去寻里正。原本此时的风气,一遇得征召徭役,多是或私下说人情,或使银钱,想要不摊到自己头上。可这一回,却是全然倒了过来,个个都求着要多摊得几个名头。
这一处的原因,除却今次能得送新田,另也有此回应役的时间短从前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三四个月也是有的。
可今次沙谷口处的役期,只有短短的十五天,是以前头已是有两批人回得来,说了在其中的情况。
原来此次同从前不同,役夫虽也是卖力气,然而管事的差役却并非把人当牲口使,上一次工要做什么事情,做多久,怎么做,自有人分派清楚,一旦到得工时,便是工未能做完,也不能再做,要把人先撵回去休息。
另又有排名,哪一队工上得最好,做得最快,不但能多得新田,还能得肉得菜,有白花花的米饭、香喷喷的炊饼吃,除此之外,另有一队二十人分一贯钱。
第九百四十七章 随信
先莫看这一贯钱少,可若是第二日是同一队得第一,便能分五贯钱,第三日再能得第一,就能分十贯。www.uu234.cc如此递增,得第一的日子越多,分得的钱便越多。
营地当中分队乃是拆开分,所有役夫,同一个村里头出来的,几乎都分在不同的队伍当中,是以最后一批人回去之时,每一处村落、街道里头,都有人得了钱,有人没得钱。
运气好的,短短十五日功夫,竟是有人得了一贯钱回去,还得田数亩,运气不好的,也能领了应份的新田。
在家中种田种地也是卖力气,去沙谷口营地那一处干活也是卖力气,可去沙谷口那一处,只要好好干,便能得赏钱,还有分的新田能卖给商人,得的利,减去在乡里请人帮忙打点田地之后,都还能剩下不少。
农人自有一把土做的算盘,巴拉两下,便知当要如何才是划算。
一时之间,以沙谷口营地为正中,往外的几个县郡,最先给弄得人仰马翻。
这样有利可图的消息,向来传得极快。开始还是左近商户小打小闹,后头当地的官员见了势,自然也想办法掺和一脚,不过数日功夫,季清菱这般打个牌子在外头,并不下村里一家一家跑的,便再难收到新田。
及至后来,近处的新田给收完了,众人就开始往远处跑。自衙门里偷偷收买了当日中书下的诏令,另又买了都水监的章程,照着图纸一个村一个村,一条街一条街地去收田,闹得整个京畿辅郡人仰马翻,后头竟是涨到六贯钱一亩田,也无人肯卖。
只是仍旧个个抢着要去应役。
季清菱见民再不似从前一般奇缺,目的已是达到,便着人寻了个最近的官驿在里头住着,等顾延章那一处的差事做完。
她虽然没有同对方说自己来了此处,可松香等人却是时常内外跑,把里头消息带得出来,和着时不时进出路过的商贾口中所说凑了,季清菱心中一算,这导洛通汴的事体,虽说开始时因为人力不足,略耽搁了一点,可后头劳力很快就补上了,还超出不少后备的,倒比计划当中的进度还要快上两分。
秋月等人跟着跑了这许多天,俱是累得腿都粗了,虽说这官驿里头条件寻常,可能住上数日,喘口气,个个都十分高兴。
季清菱难得闲了下来,因累得过了,倒想不出什么事情做,偏巧这一日得了松香自沙谷口营地里头取出来的书信,却是顾延章给她的家书。
她细细看了一遍,里头虽有足足两页纸,还写得满满的,内容却是简单得很,乃是每日记事而已。
遇得有空的那一日,他便写得多两句,遇得忙的那一日,就只简单带过,攒了大半个月,才攒出这样一封信来,足见平日里事情有多少。
随信而来的还有两块碎石并一片红叶,信里头特意解释了,说是他某日去巩县回营地的途中,见得路边池塘里有几片野荷,叶片大大的,茎杆挺拔而出,亭亭直立,虽说此“清菱”并非彼“清菱”,可他实在想得厉害了,忍不住就拉了缰绳转头去看,谁知翻身下马时一个不留意,踩到了地上的两块石头,险些给绊了一跤。
等到事后,他只觉得甚有意思,索性便捡了石头,特给她去看。
至于那一片红叶,却是山上勘验凿渠路线时所见。此时已是入夏,满山绿叶,另还有些干卷的叶片,他偶然遇得这一片掉到自己头顶,拿下来一看,只觉得那红叶颜色颇有趣味,红中带黄,说是记起季清菱从前说想要看霜叶林,因尚未入秋,索性把这一片先给她解解馋,等过几个月,再同她一齐去看林子。
季清菱拆信前先见到的叶子同石头,那石头就是普通碎石,看不出什么特别,叶片上头还蛀了两个口,先只觉得奇怪,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等到看了信,再回来把玩这石头同叶子,便另有了一番心思,又是好笑,又是心甜,及至提笔回信时,面上一直带着笑。
这一处季清菱甜滋滋地回信,那一处秋爽帮着收拾东西,见得两块石头同叶子,一时竟是以为谁人收拾东西的时候漏了,把这垃圾落在屋子里,幸而多口问了一句,听得季清菱说是顾延章送来给她的,否则随手就要扔了。
等到出得门,她越想越是不对,心里头冒出一股子气,却又不能对季清菱说,只好悄悄拉了秋露秋月两个去抱怨,道:“官人这幅德行,若不是从前撞了大运,遇得夫人,眼下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另两个不知什么情况,连声发问,秋爽便把方才的事情说了,道:“都近两个月未能见面了,送些什么不好,竟是搭了两块石头,一片烂叶子亏得还不是烂菜叶,这样的东西,官人也给得出手!也是咱们家夫人眼……”
她说到这一处,硬生生把那一个“瞎”字咽了回去,又道:“你瞧瞧旁人送的礼,不说近的小张璧,一个小儿,都知道嘘寒问暖,给吃的给用的,不说咱们府上有没有,这个心思就难得,再说远的,那张家官人,从前还知道送两只鸟儿来解闷,眼下鸟儿养得久了,长得胖乎喜庆,虽不出挑,也别出心裁……”
“这些外头人都如此上心,他这个内头人,给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秋露勉强道:“不是说那营地里头什么东西都没有?连皂角都没有多的,自然寻不到什么好东西来给。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连石头叶子也要送,正说明官人这样忙,还时时想着夫人……”
她说到此处,却见对面秋爽从怀里捧出一个小匣子来,打得开了,递到两人面前。
秋露低头一看,见得那叶子同石头长的什么模样,本还要再说两句好话,此时自己也再编不下去了,脱口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秋月却是早已见怪不怪,道:“官人一向都是这副模样,这些年也没长进几分,从前你二人才来的时候,当时正在蓟县,官人特特给夫人送了一样礼,乃是活物,养在水里的,还记不记得是什么?”
第九百四十八章 捉鱼(给miumiu的妈咪的加更)
秋爽当时不过十岁,又兼她是个粗心的,此时想了想,倒是记不起来了,问:“好似是锦鱼?养在水里好看的?”
秋露倒是没那么乐观,道:“你倒是想得挺好……官人哪里有这个能干……我还记得他送了一篓子螃蟹给夫人,个个背黑肚白的,说叫我养在盆子里,喊夫人眼睛累了的时候就看螃蟹打架……”
这话一出口,三人面上都露出的嫌弃的表情。www.uu234.ccwww.uu234.cc
秋爽忍不住问道:“咱们家官人这样能干,出去外头,色色都顶顶厉害的,官也做得好,事也做得好,人人夸赞,怎的在家里头就如此不靠谱了??”
三人私下议论,说的又是顾延章,便少了几分忌讳,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不解。
秋露道:“怎能单论这送东西来说?其实平日里官人也对夫人好极了,只是有时候实在那脑子不在点上……”
又道:“也不知夫人是怎的回事,换做是我,我要不高兴的……”
秋爽道:“夫人方才同我说话的时候,笑得眼睛都是亮的,哪里有什么不高兴,高兴得够够的!”
语气里竟是有几分恨其不争。
秋露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夫妻过日子,当真奇怪,官人这样的,竟也有夫人喜欢……实在想不通!”
秋爽也跟着叹道:“这是上辈子走了什么狗屎运……”
秋月则是再一回道:“若我下辈子能投身做男子,也要娶个夫人这样的,每日好好挣钱给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秋露就笑她,道:“秋月姐,这话我记得许久以前也听你说过,做不到的事情,莫要反复说,只怕到时你要同官人抢,半点抢不过他。”
秋爽则是道:“抢不过倒是其次,小心你仍旧投胎做个女子,给你嫁个官人这样的,偏生那能干上头,没官人百中一分的厉害,脾气却是同他一模一样!”
说到此处,三个人竟是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这话题甚是可怕,若是当真应验了,实在不堪设想,连忙各自抖落了一身才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回去做事不提。
***
季清菱自然不知道自己背地里已经给几个丫头数落了一回,又同情了一回。她在此处又住了十余天,把精气养个了十成十,这一日大早,趁着太阳还未大起来,正要带着几个丫头出去外头沿着河堤走两圈,虽是看不清,却也能瞄几眼,猜一猜远处那渠开凿成了个什么情况。
然而这一回,她还未来得及出门,才换好了衣裳,就不见了方才在后头帮着梳头的秋月,正要张口叫人,忽然觉得屋子里头的气氛安静得甚是奇怪。
她心中若有所觉,回头一看,登时就站起身来,又惊又喜,叫道:“五哥!你甚时来的??”
果然门口那一处,顾延章正满脸是笑,定定地看着她。
见得季清菱已是发现自己,他这才上得前来,先把她轻轻抱了抱,复又紧紧抱了抱,这才慢慢退开,看着她笑,道:“我方才到的。”
季清菱见得左右无人,忍不住上得前头一步,踮起脚,亲了一口他的下巴,又问道:“五哥忽然跑得出来,营地里头怎么办?这算不算是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自进得屋子里头,顾延章的笑一直都没有停过,只是原来是那一股子浸了蜜一般的笑,眼下却换成了另一种自得的笑,道:“昨日样样东西已是做完了,早间试了两回渠,并无半点毛病,只等今晚上下一齐吃了团饭,明日我便要回京复命。”
说到此处,他复又道:“他们都说晚间宴席不用我管,我也就懒得去管,倒不如来找你……”
季清菱只觉得有些奇怪,问道:“我好似不曾说过自己在这里……”
顾延章笑道:“你当我是个傻的,我头一日送出来的信,隔天便得了回信,你不是在这左近,还能在哪一处?只要一问,松香还不老实说了,难道还敢诓骗我?他又没有你这样的小豹子胆!”
季清菱抿嘴偷着乐。
顾延章见她一身的便装,脚下还踩了靴子,便问道:“你这是要去哪一处?”
季清菱解释道:“本来想去看水渠,既是已经通了,况且五哥也来了,便不去了。”
说着就要换鞋。
顾延章却是拦道:“我前一阵子走山,见得有一处地方甚是有意思,当时就想带你去,离此处也不远你早间吃了东西不曾?”
季清菱点头道:“吃了,五哥吃了不曾?”
顾延章也跟着点头,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季清菱的打扮,又看了看外头太阳,左右寻了一遍,自边角处寻出一个斗笠来,给她戴在头上。
季清菱给他这样猛然一盖,险些连眼睛都给挡了,由他调了半日,才把帽子调好,两人一前一后出得门,只带了松香并秋爽秋露两个出门。
走的虽是山路,顾延章却仍旧叫人套了马,同季清菱并排而行,走在前头,引着她走了小一刻钟,穿山越坡,不多时,到得一小片林子里。
这一处并无什么风景,只是山野间鸟雀蹦跳鸣叫,空气十分清新罢了。
顾延章显然对这一处有些熟悉,带着季清菱时而骑马,时而下马,不多时,便到得一条潺潺溪流处。
此时后头的人尚未跟上来,他便将两人的马先拴好,继而才指着那溪流同季清菱道:“上回我听他们说,这里的鱼虽是小,可那肉拿来烤了,甚是细嫩香甜,当日吃了,果然如此,特想着要带你来。”
一面说着,一面把裤腿挽了起来,笑道:“看我去给你捉鱼。”
季清菱小时候何时玩过这种有趣的事情,实在兴致勃勃,忍了许久,还是按捺不住跟着到了河边,笑道:“五哥,我同你一起捉鱼!”
口中说着,仗着自己脚下的皮靴不透水,撩了袖子,又卷了卷裤腿,就这样踩得进水里去,小心翼翼凑到顾延章身边,要学他抓鱼。